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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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列车在西北大地上奔驰。
赵天亮他们又和羊群待在同一节闷罐车厢里,都还盖了被子。
“小黄浦”醒了,从枕下摸出表看一眼,推推身旁的赵天亮:“班长,天亮了。”
“知道。”赵天亮翻了个身,背对着“小黄浦”。
“小黄浦”也在被窝里扭了扭身子:“怎么睡在木板上好像睡在冰上啊,睡得我腰酸腿疼的。真想咱们连队的大火炕了。”
黄伟也醒了:“列车一开,寒风飕飕地从车底下过,当然像睡在冰上了。咱们也真是的,出发前怎么谁也没想到互相提醒提醒,都带张狍皮。”
“小黄浦”:“就是!也没有谁想到在褥子底下铺层厚草,那也挺顶事儿啊!”
赵天亮背着身说:“我想是想到了,可羊们一路还挺能吃,草越来越少,就打消那想法了。”
尹排长听到他们的说话声,醒过来:“天亮,咱们肯定已经进入山西界内了。”
周萍也醒了,问:“徐进步,伤口还疼不疼了?要不要再换一次药?”
“小黄浦”嘿嘿笑道:“不用了,结痂了,就是开始痒了。多谢你这位护理医生一路为我换药啊!”
周萍也笑了笑:“应该的。痒可忍着点啊,千万不能挠。弄破了痂,感染了,再得破伤风,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尹排长故作严肃地问“小黄浦”:“记住周萍的话没有?”
“小黄浦”拖长音调说:“记住了!”
大家就这样在被窝里聊着天,谁也不愿先起来。即使这样,也都感觉到侵骨的冷气,一个个翻过来转过去的,尽量把被子裹紧,把身子蜷得像只虾。
列车缓缓停住了。
黄伟站了起来,说:“我开一下车门,透透新鲜空气。”
“小黄浦”大声反对:“别开!想冻死我们啊!”
黄伟:“冻死比熏死强!一夜的羊粪尿味儿,熏得我脑仁儿都疼了!”他将车门拉开,不料车下站着十几个人,一看便知都是男女插队知青。
车上车下,双方愣愣地彼此看着。
黄伟刚想将车门拉上,一名戴“坦克帽”的男知青已在别人的托举下跃进了车厢,将黄伟一推。黄伟倒在地上。
赵天亮们吃惊地坐了起来。
“我们是插队知青,都要回北京过春节。几次都没挤上客车,只得上你们这种车厢了!”“坦克帽”解释了几句,便冲车下喊,“快!快!都上来!”
于是车下的知青一个个都上了车。
赵天亮一跃而起:“我们这是执行押运任务的车!”
“坦克帽”都不再看他一眼:“那就连我们一块儿押运了吧!”
黄伟、“小黄浦”一起将“入侵者”们往车厢下面推。
周萍拥着被子坐起来,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变故。
尹排长大声喝止:“不许来硬的!双方都要冷静!”
列车又开动了,刚才车下面的知青全都挤了上来。车厢里,由于一下子多了十几个人,顿时变得拥挤了,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周萍和一个姑娘面对面、胸贴胸地站着。
姑娘满怀歉意:“对不起……”
周萍微微苦笑。
姑娘看着周萍上衣的扣子:“你扣子扣错了。”
周萍低头一看,果然有一枚扣子进错了扣眼。她想重扣,双臂却因为被挤住了,动弹不得。
姑娘默默替她将扣子重扣一遍:“坐客车我们也没钱买票啊!我们怎么能和你们兵团的比?你们每月有工资!”
周萍:“我也是插队的。”
姑娘:“那你就别讨厌我们了,啊?”
周萍点点头。
车厢的另一边,赵天亮、黄伟、“小黄浦”和尹排长都在穿裤子,穿袄。
“小黄浦”不安地东张西望:“我的鞋!都他妈因为你们!把我一只鞋搞没了!”
