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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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哈尔滨开往上海的夜班列车就要发出了。站台上人头攒动,送行的人隔着车窗在与车上的人告别,他们的脸色有喜悦,也有离别的伤感。“小地包”和他的父亲,还有张靖严的弟弟在站台上,向一节车厢的窗子挥手。
车厢内的薛艳想把车窗打开,可是力气不够,无法打开向上提拉的车窗。
站在站台上的“小地包”隔着玻璃挥手:“打不开就别开了。”
车窗里传来薛艳的声音:“我要跟孙敬文说几句话……”
坐在薛艳旁边的“小黄浦”起身帮她往上提窗,窗户还是纹丝不动。
“小黄浦”:“大概是冻住了。”他在车窗四周敲了敲,再往上提,窗终于拉开了。
薛艳探出头喊:“孙敬文!”
站台上的“小地包”让父亲和张靖严的弟弟在后面等,自己走到车窗前。
薛艳小声说:“我的事儿,你回到连队以后,不许在你们男知青之间传播啊!你要是敢,我告诉你姐!”
“小地包”:“什么事啊?”
薛艳:“就是我没献成血的事儿!”
“我传播那事干什么呀?”
“现在告诉我,你怕什么?你当时话没说完。”
“小地包”向车窗内看了看:“低头,只告诉你一个人,别让他们三个听到。”
薛艳低下了头。
“小地包”凑她耳朵悄语:“我最怕女孩子当我面儿哭,尤其怕漂亮的女孩子当我面儿哭。”
薛艳笑了。
“小地包”望着“小黄浦”、汪漩、谢菲又说:“回到连队以后,都不许说薛艳那事儿啊!谁还没有件连自己都懊丧的事儿呢,谁说谁小人!”
坐在车厢里的三人纷纷点头。
“小黄浦”对“小地包”感激地:“一切多谢了啊!你看大叔和靖严他弟弟还在那儿呢,天这么冷,你带头回去吧!”
“小地包”:“你俗不俗啊,咱们之间还用说谢啊!”
列车缓缓地开动了。
“小地包”的父亲和张靖严的弟弟走过来,一边向“小黄浦”他们招手,一边跟车走。
车上,薛艳捂着脸,无声地哭了。
“小黄浦”:“我们不是都保证了,决不说嘛!”
薛艳:“我不是因为我那事儿,我是因为……因为,谢都不让谢,以后可怎么报答啊!”
汪漩:“别哭,来日方长啊!”
“小地包”在自家的炕上蒙头大睡。
孙父正在穿戴出门的衣帽,孙母走进来,将装了两个饭盒的布兜放桌上。她看了一眼炕上的“小地包”,问孙父:“你自己去?”
孙父:“他献了血,昨晚又去送站,让他睡吧。”
孙母:“那,我陪你去?”
“我自己去行。要不是因为生过肝炎,我也献血了。我等于什么事儿都没为咱儿子的战友们做,我总得做点儿什么。”
“我还是去吧。男孩子在外地的城市住院了,其实最想的是妈,这一点儿我心里有数。”
孙父和孙母来到医院病房。这是一间较大的病房,有五六张床位,病患们都向靠窗的一张床那儿看着,蔡宁正坐在那张床上,手里拿包子吃着,张靖严的母亲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端着碗,等着他咽下一口包子后喂他一勺粥。
“小地包”的母亲见旁边有一堆蔡宁的衣服,便过去翻看,打算把该洗的带回去洗。
坐在一边的女文书明白她的意图,忙上前阻止。
女文书:“大婶儿,您真的不必这么热心地为他服务!怎么能让您替他洗袜子呢。快放下,我替他洗行了吧?我保证替他洗,搭病房暖气上,一会儿就干。”
孙母:“那是干得快,可不是会惹别的病人有意见嘛!咱家有火炕,有火墙,干得也不慢。”
她看蔡宁一眼又说:“现在也只能熬点鸡蛋小米粥给他喝,等过几天春节的副食票发下来了,就可以炖肉汤给他喝了。刚动完手术,他得补充点营养。”
“美得他!什么事儿呀!医生说算小手术,才切了一寸来长的刀口,不用心疼他!”女文书瞥了蔡宁一眼,训斥地,“你慢点儿吃行不行?饿死鬼托生的呀!”
孙母扯她一把,小声劝:“别这么说他。当着我俩的面,他多下不来台。”
蔡宁却没什么下不来台的表情,咽下张母喂他的一口粥,理直气壮地:“我不是十几天没吃饱过了嘛,换你试试?”
