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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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夜深了。除了黄伟,全班其他人都躺下了,鼾声此起彼伏。马灯放在桌上,黄伟坐桌前,在小本上创作着他的小说。
赵天亮翻过身来,伏在枕上,望着黄伟,压低声音说:“同志,你也该睡了。”
黄伟头也不抬地:“马上。”
赵天亮:“我支持你写小说,可是必须禁止你过分耗费我们的马灯油。”
黄伟:“明白。”
他放下笔,看自己密密麻麻写了一整页的文字:
将来,值得我们这一代人回忆的事肯定很多,但是最值得我们回忆的,必然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它不仅包含爱情、友情和一切温暖我们的情愫,还将包含着思想。呵,我们头脑里是非对错混沌一片的思想啊,我应该怎样记录,才算是较为真实地记录了呢?我不知道,所以我渐觉痛苦……
黄伟对自己写下的这段话感到挺满意,将笔夹在笔记本中,合上了笔记本。他起身走到炉前,通了通火,加了些柴。他拧灭马灯,走到赵天亮铺位前,对赵天亮耳语道:“我觉得我具有写作天才!”也不待赵天亮说什么,一转身走到自己的铺位那儿,坐下脱鞋。
已躺在被窝里的黄伟还是不能入睡,仰躺着,大睁双眼继续想着:“齐勇的马车,两天前就应该到来的。如果明天他还没来,那我们可就断粮了……”
窗子亮了,赵天亮已经穿好衣服站在屋子中央了。
赵天亮:“各位,该起了啊!”赵天亮拉开门闩,却推不开门,他用肩膀顶门,将门顶开一道缝,挤了出去。
门外,小木房子虽然有门廊,但门还是被堆成小丘的雪堆堵住了。台阶已不可见,雪将台阶埋成一道坡。
赵天亮试探着往台阶下迈出步子,但还是滑下了台阶,摔在地上。他揉揉后脑勺,捡起帽子,走到木房子后曾作为马棚的地方——扫帚、铁锨、推雪板、钢钎、大锤等等工具放在那儿。赵天亮拿起铁锨,回到房门前,清除那小丘似的一堆雪。
魏明从木房子里走出,一声不响地踏下台阶。
赵天亮叫住他:“老魏,哪儿去?”
魏明头也不回地说:“到林子里转转去。”
赵天亮:“这么厚的雪,你一个蘑菇也采不到的。”
魏明不再回答,只是默默地往前走了。赵天亮困惑地望着魏明的背影。
大家围着桌子吃早饭,黄伟将一盆面糊糊端到桌上。
“小黄浦”瞅了一眼面糊:“老黄,请教一下,这算什么?糨糊?”
黄伟:“怎么能说是糨糊呢!我把剩下的一点儿面炒了一下,所以说是冲的炒面。我还放了盐呢,挺好喝的。”
赵天亮先盛了一碗,喝了一口,咂咂嘴:“是挺好喝的。在连队,咱们连一天两顿黄豆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怕喝几顿炒面吗?喝,都喝!”
赵天亮见没人拿碗,便一碗一碗地盛满。
昨天晚上剩下的馒头块儿烤在炉盖子上,黄伟一堆堆拿起,用围裙兜着倒在桌上。
杨一凡:“班长,这是咱们最后的早餐吧?”
赵天亮:“是咱们今天最后的早餐!”
“如果明天齐勇还没来呢?”
“那咱们就盼着他后天来。”
“如果他后天还没来呢?”
赵天亮把脸一板:“一凡,如果你的意思是——连队会把我们一班忘了吗?那我的回答是特别肯定的——当然不会!”
杨一凡:“我只不过随便问问,你何必那么严肃地瞪着我?”
黄伟:“班长说得对,连队怎么会把咱们忘了呢!但一凡问的话也可以理解,都对挨两三天饿有充分点儿的心理准备,那也是必要的。班长为大家盛在碗里了,大家喝炒面呀!喝呀!”
