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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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沈力、杨一凡在前,黄伟在后,三人往江边跑去。江上,小艇已向岸边驶来。待沈力、杨一凡跑到江边,小艇已靠岸。赵天亮和魏明坐在艇上,优哉游哉地吸烟。
沈力:“发生了什么事?”
魏明得意地一指船舱:“自己过来看。”
杨一凡走到小艇前,看一眼立即后退:“那是什么?”
赵天亮:“鱼啊。”
沈力也吃惊地:“半条鱼那么大?鲨鱼?!”
魏明:“江里哪有什么鲨鱼,是鳇鱼。”
沈力和杨一凡显然第一次听说“鳇鱼”二字,大开眼界地对视。沈力不由得啧啧称奇:“我看,起码二百多斤!”
杨一凡:“半条鱼比一头大肥猪还大!”
黄伟一瘸一拐地也跑到了,急切地问赵天亮和魏明:“是误会还是成心欺负咱们,你俩受伤没有?”
赵天亮:“伤是都受了一点,不过太值了。”
魏明:“不是误会,谁也没向谁挑衅,双方来了次齐心协力的合作!”
沈力将黄伟推进小艇,黄伟朝艇看一眼,乐得合不拢嘴,摩拳擦掌地:“难怪在望远镜中望见天亮动斧子。谁也别跟我争啊,今晚我上灶,今晚那一定得我亲自上灶!做鱼老魏不行,今晚你们就瞧我的好吧!”
大家都笑了。
木房子里,一班全体知青都在,人人捧着一只大号碗,人人一满碗大块儿鱼肉,人人随处而坐,吃得聚精会神,大快朵颐。
“小地包”盘腿坐在炕上,放下空空如也的碗,摸着肚子说:“不吃了不吃了,谁再给我盛到跟前我也不吃了!从没这么一大碗一大碗地吃过鱼肉!”说完,像是吃得累坏了,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倒。
“小黄浦”:“哎,我有个问题。大黄鱼小黄鱼,我们上海人以前那是没少吃的,可我们吃的那种黄鱼,再大也大不过一尺多长,今天咱们吃的是不是黄鱼精啊?”
黄伟:“你们上海人吃的那叫什么黄鱼?那是‘黄颜色’的‘黄’,跟我的姓是一个字。咱们吃的这种鳇鱼,是一个‘鱼’字旁边加一个‘皇帝’的‘皇’!”
杨一凡:“这么说咱们把黑龙江里的鱼皇帝给吃了?”
魏明:“你小子恐怕这辈子也没那么大的福!咱们吃的只能算是皇太子。”他又对“小黄浦”说,“至于你们上海人吃的那种大黄鱼,与这种鳇鱼比起来,那就只能算是鱼苗。”他放下碗,摆出权威的架势,“据本人所知,这种鳇鱼,只存在于黑龙江入海口处那一片海域,而且一向生活在深水区,胎生,一生几十年最多只生几次小鱼,一次又最多只生两条。大的能长到一千多斤。近百年里,从黑龙江只捕到过八九百斤重的大鳇鱼。它游到黑龙江里,常常是由于方向感出了问题,所谓误入歧途……”
沈力:“大家光顾了忙活这顿鳇鱼宴了,都忘了问了——你们怎么和那边分起鱼来了?”
黄伟:“对对对,都忘了这岔儿了。到底怎么回事?”
魏明:“天亮,我撑着了,你说。”
赵天亮:“也是赶巧了。我俩驾着咱们那小艇,正在咱们这边儿巡驶,就见他们那边儿的小渔船扭起秧歌来,眼瞧着就要翻。又看见船后边拖着网,有什么大家伙在网里折腾。我们俩本不想管的,因为一管就越过了江界呀,可小船上那几个苏联姑娘,朝我们挥手,朝我们喊叫。我听不懂俄语,老魏听明白了,说是她们在朝我俩求救。”
魏明:“不都是苏联大姑娘啊,还有苏联小媳妇!”
赵天亮:“这我可没顾上分辨。我一想,不管两国怎么着了,那也毕竟是几个女人在向咱们求救呀,但凡是个男人,决不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啊。所以我就把咱们的小艇靠过去了。这么一来,她们的小船儿不就翻不了啦。老魏来了莽劲,跳上她们的小船,夺过一支桨就拍鱼。拍断了一支桨,用第二支桨才把鱼拍昏,拖进了她们的小船里。鱼太大,又太沉,小船要进水,老魏就让她们都上到了咱们的小艇上……”
黄伟:“不用讲了,我一听就明白了——她们的渔网缠住了咱们的螺旋桨,船和艇一时半会儿分不开了,对不?”