女文书白了他一眼:“活该!”
“小地包”的父亲在病房外的长凳上与马力聊天。
孙父:“是不是得表现特别好的,才能抽到你们边境连去呀?”
马力点头,之后补充:“其实,政审更主要些,要求家庭成分、出身干干净净的,一点儿污点都不能有。”
孙父:“成分、出身,不是一回事?”
马力耐心地解释:“成分是指爷爷是什么人。出身是指父亲是什么人。比如爷爷是地主,父亲却可能参加了革命队伍,并且‘解放’后当上了干部,那么填档案的时候,就得在成分那一栏写‘地主’,在出身那一栏才能写‘革命干部’。”
“只写出身就不行?”
“当然不行。档案表明明印着两栏,谁只填一栏什么意思呢?要不怎么说,培养革命接班人,要选根红苗正的呢?一个人的家庭历史,只看父亲那一辈的情况,不是看不分明嘛!”
孙父:“这……我们敬文,八成一辈子也抽调不到边境连去了。不瞒你说,虽然我是新中国的第一代建筑工人,有时候自己还觉得挺光荣的。可我的父亲,也就是孙敬文他爷,当年定的是富农。”
马力安慰他:“大叔,比起地主资本家什么的,富农那也不能说是太不好的成分。敬文的出身虽然有点儿那个,但是毕竟沾了您的光,摊上了工人这么好的出身嘛。”
孙父:“可毕竟对他的将来有影响啊,‘地富反坏右’,‘黑老二’呢!唉,我真希望我们敬文或者他姐姐,有天哪一个被抽到了边境连,寄回家一张照片,双手握枪,不是木头枪,是真枪。那我高兴死了,一定买个新相框单独镶起来。”
“你们聊什么呢?”张靖严的父亲不知何时站在跟前。二人立刻都站了起来。
马力:“我在向孙大叔解释什么是出身,什么是成分。孙大叔就是孙敬文的父亲。孙大叔,这是张靖严的父亲张大叔。”
两位哈尔滨知青的父亲互相握手,很快就聊得很投机。
张父:“那个闺女,姓什么来着?我忘了。”
马力:“她姓孙,叫孙畅。”
张父从怀里掏出三张列车票:“人家父亲不是也在住院嘛,我考虑把人家闺女耽误在哈尔滨不对,上午就去车站求了个人情,给她买到了今天晚上的票。你放心,让她走她的,有我们这两位大叔在,一定会帮你完成好你连里交给你的任务。”
孙父:“对对,快进去把票给她,让她高兴高兴。”
马力接过票:“我替小孙谢谢大叔了!”说着便跑进病房。
张父将剩下的两张票递向孙父:“这两张票,你给敬文。我接到他们的时候,他说今天晚上还有两个北京的到哈尔滨,我想孩子们一个个回家心切,干脆别出站了,就也买了两张到北京的票。一停一开,两次车相差一个多小时,正好一下一上,咱们也不把他俩往家接了,你看行不?”
孙父接过票:“太行了。我想那俩北京的也一定高兴,早到家早见上父母嘛!去上海不也得上北京这次车吗?这么着,我让敬文送那姓孙的姑娘去火车站,与那两个北京的会合,再把他们三个都送上车……”
张父:“我也是这么个意思,我觉着有点儿乏力,就只有辛苦你们敬文了,到时候,我让靖严他弟去你家,算是给你儿子派个小帮手。”
孙父:“那不用那不用,说好了不用啊,我们敬文一个人行!哎,你也吸烟吧?”
张父按衣兜:“还忘了带了。”
“我带着呢,咱俩出去冒两口?”
“好啊!”
两位哈尔滨知青的父亲,相见恨晚似的,在医院门前,吸着烟,你望着我笑,我望着你笑。
孙父:“咱们两家,即使孩子们不在哈尔滨的时候,家长们也要经常走动啊,不能白认识了!”
张父:“那是。”
孙父:“哎,马力那小伙子告诉我,一个人的家庭成分是家庭成分,家庭出身是家庭出身。果真是这么回事吗?”
张父挠腮帮子:“你还真问倒我了。这方面我也不是太明白。”
孙父:“老哥,不怕你笑话,听小马那么一说,我倒添了心病了。我是工人阶级一员,但这只不过是敬文和他姐姐的‘出身’呀。若论‘成分’,他们的爷爷是富农,要是往后城市里又缺人了,偏按成分一批批往回招,他们不就……那得哪一年才能轮到他俩呀!”
