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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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月色下,黄家驹走到知青宿舍门口,听到知青正在议论他。
罗军问:“找不到他?”
朱友海说:“从村头到村尾,我找也找了,喊也喊了,谁知他猫到哪儿去了!”
邢山把握十足地说:“我看,找到张艳双,也就找到他了。”
罗军疑惑地问:“他俩的事儿,你们都看出来了?”
邢山一笑:“只有傻瓜才看不出来!”
罗军说:“听着啊,都得替咱们队长保密!”
邢山不以为然:“还保的什么秘啊!除了党,大柳树村凡是长眼睛的,哪一个不知,哪一个不晓哇!”
罗军说:“那咱们更有必要替他向党保密!”
黄家驹在门外笑了,推门进了屋,但见桌上摆满了碟碟碗碗,以罐头食品居多;知青们早已围桌而坐,只空着一个座位,显然是留给他的。
罗军见了黄家驹忙问:“你哪儿去了呀?一个多小时不见影子,大家都等急了!”
黄家驹说:“我在向支书同志汇报工作。”
邢山故意问:“把话说明白,是在向党支书同志汇报,还是在向团支书同志汇报啊?”
知青们会心地笑了,黄家驹也笑了,走过去坐下,岔开话题反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明天我们都要回城去了,而你却要带着村里的男人下矿去了;大伙把自己小仓库里所有的东西都贡献出来了,为你饯行!”邢山说着,把一瓶白酒开了,一一斟在碗里。
罗军端起碗:“来来来,大家为了咱们队长心想事成,碰一下!”于是碗碗相碰,各自饮酒,吃东西。
黄家驹问:“你们都祝我心想事成,可谁知道我心里最想的是什么事吗?”
刘密抢着说:“我知道,你最想的是,早早与张艳双做了夫妻,再不必偷偷摸摸地和她幽会了!”
不料黄家驹说:“那我不是就真的得一辈子在大柳树扎根落户了?”
邢山诧异地问:“难道你没这个打算?”
黄家驹摇头。
李小雨理解地说:“是啊,谁想扎根落户啊!离城市这么近,却至今穷得竖不起几根电线杆子,拉不起几条电线沾沾城市的光!”
罗军问:“家驹,这我就不太明白你了。比如说,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块儿回城去?那你明天又何必多此一举?”
黄家驹忧郁又迷惘地说:“我不是和你们不一样嘛!你们什么时候离开,那其实是谁想拦也拦不住的。无非谁先走,谁后走,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我要离开大柳树村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得为自己创造离开的条件,我得处处表现我是多么热爱大柳树村。总而言之,得靠村里的人们成全我。而最终通过什么途径离开,离开了又会到哪儿去,我自己是做不了主的。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得你们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我自己以后……”黄家驹伤感了,落泪了,端起碗,一饮而尽,接着,往自己的碗里再倒酒。
众知青都看着他,气氛一时凝重。
邢山安慰他:“你放心——你对我们好,为人又宽宏大量,还敢于为我们的要求向党支部提意见,我们忘不了你的!等我们都离开了,要齐心协力,也想办法帮你重新落上城市户口。”
众知青都点头,也有的说:“对!对!”
罗军竖起了手掌,让大家安静下来,他说:“家驹,那你还跟张艳双……那样?你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嘛!”
黄家驹苦笑:“寂寞,我心里寂寞……我总得为自己找个能安慰自己的人……”
罗军又问:“仅仅是寂寞的原因?”
黄家驹又一饮而尽,抹抹嘴,苦笑道:“能安慰得了我黄家驹的人儿,那当然得在我眼里是个可爱的人儿啰!”
邢山开口想接着问什么,黄家驹说:“不谈寂寞的问题了!弟兄们为我煞费苦心地饯行,我今天要为弟兄们再露一小手,也算是为你们送别。本队长预祝你们回到家里,合家欢乐。”他用筷子轻轻敲打着碗边唱了起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为什么离别得这样匆忙?
