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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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四名红卫兵战友重新相聚在一起,似乎彼此间都变得很陌生了。话不投机的情况经常发生,每每辩论甚至争吵得面红耳赤。
顶数肖冬梅最具有“造反”精神。她坚决地声明自己永不再“早请示晚汇报”,永不再“三敬三祝”,至于批评和自我批评,那也得看别人究竟错了没有自己究竟错了没有。她毫不讳言自己已不能整天不想别的,只一味儿像从前似的在“灵魂深处斗私批修”了。她甚至坦率又大胆地承认自己的灵魂已堕落了……
对她最有批判权的当然非她的亲姐姐肖冬云莫属。
肖冬云问她已经堕落到了什么程度?
她就大谈跟“姐”在一起的种种开心。末了说:“反正我不想再待在这种鬼地方了!”
亲姐姐肖冬云恨不得又扇她耳光。
和妹妹正相反,肖冬云一再表明自己丝毫不曾堕落。她诚实至极地汇报自己与红卫兵战友们分散后的经历。当她讲到那个伪装好人的男人怎样企图侵犯她,以及那个半好半坏的司机怎样对她心生歹念乘人之危时,红卫兵战友赵卫东和李建国一再打断她,板着脸口吻严肃地询问得很细。似乎不询问得细,不听她讲得一清二楚,便有可能被她含糊交代蒙混过关。而那些经历,一则是她不愿重新回忆的,一则是她一个女孩儿家极不好意思明明白白地讲的。她既不往明白了讲,赵卫东和李建国自然就觉得她讲的有破绽,也自然就对她的丝毫不曾堕落存有几分正当的怀疑。
肖冬梅从旁听着他俩对姐姐一句推进一句的,细密不露的,简直就等于是审问的讯问;看着他俩一忽儿严肃得可谓冷峻,一忽儿侧目而视,眼神乜斜,分明是在揣度的表情,以及姐姐一心想要交代得清清白白,却又难免的有所遮掩,不便掰开了揉碎了细说端详的窘态,早已按捺不住沉默的定力,一迭声地高叫:“抗议!抗议!我替我姐姐抗议!”
不料姐姐反瞪着她大加训斥:“你不悄没声儿地反省,叫什么叫?抗的什么议?我该不该抗议我自己还不知道吗?用不着你替我抗议!滚回宿舍老老实实反省去!”
赵卫东却说:“别叫她滚回宿舍去。叫她亲眼目睹我们之间这一场灵魂和灵魂的短兵相接刺刀见红,对她有特别的教育意义。兴许有助于我们将她已堕落不堪的灵魂拯救过来。”他对肖冬云这么说完,倏地一转脸,猝不及防地问肖冬梅:“那么我们给你一个机会,谈谈你抗的什么议吧!”
肖冬梅就理直气壮地说:“你俩,有何权力监察别人的灵魂?我们四个民主选举你俩是什么非常工作组了吗?我们四个离散后,两天里各自当然都会有一番经历的,谁爱讲便讲,不爱讲的也算不上是隐瞒罪过。干吗一句句盘问加逼问的?干吗非将一件好玩儿的事儿搞得大家都神经兮兮的?心理都有毛病了呀?”
肖冬梅说此番话时,肖冬云竟没打断她。甚至是在静静地、全神贯注地听她说。但一次次地,不由自主地将双眼瞪得更大,将两条帅气青年那种英眉高高扬起,以表明她愕异的和并不被影响的立场。直至妹妹说罢,一分多钟的集体的沉默中,她还是没开口。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真地觉得两天之内妹妹变化得判若两人。她当然认为妹妹的话是完全错误的。究竟错在什么地方,究竟该从哪一个角度予以批判,又是她的认识能力和理论水平所达不到的了。对于自己所受的盘问加逼问,她不仅觉得委屈,其实也是反感的。只不过她要求自己认为,委屈是不对的,反感是不对的。要求自己认为,赵卫东和李建国两名男性红卫兵战友,当然是有盘问自己加逼问自己的权力的。至于他俩为什么有那样的权力,她心里又感到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一片了……
像赵卫东暗恋着肖冬云一样,李建国也是暗恋着肖冬梅的。赵卫东暗恋肖冬云是不彻底的保尔·柯察金式的。而那不彻底的部分,是维特式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所复合成的初恋心理,使他对肖冬云既不可能如保尔·柯察金抗拒冬妮娅迷人的蓝眼睛那么“原则”,亦不可能如维特那般一心幻想着怎么取悦夏绿蒂的芳心。前一种不可能乃因他只不过是保尔·柯察金的中国模仿者。模仿者相对于事物的原状必然是不彻底的。后一种不可能则是时代的文化背景造成的。在三十几年前的中国,所谓“维特式的烦恼”,是根本不允许公开言说的一个话题。是整整一代人中的“维特”们的集体的隐私。仿佛是一种不存在的事实。尽管这名高中红卫兵的性格,其实很接近着维特的内向和忧郁……
李建国之暗恋肖冬梅,就没赵卫东爱肖冬云那么矛盾了。他爱得相当简单,以不致引起反感的取悦为方式。也爱得不失原则。那原则便是——会使肖冬梅不高兴的话不说;会使肖冬梅不高兴的事不做;会使自己直接站在肖冬梅对立面去的态度,那是一定不能明确地表达出来的。哪怕肖冬梅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是他很想反对的。在这一点上,他往往显得特别的好脾气。两天前他对她的大声斥责,以及他砸了临街橱窗的冲动行为,是由于他受到的刺激超过了他的自制力。那是一次“反常”。他正因而失悔。
所以,听了肖冬梅那一番抗议的理由,李建国表现得相当平静。他随口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一个正确的认识,往往需要经过由物质到精神,由精神到物质,即由实践到认识,由认识到实践这样多次的反复,才能够完成。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就是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
背完,就郑重地表过了态似的,不再出声了。在那样一种时刻,背那样一段毛主席语录,莫说使赵卫东和肖冬云感到莫名其妙,连肖冬梅也不由连连眨眼,不解其意。
赵卫东的目光像钟表的秒针,将三名红卫兵战友的脸当成刻有时间的并列的钟表盘似的,匀速移动了半分钟。这使他们都明白,他们的“思想核心”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教诲了。果然,赵卫东以从容不迫真理在胸的语调说:“刚才,亲密的红卫兵战友肖冬梅同志,向我们谈到了所谓灵魂问题。并且以强烈的抗议的态度,对我们是否有权关注和过问自己亲密战友的灵魂状况表示了她的异议。我首先声明三点:一、我认为她的问题提得好。这个问题,本是应该由珍惜自己灵魂之革命纯洁性的人提出的,既然我们还没来得及提,被亲密的战友肖冬梅同志首先提出了,所以好。因为正确的思想以答辩的而非宣战的方式体现,更有益于证明其正确性和真理性。二、我们视她为我们亲密的红卫兵战友,仍称她为我们亲密的红卫兵战友,乃因我认为,在目前的情况下,每一个曾经与我们思想一致的人,对我们都显得异乎寻常的重要。进一步说,当革命处在低潮时期,每一粒革命的种子都是宝贵的。三、亲爱的战友肖冬梅同志这一粒革命的种子,现在而论,显然,不如她从前那么饱满了。好比一粒麦种或树种浸水了,受湿了,将会有不茁壮的株苗在不适当的节气生长出来了。这不应当成为一件引起我们憎恨的事情。同志们,同志们啊,这首先是一件值得我们痛心的事情啊!心痛而情真。这个情,是红色的情,是革命的情,是治病救人的情,而绝不是其他任何庸俗的情。以上三点,我认为,应是我们对亲密的战友肖冬梅同志的基本立场、基本态度和基本的继续所持的友爱原则。当然,如果她讳医忌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只要她不公开成为我们思想的敌人,我们还是要只痛心,不憎恨,争取将她重新团结到我们中间来……”
在赵卫东娓娓而谈的时候,他的三名红卫兵战友,都保持着习惯了的静默。并且,都注视着他。他们都曾是特别尊敬他的。而肖冬梅对他的尊敬,更是比肖冬云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可以说她相当崇拜他这位红卫兵兄长。只要他一开口,她就仿佛被催眠着了。他刚刚度过男性的变声阶段,嗓音初定,青春期的沙哑已完全被年龄的筛子滤去。唱起歌来像圆润的嘹亮的小号,说起话来像萨克斯管,像箫。而她听他唱歌就像欣赏演奏,听他说话就像听他唱歌。爱听得要命。听不够。用当今的讲法是,他的声音很性感。起码对她如此。
但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双手严严实实地捂他的嘴;恨不得扼住他脖子;恨不得揪住他的舌头,将他的舌头从口中拽出来,一截截扯断。并且扔在地上踏扁踩碎。对于她,他说话的声音已不再悦耳动听。恰恰相反,如铁皮一阵阵蹭在玻璃板上,刺激得她脑仁隐隐地颤疼。以前她认为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一种无比正确的思想,都在真理的不可怀疑的范围以内。现在,她则根本听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了。尽管他的话一如既往地说得明明白白。却越是明明白白越使她不知所云。她很想大发脾气,因为他将她比作“一粒”种子。“粒”字使她感到他将自己比得轻乎又轻,小而又小。哪怕比作“一颗”种子,她也爱听点儿。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来由发脾气。因为他同时还认为她是“宝贵”的。还视她为“亲密的战友”,还对她怀有“红色的”“革命的”那个“情”。一方面她从他的话听出来,他显然已将她归于“另册”,也就是不珍惜自己灵魂之革命纯洁性的人一类;另一方面,他又确确实实在用他的话语表明,他对她仍怀着深深的,听来令人感动的,无比高尚的友爱……
是的,他的话仿佛是咒语,使她处在一种特别生气而又特别不能生气的境地。她知道,她一旦发作,她就使自己变得不可理喻了似的。她比听李建国滚瓜烂熟地背那一段毛主席语录时还尴尬,嘴上像被贴了封条,只有呆瞪着“思想核心”张口结舌不停地眨巴眼睛的份儿……
姐姐肖冬云和李建国都以十分同情近乎可怜的目光瞧着她。仿佛她是一个极端浅薄而又极端不自量的、在老方丈面前斗法,才三言两语就懵里懵懂地彻底被斗败了的小和尚……
赵卫东继续以温和之至的、诲人不倦的口吻说:“下面,请允许我再粗陋地谈一谈我对灵魂问题的一贯看法。同志们,亲爱的红卫兵战友们,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故我们是无神论者。我们是不承认宗教迷信所宣扬的那一种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可以重新转世投生的所谓灵魂的。在我们马克思主义的信徒这儿,灵魂即精神。一个人的灵魂状态即一个人的精神境界。我们整个革命队伍的精神境界,是由每一个具体的革命者的精神境界组合成的。红卫兵者,何许人也?革命者队伍的后备军耳。所以,一名红卫兵的灵魂状态的革命纯洁性怎样,绝不仅仅属于个人问题,而是关系到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成败与否的大事情。这个事情大得非同小可。所以我们每一名红卫兵,都有着神圣的权力和责任监察另一名以及一切红卫兵战友的灵魂状态。同时自己的灵魂也必须受到任何红卫兵战友的密切关注和监察。这乃是互为的权力、互为的责任。神圣而又天经地义,责无旁贷。靠着互为的权力和责任,我们足以使我们灵魂的革命性像蒸馏水一样纯洁,像水晶一样透明,只要有一点点私心杂念,有一点点享乐主义的细菌,有一点点非革命性的七情六欲的存在,都理应受到严肃的批判和彻底的消毒。试问,不如此,一个崭新的理想的世界,又怎么能由我们去创建?我们红卫兵为了‘革命’二字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袒露我们的灵魂吗?我们应该是没有隐私的人。是的,我们当然有灵魂,但我们需要隐私干什么?对革命我们何隐之有?对主义我们何私以怀?我们要响亮地回答,无隐,无私。因而,我们无隐无私的灵魂,实际上应该是共有的,公有的,你的即我的,我的即你的。我关注你的灵魂,也是在关注我自己的灵魂;我监察你的灵魂,也是在监察我自己的灵魂。我这一种特权不是我强加于你的,而应被理解为你赋予我的。故它在这一特殊的意义上尤其神圣。你的灵魂绝不应因为被我关注被我监察而惴惴不安。恰恰相反,倘我不对你的灵魂时时刻刻事事处处履行神圣又高尚的权力和责任,你才应该有惶惶不可终日的表现,仿佛你的灵魂已变成了不值得别人一瞥的东西。因为那意味着我对你已不负丝毫的责任了。就像农夫不再对一粒种子负任何责任一样。那你就要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了,就要自己问自己一个‘为什么’了。而且,那时,只有那时你的抗议才是积极的抗议。因为你那时只有经过强烈的抗议,才可能重新争取到自己的灵魂共有和公有的资格,才可能重新获得别人关注和监察你自己灵魂的真诚责任。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灵魂这个东西,倘不属于革命的性质,那么,迟早有一天注定了会属于反革命的性质,迟早有一天会被修正主义、资产阶级和反革命所共有和公有,除了这根本对立的二者它别无选择。而这一点是早就被革命的主义、革命的哲学、革命的辩证法所一次次地证明了的……”
赵卫东的语调温柔极了。他的温柔乃是由真情实感产生的。不是伪装的。因为对于他,肖冬梅不但是一名红卫兵战友,还是他所爱的姑娘的亲妹妹。当着他所爱的姑娘的面,他一再提醒自己对肖冬梅的批判帮助应该是循循善诱的,和风细雨的。他很自信,一向特别满意自己分析问题的红色理论的水平和循循善诱的能力……
他语调温柔地喋喋不休着的时候,肖冬梅渐渐地眯起了双眼,渐渐地由眯而闭着了。她的脑仁儿也就是中医所指的“百会”那儿,以及两边的太阳穴是更加疼了。那是一种针扎也似的疼。赵卫东的话语宛如一柄长长的带倒钩的针,蝎尾也似的,一次次扎穿她的耳膜,扎向她脑神经无形的敏感处。她为了减轻那一种无法形容的疼痛感,就暗自做深呼吸。不知什么原因,吸气反比呼气少。而这就使她的头脑开始缺氧。结果她坐得不正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轻微地摇晃起来……
姐姐肖冬云望着赵卫东那双明澈的大眼睛里却异彩呈现。那是由于崇拜的缘故。她觉得他对于灵魂问题的阐述何等的精辟何等的好啊!什么问题一旦由他来言说,一下子就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他头脑中的思想,怎么就总能一贯地正确着,总能与革命的思想红色的真理那么吻合呢?她又一次暗生自卑了,也又一次暗觉幸福着了。而且又一次在内心里对自己说——被这一位红卫兵兄长所爱是多么幸运,暗暗地也爱着他又是多么值得的事!他将来如若不是一位红色的革命理论家才怪了呢!
