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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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春催秋送,张广泰家的老香椿树根所发的树芽,已长成了一株新树。
晚上,张家六口在围着饭桌吃饭。
曲彦芳指着一盘拌香椿问:“爸,好吃吗?”
张广泰说:“嗯,好吃。怎么还有点儿苦溜溜的?”
王玉珍夸道:“彦芳想出的点子——满村挖了些曲麻菜,切了和香椿芽拌一块儿了。长这么大,头一回见这么吃法的。”
曲彦芳说:“好吃就行呗。”
张广泰感慨地说:“又是一年春天了,真快啊!”
成才咽下嘴里的食物说:“爸,腊月今年,也该上初三了啊!”
成民点点头:“腊月的学习,这一年来进步也很快!”
腊月问成民:“伯伯,是岳自立在中学里又得第一了么?”
成民欣慰地说:“对。他已经连续三年考全校第一了,今年肯定能被保送大学。你可要向他学习呀!”
张广泰问腊月:“腊月,岳自立考全校第一,你怎么知道的啊?”
腊月说:“我快跑哥哥告诉我的。”
大人们一阵默然,你看我,我看你。成才首先做出了激烈反应:“他……他怎么告诉你的?”
“还能怎么告诉?他说,我听,就那么告诉了呗!”
“你,你和他常在一起?!”
“怎么了?不行啊?他常到村里来找我玩儿,有时我也到城里去找快跑哥哥玩儿。”
“听到了吧?都听到了吧?快跑……还哥哥!”
“不叫哥哥叫什么呀?他比我大,我还能叫他弟弟呀?”
曲彦芳说:“他就比你大几个月。”
“那也是大!”腊月又对成民说,“伯伯,我也要到城里去上高中。”
成民摇头:“那我可办不到。”
腊月有点不高兴地问:“为什么?岳自立到城里去读书,不就是你办到的吗?”
成民笑着说:“第一,他学习可比你好多了,城里的中学破例录取了他。第二,他读中学时,公社还没有中学;现在公社有了,而且有高中班了。所以,你应该在公社的中学读高中。”
王玉珍问她:“腊月,是那个吴快跑给你出的主意吧?”
腊月一噘嘴:“那又怎么了?告诉你们,他现在改姓了,随我小芹阿姨的姓,叫黄快跑了。”
成才恼火地说:“不管是吴快跑还是黄快跑,总之他就只不过是个快跑!以后不许你受他的勾引!”
成民提醒他:“成才!跟孩子说话,要注意用词。”
腊月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生气地起身跑了。
“腊月!”曲彦芳追了出去。
王玉珍叹气说:“这孩子,惯坏了!”
成才辩解道:“我当爸的可没惯!”
王玉珍对张广泰说:“这话可是说给你听的!数你这个当爷爷的最惯她!”
张广泰叹道:“她不只是我的孙女,也是老村长的外孙女。一想到老村长,我没法不惯她。可没想到惯出了那么个新动向!”
成民劝慰大家说:“少男少女,爱在一块儿玩,天性使然,咱们也别大惊小怪的。”
曲彦芳回到饭桌旁,坐下说:“还给我来了个声明——不能到城里的中学去读书,就不念了!”
成才瞪成民,成民平静地说:“那么看着我也没用。我刚才说了,岳自立当年有岳自立的特殊情况。”
成才猛地往起一站:“我揍她去!”
“你给我坐下!”张广泰表情严肃地用筷子指指成才,又点点曲彦芳,“腊月和吴快跑……”
成才悻悻地纠正:“黄快跑!”
“哦,黄快跑……他们的这一个新动向,也不可以不加重视。按说,那个快跑,他是小芹的儿子,我们本不该对他有什么歧视。可,他身上肯定也有黄吉顺的血脉。我们张家,再也不能和黄家有什么瓜葛了,瓜葛不起了。这个,也是千万不能忘记的。你们两个当父母的,对腊月,也要给我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
成才和曲彦芳遵命地连连点头,成民则不以为然而又愕然地看着父亲。
王玉珍唉声叹气地说:“刚过上两天消停日子,怎么第三代身上又来事儿了!唉,当老人的,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省点儿心呢!”
就在这一年,城市里,首先天翻地覆了。腊月的愿望,成了泡影;连已经宣布将要成为保送高中生的岳自立,也无法继续在城里的中学读书了。
新新居起先没刷过油漆的柱子,一根已经变成红色的了,黄吉顺正在刷另一根——秃头上溅上了些红漆点子。
快跑在案子那儿用力地压一大坨面,于凤兰则在不紧不慢地包着包子,胳膊上戴的红袖标上写着“造反派”。
黄吉顺忽然喊:“快,快!”
