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二十五章
黄吉顺将脸转向张广泰,老资格十足地说:“张广泰同志,我当众给你们大柳树村提个建议行不行啊?”
张广泰敬意有加地说:“行啊,您只管提。只要您说得对,我们就照您的办!”
“我黄吉顺,建议你们大柳树村,请一位好石匠,在村里最显眼的地方,立一块碑!以后还有那爱赌的,赌一罚十,赌十罚百!还有那敢一晚上输赢上千的,那就再罚他们几千!要重重地罚!光罚不行,要把他们的名字刻在碑上!是党员的,一次罚,二次党内警告,三次开除党籍!开除了,名字还是要刻在碑上!要让他们的儿女们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被开除党籍的!”
张广泰小声说:“这个,不瞒您说,我就做不了主了!”他扭头看看秋林又说,“这得由他们支部来作出决定了。我今天还坐在台上,那纯粹是为了陪您。”
秋林说:“黄老,过后我们支部一定认真研究您的建议,一定。”
黄吉顺朗声道:“同志们,那么,我的报告就结束了!如果,你们认为没水平,我就不收报告费了!”
众人笑了,潘凡和林士凡在笑声中起立,带头鼓掌。
一名少先队员跑上台向黄吉顺献花,张广泰将黄吉顺扶起来。
黄吉顺接过花,感慨地说:“想不到我黄吉顺今天也在台上作了一场报告,光荣,光荣!”
黄吉顺捧着花,张广泰和秋林一左一右搀扶着他下了台,潘凡和林士凡上前和他握手,潘凡说:“林局长,指示你们局里的同志替黄老把报告整理整理。我看,也应该到其他农村去讲讲,啊?”
林士凡点头:“对,对!我也想到了这一点。”
曹有贵苦苦哀求:“你可逮着个机会当众贬损我了!求你,要是在别的村讲,给点面子,别指我名道我姓的啊!”
黄吉顺说:“放心。我这人念旧,哪儿会那么不仁义呢!”
李寡妇笑道:“有贵,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也有怕黄吉顺这一天了吧?”
大家笑了。
黄吉顺说:“潘区长,林局长,两位赏我个脸,一块儿留个影?”
潘凡连忙客气地说:“黄老,可别这么说,照多少张都行!”
于是有一名脖子上吊着照相机的小青年跑来给他们照相,黄吉顺情绪高涨,装模作样。李寡妇将张广泰推向黄吉顺,二人也合了一张影。
只剩下了张广泰和黄吉顺两人的时候,黄吉顺问:“怎么不见成民成才兄弟俩?我想跟他们说几句话。”
“我让艳双找他们去了。”
“一眨眼,你两个儿子,比我们当年的年龄都大了。”
“是啊,人真不经老。”
“当年大翠和小芹要是都做了他们媳妇,那现在多好。”
“当年的事儿,该忘,就都彻底忘了吧!那样虽好,家驹和腊月不就没可能做夫妻了吗?”
张艳双推着成才,拉着成民过来了。成才和成民叫黄吉顺:“大叔。”
“成民,成才,大叔当年太自私,太不对,啥时一想,啥时都觉得对不起你们,大叔这里向你们鞠躬赔礼了。”黄吉顺深深地鞠了一躬。
张广泰忙说:“哎,对晚辈犯不着这样嘛!”
成民和成才一时被搞得不知所措,而黄吉顺还在接着鞠第二躬。
成民首先反应了过来,慌忙扶住他说:“大叔,别这样,别这样,当年也怪我们年轻气盛不懂事。”
成才也说:“是啊是啊,当年也怪我们……”
张广泰发现黄吉顺的“领带”歪了,替他正,结果反而弄开了,原来不是领带,是块花布卷成的,惹得张艳双捂嘴直笑。
黄吉顺发窘地说:“见笑了见笑了!一时也找不到条领带……”将花布揣兜里,对张广泰又说,“我已经说了,不要报告费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但是呢,村里总该给我买几条领带意思意思吧?没听潘区长说,以后我还要到别的村去作报告,不扎条领带,那显得多土!”
张广泰说:“没问题。你自己买也行,挑高级的,要发票,我让村里给你报!”
成民拉着黄吉顺说:“大叔,到我家去坐坐吧。”
成才也拉着说:“大叔,也到我家去坐坐吧。干脆在我家吃午饭。”
成民说:“在我家吃。”
张广泰说:“你们都别争,他得到我那儿去吃。”
张艳双说:“姥爷,去我家看看你的重外孙吧,他都三岁多了。”
黄吉顺说:“还是我外孙媳妇了解我的心思,去,去,现在就去……”
他跟随张艳双去到家驹家里,见了狗狗,心喜得眉开眼笑。他老祖宗姿态地端坐在沙发上,张艳双将儿子推向他面前:“狗狗,知道这是谁吗?”
狗狗说:“知道。”
两人意外地一愣,张艳双问道:“是谁?”
狗狗说:“是作报告的,我跑去听来着!”
张艳双说:“他还是你爸的姥爷,你的太姥爷呀!快叫太姥爷!”
狗狗叫:“太姥爷!”
黄吉顺早已迫不及待,一把将狗狗扯入怀中,紧紧搂抱着,说:“好外孙,好外孙,我可是做梦都盼着能把你这小东西抱在怀里这一天呀!”
张艳双说:“不是外孙,外孙是家驹呀,狗狗是重外孙。”
黄吉顺说:“对对,是重外孙!唉,我还只在我重外孙过百岁那天见过他一次!艳双,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今天我非要把狗狗带我那儿去住几天!”
张艳双笑了:“瞧您说的,这有什么不同意啊,住几年也行。”
狗狗从黄吉顺背上滑下来了,一老一小,牵着手走了。
他们经过了大翠的坟,坟用矮矮的柳条栅栏围了起来,内中种满五颜六色的花。
黄吉顺不禁驻足,目光感伤。他蹲下拔草,狗狗也蹲下帮着拔。
狗狗说:“我知道这是谁的坟。”
黄吉顺怔怔地望着他,狗狗说:“这是姑奶奶的坟。爸爸妈妈说,姑奶奶可漂亮了,就是命不好,当年病死了。”
“是啊,她是病死的……”黄吉顺轻声念叨,“唉,大翠,爸是越老越想你呀!你原谅爸爸当年的糊涂了吗?以后,爸也迁回大柳树村住,那时就会经常陪你聊聊心里话了。”
狗狗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都常来陪大翠姑奶奶说话儿。过年这节,也来给她祭坟。”
黄吉顺用自己的手绢包了一把坟土,揣入自己的内衣兜里。狗狗奇怪地问道:“太姥爷,你这是干什么?”
黄吉顺说:“这样,你大翠姑奶奶就会给太姥爷托梦了!”
接近中午的太阳,又大又亮,天地都一片明媚。一老一小,手牵手走到了小桥上,跨过了广华街……
太阳渐渐沉下西天去,天黑了。
加工厂罐头车间里,女工们在流水线上工作着,黄家驹倒背双手,视察而过。他驻足说:“也要注意检查商标贴得正不正。好产品,商标也不能贴歪了,歪一点儿也不行!”
黄家驹走过后,一女工对另一女工悄语:“还神气呢,今晚张艳双饶不了他!”另一女工窃笑,黄家驹站住,回头狠狠瞪她们。
回到家里,黄家驹走上二楼,越往卧室门前走,脚步越慢。他犹犹豫豫地敲了几下门,屋里传出张艳双的声音:“进来!”黄家驹推门进入,见张艳双已躺在被窝里。
“回自己家,敲的什么门?装那份样子给谁看?”
“不是故意装样子给谁看。今天这手,也不知怎么了,不由自主地就敲起门来了。狗狗呢?”
张艳双冷冷地说:“他太姥爷领去了,你把门插上吧。”
黄家驹转身把门插上了,走到沙发那儿,坐下脱衣服。等他脱得下身只剩了一条裤衩,但上身还穿着毛衣,正要往下脱时,张艳双制止道:“毛衣就穿着吧,不忍心让你连毛衣也脱了,怕冻着你。”
黄家驹不明白她的话,愣愣地看她。张艳双从被窝里抽出搓板,落臂放在床前。
“你把一块搓板放在被窝里干什么?腰疼,垫着?”
“我才不腰疼呢,只怕你自己腰疼了吧?我问你,搓板有什么用?”