想一想你走后我的悲伤,
小村庄的寂寞和悲凉。
……
众知青合唱: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心上。
……
张广泰和曹有贵走在村路上,张广泰感慨地说:“想不到几个城里的知青娃为大柳树村作出的贡献,倒比我张广泰还大。”
曹有贵说:“话也不能那么说,各有各的贡献,各起各的作用。”
张广泰叹道:“唉,没长那前后眼,如果早就想到了要他们的这些好处,当初把市革委会全体干部们的子女,都一网给打尽了!”
曹有贵可惜地说:“我的老哥,后悔了吧?你啊,当初顶、顶、顶!卷了多少干部的面子啊!现在知道他们都是香饽饽了吧?老哥,再后悔也晚了,把现有这些,以后当成咱大柳树村的宝好生供起来吧!”
张广泰提醒曹有贵:“一会儿我见了他们,你可别什么都说。咱们只说是看看他们,体现到一种关怀的意思就行了!也不能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处处宠着他们,放纵着他们。一个个放纵出毛病来了,咱们太对不住他们家长!”
二人听到知青宿舍传出的歌声,站住了。张广泰问曹有贵:“他们这是唱的什么?悲伤呀寂寞呀的,我听不惯!”
“都是跟黄家驹学的!连我那儿子也学了几句,在家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烦得我几次想揍他!”
“有贵,你说黄吉顺那个外孙,他究竟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我只不过有一个原则,就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只要他批评得对,咱们就改正;只要他说的办法对大柳树村有利,咱们就照他的办法办。”
“我记得毛主席他老人家还说过——有些人演反派演惯了,再演忠臣良将什么的,演不像!”
“毛主席原话说的是正面角色,反面角色。”
“啊对对,我想起来了,原话是那么说的。我这么大岁数了,倒时常在心里提防着别上了一个孙子辈的人的当,是不是太让人笑话了啊?”
“对黄家的后代,提防着点儿,也没什么实际的坏处。何况你和我,还都没把那小崽子琢磨透!”
二人走到窗前,向内窥视。张广泰一看里面灯火通明,有点不乐意了:“点好几处油灯干吗?也不怕费油!还在喝酒!这还了得,我得管管他们!”
曹有贵扯住他:“我的老哥,别管了!他们明天就离开了,今晚由他们去吧!”
“我看不惯!”
“他们原本是城里青年嘛!”
“我成民当年也是城里青年,可他到现在也没酒瘾!”
“老哥,你别王麻子卖剪刀,专说你的名牌!你那成才,当年和他们般般大时,不是也陪你喝过?”
张广泰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了。
曹有贵扯他走:“走,走,咱们干脆走。听我的,别进去了,反正咱老哥俩心思到了;这会儿进去了,说不定还讨他们嫌。”
“可他们点好几处油灯!用的可都是村里供给他们的油!”
“嗨,油!你就舍得一次油,今晚让他们闹腾吧!”
曹有贵强把张广泰拖着走了几步,知青宿舍里传出喊声:“为艳双干杯!”“祝团支书永远可爱!”
张广泰一挣胳膊:“你听!他们还……还为我孙女干杯!”
“我听到了呀!为你孙女干杯你还不高兴呀?你不希望艳双永远可爱呀!他们要是祝我那儿子永远可爱,我就高兴!”曹有贵不由分说地将张广泰扯走了。
张家,李秀英在为岳自立补衣服。
“来,穿上试试,妈看补皱了没有……”
岳自立默默站起穿那件衣服,李秀英忽然搂抱住他,哭了:“那么远的地方!生天陌地的,妈不放心你去……”
“妈,别不放心。我都这么大了,能照顾自己了。我成民叔说的对——只要是能为村里人谋利益的事,再苦再累,那也要当仁不让。”
“儿啊,看妈面上,明天你就要走了,一会儿他回来了,你就叫他一声爹吧!”
“要叫我也不叫爹。我想,他一定更喜欢我叫他爸。”
“行,行,按他们张家从城里带来的习惯,叫他爸也行!”
“但我还是不想叫他爹,也不想叫他爸。”
“为什么?!”
“他至今也不爱你!”
“你怎么知道?!尽瞎说!”