魏明:“真聪明。”
黄伟自鸣得意地:“没点儿起码的想象力,那也不敢开始写小说。何况听来听去也没什么悬念。我讲的那个关于鹦鹉的故事,那才叫有悬念!”
魏明用白眼看看他说:“不过你是自作聪明!估计你写出来的小说也好不到哪儿去。”
黄伟:“再说一遍!”说着便伸手拧魏明耳朵。
赵天亮:“别闹行不行?既然要求我讲,那就得安安静静听我讲完,否则我不讲了。”
于是黄伟和魏明安静下来。
赵天亮:“老黄,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她们的渔网并没缠住咱们小艇的螺旋桨。等危险情况过去了以后,她们都不下咱们的小艇了……”
“小地包”:“耍赖?想讹你俩?”
“小黄浦”:“你俩……没对人家大姑娘小媳妇们,有什么无礼的举动吧?”
“什么话!天亮和老魏,他俩是那种人吗?”沈力不平道。
杨一凡:“听班长自己交代,听班长自己交代!”
赵天亮挥拳威胁了杨一凡一下:“老魏告诉我,人家主动提出,要分半条鱼给咱们。我一想,咱们做的是完全应该做的,末了分人家半条鱼,那咱们中国人助人为乐的形象不就被半条鱼抵消了嘛,好像咱们帮人家一下,动机就是冲着能分半条鱼似的,所以我就没同意。人家还真心诚。我不同意,人家就不下船。都不下船,我俩也不能把人家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给载过来呀!正让老魏翻译过来翻译过去的,人家的巡逻艇开了过来。倒多亏老魏把工具箱放船上了,我一急,拎着斧头跳她们小船上,把那条鱼剁成了两段。没想到那条鱼只昏没死,尾巴扫了我腿一下,红印子到现在没消下去。”
“小地包”:“干吗不要后半段?后半段肉才多呢!”
“小黄浦”:“前半段也行,鱼头营养更丰富!”
魏明:“人家倒是挺大方,随咱们挑。”
赵天亮:“我也知道后半段肉多,可人家挺大方,咱们也不能太贪啊!……”
黄伟起身离开,走到窗前,推开窗,坐在窗台上,望着江对岸出神。大家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
江对岸传来教堂的钟声。
魏明自言自语:“我对那边的钟声,已经比较习惯了。”
杨一凡问黄伟:“老黄,想什么呢?”
黄伟:“想点事而已。”他扭头朝赵天亮望去,见魏明向赵天亮们讲了一句什么笑话,大家都开怀大笑。赵天亮自然也笑了,但笑得有几分勉强。
黄伟临窗写起日记来:
除了天亮,我们几个过得倒都挺快活,因为有鱼肉可吃了。我们还让齐勇往连队带回了一些鱼肉干,给二班的知青们分享分享。对了,在那段快活的日子里,连队暴出了一个大新闻——齐勇居然也闹起恋爱来了,而且他的恋爱对象竟是“小地包”的姐姐孙曼玲。这一新闻,是沈力从连队带回来的……
秋季的树林里,地上也铺满了金灿灿的黄叶,置身林中的孙曼玲,像是在一种色彩华丽的童话境界里。她分明在期待着谁。齐勇向她跑来,距她几步远时站住,胸脯由于激动而起伏。孙曼玲幸福而又有点害羞地向他微笑。齐勇几步跨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不管不顾地便开始热吻她。闭着双眼的孙曼玲,情不自禁地用双臂揽住齐勇脖子。
正在这时,突然有一个黑影自空而降——是《天鹅湖》中邪恶的披黑斗篷的猫头鹰……
七连女一班的宿舍里,孙曼玲发出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猛地坐起。睡在她左右的哈尔滨女知青高洁和北京女知青汤洋洋也醒了。
高洁:“班长,怎么了?”
孙曼玲:“我明白了……”
汤洋洋:“班长,做噩梦了吧?”