“没发明洗衣机的年代,搓板是洗衣服用的。现在,咱们家里比许多城里人家还提前现代化了,那搓板就是块没用的木板罢了。”
张艳双坐了起来,围着被子说:“也不能说完全没用,谁家丈夫要是不争气,妻子就有理由罚他跪搓板。”
“你……罚我跪搓板?”
“正是。好在儿子不在家,看不着。”
“就是罚,你也早开口,你看我都把裤子脱了……”
“就是要等你把裤子脱了才开始罚,穿着棉裤,那有什么效果?”
“我知道我赌不对,又是党员,更不对……”
“你赌的事,就不提了。你姥爷的报告做得很精彩,估计也触及了你的灵魂了。我罚你,是因为你嫖的事。”
黄家驹又叫冤枉:“我上当了!我当时被灌醉了,稀里糊涂地就……”
张艳双摇头:“客观原因,主观上还没认识,这要是不罚,行吗?”
“可公安局的同志已经教育过我了,我也写了保证书!”
“保证书又没交给我!”
黄家驹蹦了起来,一边穿裤子一边说:“我现在就给你写!”
“别穿裤子了,也别费张纸写了,那多麻烦。你还是跪吧,你也省事,我也省事。”
“艳双,你真要这么罚我?”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我要是不跪搓板儿呢?”
“那我明天就和你闹离婚,那么一来,你身败名裂不算,狗狗可就算没爸了!”
黄家驹无奈,走到搓板前,缓缓跪下了。张艳双还知冷知热地把条毯子替他披在身上,又从床头柜上取过烟、打火机、烟灰缸一一摆在床边,说道:“亲爱的,好好反省,啊?反省就得首先找主观原因,要不就不叫反省。我先睡了,啊?反省出主观上的原因,就叫醒我。”张艳双躺下了,还关了床头灯。
黄家驹在黑暗中大叫:“我主观上根本就没有那种想嫖的冲动!”
“啧啧,还是跪的功夫不到啊!”
“艳双,艳双,你说你对我,何至于的!想当初,你明明没怀孕,却骗我说你怀孕了,那又是什么性质的错误?我为难过你吗?罚过你吗?”
“那是因为你爱我,所以舍不得罚我,现在我罚你,也是因为我爱你。罚与不罚,都是爱。只不过方式不同,你要正确理解,正确对待。想吸烟不,我替你打火?”
黄家驹愤怒地大叫:“用不着!”
张家,一张大柳树村发展规划图铺在小炕桌上,张广泰用放大镜在看着。王玉珍进屋,坐炕边上,叹了口气:“我说,你那个孙女,太过分了!”
张广泰头也不抬地问:“她又怎么惹着你了?”
“人家家驹,下了班连晚饭也没吃,一回到家里,她就罚人家跪搓板儿!彦芳心疼女婿,给送去热腾腾的面条,这才知道!叫门,她不给她妈开。彦芳没法儿,把她爸搬去,她也不给他开门。两口子又把我搬去,连我的面子也不给!我们拿她没辙了,我是回来请你这个大救兵的。”
“我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你凭什么不去?啊?”
张广泰这才放下放大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说:“我又为什么非去不可?为家里,为厂里,为大柳树村,我操了一辈子的心了!我操得够多的了!你几句话我就还去操心?哪一天是个头?饶了我吧!”
“那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支部把这张图交给我,让我审查审查,提提意见,我能不认真看?”
“那还不是还在操心又是在干什么?我看你只不过再不愿为这个家操心了!我敢把它撕了你信不信?”
“别,别,你可千万别!”张广泰赶紧将图卷直,“一个家已经变成四个家了,两个儿子一个孙女已经都分出去独门另户的单过了,我们还操他们的心干什么?家驹和艳双两个,嘻嘻哈哈半真半假的惯了。我听他们的事,那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倒替他们认的什么真?艳双自己都当妈妈了。她做得究竟过分不过分,还有她的父母操心,我当爷爷的多管那闲事干什么?”
王玉珍生气地一拍桌子:“你倒推得个一干二净!”
“反正我不去,我不管。你也别替黄家驹回家来搬我这个救兵!我要是去了,艳双她如果连我的面子也不给,叫我这老脸往哪儿撂?我还想保留点儿我在家里的剩余权威呢!”
“气死我了!黄家驹是谁?是我们孙女婿!你不心疼他,我还心疼他呢!我……我打你个越活越昏聩的老东西!”王玉珍抓起扫炕笤帚,爬上炕,没头没脑地一记记打下去。
张广泰双手护头,缩往炕角,求饶道:“别打头,别打头!打傻了我没你什么好处,我给你支个招还不行吗?”
王玉珍住了手:“说!不是好招,还打!”
“唉,你呀,你呀!我是越老越温和,你怎么反而越老越厉害了呢?你这么欺负我,能是艳双的好榜样吗?”
“别往我身上扯,说你的招!”
“你搬我这个救兵,还莫如把自立搬去!”
王玉珍寻思他的话,张广泰又说:“你想啊,自立又两年没探家了,刚回来,艳双对他又崇拜,能不给他面子吗?”
王玉珍放了笤帚,下了炕。
“凡事,要动脑子,不爱动脑子的人,些个寻常俗事那也处理不好!”
“你别教训我!哼,要是自立也碰了钉子,那我还得回来把你拖去。”王玉珍抻抻衣服,理理头发,走出去了。
张广泰又将图纸铺在桌上,拿起了放大镜,自言自语:“这当过领导干部和没当领导干部的人,高下之分,一临事就比出来了!”
岳自立在叩黄家驹夫妻卧室的门:“艳双,开门。”
张艳双在里面问:“谁呀?是自立哥吧?”
“对,是我。”
“自立哥,有事儿明天说行不行?”
“不行。我既然来了,敲门了,你不开门,我就不走了。”
“这么晚了,我都睡下了。”
“可这么晚了,有人还没睡下。”
“那就是你呗,快回去睡呀!”
“别跟我贫!我妹夫家驹也没睡,正跪你床前!我是因为心疼他才来的。你再不开门,我可生气了啊!”
张艳双轻轻开了门,一转身飞快地溜到黄家驹身边,用肩膀将黄家驹往旁边一挤,自己也双膝跪了下去。黄家驹扭头愕异地瞪她,张艳双小声说:“警告你,别当着我哥往我眼里上眼药啊!”
黄家驹一笑:“我哪儿敢啊!”
门开了,岳自立进入,看见的是两个跪着的背影,好生奇怪:“这怎么回事?和我想象的情形不一样啊,你们两口子合演的哪出戏?”
黄家驹没好气地说:“不是合演,是我演我的,她演她的!”
“是啊是啊,可不各演各的呗!哥你说我这个家驹吧,他呀,别提他有多么自尊啦!你说人呢,谁还没犯过点儿小错误啊!赌过几回就赌过几回呗,嫖了一次就嫖了一次呗,改了就行了呗!他可不,非得跟自己过不去,就像一只小白鸽,那个跟自己过不去!给支部写了检查不算,还非要跪给我看,还非要跪搓板不可!我哪儿舍得让他跪呀!左劝他不起来,右劝他不起来!没法子,害得我也只得陪他跪!我为什么不愿开门?怕别人看见我俩这个情形,影响别人的好心情啊!哥你来得太及时,快替我劝他起来!他要是还不起来,那我也不起来,一直陪他跪着……”张艳双一张小嘴叭叭叭,叭叭叭,一大番话说得快速又真挚,说到后来,几乎快哭了的样子,几乎说得岳自立不由不信。而她说时,岳自立眨着双眼,研究地看她;黄家驹则侧着脸,双眼一眨不眨,始终呆瞪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了,又佩服又恨不得咬她几口的样子。
岳自立问黄家驹:“家驹,真那么回事啊?”
黄家驹苦着脸说:“我是那种虐待自己的人吗?我有毛病啊我?”
张艳双纠正他:“不是毛病,是自我教育的表现!”
岳自立说:“得啦,我也不想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了!总之我已经来了,你们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吧?是一块儿起来,还是谁先带个好头儿?”
张艳双说:“哥,你把他先拽起来!他跪的时间比我久,我先起来,对他不公平!”
岳自立就先拽黄家驹:“起来吧起来吧,我有话跟你说!嘿,连裤子都脱了,动真格的了!”把家驹的裤子扔给他,“穿上穿上,大冬天的,冻感冒了多划不来!”
