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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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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早晨,赵天亮他们围坐在桌子四周,魏明在往每人的餐具里分黏豆包。黏豆包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

  魏明:“昨天晚上说好的,每人两个。吃不了的,让给别人。”

  “小地包”:“吃不了?”他用筷子夹起一个,一口就吞了下去。接着,又一口吞下了第二个。然后,一一看着大家问:“谁吃不了?让给我。”

  “小黄浦”赶紧用手护住了餐具里的两个黏豆包。

  “小地包”又问别人:“没人发扬风格吗?那我可就站瞭望台去了。班长说得对,挨饿归挨饿,该巡逻还得巡逻,该瞭望还得瞭望。”

  门开了,周萍从外面进来。

  赵天亮问她:“干什么去了?”

  “到林子里去转了转,满以为能碰到黄黄。都先别急着吃。”周萍走到墙边的书包旁,从书包里掏出纸包,走到桌旁坐下,打开纸包,里面是白糖,“我凭票买的,二两,对插队知青特供的。不是就要过春节了嘛……”

  除了赵天亮,其他人用筷子夹着的、用手捏着的黏豆包立刻向白糖蘸去。

  “小地包”心理不平衡地:“你倒是早进屋一步嘛!”

  周萍白他一眼,不接他的话。

  “小地包”:“我知道,在有的同志看来,你们都是心地善良之人,就我成了恶魔心肠的人了!”他自觉没趣地向外走去。

  魏明将放着两个黏豆包的小盘推向周萍:“这两个是你的。”

  周萍:“我不饿,我这份儿给我班长的弟弟了。”

  魏明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你班长的弟弟?”

  “小地包”已走到门口,他反应快速地:“是我!是我!”他冲回到桌旁,左右开弓,一手一个,抓起赵天亮碗里的两个黏豆包,在白糖里滚了又滚,同时塞入口中。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小地包”咽下豆包,对周萍笑道:“我都忘了我老姐曾经是你班长,那你也不必拐弯抹角的啊,干脆说你那份让给我吃多明白啊!”

  赵天亮苦笑:“你吃的是我那份儿。”

  “小地包”:“是吗?那我可得纠正错误!”他向另外两个黏豆包伸出手去。

  周萍赶紧双手护住小盘儿里的两个黏豆包,对赵天亮嚷:“你们这个班太成问题了,把我班长的弟弟给惯坏了!”

  黄伟推了“小地包”一把:“脸皮别这么厚啊,也不怕人家周萍笑话!站瞭望台去!”

  窗外响起马嘶声。

  大家朝窗外一看,见“乌云”拉着马车已出现在门前。所有人全都拥出门外,见车上麻袋、草袋、桶、坛子等等载着很多东西。

  齐勇摘下帽子向大家行骑士礼:“女士们,先生们,我想象得到你们是如何地思念我……”

  魏明:“揍他!”

  于是“小地包”带头,“小黄浦”、沈力、杨一凡等四人冲下台阶,将齐勇团团围住,笑闹着拳打脚踢起来。

  “小地包”站在瞭望台上了,用望远镜望江对岸。周萍在往瞭望台上攀。

  “小地包”将周萍拉上了瞭望台:“为什么不叫我‘敬文’了?”

  周萍:“谁叫你昨晚那么凶巴巴地瞪我来着!”

  “小地包”:“那你叫我‘小地包’,也比叫‘我班长的弟弟’强啊!实话跟你说,对于我,在这儿的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听不到我那老姐的声音了,有一种孙悟空摆脱了唐僧的感觉。”

  周萍打了他一下:“你姐对你那么好,你真就一点儿都不想她?”

  “想。”“小地包”说罢又小声地叮嘱,“不许告诉别人啊!”

  周萍:“我也经常想她。她好吗?”

  “好着呢,当个小破班长,当得可来劲儿了!我上次回连队,她还问起过你。你离开七连那天,她因为同情你,还偷偷哭过呢!”

  周萍:“你们班的人对我好,是不是也都觉得我怪可怜的呀?”

  “小地包”:“起初是那样。当然,还因为你和天亮的关系。后来,渐渐地,不觉得你可怜了。因为我们都感到,你自己不觉得自己可怜了。”

  “起初我也觉得自己太可怜了,后来想开了,反而觉得自己挺幸运的。”

  “想开了什么?”

  周萍:“你说,人将死的时候,都对自己这一辈子活得满意不满意,是怎么认为的呢?”

  “小地包”:“从没想过。怎么认为的?”