“我就是知道!他从来也没对你亲爱过,这我看得出来。”
李秀英刚想说什么,成民推门进屋了,李秀英向岳自立使眼色。
“叔,我明天就走了,你对我还有什么吩咐吗?”
“自立,来来来,看,我到市里去了一趟,把全套的高三课本,都为你找齐了。明天都带上,有空儿就学习。有难处的地方,就写信问我,啊!看,信封,邮票,我也替你买了不少。”
“谢谢叔叔,我一定记在心里。”
李秀英向儿子投去不满的一瞥。
“该嘱咐的话,你妈一定都嘱咐过你了,我就不多说了。”
李秀英关心地问他:“你吃了没有?我给你热点儿吃的?”
“我吃过了。”成民看看李秀英,又看看岳自立,“自立,到爷爷奶奶那边儿去,和他们亲热亲热,啊?”
“去过了。”
“那,你叔你婶那边,还没告别过吧?”
“不是明天才走吗?”
“是啊是啊,是明天才走。可……明天村里好些人都会送你,还是今晚过去先跟他们说说自家人之间的告别话吧!”
“他们那边儿也黑灯了。”
“这成才两口子,干吗这么早就睡了呢?真是的!”成民在屋里颇有心事地来回走了几步,站在李秀英跟前看她,又扭头看岳自立,欲言又止。
李秀英不解地望着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单独跟我说呀?”
“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嗨,他们干吗睡这么早呢!”
“妈,爷爷和奶奶让我今晚睡他们那边儿去,陪他们聊聊天。”岳自立一说完,抱起枕头走出去了。
成民和李秀英默默相视,李秀英轻声说:“自立已经走了,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成民目光温柔了:“秀英,我太委屈你了!”
“我不明白你的话。”
“我回来时,路过大翠的坟那儿……我终于把咱俩的事儿,在坟前讲了。自从你进了张家的门,方方面面,你都做得那么好,我张成民,凭什么不该恩恩爱爱地对你?从今往后,我要……我要……”李秀英一扭头,只手捂脸,无声地哭了。
窗外,岳自立犹犹豫豫地用手指沾唾沫,将窗纸捅了一个小洞。
屋里,成民默默拉起李秀英一只手,将她拉起,同时拎上书兜,拉着李秀英走过将屋子隔开的布帘,走到了镜子跟前。
“秀英,你坐下。”
李秀英听话地坐下了。
“你抬起头,看着我。”
李秀英缓缓抬起头,接触到成民深情的目光,反而不好意思,微微一笑,将头一扭。
“看着我嘛!”
李秀英终于表情羞涩地看着他了,成民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你真好看。你要是不好看,那我对你也就只有同情了。那我当初的做法,也就大错特错,彻底错了。”
李秀英又害羞地低下了头,成民双手捧起她的脸:“我刚才想说的是——从今往后,我要宝贝着你,要给你饱饱满满的爱,要把前边欠你的爱也补上,要让你每天都觉得是浸在我的爱里。”
李秀英不由得将头偎贴在成民胸前,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你呀,让人家心里甜蜜的话,说上那么一两句就行了。再说,就把人家说化了呀!”
成民笑了:“你化了我就把你收在碗里,一口气喝下去!”
李秀英也笑了,轻轻用拳打他。
“我进城去,不光是为了给自立买书,还给你买了两样东西呢!”成民说罢,从书包里掏出一支红色的花形塑料发卡,替李秀英别在发上。
“都老了,还为我买这么好看的东西!”
“你还是我的新媳妇,以后不许说老不老的话!”成民又掏出一条红头巾,替李秀英系在脖子上,“自己照照镜子,多俊俏!”
李秀英照了一下镜子,又不好意思起来。成民再次捧起她的脸,凝视了片刻,忽然低下头,忘乎所以地吻了下去……
岳自立揉了揉眼睛,轻步走到张广泰屋里,躺在张广泰和王玉珍之间。
“爷爷,奶奶,我想唱歌儿。”
“自立,你可别跟艳双学,都快半夜了,唱的什么歌啊!”