孙曼玲躺下,自言自语:“不止一次做同一种梦了。我终于明白了……”
都欠起身来的高洁和汤洋洋,隔着孙曼玲,相互狐疑地看着,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方婉之在猪舍前面喂猪,孙曼玲走到她身边:“排长……”
方婉之转身见是孙曼玲,奇怪地看着她:“今天休息,怎么不在宿舍睡懒觉?我去过你们宿舍一趟了,她们还都在睡懒觉,唯独你的被褥叠起来了。”
孙曼玲:“我到河边洗衣服去了,后来又到您家去找您,别人说您来这儿了,我就也来了……”
方婉之一边喂猪,一边说:“耿大爷闹情绪了,说喂不好猪,还想回马号去喂马,所以我临时来替替他。有事儿?”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想跟您聊聊。”
方婉之在围裙上擦擦手:“好啊!我正要到地里拉一车猪菜回来,跟我一块儿去吧。”
孙曼玲点头。
老牛拉着的车行在从连队到菜地的一条路上,秋季中午的阳光很明媚。方婉之和孙曼玲坐在车板前的左右角。
孙曼玲:“排长,我想跟您说的是一个秘密。”
方婉之:“哦?什么样的秘密呢?”
“关于我自己的……当然,也关系到另一个人。除了您,我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
方婉之想了想,看着她问:“你已经考虑再三,认为告诉我是特别必要的吗?”
孙曼玲也转脸看她,点头。
“不会后悔?”
孙曼玲摇头。
“需要我严格保密的那一种秘密?”
孙曼玲点头。
方婉之:“小孙,我可有言在先啊,我是你排长,又是党员,还是连党支部的支委,如果你告诉我的秘密和我对你们知青的责任相冲突,恐怕我还不能像你希望的那样严格保密。该向党支部汇报的话,我肯定是要汇报的。”
孙曼玲:“不是那种你非向支部汇报不可的秘密。”
“那么,我向你保证,决不对另外任何人说。”
方婉之:“排长,我现在,开始有点儿瞧不起我自己了。”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很不好……”
方婉之:“这不符合事实吧?无论男女知青,还是老战士、老职工,包括他们的家属,以及连长指导员们,大家都觉得你很好啊。尤其这一年来,你各方面的进步都很大,党支部希望你今年还能被评上五好战士呢!”
孙曼玲:“我不够格,我太不够格了。排长,我认为,自己的心灵其实挺肮脏的,就像毛主席语录中说的那样,有些腌腌臜臜的东西……”
“吁!”
方婉之将牛车勒住了,不解地望着孙曼玲:“小孙,为什么这么贬损自己呢?”
孙曼玲脸红了起来:“排长,我做了特别不好的梦!”
方婉之“扑哧”笑了:“梦当然也有好坏之分。谁也不愿意经常做噩梦呀。你最近经常做噩梦?”
孙曼玲:“排长,我经常梦到和人幽会,那人还亲吻我……我……我怎么做这么下流的梦啊!”她竟双手捂脸,羞耻地呜呜哭了。
方婉之:“那属于挺好的梦啊!总比经常做噩梦,半夜里吓醒了好吧?我像你这种年龄的时候,也经常做同样的梦。”
孙曼玲立刻止住哭,缓缓放下手,不相信地瞪着方婉之。
方婉之回忆地:“事实上,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做那样的梦了。当年上海有一位电影男演员,形象俊朗,儒雅,我将他的电影剧照剪下来,到处贴在我自己小房间的墙上,我父母也从没因此批评过我。那时的我,经常梦见他……”
孙曼玲不哭了,她瞪大眼睛:“梦到和他幽会?”
方婉之点头。
“还梦到和他亲吻?”
方婉之点头。
孙曼玲顿觉陌生地看着方婉之。
方婉之:“后来,正像连长跟你们讲过的那样,我十八岁那一年,因为考上海音乐学院钢琴专业落榜,自尊心受到了打击,一冲动,到北大荒来找我小姨。没找到我小姨,却认识了咱们七连的第一任连长。回到上海以后,我就经常梦到他。醒了我就一个人无声地笑。回忆那样的梦,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我做的梦下流,更不认为自己可耻。我明白,我是爱上他了。我爱上他了这件事,我得告诉他。于是我就给他写了一封信。”
孙曼玲:“在信中告诉他你梦到他了?”
“对呀。他又没对象,我干吗不及时告诉他?万一告诉晚了,结果他和别人对上了象呢?”
孙曼玲“扑哧”笑了。
方婉之问她:“你每次梦到的是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人?”
孙曼玲更加不好意思了:“排长,看你说的什么呀!”
“那么,是每次梦到同一个人了?”