张艳双这才也起来,上了炕,钻入被窝,侧身躺着,用手支着脸,看着黄家驹说:“不会的。你看,我给他身上披毯子了!哥你说我有多心疼他啊!”
岳自立笑笑,说:“你先睡吧,我和家驹到楼下去聊。”
这时黄家驹已穿好衣服,一言不发,往外便走。张艳双喊他:“大宝贝儿,烟!”
岳自立替黄家驹接过烟和打火机,跟了出去。张艳双忍不住笑起来,越笑越开心,笑得抱着枕头直滚。
楼下,家驹和自立一坐下,家驹立刻就吸起烟来。
自立看着他问:“家驹,你和我妹妹结婚,在大柳树村落户,没后悔吧?”
“这得两说着。”
“怎么两说着?”
“我和艳双成了夫妻,我倒是一辈子不后悔。”
“真的?”
“当然真的!”
“她像今晚这么欺负你,你也不生她气?”
“你看我是那种任凭老婆拿捏自己的人吗?艳双她那就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今晚,她纯粹是没什么乐子了,自个儿造一个乐子罢了!她这人,生活里三天没乐子,就像棵花缺水了!从前过穷日子她是这样,现在过富裕点儿的日子了,她更是这样子了!你当我是真怕她了才跪的?那我也是心里边烦、闷,配合着她一块儿娱乐娱乐罢了!”
岳自立笑道:“你们两口子可也真会娱乐,娱乐得惊天动地的!”
家驹也笑了,狡黠地眨着眼问:“我的岳父母大人和艳双她奶奶怎么看?”
“张家所有人,包括我的父母,当然都认为艳双不对,太过分了!当然都很同情你啰!”
“张广泰同志呢?”
“我想,爷爷的立场肯定也和他们一样吧?要不会给奶奶出招,派我来?”
家驹更笑了:“这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要不我在他们面前,还真有点儿抬不起头来了。我下班的时候,碰到我岳母了,她说要给我送羊肉汤面来,所以艳双命我跪,我才肯乖乖地跪。现在好了,责备的矛头,都转移到艳双身上去了,我彻底成了一个被同情的对象。人不能总成为被别人敬着的一个人,时不时地,也要成为被同情的对象;一被同情了,错误也就被原谅了!”
“你呀,就是智力过剩。把这份聪明多用在正地方不好?你那错误,究竟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你说我智力过剩,可我觉着我智力不够用了!太不够用了!我在给你写的信里不是说了吗?我已经力不胜任了!自立哥,我是在撑着干,推着干,干一天算一天啊!下半年我已经上过好几次当了!因为我的过失,公家被坑了不少钱呀我的哥!我接触的那些经销人,那真是鸡鸣狗盗,什么家伙都有!谁可信,谁不可信我都分不清了呀!你还认为你弟聪明!可就他们,还常常瞧不起我似的!凭什么?你弟学历低呀!人家背后说咱们大柳树是走了邪运了!说你弟是土包子开花啊!好像跟咱们共事,反而是给咱们老大个脸,看得起咱们似的!心里一烦,被别人往赌桌前一拉,可不就坐下了呗!”
岳自立沉思而忧虑地说:“这些,你不说,我也想象得到!往后,中国的商业流通一旦全面市场化了,产品竞争激烈了,无论对你,还是对咱们大柳树村,那更是严峻的考验!万一我们做得越来越差,和内蒙方面的合作到期限了,人家另寻合作伙伴,我们岂不是只剩下了股份?那时全村人还干什么去?像旧社会的皇爷们似的,家家户户靠年底分点儿红利过日子?那大柳树村不是会生出一批懒虫来吗?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黄家驹按灭烟,紧紧抓住岳自立的手,恳切地说:“自立,哥,你别说了!你越说,我心里越毛!你回来了就好了!再也别走了!咱兄弟俩可都是大柳树村的人,也该你为大柳树担起担子来了!”
岳自立低头沉思,黄家驹站了起来,挥着手臂又说:“你给我说话呀我的哥!难道你要眼看着我哪一天实在担不动了,出了大问题,成了大损失,让人家合作伙伴不得不把我撤换了吗?那还不是丢咱们大柳树村的人吗?!”
“家驹,我理解你。可是,只怕我父母那儿,就不能同意我!你知道的,他们对我另有期望。”
“自私!这是自私!你们张家的人,不是一向以顾全大柳树村的集体利益为荣吗?!”
“我即使说服得了我父母,那也断然通过不了爷爷那一关!我们亲爱的张广泰同志,他坚决地反对什么,你又不是不清楚!”
“张广泰同志张广泰同志!那位亲爱的张广泰同志,他就是我头上的紧箍咒!我当上了经理,他就不让艳双父母进厂了!全村就数你们张家,目前还干农活的人最多!要不是我留心安排艳双、她爸、你妈农闲时也到厂里干临时工,你们张家在大柳树的生活水平就该倒数啦!”
自立纠正道:“咱们张家。”
“我家姓黄!自立,你把你刚才讲的那些顾虑,也跟张广泰同志说说,啊?现在时代不同了,你再跟他说说举贤不避亲的道理,啊?那才是真正的无私!”
“恐怕,说也难说通……”
黄家驹火了:“岳自立,你还连试都没试!如果你心里根本就不把我说的事当成件事,那么我不跟你浪费口舌了!你……你给我趁早走吧!”
自立笑了:“你看你,我也没说连试都不想试啊!你发的什么火呢?”
黄家驹坐下了,又紧紧抓住了自立的一只手,哀求道:“哥,我的好哥,你要能下了决心,那也等于在你弟吃力之时,救了你弟一把啊!我也沾个举贤不避亲的光啊!我也能落个自愿辞职让贤的美名啊!”
“你看你,又来小聪明了,让我想想……”
村路上,岳自立脚步徐徐,若有所思地走着。与他小时候的村路相比,这已经是一条完全不同的村路,有路灯了,虽然并不是多么高级的那一种,但也还是看得过去的样式,体现出农民对审美的初级的要求。
岳自立走到一盏路灯下,他的目光被什么东西吸引了,那东西斜在路旁的沟里,落着厚厚的雪。他走过去,抚去雪,原来是曹有贵赶过的大车,二轮朝天被弃在那儿。曹有贵当年用过的长鞭插在旁边,同样挂满了雪,像柳枝。
岳自立轻轻地把鞭子从雪中拔了出来,拂去鞭杆上的雪,甩了一下,居然还能甩出清脆的响声。岳自立连甩了几鞭,那响声在寂静的夜晚听来格外撞耳。岳自立拿着鞭子又往前走,发现了村里当年公用的那一盘大磨;而磨旁居然是公共厕所,男厕和女厕用红蓝两种有色灯照明。
岳自立望着又沉思了一会儿,将目光收回,再次落在石磨上。他忍不住地将鞭子插在雪堆上,走过去推起磨来——在寂静的夜晚,磨响声似乎诉说着什么……
夏季里,李秀英在推磨,汗流浃背,小时候的岳自立放学回来,夹着包课本的布包,呆呆地看着。
“妈……”
李秀英抬起头,笑了:“儿子,放学了?”
岳自立拦住了母亲:“妈,我来!”
“儿子,你推不动呀!”
“能!”岳自立逞强地将母亲推开,将布包塞给了母亲,双手按在了磨把上。然而,尽管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却只不过向前迈出一小步。
“儿子,别逞强了。”李秀英又推起了磨。小自立看着,眼里又流出了泪。
成民家,李秀英在包饺子,成民在练字。岳自立推门回到了家里,李秀英奇怪地问:“儿子,哪儿捡回了一杆鞭子啊?”
“路边。”自立将鞭子立在门旁。
李秀英问:“那你把它捡回来干什么?”
自立说:“肯定是曹伯伯当年那鞭子。我替他保留着,有点儿纪念的意义。”
李秀英笑道:“洗洗手,来帮妈包饺子。今年春节,得多包点儿。”
岳自立摘了帽子挂起,脱下棉衣,洗手。
成民问他:“劝好了?”
“嗯。他们本来也不是真闹什么别扭,是小两口成心闹着玩儿。”自立擦过手帮母亲包饺子,“怎么还三盆馅儿?”
李秀英说:“一盆牛肉的,一盆羊肉的,一盆猪肉的。你干什么了,怎么出了一头汗?”
岳自立说:“妈,我看见咱村当年那盘大磨了,我一口气推了它几百转!”
李秀英笑了:“你可真是有劲儿没处使!”