见妹妹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她严厉地问:“你注意听了没有?!”
肖冬梅以极小极小的声音回答:“姐,我注意听了……”
“听进心里去没有?!”
“听进心里去了……”
“那你复述几句来证明。”
“假如他不对你的灵魂状态密切关注和监察,那么你就要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就要问自己一个‘为什么’了……”
“还有!关于灵魂性质那几句重要的阐述,你一句也没听是不是?!”
“听了……”
“说!”
“灵魂这个东西,灵魂这个东西……”
李建国见肖冬梅分明说不上来,赶紧从旁提示:“灵魂这个东西,倘不属于革命的性质,那么,迟早有一天注定了……”
“那么,迟早有一天注定了……”
肖冬梅虽经提示也还是复述不上来。
赵卫东微笑了一下,以更加温柔的语调又说:“我的话不是‘最高指示’,只不过是我学用革命哲学的一点点心得体会。无保留地畅谈出来,他人能听进心里去一两句,对我便是荣幸了。快别逼冬梅复述了。但是我还想强调一点,我所言之‘你’,不是专指谁的。既不仅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咱们四名红卫兵战友中的任何一人,也是针对一切对灵魂问题存在各种各样糊涂观念的人……”
于是肖冬云主动要求重新交代自己两天里的经历。
她说:“听了卫东关于灵魂问题的阐述,我深受教育。我承认我刚才有些地方交代得不明不白,是由于害羞心理在作怪。现在,让我的害羞心理见鬼去吧!”
于是赵卫东为她的态度鼓掌。
于是李建国也鼓掌。
肖冬梅仍闭着双眼,相随鼓了几下掌。其实,赵卫东和姐姐又说了些什么话,她一句都没听入耳。
她的头脑昏晕得只想躺倒身子便睡……
肖冬云既让自己的害羞心理见鬼去了,那重新交代的过程也就不再受到赵卫东、李建国的盘问加逼问了。一个人一旦丝毫也没有了羞耻感,再要将一件原本很害羞讲的事讲清楚,便容易多了。由于她讲得过细,直听得赵卫东、李建国两个一阵阵脸红。他们一阵阵脸红却又都不能低头,也都不能转脸望别处。那样肯定会被认为听得不认真。更可能被认为自己们思想意识不良。否则低头干吗?否则脸红个什么劲儿?所以他俩互相谁也不看谁,四只眼睛全目不转睛地望在肖冬云脸上。好在一旁的肖冬梅闭着眼睛强撑精神坐在那儿,不知他俩一阵阵地脸红。肖冬云自己则望着远处,边交代边告诫自己什么细节都别绕过去,也没太注意他俩脸红不脸红的。在肖冬云方面,逻辑是这样的——只有交代得甚细才证明袒露灵魂的虔诚;只有态度极其虔诚才不致再被怀疑什么;只有不被怀疑什么了,才足以最终证明自己灵魂的丝毫也不曾堕落。两个二十四小时的离散啊,在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在如此一座处处存在着对人的灵魂的诱惑,简直可以用声色犬马、灯红酒绿来形容的城市里,灵魂这东西是完全可能接连地堕落多次的呀!不甚细地交代,自己的灵魂又怎么能真正过得了红卫兵战友的监察关呢?
她说,当这座不可思议的城市里的坏男人打她的坏念头时,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女儿家的处女贞操。她说,首先想到的竟是这一点是多么惭愧的事呀!相对于自己一名红卫兵的灵魂的纯洁性,她女儿家的处女贞操又算什么呢?身体不过是一己的,正如赵卫东所阐述的,灵魂却是具有共有性和公有性的。即使自己被强奸了,那也不过是自己的身子受到了糟蹋。而身子不过是受灵魂附寄的嘛!她说她首先应当勇敢捍卫的,断不该是什么女儿家的处女贞操,而该是自己那共有且公有的红色的灵魂……
李建国听糊涂了,忍不住要求她将她的意思说得更明白些。于是她举例说,好比谁家失火了,自己的孩子被火困在屋里,自己要冒死冲进火海抢救的。但,在那一刻,倘闪念于头脑的,竟是孩子的生死以及与之相关联的养老送终问题,思想境界就未免太低俗了;而如果闪念于头脑的,乃是中国之革命、世界之革命或多或少一个接班人的问题,才见境界之高。看起来都是大人救自己的孩子,但支配行为的动机有高低之区别。此例相对于自己而言,虽然自己面对坏男人勇敢无畏了,但将自己的处女贞操放在第一位去捍卫,而对自己灵魂的是否完好却连想也没想,也是一种境界的高低之分呀。如果首先想到要捍卫的是灵魂,那么即使肉体被强奸了,灵魂也等于被捍卫住了。反之,虽然坏男人们的坏念头并未得逞,但自己将自己的灵魂摆在了肉体之后,甚至根本忽略了灵魂的结果是否完好,也意味着自己降低了自己灵魂的红色等级……
李建国还是听不大明白,较起真儿来,还要问什么。
赵卫东却似乎早已完全理解了肖冬云的意思,举手示意李建国别再问,赞赏地点头道:“冬云能这么严格地解剖自己,很难能可贵的。革命的哲学有时体现为一种普及的大众化的哲学,有时则体现为一种特别高级的理论,只有随之进入特别高级的革命逻辑中去,才能有所领悟。”
李建国便有几分不悦地嘟哝:“好好,算我理论水平低……”
肖冬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思考片刻,又解释道:“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太看重自己的处女贞操了。而这也就意味着我太看重自己的女儿身了。如果有一天革命需要我牺牲它,我会不会怕死舍不得呢?我们不是常讲自我解剖、自我批判,要自己和自己刺刀见红吗?我正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呀!……”
赵卫东终于转脸看了一眼李建国,以评论的口吻说:“冬云讲得还不够明白吗?”
李建国嘟哝:“她早那么讲,我早就明白了!”
肖冬云是被那个自称是画家的男人护送回来的。
赵卫东就这一点又评论道,此点证明着这所院子以外,仍有对红卫兵心怀好感,可以去进行发动的革命群众存在。肖冬云说,“老院长”暗中告诉她,那个自称是画家的男人其实是精神病患者。而且患的是有暴力倾向那一类精神病。她居然没遭到严重伤害,实在是一大幸事也是一种奇迹……
赵卫东问:“他何以知道那个男人是精神病患者?”
这高二的红卫兵,这四人“长征小分队”的“思想核心”,言谈语述之中,每用文言古话。“何以”啦、“试想”啦、“休矣”啦、“然”啦、“否”啦、“哉”啦等等,不一而足。它们与三十几年前普遍流行的红色话语体系相结合,形成一种堪称独特的红卫兵语言风格。谁对此种语言风格驾轻就熟,似乎证明着谁的革命理论之修养的层次便不一般。赵卫东自然是“相结合”得挺有水平的。所以在他们的“长征”过程中,他的三名红卫兵战友才唯其马首是瞻。那能使一名无论男性或女性红卫兵平添魅力的语言风格,并不包含有什么真正算得上修养的文化成分,不过是几分妄自尊大加几分意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攻击性再加几分武断和玄谈式的逻辑色彩罢了……
肖冬云听赵卫东那么问,据实相告——这所“囚禁”他们的院子,最先是结核病防治院,后来一个时期内曾是精神病疗养院,将她送回到这里的那个男人,曾在此地住过院。所以她一讲这里的周边情形,他就明白该往哪儿送她了……
赵卫东追问:“难道你的那位‘老院长’,曾和那个男人是精神病病友吗?”
两天以前,他对“老院长”是心怀敬意的。因为那时对方告诉他们这座城市是北京;他们是以毛主席的远方客人的身份住在北京郊区;住地是无比关怀他们的“中央文革”的首长们指定的;而对方自己,是受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的首长们之命,专门为他们服务的……而两天中的经历,虽然并未使他明了许多,却起码清楚了一点,那就是——对方骗了他们。故他开始认为,以所谓“老院长”为首的对方们,既不但是根本不值得他们信赖和心怀敬意的人,而且都是目的阴险的人了……
肖冬云被问得一愣。
李建国及时点拨:“卫东他还是在问你,自称是‘老院长’的老头儿,怎么知道送你回来那个男人是精神病患者?”
和赵卫东一样,他对“老院长”们的态度,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肖冬云对这所院子对“老院长”们的看法却是与赵卫东和李建国不同的。她两天中的经历虽有惊无险,但仍心有余悸。她觉得自己毕竟是回到了一处较为安全的地方,是回到了一些不至于危害她的人中间。“出逃”的经历,甚至使她一回想就后悔后怕,甚至使她感到这所院子及“老院长”们特别亲切了。
她又据实相告——“老院长”乃一位精神病医学专家。在此地是精神病疗养院的几年中,确曾任过它的院长。
“送我回来那个男人,是过去他的重点病人。”
“你何以对他了解得如此之多呢?”
“他亲口告诉我的。”
“什么时候?”
“我第一个回到这里的时候。”
“你信他的话?”
“我……为什么偏不呢?”
“信到什么程度?”
“这……反正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觉得?根据什么?”
“……”
“动辄‘觉得觉得’,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革命的敌人和革命的反对者们,往往将我们革命者和同情我们的人诬为疯子。这是反革命们的惯技。这个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李建国附和道:“对,对。”
于是气氛顿时又变得凝重了。
“战友肖冬云同志,让我们握一下手。”赵卫东伸出了他的手,一脸严肃。
肖冬云如坠雾中地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赵卫东没容她立刻将她的手缩回去。他的一只手一经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便不放松。他向她俯近了身子,与她眼睛注视着眼睛,另一只手拍着她那只手的手背,和颜悦色地说:“亲爱的战友哇,刚才我又连续追问了你几句,但那绝不意味着我又对你不信任了。事实上我非常地信任你。无论怎样的反革命伎俩都休想将我们的战友关系离间开。我们的心永远是相通的,对吗?”
肖冬云默默点头。
“我追问你,是因为我有责任更多地了解情况,更细地分析形势,更准确地判断我们的处境,更及时地拟定我们应采取的对策。你理解我吗?”