“在这儿!”一只大头鞋从人们头顶上被一只只手传到了“小黄浦”手里。
“都这么挤着我怎么穿鞋?往后去往后去!”“小黄浦”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往后退着,一不留神,跌坐到羊群中去了。
赵天亮在勒皮带,用力过猛,皮带竟然断了。赵天亮抽下断为两截的皮带,看了一眼,抬头瞪着“坦克帽”,恼火地:“春节还早呢!晚几天回北京,你们就都会死啊!”
“坦克帽”揉了一下鼻子:“大家都想家了嘛!冬天队上没活,待在农村也是个无聊。无聊就有可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与其让老乡嫌恶我们,还莫如早点儿回北京!”
“坦克帽”一边说,一边从腰间抽下自己的皮带,递给赵天亮:“扎着吧,我的裤腰有松紧。”
天黑了,赵天亮的父母坐在沙发上,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半导体”收音机,正传出男播音员极具战斗性的话语:“是否坚决反击目前这一场‘右倾翻案风’,是关系到能否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重大问题!‘文化大革命’的成果一旦付诸东流……”
门忽然一响,有人进了屋,是赵家所在的部队大院传达室的老大爷。
赵母关上了收音机,问:“大爷,有事?”
传达室的老大爷:“敲了几下门,你们肯定没听到。天亮在永定门火车站,把电话打到了传达室。”
赵父吃惊地:“他……他怎么会在永定门火车站?”
传达室的老大爷:“他说,他是为他们兵团从新疆往北大荒运一批羊,说他和班里的几个人,还有羊,都等着换车皮,不能离开,更不能回家。”
老大爷看着赵母又说:“天亮叫你赶快到医院门口去,说会有人到那儿去找你,有紧急的事希望你务必办到……”
医院门口,“坦克帽”扶一辆自行车引颈张望,见赵母骑自行车过来,迎上前去:“是赵阿姨吧?”
赵母下了自行车问他:“是天亮的战友?”
“坦克帽”:“不是,我在山西插队。我们十几个人硬挤上天亮他们的闷罐车厢才回到北京的。我还没往家里去,借了辆自行车就赶来了,生怕误了他托付的事儿。他有纸条带给您。”
赵母锁好自行车,一边和“塔克帽”往医院里走,一边看那张纸条。
纸条上是赵天亮的笔迹:
妈:
和我们一起执行任务的我们的排长患了晚期胃癌,又没带任何止疼药。我们前边的路途还很远,不能眼看着他天天受病痛的折磨。他说他曾打过一种叫“杜冷丁”的止痛药。妈,儿子请求你务必给搞到几支,还有针头针管什么的,交给去找你的人。十万火急,务必务必。
……
赵母看着赵天亮的字条,皱起了眉头:“‘杜冷丁’这种药医生是不能随便开的。这是只限于为住院患者使用的药,医生更不能随便从药房领出来交给与患者不相干的人……”
“坦克帽”见赵母在为难,便说:“阿姨,天亮是为他们排长,我是受天亮他们重托,也不能说与患者毫不相干啊!天亮的一个战友悄悄告诉我,夜里,曾经发现他们排长疼得实在受不了,就偷偷吸着一支烟,用烟头烫自己胳膊、胸膛……”
赵母听得吃惊,犹豫了一下,毅然地:“你等这儿,我不来千万别离开!”说罢,转身匆匆向药房走去。
一名是现役军人的年轻女护士伏在药房里的桌子上睡觉。赵母走到小窗口前,敲了敲玻璃。
女护士抬起头,见是赵母,起身给她打开门:“宋大夫,有事?”
赵母走进药房,问女护士:“小曲,咱们有‘杜冷丁’吧?”
“有啊,必备药嘛,不能缺的啊。”
“有多少?”
“不少,一箱多。”
“我得拿走十几支,明天交钱,还要拿走些针头、针管、碘酒什么的……”
女护士:“可,不是有规定,‘杜冷丁’得院领导们批吗?”
赵母:“顾不上先找他们批了。这样,你给我预备个空盒,我自己拿,你别拦我。告诉我在哪儿?”