他那样子,好像明天城市里就要往回招知青似的。
张父拍他肩,笑着安抚他:“别太放在心里。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有成分论,但是不唯成分论’,几年后的事咱先不必去想它,到时候再说吧!”
张母和孙母一起从医院里出来了。
“看他们老哥俩那亲劲儿!”张母对孙母说,又问两位父亲,“你们聊什么呢?”
孙父:“没聊什么太正经的事儿,东一句西一句聊家常呢!”
张父帮着遮掩:“我俩都在说退休以后的打算呢!你们家这位说,他退休以后也想上山下乡。”
孙母:“如果当家长的去了,能把儿女换回城里来,那我跟他去。听小马讲,他们兵团麦收以后,有的人半个月里能用耙子搂回家几麻袋机器割掉的麦穗。那咱们去了,勤快点儿,满地里搂巴搂巴,小半的口粮不就有了吗?”
张母:“可不,退休金省下了。”
四位家长都笑了。
列车站上,又一次从北方铁路终端驶来的夜班列车停了下来。乘客们从每节车厢的车门上一拥而下,他们中大多是拎扛着大包小包的插队知青或兵团知青。
“小地包”在人群中匆匆而过,边走边寻找。然而,直到站台上人渐渐地少了,他要找的人也没有出现。
正在“小地包”失望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从一节车厢里走出了三个人,那不是别人,正是齐勇、杨一凡和沈力。
“小地包”:“怎么才下车?”
齐勇:“也没想到你会来接我们啊!”
“我明明知道你们三个今天晚上可能到,能不来接嘛!”
杨一凡:“可能就是不一定啊。”
“小地包”:“那我也得来碰碰运气!”
沈力:“怎么不喊我们的名字?”
“小地包”:“不能喊,能喊早喊了!”
齐勇他们几个一脸诧异,“小地包”将齐勇扯到了一旁,小声地说:“有个不太好的情况,我老爸跟来了,所以你不能姓齐,我老爸对姓齐的人太敏感。”
齐勇:“你让他来干什么啊!”
“小地包”:“不让他来,他偏跟来了。”
二人合计了一番,走回杨一凡和沈力跟前。
齐勇发表声明般地:“你俩听着,两件事:第一件,从现在起,不许当着敬文他爸的面叫我齐勇,要叫我于英。”
杨一凡:“这听起来像女人名字。”
齐勇:“我愿意了,你就保留意见吧。”
沈力却左顾右盼,斯时站台上已经没有别人了,他奇怪地问“小地包”:“你老爸在哪儿啊?”
齐勇:“一会儿就见到了。注意听我的话,第二件事,你们两个的票,买到了,而且是今天晚上的,张靖严的父亲帮着买到的,一个半小时后从哈尔滨始发。”
杨一凡和沈力高兴地不禁互相擂了一拳。
齐勇见他俩高兴,也开心地说:“和你俩一块儿上车的,还有边境连那个上海姑娘,你俩一路上要多照顾人家,啊?”
杨一凡和沈力值得依赖地点头。
齐勇:“现在,咱们都跟敬文走。”
“等等!”“小地包”指着齐勇问,“他叫什么名字?”
杨一凡和沈力异口同声:“于英!”
齐勇他们三个人,跟着“小地包”走到车站内的一幢小房子跟前,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红字“装卸一班夜班休息室”。
“小地包”:“这儿肯定暖暖和和的,我和齐勇陪着你俩在这儿等车。”
齐勇疑惑地:“行吗?”
“小地包”:“靖严的父亲是这儿的班长,他已经打过招呼了。”他说罢,便推开门走了进去,齐勇等三人随后而入。
和外面比起来,休息室里暖和多了。一只大铁炉子上坐着一只黑不溜秋的铁壶,壶嘴冒着热气。
孙畅正坐在窗子那儿望着外边出神,孙父在和一名老装卸工下棋。屋里的人见“小地包”他们四个进了屋,都站了起来。
“小地包”:“爸,他们三个都和我同一个班,杨一凡、沈力,他俩是北京的,他当过我们班长,叫齐……”
杨一凡:“他还是我们连的象棋冠军,叫于英。”
“小地包”:“对对对,叫于英,象棋下得好极了。”
齐勇矜持地:“干钩于,英雄的英。”
孙父:“大小伙子,怎么起个女孩子的名字?”