肖冬云默默点头。她不再试图缩回她的手了。她不由得也将他的手紧紧握着了。
“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握住你的一只手呢?这是我祝贺你的意思,也是我感激你的意思。祝贺你什么呢?感激你什么呢?祝贺你立了一功。因为你发现了一个可能被我们争取为同志的人。在这一座周围充满了敌意和阴险狡猾的城市里,他确乎地存在着。而这使我们知道,我们四名红卫兵战友并不空前地孤立着。是的,我们并不空前地孤立着。以后我们将要寻找机会去接触他,用我们红卫兵的造反精神去影响他……”
自从他暗恋着他的同校初三女生那一天起,他还从没有机会长时间地握她的手。她的手柔软极了,润泽极了,指肚的皮肤滑溜溜的,而手心热乎乎的。在她不遗细节地讲述那两个坏男人企图对她怎样怎样时,他心底就渐渐产生了想握住她手的欲望。他竭力抑制它。而它越被抑制则越强烈。他头脑中一次次闪过了数种握住她手的理由。他觉得这最后一种选择意味着最正当的最无可指责的理由。他当然明白他的话说得越多,他握她手的时间也就越久。所以他尽量说得慢条斯理,尽量使他的话语不中断地延续下去……
“那么我又感激你什么呢?不,不,用‘我’这个词是不准确的。应该用‘我们’一词。即除了你以外,我和冬梅战友和建国战友。因为你是第一个回到这里来的。因为只有你才能提供我们离散的确切地点。而这是我们分别被找到的前提。尽管他们……定要找到我们必然另有目的,但毕竟使我们四名战友又重新在一起了。我们重新在一起了,我们的革命豪情就起码坚定了四倍……”
肖冬云又有点儿被赵卫东迷住了。他渐渐地开始处于一种近乎忘我的境况了。而她更是。他们互相凝视着,仿佛那时那刻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着了。如果将他们的情形实录下来,并且抹掉赵卫东的话语,提供给影视演员们去配音,则配音者们肯定会认为,那情形当然是一对热恋着的人儿在表达海誓山盟的心迹。如果允许配音者们自由配音,则他们也许会替赵卫东不停诉说着的口型配上一首莎士比亚缠绵婉约的十四行爱情诗,或现今周星驰在《大话西游》中对盘丝洞美丽又痴情的妖女说的那种神经质的情话……
李建国突然咳嗽起来了。相对于他方才替赵卫东问肖冬云的及时性,他的突然咳嗽是那么不合时宜。他一咳嗽起来就似乎没个完了。仿佛患有严重哮喘病的人,从温暖的屋子里一步迈出,而外边是一派冰天雪地是零下四十度的严寒气候,连呛了几口凛冽的寒风……
赵卫东终于不舍地放开了肖冬云的手,神情一时别提多么的不自然。
肖冬云倒是不觉得难为情。因为她当时的“灵魂状态”是很纯洁的。她所着迷的是赵卫东的话语,以及他热烈的目光。他的话语内容既然是革命的,那么他热烈的目光所流露的,自然便是革命的感情。他们两只手的紧握,自然也便是纯粹的革命性质的握手。头脑之中有着这样一种逻辑解释自己的着迷现象,她甚至感到他们两只手紧握着的那一段时间,乃是各自内心里的革命坚定性和革命豪情得以最充分体现的时间。
赵卫东一放开肖冬云的手,李建国立刻不咳嗽了。
他对肖冬云说:“让我也握着你的一只手。”
她奇怪地看着他,不将手给予他。
李建国执拗地又说:“让我也握着你的一只手。”
于是肖冬云转脸望赵卫东,那意思是寻求明白人的一种解答:他怎么了?
李建国一本正经地说:“亲爱的战友肖冬云同志啊,我内心里对你的感激,那是只能通过我自己的手握着你的一只手才能表达的。别人握着你的手说的那些话,最多只能代表我的感激的一小半儿。另一多半儿不表达出来,我心里很不舒服。”赵卫东的神情这时已恢复了自然。
他若无其事地问:“所以你就咳嗽起来了?”
李建国简明地回答:“对。”
赵卫东向肖冬云无奈地耸了耸肩,又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于是肖冬云只得不那么情愿地将自己的一只手朝李建国一伸。
不料李建国得寸进尺:“我要握着你的另一只手。你这只手他刚才握过了。”
肖冬云有些生气了,蹙眉道:“那又怎么了?难道卫东的手脏不成?难道我这只手也被弄脏了不成?你怎么提无理的要求?到底握不握,不握拉倒。我才不管你心里舒服不舒服呢!”
李建国却无比庄重地申述道:“我哪儿会那么想呢!同一只手被握久了会麻的呀。我是为你考虑。”
肖冬云严肃之至地说:“你以为我会同意你握住我的手很久吗?”她伸出的手犹犹豫豫地想缩回去。
李建国也严肃之至地说:“不要求很久。说多长时间的话,握多长时间的手。我只要求你对待我和对待他是平等的,使我心里对你那一多半儿感激有个着落就行。”
赵卫东又开口了。
他说:“战友们,别忘了我们是在开重新聚在一起的第一次会。凡事在枝节问题上纠缠不休,是思想方式狭隘的表现。而思想方式狭隘,那是很容易导致行为的庸俗的。”
他的话显然是针对李建国进行批评的。但是在肖冬云听来,似乎是批评她的话。她虽觉得委屈,却乖乖地缩回了伸出的那只手,将另一只手伸向了李建国。
李建国并未立即握住她的手。他先将自己的一只手在衣服上揩了揩,然后手心向上,讲经的如来那么水平地举着;再接着用另一只手轻轻抓住肖冬云伸向自己那只手,将它放在自己的掌心上。他对她的手的抓法很特别。只用拇指和食指。两指悬钳似的小心翼翼地卡在她的内腕和外腕。就那么一“吊”,她的手便到了他的掌心上。仿佛她的手是极薄的玻璃做的……
他握住她的手时,闭了自己的双眼。
他说:“现在,该我讲讲我俩的经历了。”
赵卫东以批准的口吻说:“由你来讲也好。我作补充和总结。”
于是李建国就闭着双眼讲起来。
他和赵卫东在两天内的经历,那简直可以说是充满了大义凛然的斗争性的。赵卫东本打算由自己来亲口讲的。但李建国既然争这资格,他也不好表示反对。若反对,必有维护特权之嫌。他不愿给他的任何一名红卫兵战友那种不良好的印象。他继而一想,由李建国的口来讲,效果比由自己亲口来讲更佳。因为李建国讲什么事儿都是喜欢夸张的。自己讲得夸张了,有自吹自擂之嫌。别人讲,无论多么夸张,都是不至于损害自己正面形象的呀。而且,若谦虚几句,还能获得别人对自己意想不到的好感。这么一想,他也就乐得休息一下自己的唇舌了……
李建国果然讲得起伏跌宕,悬念迭出,热热闹闹。只把个肖冬梅听得惊心动魄,口中不时发出“哎呀”“哎呀”的骇声。李建国和赵卫东被拖入冷饮店后,赵卫东又挨了一顿拳打脚踢。他倒是一下也没还手,只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保安们以为他有精神病,出够了气,将他铐在暖气管上。他就悲壮地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被电棍击昏过去的李建国,几分钟后苏醒过来,见他被铐着,又叫骂起来,扑向一把椅子,还想高举着砸什么。保安们制伏他比制伏赵卫东多费了不少力气。最终他也被铐在暖气管上了。他们就一齐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唱罢,又背毛主席语录。你背一段,我背一段,专背那些最能体现革命英雄主义的。比如——“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比如——“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冷饮店的承包老板闻讯赶来,见整面墙那么大的进口橱窗玻璃“变”成了一地玻璃颗粒,店内桌倒椅翻,星期六晚上的黄金营业时光,除了两厢站立迎候自己的服务员及保安员外无一消费者,怒发冲冠的程度可想而知。正训骂着服务员及保安员,又闻店堂之后有人朗诵语录,倍觉火上浇油。几步踱到店堂之后,瞪眼审视着赵卫东和李建国,连连顿足,一迭声地说:“倒霉!倒霉!”
一名保安讨好道:“老板,让他们赔偿就是了!若赔不起,就罚他们在店里做工!”
赵卫东和李建国也不理睬他,口中仍念念有词不止。
那老板心知肚明地说:“赔个屁!无论公了还是私了,我跟俩疯子能有什么理可讲?罚俩疯子在店里做工,我这店还开不开啦?给派出所打电话,让所长亲自来!”
那讨好不成的保安诺诺而去……
在步行街上有买卖的人,那怎么也算是黑红两道都吃得开的人,与地段派出所的关系当然混得稔熟,处得火热。不一会儿派出所所长果然带着几名下属匆匆驾到。双方见了,少不得拍肩握手,称兄道弟一番。那种亲密的情形,赵卫东、李建国真真地看在了眼里。
李建国就说:“中国修了!确实修了!连‘老板’这种称呼都重新时兴了,事实上的奴婢还能不存在吗?卫东你瞧那当老板的,分头油光,皮鞋锃亮,还戴副墨镜,真像解放前资产阶级的买办!你再瞧那派出所所长,脑满肠肥,不是民脂民膏撑成那样才怪了呢!对那老板点头哈腰唯命是从的样子多么下贱……”
赵卫东未正面回答李建国的话。他低声背了一首诗。是闻一多的《红烛》: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罢!烧罢!
烧破世人的梦,
烧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派出所所长斜眼望着他俩说:“我看不但是一对儿疯子,而且是一对儿不满现实思想反动的疯子。”
老板同意地点着头说:“请你亲自来处理,是要当面告诉你——既然明摆着是俩疯子,我也没什么别的打算了,自认倒霉了。但你们得替我出口气,疯子撒野,也须给点颜色嘛!”
“对,对。让疯子记住点儿扰乱社会治安的教训,同样是我们的职责啊。老弟尽管放心,气我是肯定会替你出的。这条步行街自从剪彩,从没发生过如此公然又恶劣的事。这也等于往我脸上抹黑呀!”
派出所所长说着,转身冲赵卫东和李建国吼:“一会儿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将他们铐在暖气管上的铐子打开,两人被押上了警车。这几十步的过程里,呵斥、恐吓、推搡、三拳两脚自然是免不了的事。
两人被押到派出所,又被铐在一间小屋的暖气管上。此后便没人“打扰”他们了。也没人送水喝,没人送口吃的。喊过叫过背过唱过的他们,早已是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是夜闷热,那小屋也没扇窗,只门上方的铁条间,有混沌的空气里外流通。那是走廊里的“二窖”空气,吸入时一点儿新鲜的感觉也没有。两人一身身地出汗,汗都将衣服湿透了。他们终于是不喊不叫不背语录不唱“抬头望见北斗星”了。抗争的豪情锐减,肉体和精神都有些疲惫不堪了。从那小黑屋里只传出一种声音,各自的手掌拍在脸上、脖子上和身体上的啪啪声。小黑屋里蚊子多极了。啪啪之声一阵响过一阵,天亮方止……
一只手拍蚊子,占上风的必是蚊子。当蚊子们不进攻了,隐蔽起来了,两个人脸上、脖子上、身上和那只用以消灭蚊子的手上,已被叮出了不少红包,奇痒难耐。那自由着的一只手挠不到的痒处,便只能靠蹭墙来解痒……
李建国流泪了。
赵卫东以为他懦弱了,便强打精神娓娓地给他讲革命志士们的事迹——说有一位革命志士,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之下宁死不屈。敌人就将他拖入一间小黑屋。那小黑屋是敌人繁殖蚊子和跳蚤的地方。黑暗中伸手一抓能抓一把蚊子,身子一滚能压死一片跳蚤。革命志士被铐在了床上,结果等于是提供给蚊子和跳蚤的美餐,三天后死时,全身上下没一寸皮肤没起包的。但革命志士至死也没屈服……
李建国说:“你别跟我讲这个,我有足够的革命斗志,用不着谁鼓励。”
赵卫东问:“那你为什么流泪?”