女护士看着她不说话。
赵母急了:“说话呀!”
女护士扬手向旁边的架子上指了指:“在最后一排药架上有小盒的。”
赵母立刻向女护士所指的药品架走去,边找药边解释:“有一名晚期胃癌患者急需。你也知道,那要疼起来,再坚强的人也难以忍受……”
赵母从药架后闪了出来,怀里捧着些药品。女护士默默地拿出一个空纸盒放桌上。赵母将药品放入盒中,拿起往外便走。
女护士在她身后说:“宋大夫,也许你会受处分的。”
赵母在门前停了一下,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赵母匆匆走到“坦克帽”跟前,将药盒交给他。“坦克帽”接过药盒,却双眼直勾勾地发呆:“阿姨,我忘锁车了,自行车丢了。”
赵母从兜里掏出了自行车钥匙:“阿姨替你赔,骑我的。把药盒放车筐里。”
“坦克帽”骑上自行车,对赵母说:“有个叫周萍的姑娘让我代她问您好!”
“请你也代我问她好!”赵母目送着“坦克帽”离去。月光下,赵母眼中有泪光在闪动。
永定门火车站的货车停车场,赵天亮他们在将羊群赶上车厢。第一节至第三节车厢的门被依次关好,只有第四节车厢的门还敞开着。
赵天亮站在第一节车厢下望着某个方向发呆,一只手突然拍他肩上,他回头一看,是黄伟。
黄伟问他:“你母亲他们医院肯定有那种药?”
“肯定有。我听我母亲讲过,不少晚期癌症患者经常到他们医院打‘杜冷丁’。”
“那,你母亲肯定会认真对待你的要求?”
“应该会吧。我纸上写的是‘请求’。”
“就算你妈认真对待了,那小子会把咱们托嘱他的事当件事办吗?”
赵天亮:“不知道,那就全在他说话算不算话了。”
一阵哨声响起,火车要开了。“小黄浦”站在第四节车厢上大喊:“班长,马上要开车了!别抱希望了!”
赵天亮失望地转过身,与黄伟往第四节车厢走。两人刚走几步,忽听有人喊:“赵天亮!我来了!”
二人回头,见“坦克帽”跨着一道道铁轨跑来。
赵天亮也几步跨上前去,与“坦克帽”跑到了一起。
“坦克帽”将纸盒朝赵天亮一递,气喘吁吁地说:“你所要的……全在里边了。”
赵天亮刚接过盒子,就听黄伟在身后喊:“天亮!车开了!”
赵天亮回头一看,列车果然已经缓缓开动。他又回头看“坦克帽”,分明想说一句感激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坦克帽”推他一把:“看我干什么呀,快追火车呀!”
赵天亮拔腿向火车的方向跑去。
站在车厢门边接应他的黄伟和“小黄浦”各伸出一只手,将他拽上车去。
“坦克帽”在远处与列车并行着跑,大喊:“赵天亮!你妈让我代问周萍好!”
墙上的圆形悬钟滴答地走着,时针指着下午两点半。张靖严的父亲张师傅定定地望着那只钟。
“小地包”的父亲:“张师傅,我们到了。”
他们身边还站着另外两个人。一个穿着机械工人的工作服;一个文质彬彬,看去像是知识分子。
“小地包”的父亲向张父介绍:“这是魏明他爸,‘哈一机’的。这是黄伟他爸,在报社当过高级记者呢!”
黄伟的父亲不卑不亢地:“不提从前的事儿,现在我在魏师傅手底下改造。”
魏明的父亲微笑着说:“你看你,这么说不就让张师傅误会了?你明明是我的重点保护对象嘛!”
张父:“你俩说的不一样,我还真犯疑惑了!”