门开了,魏明走了进来,将一副夹子“当”的一声扔在地上,恼火地:“套住了!”
正在吃饭的知青们停下来,愣愣地看着他。
魏明:“我下在林子里的夹子,套住了一只野兔!可我只看到了野兔的一只脚,身子被那边的狗给叼走了!”
黄伟:“也有可能是狼给叼走的吧?”
魏明:“这我分得清!那狗比狼小多了,夹子周围都是小爪印!再说我研究过那条狗的爪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赵天亮起身将他往桌边推:“叼走就叼走吧,不过一只野兔。消消气,也坐下把饭吃了,啊?”
魏明悻悻地坐了下去。
梁喜喜坐在家中的高凳上捣蒜,周萍低头坐在炕沿。梁喜喜看着周萍问:“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找来吗?”
周萍抬起头,惴惴地摇一下。
梁喜喜:“公社那放映员,就是我那表弟,直到前几天,才把他一年前那件事儿告诉我。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事儿?”
周萍茫然地摇头。
梁喜喜:“就是,去年冬天,他被赵天亮他们扣押了一夜那件事儿。”
周萍立刻站了起来,分辩道:“支书,我作证,他们起先不知道他是……他们也没怎么难为他。您千万别生他们的气,要怪,就怪我吧!”
“怪你?怪你什么呀?”
周萍:“怪我……怪我……”她实在也说不清该怪自己什么,就又低下了头,恳求般地小声说,“反正请您千万别生他们的气,原谅他们。都是我不好,您心里要是有气,就生在我身上吧。”
梁喜喜:“在那件事儿上,你怎么就‘不好了’呢?”
“我……我……”
梁喜喜:“别‘我我’的,说明白,你怎么就‘不好了’?”
周萍便又抬头望梁喜喜,眼中都急出了泪:“我……我现在还认识不深刻。支书,我回去想。过几天,交您一份书面检查……”
梁喜喜放下捣罐:“你过来。”
周萍走到到梁喜喜跟前。梁喜喜拉住她双手,仰视着她,目光和语调怜爱交加。
梁喜喜:“小周萍啊,你呀,你呀,你可叫我说什么好呢!别说你出身还不好,自己还是‘黑五类’子女,就是你出身再好,根红苗正,那也不能什么黑锅都自己往自己身上扣。有些事儿,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没人声张,也就过去了。一旦有人较真儿,说大就大,沾边儿的就倒霉。”
听着梁喜喜的话,周萍心中更不安了,眼泪流下来了。
周萍无怨无悔地:“支书,求求您,反正我已经是‘黑五类’了,再加一层黑我也无所谓了。如果您有权作结论,您就尽量替赵天亮他们开脱,把罪名都加在我一个人身上吧。属实的,不属实的,我都认……”
梁喜喜:“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生你的气也就生在这一点上。你呀你呀,你怎么是这样的一个姑娘呢?这是什么时代?你不是中国人呀?那件事,我也根本就不生赵天亮他们的气!我有什么道理生他们的气呢?恰恰相反,我感激他们!通过那件事,证明赵天亮、齐勇,还有那个小什么……”
“‘小地包’。他大名叫孙敬文。”
“对,孙敬文。那件事儿,证明他们三个,还都是不忘本的小伙子。我那表弟,他特别感激的是你。我特别感激的也是你。赵天亮他们团长,也让我跟你说,他也认为你是个好姑娘。对你没当成兵团战士,他现在更内疚了。那件事儿只错在一个人身上,就是我那表弟!”
周萍听了不好意思,一扭头笑出了声。
梁喜喜出气地:“我已经狠狠地训了他一通,警告他,要么戒酒,要么别当放映员了!深更半夜过那边去了一次,第二天还给那边放了场电影,这是跳进黄河洗不清的事儿!这是能把自己也把亲朋好友都坑一辈子都坑惨了的事儿!”