李建国坦率地说:“我想我父亲了。咱们离开家乡时,我父亲也正被关在牛棚里,真正的牛棚。怕他畏罪自杀,反捆了他双手。你想真正的牛棚里夜晚蚊子还会少吗?双手都被反捆了他可怎么办呢?我不但想他,这会儿简直还心疼死他了。他毕竟是我父亲呀……”
赵卫东就教育他道:“你应该这么看问题,你与你父亲的关系,首先非是什么父子关系,而是为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战的红卫兵小将与顽固‘走资派’的关系。‘走资派’是社会主义时期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的头号敌人。我们不从肉体上干净彻底地消灭他们,对他们已经是特别的人道了……”
李建国讲到这里,赵卫东插言道:“不错,我当时是那么教育建国的。我要求自己表现得比建国更坚强。因为,我是你们的队长。在严峻的考验面前,我应该做到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美人不能动。”
都道是“一心不可二用”,此话未必不谬。比如红卫兵李建国,那会儿便正一心二用着。他嘴上讲述着引以为荣的经历,心里想的却是他暗恋的人儿肖冬梅。像赵卫东那一天以前从没那么久地握过肖冬云的手一样,他那一天以前也从没握过肖冬梅的手。不,别说握没握过了,就是连碰也不曾碰过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事实上这位小县城县长的儿子,性意识方面的觉醒是很早的。而且是一名常在被窝里以手淫自慰的少年。倘他的少年时期非是三十几年前的火红年代,而是官僚特权膨胀泛滥的年代,那么他必是纨绔子弟,偷香窃玉的能手,甚至可能是摧花折蕾的恶少。或者已是少管所经常的“回头客”。什么都可以是一种时髦。“革命”也可以。尤其当一个少年只需戴上袖标便几乎有了专革他人之命的特权,而自己则不必担任何“革命”风险的情况下,“革命”不仅是时髦,且是大快乐。它转移少年对所恋的异性的亲近渴望的作用,比任何事的作用都灵。李建国是断不敢向肖冬梅提出握一握她的小手儿的要求的。他那样做的结果只能使肖冬梅视他为“流氓”,起码被斥为有“流氓”之念于是从此轻蔑他。既然赵卫东堂而皇之地说出了一套“革命”的理由得以久握肖冬云的手儿不放,肖冬云还那么的愿意,他当然也要一借那“革命”的理由的光了。不过他感兴趣的非是肖冬云的手,而是她妹妹肖冬梅的手。他闭着双眼,嘴里讲述着引以为荣的经历,一边想象自己紧握着的是肖冬梅的一只手,进而通过对那只手的持握,想象自己正对肖冬梅的整个身体的享有。尽管他的语速是从容不迫的,他夸张性的用词似乎证明他的心无旁骛全部投入,其实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由于持握着的“肖冬梅”的手儿而激动而战栗而亢奋……
他继续讲述他和赵卫东天亮后怎样被派出所移交到了公安分局,在公安分局怎样受到审问,怎样被怀疑是一起未遂的爆炸事件的策划者,以及他俩如何如何表现得一身浩然正气,如何如何以亲眼目睹的事实和亲身遭遇批判种种中国变质的现象……
此时在四个人中,有一个人是最被忽视的,明明存在着而又仿佛并不存在似的。
这个被忽视的人就是肖冬梅。
另外三个人谁也没注意到她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短促,已经双手抱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很久了……
忽然,肖冬梅身子一歪倒下去了……
三人这才慌乱起来……
两小时后,“老院长”在会客室召见他们。陪同“老院长”召见他们的,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陌生的白面男子。“老院长”介绍说,那陌生男子是去年才从美国留学归来的人类生命学博士,姓乔。博士学位是由美国纽约大学授予的。目前在中国担任人类生命学研究所副所长。“老院长”强调说,乔博士是专程从北京赶来的……
“孩子们,现在到了我们不得不,也应该告诉你们真相的时候了……”
赵卫东打断了“老院长”的话,他认为对方不配称自己们“孩子们”。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毛主席和江青妈妈才有资格称我们‘孩子们’,连周总理也要称我们‘小将’的!”
他抗议的口吻是那么的明显。
“老院长”微笑了一下,以特别宽厚的语调说:“好,我就称你们‘小将’……”
赵卫东第二次打断了“老院长”的话,说那也不行。说自己没法相信对方是“同一战壕的战友”;说给他的感觉是,对方倒是与被“美帝国主义”用金钱收买了的人物关系挺亲密的。他这么说时,连看都不看一眼肖冬云或李建国,自信他的每一种态度,都在资格上绝对地代表着两名红卫兵战友。尽管他的两名战友,就紧挨着他坐在他一左一右。
肖冬云和李建国,用庄严的沉默承认他绝对地代表着他们的权力。
“老院长”与乔博士对视一眼,沉吟地说:“没想到称呼问题在你们方面也成了一个问题,称你们‘先生’和‘女士’如何,总该能够接受的吧?”
他说更不行。说“先生”和“女士”,那是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之间的称呼。若称他们“先生”和“女士”,明摆着是对他们的侮辱……
“这……”
“老院长”一时被难住了。
“请问,你们读过《红岩》这一部小说吗?”
乔博士开口说话了,问得彬彬有礼。赵卫东被问得愣住了。他当然是读过的,却不知道肖冬云和李建国是否也读过。而且,他从各类红卫兵战报上了解到的情况是,《红岩》的两名作者已被定成了“叛徒”,他估计不到乔博士接下来会就那一部小说再问什么,更没法预先在头脑之中储备下回答的话。事实上他心里认为,连那么激情地宣扬革命精神的小说都被禁了,还有另外的什么小说配在中国存在呢?但这一种疑问一说出口,便会招来不堪设想的政治祸殃。所以《红岩》对这一名高二红卫兵,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
他只有沉默。并且冷笑。以冷笑掩饰他的被动。
乔博士又说:“如果我理解得不错,那么你们的沉默,意味着你们都是看过的。在《红岩》这一部小说中,徐鹏飞称许云峰‘许先生’,称江雪琴‘江女士’。许云峰和江姐,那是何等坚贞不屈的革命者!可他们在敌人面前,是并不在称呼问题上显示其革命立场的。毛主席和周恩来,也被蒋介石称过‘毛先生’和‘周先生’,他们也都当面称过蒋介石‘蒋先生’。故我认为,称呼问题说明不了谁革命与否的立场问题。何况,我们并非你们的敌人。也不视你们为敌人。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斗争关系。我从北京专程赶来,完全是为着如何想方设法使你们健康地活下去的人道主义责任。这一点一会儿你们就会清楚的。时间对我们相当宝贵。你们的一名战友的生命正等待着我去参与抢救。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就是对她的生命的漠不关心。所以我建议三位还是随便接受一种称呼,使我们得以赶快切入正题……”
乔博士的话说完,赵卫东更加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内心里倏忽间生出一种莫名的自卑。这名高二的红卫兵,心向往之的其实是悬梁刺股成名成家的人生道路。“文革”一开始,他就以优异的学习成绩被嫉妒他的同学们谤为“走白专道路”的学生典型了。高考制度的宣布废止,又完全阻断了他成名成家的志向追求。所以他只有要求自己的言行特别地革命,以彻底改变自己从前的公开印象,以图其人生有另外的转机。真的面对一位博士了,他是没法儿不暗生自卑的。看去对方才比他年长六七岁呀,居然是一位博士了!而且居然是一位博士生导师了!自己呢,连大学的门还没迈进去过。他一向很得意于自己的口才,认为是他的另一天赋。然而对方一番反驳有据的话,锋芒藏而不露,语调友友善善地就将他置于哑口无言的尴尬之境了。这使他不仅自卑,甚至头脑里一片空白,更不知该怎么好了。偏偏在这种时候,肖冬云从左边悄语:“同意。”李建国从右边小声说:“我也同意。”
肖冬云希望快点儿知道妹妹的情况,李建国则想立刻就明白自己们“健康地活下去”何以似乎存在着危机了。
赵卫东打鼻孔里哼了一声,只有继续沉默。
幸而“老院长”及时打圆场。
他说:“如果几位已经接受了乔博士的建议,那么,红卫兵先生,红卫兵女士们,我们就首先请乔博士介绍一些与你们的命运相关的科学知识吧。在这方面他是处在前沿的专家,有比我更权威的发言权。”
于是乔博士站起来说:“那我就不谦虚了。”
“老院长”拍了一下手,遮掩着一面墙壁的白色帷幔徐徐分开,显出来一块投影屏,同时室内的灯熄了。
投影屏上出现的第一幅画面,是人体蛋白细胞的显微图像。“红卫兵先生,红卫兵女士们,我想,你们在生物课堂的挂图上见过类似的东西。它们就是构成我们生命的最主要的东西。我们说一个人身体健康,生命旺盛,那就是说一个人体内的蛋白细胞的总数量和总质量是正常的……”
黑暗中,乔博士的话吐字清晰语调平缓,他简略地从生命的诞生开始讲起,三言两语就转到了生命的死亡现象,再三言两语就讲到了生命的冷冻事例……
“红卫兵先生,红卫兵女士们,据我们所知,三十几年前,你们四位进行了你们红卫兵的所谓‘长征’。在你们翻越岷山的途中,你们不幸遭遇了大雪崩。雪崩过后,你们都被埋在了一米多厚的雪下。这一埋,就埋了三十余年。也可以这样说,在三十余年中,你们是死了。是的,按照现代医学‘脑死即人死’的理论,你们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你们的呼吸器官中断了呼吸;你们的脑因供血不足而停止了一切思维活动;你们的血液凝冻在血管里,就像水结冰在水管中一样;你们各自的身体冻得邦邦硬,请原谅我打一个很不敬然而很恰当的比喻,就像冷库里的肉畜的尸体一样。诸位,你们千真万确的曾经是死亡人。而且已死亡了三十余年。你们中某一位的日记告诉我们,你们死亡于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十二日的下午,具体时间大约是三点多钟。现存的气象资料告诉我们,在那个时间,岷山气候恶劣,三点多钟起连续发生多起雪崩。红卫兵先生,红卫兵女士们,今年是二〇〇一年,我要强调指出,诸位是幸运的。因为不久前你们被一支登山训练队发现了。他们发现你们时,覆盖在你们身上的一米多厚的雪已不存在。三十余年间,埋住你们的雪每年都被风刮走一部分,每年都蒸发一部分。登山训练队发现了你们那一天的上午,岷山地区狂风大作,结果你们就彻底地从雪被底下呈现出来了。当天傍晚你们冻僵了三十余年的尸体就被抬上了直升机。可以这样认为,从那一时刻起,千方百计使你们活转来,便成为了我们的由衷愿望。‘我们’是指每一位在这个院子里参与此事的人。‘我们’主要是由教授、学者、科学家组成的。比我还年轻的,也无一不是责任感特别强,水平特别高的实验员分析员。‘我们’也是一批志愿者。我坦率向诸位承认,我们最初的动机中,包含有获得科学成果的功利思想。但当我们竟奇迹般地使你们活转来以后,功利思想便从我们头脑之中一扫而光了。因为我们太珍惜你们的生命了!因为你们这么年轻!尽管你们有使我们感到种种不可爱的地方。你们今天活着,不等于你们明天后天会继续活下去。告诉你们这样一个事实是很残酷的。但是为了你们能更主动地配合我们,我们一致决定还是告诉你们为好。死神随时会再度夺走你们的生命,我们是在尽我们的全力,替你们与死神进行较量。我们有时很有信心,有时又不那么有信心,甚至会感到沮丧,尤其当你们处处视我们为敌的时候。红卫兵先生,红卫兵女士们,我就先将我们共同面对的情况介绍到这里,下面请诸位发问吧!”
乔博士讲时,黑暗的室内静极了。他插入投影底片时发出的轻微的声音,在三名红卫兵听来,仿佛是故意为了渲染他话语效果的阴风呼啸,令他们的神经一阵阵地悸栗。最后一幅投影画面是一具黑青的难辨男女的尸体。它皮包着骨头,那一层皮褶皱得像一件拧死了麻花状并且就那么晒干了的脏衣服。眼窝深陷,双眼还在,恐怖地大瞪着,似乎怀着一万种怨恨和遗憾而不甘心其死亡。
那画面在投影屏上停止了半分钟后,灯亮了。
赵卫东和李建国脸色苍白如纸,而肖冬云的双手紧捂在脸上。
没有了插入底片时发出的轻微的声音,室内更静了。
赵卫东突然失态地大叫:“拉开窗帘!拉开窗帘!”
“老院长”刚一起身,乔博士已走向了窗子。当窗帘哗啦哗啦地拉开,傍晚时分有些发黄的阳光开闸潮水般泻入了室内……
赵卫东又冲乔博士嚷:“你不能轻点儿吗?!”