魏父:“他归我管不假,说来都好几年了。当时我收到魏明一封信,说他高中的同班同学也是兵团同班战友的父亲在‘哈一机’改造,叫黄启明,让我暗中多加关照。他儿子我是认识的,我儿子信中也没提他儿子的名字,我也就没往一块儿想。但儿子写信求我的事儿,那也等于是领导指示啊!儿子每两个月往家寄三十元钱呢,不重视不好啊!我们厂也大,今天这派掌权,明天那派夺权的。我就四处找人问,几天后就见着他了。我说,‘我们班组缺人,这个臭老九,我要了’。造反派头头问我,‘魏师傅,这臭老九特笨,什么活都干不好,为什么单要他呀’。猜我怎么回答?我说,‘我聪明啊,所以我要是把笨人都调教聪明了,那不是证明我更聪明啦’。”
四位哈尔滨知青的父亲都笑了起来。
说笑了一阵,四位哈尔滨知青的父亲来到铁轨旁,往同一个方向眺望着。
张父:“我打听清楚了,肯定会停在这条道线上。如果正点,快到达了。”
孙父:“魏师傅,刚才的话说了一半啊!怪有意思的,接着说。”
魏父:“接着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问他吧。”他说着,指了指黄父。
黄父:“我到了魏师傅班组以后,心里又纳闷又害怕呀,心想这人怎么单单就看着我不顺眼呢,我的命运是不是雪上加霜了呀!跟他走在半道,他掏出魏明的信给我看了,我当时心里那个热乎!想不到通过孩子们的关系,我们父亲和父亲之间,还建立起了特殊的感情。从那以后,再有人要批斗我,魏师傅就说,‘我还有活让他干呢’,一句话就给挡回去了。他在厂里人缘好,不少造反派头头是他徒弟,给他面子,所以还真能保护得了我!”
张父真诚地:“既然咱们孩子之间的关系处得那么好,亲兄乃弟似的,那咱们当父亲的,以后就是知近的人了。这叫缘分。咱们都得看重这种缘分,要不,不是对不起孩子们那种关系了?”
另外三位父亲频频点头。这时,列车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四位父亲同时望去,车头已经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了。
张父对大家挥了挥胳膊:“还真准时。都靠后,都靠后。”
四位父亲像迎接专列似的,伫立铁道旁。
列车从他们面前经过,站在车门口的黄伟向车下大声喊道:“爸!”
列车停住,黄伟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赵天亮他们也都跳下来。四位父亲都跑了过去。
魏父拍了黄伟的后脑勺一下:“你看你这小子,怎么搞的,胡子拉碴的!你看你爸那张脸,人家弄得多清楚!”
黄伟走到父亲跟前:“路上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哪儿还顾得上脸啊!爸,一切还好吧?”
黄父:“有你魏叔关照,还好,还好。”
“小地包”的父亲:“孩子们,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啊。他不用介绍了,黄伟都叫爸了嘛。这是魏明他爸,这是张靖严他爸,我是孙敬文和孙曼玲姐弟俩的爸。”
黄伟:“爸,你还真能耐,另外调谴了三位爸来!”
“我哪有那权威啊!接到你的信,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帮些什么啊,就跟你魏叔说了。你魏叔就出面找了你张叔和你孙叔。”
黄伟对家长们说:“我来介绍介绍我方人员啊!这是我们尹排长,这是我们班长赵天亮,北京知青。这是我的同班战友徐进步,上海知青。这漂亮姑娘叫周萍,也是上海知青。”
“孩子们,现在听我说啊。一会儿就让黄伟带你们离开,什么都不用管了,都交给我们了。这车明天早上换了车头才继续往前开,这一段时间里,你们只管好好休息。”张父说着,从兜里掏出工作证,将夹着的票券一一分给赵天亮他们,“这是澡票,黄伟可以带你们到铁路职工浴堂洗澡,一人一张,自己拿好。”
分到尹排长时,张父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听靖严说起过您,您脸色可太不好了,尤其要好好休息一下。有我们在,您只管放心。”
尹排长笑着点头:“放心,放心。”
张父又把一些票券交给黄伟:“这是我们铁路小食堂的饭票,二十四小时营业,你先要带他们饱饱地去吃上一顿。饱不剃头,饿不洗澡嘛!”