  周萍:“我利用自己上次探家的时候,偷偷去看望过我父亲的一位老朋友。他前一天刚被批斗过,可是见了我,高高兴兴的。他一只眼瞎了,我问怎么瞎的,他平静地说,有次挨斗的时候被红卫兵用皮带抽瞎的。我一听,当时就哭了。猜他当时摸着我的头说什么?他说,‘小萍萍啊,不要替伯伯难过。伯伯这一辈子,有情人终成眷属,即使落到现在这种地步,老伴对我依然不离不弃,相反关爱倍增。这是一大幸运啊。儿女们呢,虽然个个受我牵连,但没有一个给我贴过大字报,没有一个声明和我断绝关系的,相反,都更加尊敬我这个死不认罪的倔老头子了。他们都经常给我写信,在信中一再告诉我,爸爸妈妈永远是他们最爱的人。老朋友们呢,没有一个出卖我的,没有一个揭发我去讨好某些人的。有的时候,在批斗会上互相见着了,瞥我一眼,目光暖暖的,能一直暖到我心里。他们都在用眼神鼓励我,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爱情、亲情、友情,体现在我身上饱饱满满的。即使明天就死,伯伯对自己的一辈子也很知足。’从那以后我就想我自己。爱情,我有。友情,我也有。我也没给父母贴过大字报。在上海的时候,学校里的造反派逼我公开声明和父母脱离关系,说只要我那样做了,也批准我加入红卫兵。我就不那样做。我没在别人伤害了我父母之后,也伤害他们。我也经常在写给父母的信中告诉他们,他们永远是我最爱的人。我只不过没像你们一样成为兵团战士,那我死心就是了。我这样一个爱情、亲情、友情也饱饱满满的人,为什么要觉得自己可怜呢?”

  “小地包”目不转睛地看着周萍,听呆了:“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看来,我以后也不能傻吃苶睡的了,也该想点儿事儿了。”

  车上的东西已搬入屋里了,赵天亮和齐勇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

  赵天亮对齐勇说:“你再不来,我就不知怎么办了。”

  齐勇:“连里倒是督促我早点儿来,是我有意拖了几天。我想,快到春节了,我最好把你们的家信、包裹也都给捎来。这么一拖,就下大雪了。你们这边,雪还小点儿。连队那边,雪那叫大,真是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也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沟,哪儿是塔头甸了。我是出发过一次的,才走二三里又回去了。雪没车轮,马怎么拉?昨天是连里为我出动了一台拖拉机在前边推雪,结果我赶着马车单独再往这儿来时,车还是歪到沟里了,差点儿没翻。幸亏遇到了鄂伦春人的猎队。”

  齐勇说着一拍头:“差点忘了。给你带来了一个惊喜!”他起身走到一只麻袋前,从里边取出一只枕头。

  赵天亮:“我的枕头!”他夺过枕头,将枕套撕破,把手伸进枕套,摸来摸去,却没摸到那封一直令他思想不安的信。

  齐勇吃惊地看他。

  赵天亮:“枕头怎么会到你手里的?”

  齐勇:“这枕头被人家鄂伦春猎人捡到了。人家判断是咱们兵团的人在伐木途中丢掉的。可那么多连队,人家也不能带着只枕头逐个连队找失主啊。人家有次路过九连,就留给九连了。九连没人认领,又转到了三连,三连又转到了五连,我来之前转到了咱们连。这期间,肯定有人枕过,也有学雷锋的人给拆洗过。”

  赵天亮一声不吭地将枕头塞入大铁炉中。

  齐勇:“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即使再好的朋友都不相告。有时候,甚至也不愿让恋人、兄弟姐妹和父母知道。这一点,我是完全能理解的。我毕竟是老高二,是除了语文课本之外,多少还读过一些文学名著之类的书的。所以,生逢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我也越来越尊重这一点。但是天亮,咱们毕竟是哥们儿,你为一只枕头经常处于惶恐的状态,使我每次看到心里都挺难受。”

  赵天亮苦笑一下:“因为一只枕头,我给过你那么一种印象吗?我刚才也使你看出惶恐的样子了吗?”

  齐勇点头。

  赵天亮:“那么,忘记它。对谁也不要说起我那只枕头的事。一会儿他们回来了,你一个字也不要提。”

  齐勇:“你自己呢?”

  “啊?我丢过一只枕头吗?我什么时候丢过一只枕头?”