他嚷时,一只手在分衣领搭钩。他一向总是很注意形象的庄严的。不但从来也不会敞着衣领不扣第一颗扣子,而且衣领搭钩必然是钩着的。不知为什么,他不能像睡觉前脱衣服那么容易地分开搭钩了。他那只手使劲儿扯着衣领,两根手指探入衣领内,试图将衣领撕掉似的。而他的脖子伸长着,头一次次后仰。看上去他仿佛窒息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在那一种令人难耐的静中,他的呼吸粗重可闻。
乔博士拉开窗帘后,并没立刻离开窗口,他转身背对窗口,将一只臂肘平放窗台上,站那儿了。
他从那个角度斜望着赵卫东,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想不到拉窗帘的声音会使你受惊……”
“诽谤!诬蔑!攻击!我根本没受惊!”赵卫东霍地站了起来,向乔博士投射出恶狠狠的目光。他衣领的搭钩还是未分开,他那只手却仍扯着衣领。
乔博士脸上的表情基本没什么变化,只不过双眉微蹙了一下。他一声不吭地将目光向窗外瞥去……
“老院长”低声说:“诸位,请原谅,我得吸支烟……”
说罢,自己批准自己地掏出了烟盒……
李建国的目光始终在望着投影屏幕……
肖冬云的手也始终捂脸,冷似的,双肩一阵阵颤抖。
李建国忽然将目光从投影屏幕上收回,一跃而起。好像投影屏幕上出现了只有他一个人才看得见的文字,对他产生了某种启发,使他头脑里有了什么高明的想法。他昂首挺胸走到房间正中,横叉双腿,摆了一个无懈可击的骑马蹲裆式。接着,一路路一套套地打起拳来。一忽儿是猴拳,一忽儿是醉拳,一忽儿是从武打片学的花拳绣腿,并不时从丹田吼出“嗨”“嗨”之声。除了肖冬云,乔博士、“老院长”和赵卫东,都惊诧不已地看他。
他卖弄得兴起,干脆一边击拳扫腿,一边脱了上衣和背心,裸脊献艺。亢奋之际,大翻筋斗。他是自幼学过武术的,自忖三位“看家”都没长着内行的眼,煞是来劲儿,舞舞扎扎的卖弄得还挺唬人,也确实使三位“看家”眼花缭乱。
他收了拳脚之后,又像一位健美冠军,一手叉腰,一臂弯曲,凸起了一块大臂上的肌肉,自个儿瞧着,高声问:“博士,看见了吗?”
乔博士不动声色地回答:“看见了。”
“那是什么?”
“那是……”
“怎么样?”
“挺结实的一块……”
李建国得意地笑了,垂下手臂,坐到沙发上,也不穿衣服,盯着乔博士继续问:“博士,您刚才讲了那么半天,在下却还有不明白处。斗胆向博士讨教了——我这么棒的身子骨,究竟有什么神秘的东西,明天后天就会索了我命去?嗯?”
他一脸的不以为然。尤其最后的一声“嗯”,流露出大的不信任和大的嘲讽。
乔博士和“老院长”对视起来。“老院长”摇头,乔博士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
“博士,您倒是赐教呀,我这厢洗耳恭听呢!”
赵卫东这时冷冷地说:“我的战友,代表着我。”
“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必要顾虑重重了。我认为,神秘的东西是存在着的。一切尚未被科学所认知的事物,对人都是具有不同程度的神秘性的。现在,我首先要反问两位红卫兵先生一句——你们是否仍怀疑你们确曾是死亡者,而且死亡了三十余年?如果你们仍怀疑着,我的回答就没有前提意义了。”乔博士不管“老院长”的眼色和暗做的手势,决定直言不讳了。
李建国和赵卫东也对视了一眼。对于自己们确曾是死亡者,而且已死亡了三十余年这一点,他们心里都不再怀疑了。也可以说不得不暗自承认那分明是一个事实了。他们能够这样,归功于乔博士。此前他们心理上是特别难以接受这一点的。因为这一点显然对普遍的人性构成莫大的压力。谁愿意相信自己死亡了三十余年又活转来了呢?这太容易使人觉得自己很诡异了。但乔博士刚才在黑暗中的解说,以及这座城市对他们造成的种种认知方面的冲击,使他们开始循着一种比较合乎逻辑的思路分析和判断自身了。尽管承认那事实几乎等于承认自己是“出土文物”,非常地失落、不知所措而又万般无奈……
赵卫东正襟危坐,目不旁视,尊严感特别强烈地说:“我们不怀疑又怎样?”
乔博士仍不动声色地说:“你们不怀疑了我很欣慰。证明我刚才没白白浪费我的和你们的时间。现在,我有前提回答你们的问题了——近半个世纪以来,世界各国都有一些科学家,希望成功地进行生命冷冻的试验。冷冻器官,冷冻细胞,冷冻精子,这些问题科学家们都已解决了。但冷冻活人的试验,全世界还没有一位科学家敢进行的。虽然有愿将生命当试验品的自告奋勇者,但科学的原则是不能拿生命冒险。人体在冷冻过程中,依然会受到体内体外的细菌的危害。某些危害人体的细菌,具有极强的耐寒力,在零下二百多度的冷冻情况之下,能依然活跃。此情况之下人体的一切免疫力都丧失了,于是人类反而成了那些细菌侵食和繁殖的天堂……”
赵卫东和李建国乜斜着乔博士,两人都是一副听歪道邪说的表情,仿佛心不在焉,左耳听,右耳冒。其实,各自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并且反复咀嚼着乔博士的每一句话……
肖冬云的手也不知何时从脸上放下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乔博士,如同一个在法庭上聆听法官对自己进行宣判的人。
“红卫兵先生、女士们,你们的情况尤为不同,尤为特殊,也尤为严峻,尤为令我们忧虑不安。对于你们,岷山这个天然大冰库,不是无菌地带。你们不是按照科学的步骤和科学的条件被进行了三十余年无菌冷冻的人。事实是,在你们长眠的三十余年中,有多种寒冷地域的细菌侵略了你们的身体。我们对你们的医学检查和抽血化验表明,某几种细菌已经在你们的脏器里安营扎寨,已经进入了你们的血液,并且存在得异常旺盛和生动。遗憾的是,我们这些科学家目前对它们还所知甚少,有的甚至一无所知。我承认‘神秘’,只不过意味着我承认这样一个事实。红卫兵先生们、女士们,你们好比是冷冻了三十余年的果子。这样的果子一旦处在常温下,前几小时还色泽鲜艳,后几小时可能就会变软、流水、迅速开始腐烂。冷冻保鲜是有时限的。科学只能使其时限长久一些。但绝不能使其时限成为无限……”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命运随时都会像……冷冻了三十余年的果子?”肖冬云颤声低问。
“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正因为你们非是冷冻了三十余年的果子,你们的生命得以复活的同时,你们的自身免疫力也幸运地开始了作用。但仅靠这一点,你们的生命是战胜不了那些无名细菌的。要战胜它们,你们需要我们的帮助,而我们也在竭尽全力地研制帮助你们战胜它们的药物……”
“你们研制成功了吗?”还是肖冬云在问。
乔博士又一次与“老院长”对视,“老院长”表情嗔怪地直劲摇头,然而乔博士转脸望着肖冬云,诚实地回答:“没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但我们的信心还在。”
“你们有几分信心?”
“我们起码有成功和失败半对半的信心。”
“才半对半的信心……还……是起码的?”
肖冬云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
在相望着对话的过程中,乔博士的语调虽然并没什么改变,目光却是渐渐地温柔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使然。这位七十年代才诞生的博士生导师,这位年轻得令人嫉妒的人类生命科学家,这位中国改革开放新时期的直接受益者和幸运儿,对“红卫兵”的全部了解,无非是从书、报刊和过来人们的口中间接形成的。在他那间接的认识中,红卫兵们不但个顶个是凶恶冷酷的,而且其凶恶冷酷是从脸上就看得出来的。于他而言,红卫兵又是一概的皆有脸谱的。一种与面皮长在了一起的脸谱。一种京剧中从没有过的,然而是特殊年代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尤其千千万万的红卫兵视为第二生命的脸谱。他想那是比清朝人的辫子对人还重要的。他想那脸谱要是果真以油彩而显示标志意义的话,那么它应该是红色的。而且是从鼻梁正中向两边的面颊涂开去的。就像京剧小丑的脸谱一样。在一次各界精英荟萃的联谊会上,他曾挺认真地问一位老京剧演员可曾有过红色的,从鼻梁正中向两边的面颊涂开去的脸谱。人家当然回答他没有。当然也同样认真并奇怪地反问他为什么会想象出那么一种脸谱?他当时笑而未答。可眼前这一位叫肖冬云的初三的女红卫兵,却是一位看去性情多么文静温良多么有教养的姑娘啊。她是那类气质鲜明的姑娘。对方只要看她一眼就立刻能感觉到她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特殊的气质。就像不管是谁只消看一眼文竹,就立刻会联想到不争无妒的谦谦君子一样。而她的气质,依他看来,是可以用“朴素”“干净”“心地纯正”一类大白话来形容的。他甚至认为她的模样使人看上去缺心眼儿似的。博士和后来的中国男人们在有一点上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认为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姑娘们既风姿可人了,又心眼儿太密太多了。所以他对看去缺心眼儿似的姑娘,会生出一种没什么道理的好感。他觉得红卫兵肖冬云如同歌曲MTV里的“小芳”。这么好的一位姑娘,怎么竟也会是红卫兵呢?他不仅同情她,进而有些怜香惜玉起来了。毕竟,在面前的三名红卫兵中,她是最没有“唯我独革”的讨厌气概的。倘她明朝性命不保,那么他一定会难过得流泪的……
他从窗口那儿走到沙发前,面对着肖冬云站住,弯下腰,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自己的脸凑近她的脸,自己的眼睛凝视着她的眼睛,以希望获得信任的口吻说:“姑娘,你应该知道……”
他原本想说的话是——“你应该知道,你的信任和配合,对我们意味着多么重要的成功因素啊!”
而肖冬云也正凝视着他,屏住呼吸听他说的话。如果自己要依赖于对方的努力成功才能活下去,那么在对方以异常郑重的态度和自己谈这个严峻问题时,谁又能不屏住着呼吸来听呢?
赵卫东又霍地站了起来。他猛地将乔博士的一只手从肖冬云肩上打落,接着当胸推了乔博士一掌,横眉竖目地喝吼:“你干什么?我看你居心不良!‘姑娘’是你叫的吗?你怎么敢对她如此放肆?!”
乔博士被推得连退数步才站稳。然而他倒也没感到尴尬。他看也不看赵卫东,仿佛什么令人不快之事也没发生,只望着肖冬云由衷地说:“如果你也觉得我刚才冒犯了你,那么我愿意现在就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
在他,称赵卫东和李建国“红卫兵先生”,本是念存讽机,语含诮锋的。这也本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将肖冬云捎带着也称为“红卫兵女士”,却很违背他的本愿,乃不得已的姑且之事。他其实是想通过“姑娘”这一种叫法,将自己对三名红卫兵人道主义以外的态度划开一道线,并且希望她能明白,在他眼里,她和赵卫东和李建国是不同的。
肖冬云明白了。
凭她那个年龄的女孩儿们本能的感觉明白的。也挺愿意接受他那种不值得猜疑什么的好意。
所以她对赵卫东不满起来,有点生气地说:“卫东你怎么这样?!”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在赵卫东听来,则等于是训斥了。而且是当众呀!
他难以容忍地叫嚷起来:“不要叫我卫东!别忘了我是你的长征小分队队长!在我们共同的政治敌人面前,你应称我‘队长同志’!而且,我不那么样,又该怎么样?!难道看着他对你轻佻,我该视而不见?!”
“你!”
肖冬云顿时满眶泪水……
“老院长”啪地一掌拍在茶几上,隔着数步距离,怒色满面地坐指赵卫东道:“我看你才放肆!时时处处事事地关怀你们,无微不至地体贴你们,希望获得你们的信任和配合,甚至违心地迎合你们,取悦你们,最终还不是为了救你们的小命!结果还是你们的政治敌人!不可理喻!实在是不可理喻!就你们,连今天的中国和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都一无所知,也配有政治敌人?什么东西!还不如就让你们在岷山上风化成干尸不弄你们回来!”