浴室中,赵天亮和尹排长泡在水中。赵天亮见尹排长气色恢复了许多,便问:“排长,那药还起点儿作用?”
尹排长:“那是。天亮,吃饭后,找个地方,还得让周萍给我来一针。今晚不知睡谁家,万一哼出声来,怕让人家着急。”
黄伟和“小黄浦”趴在长凳上,两位搓澡师傅分别给他俩搓澡。
给“小黄浦”搓澡的师傅一抖毛巾:“这小伙子,个头不大,身上干货不少。好嘞,冲冲去吧!”
“小黄浦”却仍然趴在长凳上,一动不动,搓澡师傅不安地看了看他。“小黄浦”忽然发出一声猪般的响鼾,搓澡师傅这才一笑:“我以为我今天还搓出人命来了!”
另一位搓澡师傅也看着“小黄浦”说:“都睡出哈拉子了!”
黄伟:“甭管他,让他睡会儿吧。”
大家洗完澡,回到列车站内。尹排长坐在车站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一手掐着自己胳膊上方,周萍在给他注射“杜冷丁”。而赵天亮、“小黄浦”、黄伟并肩挡成人墙。
周萍拔出针头:“排长,夹住棉球……”
有人的手在黄伟肩上拍了一下,黄伟回头看去,拍他的人是名铁路警察。
铁路警察探头看了看:“干什么呢?”
黄伟解释道:“我们是兵团的,在给我们排长打止疼针。”
周萍扶尹排长站起。
铁路警察看看脸色苍白的尹排长,又看看地上的医药箱,热心地问:“有没有事儿?要不要帮他找个地方躺躺?”
尹排长:“不用不用,不是什么大病,只不过有时疼得厉害……”
火车站里,魏父从最后一节车厢里叉起草,举给站在另一节车厢门口的黄父,而黄父将草分散给羊只。张父和孙父在清扫赵天亮他们住过的那一节车厢。黄父突然喊道:“羊跑了!羊跑了!”
张父和孙父急到车厢门口看,见一只羊正跑过来,黄父跳下车厢边追边喊:“不许乱跑,站住!站住!”
孙父也跳下车厢,拦住他:“别追!你别追它!”
黄父站住了,羊又跑了几步,也站住了,正好站在孙父眼前。孙父将羊扑住。羊一挣,又跑脱了,但随即被拦住它的人握住了双角。
孙父再一次从后抱住了羊,连说:“多谢多谢……”
二人四目相对时,都愣住了——握住羊角的人正是齐勇的父亲。
魏父赶上来,对齐父说:“以为你有事儿不来了呢!”他转头又对黄父说,“‘老九’让开吧。学着点儿,看我们的吧!”
魏父于是和齐父一个抱前,一个抱后,将那只羊举到了车上。
齐父对魏父说:“魏明他妈通知了齐勇他妈,那我就当然得来。来了,证明我把孩子们的事当成回事了。可我现在又后悔来了。”
齐父说罢,转身离去,留下魏父和孙父怔怔地看他的背影。
魏父叫他:“齐勇他爸,你把话说明白!”
齐父转身,指着孙父说:“他来了,我不得不走。我见不得他孙家的每一个人!”说罢,又转身大步往前走。
魏父看着孙父问:“他,他不等于说恨你们孙家的人吗?”
孙父:“唉,我们两家的事,一言难尽啊。”
张父在车上大声说:“来都来了,走什么啊!我就差和齐勇他爸还不熟了,谁去把他拽回来?”
“我试试吧。”黄父朝齐父追去。
黄父追上齐父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车站外一条僻静的小街上。黄父在齐父面前倒退着走,边走边说:“你不回去,不仅是不给我面子的问题,也等于不给魏明他爸面子,不给张靖严他爸面子。孩子们可都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现在是亲如兄弟的关系……”他只顾说话,没留心路面,脚下一滑,仰面摔倒。
齐父将他拉起,替他拍抚身上的雪:“冲孩子们的关系,我是不应该转身就走……”
黄父挣扎着站起来:“就是嘛!”
