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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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外孙的影子离开眼前半天都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的黄吉顺,到底还是拴不住黄快跑了。因为时代要和他争夺黄快跑,而且要把黄快跑从城市里争夺到广阔天地也就是农村去。这使黄吉顺惶惶不可终日,如同一个人为之奋斗毕生的大事业,一下子将要付之东流。然而他的对手太过强大,使工于心计的他,完全没招儿了。

  黄吉顺和于凤兰心事重重地看着快跑,而快跑在百无聊赖地用小刀划自己的鞋印,已在砖地上划出了深深的痕迹。

  小芹走了进来,身心疲惫的样子,长吁一声,默默坐在一只小凳上;快跑这才抬起头来,一脸的茫然;于是三人都一齐看着小芹,目光中充满希望。

  黄吉顺忍不住说:“倒是说话呀!”

  小芹无精打采地说:“有什么好说的?想留城,没门儿!想要留城还要分配工作,更没门儿!”

  黄吉顺不奢求地说:“咱们也不指望分配工作了,能让快跑留城就行!我让快跑接我的班!”

  快跑张嘴便说:“休想!”

  于凤兰推了快跑一下,问小芹:“不是说,独生子女,可以留城吗?”

  小芹摇摇头:“那得是特殊情况。”

  黄吉顺说:“那你就强调咱们的特殊情况啊!”

  小芹反问:“我怎么强调?咱们有什么特殊的情况?”

  黄吉顺语塞了。

  于凤兰问小芹:“你没去求求潘凡同志?”

  小芹叹口气说:“潘凡同志自己也调到外地的劳改农场当管教去了!”

  黄吉顺说:“还有林士凡!好歹算是和咱们有种不一般的关系!他不是当上了区革委的副主任了吗?”

  小芹反感地说:“什么不一般的关系?他当革委会副主任那是哪年的事了?现在他下放到我们厂了,身份又比普通工人还不如了。”

  于凤兰双手一摊:“就认识他们两个大小有过点儿职权的人,却白认识了!”

  快跑忽然说:“有啥也不如有个好爸,看来这话还真说到点子上了!”

  小芹生气地说:“你那个爸就算活着,也绝对不会是一个好爸!”

  黄吉顺又想了想说:“就是下乡,也不能让我孙子走远!咱们还拿他当个孩子,别人们可不!让他到大柳树去!站街口就望见村子的影子,抬脚就到!都别愁了,我也想开了,这事儿,今天就这么定了吧!”

  快跑摇头:“这事儿,可不是你定得了的!我同学都说,市里好些干部,为儿女在腊月她爷爷那儿碰了钉子!”

  黄吉顺看于凤兰:“你,为了孙子,你得提上破头撞金钟,去求王玉珍!好话儿、作揖、下跪、磕头,只要能把事情办成,都别在乎了!”

  于凤兰叹气:“我和小芹,也早想到了。我也背着你去见过王玉珍了,她对我倒还客气。但是一听我提快跑的事儿,为难了。说不敢掺和张广泰的权力。我左求右求,她才答应说说看,一有结果就让成才告诉小芹。”

  小芹有点着急地说:“都七八天过去了,我至今也没听到成才传来的什么消息。”

  黄吉顺说:“那你再去求成才呀!他不答应帮忙,你就哭给他看!女人一哭,男人心就软了!”

  小芹定定地看着他:“我就那么下贱?”

  黄吉顺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为了你儿子!”

  小芹火了:“那我也不!”

  “要是让我妈为我低三下四地去求张成才,还不如我自己去求腊月呢!”快跑说罢一起身出去了,地上留下一只他用小刀刻出的深深的鞋底印儿,小芹瞪着那鞋底印儿发呆。

  黄吉顺对小芹说:“他自己愿意去求腊月,那就让他求去!你也得配合着求成才!来个双管齐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傍晚,红霞映河面。快跑和腊月坐在河边,轮番往河里抛石子。

  “行,还是不行啊?”快跑着急地问。

  “不行。”

  “不行?”

  “也不是不行,是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爷爷那么喜欢你,你还怕他?”

  “这几天他心里烦,脾气大。就因为你们城里这边儿的人,为了孩子下乡的事儿,走马灯似的到村里来找他!还有不少干部派秘书来,有的甚至亲自来。你说他能不烦吗?”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还不是想通过我,走我爷爷的后门呀?”

  “就算我也是走后门吧。谁叫我没有个好爸爸,不能派秘书来替我办呢?”

  “你不高兴了?”腊月扭头看快跑。

  “我当面求你,你试都不试一试,就一口回绝我,我能高兴吗?”

  “人家就是不敢嘛。”

  “那就算了吧,只当咱们这次没见面!”快跑说罢猛地往起一站,将手里一个较大的石子使劲砸往河中,溅了腊月一脸水。

  “你干什么呀!”

  快跑悻悻而去,腊月抹下脸上的水,也猛地站起,冲快跑背影生气地嚷:“你把我得罪了,更别想插到大柳树村来!”

  天黑了。大翠的坟那儿,小芹和成才在说话。

  “你何必让一个孩子替你叫我呢?你就永不进我家院门家门了?”

  “我没脸见师傅了。怎么,彦芳多心了?”

  “她那人不小心眼儿。”成才沉吟了一下,“你姐的坟这儿,成了咱们黄张两家人会晤的地方了。”

  “以前,你提到我姐,说是嫂子;后来,说是大翠姐。现在,说成‘你姐’了。”

  “你就别挑我的理了。我猜,你是为快跑的事儿找我。”

  小芹点头。

  “你妈为这事儿找过我妈了,我妈也跟我爸提了。”

  “我师傅什么态度?”

  成才吞吞吐吐。

  “你只管照实说吧,我什么都受得了。”

  “我爸板着脸,一声没哼。我俩就没敢再提,我也就没忍心告诉你。”

  “看来,师傅对我也不念点儿旧了。”小芹一脸伤感。

  “不是的,他有他的难处。全市的人家,都想把儿女送到大柳树村来插队,他快顶不住了。”

  “照我的脾气,把快跑打发得远远的,锻炼锻炼他,我也省心。管他成猫成狗呢,反正他吴家有的是人。可是我爹我妈……唉……再说,我也有老的那一天,总得有个依靠。今天我是求到你了,你看着办吧。过去我俩说话不少,本不该再说了,可是……再说这一次吧。”小芹竟苦笑了。

  “你笑什么?”成才很奇怪。

  “我想起了我爹的话,他教我哭给你看。以前的黄小芹,从来不爱哭。后来,爱哭了,偷着哭。现在,心里再苦,想哭都没眼泪了。”

  “你放心,快跑的事儿,还不就是你的事儿?你的事儿,我一定当成件事儿。我求彦芳再提,我爸,总不能不给儿媳妇点儿面子。”

  “你哥,和李秀英还能过到一块儿吗?”