齐勇:“我爸妈和别人不太一样,我妈生我时,他们希望我是个女孩儿。”
孙父问装卸工:“难怪的。听起来是像女孩的名字吧?”
老装卸工:“写在纸上就有男人味儿了,是英雄的英,对吧?”
齐勇等三人几乎同时地:“对。”
“小地包”又望着孙畅说:“你们三个都见过她了,我就不介绍了。”
孙畅:“那我也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加深印象嘛,我叫孙畅。”
齐勇等三人向孙畅很绅士地点头。
老装卸工:“随便坐,别拘束,我家仨下乡的,两个在你们兵团,一个受照顾,在近郊插队。别说张师傅还跟我打过招呼了,就是没打过招呼,你们几个知青要进来暖和暖和,我也不会把你们挡在门外边。”
他说着,也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报纸包放在桌上。他打开报纸包,里面的瓜子散落出来。老装卸工笑着说:“你们那也算我两个儿子的战友啊,都吃瓜子吧,别客气。”
“小地包”带头,大家各抓了一把瓜子,找地方坐下了。
老装卸工:“要不是你们,是别人进了这门,我还舍不出我这瓜子呢!站上在扩建仓库,装卸班放了几天假,往日这儿可没这么清静。”
老装卸工又对孙父说:“你下棋水平不行,不是我对手。”转而又对齐勇说,“你是象棋冠军,来来来,咱俩杀一盘。”
齐勇求助地看着“小地包”:“其实……我水平也不高……”
孙父:“你谦虚个什么劲儿嘛!水平不高能当冠军吗?”
“只不过是连队的……”
“正规部队,一个连一百多人呢,你们兵团的连人更多,连队的冠军那也是冠军,快陪着下一盘。”他说罢,拉起齐勇,往棋盘那儿推。
齐勇:“我……我真下得很臭……”
老装卸工:“我还没跟什么冠军下过呢,给我个面子嘛!”
孙父将齐勇按在了自己坐过的凳子上,齐勇不知所措地望着“小地包”他们。
沈力悄声地:“他确实下得很臭。”
“小地包”:“咱哥仨得一块儿上,帮他支支招,三四步就露馅了,那多尴尬!”于是他们三人一起围了过去。
“出车!”
“别出车,跳马!”
“那不别着马腿呢嘛!”
“出车更惨,红棋一‘将’怎么办?”
“唉,不叫你出车偏出车,臭棋!”
“小地包”推着自行车,齐勇和孙父跟在其后,三个人走在哈尔滨底层老百姓们住的社区街道。
“小地包”头也不回地:“连续两天,我迎来送往的,该尽的义务可都尽到了啊,接下来该你尽尽义务了!”
齐勇:“那当然。”
“小地包”:“医院里还躺着一个呢,就是边境连那个假病号,他在市立医院开了刀!”
齐勇:“开了刀怎么还说人家是假病号?”
“小地包”:“不是一句半句能说完的事儿,把靖严他爸妈和我爸妈都折腾得够呛!”
孙父:“我和你妈没抱怨过啊,人家张靖严的爸妈也没抱怨过!”
“小地包”站住了,回头瞪着父亲,又意外又不高兴:“爸,你怎么还一直跟着啊,不是一出站我就让你先回家的吗?”
“我怎么那么听你的?你是我爸还是我是你爸?凡是接站的,有不送到家门口的吗?这是最普通的道理,你小子给我记住!”
“爸,你……你自己就不觉得你一直跟着,很没意思吗?!”
孙父:“你对我吼什么吼?怎么就有意思了?怎么就没意思了?你问于英,我要把他一直送到家门口,他是不是心里就特烦我?”
齐勇向“小地包”说:“别跟大叔发火,大叔也是一片实心实意啊!”他转头又对孙父说,“大叔,我心领了。可我家还挺远呢,今天晚上又这么冷,您看您是不是就……”
“小地包”:“爸,你听明白了啊,他家可是住在正阳河区河图街上!接着送还是到此为止,你自己考虑吧!”
孙父愣了一下,遂问齐勇:“你家真住那儿?”
齐勇点头。
孙父孩子般地:“怎么非住那儿?”