快跑以为他在叫自己,停止了动作,看着他。
黄吉顺惊慌地说:“过来了一大帮!袖标,你的那个戴上,也帮我来戴上!”
快跑急从兜里掏出袖标来戴上,接着跑到外边替黄吉顺戴上袖标——刚戴完,一群红卫兵,确切地说是一群孩子,忽忽拉拉地从店外走过。最后几个红卫兵停住了脚步,其中一个说:“黄快跑,走啊!”
“干什么去?”黄快跑不解地问。
“造反啊!今天批斗广华厂的朱存孝!”
黄吉顺替快跑回答:“啊,啊,你们先请,你们先请,革命不分先后;我们包完了案上的面就去,要不该酸了!”
另一名红卫兵说:“有什么吃的没有啊?犒劳犒劳我们!”
于凤兰急忙说:“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还没做出来呢!”
“没有?”“不会什么都没剩吧?”对方们不信,东瞧瞧,西翻翻。
“有是有点儿,包子,没热,凉的。”快跑掀开屉盖让两个红卫兵看。
“凉的也行!”“革命者顾不上凉热。‘环球同此凉热。’”几个人连吃带拿,将两屉包子瓜分光,扬长而去。
快跑朝他们挥手:“战友们再见!”
于凤兰埋怨他:“我这儿紧说没有!”
快跑说:“姥姥,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黄吉顺赞赏地说:“对,这么想就对了!”
于凤兰不满地说:“政府刚开始照顾开店的,每月供给两袋子面,这又闹起了白吃白拿的!我看这店再也没法儿开了!”
“能撑到哪天算哪天吧!”黄吉顺又对快跑说,“快跑,不管云水怒还是风雷吼,你都要给我沉住气,不许跟着去起哄!”
快跑委屈地说:“那,我也不能整天憋屈在这里吧?”
黄吉顺劝他:“憋屈就憋屈点儿吧!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咱们这儿闹中取静,是个长见识的窗口啊!”
于凤兰说:“你怎么又装起明白来了?你早这么明白……”
黄吉顺瞪她一眼:“你给我打住!我黄吉顺从来就没糊涂过!有些事没办好,那不是因为我糊涂,是因为别人糊涂,配合得不好!”
小芹匆匆走了进来:“他们逼我揭发朱厂长!我没什么好揭发的,得在这儿躲躲。如果他们找到这儿来了,就替我挡,说根本没看见我!”说完,急忙走到里边去了。
三人正在发愣,腊月来了:“快跑哥哥……”
“腊月!”
黄吉顺摘了套袖和围裙,说:“腊月,城里这么乱,快回家吧!以后别再来找快跑了,啊?”
“我让快跑哥哥带我去挑书,他说废品收货站那儿,收了好多好多书。”
“走!”快跑拉起腊月的手就走。
“哎快跑……”黄吉顺喊着,一对少男少女已转眼不见了。
黄吉顺问于凤兰:“她是不是常来找快跑啊?”
于凤兰点头。
黄吉顺顿脚道:“那你不管!这不是好苗头!再乱,农村还是农村,城市还是城市!城乡差别不是这么闹几闹就能闹没了的!”
大柳树村的夜晚静悄悄的,人们都已经睡下了。
王玉珍被拍院门声惊醒,推张广泰:“醒醒,醒醒,好像有人敲院门……”
张广泰倾听了一下,坐了起来。他走出屋子时,见成才和成民也从各自屋里走出来了。
张广泰努努下巴,成才开了院门——穿警服的潘凡进了院子。
张广泰很惊讶:“潘同志!这么晚了……”
王玉珍也走出屋,说:“潘同志,进屋说话吧!”
曲彦芳也一边扣衣扣一边走出屋了,礼貌地说:“潘同志……”
“不进屋了。”潘凡看了看张家其他人,“张师傅,对不起啊,习惯了。这样吧,你送送我,路上我跟你说些事儿。”
“好,好。”张广泰陪潘凡走出了院子。
两个人走在村路上,远处的城市里依稀传来“造反歌”的声音。
“听说城里那边,今天把广华厂的朱厂长斗了?”张广泰问潘凡。
“那是免不了的,我也挨斗了。群众运动,正确对待就是了。”
“李三桐怎么样?他可胆小。”
“但他也会来事儿,不管看见了谁被斗了,都主动站过去陪斗。还积极帮红卫兵写大标语,抄大字报,红卫兵们倒也没太难为过他。”
二人走到树林里站住了,潘凡机密地说:“张师傅,我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来找你,是受许多人的托付……你家成民闯祸了!”