孙曼玲难为情地点头。
“那证明你也爱上一个人了嘛!”方婉之笑了,她拍一下牛,牛又开始走了。
孙曼玲低头沉思。一阵沉默后,孙曼玲忍不住问:“排长,您怎么不再问我了?”
“还问你什么啊?”
“难道您就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方婉之:“是不想知道。知道你只不过是开始恋爱了,使你明白,你一点儿也不必因为做过那样的梦就觉得自己可耻,对得起你告诉我的秘密了呀。”
孙曼玲不满地:“排长……”
方婉之:“好好好,我想知道,很想知道。他是谁?”
孙曼玲小声地:“齐勇。”
“吁!”方婉之又让牛车停住。
方婉之:“齐勇是个好小伙子啊!那我简直应该向你祝贺了呀!据我所知,他还没对象呢。你俩要能谈成了,我作为你排长,心里都会替你们高兴。”
孙曼玲:“可是女知青都说他在县城里搞过一个!”
“那是猜传。那件事儿对于他,算不上是恋爱。对于县城里那姑娘,也不是。”
孙曼玲:“可……可我冤枉过他!因为……因为我自己做过那样的梦,我就以为是他真的吻过我。明明吻过我,见到我还带搭不理的,我就以为他虚伪,不道德,所以有一次我就当面质问他,把他质问得挺恼火的。排长,您说我现在可该怎么办啊?”
方婉之又笑了,推了孙曼玲的肩一下:“你呀你呀,你这个小孙呀!你可真是可笑可爱又可怜!那就找机会去向他认个错吧,也是一次接触的机会啊,没有哪一个小伙子,会拒绝一个姑娘向自己认错的。”
孙曼玲蹦下车,往回便跑。
方婉之在车上叫他:“哪儿去?”
孙曼玲头也不回:“找他去!”
“回来,先帮我到地里弄菜去!”
“你自己弄吧,我的事儿更重要!”
“乌云”刚洗过澡,它站在小河边,身上水淋淋的,也没被拴住,在安闲地吃草。
齐勇坐在河边,望着河面吹口琴。孙曼玲悄悄走到他背后,不自然地咳嗽。
齐勇站起来:“知道什么叫‘干咳一声’吗?你刚才就是。”
孙曼玲:“我家来信了。我爸爸妈妈,他们都对你感觉很好……”
齐勇玩世不恭地:“我在乎我爸妈对我的感觉,不在乎你爸妈对我的感觉。”
孙曼玲望着他,咬着下唇,沉默片刻又说:“我不是来找别扭的,我是来向你认错的。”
齐勇就绕着她转,用嘲讽的目光上下审视她,不明白她又搞什么鬼花样。齐勇绕着她转时,孙曼玲自己也原地旋转身子。她诚恳地说:“我真是向你来认错的。”
齐勇:“你,向我认错?这是真的?那好啊,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我欢迎一切人勇于主动向我承认错误。说吧。”
“那件事,是我冤枉你了。”
“说明白了,哪件事?”
孙曼玲:“就是……我认为你偷偷吻过我,而你不肯承认那件事……”
齐勇:“我根本没做过的事,当然不能承认!”
孙曼玲:“所以我说我冤枉了你。事实是,记不得从哪一天开始的,我经常做那么一种梦,在这种季节,在一片树叶金灿灿的树林中,我和你,咱俩一次次幽会,就像牧羊女和她恋爱的王子在童话里幽会似的。在梦里,你吻我的次数多了,我就以为那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了。而在现实中,你又不太理我,所以我生你的气,所以就发生了我当面质问你那件事……”
齐勇听呆了。
孙曼玲苦笑:“我真可笑。”
“你刚才说,在你的梦里,我像王子?”
孙曼玲点头。
“那,我穿什么衣服?”
“就这一身衣服。”
齐勇有些失望:“就这一身啊,那就不能说是像王子。”
“我是那么形容。”
齐勇又问:“我佩宝剑了吗?”
“不记得了。”孙曼玲回想了一下,“好像没有。”
“我是骑着‘乌云’吗?”
孙曼玲摇头。
“那么,你的梦,太一般化了。”
孙曼玲大声地:“不一般化!因为你一见到我,就把我拉到你怀里,接着就不管不顾地吻我!这样的梦一般化吗?!”
“哎……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嘛!”齐勇赶紧阻止她,左右看看,“既然是承认错误,何必那么大声嚷嚷呢!”