成民说:“旁边那公共厕所,那是你爷爷提议让建的。”
李秀英说:“里边哪儿都贴了瓷砖,可干净了!”
岳自立说:“可就是不该建在大磨旁,或者应该把大磨移到别处去。一左一右在一起,让人看着别扭。还有曹伯伯的大车,就那么二轮朝天斜在路旁的沟里,也太影响环境的美观!”
李秀英说:“你爸也这么对我说过。”
岳自立说:“爸,那你为什么不向村里提提你的意见呢?”
成民说:“有些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也。”
李秀英企盼地说:“妈盼着你赶快在大城市里工作,妈去陪你生活,也享受享受做大城市人的感觉,让村里人都羡慕你妈!”
自立扭头望成民,问:“爸,那你呢?”
成民说:“我嘛,当然和你妈的想法是一样的啦!我和你妈哪儿能分开呢?”
自立问:“所以,对村里的事儿,不闻不问了?”
成民一边研墨一边说:“农村生活,变化到现在这样,那就接近是天堂般的生活了!知识分子,没必要替农民杞人忧天,更不能碎嘴子,那反而招人烦!我现在心里只装两件事——区教委要为我办一次书法展,我得拿几十幅好字来,这是第一件事;你考哪一个专业的研,这是第二件事!”
成民拿起笔,写下几个龙飞蛇舞的字,又说:“儿子,过来欣赏欣赏为父的书法!”
李秀英说:“瞧你得意劲的,还为父起来了!”
成民笑了。
岳自立走过去欣赏着:“这个字写得好,这个也不错,这个‘静’字可就差些了……”他一边评论着,一边在认为写得好的字旁画圈儿。看来,他的欣赏很挑剔,只在寥寥数字旁画了圈儿。
李秀英上前道:“我看你爸这个字也写得不错嘛!”
成民以京剧道白的口吻说:“娘子,那就请多多指点则个啦!”
李秀英从儿子手中接过笔,滚了滚笔,也以京剧道白的口吻说:“相公既然诚意,为妻这里,也就不免放肆一遭啦!”成民和自立从旁看着,眼见秀英落笔处,此一个圈儿,彼一个圈儿,顷刻将每个字旁都画了圈儿。
李秀英放下笔时,岳自立说:“妈,你感情的成分太多了吧?”
李秀英转脸,目光温柔地望着丈夫,那意思是在问——你也这样认为吗?
成民将李秀英轻轻拉到自己身旁,吻了一下之后,搂着她的肩对岳自立说:“儿子,要求你妈对我像你一样客观,那不是太难为她了吗?”
岳自立说:“爸,妈,你们都白头发了。”
成民说:“是啊,我们都开始老了。”
岳自立说:“爸,我觉得你的人生观,怎么越来越伤感了似的?我看爷爷就不像你。”
成民问道:“爷爷怎么不像我?”
岳自立说:“爷爷他就不服老。”
成民说:“那是因为他的责任感太重了!”
岳自立说:“可爸爸难道你就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你教书教得多认真哪!爸,现在真的‘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了吗?”
成民说:“除了教书育人这一件事而外。”
李秀英说:“自立,别跟你爸讨论这些了,聊点家常不好吗?你知道妈心里经常怎么想的?自从你考上大学以后,妈心里就盼着你毕业后能在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找到份好工作,也将爸妈接到大城市里去享几天福。”
岳自立将两把椅子摆近说:“爸、妈,你们先请坐下,我也想请你们认真听听我自己的想法。”
成民李秀英坐下了,他们仍互握着一只手。
岳自立说:“爸、妈,如果,我哪儿也不想去,我想留在咱们大柳树村呢?”
李秀英转脸看看成民,困惑地说:“儿子,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那你大学不是白念了吗?”
成民说:“自立,这个问题,咱们不是已经谈过一次了吗?”
岳自立说:“可是我并没改变我的决定。”
成民放开秀英的手,站了起来,盯了岳自立片刻,严肃异常地说:“我不同意!”
岳自立又叫道:“爸……”
成民制止他说:“如果你还固执己见,那么就不要叫我爸!”
岳自立沉吟一下,又说:“爸,你听我……”
“叫老师!”
“爸……”
李秀英不安地站了起来说:“你先听自立把他的想法说完嘛……”
“我不听,当初我培养他读书之心,不是让他大学毕业以后再回来当农民的!当农民还非要考什么大学吗?他偏要留在农村,不是自误是干什么?知识分子重新再变成一个农民,无论对于个人,还是对于时代,对于社会,那都不是进步!而是一种倒退!是退化!”
“我根本就没想再变成一个农民!现在时代不同了,为什么一名知识分子回到了农村,就不可以还是一名知识分子?回到农村几十年了,您不现在也还是一名知识分子吗?”
“你!……”
“没有你,我怎么能成为一名大学生?没有你,大柳树村多少人,现在会是文盲?知识分子如果也能在农村充分发挥能力,那无论对于哪方面,就都是一种进步!”
成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父子俩互不妥协地瞪视着。
李秀英说:“儿子……你……你是不是在村里偷偷和哪个姑娘对上象了?如果是这么回事,你就实话实说,免得惹你爸着急生气,让妈心里也糊涂一片的。”
“妈,你别胡思乱想的,没对象那回事儿,爸……”
“叫老师!”
“叫老师就叫老师。实话告诉你吧,毕业以后,我本来可以被保送读研的,而且是我们大学的第一批研究生!可是接到家驹的一封信,我就没心思读研了。我想我是学企业管理的,中国最新的一门学科,大柳树村目前太需要我了,也会给我提供用武之地。”
“原来如此!你你你……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个黄家驹!他他他……我饶不了他!我要让成才好好修理他女婿!”
李秀英劝道:“你先别生这么大的气,和儿子慢慢讲你的道理……”
“你看他还听进我的话去吗?!自立,你给我和你妈说清楚,黄家驹他在信中,都胡乱写了些什么,就把你搞得晕头转向了?!”
“老师,我并没有晕头转向,我头脑清醒得很!你想想,咱们大柳树村,目前为什么比别的村都富?还不是因为家驹他们当年偷偷到矿上去干临时工,为村里超前挣回了一万多元的原始积累吗?时代一变,才一万多元啊,有的村有,有的村没有,发展差距就拉开了!现在,我们连联合加工厂都有了,但是以后还怎么发展,谁心里有数,爷爷他有吗?我看没有。爷爷他只有责任感了,也许明确不该怎样怎样,但是他明确应该怎样怎样吗?家驹在写给我的信里,连他自己都承认,一点儿数都没有,他还承认他早已力不胜任,不过是在撑着干,推着干,干一天算一天。老师您呢?您可算咱大柳树村的大知识分子了……”
“别讽刺我,和你比,我是个小小的知识分子!”
“但你毕竟是我的老师,你替咱们大柳树村的将来考虑过吗?设想过吗?你也一点没有。”自立指墙上那些诗词说,“你已经‘万事不关心’了,你除了对学校的事还有点儿责任感,已经习惯于‘闲坐小窗读周易’了。这么有利的发展基础,没人为它的将来考虑和设想,条件是会渐渐丧失的呀!机会不仅仅属于咱们大柳树村呀,老师……”
“那么天降大任于你?”
“不错,我心里正是这么想的!在过去的时代里,老村长暗中保护过我们母子,爷爷也保护过我们母子,还有您,老师,还有许多大柳树村的人们,不是都曾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保护过我们母子吗?否则我们母子也许早就自杀了!大柳树村对我们母子有恩,我要报答它,我要使它变得比现在更富!我要引进外资建绿色农作物基地!看,这就是我给外国商家写的信。”自立将封了口的信交给父亲。
成民低头看信封时,自立继续说:“老师……”
“叫爸!”
“刚才你不许我叫你爸的!爸,中国很大,不只是咱们大柳树村一个农村,长江以南已经出现了亿万元村,你知道吗?可咱们大柳树村的人,包括您在内,也包括爷爷在内,我们全村人是多么自满自足啊!而这是倒退的预兆!虽然我刚回来,可我已经把全村各处看了个遍!厂里的污水天天往河里排放,为什么没人想办法解决那个严重的污染问题?知道那叫什么吗?那叫公害!如果我们不思进取,有一天我们现在取得的这点儿发展业绩,那会像曹有贵大叔当年的马车一样,会像大柳树村当年的那盘大石磨一样,全都成为一页历史!全都成为往事!全都付之东流成为过眼烟云!”