“可我们齐家和他们孙家,是有人命冤结的,那事儿你肯定不知道,我也不愿跟别人说。但冤结就是冤结,淤在这儿,”齐父指了指心窝,“化解不开了!”
黄父一脸了解:“你们两家的事儿我不仅知道,还一清二楚。”
齐父:“你知道?怎么知道的?”
“黄伟告诉我的。我问你啊,老孙家的小儿子也在兵团,和我儿子、你儿子,还有魏明是一个班的,这情况你知道吗?”
齐父:“也不能因为他儿子和我儿子偏偏在一个班,我心里的冤结就不是冤结了。那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黄父:“老孙家的小儿子叫孙敬文,和齐勇有过要么同生、要么共死的经历,齐勇现在把孙敬文当成一个弟弟那么爱护着,这情况你也知道吗?”
齐父没听齐勇说过,他愣愣地看着黄父。
黄父:“老孙家还有个女儿叫孙曼玲,也和齐勇他们一个连,是女班班长,各方面都很不错的个姑娘,齐勇和她正恋爱呢,这情况你更不知道吧?”
齐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黄父对齐父的表现并不吃惊:“齐勇探家刚回去,对吧?”
齐父点头。
黄父继续说:“孙曼玲和他一块儿探的家。他俩双双到我家去看过我们两口子,还在我家吃了一顿饭,我觉得他俩爱得挺幸福。”
“当真?”齐父瞪大眼睛看着黄父。
“你们齐勇,已经到人家孙家去过两次了,人家孙曼玲的爸妈对你们齐勇可满意了。每次他去,人家老孙都陪他喝两盅,拿他当事实上的女婿一样看待了……”
齐父:“走,回去!”
黄父笑了:“这才对嘛!”
张父、孙父、魏父在赵天亮他们住的那节车厢里忙碌着,他们往地上铺了三层草袋子,又将褥子整整齐齐地铺下。
张父边铺褥子边对孙父说:“你们两家那事儿,说到底,是意外造成的不幸啊!”
魏父:“以后找机会,我和张师傅替你们两家说和说和。”
孙父:“估计很难说和得了啊。我们两口子也能理解人家齐勇父母的心情。虽说我们老大至今还在以刑抵过,但毕竟有刑满回家那一天。人家的小儿子,可是再也回不了家了。所以呢,不说和也罢,两家人避免见到最好……”
正说着,车下响起咳嗽声。三人扭头一看,见黄父已经站在车下了。
黄父:“我把齐勇他父亲劝回来了!”他对孙父招招手,“你下来,他有话单独跟你说。”
孙父犹豫了一下。
魏父轻轻推他一下:“快下去吧,也是个和好的机会啊!”
孙父这才跳下了车。
张父坐在褥子上感叹道:“‘老九’还真有点儿说服能力。”
魏父不无自豪地说:“经我这工人师傅调教过的嘛!”
齐父背着身,站在离车门口挺远的地方。刚下车的孙父犹豫地看黄父。
黄父低声说:“主动过去啊!”
孙父走到齐父背后,也低声说:“齐勇他爸……”
齐父转过了身,一把从头上扯下了帽子。
“你想让我们孙家怎么做,你们才能原谅我们孙家的孩子,你只管说……”
没等孙父说完,齐父突然挥舞帽子抽打起孙父来,而孙父双手抱头挨着。
黄父冲车上大叫:“不好了,打起来了!”说罢,跑过去,挡在齐父和孙父中间。齐父猛地一推,将他推倒在地。
张父和魏父也都跳下车,跑了过来。
魏父扶起黄父,张父挡在了齐父跟前:“齐师傅,大家可都是为了孩子们的事才来的,谁家和谁家即使有再大的冤结,动手就打总是不对的吧!”