周萍:“支书,您放心,我和天亮他们,我们都一致认为,根本就没发生过那么一件事。天亮他们的边防日记上,只写着有名公社的放映员迷路了,在他们那儿住了一夜,还给他们放了一场电影,增强了兵团和农村之间的友好关系。”
梁喜喜很受感动:“小周啊,说吧。我应该怎么感谢你?”
“支书,我……我不……您已经对我很好了呀!”
梁喜喜:“从今往后,我要对你更好!当然啦,也不是特别偏向你。那样,其他知青该有意见了,你的感觉反而会不好了。我的意思是,背地里,不违反我支书党性原则的情况之下,该关照你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地关照关照。明白了?那,说吧,说吧。”
周萍犹豫地点点头,鼓起勇气说:“支书,那我求您一件事儿……别再非把我当典型培养了!我不想当那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
周萍挣脱了梁喜喜的双手,捂自己的脸,转身哭了。
梁喜喜愣住了,她缓缓站起,走到周萍对面,看着周萍,又顿生怜意,一下子将周萍搂入怀里。
周萍:“我什么典型也不想当!我就想是一个普通的插队女知青……”她哭得委屈极了。
梁喜喜哄她:“好好好,别哭了别哭了,不把你当典型树了!你今天要是不说出来,我还想不到你不愿意。不树你当典型,对我这支书来说很可惜,可是你自己既然不愿意,那我就依你。”
屋子外面,一个男人用鞭竿敲窗,那是一个鄂伦春族男子。正是他捡到了赵天亮的枕头。梁喜喜和周萍都朝窗外望去,鄂伦春男人挥了一下手。
梁喜喜:“光说我那表弟的事了,把另一件事儿忘了。你很久没见到赵天亮了是不是?”
周萍点头。
“想不想见他?”
周萍渴望而诚实地:“想。”
梁喜喜一指窗外:“窗外那个鄂伦春人,他们夫妇都是咱们山东屯的朋友。论起来,山东屯最老的几个人,和他们的父辈就是朋友了。今天又是星期天,我准你假去看赵天亮。你回宿舍带上想带的东西,跟他走。人家不能把你一直送到赵天亮跟前,还有十来里地,那就得你一个人走了。”
“谢谢支书!”
兴高采烈的周萍转身就要跑,被梁喜喜拽住:“你就对你们宿舍那几个姑娘说,是我让你到鄂伦春人的住地去,为我取回些治胃病的鄂伦春草药。还有,星期一不要自己回来,要等到齐勇的车也去了,让齐勇的马车把你送回来。”
“要是齐勇的车明后天没去呢?”
“那就一直等。总之不许你姑娘家的一个人往回走!”
“支书……”周萍感激得两眼泪汪汪的,不知说什么好。
梁喜喜往门外推她:“快去吧,快去吧!”
鄂伦春夫妇和周萍骑着马在山林中走。另外还有四匹马,驮着小帐篷之类的东西。一条大黑狗在后面跟着跑。
周萍问鄂伦春男人:“咱们为什么一直穿着林子走啊?”
鄂伦春男人:“林子里雪薄。”
鄂伦春女人:“路上雪太厚了。马和人一样,雪没膝部,每走一步也吃力。”
周萍:“听说鄂伦春马,饿急了渴急了,也可以吃动物的肉,也可以喝动物的血?”
鄂伦春男人:“是那样,但只有我们鄂伦春人喂它们,它们才吃。它们绝对相信主人。所以当主人喂它们动物的肉和血时,它们能够知道,那实在是因为主人弄不到草料喂它们了。它们肯和主人共患难,不喜欢吃,也只有吃。”
周萍:“它们真好。”
鄂伦春男人高兴地:“你夸我们鄂伦春人的马,就等于夸我们最忠诚的朋友。马和狗,都是我们忠诚的朋友。夸我们的朋友,也就等于夸我们鄂伦春人。”
男人看着他的妻子说:“哎,你给这位姑娘唱支歌吧!”