李秀英说:“自立,别说了,回你屋睡觉去!”
“不许,你让他说下去!你说下去,大知识分子,我这个小知识分子洗耳恭听。”
“我要像爷爷,为咱们大柳树村鞠躬尽瘁,发热发光!”
“你当你是谁?对于大柳树村你是上帝?”
“我没敢这么想。”
“量你也不敢。”
“我只想鞠躬尽瘁,发热发光。”
“你张口大柳树村,闭口大柳树村,仿佛只有你才配对大柳树村的将来负起历史使命似的!我告诉你,当不成上帝,那么就等于是奴仆!明白吗?”
“那我就心甘情愿地当大柳树村的奴仆。”
“你住口!……你上了几年大学,不知天高地厚!我们张家有一个人为大柳树村当过二十几年奴仆,早已对得起大柳树村了,我绝不允许你再背上这个十字架!”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时代不同了,再说,你用奴仆这个词是不正确的,应该说是公仆。”
“住口,你这个好学生,好儿子,一旦成了大知识分子,就开始教训老师,教训父亲了!”成民将信撕了,抛在地上,“自立,你给我听明白了,如果你偏要留在大柳树村,除非你说服你妈和我离了婚,你不再是我的儿子。”他愤怒极了,想抓起什么东西摔,可抓起一个放下一个,件件舍不得,最后发泄地将墙上的书法全都扯下来,撕、揉、跺,又说:“我……我现在就去把张成才两口子找来,叫他们替黄家驹负责任!”
“莫须有的罪名!负什么责任!”
“蛊惑人心,劝人走独木桥!就这个罪名!就负这个责任!”
成民掼门而去,李秀英哭道:“儿子,你今天晚上太不应该了,你看把你爸爸气得。”她一边说,一边在自立身上拍打着。
张广泰老夫妻两人已经睡下了,王玉珍被拍院门的声音惊醒,她推醒张广泰:“听……”
“都这么晚了!还是艳双和家驹两口子的事儿?”张广泰起身穿衣,开了院门,见是秀英,意外地问,“秀英?你们……出什么事儿了?”
“爸,成民他和自立大吵了一通……成民一摔门找成才去了……”李秀英哭了。
“他们……他们父子从来亲亲密密的嘛!又关成才什么事儿?”
“自立本来可以读研究生的,在学校接到了家驹一封信,结果把机会白白错过了,要回来接家驹的职位。成民当然生气了,吵到后来,把火转到成才身上去了,怪他对女婿没调教好,影响坏了自己儿子……我怕他把成才一找到家里,成才那驴脾气犯上来,再去找家驹算账,那不吵开罗圈儿架了吗?”
“唉,唉,黄家驹,黄家驹,这黄家一搅和到张家里来,张家就难消停!别哭了,我跟你去!”
在屋门后偷听的王玉珍叹道:“操心啊,操心啊,贫的时候操心;这日子可算好过了,还操心。当老人的,操心到哪天才是一个头!”
张广泰敞着棉袄襟,大步腾腾走在前,倒是秀英有点儿跟不上了,叫道:“爸,走慢点儿,小心滑倒,等我搀着您。”
张广泰恼火地说:“我还没那么老,用不着搀!”
张广泰和李秀英一前一后进了成民家的小院子,屋里传出成才的大嗓门:“自立,你把信给我,那就是证据!我有了证据,我就敢大嘴巴子扇他黄家驹!”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我自己作出的决定,你们倒是怪人家家驹干什么呢?”
曲彦芳劝道:“自立,户口……”
“婶,你们说来说去,又是城市户口,农村户口,我看你们都得了户口后遗症了!”
成民怒声道:“你给我住口!”
张广泰上前一步,刚要推门,门突然开了,成才闯出来,和张广泰撞了个满怀,张广泰脚下一滑,倒在地上。
成才和李秀英赶紧将张广泰扶起,李秀英拍打张广泰身上沾的雪,成才问:“爸,没摔疼哪儿吧?”
张广泰一抽胳膊,搡开了成才,威严地说:“你今晚哪儿也别给我去!给我老老实实回家去!”
张广泰一脚迈进了屋,屋里屋外,晚辈们一时都肃静了。
“爷爷,我……”
“自立,你什么都不必说了!你们吵什么,我清楚了!黄家驹是谁?是我张广泰的孙女婿!你又是谁?你就是读完了大学的大学生,你也还是我张广泰的一个孙子!别的我一概不管!你们吵破了天吵穿了地,我也不管了!我这一辈子,家里家外,操心操得够够的了!但如果事关大柳树,那我什么时候都还有一份儿发言权!起码我还是大柳树村的一分子!孙女婿干不了啦,不想干了,那就别干!没那能力了还强干个什么劲儿?!谁有能耐,谁接替着干都可以!但是唯独你自立不许!孙女婿不愿干了孙子接替着干,这成什么话?!像什么样子?!我问你像个什么样子?!这一点你替你爷爷,你替我们张家的口碑想过没有?!难道大柳树村被咱们老张家一纸百年合同承包了吗?!我张广泰还要标清流,留清名!我……我不允许!”最后一句话,张广泰几乎是喊出来的,李秀英和曲彦芳急忙一左一右扶他坐在椅子上。
曲彦芳忙劝:“爹,您别动这么大气……”
李秀英说岳自立:“自立,听明白你爷爷的话了吗?”
“爷爷,我听明白了。”岳自立一低头,离开了那间屋子,走入隔壁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上午,饭桌旁成民在拿着几页纸看,李秀英坐在桌旁发呆。
亲爱的爸爸妈妈,原谅儿子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昨天夜里惹那么多亲人生气,我很内疚。但我还是要说,我是怀着对大柳树村深深的忧患走的!至于去哪儿,我一时也还没有决定好。火车上倒是一个提供给人思考人生的好地方。我想,我去的大方向应该是南方……
看信的成民听到秀英轻轻哭泣,缓缓朝她扭过头并向她伸出了一只手,低声说:“过来……”
语调还是从前那种听惯了的语调,仿佛内心充满了仁爱的父亲对唯一的绕膝小女说话。但又毕竟与从前的语调有所不同,虽然仅两个字,感受细腻的李秀英,却听出了丈夫的语调中也有老大的委屈和几缕难言的悔意。
李秀英不吭声,也不朝丈夫望,自言自语地说:“都没能煮几个鸡蛋给他带着。”
这当母亲的女人,心想不知何时才能又见到儿子,默默地淌下泪来。
“他已经是大人了,身上有钱,难道还会饿着他?”成民那只手仍向妻子伸出着,“过来……”
李秀英听出,丈夫的语调中已有几分请求的意味儿。但她赌着气,偏不走向丈夫,甚至,偏不朝丈夫望一眼,谴责地说:“你也太无情了。两年多不见,儿子高高兴兴地回来才两天,你就逼他憋憋屈屈地走了。”
成民站起,走到妻子跟前,想轻轻将妻子拉到怀里,不料李秀英一甩胳膊一闪身,赌气躲开了他的手。
成民愣了愣,语重心长地说:“我是为自立好啊!他不但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嘛。难道你我夫妻,还有第二个儿子不成?我爱他,和你是一样的。他理应去奔更有出息的人生……”
李秀英终于不忍与丈夫赌气了,也终于朝丈夫转过了脸,理解地说:“这我心里明白,可……可我不愿你们父子之间闹下什么误会……”
“我相信自立他不会记恨我的。”
李秀英扑在丈夫怀里哭了,她一手攥拳轻轻擂着丈夫的胸说:“那你要答应我,以后主动给他写封信,向儿子认个错儿。”
成民一边爱抚着妻子一边保证:“我一定,一定。我是不该那么冲动,但你想啊,他已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了,又毕业于名牌大学,依了他自己,万一没为村里贡献什么能力,反而将份原本不必自己担的担子担在肩上了卸不下来,并且像家驹似的沾染了些坏习气呢?”
“我看你就是瞧不起我们农村人!几个赌的,就等于全村都赌了?赌过的,就不能教育好了?”李秀英说罢,身子在丈夫怀里一转,又打算不理丈夫了。
成民的双手,并未扳旋她的身子,却从后搂抱住她丰满又苗条的腰了。他将脸偎贴着妻子的脸,嘴凑近妻子的耳朵悄悄说:“我自己不早已经是农村人了吗?我瞧不起农村人,还和你结婚?还这么爱你宝贝着你?”