孙曼玲:“既然我有勇气当面向你认错,我就不怕被人听到!齐勇,你听着,女知青们都挺怕你的,认为你是全连最大男子主义的一个!你在我们女知青面前,总是下巴颏翘得高高的,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似的。你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啊?你是男的就了不起啦?”
齐勇:“我在你们女知青眼里,是那样的吗?”
孙曼玲:“就是!而我孙曼玲,也不像你以为的那么、那么……总之我现在当面向你澄清事实,向你认错,起码能证明我比你想象的要好得多!不是哪一个女知青都有勇气向一个男知青认这种错的!我做到了!在你面前,我现在很骄傲!”
齐勇的确对她刮目相看:“不错,你是挺不一般的。而且,也确实有理由骄傲。但,你在我的印象里,那也不错啊。”
孙曼玲:“撒谎!骗人!”
齐勇:“在去山东的火车上,我不是就对你挺友好的吗?到了山东,我对你也不错啊。”
孙曼玲:“即使你对我挺友好的时候,那种友好也是大男子主义的!而且一回到连里,你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如果你还觉得我配得上你,咱们以后好好继续。如果相反,那往后我再也不做那样的梦了!中国的小伙子多了,我才不把自己的初恋吊死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她说完转身便走。
齐勇把她叫住:“等等!”
孙曼玲扭回了头。
“想……骑马吗?”
孙曼玲:“不会!想也白想。”
齐勇:“如果……我教你呢?”
孙曼玲就又站住,缓缓转身。
齐勇诱惑地:“骑马的感觉,那真是太来劲儿了!尤其是骑‘乌云’这匹马,它奔驰起来,人像腾云驾雾!”
孙曼玲大步走到“乌云”跟前,对齐勇命令般地说:“教吧!”
齐勇也走到“乌云”跟前,十指相扣,以双手为镫,恭敬地说道:“牧羊女,请上马。”
孙曼玲反而胆怯了,她犹豫地看着齐勇。
齐勇:“有我在,不必怕!”
孙曼玲不再犹豫,踏齐勇双手,一纵身跨上了马背,那跨姿倒也称得上敏捷。齐勇也紧接着纵身跨上了马背。
“驾!”
齐勇双手一抖缰,“乌云”奔驰起来。
齐勇和孙曼玲骑着“乌云”的身影在蓝天与碧草间飞快向前。马蹄踏过浅河,“乌云”向一片树林奔去。在秋日的阳光的照耀下,树林金灿灿的叶子闪烁不止。马蹄踏在铺满黄叶的林间之地。孙曼玲闭上双眼,头靠齐勇肩上。
齐勇仰脸看看前后左右金灿灿的叶子,那时的那一片树林,正与孙曼玲的梦境相似。
齐勇跳下马背。
孙曼玲睁开了双眼,讶然地:“怎么到这儿来了?”
齐勇朝她伸出双手:“下马吧。”
孙曼玲:“不用你接。”她自己跳下了马。
齐勇:“你主动向我认错了,我也应该有某种正确的表示是不是?”
孙曼玲也笑了:“随你便,我不强求。”
齐勇一把将孙曼玲拉入怀,捧住她脸,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这是为了惩前!”又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这是为了毖后!”接着说,“这是为了治病救人!”他不由分说地吻她的唇。孙曼玲由被动而主动,伸出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
一切似乎发生得自然而然,并且正像孙曼玲的梦境那般……
夕阳西下,马儿缓缓向连队走回去。马背上,孙曼玲又闭着双眼,头靠齐勇肩:“我喜欢听你说——有我在,不必怕。”
齐勇:“当男人对女人这么说时,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说的话。”
孙曼玲:“不,是典型的大男子说的话。女人还是希望她们爱的男人有点儿大男子气的,只要别太‘主义’了。不管什么事儿、什么人,一‘主义’了,就不好了,就讨厌了。”
齐勇低头吻了她的头发一下。
孙曼玲:“咱俩以前那一页,事实我已经主动向你澄清过了,就作为历史,翻过去了啊。现在,咱们之间,崭新的一页开始了,这一页可是你主动翻开的,这一次,可千真万确是你主动吻我的,你可要对我们之间的初恋郑重啊!”
齐勇:“那是。我吻你那会儿,肯定是态度郑重的。”
“我说的不止是你吻我那会儿!”
“有一位作家在他的小说中说,由初恋到成为爱人,实现率不足三成。”
孙曼玲大叫:“那样的作家该死!”