  赵天亮走到齐勇跟前,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低下头说:“如果我自己能够首先忘记,那就好了。可是我做不到,根本做不到。我经常胡思乱想,如果你,或者敬文,你们两个我最好的朋友中的一个,是医术最高明的脑外科医生的话,那有多好。那我就请你们为我开颅,检查我的每一部分脑区,把关于那只枕头的记忆,用镊子夹出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种记忆,像是我大脑中的一个瘤。”

  齐勇不由得拥抱他,一手轻拍他后背,安慰地:“我理解,我理解,以后我再也不问,再也不提。一会儿他们回来了,我一个字也不说。”

  门开了,沈力和杨一凡走了进来。

  杨一凡:“再哥们儿也别那样啊!看着让人心里起疑。”

  齐勇:“怎么?连教授的儿子也学贫了?跟谁学的?”

  杨一凡烤着手说:“无师自通。是教授的儿子的时候,得装斯文。是‘臭老九’的儿子的时候,得贫点儿。用贫抵消臭,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策略。”

  沈力:“班长,我俩刚才又看到那条狗了。有点儿怕我们,又有点儿想跟我们亲热。叫它,居然还跟我们走了一段。它不记仇,我开始有点喜欢它了。”

  齐勇:“就是我也见到过的那条狗吗?”

  赵天亮:“对。昨天晚上我们套住了它,敬文还想杀了它吃它的肉。”

  齐勇:“那可是条好狗。狗通几分人性,你注视它的眼睛就知道了。”

  “再碰到它时,绝对不许伤害它。但也别和它太近乎。毕竟是那边的狗,太近乎了,万一有人质问起来,说不清楚。”

  门又开了,周萍走进来,小女孩儿般高兴地说:“我在瞭望台上看到小松鼠了,用望远镜看到的,看得可清楚啦!”说着,她吸了吸鼻子,“什么味儿?”

  杨一凡:“是有股怪味儿。”

  沈力:“谁把衣服塞炉子里烧了吧?”他想掀开炉盖看。

  赵天亮挡住了他:“别看了。”

  周萍、沈力、杨一凡都疑问地望赵天亮。

  齐勇:“是我的棉手套烤着了,干脆,就烧了。”

  杨一凡指着桌上问:“那不是你的棉手套吗?”

  齐勇:“那就是把别人的棉手套烧了。烧了谁的,算谁倒霉吧!来来来,找棋盘来,咱俩杀一盘。”他把杨一凡推走了。

  沈力也跟到一边去了:“我观战。”

  周萍看着赵天亮说:“我觉得,你有心事。”

  赵天亮:“心事?没有啊!我哪儿来那么多心事啊!”

  晚上,大家围着桌子共进晚餐。那可算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了,而且主食不是馒头,是大米饭。

  “小黄浦”俯身闻着桌子中央一大盆米饭,闭上双眼,陶醉地:“啊,大米饭,大米饭,总算吃到一顿大米饭了!”

  齐勇:“事务长用面粉从外地换的。就换了两袋,当成宝似的,说就别给你们带了。我说那可不行!硬逼着他给了十来斤。差点儿忘了,还有更大的惊喜!”说着,从墙上摘下了军用壶,往桌上一放。众人目光都盯在壶上。齐勇让赵天亮拧开了壶盖。

  “小地包”猛吸了一下鼻子,大叫:“酒!”

  魏明又上来一道菜,家长般地:“猪肉炖粉条,一大锅!娃们,可劲儿造吧!”

  包括周萍在内,大家用各种各样的盛物碰杯。

  赵天亮:“这酒劲儿太大,我多一口也不能喝了。”他将碗放下,醉眼乜斜,甘拜下风地望着大家。

  杨一凡也有点醉了,大叫:“不行不行,弟兄们,能……能答应吗?”

  其他人齐声地:“不能!”

  “小黄浦”红着脸叫:“喝!喝!不喝我可硬灌了啊!”

  周萍坐在齐勇和赵天亮之间,用胳膊肘拐一下齐勇,小声地:“爱护一下他嘛。”

  齐勇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这种事儿我可不能拦。”

  黄伟笑道:“说得好。你要拦,我都不答应!爱护也得分时候。”

  “小地包”双手端起赵天亮那只碗,离座单膝往赵天亮跟前一跪,举碗过头,念京剧道白似的:“大哥!你就,把它,喝下去吧!”

  赵天亮不知如何是好。

  周萍往起一站:“别难为他,我替他!”

  不待大家作出反应,周萍接过那碗,一仰头将半碗酒饮了个精光,之后亮碗底。大家目瞪口呆。

  周萍放下那碗,又端起自己的碗,像古代义士一般,一手护着碗边,将碗画了一道弧,又一饮而尽。

  齐勇一拍桌子,高叫:“好!”