  “起先我哥睡我爸妈屋里。结婚证领了一年多以后,还那样儿。后来,李寡妇婶出面,悄悄给他俩补了一个婚礼,关系才算正式了。”

  小芹看了一眼大翠的坟:“那,你哥再就不来这儿了吧?”

  “不单独来了,和我嫂子一起来。”

  “你现在,终于有了嫂子了。”

  成才也看一眼大翠的坟:“是啊,总算是有了。”

  张广泰一家八口吃饭,气氛和睦。张广泰是当然的全家至尊,腊月是中心,岳自立竟会照顾她。

  “爹!”曲彦芳停箸看着张广泰。

  “唔?”

  “求你个事。”曲彦芳笑着。

  “什么事?”

  “黄家小芹找我……”

  张广泰把碗一顿,突然沉下脸:“不要说了!”

  岳自立正要伸筷子夹菜,吃一惊,又将筷子缩回去了。李秀英不安地捧着碗,偷眼看成民。成民对李秀英笑笑,替岳自立夹了一筷子菜,放他碗里。

  王玉珍对张广泰嗔怪道:“你都把秀英和自立吓着了,那么高嗓门干什么呀?彦芳的话还没说完呢!”

  张广泰横眉怒目:“还用说完吗?当大柳树村是什么地方了?当我张广泰是什么人了?我挡不住些个大官小官们,我还挡不住个黄吉顺吗?!”

  曲彦芳把筷子一放,板着脸说:“在这个家里,人人都是平等的,谁都有权利把话说完。大柳树村不是广阔天地的一部分?挡不住些个大官小官的子女来,专挡一个快跑,挡住了又能说明什么?于凤兰求到我婆婆头上,婆婆没说成;小芹求到我丈夫头上,我丈夫不敢……”

  腊月小声说:“快跑还亲自求我了呢,我也不敢。”

  “没你什么事儿,插的什么嘴!”曲彦芳对张广泰继续说,“我丈夫再替小芹求我,爹你说,我能不对你开口吗?大柳树的知青中再多了一个吴快跑……”

  腊月纠正她:“黄快跑!”

  曲彦芳在腊月肩上打了一巴掌:“还插嘴!再多了一个快跑,就真的损害你的权威了吗?”

  张广泰说:“我是为全村人考虑,来些个城里的学生娃,平时干不了什么活,年底还不能不分给他们工分,这是负担!”

  曲彦芳反问:“你对上山下乡有意见?那就向上边提呀!不敢吧?那就别在家里耍威严。”

  成才一个劲儿向曲彦芳使眼色,成民旁若无人地吃饭,强忍着不笑。

  王玉珍劝道:“彦芳,先吃饭,先吃饭!”

  张广泰警告地说:“彦芳,你是求我呢,还是教训我呢?”

  曲彦芳说:“说求是求,说是教训,也行。我亲爹在世时,他不对,我也照样教训他……”

  张广泰轻轻一拍桌子,愠怒地说:“放肆!”

  “我放八呢!我不吃了,气饱了!”曲彦芳离桌而去。

  成民几乎没笑出声来,急扭头掩饰地装咳嗽。

  王玉珍向李秀英使眼色,李秀英柔声问:“爹,再添点儿饭?”

  成才犯了严重错误似的,不安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起身离去了。

  张广泰说:“我也不吃了,我也气饱了!”

  成才屋里,曲彦芳掩口窃笑。成才生气又小声地说她:“你还笑!我是叫你那么个求法的吗?!”

  “张广泰同志自从当上了支部书记,家里家外,端架子了,我成心杀杀他在家里的权威!”

  “可,可你不是把小芹求咱们的事儿给搞砸了嘛!这……这以后全家还有敢替小芹开口的人吗?”

  “放心,我使的是点穴法。我刚才点到咱爹的深穴了,他疼了。一疼,就会换个立场想想……”

  “彦芳,你给我出来!”院子里,张广泰在高叫。

  “你别出去,我出去。我怕他扇你!”

  “瞎担心!”曲彦芳推开成才,冲他一笑,往外就走。

  曲彦芳开门走到院子里,装后悔模样:“爹,我错了,我不该在饭桌上对您那样儿。您是长辈,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要是想撒气,那就打我两撇子吧!”

  “告诉小芹,他那个快跑的事儿,可以。不冲别的,就冲她当年是我的好徒弟!”

  曲彦芳惊喜地呆住了。张广泰说完,转身便往自己屋里走,走到门口,他站住背着身又说:“但是,黄吉顺必须亲自把那个快跑送来!”

  曲彦芳退入屋里,掩上门,转身看着成才说:“没搞砸吧?你怎么谢我?”

  成才跨前一步,搂住彦芳,一阵狂吻。

  新新居,小芹原先住的房里,小芹面色忧伤,正收拾被褥衣裳:“还要给他带什么?”转头抹下眼泪,“长这么大,没离开过我呢。”

  于凤兰劝慰她:“大柳树近,想看看他,我抬脚就到,你不用操心。”

  “我不用操心。可是……”小芹又抹把泪,“到底是我儿子,怎么能不操心?”

  “到底也是我的孙子,我比你更舍不得。”

  “娘,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嘛!唉,我看啊,你越变越像我爹了!我爹有什么病,你就被传染上什么症状!”

  黄吉顺盘腿坐在自己屋的炕上,庄重肃穆,吴快跑站在炕前,警惕地注视着他。

  “记住。从今以后,你,不叫吴快跑了。姓黄,名叫黄家驹。”

  “知道了知道了。这么点事,每人说一遍。”黄家驹颇不耐烦。

  “这么点事?这是大事!从今以后,你是我和你奶奶的继承人了。这么点事?”

  “我继承你们什么?继承这个破饭馆?见人点头哈腰:‘来啦来啦!’”

  黄吉顺被噎得瞪眼,半天,更沉下脸:“你给我严肃点。”

  黄家驹两臂一撑:“像天安门。”

  黄吉顺怒上眉头,直瞪着他。

  “说呀。”

  “听着,今天我要给你来真格的。”

  “怎么?要打我?凭什么?”

  “你给我坐下。”

  “别卖关子了!”黄家驹在炕边坐下。

  “你没礼貌,我也不打你。我怎舍得打你呢?嗯?我要教你。从今天开始,你要离开你妈,自己去生活了。有些话,不教给你,你连怎么吃饭也不会。”

  “说的!我连吃饭也不会?”黄家驹笑了。

  “对。你当吃饭是容易的?你到了那里,比不得在家里。在家里,有别人给你盛饭。在那里,吃大锅饭,谁给你盛?得你自己。会盛吗?”

  “怎么不会?第一个抢勺子在手就得!”

  “然后呢?”

  “盛它满满一大碗,够了。”

  黄吉顺摇头。

  “怎么?”