……
张广泰从外面回到家时,家人除了腊月,都惴惴不安地在院子里等他。
“成民,进你屋,我有话跟你说。你们,都各回各的屋,熄灯睡觉!”说完,张广泰迈步进了成民的屋。
等成民进了屋后,张广泰沉着脸说:“成民,你闯祸了!你要连累不少的人!我无兄无弟,你哪儿来的侄子?替岳自立隐瞒地主出身,使他进了城市里的中学去读书,而且还读成了‘三好’,享受了助学金,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当初所有帮你的人,都会因为这一件事倒大霉的!你会把林士凡给坑害了的!”
“爸,自从自立在学校里被剃了鬼头,这几天我天天夜里失眠,有预感……我一人做事一人担好了!”
“说得轻巧!你想自己担罪名那也不容你自己担!你最不应该的是一直瞒着我!不是潘凡同志来透信,我还被蒙在鼓里!”
成民低下了头。
“城里有些人正策谋着拿自立这一件事做一篇大文章!揪斗一串人!踩倒一大批人!事到临头,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你父亲眼睁睁地看着事情要发生,没办法了呀!”张广泰焦急了,跺着脚,挥舞手臂。
成民的头缓缓抬了起来,决断地说:“我结婚!”
张广泰一愕,瞠目结舌。
“我要让岳自立成为我的儿子!我要让那些人的打算落空!”成民话音一落,冲出了屋子。
张广泰呆住了,片刻后,一下子颓然地坐在炕边。又片刻,也猛起身冲出了屋子。王玉珍和成才夫妻,都根本没去睡,仍在院里。显然,张广泰和成民的话,他们全都听到了,他们表情更加不安。
“都给我睡觉去哇!”张广泰一跺脚一挥手,自己也冲出了院子。
成民匆匆来到李秀英家,敲了几番门。门开了,李秀英走出来,愕然地看着成民。
成民急切地说:“我能进屋跟你说话吗?”
李秀英犹豫了下,点点头,闪身让成民进去了。
剃了短发的岳自立刚下炕,见成民进来了,忐忑地叫道:“老师……”
成民冲他一点头,就转头对李秀英说:“秀英,我要和你结婚!”
李秀英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成民。
“我必须和你结婚!你也必须和我结婚!为了自立,为了许多帮过我们的人不倒霉,自立他必须成为我的儿子!”成民走上前一步,李秀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满目的惊恐。
成民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对不起,这是太突然了,可……今晚你一定得考虑我的话!迟一步,也许,就于事无补了!”成民说完,怜爱地看了一眼岳自立,朝外走。刚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对岳自立说:“自立,你自己跟着我!”果断地上前抓住了李秀英的一只手,“你现在就得跟我走!你们母子住到我家去才安全!”
李秀英挣了一下手,还是身不由己地被带出了家门。岳自立想抱炕上的被子和枕头,成民回头说:“什么也别带了,明天让你成才叔叔来!”
张广泰来到了李寡妇家,李寡妇盘腿坐在褥子上,披着件褂子,张广泰一筹莫展地坐在地上一张小凳上。
“我明天得到公社去开会,你说这,我倒是去?还是不去?……我怕有贵性子急,不敢先去跟他说。所以深更半夜的,先来听你有什么主意。”
“开会你得去。这种时候,少开一次会,都可能是个立场问题。”此时的李寡妇,一反常态,似乎那么胸有成竹,沉着冷静。
张广泰抬头望着李寡妇,洗耳恭听。
“成民的想法,听起来拙,但是呢,车到山前,也就剩这一条路了……”
“那……那也得人家李秀英愿意……”
李寡妇卷好一支烟递给张广泰,接着为自己卷,边思考。二人都吸着烟后,李寡妇说:“我寻思,秀英心里肯定是会愿意的吧!在农村,成民那么方方面面都好的人才,打着灯笼也难找哇!想不到便宜了个小顶针,让她捡了个大洋捞!”
“你,你就别说笑话了呀!”
“我说的也不完全是玩笑话。平心而论呢,秀英也是配得上你家成民的——长得俊,不次于大翠。心性嘛,你那书生气的大儿子,正该配一个温温柔柔的书生娘子。虽说是寡妇,但结婚没几天,丈夫就撇下她跑了。应该还算是个八九成新的小女子。”
“你又来了!说点儿正经的行不行?!”
“我说的就是正经的呀!自立不也是一个咱村里少有的好孩子吗?老村长临终,最放不下的一块心病,就是李秀英母子。你家成民娶了她,自立那孩子的成分自然而然就改变了,老村长在地底下也可以省份儿心了。”
“可……可我这个支书,娶一个儿媳妇是地主的女儿,而且还是个寡妇;我再到公社去开会,见了别村的支书,怎么说啊?”