  “小黄浦”吃惊地:“我的妈,佩服,佩服!”

  “小地包”又向齐勇发起攻势,一边往齐勇碗里倒酒,一边说:“姐……姐夫……从今天起,以后我叫你姐……姐夫了!我也要,敬姐夫……一杯!”

  齐勇:“不许叫我姐夫!”

  “你……你本来就是我姐夫了嘛!他们……他们……都知道嘛!”

  大家齐声地:“知道!”

  周萍忽然大叫:“安静!”

  一时无声,大家都看她。

  周萍依然大叫:“我要唱歌!我要唱歌!”

  赵天亮苦笑了一下:“看,她……她也醉了吧。”

  周萍:“没醉!就没醉!还能喝!……”

  “小地包”:“我……我给嫂子倒上!”

  沈力从“小地包”手中夺去壶,斥责地:“一会儿姐夫,一会儿嫂子的,出什么洋相!老老实实待一会儿!”

  周萍:“我来的路上,鄂伦春大嫂教会了我一首歌,关于爱情的。一个鄂伦春小伙上一个鄂伦春姑娘家串门,姑娘要给他做小米饭,还要给他炖松鸡,小伙子说不是来吃饭的……”

  魏明:“弟妹别多说了,都懂了,唱吧唱吧!好好唱,我给你削冻梨吃!”他开始削一个冻萝卜。

  沈力:“那不是冻梨,那是冻萝卜!”

  魏明语言混乱地:“冻萝卜不是冻梨是什么?”

  周萍:“安静!第一段是姑娘唱的,我唱完,你们要接‘那依呀’!”

  大家附和着唱:“那依呀!”

  周萍不耐烦地:“第二段是小伙子唱的,我唱完,你们要接‘那哈依呀’!”

  异口同声:“那哈依呀!”

  于是周萍用鄂伦春语唱起了那首鄂伦春情歌。那是一首需要用高亢嘹亮的音调来唱的歌,而周萍的嗓音令大家意想不到地嘹亮和高亢。大家的眼睛都望着她,都被她的歌声所感染。也可以这么说,在那时,每一个人的目光中都流露着对她的爱。

  周萍离开桌子,边唱边旋转,像激情洋溢的吉普赛女郎。

  黄伟对齐勇说:“想不到她有这么一副好嗓子!”

  齐勇:“要是团长今晚也在这儿,肯定后悔死了。”

  周萍唱罢,大家也接完最后一句“那哈依呀”之后,她搂住一根柱子,举臂高呼:“青春万岁!爱情万岁!友谊万岁!快乐万岁!”

  她的声音刚落,门外传入狗叫声。

  沈力放下手里的杯子:“又是那条狗!”

  魏明:“它又来干什么?这不成了纠缠冤家了嘛!”

  周萍开了门,但见那狗蹲在台阶下,身上套着绳索,拖来了一辆小爬犁,爬犁上绑着一个小布包。

  周萍奔下台阶,抚摸狗,跟狗说话:“又是你呀,你来干什么呢?刚才听到我唱歌没有呀?”

  狗亲热地用前爪扑她,舔她。

  周萍:“是不是想让我给你换药呀?了不起,还拉过来东西了呢,让我看看是什么……”她出了门,大家也都跟着她到了屋外。

  周萍往下解那小布包,赵天亮却制止了她:“不可不防!我……来……”但是他喝得太多了,脚步一踉跄,坐在了台阶上。

  只有沈力最清醒,他踏下台阶,将周萍拖开:“你们几个都醉了,谁也不许过来!”他说着,将狗从绳套上解下。周萍抱着狗抚摸,仍一味跟狗说着:“你腿疼不疼了?放心吧,这儿的人再也不会对你不好了……”

  沈力将小爬犁拖远,打开了布包,再分开一层纸,里边是小馅饼。他拿起一个,看一会儿,闻闻,咬了一口,觉得好吃,又咬了一大口。

  齐勇:“沈力,什么呀?”

  沈力:“馅饼!果酱的,好吃!”

  “小地包”瞪大眼睛:“果酱的?我只吃过大酱、豆瓣酱,没吃过什么果酱。”

  “小黄浦”:“果酱馅饼那是西餐的做法!”他奔下台阶,跑到沈力身边,也抓起一个就吃,“果然好吃!果然好吃!”

  杨一凡对大家说:“哥儿几个还傻站在这儿干什么呀!”

  台阶上的几个发一声喊,一齐奔下,向小爬犁跑去。赵天亮仍坐在台阶上,声音软软的:“小心……上当……”

  木房子里,周萍在为狗重新包扎腿。赵天亮他们坐在桌子那儿,他看着大家在狼吞虎咽地吃馅饼。

  杨一凡拿起一块来递给赵天亮:“班长,你也尝一个嘛!”