“老院长”郁结胸中的种种不快,喷溅而出。这个在“文革”中因不堪忍受红卫兵的折磨凌辱而跳楼自杀过的人,对抢救四名货真价实的红卫兵这一件事的心理,本就是挺矛盾的。“院长”是因为年长被临时推举的。
赵卫东一时呆若木鸡。
自从他臂上也戴了红卫兵袖标,没人敢这么对待他。他那张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他又使劲揪他的衣领了……
乔博士赶紧转身劝“老院长”:“您何必大动肝火呢,他们不可理喻,也不能完全怪他们呀。再说比起‘文革’中那些凶恶冷酷的红卫兵,他们不是还比较的理性,并没有动辄往我们脸上泼墨水,剪我们的头发,用皮带抽我们逼我们双膝下跪承认莫须有的罪名吗?”
乔博士不劝则已,如此一劝,“老院长”更加怒不可遏了。他又拍了一下茶几,连吼:“他们还敢!他们还敢!”
赵卫东仍呆着,脸由红而白,而青。
李建国也仍没穿上衣服。他又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双脚齐蹦,两手握拳且高举,连连大叫:“够啦!够啦!都他妈的安静!老子还有一个问题非问不可!”
不知是他的大叫起了作用,还是他的失常之状起了作用,总之室内霎时又静极了。仿佛别人都是无端吵闹的孩子,仿佛他是被孩子吵烦了而大发脾气的家长。“孩子们”皆彼此躲避目光,羞愧也似的缄默着。
他却专盯着乔博士一个人问:“最后那个是什么意思?”
乔博士耸耸肩:“我不明白你的话。”
“就是幻灯映出的……那个最后的……”
他将投影机视为三十几年前的幻灯机来说。
博士反问:“你指最后那张投影画面?”
“对。你为什么就那个画面一句都没作解释就结束了你的报告?”
博士有意缓和气氛,微笑了一下回答:“我哪里作什么报告了,我只不过受命于我们的科学小组向你们……”
余怒未消的“老院长”打断博士的话,大声说:“对他们你值得表现谦虚吗?那当然等于是一场针对他们作的专题报告!”话锋一转又说:“小子,问得好。那么你就洗耳恭听,让我来告诉你——那就是你们可能变成的样子!如同从地下挖出来的棺材里的尸体,一旦暴露在阳光之下几小时就起腐烂反应!”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们对我们的命运束手无策了,我们也会死得那么……丑陋?”
“正是!”
博士制止道:“院长同志,您把话题扯得太远了!”
“老院长”眼望着三名红卫兵,连头都不向博士转一下,只竖着手掌,将一只胳膊朝博士的方向直伸过去,仿佛以掌推开着一件无形的物体似的。
“别叫我院长!我算什么院长?此地又算的什么院?难道不都是为了他们的好感觉此地才叫‘院’而我扮演‘院长’的吗?我不过是一个临时科研小组的组长!窗纸都彻底捅破了我还装个什么劲儿?我也根本没把话题扯远,难道类似的下场不正逼近着他们吗?”
“但是您不应该……”
“恰恰相反,我认为我应该!”
李建国又大叫:“你俩别他妈的废话!”
他几步跨到“老院长”跟前,以审讯般的口吻追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那命中注定是我们的下场,还会特别迅速地发生在我们身上?”
“正是!”
“明白了。终于彻底明白了。明白了……”
李建国退一步说一句,直至退回到沙发那儿,颓然地跌坐下去了,口中仍喃喃着“明白了”……
他的神情已与“献艺”显示健壮时判若两人,像一个梦游人似的,仿佛浑然不知身在何处,也仿佛处于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临界状态怕惊怕吓,一旦被惊吓了就会精神失常似的。
突然,门开了——一名“护士”探头进来慌慌张张地说:“院长,博士,那女孩儿的情况严重!”
“老院长”一下子站了起来,同时将目光望向乔博士。不待他俩谁说什么或有什么进一步的反应,赵卫东也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大叫:“谎言!谎言!一派胡说八道!完全是你们策划的政治阴谋!是卑鄙无耻的恐吓!”
他一边大叫一边向外冲去,出门时几乎将门外那名“护士”撞倒。而那名“护士”,其实是从一所名牌医学院借调来的副教授。
“老院长”和乔博士显然地都已顾不上理会他怎样了。博士一边向“老院长”走去,一边望着肖冬云婉言安抚道:“姑娘,千万别绝望,一定要好好配合我们,一定要充分相信我们啊!”
李建国引吭高歌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在李建国的语录歌声中,乔博士挽着“老院长”快步离去。
肖冬云愣了几秒钟,起身追到了走廊上。她紧跑几步,超在乔博士和“老院长”前边,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恳求地说:“我相信!我相信你们的每一句话了!真的啊!如果我们竟使你们觉得那么的可恶,那么的可憎,我愿代表我的战友们向你们道歉,向你们请罪!可我也请你们救救我们,我们都不想死,我们都没活够啊!我们都是想正常地活下去的呀!”
然而乔博士和“老院长”都不知该对她说什么,也顾不上对她说什么。
在走廊尽头一个房间的门外,他们站住了。
“老院长”低声对乔博士说:“这姑娘还不可恶,更不可憎。怪可怜的,你替我安慰安慰她吧!”说罢,进了那门。那扇门里其实是抢救室。四名红卫兵其实便是在那个房间活转来的。它等于是他们的“产房”。
此时的肖冬云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抱着乔博士的腿,仰望着他泣不成声地说:“博士,无论救活我妹妹需要我的什么,我都是肯的。我的血,我的五脏六腑,我的五官和四肢,我的皮肉和骨骼!我想开了,我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了,死活也无所谓了!救活我的妹妹吧!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她!”
乔博士心为之碎,容为之动。他赶紧扶起她。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一下,并且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儿在她眉心正中吻了一下……
他无限柔情地说:“姑娘,上帝作证——我发誓,我将尽我的全力。因为能使你和你的妹妹活着,我会觉得我的人生更美好……”
“希望……也包括我的两名战友……”
“当然。当然也包括他们。我不会,不,我们全体,其实都不会对三十几年前的你们今天的言行太计较的。你们被变成那样不仅是你们的问题……”
他又在她眉心正中吻了一下,之后也匆匆进了那个房间。在长长的走廊的另一端,有人也为博士两次吻肖冬云而心碎而动容——那就是赵卫东……
他将自己的头在墙上狠狠撞了一下……
肖冬云双手捂脸蹲在地上哭……
赵卫东怀着满腹强烈的妒恨奔下楼梯,奔到楼外去了……
李建国还在独自不停地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妒恨的痛苦有时超过于对死亡的恐惧。
赵卫东也流泪了。
夕阳温情脉脉的余晖,又一次慷慨地照耀这个不久前才被神秘地命名为“疗养院”,并且以接近高干疗养般的规格仅服务于四名红卫兵的地方。毛主席塑像、刷在墙上的语录、“服务”人员臂上印有“革命造反派”五字的袖标,以及胸前形形色色的毛主席像章,虚假地、戏剧化地延续着过去的一段非常年代。那一切如同一盘底片中混有一张三十几年前的老照片底片,并且被不经意地冲洗在别的照片相纸上了……
这个地处郊区的神秘的“疗养院”,与二〇〇一年被商业时代的浮华包装得纸醉金迷的城市,形成着甚是荒诞的对比。之间十几里公路两侧,有几大片被水泥栓和粗铁丝圈起来的,并被高竖的牌子显示为“经济开发区”的土地。在那几大片土地上,处处堆放着建材、砖和沙石;拔地而起的楼房的框架,像种种类类盼望着人为它们制作了皮肉进而才能获得生命的巨兽的骨骼。也有一排排门面低矮简陋的小店铺,外墙刷成浅粉或米黄的颜色。墙上还写着醒目的商品广告。字距和字行之间,按下着完整或不完整的脏手印,以及成心蹭抹得很长的横着的或斜着的脏鞋印。红卫兵赵卫东猜想得到,如果他有机会近看,肯定会发现干了的痰迹或手指抹鼻涕的证据。那缘于恶劣的习惯和另一种妒。一排排小店铺意味着是小家小户赚钱积财的实体。底层人发泄妒火的传统方式便是吐痰和抹鼻涕。红卫兵赵卫东对那一种妒非常了解。因为他是全校学习成绩特别优异的学生,他的照片总是贴在或名字总是写在各科考试的状元榜上,而他的照片和名字也曾被多次吐过痰抹过鼻涕。相对于成人所主宰的社会,初中生高中生们也全是底层人群。他们三十几年前发泄在校园里的嫉妒的方式,与成人社会底层人群发泄嫉妒的方式是一样的。正因为他们也是底层人群,所以他们最容易被号召起来造反,并且最乐于接受“造反有理”的口号。十几里的公路两侧,除了“经济开发区”和一排排小店铺(它们使人联想到穿着旧布新染的外衣,但衬衣衬裤没得换,线缝隐藏虱子的儿童),还有仿佛连绵不断的摊床。一有车辆停住,摊主们雇的些个农家姑娘或少女,便蜂拥而上招徕生意。有那手头拮据的摊主,干脆鼓励自己的女儿们浓妆艳抹了去守摊儿。
十几里公路两侧,也像城市的步行街两侧一样,涌动着商机和欲望。只不过与城市的步行街相比,十几里公路两侧,涌动着的是原始的商机和人初级的欲望。
城市日渐旺盛日渐亢奋的生命力,通过公路向郊区野心勃勃地膨胀,刺激着公路两侧原始的商机和初级的欲望别出心裁不择手段地共生共存又激烈竞争……
赵卫东站立在“疗养院”中那尊毛主席像下,望着城市的方向,自哀自怜的程度,犹如冤魂站立在通往阴曹地府的“望乡台”上,索望着自己被索命小鬼用铁链牵拽而来的阳间家园。
他在心理上强烈地排斥那一座城市的存在。他完全不能理解,在一座很难看到一条政治标语,几乎触目都是经济口号和商业广告的城市里,人们怎么竟生活得那般无所谓似乎又那般的习以为常?倘整个中国都已变得像那一座城市一样了,那么他也完全不能接受中国的现实。
在他想来,一个国家政治内容少,那就像空气中的氧成分稀薄一样的呀!
怎么普遍的人们会不感到缺“氧”呢?
不整天呼吸政治这一种“氧”,人们的头脑又为什么而进行思考呢?在头脑严重缺“氧”的情况之下,人的头脑又何谈进行有意义的、积极的、严肃的思考呢?人的头脑倘不用来思考政治,那么人岂不是像动物一样,只需长着一颗头就够了,而不需要有头脑这么高级的东西了吗?
