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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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其实,吴振庆哪儿也没去;根本没有什么香港经贸伙伴。三天里,他实际上在一家水库钓鱼。行踪秘密,只有小高知道。
王小嵩忙里偷闲去看望分别已十余载的老母亲和弟弟、妹妹。
这天,王小嵩起一大早,梳洗完毕,仍坐兴北公司的林肯车,悄然来到他已经夜访过的居民区。
王小嵩从车上下来,仰望他家窗口——窗子关着。屋内窗台上摆着几盆很常见的花。他望见母亲的身影摸索着走到窗前,给花浇水……
老司机也下了车,客气地说:“宫本先生……”
王小嵩深情地仰望着母亲的身影,仿佛没听见。
老司机再说一遍道:“宫本先生,需要我在这儿等么?”
王小嵩头也不转地说:“啊,不,不。你们公司用车的事务挺多,还是将车开回去吧……”
老司机问:“那,我什么时候来接您?”
王小嵩依旧仰望着窗口:“不必再接我了。老师傅,在我们自己的国家里,尤其当我们中国人和中国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叫我中国名字好了,我叫王小嵩……”
老司机释然:“用一个日本人的名字叫咱们中国人,我自己心里也觉得怪别扭的。可是咱们有些中国人,尤其在国内,偏喜欢被自己的同胞当成外国人。我呢,也只好顺着人家这个潮流……那我以后就称呼您王先生……”
王小嵩笑笑,表示认可,然后急急走向楼院。老司机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还行,还没忘了自己是中国人……”
王小嵩站在阔别多年而又陌生的家门口,伫立良久,稳一稳神儿,轻轻敲门……
母亲始终与小儿子——小嵩的弟弟生活在一起。因为眼睛瞎了,便不大出门。
母亲虽失明了,但心里却比从前更爱花了。她天天摸索着给花浇水,摸着花骨朵心里就高兴。弟弟、弟妹给老太太那些无精打采、半枯不枯的花草上缠了些假花和假花蕾。平时谁也不说破,遇到老太太摸着假花骨朵问:“这花是不是很红呀?”全家就频频点头说:“是,是很红……”
王小嵩看着那些假花心里发酸。环视四周,家具都很旧,样子也很过时。他掀开沙发上的布巾一看——沙发也是旧的,有的地方,沙发面儿还破了,用线连着。只有既吃饭又用来写字的方桌圆桌上,都贴了光滑的塑料板贴面儿。弟弟、弟妹搬家时还骗王母说新买了一套家具,是名牌。老太太整天摸索着,东擦擦,西擦擦,总也擦不够,真的以为是名牌家具。
但是不管怎样,这里是自己的家。这里有从小就熟悉的家的气息。王小嵩放松地打了个哈欠,心疼儿子的母亲推着他去睡觉。王小嵩说:“妈,我不累。再聊会儿吧。”
知子莫若母,王老太太硬逼着王小嵩躺下:“先眯一会儿,啊?”
王小嵩脱衣脱鞋上了床,舒舒服服地躺下,昨夜失眠,这会儿,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王小嵩香香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母亲不在身边,有些奇怪。
他一边穿鞋一边喊:“妈,妈……”
他起身走到另一间屋,也不见母亲。这时走廊里传来一声响——他急忙推开门迈出去,见母亲蹲在下一层楼梯的拐角处,正双手探扶着爬起,摸索地捡掉在地上的包子——而端包子的小盆儿已滚到了一层……
王小嵩赶快扶起母亲:“妈,摔着了没有?”
母亲说:“妈倒没摔着,盆儿呢……”
王小嵩奔下楼捡起了盆儿,接着捡起地上的包子,一手端盆儿,一手扶母亲回到屋里。
王小嵩埋怨母亲:“妈,你眼看不见,怎么还出去买东西呢!被车撞了怎么办?摔坏了怎么办啊!”