“你要是在乎这个,我可就也没咒念了。你要是不在乎呢,明天只管放心去公社开会,成民和秀英的事儿,全权交付给我就是了。”
张广泰从李寡妇回到家里,进了屋,摸黑上炕,脱衣躺下。
王玉珍长长地叹了口气:“成民已经把李秀英母子给接来了……”
张广泰半明白不明白地说:“唔。”
“你没听明白啊!我说李秀英母子,现在已经睡在成民屋里了!”
张广泰猛地坐起来,发起呆来。
第二天,队部屋里屋外都是人。
曹有贵大声说:“生产的事儿,我就讲完了。现在,请金凤同志讲一件咱们支书家的事儿,算是对全村的一个宣布。有些事儿,得家喻户晓嘛!金凤同志,请!”
李寡妇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地中央,环视众人说:“大伙儿发现没有?今天咱们支书家的人,一个也没到场。支书去公社开会了,支书家其他的人,都在忙着办一桩喜事,也是咱们大柳树村的一桩喜事。”
人们顿时时交头接耳起来:
“那就是成民要结婚了呗?”
“跟谁家姑娘呀?”
“不知道,事先一点儿也没听说!”
曹有贵粗声大嗓地喊:“安静!安静!”
李寡妇接着说:“大伙儿猜着了,是成民要结婚了。不是要,等于昨晚已经结婚了。我,是介绍人,也是证婚人。支书怕大家送礼,预先谁也没敢告诉。连咱们队长,也是刚刚从我口中听说的!”
曹有贵点头:“对!”
李寡妇说:“那,我这个介绍人,介绍的是谁呢?是小顶针李秀英……”
在场的人霎时都肃静了,空气一时凝固了!
李寡妇镇定地说:“要说工人阶级,不愧是领导阶级。心胸宽广呀!政治眼光远大呀!咱们大柳树村,有一个曾经是工人的支书,运气呀!自打解放以后,咱村就一个地主和他的一个女儿、一个孙子。他虽然死了,可村里还是有一个地主的女儿,地主的孙子。现在,只隔一个晚上,没了。被咱们支书家的成分给消灭了。证明工人阶级加上贫下中农,是多么有能力!我们不怕他们母子是地主的女儿,地主的孙子,我们把他们一块堆儿给团结了!变成我们自己阶级的人了。要不,得改造到哪辈子去呀?现在,全公社,就我们大柳树村一个队,是一个没有地主成分的生产队了!清一色都是好成分了!大伙说,是不是也等于全村的一件喜事呀?”
气氛还是肃静着,鸦雀无声。
“咱们金凤同志,是不是也很有政治思想的那种水平呀?讲的多在理!大伙给她鼓掌!”曹有贵带头鼓掌,然而人们的掌声并不热烈。
曹有贵可劲地鼓着掌:“热烈点儿嘛!”于是众人一齐鼓掌。
腊月忽然风风火火地跑来:“不好了不好了!城里来了好些造反派,要把自立和他娘抓到城里去!”
人们顿时炸了窝了:
“支书不在家,怎么能让他儿媳妇被城里人抓去呢!”
“还有他孙子!”
“也太不把咱们大柳树当个地方了!”
“欺负咱们支书家,还不就等于欺负咱们呀!”
曹有贵一挥手:“走,跟我见识见识城里的造反派去!”屋里的人们就跟着他往外拥。
李寡妇急忙制止:“哎哎哎,都给我站住!对付几个造反派,用不着你们些个大老爷们出马,跟我去几个寡妇就行了!”
腊月连忙说:“不行不行,他们人挺多的呢!”
李寡妇问:“挺多?有多少?一个连?还是一个团?”
腊月说:“也没那么多,十来个!”
李寡妇冷笑:“还是的!才十来个嘛!”说罢,一一指着点将,“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寡妇姐妹,跟上我!”
张广泰家院门外,成才双手叉腰,曲彦芳手持扫帚,一左一右守护院门,与造反派们对峙着。院里,王玉珍坐在椅子上。椅子摆在成民的屋门外,她一条腿横架另一条腿上,一副“老娘在此,谁敢无礼”的架势。
李寡妇们匆匆赶来了。
曲彦芳顿着扫帚说:“寡妇婶,你看他们!我公公不在家,我正扫着这儿的地,他们就气势汹汹地前来抓人!”
李寡妇轻蔑地看着造反派们:“说说看,你们凭什么抓人啊?”
为首的造反派说:“我们来抓的是地主家的狗崽子!他骗了国家好几年助学金!”