“不唱,睡不着。”
张广泰披衣坐了起来:“我也睡不着,想唱京剧,好久没唱过了。”
王玉珍数落他们俩:“你们这一老一少,作的什么妖啊!”
张广泰说:“我忍着,不唱了。你唱,我听,可得小声唱……”
“我唱有贵爷爷教给我的,陕北那边人唱的那种!”岳自立猛地一嗓子,“山丹丹那个花开在山崖崖上……”
张广泰赶紧说:“哎呀孙子,可不行!打住!打住!”
岳自立幸福地笑了,紧接着又来了一嗓子:“相爱的那个人儿呀爱在那心里边!……”
成才屋里,成才两口子被惊醒了。成才睡眼蒙眬地说:“这个自立,半夜三更的,这是抽的什么疯!”
“人家来时可是个好孩子,都是跟咱们艳双学的!”
布帘另一边传来张艳双抗议的声:“诬蔑!我半夜三更这儿闹腾过吗?”
成才好像忽然清醒了:“肯定是跟黄家驹学的!”
布帘另一边又传来抗议的声音:“还是诬蔑!明明是跟有贵爷爷学的!爸你怎么尽说昧良心的话啊!”
成民屋里,成民夫妻已躺在炕上,李秀英头枕着成民的胸,成民爱抚着她。
李秀英不安地说:“自立怎么了?可别吓着他爷爷奶奶!”
“他猜着了我们今晚会怎么样,他为我们高兴的!”成民一翻身,将李秀英搂在怀里,深情地吻她。
面对着矿井上的井车,大柳树村的农民们呆看着,都不敢先上。曹有贵的儿子曹庆安问带领他们下矿的矿工:“多深?”
“这口井不深,才三十几米。”
“那,我们怎么上来呢?”
“当然还得靠它了!”
“要是它上到一半儿,坏了,我们会怎么样?”
“你这个人,别非往不吉利的方面想呀!”
大家你看我,我看他,还是都不敢上。黄家驹走来,看着大家说:“来都来了,工作服都穿上了,都吃了矿上的一顿饭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还大眼瞪小眼地干什么呀?”说罢,率先上了矿车。
“等等!”罗军等一干知青,也身穿工作服赶来了。
“你们怎么……”
“大家一合计,要是不来,那也太不仗义了!”
黄家驹笑了,罗军等知青挤上了矿车,曹庆安再要上,已挤不下了。
罗军笑道:“要不你们拉倒吧,干脆回村去吧!”哗的一声,矿车降了下去。
再漫长的冬季,也总会过去的。一个季节,永远比不上一年那么长。自然界循此法则,时代之规律,也循此法则。当人们心头的冬季终结了的时候,内蒙古大草原上的天气却开始变冷了。
也许是性格所决定的吧,孤独对于岳自立而言,反而等于是一种享受。但这大柳树村的青年也不总是孤独的,大草原赐给了他一位朋友,那朋友经常来看望他,帮助他克服各种困难。
落日悬在草原的地平线上,岳自立和一大群羊在草原上移动着。羊群发出咩咩的叫声,仿佛一首草原的黄昏曲。岳自立将羊群赶进栅栏,当他拴好栅栏门,转身走向河边的帐篷时,远处传来了乌日娜的喊声:“岳自立,我来啦!”
岳自立闻声扭头,一骑人马疾驰而至。
乌日娜跳下马,扑抱住岳自立,双手捧抱住他的脸,一阵狂吻。岳自立一时被吻呆了,继而躲开,不好意思而又奇怪地问:“乌日娜,什么事使你这么高兴啊?”
“喜事!天大的喜事!全中国人民的喜事!”乌日娜搂住他,飞快地旋啊旋啊,旋得蒙古袍像花朵一样展开了下摆……终于,两个人都旋倒在草地上。
乌日娜俯视着不明所以的岳自立又说:“他们完蛋了!”
“谁们?”
“‘四人帮’!北京把他们解决掉了!”
“什么‘四人帮’?”
“就是江青他们一伙!北京的老革命家们,把他们全都拿下了!”