齐勇:“这……‘解放’前就住在那条街上了,我从小是在那条街上长大的。”
孙父:“那我还真不能送你到家门口了。实话跟你说,那条街上有一户人家恨我们家的人。我不是怕报复,恨归恨,我想那户人家也不会做什么报复的事儿。我是因为……总之我发过毒誓,这辈子再也不到那条街上去了。”
他看儿子一眼,问齐勇:“你和我们敬文关系挺好的,是吧?”
齐勇抿着嘴,点头:“是,我们像亲兄弟。”
孙父:“那,我说的事,敬文没告诉过你?”
齐勇不由得看“小地包”,“小地包”正悄悄地朝他摇头。
齐勇:“他没告诉我。”
“那让他以后告诉你吧。关系既然好,就没有什么事不能告诉你的。大叔不往前送你了,啊。”
齐勇:“大叔快回家吧,您再往前送,我心里就太过意不去了。”
孙父转身走了,几步后,回头说:“过几天来家里玩,教大叔几招棋,啊!”
齐勇笑着对他点头,挥手。
望着父亲的身影走远,“小地包”嘟哝:“急出我一脊梁汗来!要是送到了家门口,你能不客气几句,请他进屋吗?我爸这人架不住别人客气,你一客气,他还真可能就往屋里进,那不就坏了菜了嘛!”
齐勇:“是啊。其实我心里也暗暗着急,只不过他那么愿意把我送到家门口,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啊!如果你爸知道我是谁,他会对我怎么样?”
“不知道。”
“会打我吗?”
“小地包”:“我想不会吧。你失去了弟弟,他怎么会反过来打你呢?但是他肯定会感到非常难堪。我回到家以后,他也许会因为我使他难堪了,狠狠扇我几巴掌。”
“你爸常打你?”
“那倒不,我是老疙瘩,我爸从小挺宠我的。可自从咱们两家出了那样的事,我哥判了二十年,他脾气变坏了,一忽儿高兴,一忽儿不高兴的。”
齐勇望着夜空:“我真想不到……”
“小地包”:“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我和你,和你姐成了一个连的兵团战友,而且和你成了哥们儿。更想不到的是,你爸人这么好……”
“小地包”:“我家五口人,你已经认识了三个。我也想不到,他对你的印象也那么好。”
齐勇苦笑了一下:“他是对于英印象好。”
“小地包”:“是啊……你会到我家去玩儿吗?”
齐勇轻轻地摇头:“不知道,没想好。这次,还是不要去吧……”
“如果我爸妈非要我把你请到家里呢?再过几天就春节了,很可能的事儿。在家长眼里,我们又是孩子,又是大人了。过春节了,我们明明就在市里的朋友不到家里去吃顿饭,他们会觉得没面子的。”
“那就只得随你编个借口了。”
又走了一段时间,二人忽然站住了。
齐勇望着前面一片楼房说:“你看,前边十几步远就是我家了。那排最整齐的板障子就是我家的,我下乡前重修的。”
“小地包”明白了齐勇的意思,一蹬车架,停稳了车。
齐勇:“你在家好好歇两天。明天后天,我到火车站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接到天亮和周萍。接到了再说,接不到,咱们都不要再接了。就那么十几天假,一晃就过去了,不能天天往火车站跑,心尽到了就行了。”
“小地包”:“‘十兄弟’的童话知道吧?真想变成那老八,顺风耳。天亮在隆镇那边小声一说他和周萍的情况,我这儿就什么都知道了。”
齐勇:“陪我吸支烟吧。一进家门,我就不敢吸了。”
“小地包”:“一人吸半截吧,我姐千叮万嘱的,怕我吸上瘾。”
齐勇将一支烟一折为二。
二人吸着烟后,“小地包”说:“真希望有人发明那么一种东西,不管它是长的方的圆的扁的,总之要不大,能揣在兜里,哪怕隔着百里千里,那边掏出来对着嘴一说,这边往耳旁一举,听得一清二楚。”
齐勇:“也许百年后会有人发明那么个东西。哎,我问你个事儿啊,你姐,她有过夜游症的表现吗?”
“小地包”:“我姐?夜游症?谁跟你造我姐这种谣言的?”
“你别生气,没有就拉倒,算我白问。”
“那不行,有人造我姐的谣言,你不跟我说清楚别想回家了!”
齐勇:“那……说清楚就说清楚——就你姐那人啊,咱们离开连队前一天,她跑到马棚去,非说我俩一块儿到山东的时候,在火车上,我趁她闭着眼睛其实没睡着的时候,偷偷吻了她一下……”
“小地包”定定地看了齐勇片刻,笑了,狡黠地:“那是你俩之间的事儿,我不发表看法。”
齐勇:“可是我没有!”