于是,鄂伦春女人轻轻唱了起来:
威拉参哥哥,我有点小米,给你做点小米饭,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小米饭,而是来找你的好意,那哈依呀!
威拉参哥哥,我做点儿松鸡肉给你吃吧,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松鸡肉,我是来向你求婚的,那哈依呀!
威拉参哥哥,你如果真是爱我的,咱们就到大兴安岭去安家吧,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那正是我的心思,咱们赶快跨上马儿,咱们领上忠实的猎狗,大兴安岭在向咱们招手呢!
骏马啊,奔驰吧,猎狗啊,跟上吧!
那依呀,那依呀,那哈依呀!
三个人的身影和马匹在林间行进。突然,鄂伦春夫妇的狗狂吠起来。隐约有两只狍子一前一后从树木的间隙中闪过。
鄂伦春男人:“狍子!”他敏捷地取下枪,一夹马,追赶而去。
鄂伦春女人对周萍说:“你等这儿!”她也取下枪夹马而去。
狗吠声渐远,树林安静下来。周萍也下了马,循着狗吠声走去。
周萍走出了树林,见远处有雪坡,雪坡的尽头是悬崖。一大一小两只狍子已被追到了悬崖边上。鄂伦春夫妇也都已下了马,提枪在手,一步步左右包抄过去。
狗跟随着他们,吠叫着。
悬崖边上,体型小些的狍子向体型大些的狍子走去,横站在体型大些的狍子身前。显然,它是准备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射来的子弹,保护体型大些的狍子。
它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凝视着一步步逼近的猎人。前边是悬崖,后边是一心要射杀他们的猎人,它们已无生路。它们一动不动,是那么镇定,仿佛不失尊严地听天由命了。
狗居然不吠了。
周萍跑了过来,呆呆地望着那两只狍子。
鄂伦春男人举起了枪。
鄂伦春女人也举起了枪。
周萍张了张嘴,想阻止,但是并没说出什么阻止的话。她默默地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她都没听到枪声。周萍转过身来,见鄂伦春夫妇在对视。他们已经将举着的枪放了下去。
周萍和鄂伦春夫妇重新骑上马。没过多久,树林就已在他们身后了。他们的马行进在一条冰封的小河边。
周萍看着小河上的冰,突然说道:“连队给他们送东西的马车,从没这样走过。”
鄂伦春男人:“在冬天,一个鄂伦春人,他如果不知道哪儿的雪厚,哪儿的雪薄,那么他就算不上是真正的鄂伦春人了。”
周萍:“只听说过大动物保护小动物的事,刚才那只小狍子,怎么反而保护大狍子呢?”
鄂伦春男人:“你说的小狍子,其实不小,它是公的。你说的大狍子,其实也不大,它是母的,只不过它怀孕了。春天一来,它就该生小狍子了。因为它怀孕了,所以看上去大些。”
“那,你们怎么没开枪?”
鄂伦春男人:“我们鄂伦春人从来不猎杀怀孕的母兽。我们的森林之神使我们明白,那是不对的。如果我们非要那么做,他就会惩罚我们。我们愿意服从他的神示,我们不愿意做不对的事情。”
鄂伦春女人又唱了起来:
小鹿说,妈妈,妈妈,你肩膀上挂着什么东西?
母鹿说,我的小女儿,那是一片树叶子。
小鹿说,妈妈,妈妈,你骗我,树叶子不是那样的!