  “不成!你记着,吃饭,有吃饭的讲究。比如一锅汤,你第一勺子,要直插到底,慢慢舀,为什么要直插到底,还要慢慢舀?底下稠,干货沉在底下,懂吗?”

  “不懂。”黄家驹眨眨眼。

  “这就是喽!第二勺呢,要在上面把勺子贴边儿转着,慢慢撇,为什么又要在上面贴边儿慢慢撇?嗳,这又是个讲究,浮在上面的,靠锅边儿的是油!懂了吗?”

  黄家驹颇有所悟,侧头眨眼。

  “这说的是吃饭。是大事,也是小事。大事是什么?嗳,听着,记住,大事是做人。做人,头一条要知人,知人则哲。什么叫知人则哲?简单地说,就是你要了解你周围的人,哪一个是个什么秉性?他喜欢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爱好?要摸透了他,这叫知人。你把周围人的秉性都摸透了,你就知道,哪个人,什么时候,叫他干什么,合适,你一用他准能成你的事,你不是就在智谋上高出别人了吗?”

  “您……您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有学问了?”黄家驹对黄吉顺刮目相看。

  “我原本就有学问!你当我像那张广泰?若不是赶上了扫盲,他就是个文盲!可我黄吉顺,是从小读过私塾的!是个跟着先生背过四书五经的人!只不过后来沦落到农村了,孤家寡人的,不敢在些个土包子面前显摆知识。在别人眼里,就也有点儿像土包子了!所以我说,今天我要和你来真格的!刚才讲到哪儿了?”

  “做人,知人则哲。”黄家驹兴趣渐浓。

  “那么,有没有比你还明白这一点的人呢?嗳,当然有,一旦你发现了这样的人,你对他的一言一行,就要一一加以细心揣度,猜他为什么要说那话,干那事?想,你该怎么办。嗳,这叫‘他人有心,予忖度之’。青梅煮酒论英雄,你们课本上学过了吧?”

  “学过。”

  “对。刘备瞒过了曹操,那不是刘备一时聪明,那是他忖度透了曹操的心!这两条要记住。还有第三条,叫作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这一条,是在你把周围的人都忖度透了之后,怎么掌握他们的时候用的。在对付他们的时候,用他们的时候,方法要精细。说白了,就是法子要巧,要得当。治了他,还要叫他甘心情愿听你摆布,叫他觉得你用他,是瞧得起他,于他有利。叫他从心内服你,那才高明,那才是我黄吉顺的孙子。”

  祖孙俩似心有灵犀,相视而笑了。

  “记住了?”

  黄家驹点头。

  “这还不够。对付人,最要紧的是嘴。记住,人身上最坏的东西就是嘴,要不怎么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呢?要做到逢人只讲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现在你们这些小青年,没有吃过嘴上的亏,退回十几年,有多少人吃了嘴的亏!连累全家。闹着玩的?所以,君子敏于思而讷于言,要少说话。”

  “长嘴就得说话呀!”

  “话当然要说,得看什么话,进步的话,表现积极的话要多说,要抢着说。嗳,一般的话要少说,慢说。譬如说,给领导提意见的话,你可别抢着说,等最后,要你表示态度的时候,你可以说,同意多数人的意见,不就得了?”

  “老滑头。”黄家驹笑了。

  “这不是滑头,这是我的经验,你都得记住。”

  在里屋,于凤兰对小芹说:“我像你爹也好不像你爹也好。以后,我常去照看快跑就是了。”

  “教导了这么半天还没完,都说些什么?”小芹起身去黄吉顺房外听。

  屋里,黄吉顺继续对黄家驹说:“是不是少说话多干活呢?这得看什么活。轻活,抢着干,叫大家看着你很忙。重活,且慢。嗳,小事,得谦让,就谦让,还要让得叫他们感动;大事,不但不能谦让,还要争。争,还不能大吵大闹地争,要暗地里争。譬如说选先进,选模范,这都得争,总而言之,表态要积极,行动要落后。”

  “咚!”小芹推开门,拉起黄家驹就走,“教他些什么?!”

  黄吉顺跟出门,拉住黄家驹:“还有还有。”直跟进小芹房里,“最最重要的一点我还没给他说……”

  小芹不高兴地说:“你那套,别跟我儿子说了!”

  黄吉顺最终还是把最后一点说了出来:“到了大柳树村,那里有的是女孩子,不许你去招惹她们。”

  小芹说:“我儿子从来不那样。”

  黄家驹说:“对,我从来不那样,我只讨好她们。”

  黄吉顺教训他:“讨好她们更不行,我就怕你讨好女孩子,讨好她们就是喜欢她们,我就是不让你喜欢她们。”

  小芹也说:“对,不能喜欢她们。”

  黄家驹问:“我若是喜欢了她们呢?”

  黄吉顺一脸严肃地告诫他:“喜欢了就和她们说说笑笑,可不要打打闹闹,一打闹就要出事情!”

  黄家驹不解地问:“什么事?”

  黄吉顺、黄小芹不禁对视一眼,黄小芹气恼地说:“别问那么多了!反正不是好事!”

  黄家驹兴趣更浓了:“那我更想知道,哎,姥爷爷爷,说呀!什么事?”

  黄吉顺说:“其实呢,也不是什么太不好的事,谁一生都会经历的嘛!但,你才十七岁多点儿,对你来说就是……”

  黄家驹一副了然的模样:“噢,我明白了!”

  小芹一愣,瞪着儿子问:“你明白什么了你?”

  清晨,黄吉顺引领背着行李、提着装满日用品网袋的黄家驹向大柳树走去。

  “给你说的都记住了?”

  “记住了。”

  “到了那儿,先给他鞠躬问好。然后,他问什么,你答什么,要叫他觉得你是个好青年。”

  “我本来就不坏!”

  路过大翠坟旁时,黄吉顺看了看坟,突然脚步犹豫了,终于站住了:“你自己去行不行?”

  黄家驹笑了:“你没勇气见他了,是吧?我这会儿倒勇气倍增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还顽皮地来了个动作。

  黄吉顺点点头:“好样的好样的,我孙子好样的!我在这儿等你。去吧!”

  黄家驹走了。黄吉顺慢步到了坟旁,面显悲色,绕坟堆转了一圈,在香椿树下坐下,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手里掂一掂,看一看,又装进衣袋。从另一个口袋里又掏出一包“大跃进”,抽出一支,燃着,吸一口,低头沉思,一只花壳虫在他眼前石缝间爬动,爬来爬去,没绕出原地,他拾起一根干树枝把它拨出石缝,花壳虫翘起两扇硬翅,飞走了。

  又一只花壳虫爬到他眼前,又一只飞来,落在他眼前,他转头四看,草根石缝间,多有这种东西活动,他用树枝在土石缝间拨动……

  大柳树队部是草屋,中间有墙,一隔两间。张广泰正在抹两张破椅子,黄家驹进门来,放下行李和网袋,叫道:“张爷爷,您好。”

  张广泰闻声转身,黄家驹向他点头鞠躬:“我,黄家驹,向您报到。”

  “什么?黄什么?”