“他早已经死了!不好,有人看见咱们了,快下马!”
在齐勇的帮助下,孙曼玲跳下了马,她发现以男二班班长为首的几名二班男知青,正一溜儿站在不远处望着她。窘急的她,一转身向连队跑去。
齐勇策马走向那几名二班的男知青,搭讪道:“采什么呢?”
二班长见他问,便说:“采蓝莓呢。你采什么呢?”
其他几名男知青望着齐勇坏笑。
齐勇板着脸:“都笑什么!”
一名男知青:“哎,他是不是更应该问咱们,都看见什么了呀?”
另几名男知青同声地:“什么都看见了!”
齐勇:“那也要装成什么都没看见!谁散布,我可对谁不客气!”
二班班长走到了马跟前,从小篮子里抓一把蓝莓递给齐勇:“吃蓝莓。”
齐勇没有接:“不吃!你们要为人家考虑。她是班长,成为全连第一个谈恋爱的女知青,她会感到舆论压力的!”
二班长将蓝莓放回小篮,刁钻地说:“如此说来,你承认,你是在跟她谈恋爱喽?”
齐勇支支吾吾地:“这……我们……我不是……”
又一名男知青更刁钻地:“不是在谈恋爱那你是在干吗?耍流氓?”
“乌云”显得很不耐烦,被齐勇用缰绳勒得原地直兜圈子。
齐勇:“二班长,刚才那话太难听了啊,管管你的手下啊!”
二班长高高举起一只手,二班那几个小子安静了。二班长对齐勇说:“让我们装没看见,那也可以。不过,不能用威胁的方式,你得用绥靖之策略。”
齐勇:“别绕弯子,往明白里说!”
有人说道:“就是收买!”
二班长:“谁说的?人家刚批评你们说话太难听了,怎么还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他望着齐勇又说,“我给你面子,你也得给我点儿面子是吧?不难为你,意思意思——小卖部新来了罐头,水果的也罢,鱼的肉的也罢,给我们每人买一听罐头,那我们就权当刚才什么也没看见!”
齐勇:“这是讹诈!我让马踏死你!”他一勒缰绳,“乌云”竖起前蹄。
二班长惊慌而逃,同时大声地:“那减少一听,四听!四听!”
齐勇继续勒马踏二班长:“不!”
二班长倒退着,躲闪着,近乎恳求道:“三听!三听是底线!一听水果的,一听鱼的,一听肉的,否则,你让马踢死我吧!”
他站住不动,闭上了眼睛。
齐勇将“乌云”勒住在他跟前,无奈地说:“怎么让你们这几个小子看见了,好吧,就按你说的,三听!”
齐勇虽然给二班那些个小子买了三听罐头,但是他和孙曼玲的关系,后来还是在连队渐渐传开了。然而孙曼玲并没像齐勇以为的那么觉得抬不起头来。恰恰相反,她还动不动就说,“现在有了爱情,艰苦和劳累都变得没什么了”。
冬天又来了。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寒冷和多雪。
木房子的门开了,一阵冷风夹着雪花扑入,只穿绒衣的黄伟打了一个冷战。魏明垂头丧气地进入,走到炉子那儿,蹲下烤火。
黄伟:“没找到?”
魏明摇头。
黄伟:“一会儿他们几个回来了,看你怎么说!”
魏明:“实话实说呗。”
黄伟也起身走到炉子那儿,往炉中添了几块柴后,埋怨地:“叫你别带它出去,你偏带它出去……”
魏明:“别埋怨了行不?它是活物,而且咱们都把它养熟了,它也喜欢每天都有人带它到林子里去玩玩,撒撒欢儿。我哪成想在林子里碰到了那边儿那条狗?那狗如果不追着它叫,它根本不会一跑就跑没影了!”
黄伟:“那你倒是顺着脚印找啊!”
“找着找着天黑了,你还让我怎么找?”
黄伟不再说什么,走回到桌子那儿,合上笔记本,将笔和笔记本一起塞入被子。之后,他戴上帽子,从挂在墙上的书包里掏出手电,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听到关门声,魏明拿起一块劈柴,往地上狠狠一摔,憎恨地说:“可恶的狗!哪天逮住它,非杀了它吃肉不可!”
手电光照射在桦树林的雪地上,终于照射到了小鹿被一层新雪覆盖的蹄印。
黄伟循着蹄印走,同时呼唤着:“黄黄!黄黄!”