“反正我觉得,你总是以知识分子那种清高劲儿,不正确地看待我们农村人身上的缺点。”
“嚯,批判起来了!”成民不禁亲了妻子一下,“你呀,言过其实了。我算什么知识分子?于今而论,更是个小知识分子了。我承认,小知识分子身上的臭毛病也不少,体现在我身上的,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行不?”
李秀英终于扑哧笑了,将头朝后一仰,反亲了丈夫一下。
院子里忽传来黄家驹的喊声:“自立!自立!”最后一句喊声未落,黄家驹也不敲门,一头闯了进来。
成民两口子赶紧分开,但那种耳鬓厮磨的情形,到底还是被黄家驹看个正着,三人都不免有点儿难为情。
李秀英红了脸说:“家驹,吃过了吗?我们正要吃,没吃跟我们一块儿吃吧?”
“吃过了。自立呢?我是来向他报告好消息的!今早我一上班,就和内蒙方面通了番长话。我借口我身体不太好,表达了辞职的意思。人家那边一听说自立要回大柳树来接替我,而且在大学又学的是企业管理,全体高兴!我和自立推心至腹地谈过,他对村里未来的发展,是很有些好想法、新想法、大想法的!与我比,他高瞻远瞩,他……他……”黄家驹终于看出成民夫妇表情不对劲儿,不说了。
成民冷淡地说:“自立他走了。”
黄家驹一愣:“走了?哪儿去了?”
成民说:“反正是离开大柳树村了。”
黄家驹追问:“究竟哪儿去了?”
李秀英说:“家驹,别问了,连我们也不知道……”
黄家驹不禁愣了一阵,接着骂道:“他王八蛋!他跟我说好的,他肯接替我!从前,你们张家的人,总是贬损我们黄家的人老谋深算,不讲信誉。现在证明,你们张家的人也想变就变,全不为别人考虑!他走怎么可以不预先告诉我一声,他这不是把我骗了,把我耍了吗?”
成民正色道:“家驹,你放肆!别忘了这不是你自己的家,你又是在跟什么辈分的人说话!”
李秀英唯恐他们冲突起来,横身二人之间,息事宁人地说:“家驹啊,你原谅他吧!其实,自立他走得也不是很情愿。”
“他什么时候走的?”
“那肯定是今天早晨才走的吧……”
成民轻轻推开妻子,望定黄家驹严肃地说:“家驹,即使他没走,也不会掺和大柳树村的事儿的,你就再也不要指望他什么了吧!”
黄家驹心里有几分明白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张成民,你凭什么从中作梗?如果我追不回来他,我永远不跨进你家门!永远再不认你这门亲戚!”言罢,掼门而去。
李秀英后悔地说:“我刚才不该告诉他自立走得情愿不情愿。我当时是怎么了呢?提那个干什么呢?反而使他冲你发作了。”
成民又将妻子揽入怀,搂抱着,自言自语:“唉,这个家驹啊,自己应付不了责任了,一时又物色不到个他能信得过的人接替他,可不急呗!我理解他……他是不是瘦多了?”
季秀英乖乖偎在他怀里,一声不出,只点了下头。
厂房旁的车库,司机正在那儿修一辆车,黄家驹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快走,去车站!”
“不行啊经理,有点儿毛病。”
“你怎么偏偏这时候把它搞出毛病来!”黄家驹急得拍车盖。
“经理,不是我搞的!”
黄家驹一眼看到了旁边的摩托,问:“谁的?”
“我的。”
“带我去!”
司机骑着摩托,后边带着黄家驹,在马路上连连超车。
“咱们闯红灯了,后边有交警在追!”
“别理!”
又是一处红灯,黄家驹命令道:“闯啊!”
“经理,我实在不敢再闯了!”
交警的摩托追了上来,在他们面前一横。黄家驹瞪着司机训斥:“你误我大事,我回去再跟你算账!”他说完,撒腿就跑。
他冲入检票口时,一次列车刚刚离站。他也顾不上看清从哪儿开往哪儿的列车,追着喊:“自立!自立!”仿佛岳自立就在车上,仿佛自立只要听到他的喊声,必定会从车窗跳出来。
追到站台尽头,眼睁睁望着列车远去,黄家驹心里别提有多沮丧,低着头走到检票口那儿,却听哪儿有人在叫“家驹”。他目光四下里寻找,谁也没见着。以为自己听错了,狐狐疑疑地一转身,猛见岳自立近在眼面前,也落汤鸡似的。
他挥手就扇了岳自立一耳光,不觉解恨,反手又补了一耳光。
岳自立皱皱眉说:“我不是并没走嘛!”
黄家驹和岳自立回到村里,一个在村口拉网逮鸟的半大孩子看到他俩人,一边跑向成民家,一边喊:“岳自立回来啦!岳自立回来啦!”
成民家院子里立刻拥出一群人,二人心中不禁同时一惊,岳自立变了脸色说:“糟了,我家出事了!”
他慌忙地跑到自家院门口,母亲正巧分开人群迎住了他。他忐忑地问:“妈,家里怎么了?”
“儿子,家里没怎么。爹妈都好好的呢!……乡亲们一听说你走了,这不都聚来了,都埋怨爸妈不该太自私。大伙说咱们大柳树村,毕竟今非昔比了,该能为自己留住一位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
岳自立环视大伙,大伙皆默默地,以充满信赖和希望的目光望着他。
张广泰老两口,成才夫妻,还有张艳双和狗狗,也老幼搀携、父子扶持地走来了。
李秀英小声对自立说:“看,你连奶奶都惊动了。你再赌气,也不该那样啊!”遂将儿子推向张广泰老两口。
岳自立在他们跟前垂了头说:“爷爷、奶奶,要骂,也别骂我爸妈,就痛痛快快骂孙子我一顿吧!是我自己一时赌气。”
王玉珍攥住他一只手说:“大孙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岳自立说:“爷爷,我不走了。我留下,听众乡亲们的安排。我走半道就觉得我舍不得离开爷爷了。”
张广泰说:“自立,乡亲们都不愿让你走,都希望你留下来,我心里倒也挺高兴的。但那一件事,我还是昨晚那么个立场。”
曹有贵从旁说:“老哥,这一次你顺从一点儿民意,民主点儿好不好?”又对众人说,“同意由自立来接替家驹的,都鼓鼓掌,咱们就算来个鼓掌通过,行不?”
众人都鼓掌,并异口同声地说:“行!”
张广泰说:“乡亲们,咱们曲国经老村长生前,对我讲一番话。他说,什么时候咱们农民也有民主的强烈要求了,什么时候咱们中国的农村才有真正的前途了。以前,不是我张广泰独断专行,是你们把我惯成那样的。大事小情,党内党外,都看我的眼色,猜我的心思。有时候我愿意听听大家的想法,由大家拿主意,可你们由我一个人做主惯了,反而又都没主意了,自己把民主推开了,任凭我一个人独断专行,那我有什么办法?你们说,从前的情形是不是这样啊?”
众人都笑了。
张广泰又说:“幸亏我这个人内心里有乡亲的位置。要不从前的几十年,我就是一个直接压迫你们的人!”
众人又笑了。
张广泰接着说:“大柳树如今在许多方面都好了,那么凡是关系到群众利益的事,就应该更民主了。自立他究竟担得起担不起这份重担,我提议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当众讲讲他为什么那么有信心,然后来一次正正规规的全村投票。如果乡亲们用投票证明了对他的信任,我张广泰什么反对的话都不再说。要是不这样,我虽然老了,那也还是要坚决反对的!”
岳自立说:“乡亲们,我岳自立情愿接受民主选举的考验!”
众人又鼓起掌来。
李秀英朝家院使眼色,小声说:“你爸还在屋里呢!”
岳自立进到屋里,成民一言不发地看他。
“爸,还在生我气?”
“我好像听你爷爷在院外对你说他老了,是不?”
岳自立点了点头。
“儿子,不只你爷爷那辈老了,一个接一个地走了;爸这一辈人,也都半老了。时代催人老啊!”
岳自立不解父亲何以口出此话,沉吟着,一时就有些不知所措。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张艳双抱着狗狗,悄悄将黄家驹送出大柳树村。黄家驹往“要事栏”上贴好“致大柳树乡亲的公开信”后,拎起旅行包,在背着狗狗的张艳双的陪同下,向村外走去。
望着黄家驹的身影在夜幕中走过小河,狗狗说:“妈,我看见我爸往皮箱里装了好多钱,是不是把咱家的钱都偷偷带走了啊?那咱俩以后还有钱花吗?”