  “黄家驹。”

  “你不是黄吉顺的外孙吴快跑吗?”

  “改姓了。姓黄,名家驹。”

  “噢,想起来了,你小时候跟我说过这个茬儿。改来改去,改成了个四条腿儿的名字,我看也没改好到哪儿去!”张广泰边说边绕家驹转,突然又问,“你一人来了?”

  “我一人。”

  “好大的胆子!”

  “好大的胆子?怕什么?你还能消灭我?”

  “我不能消灭了你。可是,你不怕我日后给你小鞋穿?”

  “死都不怕,还怕贫下中农教育?”

  张广泰端详他一阵:“嘴上功夫倒不赖。你姥爷呢?”

  “他?走到我姨的坟那儿,拉不动腿了,问我能不能自己来。我怎么不能自己来?我就来了。”

  “他心虚个什么劲儿?”

  “不知道,我看他是怕见你。”

  张广泰忽然赞赏起家驹来了,不觉脱口道:“倒挺机灵,还挺实在。”

  “你也挺实在,见面就问我怕不怕。”

  “对,我俩都实在。你姥爷怕见我?”

  “他没说。你想他能不怕?”

  “可是我有言在先,必须他亲自来送你。”

  “我看,他是想叫我自己来试试,若是行,他就不来了。不行,他再来。我去把他押来?”

  “去,给他说,他不来,我不收你!”

  “好,这有关我的利益,我也不能让他溜了!”

  黄家驹走了,张广泰在房里踱步沉思,酝酿如何击溃、羞辱、报复黄吉顺。

  黄家驹到了大翠坟旁,黄吉顺抬头问:“见着了?”

  “他叫你去!”

  “他跟你说些什么?”

  “你不去,他不收我。”

  “这是别着劲呢!你看他火气挺大?”

  “有点。”

  “什么叫有点?有多大?”

  “怎样算大?怎样算不大?莫名其妙。”

  大柳树队部,成才从另间里走了出来:“既然答应他来了,您何必又难为他们?”

  “我一视同仁,哪家的孩子来,都得和家长谈次话。”

  正说着,黄吉顺“咳”一声,进屋来,成才忙闪进另一间屋。

  黄吉顺看看张广泰,想做个笑脸,却做不出,脸上肌肉颤动:“老弟!”

  “来啦?”张广泰面无表情。

  “来啦。”

  “坐吧。”张广泰指指椅子。

  黄吉顺如逃犯被擒归案,两眼恐惧地瞅着张广泰,在椅上坐下。

  张广泰踱步一阵,对黄家驹说:“你出去。”

  黄家驹出去后,张广泰在对面椅上坐下,双目灼灼紧盯黄吉顺,黄吉顺的眼光闪来躲去,总逃不出他的逼视,最后,无奈,也只得向他正视了。

  张广泰又看了黄吉顺一阵,语气生硬地说:“黄吉顺!我们两人,今天又面对面坐在一起了,我终于可以正面看着你了!”

  “是啊,我只好尽你看了。你要看多久,我就得让你看多久。你终于可以当面把我羞辱个够了。”

  “对,一点不错,我盼的就是这一天。”

  “我也盼着有这么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

  “你也盼着这一天?”

  “不错。这一天不来,我心里的疙瘩去不掉。可是,我也知道,就是这一天真的来了,要去掉我心里这个疙瘩,也不是容易的。我求你痛痛快快地打我一顿吧。骂我一顿也好,也许那样才能去掉了我那心里的疙瘩。广泰,唉!我都一把年纪了!也有睡不着觉的时候,两个女儿……唉!在你眼前,我还有嘴说话?”

  张广泰眼光离开了他的脸,蹙起眉头,站起身,在地上踱步,渐低了头,再踱几步,回身转头声调轻缓地对黄吉顺说:“我入党了!”

  “我早知道,不入党能当支部书记?”

  “我和从前不一样了。所以,我不能和你再别着股什么劲了!那让党外的人看着笑话我。一切,都该过去了……谁再纠缠,没出息了!”张广泰叹口气,重新在椅上坐下。

  “对,对,你说得对。我也这么想!”黄吉顺掏出烟放桌上,看一眼,见是“群众”牌的廉价烟,快速收回,又掏出了“大前门”,看看张广泰,拆开烟盒,抽出一支递给张广泰。而与此同时,张广泰也从衣袋里掏出了一盒“大前门”,拆开了,抽出了一支,向他递来,两人默默地接了对方的烟,黄吉顺要给张广泰点火,张广泰摆摆手。

  “你抽‘大前门’?这是高价烟?”

  “呃,今天……有事才买了一包。你呢?”

  “平时不抽它。今天……有客人。”

  “上边来的?”

  “客人不能分成上边的还是下边的。你要办事,抽我的,把你的留着吧。”

  “还是抽我的!留着你的,招待客人。”

  “这不,我正招待着。你要是不抽我的,算怎么回事?”张广泰说罢,将黄吉顺摆在桌子正中间的那一包“大前门”,缓缓推向黄吉顺,几乎直推到桌边,“收起来。”

  “我……算是……你的客人?”黄吉顺愣住了。

  “不是什么算是。”张广泰拉开抽屉,拿出些公函,摊在桌上,“你看,都是市里边一些有职有权的人物写来的,要把他们的儿子女儿送到大柳树来。我呢,一概不回复。只有不回复。还有些人物,亲自来了。既然来了,我不能不拿他们当客人敬着。但,他们中,没谁抽过我一支烟,我也不抽他们的。对你黄吉顺,我今天特别例外。”

  “想不到,你这么抬举我!我……你让我没话可说了!”黄吉顺受宠若惊。

  “你没话说,我可有话说——我问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让你亲自来,非看着我坐你对面吗?”

  黄吉顺摇头。

  “我要当面告诉你,我张广泰,其实也有佩服你黄吉顺的一点。”

  “你?佩服我?你要是想开始拐弯抹角地损我了,那还莫如直截了当地骂我一通。”

  “我干吗那样?我刚才说了,那没出息,那让党外的人看咱们笑话!”

  黄吉顺困惑地眨眼。

  “想知道我佩服你哪一点吗?”

  黄吉顺点头。

  “从南到北,从北到南,乱了这么多年了,也不知究竟要乱到哪一年为止。城里边呢,比农村更乱。有些人家,干脆不管儿女了,任他们到处去做恶事,做坏事;还有那当父母的,甚至怂恿着儿女去替自己报复人,害人。可你黄吉顺,没那么样。我了解过了,你整天把那个快跑……”

  “更名改姓了,叫黄家驹了。”

  “你把他整天看在眼皮底下,看得挺紧。乱了这么多年了,你也实在不容易。我徒弟小芹,她也没丢了当母亲的责任。你和小芹,都不容易。我调查过了,你那个……”

  “家驹。”

  “他至今没有什么劣迹,我替你和小芹高兴。这,也正是我佩服你的一点。”

  “我都老了,铺子也不好干了。家驹是我心里边一个指望,也是小芹心里边一个指望,哪儿敢不看住啊!他要是学坏了,我们黄家的人,还往后过个什么劲儿呢!”黄吉顺满面忧伤。

  张广泰点头。

  “到大柳树来的,真都是干部家的孩子?”