岳自立一翻身,将乌日娜翻在下边,也俯视着她说:“乌日娜,这话你可千万不能再跟别人说啊!即使你是少数民族,也会给你全家带来灾祸的呀!”
乌日娜一翻身,将岳自立翻在了下边,兴奋地说:“真的!不是我疯了!报上都登了,我给你带来了一份!”
乌日娜站起来,也将岳自立拉起,从怀里掏出一份《人民日报》给岳自立看。岳自立看罢,报纸从他手中飘落地上。他激动地用双手抓住乌日娜的两肩,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凝视着她,眼中渐渐淌下了泪。
岳自立突然放开乌日娜,走向河边,蹲下一把把洗脸。乌日娜牵马走到他背后,轻声叫他:“岳自立……”
岳自立起身,扭过湿淋淋的脸看乌日娜。
“你哭了?”
岳自立点头。
“我不会笑话你的。我想,这几天,全中国许多人都哭过。我爸爸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一遍哭一次。今天,他已经又哭了两次,又醉了两次了!可是,我却只不过想一次次亲吻我的朋友们。”
岳自立走到乌日娜跟前,低声说:“乌日娜,我也想亲吻我的朋友们。在这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让我也亲吻你一下,行吗?”
乌日娜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岳自立在她额上轻轻亲吻了一下,乌日娜睁开眼睛,突然又搂住岳自立的脖子,热烈地吻他。那一种喜悦,是那么巨大,那么激动人心!一蒙一汉两个年轻人,都不知怎么才能释放出他们激动的心情,只有相互久久地亲吻。
两个人终于分开了,一时都很不好意思。
“我父亲让我来接你。他说,在这样的日子里,不应该让你一个个孤零零的。”乌日娜翻身上马,向岳自立伸出一只手。
“可是,万一有狼来了呢?”
“这几天晚上,草原上到处是熊熊的篝火和狂欢的人群,狼怎么还敢接近羊群呢?”
岳自立抓住乌日娜的手,也翻身上马了:“那张报……”
“就丢在那儿吧!让草原的地也看看,天也看看。搂紧我腰!”
岳自立搂住了乌日娜的腰,乌日娜高喝一声,那马疾驰而去。
几堆熊熊的篝火燃烧在几座帐篷之间,牧民们围着篝火,手拉手在欢舞。
马头琴声响起来了,乌日娜说:“我爸爸要唱歌了!”
乌日娜的父亲广布道尔基浑厚的歌声响了起来,在歌声中,岳自立对乌日娜说:“我还是放心不下羊群!”
这时恰逢跳舞的牧民们齐声合唱,乌日娜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岳自立对着她耳朵大声说:“有一头母羊要产羔了,我放心不下,那可是我放牧的羊群的第一胎!”
乌日娜理解地点点头,扯着岳自立的手离开了。乌日娜将岳自立领到了一顶帐篷口,钻了进去,岳自立犹豫不前。
“进来呀!”
岳自立这才进去了,乌日娜捧给他一件蒙古袍:“我父亲让我给你带去,我忘了。夜晚冷了,你现在就穿上吧!”
岳自立戴上了蒙古帽,穿上了蒙古袍。乌日娜打量他,笑道:“你有点儿像我们蒙古族人了。”又从柱子上摘下了枪和子弹袋,“把这个也带上,我送你回去。”
“不用告诉你父亲一声?”
“行了。”乌日娜掏出丝巾系在柱子上,牵着岳自立的手离开帐篷。
二人避开人群,走到马匹前。乌日娜说:“你先上。我看看你这名学生的骑术合格没合格!”
岳自立上了马,向乌日娜伸出一只手,乌日娜抓住他的手,上了马。两人一马,在广布道尔基的歌声中,径自去了。
岳自立的帐篷里,马灯悬在柱上,可闻外边潺潺的流水声。
沙地上画着几何图形,岳自立在对乌日娜讲解:“‘几何’两个字是从希腊语译过来的,希腊语的原意是‘寻找答案’。看,如果在这里画一道虚线,我们一眼看出,它是圆的半径。已知圆的直径是十厘米,半径当然是五厘米。我们又一眼看出,它也是长方形的对角线。长方形的对角线相等,那么这一条AB线段,当然也等于五厘米了!就这么简单!”