张艳双将狗狗放在地上,拧他脸蛋笑道:“你这小精怪!完了,我看你是一点也不学我们张家人,太随他们黄家的根儿了!父子俩你还有提防着的心眼儿!”
黄家驹来到新新居前,门开着一条缝,他推门而入。这么多年了,新新居的招牌,早已没了颜色,黑不溜秋的,只剩一个模模糊糊的“居”字了。
黄家驹来到黄吉顺住的屋前,听到了黄吉顺在说话:“唉,现在只有你陪我一炕睡着了,来,贴个脸儿,再亲个嘴儿,嗯,真乖,你也睡吧,睡吧。”
黄家驹在门口犹豫,不知如何是好,他想了想,叫道:“姥爷,我能进吗?”
“家驹啊,快进来,快进来!”
黄家驹犹犹豫豫推门而入,炕上一条大黄狗,呼地站起,冲他龇牙咧嘴。黄家驹放下旅行包,害怕地贴墙而立。
“趴下,趴下,别冲他凶,他是我孙子!”
“哪儿来的一条狗?怎么还让它上炕了?”
“林局长怕我闷,给我要了这条狗,让它给我做个伴儿。”
“是条好狗。”黄家驹在炕边坐下了。
“那是!从公安局退役的老警犬。人家林局长,那能送我一条不起眼的狗吗?我还养成新毛病了,它不趴我身边,我就睡不着了。咦,你怎么进来的?学会穿墙术了?”
“你没插门。”
黄吉顺拍脑袋:“唉,老成这样了!晚上都忘插门就躺下了!”
“姥爷……”
“爷爷!”
“爷爷,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搬到大柳树去啊?”
“嘿嘿,我想再往后拖一拖,吊吊大柳树的胃口,兴许能给我这房子作个更高的价!家驹,你看你妈和林局长,他俩……有门儿吗?”
“但愿吧。”
“是啊,但愿他俩能成。日久见人心,原来人家林局长,也是个挺好的人。”
“您就别操他们那份心了!让我妈住过来陪您,不是更好吗?”
“那是的,你妈说过几次。可她和林局长,现在不是正……她住过来,他们见面不是不方便了吗?”
“我要离开大柳树一段日子,今晚的票。不能经常来看您了,我不放心您。”
“你放心走你的,我身体还行。”
“我不当经理了。我这一走,可能时间会挺长,也许一年半载的,也许更长。”
“怎么?他们就因为你那么点儿错,就把你给撸了?他们……他们把事做得也太……那个了呀!”
黄家驹一笑:“不是的,是我自己要求辞职的,我累了,自立接替我。我也要像自立一样,去大学里镀镀金。”
“镀金?这么决定也好,我支持。镀它金灿灿的一层金,那就不必再回大柳树了,直接回城里来,看哪个机关缺局长,别嫌官小,就去当!”
黄家驹笑了,看一眼手表:“不能多说了,我得走了。”
黄吉顺依依不舍:“这么,就走了?”
“火车不等人啊!”黄家驹起身拎旅行兜,回头望黄吉顺,也依依不舍。
“我送送你……”黄吉顺赶紧下炕。
“不用,何必呢!”
“我不是也得插门嘛!”
黄吉顺陪家驹走到店门口,二人又依依不舍地互望。
“家驹,跟爷爷,告别得……热乎一点儿吧!”
黄家驹放下旅行兜,情不自禁地拥抱他。
黄家驹走了,黄吉顺将一颗头探出门外,久久地望着,而大黄狗,卧在了他脚边。
村人们看了那封公开信,接连几天里,皆评说起黄家驹的劳苦功高来。对他的种种不满,似乎都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使张艳双觉得非常替自己长脸,也使成才两口子感到欣慰,由于女婿不再是村中人物了的那份失落,得到了挺满足的补偿。
大柳树村礼堂里在举行正正规规的民选,台上斜摆一张桌,潘凡和林士凡坐在桌后。台下,张广泰、曹有贵、德先、自立陪着广布道尔基和乌日娜坐在第一排。
广布道尔基问:“怎么没见你们那位金凤老大姐呢?”
张广泰忧郁地说:“她病了,在住院。”
广布道尔基又问:“你能陪我去看望看望她吗?”
张广泰点头。
乌日娜在与自立耳语,自立深情地看着她,握了她的手一下。
台上,秋林宣布:“大柳树村的全体乡亲们,联合加工厂的全体职工,刚才,岳自立同志,已经向大家表达了他的决心和信心。为了选举的合法性,我们请来潘凡区长和林士凡局长做监票人。下面,按秩序,投票开始!”
礼堂的对开门开了,自立和乌日娜走出。
“我投了你一票。”
“以后我们就要在一起共事了,这真好!”
乌日娜笑了:“只要我等你,你就娶我这个蒙古族姑娘,这可是你在信里说的!”
“爱情也真好!”他们挽臂向前走去。
大喇叭里传出潘凡的声音:“乡亲们,再预先向大家透露一个好消息,市里和区里,决定将大柳树村树立为农业科技园区的试点区,再划分给你们一大片土地!并任命林士凡局长兼科技园区的主任,岳自立同志为副主任!”
……
两辆小轿车停在市内某医院的院子里,潘凡、林士凡、张广泰、曹有贵、秋林、德先走了出来。他们急匆匆地往医院里走,一位医生和一名护士迎上前来,医生说:“刚刚停止呼吸……”
护士将他们引进一间病房——李金凤病逝在床上。
潘凡扶张广泰坐在病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张广泰握着李金凤一只手,缓缓淌下老泪来:“老姐,老姐,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舍不得你走哇!人要是真有下辈子,我张广泰还愿意和你在一个农村党支部里共事,再丢掉一次工人饭碗,再失去一次城市户口,我也在所不惜……”
由于岳自立们,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男人们,似乎反而老得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快了。
中国既快成老人们的了,也快成年轻人们的了。中国时代大舞台的中央,主角渐渐地不再是老人们而是年轻人了;它的台下,不再像以往的时代,年轻人只有喝彩捧场的份了,而是老人们望洋兴叹了。老人群中,间或有一批中年人自叹弗如。
转眼又到了一年的中秋节。究竟是哪一年,已经不重要,因为张广泰一过了八十岁,对于他,年份就停止了似的。并且,他总爱说他仍是八十岁。
现在的大柳树村,已经是一处花园般的现代农村了。
小院子里,狗狗在和张广泰下棋。
“将!你又输了吧?太姥爷你可连输三盘了!”狗狗起身欲跑,张广泰一把拉住他:“别跑别跑,太姥爷再哄狗狗玩一盘!”
“说反了,您是强迫我陪您解闷儿,可这也不应该是我的任务啊!”
“狗狗,你别当成任务,当成义务,不就玩得高兴了吗?坐下坐下,最后一盘!”
狗狗不得已地坐下了,嘟哝:“当成义务也不高兴,您棋太臭。我让您三步,您先走吧!”
王玉珍老太太,确切地说,王玉珍老奶奶,一身簇新的红裤绿褂从里间出来,问他:“老家伙,你怎么还下棋,倒是去不去呀?”
他一抬头,见老伴儿脸上居然还敷粉抹脂的,眉心拧成个疙瘩说:“哎呀呀,哎呀呀,你呀你呀,你那是个什么样子啊?你往哪儿去呀?你给我张广泰留点儿脸行不行?”
“我这样子怎么了?我大孙子叫我们老人都去表演秧歌的!”
她一提岳自立,张广泰顿时不言语了,她又说:“自立张罗来了那么一大笔投资,全村人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今天举行奠基仪式,你不去捧场倒反对啦?”
张广泰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你去吧你去吧!我不像你那么老来疯,我高兴在心里。”
王玉珍老太太叫狗狗:“狗狗,跟太姥姥凑热闹去!”
狗狗刚想丢下棋子跟去,被张广泰一把扯住,命令道:“不许,乖乖和我下棋,还没分个输赢呢!”
王玉珍嘟嘟哝哝地走了,狗狗哪会还有耐性陪太姥爷下棋呢?