  “都是,大小而已。”

  “下乡,对我的家驹,也许还是件好事。说不过,有那大干部家的女儿,能和他对上象呢……”黄吉顺又憧憬起来。

  “哈,你呀!刚表扬你几句,你黄吉顺的原形,又暴露出来了。你趁早别做你那美梦!到大柳树来的,都是半大小伙,姑娘我一个没收。我大柳树村寡妇多,我不能不为集体长个心眼儿!”

  “你……张书记,那么做,不合适吧?”

  “我就那么做的,怎么不合适?清一色的男知青,我省多少心?再收些女的,只怕我大柳树村也不安生了!别的不说,光宿舍,就得腾两处!”

  “我是说,大柳树村的寡妇们,年龄都不小了。可城里来的知青,用您刚才的话说,都是些半大小伙儿……这两方面,年龄差距上,啊,您当支书的,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啊?”

  张广泰听了直瞪黄吉顺,黄吉顺卑恭地说:“我的看法,您支书参考,谨供参考。”

  张广泰一拍桌子,黄吉顺吓得一哆嗦。

  “你呀,你呀!你除了刚才那一点多少有点儿让我佩服,其他方面哪儿哪儿都没变!你脑子里边整天怎么尽瞎寻思事儿呢?我只要男知青,是因为大柳树村寡妇多!生产力不充足!是图的男知青调教好了,都能多干活儿!生产力你懂吗?!”

  “懂点儿,懂点儿。误会了,误会了。”

  “我告诉你,你那个黄家驹,你要经常提醒他,叫他别打我孙女的主意!我可不愿张黄两家再出以前那样的事!你若发现了苗头,得早早向我汇报!”

  “一定,一定!”

  黄家驹从外边探进头来:“张爷爷您放心,我爷爷早给我打过预防针了。我不会在这儿闹恋爱,我不扎根!”

  “你小子就死了回城的心吧!我非想办法让你在大柳树扎根落户不可!只要不是我孙女,将来你看中了哪个女的,我都要亲自给你做媒!”

  “哎呀我的好兄弟!使不得,使不得,你千万别……”黄吉顺着急了。

  “行了,他来报了到,就是大柳树的下乡知识青年了。现在给你半天的假,送送你姥爷。回来,到青年宿舍去住,明天开始出工干活。还有,以后不许叫我张爷爷!”

  黄家祖孙二人沿路回家,经过黄大翠坟旁时,黄吉顺又站住了。

  “我回去?”

  “孙子,乖乖地跟爷爷来,让你见识一样东西。”

  “您老啊,没事就趁早回您那店铺吧!大柳树只有一样我喜欢看的,除了她,我不想再见识别的。”

  “什么?”

  “张广泰的孙女。”

  “你!……家驹,我可警告你,张广泰那老家伙的话,你可不要当成耳旁风!你要是敢打他孙女的主意,一准没你好果子吃!”

  “黄家驹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我要是看上了一颗好果子,豁出掉脑袋也要吃!”

  “啪!”黄吉顺不轻不重地扇了家驹一耳光,“别以为我就永远舍不得打你!”

  “又动真格的了?跟你开玩笑呢!”黄家驹笑了。

  “该正经的时候不正经,不该正经的时候装正经,张广泰最反感你这样的了!”黄吉顺上前抓住家驹一只手腕,将他扯到了一块地里,蹲下,也命令黄家驹,“蹲下!”待家驹蹲下后,黄吉顺用树枝拨土块,拨出些甲壳虫。

  “看!”

  “就让我见识这些虫子?动物界数它们数目多!”

  “记住,该种棉花的季节,这种虫子多了,是个预兆。”

  “什么预兆?”

  “得在翻地的时候,翻进农药去!要不,棉花秧长起来了,就给人来个大闹棉铃虫!吃光了棉花秧,还要爬到别的地块去,祸害别的庄稼!”

  “您怎么知道?”黄家驹对自己这个便宜爷爷另眼相看了。

  “你不信?”

  “据我所知,大柳树村的人,全都认为你对农业的事儿一窍不通。”

  黄吉顺扔掉树枝,站了起来,拍拍手,冷笑道:“他们,又有几个真懂农业之事的?那些寡妇,只知道干活的时候与男人们争强好胜,她们脑子里就懂什么真正的农业之事吗?有些男人,只知道服从,谁有权,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原先脑子里有的一点儿农业常识,日久天长也忘了!要不能选出个曹有贵当队长?那曹有贵,赶大车弄牲口还算个内行,论别的,还不如我!至于张广泰,他懂的农业之事,差得远呢!”

  “得了,您也别一有机会就贬低别人了!把您懂的,快传授传授吧!”

  “想当初,省里有个农业老专家,被发配到咱们大柳树村劳动改造……”

  “和咱们没什么关系,张广泰他们的。”

  “别打岔!曲国经念他是一位农业的专家,尊敬着他,就问我,咱们家愿意接待他住不?为什么问我呢?咱们家院子大,屋子多,腾一间很容易。你妈和你大姨,又爱收拾,卫生方面……”

  “别谈卫生方面了,快讲正题!”

  “总之,那老专家,就在咱们当年的家住下了。一有空儿,就给你妈和你大姨讲农业方面的知识。专家就是专家,满脑袋学问,你妈和你大姨不感兴趣,听听那也只不过是出于礼貌。可是我感兴趣。一旁听了,就往心里边记。那年,人家老专家就预言非闹棉铃虫不可!全村却没谁信人家的忠告。只有曲国经一个人信,赶紧向上边汇报。上边却批评他,说叫你种棉花,你就种棉花!你曲国经犹豫什么呢?结果,那一年棉花全被祸害了,别的庄稼也遭了殃了。但凡是种知识,那就要用心去记住它。总有用得着的一天。今天,这不用上了?”

  黄家驹认真地听着,思考着。

  “你倒是听了?还是没听?”

  “我不但在听,还在思考:怎么有知识有学问的人,动不动就会被改造呢?”

  “尽思考些多余的!”

  “我建议您回队部去,也像当年的老专家一样,忠告张广泰。”

  “我才犯不上回去忠告他呢!孙子,我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你!你要坚决地劝阻他,今年这块地千万不要再种棉花了。到了秋天,别的村闹起棉铃虫的时候,你就是大柳树的功臣了。明白?”