母鹿说,我的小女儿啊,是猎人把我打伤了。
小鹿说,妈妈,妈妈,让我舔你的伤口止疼吧。
母鹿说,孩子啊,那是没用的,血还是会从伤口往外流啊!你快去那边的高山上找你的爸爸!快走吧,人又要来了,让妈妈把它们引开啊。
在一条大路和一条小路的岔口,周萍下了马。她拎着一只布袋子,与鄂伦春夫妇告别。骑在马上的鄂伦春男人指着大路前方,告诉了周萍她应该继续走的方向。说完,鄂伦春夫妇及其马匹拐向小路,向山林走去了。
周萍将袋子往肩上一扛,继续向前。
在深雪中前行的周萍已满脸汗水,她喘息一会儿,接着往前走。
日才落,天未黑。站在瞭望台上的赵天亮发现了远远走来的周萍,他迅速走下瞭望台,迎着周萍跑去。
赵天亮惊喜地喊:“萍萍!”
周萍听出是赵天亮的声音,脸笑得像花朵一般。尽管已经很累很累了,但也奋力向赵天亮跑去。
周萍跑到赵天亮面前,双腿一软,偎倒在赵天亮怀里:“雪太深了,累死我了。”
赵天亮搂抱着她:“我想死你了!”
周萍:“你想我我高兴,但是千万别往死了想!”
“许多人不喜欢冬天的理由是各式各样的,我不喜欢冬天的原因只有一个……”
“什么原因?”
赵天亮:“冬天你来看我一次太不容易了!而且,我拥抱你的时候,没有拥抱住了的感觉,而且还没法对人说。”
周萍仰起了脸:“那还不吻我!”
赵天亮笑了,俯下头正欲吻她,她反而将头扭开了。赵天亮困惑地看着她。
周萍:“接吻好比潜水,要有预备动作!”她深深吸气,煞有介事地说,“预备完毕,可以正式开始了!”
赵天亮又吻她,嘴唇刚碰到嘴唇,看着周萍的模样,想想她刚才说的话,忍不住笑了。
周萍故作严肃:“我们在进行恋爱的仪式,严肃点啊!”
赵天亮更忍不住笑。
周萍:“在不该笑的时候笑,是可笑的。在即将接吻的时候笑,是最可笑的。”
赵天亮:“你也严肃点儿行不行?”
周萍:“谁不严肃了?你笑什么呀你,浪费人家感情!”她将赵天亮推倒在地,自己也被赵天亮扯倒了。他们在雪地上翻滚,嬉闹。
他们的笑声在林中回荡。
赵天亮将周萍压在身下了,深情地俯视着她的脸。周萍也凝眸注视赵天亮,目光中充满幸福和信赖。
周萍甜蜜地笑着:“恋爱真好。”
赵天亮:“我爱你……”他给她一个长长的吻。
赵天亮带周萍回了木房子。“小黄浦”从被窝里一下子坐了起来,急迫地问:“带什么吃的没有?”
周萍将拎在手中的袋子放在桌上,大家一下子将桌子围住。
黄伟将袋子兜底一倒,堆了一桌黏豆包。所有围在桌旁的人都伸出双手,防止黏豆包滚落地上。
黄伟:“都把爪子缩回去。”
大家便都很绅士地将手背到身后。
“小黄浦”忘了自己只穿裤衩,光着脚丫蹦到地上,冲到桌前,伸手便抓。“小地包”将他的手打开了。
沈力:“你看你什么样子!文明点儿好不好?”
“小黄浦”这才意识到自己太不成体统,一转身又蹦到床上匆匆穿衣服。
他大声地说:“平均分配!平均分配啊!”
周萍“扑哧”笑了,转身走到赵天亮那儿,和赵天亮并肩坐在床沿。
黄伟抻着袋口,魏明点数着,重新往袋子里装豆包:“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黄伟将袋口一拧,交给魏明。
魏明:“总共四十个,咱们七个人。一人六个少俩儿,一人五个多五个。”
杨一凡:“不能按七个人分吧?周萍带来的,不能咱们吃,她看着吧?”