黑龙江边,“小地包”和“小黄浦”肩着枪在巡逻,二人身上都落了一层雪。“小黄浦”系着帽耳朵,“小地包”没系帽耳朵。
二人走着走着,“小地包”站住了,“小黄浦”奇怪地看他。
“小地包”突然说:“听。”
“小黄浦”解开了帽耳朵,听到了一阵铃铛的响声:“好像是黄黄的铃铛响声。”
“小地包”:“没错,肯定是!”
二人一起转身,四处张望。
“看那儿!”
“小黄浦”顺着“小地包”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远处的江面上,那条苏联狗在追逐小鹿,小鹿站住不动,狗也站住不动,小鹿一跑,狗又追逐。在狗的追逐下,小鹿向江那边跑去。
“黄黄!黄黄!”“小地包”朝狗和小鹿跑去,边跑边从肩上取下了枪。
“小黄浦”也跟着他跑起来,边跑边说:“别开枪!千万别开枪!”
“小地包”已站定,举起枪,瞄向狗。“小黄浦”及时赶到,将枪按下。
“小地包”愤怒地:“我打死那狗!”
“小黄浦”:“它是那边的狗!”
“正因为是那边的狗!它他妈的越境多少次了?!”
“你看它在江界一带,万一子弹射到那边去,交涉起来咱们理亏,那不是给正规边防找麻烦嘛!”
“小地包”气呼呼地瞪着“小黄浦”:“那,那就眼看着它把咱们的黄黄给追过去啊?!”
狗叫声阵阵传来。
“小地包”:“这样,你快去把狗吓跑,我争取把咱们的黄黄带回来!”
“小黄浦”点了点头,跑开去追那条狗。
“小地包”在向小鹿接近,继续呼唤:“黄黄,黄黄,过来,我带你回家……”
小鹿站在那儿不动,似有返意。
江中心线那边,有数名苏联士兵的身影往这一带跑,边跑还边用俄语喊:
“退回去!退回去!”
“再往前走就开枪啦!”
鹿受惊,反而朝江那边跑去。
“啪”的一声枪响,鹿应声倒下。
“小地包”吼道:“混蛋!”他从肩上取下了枪。
一名苏联士兵走过去,将鹿拖走。另外几个苏联士兵立刻卧倒,几只乌黑的枪口瞄向“小地包”。
“小地包”举着枪僵住了。
赵天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敬文!不要开枪!”
“小地包”回头看去,赵天亮、沈力、杨一凡向这边跑来。
赵天亮三人也一齐卧倒,枪口瞄向对方的人。
战火一触即发,“小地包”伫立在双方的枪口之间,处境十分危险。
卧倒的苏联士兵中有人吹口哨。狗跑过江那边去了。
“小黄浦”已顾不上理睬那狗,也立即卧倒,将枪口瞄向对方的人。
赵天亮:“敬文,不要怕,镇定,转过身来,往回走。”
“小地包”双手握着枪,缓缓转过身,一步步往回走。
赵天亮:“别站住,一直走,走到我们后边去。”
“小地包”走到赵天亮们身后没几步,双腿一软,倒下去了。
对面的几名苏联士兵站了起来。赵天亮、“小黄浦”、沈力、杨一凡也站了起来。他们眼望着对方中有人扛起死鹿,与另外几名苏联士兵一起走远了。
大家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们转身时,自然不见了“小地包”。
赵天亮大叫:“敬文!敬文!”
“小地包”虚弱地:“这儿呢……”
大家这才发现“小地包”躺在地上。
赵天亮立刻将“小地包”扶坐起来,问:“伤着哪儿了吗?”
“小地包”指指胸口:“心脏。”
赵天亮急忙解开“小地包”袄扣,将一只手伸进去,到处摸,边摸边大声喊:“手电照过来!”
“小黄浦”将手电光照在他手上,他手上没有丝毫血迹。
“小地包”:“心脏倒没中弹,可是……我……我觉得我的心脏,刚才好像从我嗓子眼里蹦出去了,不在我胸膛里了。”
对于他这番听来有点儿好笑的话,谁也没笑。
赵天亮架着“小地包”,大家一起往回走。
“小地包”回头望了一眼,恨恨地:“那条狗,它早晚必死我手!否则我誓不为人!”