  赵天亮:“真的什么也吃不下了。”

  “小黄浦”突然想起什么,大声地:“停!……据我所知,炸弹也可以做成果酱式的……”

  “小地包”打了他一巴掌:“那你不早说,还抢着吃!”

  “小黄浦”:“我……我不是刚想到嘛!”

  大家一个个放下手里的馅饼,一个个低头看自己的肚子。

  黄伟发现了纸条,打开看,见是俄文,递给魏明:“快念念……”

  魏明拿着纸条念道:

  亲爱的孩子们,我们这边的士兵都很年轻,他们都是我们的孩子。所以我们想,你们也必定是些孩子。我们是两个无儿无女的老人。娜嘉就是我们的孩子。谢谢你们对我们的孩子那么好。我和老伴让娜嘉带过去这些馅饼,表达我们对你们的感谢,愿上帝保佑你们……

  沈力瞪着“小黄浦”说:“还胡扯什么果酱炸弹!不担心肚子爆炸了吧?”

  “小地包”:“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包裹呢?我包裹呢?也得让狗捎过去点什么,要不显得咱们太小气了!”他起身走到一只麻袋那儿翻麻袋。

  赵天亮起身走到自己床铺前,见周萍已醉着睡着了,狗卧在她旁边。他将狗抱下,替周萍脱鞋,脱棉袄、棉裤、袜子。周萍的小脚那么白,他朝大家看一眼,见没人注意他,迅速吻了一下周萍的脚,之后给她的头垫好枕头,为她盖上被子。看着周萍那张美丽的脸,他忍不住又吻了一下她的唇。

  他回到桌子那儿,魏明已在扎麻袋口,里边装了半麻袋东西。

  赵天亮看了看:“太多了吧?都什么呀?”

  魏明:“什么都有,吃的、穿的、用的。‘不能显得太小气’的意思,那就是要显得大方嘛!”

  赵天亮:“那我太尴尬了,你们都收到了包裹,就我还没收到包裹,没法表达意思了。”

  齐勇:“谁的东西都能代表你班长的一份儿心意嘛!”

  大家站在门外,望着那狗在月光下拖着爬犁跑向江那边……

  第二天早晨,周萍醒来,自言自语:“我昨天晚上好像醉了。”

  她一抬头,见齐勇和赵天亮面对面坐在桌子那儿,黄伟等六人一溜儿坐在大床铺的床沿,“小地包”和“小黄浦”手中都拿着信纸。

  周萍隐隐约约地回忆起了昨天的事,问大家:“我昨晚是不是醉了?出丑了吧?”

  没人回答她的话,气氛异常。

  周萍:“都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赵天亮:“他们昨晚,让狗也往那边儿拖过去一些东西,今早一起来,又都后悔了。”

  黄伟:“我没后悔啊!”

  魏明:“我也没后悔。”

  “小地包”一下子站起来,指着魏明生气地说:“你有什么可后悔的?你又没贡献什么!”

  魏明不服气地:“你既然说是贡献,那就不应该后悔。”

  “小地包”拍着信纸:“我不应该后悔?我爸写来的信上说,包裹里有我妈织的两双毛袜子,有二斤红糖。红糖啊,同志!在哈尔滨,那只有坐月子的女人才配给,凭特供票!那是我妈白给一户人家带了一个多月的孩子,人托人走了好几道后门才弄到的票!”

  他又指着赵天亮和齐勇大发脾气:“你俩别没事人似的!我连包裹都没打开,整个儿就塞麻袋里去了!还有两块檀香皂!檀香皂!两块!哈尔滨名牌,凭票平时也买不到!”

  “小黄浦”:“檀香皂不是你们哈尔滨的名牌啊,是我们上海产的。”

  “小地包”:“住口!我控诉完你再控诉!”

  齐勇瞪着“小地包”:“听听,‘控诉’这种词儿都用上了!关我什么事儿?我有什么责任?”

  “小地包”:“你怎么没责任?为什么红糖二斤、袜子两双、檀香皂两块?有我姐一份!你是我未来的姐夫!我的损失也是我姐的损失,那也等于是你的一部分损失!”

  齐勇一拍桌子:“禁止你再跟我‘姐夫’‘姐夫’的!叫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未来怎么回事,未来再论!”

  赵天亮:“我当时可不是视而不见啊,我说过太多了嘛,没人理我啊!”