母亲叹口气:“唉,平时我哪敢出门啊!我是怕你醒来饿,院儿里小孩子牵着我手带我去买的……没承想快到家门口了,还是一不小心摔了盆儿……”
王小嵩端看盆儿发现了问题:“妈,那……您每天中午,怎么吃饭啊?”
王母拍拍身上的灰:“街头儿一家小饭馆儿的人,跟妈熟了,也认识咱家门儿了,往常他们打发孩子给送来……”
王小嵩一边用毛巾掸去母亲裤腿儿上的土,一边说:“妈,我带您出去吃饭吧!”
母亲说:“我可不到什么大饭店去吃饭。再高级的地方,对妈也是一抹黑。一个人花的钱,够全家吃几天的了!那都不是咱们老百姓去的地方……”
王小嵩笑了:“妈,咱们不到什么大饭店去,咱们就到街口那些摊床去吃。咱们吃点儿馄饨儿、豆腐脑儿、千层饼,不好么……”
母亲问:“你真想去吃那些?”
王小嵩答:“妈,我真想去吃。您忘了,小时候看到别人家里做千层饼吃,我馋得回到家里还咽口水……”
母亲笑了:“那好吧,咱娘俩就去……”
王小嵩带母亲去了食品街;做各种小吃的摊床一处挨一处。男女摊主,都是那么热情,那么善于拉客,招徕之声不绝于耳。
王小嵩搀扶母亲在一处卖豆腐脑儿的摊床旁坐下。
摊主热情地走了过来:“这位客人,来两碗?”
王小嵩:“不,来一碗……”
摊主一愣:“一碗?一碗两个人你们怎么吃啊?”
王小嵩:“麻烦您分成两碗……”
摊主困惑不解地将一碗豆腐脑儿分成两碗,放在母子二人面前:“这是您老太太?”
王小嵩道:“对,是我老母亲……”
摊主:“放辣子不?”
王小嵩将小勺交在母亲手里,又拿起母亲的另一只手使她摸到了碗,问:“妈,我记得小时候您能吃辣的,现在还能吃么?”
老太太说:“能,怎么不能!”
王小嵩往母亲和自己的碗里各放了一点儿辣子。
摊主看着这一幕,纳闷地说:“娘俩儿吃一碗,你们的胃口也太小了点啊!”
王小嵩笑笑:“我的胃口可不小,我老母亲的胃口也还可以。我们不过是省着肚子,一路往前走,一路再吃点儿馄饨、千层饼……”
摊主说:“老太太眼不好,我看你们就坐这儿吃吧!我替你们吆喝一声,就给送过来了,岂不更好……”
王小嵩说:“那太感谢你了……”
摊主说:“不用谢,我看出了你是个孝敬老人的人。为孝顺儿子服务,我情愿!”言罢,对附近的摊床吆喝:“来两碗馄饨、两张千层饼!馄饨要三鲜的,千层饼要多放油!……”
从食品街回来,王小嵩把母亲搀扶到家里坐好,然后下楼,叫住一辆卖花人的三轮平板车,说好了价钱;然后叫上邻居家的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再加上自己和卖花老人,没一会儿就把平车上的十几盆花儿全部搬回家了。
阳台上摆满了花,窗台上也摆满了花。王小嵩手里仍捧着一盆花,左看右看,不知该摆在哪里,最后摆在了母亲的床头柜上。
卖花老人得意地欣赏着满屋子的龟背竹、大叶青、马蹄莲、君子兰、昙花、月季、金橘……老王卖瓜似的说:“瞧,我这十来盆花,给你们这屋子增色多少!老人有这些花为伴,养眼,不长寿才怪!”
王小嵩的母亲坐在椅子上,听着老人的话,不无遗憾地说:“再美的花,对我这瞎老太太来说,也只能赏心,不能悦目啊!”
卖花老人宽慰她:“老人家,眼属心之苗,能赏心,能整日闻着花香,想着花开的美劲儿也不错啊!这是你儿子的一片孝心嘛!”