齐父气愤地一指孙父:“他欺人太甚!我总共两个儿子,小儿子已经因为他们家的儿子死了,他现在又让他女儿勾引我大儿子,我们齐勇都快成了他们家的女婿了!每次齐勇去他们家,他还有脸陪着齐勇喝酒!现在我想起来了,齐勇第一次探家,有天晚上回家时醉醺醺的,那肯定就是让他灌的!可我和齐勇他妈至今蒙在鼓里!他也太不拿我们两口子当回事儿了吧!”
魏父低声埋怨黄父:“你倒是怎么劝的嘛!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张父回头看孙父,孙父却平静地:“齐勇他爸,你那可纯粹是胡说八道啊!我女儿在兵团谈恋爱了不假,但是我女儿看上的小伙子人家叫于英!至于你们齐勇,我从没见过!你放心,即使我女儿的恋爱不成功,即使全中国只剩下了你们家齐勇一个小伙子,我也不许我女儿爱他!”
他又对张父他们说:“让你们三位父亲见笑了,我觉得,我还是走吧。”说完,便转身走了。
齐父却迁怒于黄父:“我说的可都是你刚才告诉我的!如果我打错了,那我也不跟他认错!你跟他认错好了!你还得跟我认错!”他说完,也转身走了。
魏父两边看看两位父亲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这……这……”
张父:“让他俩都走吧,哪一个也甭往回叫。该干的活都干完了,接下来就只剩下守着车了,用不着五个人。”
魏父又埋怨黄父:“你也是,瞎逞能,劝不回来就算了,编出那些没影儿的事儿干什么啊!”
黄父双手一摊:“我……我也没编啊!我说的都是齐勇亲口告诉我的呀。”
张父:“得啦,你也甭解释了。我现在也想起来了,我第一次接站时,是见过那么一个叫于英的小伙子,也确实是个不错的小伙子,给我留下的印象还挺深,肯定是你张冠李戴了。”他也转身回到车上去了。
魏父不满地看一眼黄父,跟着张父回到了车上。
黄父独自站在那儿发愣,喃喃地说:“我冤枉,我冤枉……”
黄父在铁路职工浴池门口,看着写有“男浴”二字的布帘,踱来踱去。坐在对面两张长椅上的男人和女人纳闷地看他。
女售票员:“你看你这个人,要洗,就买票。早排着,早洗上。不洗就出去,别在我眼前走来走去的,晃得我眼乱。”
黄父:“我不洗,我想进去找个人。”
女售票员:“叫什么名字,说。我通知里边,让他出来。”
黄父:“那倒不必。我只不过想进去,跟他聊一会儿。”
女售票员:“那你就得买票了。”她低下头不再理他。
浴池内的堂倌喊道:“下一位!”
黄父应声而入。
堂倌手往前一伸:“里边请,二十八床。”
黄父对他笑了一下:“我不洗,你再叫一位进来吧。我只想找个好久没见的朋友,跟他说几句话。”
“那……”堂倌挠了挠头,又朝外喊,“再下一位!”
黄父在浴床与浴床之间寻找着,他终于看到了赵天亮和尹排长,他的儿子黄伟和“小黄浦”趴在对面浴床上。四个人全都睡着了,而且睡得那么香。
黄父缓缓坐在了床边,双手拿着棉帽子,深情地看着儿子。他伸手欲摸儿子脸上的胡茬,却又缩回了手。他发现儿子的一只手上,有两个指甲都青了,他俯下头细细察看儿子受伤的手指。心疼和无奈交织在他心里。也许因为心情太复杂,他脸上的表情反而看起来很平静,只有他柔情似水的目光透露了他的心事。
黄父走出浴堂的时候,天已黑透,街道两旁的路灯亮了起来。
按照浴堂的规定,只要多交两元钱,便可以在那里过夜。因为浴堂离车站近,大家就一致决定住在那里了。
第二天一早,赵天亮他们就上了车,只黄伟一个人还站在地上,跟父亲说话。
黄伟愧疚地:“爸,对不起,昨天大家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就一致决定住在那儿了。我怕我一回家住,他们都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急事儿找不到我。”
黄父:“那有什么对不起的,个人服从集体,是正确的。”
“我妈还好吗?”