  沈力:“我也说,给点儿意思意思就行了,他们不听嘛,抢过我一整盒虾酥糖就往麻袋里塞,接着把我推一边儿去。”

  “小黄浦”站起来拍着信纸:“一盒虾酥糖算什么呀!我那一盒麦乳精、一盒乐口福值多少钱?哎,我往麻袋里放的时候,你们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没一个人拦我一下呢?我不扯什么姐夫关系、哥们儿关系,仅仅冲我们是革命同志在这一层最普通的关系,那也不应该眼睁睁地看着我割自己的肉来显大方吧?”

  杨一凡:“我的包裹也没打开就塞麻袋里去了。而且,我还没收到家里的信,连包裹里究竟是些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半麻袋好东西都给了咱们中国人,那也算雷锋精神!可这算什么事儿?敢对别的人说吗?说了不挨一顿狠批才怪!唉,结伙当了一回二百五!”他懊丧地仰躺下去了。

  周萍忍俊不禁,咯咯笑将起来。

  众人的目光便都望向周萍。

  周萍强忍住笑,挖苦地:“没羞!说刚才那些话的人,都没羞!谁叫你们昨晚都逞能,往醉了喝的?喝醉了,比着显大方;酒醒了,又后悔,丢人不丢人。既成事实了,那就大方到底吧,再说那么多可笑的话干吗?”

  齐勇:“小周说出了我想说的话。酒是我带来的,没有酒,大家就不会醉。大家都不醉,昨晚的事儿肯定就不是那个样子。都不许埋怨你们班长了啊,都怪我,我向大家道歉!”他一一向大家抱拳躹躬,接着对周萍说:“穿好衣服,咱们该走了。”

  木房子门前,马车已套好,齐勇已经坐在车上。

  赵天亮走出,对齐勇低声说:“能不能多待两天?你多待两天,她也能多待两天。”

  齐勇:“我倒是也这么想,可连里等着出这辆车的活挺多啊!”

  周萍快快乐乐地跑出,坐上了马车。大家跟出来,都站台阶上。周萍笑道:“不许再后悔了啊,都高兴点儿,向我学习,保持快乐心情!”

  大家不好意思地笑。

  周萍看着赵天亮说:“过来。”

  赵天亮走到了他跟前。

  周萍:“看着我的眼睛。”

  赵天亮就迎视着她的目光。

  周萍:“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儿,不许闷在心里一个人发愁。要告诉我,让我和你分担忧虑,行吗?”

  赵天亮:“行。”他点点头,退后两步。

  齐勇一抖缰绳:“驾!”

  大家目送着马车离开。

  沈力和杨一凡在江边巡逻,狗出现在江那边。杨一凡将手指伸入口中,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狗飞快地朝他俩跑来。

  站在瞭望台上的“小黄浦”用望远镜观望着那狗。在望远镜中,狗跑到沈力和杨一凡跟前,绕着他俩欢蹦欢跳,往他俩身上扑。

  黄伟也上了瞭望台。“小黄浦”将望远镜递给黄伟,指极远处沈力、杨一凡和狗的身影。

  黄伟举起望远镜观望。望远镜中,杨一凡从狗项圈上取下了纸条。上面是狗主人对所赠礼物的感谢。

  晚上,木房子里,大家随意坐在各处,魏明手拿展开的纸条,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大声念:

  亲爱的孩子们,我和我的老伴儿,我们简直没法用语言来形容我们的震惊。是的,起初是震惊,接着是充满我们内心的欢喜。再接着,我们都深深地被感动了。我们内心里充满温暖,那种温暖快把我们的心融化了。因为,从没有人一次送给过我们那么多好东西!而且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们需要和渴望的。我们觉得,我们一下子成了财主。你们太慷慨了,慷慨得使我们不知说什么好……

  冰雪融化,黑龙江解冻了,江面浮满冰排。

  有时,大家站在黑龙江边遥望对岸会禁不住念叨:“娜嘉,只有明年冬天再见了……”

  夜晚,木房子里,一群人在下棋、打扑克,只有“小黄浦”一个人在做着特别的事情。他站在马灯那儿,一手举小镜,一手用两枚一分的硬币夹胡子。

  在与赵天亮下棋的黄伟斥责地:“哎,你躲开点儿,别挡住马灯光!长出了几根绒毛还添了心病了!”

  “小黄浦”:“胡子!”

  魏明:“你那也配叫胡子?”

  杨一凡:“没听说过啊,开始用刮脸刀了,那才算是男人了!——还‘调’?我这三个二保着大小王呢,你太不自量力了吧?”