魏明:“对对,糊涂了。那就是八个人,五八四十,正好每人五个。”
周萍:“不用算我。这个冬天我吃了不少黏豆包。把我那份儿分给特别爱吃的人吧,我吃什么都行。”
“小地包”:“除了你带来这四十个黏豆包,我们这儿什么吃的都没有了。今天早上,我们每人只吃了四分之一个馒头。之后,就一直饿到现在。”
周萍不由得转脸看赵天亮,赵天亮对她点了点头。
周萍一一看大家的脸,她忽然怀疑起什么来,用目光四处寻找,之后起身叫:“黄黄,黄黄,黄黄……”
没有小鹿的回应。
周萍大惊失色:“黄黄呢?黄黄在哪儿?你们是不是把黄黄给吃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他,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黄伟:“周萍,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黄黄不是被我们吃了。我用我的人格担保。”
周萍的目光望定赵天亮的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赵天亮起身抱着周萍:“我们怎么能把它给吃了呢。它长得挺快,也长得挺大了。它身上有寄生虫,也许还会带有传染病,我是班长,这些事我不能不考虑。所以有一天,我就把它带到林子里,放生了。我觉得它挺愿意获得自由的。”
周萍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发誓,没骗我!”
“我发誓,没骗你。”
“小地包”埋怨黄伟:“你刚才那是说的什么鸟话啊?你要是也像天亮这么说,周萍她能不相信吗?还自称是语言天才呢!”
黄伟回嘴:“你会说,你刚才怎么不回答?”
周萍将目光望向沈力:“沈力,你最不善于说谎。你回答我,真是天亮说的那样吗?”
沈力:“我也用人格保证,我们班长没骗你。”
周萍:“要是放生了还行,要是被你们吃了,那我再也不来看你们了!”
“小黄浦”:“你也不是来看我们啊!如果你的心上人不在这儿,你能一次次往这儿来吗?”他说着,对赵天亮挤挤眼。
周萍:“我打你!”她从脖子上扯下围巾,追着“小黄浦”抽打。“小黄浦”绕着桌子躲,撞在柱子上。
大家都笑了。
外面传来狗的哀嚎声。大家止住笑,侧耳听着。
魏明突然亢奋地喊:“套住了!”他也顾不上戴帽子,第一个冲了出去。
桦树林里,那条苏联狗被魏明下的套子套住了。大家围着它看,它不再叫,只是瞪着大家,害怕地缩卧着,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哀怜。
魏明:“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小地包”给了魏明一拳:“哥们儿,你可算立了大功了!”
狗被牵在木房子外的门廊柱子上,周萍见它恐惧地瑟缩着,便轻轻抚摸它:“别怕,我不会允许他们伤害你的。让我看看你的腿是不是夹伤了……”
木房子里,“小地包”在霍霍地磨刀。他试试刀锋,自言自语:“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沈力:“我觉得,那狗挺可怜的。”
杨一凡也举着手说:“我预先声明啊,我是决不会吃狗肉的。我从小养过狗,对狗有感情。”
黄伟和魏明在一旁吸烟。黄伟小声埋怨:“你也是,干吗非下套子套它呢?”
魏明:“我是想套住野兔什么的。谁叫它好几次把套住的野兔叼跑了?”
赵天亮坐在床沿,平静地说:“敬文,这狗究竟该不该杀,可不是由你一个人决定的事啊!”
“小地包”将刀往桌上一掷,刀插在桌上,指着赵天亮。
“小地包”:“少来这套!怎么?你们现在都菩萨心肠了?都忘了那天晚上的事儿了?就是因为那狗,我差点儿成了那边好几只枪口的活靶子!除了魏明,那天晚上你们几个也有可能都玩完!双方真一开火,谁敢说谁的棉袄是子弹打不透的?你?你?还是你?!……”他挨个指着沈力、杨一凡和“小黄浦”大声问。
沈力等三人被问得哑口无言。
魏明对黄伟小声说:“听到了吧?我恨那条狗,不仅仅因为一两只套住的野兔。对人我没那么小心眼,对狗也一样。可是一想到那天晚上的事儿,我做梦都想杀了它。如果敬文说的成了事实,那我非因为自责而疯了不可!”