  黄家驹动感情地点头。

  “该嘱咐的,我都嘱咐了。该传授的,我也都传授了。我得走了。”

  “爷爷……”

  “嗯。这一声爷爷,听着还像是从内心里叫出来的。怎么,体会到爷爷是多么爱你了吧?舍不得和爷爷分手了吧?”

  黄家驹点头。

  黄吉顺摸摸外孙的头,依依不舍地倒退两步,转身走了。

  黄家驹背着拎着自己的东西,东张西望地来到了粉房,它现在是知青宿舍。对面大炕,只有一处地方,还没被褥,一个姑娘背朝他跪在炕上,正把被垛拍出棱角来。

  黄家驹欣赏地看着她好看的身姿,姑娘下炕时,发现了黄家驹,惊喜叫道:“快跑!”

  黄家驹放下东西,走上前一步,亲热地叫道:“腊月!”

  艳双本能地后退一步:“我大名叫艳双。以后,你不能再叫我小名了。”

  “为什么?腊月,这叫着多顺口!我喜欢叫你腊月!”

  “那以后也不许叫了。因为,因为我是大柳树的团支部书记,我也有义务对你们进行再教育!”

  “你刚才也叫我的小名来着!”

  “那不是你的小名,那是你的曾用名!来,帮我把毛巾搭好。”

  黄家驹两眼瞅着艳双,艳双则垂着目光,一脸肃穆。二人刚搭好那些毛巾,艳双又说:“去,把那几盆洗脸水倒了!”

  “让我替别人倒洗脸水?”

  “但不是别人让你倒,是我。”

  黄家驹只得不情愿地去倒洗脸水——倒完最后一盆进屋后,艳双又吩咐他:“再把地扫扫,把他们那些鞋,也都摆好。”

  黄家驹抗议道:“团支部书记同志,我能先问一下我睡哪儿吗?”

  艳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指:“你睡那儿,专为你留的!”她帮家驹把东西拎到空位那儿,“你摆你的脸盆什么的,我替你铺下褥子。”

  等家驹摆好了他的东西,艳双也替他将褥子铺好了。二人又相互看着,黄家驹想进一步表示亲切,艳双看出了他的企图,自己有顾虑,不好意思,又低下了头。

  黄家驹坐下了,拍拍身边:“来,请坐。这是我的地方,我应该请你坐下。”

  艳双抬头一笑:“那么小的地方,怎么坐得开两个人!”

  “你团支部书记站着,我反而坐着多不带劲!”黄家驹站在地上,问,“他们……人呢?”

  “我爸带他们四处看看去了!大柳树村,再也不接收知识青年了,你是最后一个。你看,没地方住了。”

  “这么说,我挺幸运的啰?”

  “那可不!为了你能来,我没少跟我爷爷磨嘴皮子。”艳双说着,退后几步,坐在炕沿上。

  黄家驹也想跟过去,艳双阻止他:“你要坐,坐对面。”

  黄家驹只得也退后几步,坐在对面炕沿。

  “你来了,真好。”

  “怎么好?你天天盼着我来,是吧?”

  “呸!我盼你来干什么?是你低声下气求我的事,我办到了,所以真好!为你能来成,我跟我爷爷没少磨嘴皮子!”

  “我怎么听我妈说,主要是你妈起的作用呢?”

  “啊,我妈呀,当然,她也起了点儿小小的作用,主要是我起的作用!”

  黄家驹又往地上一站,艳双说:“别过来,老老实实坐那儿说话!”

  “不过去说不行!我要说的话性质特殊!”黄家驹几步走到了艳双跟前。艳双两眼瞪他,身子往后仰,双手撑住平衡。

  “再别往前走了啊,说吧!”

  “你得批准我假!我要进城一次,立刻。”

  “刚放下行李,就请假?就回城?不好吧?”

  “是与大柳树村关系重大的理由?”

  “什么理由?说说看。”

  “现在还不能说,以后你自然会明白。”

  “那我现在就不能批你假。”

  “那你就会后悔莫及的!”

  艳双沉吟不决。

  “有些事儿,你要有灵活性,别死心眼儿,死教条。别跟你爸你爷爷学,他们那种人,头脑里太缺少灵活性了。对我,你尤其要灵活机动。”

  “想让我批你假,还当着我的面儿,背后说我爸我爷爷的坏话?”

  “不是什么坏话,是善意的批评。”

  “你得了吧你!我也不追问你了,信你。就批准你半天假,晚饭前务必回来!”

  “这么当团支部书记,才可爱!谢谢!”黄家驹笑了,转身朝外走了两步,又走回来,“我的谢意,是不是表达得太轻了啊!”

  “我看也是!”

  黄家驹忽然双手捧住她脸,亲了一下:“这下谢你让我来成了大柳树!”又亲一下,“这下谢你准了我的假!”亲罢,扬长而去。

  艳双被亲得发起呆来。

  黄家驹走到门口,转身又说:“两件事儿我可都一总谢过你了啊!咱俩扯平了,我这人不欠人情!”

  艳双扭头看着他,待他迈出门后,愣愣地自言自语:“就这么……扯平了?”

  市内,新华书店。

  一排排书架,几乎全空着,一名女售书员正无所事事地修指甲,除了她,还有一个人是黄家驹。

  “同志,想买几本书。”

  “你看,哪儿还有什么书可卖?”

  黄家驹眼睛一亮,指着书架上孤零零的一本《农业生产知识》说:“就买那一本!”

  女售书员取下书递给他后,又修指甲。

  黄家驹翻看了一下,又说:“同志,麻烦你给我找找,还有没有这一类书了?”

  女售书员懒洋洋地开始找:“喏,这还一本!”

  满是灰尘的一本书,黄家驹扑地吹了一口,女售书员往后一退。

  黄家驹如获至宝:“太好了!再给找找,有我都要!”

  女售书员生气地说:“你没看见我眯眼了吗?”

  黄家驹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女售书员又给找到了几本,黄家驹就坐在窗台上,如饥似渴地一本本翻看。

  天色暗下来时,女售书员趴到桌上睡着了,黄家驹捧着书悄悄走过去,将书放桌上。女售书员还是醒了,看一眼窗外,吃惊地说:“我的天,该下班了,快,交钱!”

  “没钱。”黄家驹耸耸肩。

  “没钱?你白看?!”

  “白看也增长知识,效果一样的,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黄家驹边说边笑,边往后退。

  “你!买和白看不一样!”

  “在我这儿,一样的!”黄家驹一转身,跑了。

  大柳树村,知青宿舍里,十来个男知青,有的在四仰八叉地睡着,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吸烟,有的在照小镜子。黄家驹进来了,没人注意他。黄家驹干咳一声,终于有人看他。

  黄家驹友好地问:“亲爱的同志们,你们吃过了吗?”