红卫兵“长征队”之队长的头脑,对“政治”一词及其所代表的范畴时时处处的迫切需要,是“文革”开始以后才形成的心理现象。“文革”前他是全校出名的“走白专道路”的学生。“走白专道路”也就是不关心政治。所以“文革”一开始,他不得不明智地要求自己——得比全校乃至全县一切学生都更加关心政治,也得表现出比别人们高涨十倍百倍的政治热忱。唯此才能在政治面貌方面争得和别人一样的资格。他最初只想争取到那样一种资格罢了。并不敢奢望再多获得一点儿什么。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政治尽管对别的某些人很残酷,对他这个解放前小业主的儿子却似乎特别地慷慨和宠爱。他的口才使他不久便当上了县“红代会”的常委。而且,他的家庭小业主的成分,也由县“红代会”重新派人调查,重新划定为“贫农”了。多好的成分啊!与工人阶级平起平坐的成分啊!解放以后,他的父母因了“小业主”这一成分,人前矮三分,整天低三下四地过日子。可现在简简单单地就改过来了!既然他已经是县“红代会”的常委了,那么他的家庭成分当然应该是贫农而非小业主。事后他知道是省城一位“造反派”大首领指示必须那么做的。因为他是全县第一个公开刷出标语支持对方所率领的“造反派”夺省委的权的。他那样做仅仅是凭着一种像对考题一样的敏感反应及时地表现“革命”而已,本不存在什么非分之目的。而对方竟派了一名曾是省委中层干部的“联络员”,秘密来到在省里不起眼的小县城寻找到他,单独与他会谈了一番。那“联络员”三十六七岁,曾是前省委的一位处长,与李建国任县长的父亲同级。两个人会谈的全过程,心理上都是那么的不自然。在县“红代会”常委赵卫东这一方,坐在对面的不但是一位成年人,而且是他在当时那个年龄所见到的身份和地位最高的一个人;在对方,他是全省最大的一派“造反派”的首领所重视的一名红卫兵小将。他前途无量,不定哪一天便会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成为省里叱咤风云举足轻重的一位大权在握的政治人物。所以他对那“联络员”诚惶诚恐,显得受宠若惊;而那“联络员”也对他恭敬有加,显得有意巴结。那“联络员”告诉他,省委已被夺权,原班人马皆成永世不得翻身的“走资派”,命自己秘密前来的人,不久将成为新省委的第一二把手。还告诉他,未来新省委的第一或第二把手,希望他再有一些突出的政治表现,以作将来接管新县委大权,并进而到省城去为新省委担当重任的资本。“联络员”离去后,由“白专道路的典型”而红卫兵而“红代会”常委,因是“红代会”常委了,便由“小业主”的儿子而“贫农”的儿子的高二学生,彻夜难眠。他从而一百八十度地转变了对政治的态度。他想政治可真像一双钉鞋啊,若被一般的人穿了,不要说跑了,就是走一般的路,比如柏油马路、铺砖人行道、土路和山路,那也将是多么的不舒服多么累脚的事啊!而且肯定会脚踝跌跟头磨出双脚泡的吧!但若被不一般的人穿了,情况却是多么的不同哇!只要是走在一条绝对正确的跑道上,即使不跑,即使只是装出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的样子,竟也会有意想不到的人生惊喜在各个转弯处向人招手!是夜这高二的红卫兵更加认为自己是不一般的人了。既然自己是不一般的人了,为什么不索性大胆地穿上政治这双钉鞋,以不一般的姿态走出自己不一般的人生呢?被将要成为新省委的第一或第二把手的人所看重,难道还不证明自己是不一般的人吗?由此从前一向闻“政治”二字忐忑不安,“文革”开始以后对政治不得不表现积极活跃的他,打算全心全意地紧紧拥抱政治了。怎样才能再有一些突出的政治表现,积累配担当重任的政治资本呢?抄家打人构织政治罪名进行政治迫害那类事,是他的天性所不愿干的。他本质上毕竟非是恶人。他既惊喜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又挺信服恶有恶报的民间传言。左思右想,终于形成了也要“长征”一次的念头。当年的红军因长征而一举威名天下扬,彪炳史册;红卫兵之“长征”,不也等于是“文革”中的英雄好汉了吗?他越思越想越觉自己的念头英明,越感到头脑里产生如此英明的念头的自己不是一般的人。便再也躺不住了,爬起来穿戴整齐,豪迈地大声朗诵毛泽东诗词《长征》,使他的父母闻而惊骇……
他组织的长征之所以是秘密的,乃因他唯恐小小的县城产生太多的红卫兵英雄好汉。红卫兵英雄好汉太多了,自己的政治资本的分量不就减轻了吗?而肖冬云之所以成了“长征”小分队的一员,乃因他对她的暗恋。他希望她也能沾一点儿自己的政治光,使她的父母再沾一点儿女儿的政治光,早日从政治另册上除名。肖冬梅之所以成了“长征”小分队的一员,乃因姐姐的什么事儿瞒得过父母瞒不过她。李建国之所以成了“长征”小分队的一员,乃因肖冬梅虽然谈不上多么喜欢他,但他却几乎是她唯一的男生朋友。像许多花季少女一样,一个自己不太喜欢却也不太讨厌,但非常喜欢自己,肯被自己呼来喝去的男生朋友,是她心理上所需要的。在人前她对他特别冷淡,带搭不理的。那也是一种虚荣。朦胧模糊的性虚荣,能使她比较容易地获得某种满足。在人后她有时也对他挺温柔的,乐于将自己的一些秘密透露给他,以抵消自己在人前对他的冷淡。而李建国这名带头起劲儿地大造自己“走资派”县长父亲的反的红卫兵,一听说有“长征”这等继往开来的大事件在秘密策划着,那还能不踊跃要求参加吗?他是向赵卫东递交了“血”书的。不过那“血”是用红墨水制造的。他的真诚当时使赵卫东极受感动。
赵卫东之所以也批准了李建国加入长征小分队,不仅由于极受感动,也还是由于良心使然。他想若自己将来接管了新县委大权,那么李建国的父亲李县长就只能永远地靠边站了。他心底里其实同意全县大多数民众对李县长的看法——基本上是一位热忱为人民服务的好县长。但县一级干部都被打翻在地了,竟仅留下一位县长是好县长,革命也没法儿向民众解释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嘛!只要是为了革命的大局,亏待了一位好县长就亏待了一位好县长吧!亏待了一位好县长,给予他的儿子一种获得政治光荣的机会,不也算挺对得起他了吗?尚未接管新县委大权的这一名高二红卫兵县“红代会”常委,当年认为自己很是具有些政治韬略了。
他一旦紧紧拥抱政治,一旦义无反顾地往脚上穿了政治的钉鞋,他的一切思维就越发地政治化起来了。确切地说,是越发地“文革”方式起来了。最初体现为主观服从客观。逐渐地体现为客观完全地主导主观了。也就是说他的头脑中再没有一丁点儿高二学生从前的和自己的一般思想痕迹一般思维特征了,百分之百地是“文革”方式了。他的思维不再像从前似的时有困惑和时不自信了。他觉得全盘接受“文革”的也就是当时的狂热思想和狂热思维方式,判断起现实中的一切人和事来,一下子变成简单明确的事了。用“革命”的、“不革命”的和“反革命”的三把尺子来分人分事、论人论事,对于他比用“代入法”解一元一次方程还容易。进而认为走政治人生比走“白专”道路容易多了……
他们这支红卫兵“长征”小分队,每到一地,尤其是那些偏僻山村,不但被待为贵客,而且往往被奉若神明。毛主席的红卫兵呀!不欢迎他们还欢迎谁们呢?怎么可以不心悦诚服地接受他们的“文革”指导聆听他们的政治说教呢?而每到一地,他也带头宣传“文革”的伟大必要性,慷慨激昂地号召当地村民,擦亮双眼,密切关注少则几十户多则百多户人家之间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当那些村民也相互揭发和批斗甚至分成势不两立的“阵线”了,他们便带上他们认为是“革命”的群众送给他们的鸡蛋、红薯白薯、干粮咸菜和水,高唱着“造反有理”的歌又踏上“长征”之路了……
他们的“革命”事迹,他全都桩桩件件地记在日记本上。当作“备忘录”妥善保存。他甚至独自想象过,他的日记,也许有一天会成为县文史馆的宝贵“革命文物”……
然而这一切今天突然都没了意义!
仅仅因为他们的生命所不曾经历的三十几年的时间,就变成了荒唐似的历史!
那么一场史无前例的,轰轰烈烈的,冲决堤坝一泻千里的红色狂澜般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怎么可能在三十几年后的中国没留下一点儿痕迹似的呢?
它又怎么会是荒唐的呢?
当年千千万万的红卫兵们到哪里去了?
不可能被后来反对“文革”的人一批批消灭了吧?
看不出中国三十几年中经历了大清洗大屠杀的什么迹象。
那么千千万万的红卫兵当然还存在着了?
他们怎么能够容忍他们也像自己一样被视为不可理喻愚顽可笑的人呢?
难道他们就没有为捍卫自己的正确进行过任何斗争吗?
毛主席不是说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一言以蔽之,政治斗争“过七八年来一次,规律基本如此”吗?
三十几年是四个七八年啊,他们不搞政治运动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呢?不搞政治运动对于中国而言难道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值得搞的吗?或者他们也搞过,但复辟了的“走资派”们的势力太强大,他们一次次地都失败了?
也许他们中有人转入“地下”了?
也许他们中有人上山打游击了?
在中国,哪一座山头是红卫兵们占据的红色根据地呢?
……
从公路拐向“疗养院”岔道的路口,传来各种车辆杂乱的喇叭声。那儿一辆拖斗车的车斗掉在路旁的沟里,而车头横在公路上,造成了堵塞。
一阵阵汽车喇叭声搅得赵卫东更加心烦意乱。
其实,在他和他的三名红卫兵战友间,他自己第一个明白时代发生了巨变,而他们四个所熟悉的中国已变成了一页翻过去的历史上的中国。只要不是白痴,这一点明摆着。但是他不清楚他们怎么就被那巨变的过程搁置在一旁了。听了乔博士的讲解,他终于解惑。
然而他绝对地不相信他的生命正面临着什么危害。尽管他恐慌到了极点。
他因发现不到适合自己存在的空间而恐慌。哪怕是小小的条件低劣的空间。他觉得自己“历险”过的那一座城市里不会有适合自己存在的空间。他与它格格不入。它也显然排斥他。那么这个叫“疗养院”的地方就适合自己存在了吗?倘中国竟为自己保留了这么一处占地颇大、环境不错的地方,那倒是自己的幸运了。院子里有几十株粗壮的杨树,在其间踱步和思考绰绰有余;沿内墙栽种的各种花开得也正美艳,足以赏心悦目;还有篮球场单双杠,可供锻炼身体。更主要的,这里有他曾打算终生紧紧拥抱住的政治的元素。但——“疗养院”不是疗养院啊!这里呈现的政治元素全是假的呀!正如《西游记》里的假西天不是西天。若离开此地自己可该到哪里去呢?就算自己宁愿留在这不真实的地方,又凭什么资格像寄生虫似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好比一撮毛,被从一张皮上抖落了。而那张皮不再是从前的皮了,它改变毛色了,并且连每一个毛孔的生理状态也改变了。他附着不上去了。即使勉强附着上去,他的毛根也扎不进那张皮现在的毛孔里去了。而他又寻找不到另一张皮可以附着可将毛根扎进毛孔,通过吸收皮下血液滋润自己的色泽和柔韧度。是的,他首先因此而恐慌。这一点也是他最大的恐慌。其次他恐慌于他可能失去他的三名战友。确切地说,他恐慌于他可能失去他的同类。不,不是可能,失去几乎是肯定的了。既然他不相信自己会说死即死,当然也不相信他的三名同类会那样。他并不因将会在生命关系上失去他们而恐慌,乃因将会在政治依存关系上失去他们而恐慌。只有三名战友啊,只有三个同类啊,失去一个就少了三分之一啊!肖冬梅不是已经等于失去了吗?才短短的四十几小时里,她就被院墙外的现实“洗脑”了,似乎与“长征”小分队这个曾何等紧密团结的政治集体话不投机半句多了!而且敢于公然反驳、抢白和顶撞他这位“思想核心”了!而且还认了一位干姐姐!而且还与那位干姐姐难舍难分的了!他竟恨恨地想,她果真丑陋地死去才好!既然不再是自己的同类,既然背叛了自己,那么他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感情关心她的死活?他一路上之所以像关心小妹妹一样关心她,乃因那是政治关系的要求、责任和义务。非政治关系的责任和义务,也配再是责任和义务吗?也值得再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吗?李建国分明的也靠不住了。瞧他吓成那种歇斯底里的样子吧!显然,只要给他一粒小小的药丸,对他说:“忏悔吧!忏悔了,这粒药丸就能保你的命!”那么他准会激动万分,不但忏悔,而且大骂“文革”和红卫兵是罪恶横行!肖冬云呢,这个他暗恋的初三女生呀,这个他唯一认为可以也值得在政治关系所确定的感情之外,再多给予些俗常的男女感情的姑娘,她怎么竟容忍别的男人将双手放在她肩上?!怎么竟容忍别的男人用那么温柔的目光望着她用那么温柔的语调和她说话?!甚而竟容忍对方拥抱了她吻了她?!
他在走廊里看到那一幕时,他的唇霎时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从他那个方向,只能望到肖冬云的背影。他见她被乔博士拥抱时,双臂软软地下垂着。她的头向后微仰,但那并不意味着是躲闪对方的吻,而似乎是主动地翘起下巴,以便将整个脸庞奉献给对方。她那种姿态的背影,使他认为乔博士吻了她的唇!
所以他感到自己的唇火烧火燎地疼痛……
她为什么那般地顺从呢?
为什么不推开对方呢?
为什么不狠狠地扇对方两记耳光呢?
啪!啪!左右开弓,响亮的两记耳光——那才是他应该看到的情形应该听到的声音啊!