“小地包”又一指赵天亮,强硬地:“别的事,你怎么说,我怎么做,支持,服从,绝不含糊!这件事,谁拦我那都是休想!我不仅要吃它的肉,啃它的骨,还要铺它的皮!单等那边钟一响,我就开杀戒!……”说罢,他气哼哼地往桌旁一坐,强硬到底地瞪着赵天亮。
赵天亮也默默瞪着他,表情越来越严冷,看去就要发作了。
黄伟走到赵天亮跟前,对赵天亮耳语了几句。
赵天亮猛地站起,踢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周萍被赵天亮的踢门声吓了一跳,从地上站了起来。
赵天亮:“孙敬文坚决要杀这狗。”
周萍:“为什么?他为什么那么恨这狗?”
“因为这狗经常过界,有天晚上,双方几乎开起枪来。”
“狗有什么边界意识!人不能按人性来要求狗,但人得按人性来要求人,首先按人性来要求自己吧?”
赵天亮:“你进去,把你刚才的话对他说一遍。”
周萍:“你是班长,你就阻止不了他?”
“他在气头上,还说了些惹我生气的话。我怕我俩争吵起来,我会跟他动手。有时候我的火气那也挺大的……”
周萍呆呆地看着赵天亮。
赵天亮:“就算我求你……”
周萍转身进屋,她一眼就看到了插在桌上的刀,问屋里的人:“谁的刀?”
魏明:“我的。”
周萍:“这么锋利的刀,一定有刀鞘。”
魏明将刀鞘扔向周萍,周萍一把接住,赞赏地看着:“做得真好。老魏,这刀我喜欢,送给我吧。”
魏明一愣,“小地包”也一愣,众人也都愣住了,目光全都望向周萍。魏明问她:“你一个女孩子,要把刀干什么?”
“以后我再来看你们时,身上带着它,心里觉得安全些。”
“那,归你了。”
周萍从桌上拔下刀,插入鞘中,看着“小地包”说:“现在,这把刀是我的了。你如果想用,得向我借。”
门外,赵天亮低头看着那狗,狗也乞怜地看着他,发出悲哀的呜咽。赵天亮掏出烟,望着江那边,吸着一支,走到门旁,侧耳倾听。
屋内的周萍向大家招手:“过来过来,听听我讲我今天路上遇到的事。不过来听的,不许吃我带来的黏豆包。”
于是坐在别处的,也都坐到了桌子周围。
周萍:“我是骑着鄂伦春人的马,在一对鄂伦春夫妇的陪同下往这儿来的。他们告诉我,马和狗,是他们鄂伦春人忠实的朋友。”
“小地包”突然怪笑起来。
周萍:“你笑什么?”
“小地包”:“想进行说教?我们可都不是鄂伦春人,门外那条狗也不是鄂伦春人的猎狗。”
沈力:“那也是一条猎狗。”
“小地包”:“是修正主义的走狗!”
黄伟:“都住嘴!听周萍讲。”
周萍:“我们走在林子里的时候,有两只狍子蹿了过去,他们就骑着马追,他们的狗也跟着追。雪深,马、狗、狍子,都跑不快。最后,狍子被追到一处悬崖边上了。那是一对夫妻狍子,母狍子怀孕了,春天就该生小狍子了。所以它比公狍子的体型还显得大……”
周萍将自己的经历给大家讲述一遍。
“小地包”抵触地问周萍:“你想说明什么?”
周萍平静地:“不想说明什么呀。讲给你们听,解我自己的闷儿,也解你们的闷儿嘛。”
“小地包”又看着别人问:“都感动了?谁感动了谁傻帽儿!咱们多久没吃到肉了?今天早饭以后就断了粮了,明摆着,大雪封了路,不知齐勇哪天才会来!别的暂且不论,这种情况下,杀一条狗吃就罪过了?何况还是一条那边跑过来的狗!”