木房子里,一双手在给小闹钟上弦。那小闹钟底座上,连着一条用两条后腿站立着的瓷狗。小闹钟显示的时间快到七点半了。
扎着做饭围裙的黄伟,将小闹钟放回原处,那是搭在赵天亮床头的一块木板。之后他进入厨房,端出一大盆疙瘩汤放在桌上,接着又转身进入厨房,用蒸帘端出些一切两半的馒头。他刚把帘子放在桌上,门猝然被踢开,“小地包”为首,一行人皆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们都默默将枪放在枪架上,一个个闷声不响地挂起帽子,在自己铺位上或坐或躺。
赵天亮冷峻地问:“谁让黄黄跑出去的?”
黄伟低声道:“我。”
赵天亮刚要发作,黄伟及时捂住他嘴,用另一只手指指蒙头躺在床上的魏明,对赵天亮耳语:“他已经后悔得要命了,别埋怨他了。”
赵天亮强作镇定地:“吃饭。”说罢便同大家在桌边坐下。
“咔嚓!咔嚓!”刚上满了弦的闹钟,响声特别清晰。杨一凡扭头看那小闹钟,一时心头火起,走过去抓起小闹钟,狠狠摔在地上。
“小地包”:“我还没拿什么东西出气呢,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
杨一凡生气地喝道:“你住口!没你说话的份。因为你,我们今天可能都回不来了!”
“小地包”:“你!我又因为什么?!双方那要是开火了,第一个死的肯定是我!”
赵天亮一拍桌子:“我说吃饭!都聋啦!”
黄伟将杨一凡推到了桌旁,接着又将“小地包”推到了桌旁;再接着,捡起摔散的小闹钟,看看,放到板上。捡起摔碎的瓷狗,看也不看,投入炉中。
他最后一个坐在桌旁,息事宁人地说:“吃饭吃饭,再不吃都凉了。”
“小黄浦”显然有意缓和一下气氛:“其实,也可以这么说——刚才咱们都差点儿成为英雄,或者烈士。”
沈力:“成为英雄固然光荣,但是成为烈士的话,老实说,我还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黄伟:“能不能都装一会儿哑巴?”他看看赵天亮,自己却说,“咱们的面和菜,都不多了。所以从今天晚上起,大家每顿只能吃半个馒头。但愿齐勇明后天能到……”
“小地包”“小黄浦”、沈力和杨一凡四人,一时面面相觑。
赵天亮:“都放心,齐勇会按时来的,晚也晚不了一两天。老魏,起来,吃点儿。”
魏明一动不动,也不回答。
赵天亮小声问黄伟:“睡着了?”
黄伟摇头,也小声地:“别勉强他。”
沈力和杨一凡顶着风雪在江边巡逻,雪厚已及膝部,每迈进一步都很吃力,并且留下深深的足迹。
沈力气喘吁吁地:“有一句反动的话,我……早就想说。”
杨一凡也喘着粗气:“明知反动,那就别说。说给我听了,我不汇报,那我不也成问题了吗?”
“相信你不会汇报,所以,才想跟你说。要是相邻的两国都很和睦,那这世界不是才美好吗?”
“这也不能算反动的话吧?如果,连这样的话都成了反动的话,那不反动的话还剩多少了呢?”
二人站住,不由得都向江那边望。远处有两名苏联士兵,也在顶风冒雪与他们并行。
赵天亮和黄伟在相反的方向巡逻着。
赵天亮背转身,退着走,并问黄伟:“如果周萍哪天来了,问起小鹿,我该怎么对她说?”
黄伟:“你就说,让你放生了,这么说她心里会好受点。”
“小地包”在木房子前用推雪板推雪。
瞭望架上,雪人也似的“小黄浦”向“小地包”喊:“孙敬文,你该上来换我啦!我脚都快冻僵了!”
“小地包”也喊:“再坚持一会儿!我把雪推推,他们几个回来的时候,也有处地方跺跺鞋啊!”
全班人在围着桌子吃晚饭。照例是一大盘疙瘩汤和馒头——但馒头已由原来的一分为二变成了每个切成了四小块。
“小黄浦”喝了一口疙瘩汤,对魏明说:“老魏,疙瘩汤可太稀了啊!”
赵天亮:“你把我那块馒头也吃了吧。我不太饿,只想喝点汤。”
“小地包”正伸手抓馒头,听了赵天亮的话,放下:“我胃不太舒服,也只想喝碗疙瘩汤……”
大家离开了的饭桌。盛疙瘩汤的盆已见了底,可是切成小块儿的馒头却几乎没见少。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