另一个造反派说:“我们都是响当当的造反派!”
“响当当?哪响?”李寡妇冷笑连连,弓起手指敲敲对方脑门儿,“也没响声啊!”
对方们被她搞得一时发蒙,面面相觑。
李寡妇突然啐了那个为首的造反派一口:“啊呸!”
对方后退,擦了擦脸,愤怒地说:“你!……”
另一些造反派跨上前来,李寡妇用手一指,声色俱厉:“都给我站住!你们知道老娘是谁吗?大柳树村最最出名的李寡妇!知道我为什么是寡妇吗?我丈夫是为革命牺牲的!我是烈士寡妇!知道她们是谁吗?和我一样,也都是寡妇!丈夫也都是为革命牺牲的!也都是烈士的寡妇!”又一指曲彦芳,“知道她是谁吗?大柳树村过世了的老村长曲国经的女儿!知道曲国经是谁吗?抗日时期的老英雄!知道这是谁的家吗?这是大柳树村党支部书记张广泰的家!知道张家是什么出身吗?响当当的工人阶级!那才是真的响当当!知道你们要抓的岳自立他现在是什么人吗?他已经是张广泰的大孙子!他娘已经是张广泰的大儿媳妇了!他们已经不属于地主阶级了!已经被工人阶级的家庭,以革命的名义,成功地结合了!”
李寡妇说得理直气壮,造反派们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李寡妇朝曲彦芳一伸手:“彦芳,把扫帚给我,婶替你扫!”
曲彦芳狐疑地将扫帚给了李寡妇,李寡妇朝别的寡妇们挤眼:“不是说什么铁帚扫而光吗?咱也没见识过什么铁帚,就这把竹的也凑合了?”
李寡妇说罢,忽然挥舞扫帚向造反派们拍去:“我叫你们反!叫你们反!自己不好好活,还不许我们农民好好过!看我怎么把你们扫光光!”
造反派们一个个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曲彦芳和寡妇们一个个捧腹大笑,连成才也忍不住笑了。腊月赶紧跑到院里报信:“奶奶奶奶,他们都被金凤奶奶打跑了!”
王玉珍架着的脚落了地,却麻了,站不稳了,曲彦芳赶紧扶住她。
成才冲成民的屋大声说:“哥,没事了,叫他们母子别怕了!”
成民的屋里,李秀英一臂搂着岳自立,不安地贴墙站着。
成民上前抚摸着岳自立的头说:“自立,别怕,以后就平安了!”
岳自立流下泪来,却说:“我没怕……”
李秀英双手捂脸无声地哭了,成民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在怀里:“不要哭。我们张家,对凡是进了我们张家的人,都是负责任的。”
晚上,张广泰夫妇已躺在炕上了。
“不跟你说李金凤为首的那些寡妇们了,说说村里大伙吧。一白天,咱这院子可没断了来人,送这送那的……”
“都说什么?”张广泰在意地问。
“没谁说什么,都放这屋点儿心意,转身就走了。东西都让我送成民那屋去了。”
“没有进成民那屋的?”
“没有。”
“这,可不怎么正常啊!”
“你担心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自打入了党,当上了支书,思想进步了不假,胆气倒变小了……”
门一响,成民抱着被子枕头进来了。他摸黑上了炕,说:“爸,妈,从今往后,我睡你们这儿!”说罢,和衣一躺。
黄吉顺家,快跑躺在黄吉顺夫妇中间。
黄吉顺问快跑:“那些造反派,就那么被赶跑了?”
快跑点点头:“对。他们还互相嘱咐,都说以后千万别到大柳树村去革命了,那些厉害的寡妇可太惹不起了!”
黄吉顺自言自语:“真是邪了门儿了!要说曲国经,人家三几年入党,又是抗日英雄,谁不服气那也不行。可张广泰,他可究竟是靠了什么,把个大柳树村的人心,笼络得那么齐整呢?”
快跑叫道:“姥爷……”
黄吉顺纠正他:“爷爷!连小顶针的儿子,都成了张广泰的孙子;我亲生女儿的儿子,而且还改姓黄了,我当然更是爷爷!我黄吉顺也有孙子!”
快跑连声说:“好好好,爷爷,爷爷……我说我的爷爷,我整天给你拴在你这小店铺里,哪一天是个头呀?”
黄吉顺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我是为你好!拴牢你,是怕你做下什么秋后算账的事!只要你在乱世里行迹干净,到哪时,你也还是个城市里的人!”
“别说了,都别说了!左耳朵一个,右耳朵一个,烦得人睡不着个觉!尽说些没用的!”于凤兰不耐烦坐起,扑地一口,吹灭了油灯。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