  “小地包”忽然地:“都别说话!”

  “啪!”黄伟将一枚棋子拍在棋盘上。之后一阵肃静。

  门外传来狗叫声,很低微,像在呻吟。还有狗爪挠门声,很轻,软弱无力。

  沈力:“娜嘉!”他一下子从床上跳到地上,也不穿鞋就跑到了外边。

  大家都一齐跟到了外边。

  娜嘉伏在地上,看上去它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力将它抱起回到屋里,大家又都跟入屋里:“它浑身都是湿的!”

  杨一凡:“快放炉子这儿!”

  沈力将娜嘉放到炉边,他的衣服湿了一片,伏在炉边的娜嘉瑟瑟发抖。

  杨一凡将炉火捅旺,往里加柴。

  魏明从绳上扯下一条干毛巾,擦娜嘉身上的毛。

  “小黄浦”:“肯定是游过来的!”

  魏明:“它身上绑了个袋子!”他将袋子从狗身上解下来。那是一只扎口的、不大不小的皮袋子。他将袋中东西倒在桌上,是手镯、戒指、耳环、几颗扣子,还有一小块白布。

  黄伟拿起袋子,一拧,拧了一地水,伸开又放在桌上。

  赵天亮拿起那一小块白布,见其上写满俄文,朝魏明一递:“快念。”

  魏明接过辨认着模糊的字迹,缓慢地念道:

  亲爱的孩子们,我不得不向你们求救,我老伴的心脏病更重了。我们这边的人说,也许,只有你们那边的偏方能救她一命了。那偏方就是鹿心血,而你们那边有养鹿场。娜嘉带过去的,是我们全部值些钱的东西,都是银的……

  大家一个个转身看娜嘉。它伏在炉旁,一种刚从死亡之境过来的样子,看上去精疲力竭。它一动也不动。沈力拿着一块馒头蹲下喂它,它也不吃。

  黄伟:“三连才养鹿。”

  赵天亮问众人:“谁认识三连的人?”

  一阵沉默后,“小地包”低声地:“我……我去年冬天探家回来,和几个三连的知青结伴儿走了几十里。”

  赵天亮搂着“小地包”的肩,同“小地包”走到一旁,问:“敬文,你看这事……”

  “小地包”:“别说了。你想让我去一趟三连?”

  赵天亮点点头。

  “小地包”侧转身看狗。狗眼似人眼,仿佛在乞求。“小地包”又看看大家,大家也在看他,目光中所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你得去。

  “小地包”:“那,我现在就去?”他走到墙那儿,摘下帽子。

  赵天亮望望窗外:“现在天都黑了,明天一早去吧。你先到山东屯去借一匹马,路上也许会碰到狼、熊什么的,我允许你带枪,以防万一。”他脱下披在身上的棉袄,盖狗身上,又对大家说:“敬文明天起得早,大家都早点睡吧。”

  中午时分,“小地包”来到山东屯女知青宿舍前,将纸条交给周萍看。赵天亮在纸条上写着:

  萍萍,无论敬文请你帮什么忙,都要尽量帮他……

  窗口内,几个姑娘的头聚拢着,在看他俩。

  山东屯马棚里,喂马的老头打量着“小地包”说:“认识,当然认识。我们山东屯的人救过你小命嘛!”

  “小地包”请求地:“大爷,我从边境上来,有急事,要借一匹马。”

  喂马的老头:“急事?那也得分是公事私事。”

  周萍:“大爷,他要赶到他们兵团三连去,那就肯定是公事嘛!”

  喂马的老头转过头:“是公事,那也得支书或者队长批准,我不能做主随便借一匹马呀!”

  周萍:“这……”

  她灵机一动,掏出了赵天亮写给她的纸条,将老头扯到一旁,煞有介事地:“大爷,您看这是支书批准的条子,我念给您听啊……”

  没等他反应过来,“小地包”已经解开一匹马的马缰,将马牵出了马棚。

  喂马的老头发现,追出马棚:“哎,你……”

  “小地包”已跃身上马,催马而去。

  三连鹿圈旁的一间小屋里,与“小地包”结伴步行过的一名男知青为难地:“哥们儿,你当鹿心血是杀猪时用盆接的猪血呀?那是鹿刚死,直接剖开鹿心一滴滴聚起来的一点儿血!我们养的鹿那是不能随便杀的呀!去年春天,两头公鹿发情,一头将另一头顶死了,我才见过什么叫鹿心血!”

  “小地包”:“就把那点儿给我。”

  对方:“给你?说得轻巧,当时就让我们连一名老职工用两个月的工资买去了。”

  “小地包”:“那,带我去见他!”