“难怪你要把帐篷里铺上沙子!你是不是特别想上大学?”
岳自立摇头。
“那,你来放羊,还带着这么多书,还整天学啊看啊的?”
“我已经到了该独立生活的年龄了,已经错过上大学的年龄了。”
“也就是说,你想要一个媳妇了?”
“那倒不是。还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感到自己太没出息了。”
“可我父亲说,你不怕吃苦,能耐得住寂寞,是汉族里的一个好青年。”乌日娜停了片刻,又说,“我也这么认为。”
外边传来狼嚎声,岳自立一下子丢了树枝,抓起了枪。
“别紧张。你要像我们蒙古族人一样,对狼嚎声要渐渐习惯。”
岳自立笑笑,还是走出去了,乌日娜也跟了出去。
“只要这堆火还在燃烧着,狼就不敢接近。草原上成群的狼已经被消灭了,少数的狼已经变得很胆小了。”
“其实,我也不是不想上大学。可我们的村子,是个很穷的村子。我的家,又是个大家庭,全靠省吃俭用,生活才能过下去。一考虑到这一点,即使有机会了,我也决定不考大学了。我要是给我们的大家庭增添负担,那我心里会感到羞耻的。”
“别这么忧郁,我听到旗里的干部来对我父亲说,‘四人帮’垮台了,旗里决定立即恢复我父亲查干书记的职务,查干就是你们那儿的乡。我父亲说,他对你们那个村子很感兴趣。他有一个想法,能使我们这个查干和你们那个村共同富裕起来,旗里的干部很支持他的想法。”
“什么想法?”
“我也不知道——他们还对我保密,不许我听。”
二人边说,边走到羊圈旁,伏在栏杆上,望着角落一堆草上卧着的母羊。
“它会顺利吗?”
乌日娜按按他的手:“别担心,我的朋友。但有时候,也有这样的情况,小羊一产下来,母羊就死了。就得让小羊吮别的母羊的奶。别的母羊一般都不愿意,我们蒙古族人,就替失去了母亲的小羊唱‘请奶歌’……想听吗?”
岳自立点头。乌日娜轻轻唱起了“请奶歌”……
火堆燃尽,黎明悄然而至。
帐篷里,岳自立盖着蒙古袍在羊皮上睡着,帐篷的帘已卷起,阳光照醒了岳自立。他穿着红毛衣一走出帐篷,就看见了乌日娜身背着枪坐在树墩上的背影。
“乌日娜……”
乌日娜扭头一笑,岳自立走过去,又见乌日娜怀抱两只雪白的羊羔。
“乌日娜,你……替我守了一夜?”
“一切顺利,它们不需要我替它们唱‘请奶歌’了!”
岳自立抱过去一只羊羔,爱抚着,乐得合不拢嘴。
“它们是你放牧的羊群的头胎,不想为它们各取一个名字吗?”
岳自立脱口而出:“早想好了——叫大柳树!”
乌日娜笑了:“有意思!那么这一只呢?”
“大柳树之二!”
乌日娜更笑了:“那,用我们蒙语来叫,就是×××和×××。”
一轮旭日升起,岳自立托举起小羊羔,大喊:“乡亲们,咱们有羊啦!”
大柳树村队部里,张广泰坐在炕沿上,胳膊放在小炕桌上;面前肃立着黄家驹,穿着矿上的工作服,两眼圈黑黑的,像描了。
“没什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能撇下大家,亲自回来呢?”
“事情虽然并不怎么重要,但是如果让别人回来,那我可绝对不放心!”黄家驹解开衣扣,又从腰上解下一条裹有东西的带子放在桌上。
这时,张艳双端了一碗汤药递给张广泰:“听说你们矿上出事故了,我爷爷一夜没合眼,眼睛又上火了。”
“那事故过去了,没有伤亡,咱们大柳树村的人,危险时刻表现得都不错,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帮着营救出了好几名矿工,矿上说要给我们颁奖旗。”
“那你也不说打个电话来报报平安!”