张广泰看出来了,就哄狗狗,说领他去河边钓鱼。狗狗摇头,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带上渔具,扯了狗狗就往河边走。
八十多岁的张广泰,是既怕热闹,又怕孤独和寂寞。路上,他问狗狗:“狗狗,你黄家太姥爷和我,谁对你好哇?”
狗狗无精打采地回答:“我哪儿还有个太姥爷?”
“就是你爸的妈的爸啊!”
狗狗站住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就是黄吉顺老爷子呀?他不让我叫他太姥爷,他让我一定要叫他太爷爷。”
张广泰大不以为然地纠正:“他算你的什么太爷爷!他和我一样,也只能算是你的太姥爷。辈分是这么分的。你爸的妈是你黄家太姥爷的女儿,所以呢,她的儿子,也就是你爸,是你黄家太姥爷的外孙。你是你爸的儿子,所以你是他外孙的儿子,外孙的儿子那也只能是重外孙。你是重外孙,你自然得叫他太姥爷才对。”
狗狗听得越发糊涂了。张广泰也觉得自己快把自己讲糊涂了,就不再讲解他的辈分学了。
张广泰和黄吉顺,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如今已不再争谁是原本的城里人了。城市户口对他们已没什么意义了。但他们似乎总还要为点儿什么争下去的。争了多半辈子,习惯了争点儿什么,于是在狗狗这个孩子前争宠。张广泰自己既当不成太爷爷,对黄吉顺一心想当太爷爷而非太姥爷的企图,那也是一有机会就予以戳穿的。
他追问狗狗:“我和他,谁对你更好点儿?”
狗狗狡黠地回答:“我妈嘱咐我,不许乱说这些。”
“嘿,学会明哲保身了!你妈是我孙女,你跟我说实话,我不传。”
“那我也不说!”
这孩子忽然朝远处大叫:“太爷爷!”黄吉顺拄着手杖缓慢走来,身后跟随着他家的大黄狗。
狗狗对黄吉顺大叫“太爷爷”,张广泰心里酸溜溜的,狗狗想迎太爷爷跑去,被他一把拉住了小手不放。
黄吉顺听到狗狗的叫声,脸上每条褶子都在笑,加快了脚步。他走到跟前,狗狗终于从张广泰的大巴掌里挣出了小手。
黄吉顺抱起狗狗,亲了一阵,对张广泰说:“难怪我重孙子几天没去我那儿玩儿了,原来被你个老东西缠住了。”
大黄狗见了张广泰格外亲,直往他身上扑,伸长舌头不停地要舔他的老脸。
张广泰一边与狗亲热,一边说:“你甭来这套!这一个月狗狗都得在我家。”
黄吉顺寻思片刻,灵机一动地说:“咱俩换,如何?”
张广泰一听“换”字,两只老眼里顿时投射出警醒的目光:“又换什么?”
黄吉顺笑道:“让大黄狗陪你几天,让狗狗先陪我几天。反正都是狗,我拿大的,换你小的,你合算啊!”
不料狗狗生气了,从太爷爷怀里出溜地上,瞪着太爷爷抗议:“我不是狗!更不是小狗!我不跟你们玩啦!”
此刻村子东边响起锣鼓声、鞭炮声,狗狗又说:“我凑热闹去啰!”说罢撒腿就跑。
黄吉顺后悔不迭,连连道:“我怎么说我重孙子也是狗呢!老朽了,老朽了,完了,完了……”
张广泰纠正:“重外孙!他爸是你女儿的儿子!”又幸灾乐祸地说,“以后狗狗再不会理你了,只会跟我一个人亲了!”
黄吉顺笑道:“老东西,别把我想错了。我可不是狗狗,我是狗狗的太爷爷。所以呢,不管你怎么气我,我都不生气。你拿我干没治了吧?”
张广泰反唇相讥:“你就不是个老东西了?你可比我小一岁!我练一阵八卦,不拄拐棍了。你呢?没出息,反而离不开拐棍了吧?”
黄吉顺笑微微地说:“我喜欢。你们农村人土,你们拄的那才是拐棍。我们城里人文明,我拄的这叫文明棍。”
见黄吉顺一副不屑于斗嘴的样子,张广泰又说:“唉,老天真不公平。从前,你气得我一次次心口疼,气了我几十年。现在,我终于也可以气气你了,你倒不生气了。你怎么就不生气了呢?”
黄吉顺却转移了话题:“我这会儿想看个人去,老哥,陪我去吧?”
张广泰也笑了:“一求我,就叫我老哥了。你想看谁去?”
黄吉顺沉默半晌,低声吐出两个字“大翠”。张广泰表情顿时肃然,他略一犹豫,随即点点头。
大翠的坟被平了,骸骨被火化了,装在一个挺贵的骨灰盒里,摆在了大柳树村的殡仪馆。殡仪馆是家驹主事时建的,骨灰盒是成才两口子出钱买的。
张广泰陪着黄吉顺到了那儿,黄吉顺将大翠骨灰盒从架上取了下来,抱在怀中,抚摸不止。那儿是花园式的,有花有树。馆前还有喷水池,池里养了群大红鲤,环境很是美好幽静。
两位同样怕热闹又怕孤独寂寞的老人,舒舒服服地仰躺在相向的两把竹躺椅上,望着水池中忽高忽低的喷水,递一句接一句地闲聊。
黄吉顺说:“我喜欢这儿,死了就安置在这儿了,能安置在这儿也算福。”
张广泰说:“别忘了你是有城市户口本儿的,这儿可是农村地界。不太屈你这城里人了吗?”
“别揭我老底儿了行不行?你知道吗,村里要建绿色农作物基地了。”
“知道。”
“庄稼就是了,还叫什么农作物!庄稼本来都是从绿色长起来的嘛,不等于废话吗?”
“你懂什么庄稼,那是指粮豆而言。农作物就包括了蔬菜瓜果,绿色就是说不上化肥的,收获了叫环保食品……”张广泰一副农业专家的口吻。
黄吉顺眼也不睁地抢白:“我是不懂,我城里人哪懂这些!”
张广泰不再说什么,起身伸出双手,去捧黄吉顺怀里的骨灰盒。
黄吉顺抱紧不放:“是我女儿!”
张广泰说:“不是你当年搞那么一出,她还是我大儿媳妇了呢!”
黄吉顺双手不禁一松,骨灰盒被张广泰捧过去了。
张广泰归坐到躺椅上,瞧着骨灰盒,抚摸着,忆起往事,百感交集,老眼一时竟有些湿。
村子东边,高音大喇叭,又送来一阵哇哩哇啦的洋话。
黄吉顺问:“听说自立引了四千多万美元的投资?”
张广泰自豪地说:“那是。”
黄吉顺又问:“合咱们中国多少钱?”
张广泰掐指算了算,回答:“三亿多人民币。”
于是黄吉顺连道:“打住打住,听了上头!唉,唉,想当年,我用三间大瓦房换你家两间小破房,你才贴补给我二十几元!你说你多小气!”听来,黄吉顺的口吻竟有些愤然。
张广泰狠狠踹了他脚一下:“那是当年!当年你一天卖一百碗馄饨才挣几角钱?”
黄吉顺却不出声了,似乎睡了。
那时,天已黄昏。通红的一轮大夕阳,将它暖暖的、金橘色的余晖,满是情义地照在两位老人身上。
张广泰也觉得发困,将骨灰盒放回到黄吉顺怀中,并摆弄他双手,使他在梦中抱着。之后,也睡在自己那张躺椅上了。
天黑了。张广泰醒了,推黄吉顺一块儿回家。一推不动,二推不动,三推,头往一边歪。
张广泰以为他死了,伏在他身上,悲情大恸,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像个孩子:“黄吉顺,黄吉顺,你不许死!你死了,我找谁斗嘴去?没个人斗嘴,我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黄吉顺偷偷睁开一只眼,暗笑。
村里,李秀英和张艳双,以及些个爱赶新潮的大姑娘小媳妇,在为小芹举行择婿活动,有点儿像电视里的《玫瑰之约》一类节目的活动。
他们笑闹着将小芹和林士凡推到一间新房似的屋里,从外边锁上了门。
城市里,一处报摊前,摊主在手持话筒吆喝:“晚报,晚报!大柳树村拟招一百名城里女婿——给住房,给工作;有了孩子,小学中学都免费!”
城里小伙子们争相买报,边走边看,伴着“晚报,晚报,中共中央召开农村工作会议,中国农民面前又有新希望……”的吆喝声,消失在城市的人流中……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