  没人理他,坐起一下的,又躺下了,在继续干什么的,还干什么。黄家驹看着地上一盆挨一盆的洗脸水、洗脚水,寻思一下,一声不响地全都端着倒了。

  黄家驹倒完最后一盆水回来,知青们从四面八方瞪他。黄家驹笑笑,拿起一把锨又走出去,知青们一阵互看。黄家驹从外端进一锨土来,盖入几处湿地面,接着用脚踩。

  为首的穿一身草绿军装的叫邢山的知青(高干子弟)问:“你就是黄家驹?”

  黄家驹抬起头,谦卑地一笑:“对,黄家驹就是我。”

  邢山又问:“在广华街上开个小店铺的黄什么,是你姥爷?”

  黄家驹答道:“对。”

  另一名叫罗军的知青说:“你爸酗酒死了,你妈是广华五金厂的女工?”

  黄家驹说:“对,对。看来,你们对我的背景还挺了解的。”

  罗军轻嗤一声:“你那也配叫背景?”知青们都笑了。

  黄家驹谦卑地说:“和你们比,自然就不配了。”

  邢山问:“你刚才好像问我们什么话?”

  黄家驹说:“我刚才问你们吃过了晚饭没有?”

  邢山看着他说:“我们都没吃,都饿了,都在等你回来给我们做晚饭。”

  黄家驹走向自己的铺位,望着他们,平静地说:“为什么非等着我回来做?”

  邢山说:“这是我们的规矩。”

  罗军也说:“对,轮流做。我们都轮过了,你最后一个来,轮到你了。”

  黄家驹问:“怎么个轮法?”

  罗军强势地说:“我们一人做过一天了。从今天起,不一天一天轮了。从你开始,一年一年轮。”

  知青们看着黄家驹冷笑,黄家驹也装出二百五的样子笑。

  罗军盛气凌人地说:“你姥爷一定传给了你一些特长,而我们的父亲都不是开小店铺的。谁有什么特长,就应该发挥什么特长。”

  黄家驹不愠不火:“是啊是啊,我在我姥爷那小店铺里帮过忙,做饭是比较拿手的。在哪儿做?”

  罗军一指:“外边,偏厦子那儿的小屋里。”

  邢山命令黄家驹:“那儿什么都有,你能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好,你们耐心等着!”黄家驹脱下衣服,用袖子往腰间一叉,出去了。知青们互相看看,笑了。

  一只大盆端到了拼拼钉钉的圆桌上,内中是疙疙瘩瘩的玉米面糊糊,飘着葱花;又一只小盆端到了桌上,里边是看似卤子的东西;再接着是一盘贴饼子,两盘菜,还有一小碟酱。

  黄家驹活像黄吉顺一样笑容可掬地问:“各位,饭做得了,都请吃吧!”

  知青们一个个疑疑惑惑地围了上来,黄家驹满怀歉意地说:“除了苞米面,就是苞米渣子;煮大渣子粥要慢火,怕你们等急了。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各位请多包涵,啊?”

  罗军用勺子搅了搅玉米面糊糊,问:“这算什么?”

  黄家驹说:“玉米面疙瘩汤。”

  罗军看了看说:“疙瘩汤吃过。玉米面疙瘩汤闻所未闻,你小子还挺能的!”

  邢山接过勺子搅小盆:“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黄家驹恭恭敬敬地回答:“疙瘩汤的卤。这盘是炒土豆丝,这盘是拌萝卜丝。”

  邢山问:“你除了这,还会不会别的?”

  黄家驹笑了:“会,会,不爱吃丝,以后还可以改切片儿。”

  知青们一个个皱眉离开,罗军歪在被垛那儿,从被子里摸出一个花花绿绿的纸包,打开,里边只有两片饼干了,他分了一片给邢山。

  黄家驹盛粥,加卤,自己吃起来,吃得吸溜有声,津津有味。知青们看着他吃的馋相,一个个大咽口水。终于有一名知青忍不住,重新来到桌旁,也学黄家驹的样子——盛粥,加卤,拌进两样菜。这名知青吃了两口,不由自主地说:“哎弟兄们,还可以哎!”

  于是知青们一拥而上,争勺子抢碗,顷刻卤没了,菜光了。

  大家都比赛着吃起来,吃得一片响声。黄家驹剥蒜分给大家:“要吃蒜,蒜是好东西。蒜要蘸酱吃,借的是那一口辣味儿嘛!”

  大盆里的玉米面疙瘩汤也没了,桌上可吃的东西已被一扫而光。知青们一个个歪在自己的铺位,有的直叫“撑着了”。

  黄家驹主动说:“你们都别动了。刷盆洗碗,以后这活也归我了!”

  罗军点点头:“够意思!以后哥们儿相待了!”

  黄家驹从做饭的小屋里出来,将知青晾在外边的衣服一件件收下。进了屋,他又将那些衣服一件件叠好,捧着送到大家面前:“怕夜里下雨,你们就白洗了!头场春雨,说来可就会来的!”

  众人各自接去了自己的衣服,黄家驹又支起了圆桌。

  黄家驹坐在炕上后,干咳一声,说:“刚才,饭前,大家谈到了背景。我知道,你们个个都是有背景的。没有点儿背景,那也来不了大柳树是吧?和你们比,我是最没资格到大柳树来的。可是呢,我却来了。说明什么呢?说明我黄家驹,那也不是完全没背景的。”

  众知青不由一个个坐了起来,望着他。

  “我的背景是什么呢?不是别的,那就是大柳树村的党支部书记,我的张爷爷张广泰。他们张家和我们黄家,关系实在是太特殊了。因为特殊而密切,因为密切而特殊,那不是你们所能理解的。当然了,他不过是一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和你们的父亲的职权没法儿比。可是呢,他不点头,你们谁又来得了?这一点你们的父亲最清楚。他要是偏不让谁来,谁的父亲官再大,没用!他要是不同意谁走呢?谁的父亲官再大,那也没用!他要是一火了,不管谁的父亲把谁弄哪儿去了,他会率领贫下中农到哪儿去把谁揪回来,那谁就一辈子在大柳树接受再教育吧!”

  知青们一时你看我,我看你。

  “你们以后要拿我当哥们儿相看了,我不能对你们隐瞒我的这一种背景是吧?那我不是太不够意思了吗?还有,团支部书记张艳双,她和我的关系更不一般了。我们打小,那是她叫我哥,我叫她妹的关系!出门在外,讲的就是仁义二字。将来,有那返城了,招工了,推荐上大学了的好机会,谁仁义,我会为谁起好作用的。”黄家驹将“好作用”三字,说出特别强调的意味。那弦外之音就是,不好的作用,他黄家驹也能起得更大。

  气氛一时凝重,不知谁打了一个嗝,听来那么响,却没人笑。

  “咱们选知青队长了没有?”黄家驹问。没谁回答他的话,也没谁摇头,都一味缄默地,以研究的目光看他。

  黄家驹特有责任感地说:“大家可得对自己负责,选出一个能代表我们知青利益的。否则,我能起的好作用,那也起不好了。”

  罗军说:“黄……啊,家驹……做饭的事儿,我说从你开始,一年轮一次,那可纯粹是玩笑话,你可千万别当真啊!”