“打不通呀!咱们村那条破电话线,不是又被大风刮断了吗?”
“那你那会儿就该亲自回来一趟,害得村里许多人哭哭啼啼的。”
张广泰饮了一小口苦药,皱眉问:“那是什么?”
“钱。”
“钱?多少?”
“总共七千二百元。五千元是矿上发的奖金,奖励咱们大柳树村人的好表现;二千二百元是大家伙挣的,各人该得的,我都分给各人了!奖金大家都分文不要。所以,这一笔钱都归村里。”
“多少?”
“总共七千二百元。”
张艳双展开布带,钱呈现了出来。
“都归村里?”张广泰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钱。
“对,都归村里。”
张广泰手中的碗掉在地上,碎了。
张艳双向钱伸出了手,张广泰喊她:“你不许动!”
张艳双缩回了手,张广泰却用双手揽住了钱,呆呆地看着,渐渐咧开嘴,笑了。
黄家驹小声对张艳双说:“和我姥爷一样,老财迷!”
张广泰激动地大喊:“快!快去找你有贵大伯和金凤大娘!”
“不用找了,我们来了!”随着李寡妇的话声,她和曹有贵进了队部。
“听说家驹回来了,我俩赶紧一块儿来了!”曹有贵捋了黄家驹的后脑勺一下,“小子,干得行啊!”
“哎,你对我干孙子礼貌点儿啊!”李寡妇又调侃黄家驹,“干孙子,想我了吧?”
黄家驹笑了。
张广泰说:“看,他们为村里挣来了这么多钱!”
曹有贵和李寡妇这才发现桌上的钱,都瞪大了眼睛,同时跨向桌子,伸出手去。张广泰身子一伏,压住了钱,害怕二人抢似的:“都不许动!都不许动!”
曹有贵无奈地说:“你看你!我替你点点还不行嘛!”
张广泰将钱包好,往屁股底下一坐:“不用点,七千二!我亲自去城里存上!”
李寡妇一拍大腿:“哎呀妈呀,他乍一见着钱,变成这样了呢!”
张艳双打趣道:“我爷爷现在第一爱党,第二爱钱!”
黄家驹建议:“我看不必存了,在矿上的人都主张,用这笔钱把咱村的电通上。粗算了一下,差不太多。这一笔钱交预付金够了。”
张广泰一个劲摇头:“刚挣到手的钱,就打算一下子花光它?怎么花,得支部以后研究研究!”
“咱们城边儿上的一个村,到了晚上望着城里灯明窗亮的,村里却哪儿都黑咕隆咚,大伙儿心里别扭!”
“电就有那么重要?你刚落户才几天?就已经心里别扭了?”
“电是文明生活的标志。没电哪儿来的光明?没光明还有什么前途呢?”
“错!吃得饱饭才是文明生活的前途。电不电的,再委屈几年吧!这世上好多前途都是黑咕隆咚地奔出来的,别人们能那样,咱们为什么不能?”
黄家驹还想说什么,张广泰竖掌制止他:“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这事儿依不了你。你有功,矿上都奖励你了,支部也不能没态度!有贵,我记得咱们还有几张没写过的奖状是吧?”
曹有贵点头:“对,去年表彰计划生育剩下的,好像也就剩一张了。”
李寡妇说:“寡妇多,也就计划生育方面能争个先进!”
张广泰说:“找找。找到了,把家驹名字写上,哪天我亲自主持一个大会,郑郑重重地发给他。”
“还是免了吧!”黄家驹说完转身就走。
张艳双跟了出去,问:“你生我爷爷气了?”
“我不是生他的气,我是替大柳树村悲哀!瞧瞧他们这个支部,年轻人一张口都得叫他们爷爷奶奶的!”
“那,大柳树离开他们也不行啊!”
“谁说不行?”黄家驹仰天一叹,“得有人赶快接他们的班了啊!”
“以后你试试?”
“那也得我愿意,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保证永远不离开大柳树了?”黄家驹又小声说,“今晚到知青宿舍去找我,我要把我的思想汇报当面交给你!”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