  到了老职工家,老职工将一个小药瓶递给“小地包”。“小地包”朝窗举着,见里边有几块红糖块儿似的东西。“小地包”怀疑地看陪他来的那知青。

  那知青:“放心,我替他担保,绝对是真的。”

  老职工:“本来我也是为朋友买的,可你大老远来了,而我们三连养着那么多鹿,我还会有机会弄到的。”

  “小地包”:“那多谢了!”他将小瓶揣入内衣兜,又对陪他来的知青说,“请你也替我担保,过几天我把钱送来!”

  老职工一把拽住了他腕子:“哎哎哎,那可不行。不是信不过你,珍贵之物,没你这么办事儿的!”

  “小地包”看腕子,看到了自己的手表:“我又不会抢走你的,先松手。”

  老职工放开了他的腕子。

  “小地包”撸下了手表,往桌上一放:“这表归你了,去年才买的。”老职工拿起表看时,“小地包”已大步走出门去。

  “小地包”带着鹿心血回到木房子。

  赵天亮将那些银器和装着鹿心血的小瓶,一并放入小皮袋里,系在娜嘉身上。

  大家带着娜嘉来到黑龙江边。正是日落时分,黑龙江上的冰排皆被落日的余晖染红。

  沈力:“要是咱们的小艇有油就好了。”

  杨一凡:“那不等开到江心,就得被撞散了。”

  赵天亮看一眼怀中的狗,对黄伟说:“不行,我做不到,还是你来吧。”他将狗送在黄伟怀里。

  黄伟:“这……老魏,你来!”他把狗送在了魏明怀里。

  魏明也想将狗送到别人怀里,沈力、杨一凡、“小地包”和“小黄浦”皆后退。魏明只好抱着狗往前走,眼望着满江冰排说:“娜嘉,真对不起……”

  在冰排与冰排之间,娜嘉奋力地向对岸游去。

  沈力第一个不忍望下去,噙泪转过了身。赵天亮也噙泪转过了身,拍一下沈力的肩说:“娜嘉,会成功的!”

  “小黄浦”对着奋力游向对岸的狗小声地:“娜嘉!小心啊!”

  杨一凡:“娜嘉!前进啊!”

  他俩搂抱在一起,都无声地哭了。

  江彼岸也传来了喊声:“娜嘉!娜嘉!……”

  赵天亮、沈力、“小黄浦”、杨一凡一齐朝黑龙江转过身去。狗奋力爬上江心的一块冰排,冰排顺流而下。

  一班七人,皆望那块冰排,齐沿江岸奔跑,喊:“娜嘉!娜嘉!”

  彼岸也有人影奔跑,也有喊声:“娜嘉!娜嘉!……”

  两岸喊声交杂。载着那狗的冰排,越漂越远。

  落日更红,仿佛要滴血。冰排也被映得更红,仿佛着了颜色。

  知青们并立江边,望着江水,望着彼岸。他们不知道娜嘉是否游过了江去,但是,他们多希望它是游了过去啊!

  赵天亮心里默默念道:“娜嘉,再见了,后会有期……”

  木房子里,一幅娜嘉的油画挂在墙上。团长和张靖严站在油画前欣赏着。

  团长点着头赞叹道:“画得不错。”

  张靖严:“他们中,还有一个在写小说。”

  团长满意地:“哦?好啊。很好嘛!兵团总司令部已经开始举办文学、文艺和美术培训班,你记着,以团里的名义,向总司令部推荐他们去参加。”

  “是!”

  团长:“我们的知青中人才济济啊!一个国家要是没了艺术苗子,那叫什么主义都是在全世界抬不起头来的事!将来,要是我们兵团出了一批画家、作家、诗人、歌唱家,那是我们兵团的光荣,也是北大荒的光荣。兵团和北大荒的历史,都是要记上一笔的!”

  窗外传来赵天亮的声音:“立正!”

  木房子里,团长和张靖严踱到了敞开的窗口前。知青们列成一排,在向对面七名兵团战士移交武器。

  一交一接之后,赵天亮和对方班长齐喊:“敬礼!”

  双方礼毕,赵天亮对对方班长说:“如果冬天来了,那边有一条狗跑过来,你们要善待它。”

  对方班长问:“狗?什么样的狗?”

  赵天亮说:“屋里墙上有一幅画,画的就是它。”

  一班七人都坐在了卡车上,卡车开走。

  对方班长从屋里跑出,追着喊:“看见那画了,狗叫什么名字?”“娜嘉!‘希望’的意思!”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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