如果说关于中国现在怎样怎样了,关于当年的红卫兵们现在怎样怎样了,是他头脑中的主要思想,那只不过曾是而已。是他被关在公安分局的小黑屋子里,一段段背毛主席语录和一遍遍唱“抬头望见北斗星”时的想法。
此刻他头脑里没那些想法了。
此刻他想的是——如果中国没给自己留下一处适合自己生存的空间,自己将怎么办?如果三名战友也就是三个同类一个一个地背叛自己离自己而去,自己将怎么办?三人中顶数肖冬云的背叛性质严峻,那意味着他将同时失去爱情。
他从未怀疑过他对肖冬云的暗恋会结出甜美的爱情之果。恰恰相反,他自信得很。他的私密的个人想象,绝大部分是与她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公开相爱了以后她会变得怎样;他成了她丈夫以后她会变得怎样;婚后的她留怎样的发式会使他觉得更好看;经常穿怎样的衣服会使他更喜欢,等等,等等。
他迟迟未向她倾吐暗恋之情与勇气无关。其实他认为她的心房早已接纳了他,而他也早已在精神上占有了她。他只不过感到自己对她宣布“我爱你”这句话的时机还没成熟。也可以说前提条件还不具备——因为她的父母还被双双划在政治的另册里,而这一点会妨碍他的政治人生……
可现在,连他从前的私密的想象也似乎成了历史。当然他仍有进行从前那一种想象的权利,但是从前那一种想象会顺理成章地变为现实的链条似乎已发生了断裂……
现在他有了一个最明确的敌人那就是乔博士。他认为对方已经明摆着是他的情敌。起码蓄意成为他的情敌。因而他也同时怀着强烈的政治敌意妒恨对方。如果对方不是他的情敌他未必非视对方为政敌不可。乔博士从不谈政治。他连对方头脑中究竟有没有或可叫做“政治思想”的思想都根本不晓得。但是对方既已经明摆着是他的情敌了,那么对方头脑中肯定存在着某种最最反动的政治思想无疑。这种典型的当年红卫兵们的逻辑暗示他,如果他要捍卫住他的爱,那么他必须在政治方面与对方势不两立。即使对方莫名其妙也不是他的责任,只要他自己不莫名其妙就行。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赵卫东啊赵卫东,你只能而且必须在政治思想方面争取比对方显得高大,因为对方在学历方面已是你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的!
他妈的中国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设博士学位了呢?
怎么好事都让后来的中国人赶上了呢?
对于赵卫东这名三十几年前曾一心走“白专道路”而被“文革”铲断了此路的高二学生,博士学位不但是别人脑后烁烁耀眼的光环,而且是令他无比愤慨的。他恨恨地想,如果自己也有毛泽东那么伟大的号召力,那么一定要发动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或名曰别的什么革命运动,而且首先不从文化方面首先从教育方面“轰开”缺口,将一概的博士们和正读着博士的以及一心准备成为博士的男男女女统统打翻在地划入另册,叫他们在中国永无出头之日。男的都发配到边疆和农村去苦力地干活,女的都留在城市里扫马路或掏厕所……如果他了解到“文革”“革”到后来对大小知识分子几乎就是这么干的,他一定会因“英雄所见略同”而高傲而更加觉得自己不一般的……
那一天夕阳在西边的天空上滞留的时间很长,仿佛不甘轻易地落下去。它一天里最后的光像老年人表达爱的方式,温柔而矜持,照在杨树们肥大的叶子上,使那些由于肥大而似乎慵懒的,甚至不情愿在习习微风中多摇动一下的叶子,看上去油亮油亮的。若是黑色的,那么如同从前的女人抹了头油之后梳得板板的头发……
赵卫东站立得累了,便将身子往毛主席像的像座上靠去。这一靠不打紧,竟将整座毛主席像靠得一晃。他因之一惊,立刻伸张开双臂扶抱。不留神脚下被一道绳索一绊,扶抱变成了扑抱,结果将整座毛主席像扑倒,他自己也随之倒下,身子压在毛主席像上。原来那毛主席像是在他们到来之前,临时请两名雕刻石狮子的工匠加紧赶制的。用的是最廉价的材料——硬泡沫块。一块块粘起,雕成后涂了两遍铜粉,又进行了一番必要的做旧处理,看去像经过风雨的铜像。倘无一尊毛主席像,恐他们四名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造反有理”。但是在二〇〇一年,莫说在那一座城市,就是在那一省也寻找不到一尊毛主席的高大铜像了。用铜现铸或用石现雕是肯定来不及了。也实在没有那么认真的必要。于是“老院长”决定用硬泡沫块赶制。此决定使那件事变得容易多了。但泡沫块毕竟太轻了,怕立得不稳,所以将底座用土埋了一部分。使之看去像是铜重压陷下去的。在赵卫东们擅自“逃”出“疗养院”的前一天,李建国曾郑重指出,毛主席像座必须完全呈现在地面以上,否则会使人联想到“埋”这个字,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大不敬。“老院长”岂敢不严肃对待,赶紧派人找来附近农村的两名民工另想稳固的办法。接着就发生了红卫兵们失踪的事件,人们一时顾不上两名民工在做的活儿了。两名民工只对对付付地往地里钉了一截桩,拉了一道绳索,便径自而去。赵卫东正是被那道绳索绊倒的。他和毛主席的像一倒,绳索将那截木桩从地下扯出来了……
幸而毛主席的像不是铜的,没伤着他。弄倒了毛主席的像,他感到非常的罪过。双手一撑,没想到非常容易地就起来了。本能地四下里看,见院子里没人,罪过不至于被当场指证,那一颗惴惴的心才算安定了。
“嗨,那个人!”
他循声望去,见院门外一个穿背心的光头男人,将一只手臂从铁栅之间伸入院子指着他。那只手满是油污。
他望着对方一时发愣。
“跟你说话呢小哥们儿,请把那只锨递出来,借我们使一下行不行?使完保证还!”
一把锨就插在毛主席像后的草坪边。是两名民工插在那儿的。
赵卫东扭头看了一眼那把锨,再回转头瞪望院门铁栅后那光头男人,不动地方。
“哥们儿,小哥们儿千万给个方便,帮个忙……”
他还是不动地方。
“哥们儿,请吸支烟!”
对方用另一只油污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了盒烟,也从铁栅之间伸向他。于是,那人的两只手臂就隔着铁栅都伸到院子里了,像乞丐哀哀行乞似的。
红卫兵赵卫东仍不动地方。
“哥们儿,全给你了,接着!”
油污的手将那盒烟抛向了他。他没接。烟盒落在他脚旁,扁而皱,显然内中烟剩不几支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已经低三下四说了多少句好话了呀!”
那人的语气和表情变得愤愤然了。
赵卫东缓缓抬起一只脚,朝烟盒狠狠踏下去。踏住了,使劲儿往地里碾……
“嗨,你他妈王八蛋!不借锨把烟还给我!还糟蹋我的烟干什么?!”
他将那烟盒碾得烂碎,转身走向那把锨,拔出来,双手横操着,冷笑着,一步步向院门走去……
“哥们儿,我道歉。刚才我是一时来气,就算骂我自己了!”
秃头男人双手伸得更长,也讪笑起来,一心以为马上就会接锨在手了。然而随着赵卫东一步步接近他,他看清楚赵卫东脸上的笑不是好笑了。不但是冷笑,而且分明地怀有着令他不解的敌意,甚至是恶意。
他谨慎地将他的两只手臂缩到铁栅外去了。
此时赵卫东也一步步走到了院门前。他猛举起锨,朝那人的光头拍了下去。
随着铁与铁拍击发出的响声,光头男人往后跳开了。若无铁栅隔着,光头男人不死亦残。
他跺着双脚,怒不可遏地大骂起来。
红卫兵赵卫东则依旧的满脸冷笑,一次次挥锨拍在铁栅上。
他满心企图通过毁坏什么发泄内心的强烈欲念!
锨头啷一声断了,掉在地上。
他继续用锨柄击打铁栅,直至累了才住手,在光头男人的谩骂声中,呼呼喘息。
光头男人的谩骂,从堵塞的道路那儿,招引来了七八个男人。他们都是司机,都等着排除堵塞等得没了耐性。秃头男人一向他们说了自己借锨的遭遇,那些司机也一个个捋胳膊挽袖子,在院门外叫骂不休起来。
赵卫东弃了锨柄,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刚走几步,站住了——他看见肖冬云和乔博士在楼口那儿。肖冬云的身子紧偎在乔博士怀里,头扭向着他,目光充满悸怕地望着他。而乔博士,双臂揽抱着肖冬云,也望着他。只不过目光中没有悸怕,有的是嫌恶。乔博士仿佛随时准备迎他而走,挡住他的去路,不使他接近肖冬云似的……
在院外司机们的叫骂声中,双方久久地对望着。不,那不仅是对望,更是心理的对峙,三十几年前的高二红卫兵和三十几年后的博士生导师之间的心理对峙。
司机们不但在院外叫骂,还往院中扔石头。
一块石头击中了赵卫东后脑,他双手反捂着后脑蹲下了。
“卫东!”
肖冬云终于克服了对他的悸怕,朝他跑过去。没等她跑到他跟前,他又猝然站了起来,瞪着她低声说:“可耻的叛徒。”
她只得站住,苦口婆心地说:“卫东,别再胡闹了!再胡闹下去对我们四个有什么益处呢?我们都年纪轻轻的,我们都希望活下去不是吗?除了我们四个,这院子里的别人,都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没有他们的努力,我们能活转来吗?虽然侥幸地被发现了,那还不是四具冷僵三十几年的僵尸吗?”
肖冬云又流泪了……
赵卫东却并没听她说些什么。他在看自己双手,他双手上沾了血。
肖冬云又鼓起勇气走上前,从兜里掏出手绢,打算替他包扎。
赵卫东双掌一推,肖冬云连退数步,还是没能站稳,跌坐于地。
她一手撑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她泪眼汪汪地望着他,满腹苦衷地摇头不止。
乔博士也快步走过来了。一边走一边躲避着扔往院子里的石块。他走到肖冬云跟前,扶起她,将她掩在身后,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对赵卫东说:“还想挨一石头吗?快进楼去找护士处理伤口!”
赵卫东却冷笑着说:“这只不过是一点儿小乱子,你就怕了?你怕我不怕,乱只能乱了阶级敌人!‘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革命局面还会重新到来的!”
他话没说完,脸上已啪地挨了一记耳光。明明是肖冬云扇了他一耳光,他却用一只沾血的手捂着一边脸一时懵懂地呆瞪乔博士。
乔博士对肖冬云责备地说:“冬云,你这是干什么?他头上还有伤啊!”
赵卫东这才明白,扇他耳光的不是乔博士,而是他三名红卫兵战友中最亲爱的一名战友,而是他深深暗恋着的人儿。要正视这一点,对他而言,比接受现在的年代已经是二〇〇一年还痛苦还茫然。
他不禁地问肖冬云:“是你扇了我一耳光?真是你扇了我一耳光?而不是他?”
肖冬云颤着双唇不知说什么好。
“而且,你不但允许他将双手拍在你肩上,不但允许他拥抱你,吻你,还允许他叫你冬云了?”
乔博士不得不以声明般庄严的口吻说:“赵卫东,你多心了。希望你能以较正常的心理想某些事。”
肖冬云也忽然大声说:“你以为你是谁?是我的上帝?你我的关系,不过是三十几年前同校初中女生和高中男生的关系,不过外加一层关系都是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一起长征一起遭遇了雪崩!但现在已经是二〇〇一年了。我们的关系和中国的‘文革’运动一样,早已成为历史了!你什么时候能头脑清醒,彻底明白这一点?”
轮到赵卫东颤着双唇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霎时泪盈满眶。
他觉得肖冬云的话语像刀子,一句一下,将他的心切碎了。
而肖冬云说罢,一转身跑入楼里去了……
乔博士安慰道:“你别生她气。你们之间,难道不比我们之间更容易沟通吗?你应该主动找她……”
赵卫东口中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滚!”
此时,有一名司机翻过院门跳进院里,接着将院门打开了——于是司机们一拥而入,吵吵嚷嚷地朝赵卫东围来。看样子他们要教训他一顿……
乔博士挺身上前,横伸双臂加以阻拦,并厉声喝道:“站住!你们也不先问问这是什么地方!此地岂容你们撒野放肆!”
司机们倒真的被镇住了。一时的你望我,我望你,皆噤声不再敢造次妄动……
“老院长”率着一队不同年龄男男女女的“白大褂”自楼内匆匆而出——此事最终以和解了结。司机们不仅得到了工具,还得到了人力支持。“老院长”自掏腰包,给了那名光头司机一百元赔他半盒烟。他说他耳朵可能被震聋了,于是又为他检查了耳朵,开了诊断,确保他的耳朵没问题……
赵卫东却在交涉过程中独自回房间去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