“小地包”:“有,还是没有,跟夜游症扯得上吗?”
齐勇:“天亮说,患夜游症的人,在夜游状态时,自己做了什么事,他是不知道的。”
“小地包”:“你想让我相信,你只不过是在自己夜游状态的时候,偷偷摸摸吻了我姐一下?”
“可我没患过夜游症嘛!”齐勇也扔掉了烟,从车后架上拎起大包扛在肩上,“把车把上那小包给我。”
“小地包”看一眼车把上的小包,复瞪着齐勇说:“所以你就想让我相信,是我姐患过夜游症,在你似睡非睡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地吻了你,自己又仅凭着留在头脑中的一点儿印象,反过来质问你?”
齐勇:“你别这种口气好不好?我也没说得那么肯定嘛。连你都……唉,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小地包”:“大丈夫做事,要敢作敢当!做了就是做了,你只不过吻了一个姑娘一下,而且还是一个好姑娘,还是我亲姐,就至于让你后悔得想跳黄河呀?那种事儿你老老实实地跟我姐承认了不就得了吗?还挖空心思编出夜游症这么低级的谎言洗个什么劲儿呀?”
齐勇自己从车把上取下了小包,郁闷地:“得得得,不说那事儿了,我急着回家了。”
“小地包”却将自行车一横,挡住齐勇去路,板脸道:“大冷的晚上,我和我老爸到火车站去接你,差几步就把你送到家门口了,你却自己做了事,反而企图反咬我姐一口,你这不等于当面侮辱我吗?”
齐勇:“你看你,我要是忍着不告诉你,你姐反而告诉了你,那我多被动?也怕你对我有不好的看法。忍不住主动告诉了你吧,你又不让我回家!我可扛着这么沉一大包呢啊,心疼点儿我行不行?”
“小地包”一笑:“不为难你,认个错儿,快点儿!”
齐勇:“好好好,我认错,是我不对行了吧?”
“小地包”点点头:“既然认错了,那就等于承认事实了。你肯定不好意思当面向我姐再承认,我找机会替你告诉她。”说罢,他将自行车一顺,调转车头,骑上,朝来路蹬去。
他身后的齐勇喊道:“哎,你别……”
“小地包”大声:“应该的!”
齐勇望着他背影,低声嘟哝:“这事儿闹得!”
“小地包”哼着小调骑车往回走。刚到街口,就听到父亲叫他:“儿子!”
他猛地刹住车,见父亲站在街口一电线杆子那儿,戴棉手套的双手各拿着半块砖。
“小地包”被父亲吓了一跳,从自行车上翻身下来:“爸,你还没回家?”
孙父手里依然举着砖头:“你往河图街来送于英,这我放心不下。”
“小地包”:“拿两块砖干什么?”
孙父:“怕忽然冒出齐家的人,或他家的亲戚,认出了你。听说他家老大下乡前在这一片儿打架挺出名。你哥已经在服刑了,我不能让你再有什么闪失。他们齐家只有两个儿子,我们孙家也只有两个儿子。”
“小地包”从父亲手中拿去那两块砖,见父亲冻得淌出了清鼻涕,忍不住搂抱父亲,并掏出手绢替父亲擦鼻涕。
“小地包”:“爸,你这不是想得太多了嘛!”
“小地包”在前蹬着自行车,孙父坐在车后架上,顶着风往家走。
“小地包”:“爸,我姐以前有过夜游症的表现吗?”
孙父:“什么症?”
“夜游症!就是夜晚起来到处瞎转悠,做这做那,白天别人一问,自己一点儿不知道的那种病!”
“没有啊,你怎么这么问?”
“随便跟您聊几句家常嘛!”
“不对!你姐一定是摊上什么不好的事儿了,要不你不会问得这么稀奇古怪的!”
“小地包”:“看,说你想得太多,你又多心了吧?我姐要是真摊上了什么不好的事儿,我还有情绪迎来送往的吗?我姐是摊上了她这一辈子最好的好事儿了。”
孙父:“嗯?我不信。就咱们家,普普通通一工人家庭,世上的好事能摊到咱们家人的头上?”
“小地包”:“那种天上掉下大馅饼的好事当然摊不到咱们家人的头上。我是说,我姐开始恋爱了,那还不是她一辈子最好的好事儿呀?”