  邢山也说:“对对,还是一天轮一次好。今天家驹已经做了,明天我做。家驹,我不会做,你得教我啊!”

  黄家驹笑着说:“没问题!哎呀,怎么都心事重重的了?刚才的话题太沉重了,咱们来点轻松的……大家想不想看文艺节目啊?”

  一名知青问:“去哪儿?”

  “哪儿也不用去。就在这儿!”黄家驹说罢,起身走到地中央,煞有介事地报幕,“下面,演出革命样板舞剧《沂蒙颂》片断——《捉鸡》一场——小提琴独奏徐起……”

  于是,他口中发出小提琴声,同时立脚尖起舞——“大提琴铺入……现在是钢琴介入……现在是整个乐队齐奏……高潮!逮住了!……又飞了!很不好逮的一只鸡!飞那儿去了!看我沂蒙嫂的!……”

  黄家驹口中变化万端地发出着各类乐器的“口奏”之声,同时尽量踮起脚跟,东扑一阵,西扑一阵,认真而又滑稽。知青一个个笑倒了。窗外,张艳双在偷看,捂嘴忍笑。

  黄家驹终于精疲力竭,往自己的铺位一趴,气喘吁吁,立刻又一滚,翻身坐起:“哎,我逮着没有哇?”

  一名知青捂着胸呻吟:“我笑岔气儿了……”

  罗军向黄家驹抛送一支烟,黄家驹双手接住。

  邢山忍着笑说:“要是不用出工干活就好了,我宁愿在这儿待上几年!”

  “你那是做梦!”随着一声断喝,张广泰出现在门口。窗外。张艳双将身子往下一蹲,接着以背靠墙,看出她是替知青们担心;随即,又隔窗偷窥。

  “都给我下地!”

  知青们默默站到地上。

  “都把鞋提上,站两溜!”

  知青们站成了两溜——张广泰检阅似的,在他们中间走过来走过去。

  “刚才谁说,要是不用出工干活就好了?啊?”

  邢山鼓起勇气,小声说:“我……”

  “不出工,不干活,那还让你们来干什么?全把你们当公子少爷?让贫下中农天天的好生服侍你们?”

  “我没那个意思。”

  “我说完了你再说!到了大柳树,你们就趁早给我忘了,你们的爸,你们的妈,在城里是什么级别的干部,有多大的职权!大柳树的人,不认那一套!从今以后,你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插队知识青年!”张广泰一指邢山,“你散布懒汉思想,理应受到惩罚!一会儿主动去找曹队长,让他带你去清扫马房!”

  “报告党支部书记,知青黄家驹有话要说!”

  “好吧,你说。我不搞军阀作风那一套,允许人说话。”

  “邢山那一句话,是一句有口无心的话,是被我的娱乐言行引逗出来的一句话,尊敬的党支部书记同志不必太过认真。如果非要惩罚……惩罚我黄家驹好了!”

  张广泰在黄家驹跟前站住,瞪着他:“看不出,你还挺那个的!好,好,很好……那我就……”

  张广泰发现了窗外的张艳双,她向他连连摇头。

  “那我就,给你个面子。谁也不惩罚了。刚才,我怎么看见,谁向谁扔过一支烟去?给我自己承认!”

  “党支部书记,事情是这样的——我在炕上捡到了一支烟,曹队长不是来看过大家吗?兴许是他坐在炕上吸烟,掉下的。我不吸烟呀,我就扔给了罗军。罗军说他也不吸烟,就扔给了别人。一支烟,扔过来,扔过去,扔过来,扔过去,结果证明我们这些知青中,没有一个吸烟的。”

  “好,好,很好。你说的,很像那么回事。但是曹队长今天没来过这儿!这一点我清楚。把那支烟给我,我一看什么牌子的,就一切都明白了。”

  “我已经扔进炕洞里了!就那个炕洞!”黄家驹一指炭火红红的炕洞。

  张广泰一时无话可说,罗军偷偷向黄家驹指自己心口,翘大拇指,表示佩服黄家驹的义气。

  “别的都不说了,言归正传。让你们考虑选出一名知青队长,你们考虑好了没有?”

  “考虑好了,我选黄家驹!”罗军第一个说。

  “我也选黄家驹!”邢山也说。

  “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你们要选出既配做你们的榜样,又能代表你们的利益与党支部进行沟通的人!你们如果选错了人……”

  “黄家驹!……”众知青异口同声。

  “不需要搞投票了?”

  “不需要!”

  “我再问一遍……”

  “黄家驹!……”

  “哼!……”张广泰怫然而去。他离开知青宿舍,恰遇张艳双。

  “你来这儿干什么?”

  “你不是嘱咐我,叫我勤来来,以团支部书记的身份,替党支部多关心关心他们么?”

  “我指的是白天!”

  “现在天也没黑呀!”

  “快黑了。”

  “快黑了不等于是黑了。”

  “不许你进去!跟我回家!以后过了六点钟,不许你再来这儿!”

  张艳双望望知青宿舍的门,屈从地跟随爷爷走了。

  等张广泰走远了,黄家驹翻开褥角,拿起那支烟。

  罗军向他抛过打火机,说:“归你了!”

  黄家驹吸着烟,说:“你们怎么选我呢?这多不合适!”

  一名知青说:“我怎么觉得,你张爷爷,他并不是太乐意我们选你当队长呢?”

  黄家驹苦着脸说:“别说他不乐意了,我自己也不乐意啊!你们想,我被你们选成队长了,以后有什么返城的好机会,他打算首先给了我,也不便那么做了呀!”

  罗军说:“家驹,既然大家拥戴你,你就当吧!以后我们都听你的就是了!”

  邢山也说:“就是!就是!……”

  张家,张广泰夫妇的屋子,夫妇二人已躺在了炕上。

  张广泰长叹一口气。

  “又叹的什么气呀?你怎么总那么多愁事儿啊!”

  “能不愁嘛!我何曾想过,我会成了大柳树村的党支部书记!领导农业的经验还没学会多少呢,又来了些知青!还都是些干部的子弟!不管是不负责任,管又不知该怎么管!今天,他们还选了那个黄家驹当知青队长!”

  “他们选他,你就叫他当呗!”

  “可……我怎么觉得小芹这个儿子,那么像他的姥爷黄吉顺呢?不但像,有些方面,那股子不显山不露水的心计,还超过了他姥爷去!按说我一位党支部书记,提防一个半大孩子实在不应该。可我……就是信不过他……”

  “你提防他,还不如嘱咐艳双提防他。”

  “对!你嘱咐!”张广泰一翻身,嘟哝,“真怀念我在广华厂当工人师傅那种不操心的日子啊!”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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