周萍也抢白地:“如果现在是世界末日,你们几个就人吃人?我是女的,是弱者,先吃我?”
其他人都默默离开桌子,回到自己刚才坐的地方去了。
门开了,赵天亮却并不进屋,他推开着门对大家说:“都出来!”
于是大家先后走到外边,站在门廊上。江那边闪动着十几支火把,一阵阵俄语的呼唤声传过来:“娜嘉!娜嘉!”
杨一凡问魏明:“学过俄语吗?‘娜嘉’是什么意思?”
魏明:“希望。”
黄伟:“许多女孩子也叫娜嘉。”
他们脚边的狗站了起来,挣着绳子,朝江那边哀嚎。那边教堂的钟声也响了起来。
一时钟声、唤狗声、狗吠声响成一片。连那边瞭望台上的探照灯,也开始在江面扫来扫去了。
赵天亮解开绳子,往屋里牵狗。狗害怕,后挣,不肯进。周萍将狗抱起,率先进屋。大家便都进到屋里了。
周萍将狗放在赵天亮床上,坐在床沿,守护神般守护着狗。
赵天亮从墙上摘下医药箱放在床上,对周萍说:“给它腿上药,好好包扎一下。”他转脸又对魏明说,“老魏,准备好笔和纸,坐桌子那儿。”
沈力从褥子底下抽出信纸放在桌上,杨一凡将笔递给魏明。魏明默默地,有几分不情愿地坐在桌前。
赵天亮对魏明说:“我说,你写,要用俄文。”
“小地包”:“慢!”他一步跨到赵天亮跟前,“你要把它放了?”
赵天亮:“对。”
“小地包”:“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还是你班长吗?!”
“小地包”把头一扭。
赵天亮大喊:“说!”
“小地包”也大喊:“是!”
赵天亮大吼:“那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小地包”:“我还是你哥们儿吗?你亲眼看到的,它差点使我丧命!”
赵天亮:“你耳朵聋啦?刚才什么都没听到吗?!”
“小地包”:“你要是放了它,以后就不再是我哥们儿!”
赵天亮挥手欲扇“小地包”耳光,却被沈力和杨一凡拉开了。
黄伟对魏明说:“我说,你写——我们无意伤害你们的娜嘉,是它自己经常过界,在我方领土到处乱跑,被套野兔的套子套住。我们替它敷了药,进行了包扎,希望你们以后管好自己的狗……”
魏明写好,将纸递给黄伟。黄伟将纸折成纸条,走到周萍那儿,将纸条缠在狗的项圈上,接着,解开了拴在项圈上的绳子。
周萍抱狗站起,向门口走去。“小地包”抢前一步,挡在门口。
二人互不相让地瞪着。
黄伟对“小地包”说:“敬文,别太过分啊,人家周萍可救过你的命。”
这句话起了作用,“小地包”默默闪开了。
周萍抱着狗走到了门外。“小黄浦”、沈力、杨一凡、黄伟和魏明都跟到了外边。
钟声已止,呼唤声继续。
周萍放下了狗,狗飞快地向对岸跑去。
“小黄浦”小声地:“其实我挺能理解孙敬文的。那天晚上,他都吓尿裤子了,他不好意思说罢了。毕竟,咱们谁也没经历过那情形。”
“小地包”坐在桌子那儿,赵天亮坐在自己的床沿上,主动地对他说:“我既是你哥们儿,也是你班长吧?你怎么能那么不给我面子?”
“小地包”:“你怎么就那么不给我台阶下?你以为我就真能下得去手杀那狗啊?你要是说,‘敬文,给哥们儿个面子,我求你放了那条狗吧’,我能一犟到底吗?”
赵天亮:“我怎么知道你是这么想的!”
“小地包”:“我多顾面子你还不清楚吗?亏咱俩还是哥们儿!”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