孙父:“恋爱?不会吧?你俩刚下乡两年多,她才十九岁多!”孙父又自言自语道,“是啊,过完春节二十了,转眼是大姑娘了,也到该谈的时候了……对方是什么样的小伙子?”
“这我可无可奉告了。”
“比于英怎么样?”
“小地包”:“要就是他,你什么态度?”
孙父:“论长相,我没意见,估计你妈也能相中,论人品……”
“人品那肯定没问题。”
“家庭出身,对,还有家庭成分呢?”
“小地包”:“那也没问题,‘红五类’。”
孙父:“那,就是于英了?”
“您别瞎猜,我可没说是人家于英啊!”说着,“小地包”忽然大声唱起歌来: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
哪里需要到哪里去,
哪里艰苦哪安家。
祖国要我……
“小地包”仰面躺在床上,睡得婴儿般平静香甜。
孙父和孙母坐在他的两旁,微笑地看着儿子。
孙母伸出手,想摸一摸儿子的脸,却被孙父阻止了。
孙父:“你别碰他!他睡得好好的,你摸他干什么呢?”
孙母指着儿子的脸颊:“你看,他开始刮胡子了,看鬓角这儿,下巴,是不是?”
“早注意到了。等他走时,我把我那安全刀架送给他。”
孙母:“人家儿子一个月能挣四十多了,自己不会买呀,要你那使了十来年的刀架干什么?”
“那倒也是。”孙父忽然想起女儿,“哎,咱们玲儿,小时候得过夜游症吗?”
“夜游症?没得过呀。”
“就是那种睡着睡着起来了,自己做什么事儿自己不知道……”
孙母:“你别说了,听着怪吓人的。我明白夜游症是怎么回事儿,我敢肯定咱们玲儿没那毛病。”
孙父:“没那毛病就好。我不过随口一问,你别多想。告诉你个情况,咱们玲儿谈恋爱了。”
孙母笑了,欣然地:“这我就放心了。我还时常暗想,就怕咱玲儿傻,长到了二十好几,还不懂恋爱怎么个谈法。”
“是儿子向我透露的。如果我没猜错,就是我和儿子今晚接回的一个咱哈尔滨知青。”
“是吗?模样好不好?”
孙父抑不住笑容:“模样没挑的,你见了他也一准会相中,像从前年画上的武松。”
孙母笑得合不上嘴:“那,春节咱请他来家吃饭!”
许多日子来的疲劳,让齐勇沉沉地睡了个好觉。第二天醒来,他伸了个懒腰,发现父母穿着要出门的衣服,坐在他一左一右。
齐勇翻身看着他们:“爸,妈,你们这是……”
齐母:“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你陪爸妈去看看你弟吗?”
齐父:“要是你还没解过乏来,明天去也行。”
齐母:“还是今天去吧,妈夜里梦见你弟了。你弟说知道你回来了,也希望你早点儿去看他……”
齐母落泪了。
齐勇从炕上坐起,轻轻地搂住了母亲:“妈,这几天太冷,郊区更冷,我怕你们二老一去一回,路上会冻着。听说过几天会暖和点儿,那时咱们再一块儿去看弟弟行不?”他说着,向父亲使眼色。
父亲领会地:“他妈,那就听勇子的,过几天再去吧。”
母亲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可我觉得,快春节了,你弟肯定也怪想咱们的。”
齐勇:“那,这几天内,我自己先去看他行不?”
齐母这才点了点头。
晚上,齐家的收音机播放着样板戏《海港》中老马师傅的唱段:
大吊车,真厉害!
成吨的钢铁,
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
齐父齐母坐在饭桌旁,神情忧郁,似听非听。
厨房的门打开,齐勇端着两盘饺子走了出来。他把饺子放在桌上,拿起酱油瓶和醋瓶往父母面前的小盘里滴:“爸,妈,你们先尝尝饺子咸淡……”
齐父齐母动筷夹起饺子,送进嘴里。
齐父:“嗯,不咸不淡,挺香的。”
齐母:“大儿子,你一个人又剁馅又是包的,忙活了半天了,也陪爸妈坐下吃吧。”
齐勇:“还有一盖没下锅,我去煮出来就陪你们二老吃。”
他转身回厨房了。
齐父:“毕竟是当过几天班长啊,出息了,对咱们‘二老二老’的了。”
齐母:“这要是他弟还在,多好个榜样啊!”
齐父:“别动不动就提他弟了,免得让勇子听着伤心,啊?”