“还好。她挺想你的,非要跟来,我没让她来。啊,对了,告诉你个喜讯,你妈从干校抽回报社了,还没让她当编辑,暂时在校对室做校对……”
魏父催促道:“摇绿旗了,黄伟,快上车吧!”
黄伟依依不舍地上了车,黄父仰视着他又说:“劳动中小心点儿,啊!”
车厢从三位父亲面前缓缓向前移动,三位父亲目送着列车远去。
列车走远了,张父告辞先走了。
魏父对黄父说:“‘老九’,咱俩最好不一块儿进厂,我先走,十分钟后你再走。”
黄父点头同意。
魏父也转身匆匆走了,原地只留下了黄父。他摘掉棉帽子,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伏在雪地上,将耳朵贴在铁轨上……
晃动的车厢中,大家都坐在各自的褥子上,若有所思。
尹排长按按褥子,批评赵天亮:“一班长,就这么简单,大家睡着就不那么凉了,可你当班长的硬是想不到。”
赵天亮无奈地辩解:“后来想到了,不过想到也晚了。一路上哪里也搞不到草袋子了。”
“小黄浦”拍着松软的褥子:“人不管多大,还是有父母好啊!”
一挂鞭炮在炸响,一双双鼓槌敲在大鼓上。拉在两树之间的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战友长征归来!”
团部的人夹道欢迎赵天亮他们的归来。羊群已经载在卡车上了,十来辆卡车从两旁的人墙间缓缓通过,每辆卡车都披红挂花,赵天亮等人也都披红挂花,坐在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
第一辆卡车停住,团长、曲干事和另一位中年军人走上前。
赵天亮他们从卡车上跳下来,黄伟和“小黄浦”快步走到赵天亮身边,自然而然地站成一排。
赵天亮腰板一挺:“报告团长,我们顺利完成任务,羊一只不少!”
团长:“我还以为损失惨重呢!你们辛苦了,我代表团里谢谢你们!向你们介绍一下,咱们团终于有政委了,这是田政委。”
赵天亮等三人又向田政委敬礼。田政委还礼之后,指着周萍问:“那是谁?”
周萍站在一辆卡车的车头旁,没披红,也没挂花。
团长:“嘿,把她给忘了。”他对政委小声说,“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姑娘。”
他朝周萍招手:“过来,握握手。”
周萍怯怯地走过去,伸出手与团长、政委握手:“团长好,政委好。”
政委看着赵天亮他们,说:“怎么你们又是披红又是挂花的,人家没有?”
赵天亮解释:“别人给我们弄身上的,一听说她不是兵团的,就没往她身上弄……”
团长严肃地:“谁负责这事儿的?怎么这么小心眼儿?曲干事,过后你给我查出那个人来!”
周萍:“团长,政委,别查了,我都习惯了。看他们披红挂花的,我也挺高兴啊!”
团长、政委相视一笑。
政委问周萍:“小周,听说你唱歌唱得好啊?”
“小黄浦”插嘴道:“不是一般好,是非常好。”
周萍害羞地低下了头:“没他夸得那么好。”
政委笑着对曲干事说:“曲干事,记着,替我和团长专门听她唱唱,然后汇报一下印象。”
“明白!”曲干事转而问赵天亮,“尹排长呢?”
赵天亮向四周张望着:“他……还在车上吧?”
团长嗔怪道:“你看你这班长当得,一回到家,就把排长撇下不管了!”
赵天亮向一辆卡车的驾驶室跑去。披红挂花的尹排长低垂着头仍坐在驾驶室里。
赵天亮拉开车门,轻推尹排长:“排长,排长……”
尹排长向一旁倒下去。
团长、政委、曲干事及黄伟他们见状围拢过来。
曲干事摸尹排长手腕,对团长和政委摇头:“没脉搏了……”
“排长!”赵天亮的喊声划破晴空。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