齐勇下完饺子,回到桌边坐下,同父母一块儿吃饺子。齐母剥了一瓣蒜放在齐勇的小盘里。
齐父:“老大,你是不是犯了什么错啊?”
齐勇:“没有啊。”
“那怎么不让你当班长了,让你喂马去了?”
“不是不让我当班长了,是我主动要求喂马的。”
齐父:“那你何必的?”
齐勇:“我喜欢马。爸,你是没喂过马,那马,你对它好,它心里是有数的。看着你那目光,都含情脉脉的。”
齐母:“那,班长和喂马,哪个工资多点儿,哪个工资少点儿?”
“工资都一样。在我们兵团,只要你是一名知青,不管干什么,工资上没差别。”
齐父:“这好这好,那你喜欢马,爸妈也就没什么意见了。”
吃完饭,齐勇自己收拾桌子,让父母坐着听收音机,齐母摇头道:“唉,一打开收音机,整天播的是样板戏,听烦了。”
齐勇在围裙上擦了手,去拧收音机的旋钮,调频道。可是调来调去,不是《林海雪原》就是《红灯记》《杜鹃山》。终于调出了一首歌:
俺是个,公社的,
饲呀嘛饲养员哎嗨哟!
养活的,小猪崽,
一个一个直蹦跶……
齐母:“儿啊,别调了,就听这歌吧!”
齐勇收拾完毕,跟父母打了招呼,便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列车站接赵天亮和周萍了。
列车站候车室人头攒动,其中半数是知青。
齐勇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四处张望,仔细地寻找着。终于,他看见几名知青就地坐在一处靠暖气的地方,赵天亮和周萍就在他们之中。
赵天亮低着头,周萍头靠赵天亮的肩,二人睡着了,脸上尽是疲惫。
齐勇叫醒他们,三人来到了一个小饭馆里。这个饭馆非常小,只有三四张桌子,另一张桌子上,也趴着二男二女四名插队知青。三人找了一张小桌子,围着坐下。
周萍坐定,笑着对齐勇说:“我俩的行李已经寄存了。”
赵天亮:“铁道部增加了两次开往北京、上海的知青专列,买票不那么难了,我俩买的是明天早上七点多的票。”
齐勇:“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强领你们回家去睡了。但是这顿饭,我无论如何是要请你们的。你们毕竟到的是哈尔滨,我毕竟是哈尔滨知青,而且咱们一个连,要不我心里太过意不去。”
赵天亮:“听你的。”
一名女服务员从厨房走了出来,走到齐勇他们的邻桌旁,推了推那四个趴在桌上睡着的插队知青:“哎哎哎,醒醒,醒醒,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我们这是饭馆,不是旅馆!”
被推醒的男知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车停了?到北京了还是到上海了?”
赵天亮和周萍同情地看着他们。
齐勇:“服务员,先过来一下。”
服务员嘟嘟哝哝地:“也不能把这儿当旅馆啊!”
齐勇掏出五元钱塞给服务员:“我可是咱哈尔滨知青,哈尔滨人更要给哈尔滨人点儿面子。你们关门之前,就让他们在那儿趴着吧,啊?给我们仨弄几样家常菜,土豆粥,冻豆腐,酸菜炖粉条什么的。有没有带肉的菜啊?”
服务员摇头。
“鸡蛋呢?”
服务员还是摇头。
“那,你叫厨师看着弄吧。再给上一瓶啤酒。”
菜上来了,齐勇三人端起了杯,他和赵天亮的杯中是啤酒,周萍的杯中是白开水。
赵天亮:“为友谊。”
齐勇看了看他,也看了看周萍:“也为爱情。”
周萍脸微微有些发红。酒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三个年轻人将杯中物一干而尽。
齐勇:“如果也把敬文找来就好了。但时间太晚了。我代表他了。”
他咂咂嘴,看着赵天亮又说:“从今往后,你可要全心全意地爱周萍,否则,我和敬文都不答应。”
赵天亮庄严地点头。
周萍感动得红了眼圈。
齐勇看着周萍又说:“没当成兵团战士的事儿,就认命吧。”
周萍轻轻地点了点头。
齐勇借着酒意小声:“听我给你俩背一首诗啊——比银子宝贵的,是金子。比金子宝贵的,是钻石。比钻石宝贵的,是好女人。比好女人更宝贵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产生!小周,爱听不?”
“爱听。”
周萍内心幸福地笑了,笑得像花朵一样。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