老太太道:“那倒是,老百姓,儿女孝心,健康长寿,就是大福了……”
王小嵩拿出二十五美金付给老人,又从皮包里取出一盒彩色笔和一个扁扁的袖珍半导体,分别给了女孩儿和男孩儿:“谢谢你们刚才帮叔叔搬花了。这两样小礼物,是叔叔从日本带回来的。虽然叔叔今天才认识你们,可叔叔在回国的时候,心里就想到了,邻居家一定有些好男孩儿和好女孩儿……”
他说得很真诚。
孩子们接受了小礼物,齐声说:“谢谢叔叔。”
他们一转身跑出去了……
屋里一时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王小嵩将母亲搀到床头柜前,将母亲的手放在那盆花上:“妈,您摸摸,这是一盆金橘……”
母亲枯老的手抚摸着一颗颗橘子……
王小嵩又搀扶着母亲走到阳台上:“妈,您闻闻这几盆花,很香是不是?”
母亲俯身闻着:“是啊,很香……这是盆茶花吧?”
王小嵩:“妈,是茶花……”
母亲:“那几盆呢,都是些什么花儿?”
王小嵩慢慢给母亲介绍着:“有君子兰,有龟背竹,还有一盆扶桑牡丹,正开着,是红色的……”
王小嵩又将母亲扶进了屋:“这一盆是什么花,我也叫不出名儿,开的也是一簇一簇的小红花……”
母亲摸索着坐在床沿儿,问:“你能住几天?”
王小嵩道:“最多一个星期吧……”
他拿起水瓶,给花浇水……
他听到母亲的抽泣声,转过身,望着母亲,放下了水瓶:“妈,您怎么了?……您……为什么……”
母亲擦擦眼泪说:“唉,妈是因为妈这双眼睛啊!辛辛苦苦,熬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盼着你们都长大成人了,妈却……妈多想看见这些花啊,多想看见你啊,你哪一年要是带着你媳妇和我那大孙子回来了,妈都看不见他们啥模样儿……妈有时候,心里边也真憋屈得慌啊……”
王小嵩不禁跪在母亲面前,攥着母亲的一只手说:“妈,您别伤感……等我下次回来,一定带回您儿媳妇和您大孙子,一定住很久很久,让您老人家高兴……”
母亲用另一只手抚摸着王小嵩的头,抚摸着他的脸,过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儿啊,你是不是比以前瘦了?”
王小嵩说:“妈,我没瘦……”
母亲的眼泪滴下来,滴在王小嵩手上……
王小嵩掏出手绢替母亲擦脸上的泪,然后站起来,轻声说:“妈,我得走了……”
母亲诧异地说:“怎么,不等你弟弟你妹妹下班了?你那侄子可想你了。成天念叨:‘我大伯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呀?’你今天不见他们一面,他们会不高兴的……”
王小嵩说:“妈,我有公务在身啊。下午还有些重要的事待办……”
母亲:“那你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你弟弟两口子,也好带上孩子去看你……”
王小嵩:“妈,这也不必了。我想我这几天一定会挺忙,他们去了,兴许扑空。就是见着了我,兴许我也正谈公务,顾不上和他们说话,反而使他们挑理,还是我抽空儿多往家来几次吧!”
母亲说:“那,我就照你说的,替你向他们两口子解释吧。”
王小嵩拿起提包:“妈,我走了……您坐着别动,我会把门带好的……”
他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站住,转身回望母亲……终于带上门,急急走下楼去。
王小嵩不得不跟母亲告别,不管心里有多么舍不得。他决定利用这两三天的时间,“微服私行”,悄悄对吴振庆的兴北公司的经济实力作一番考察。
王小嵩走后,王母依旧坐在床沿,抚摸着那盆金橘。干枯了的手充满感情,好像在抚摸一个孩子,儿子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她心里很失落……
这就是中国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的平凡的、普通的、默默无闻的母亲们!除了她们的儿女,她们几乎终生一无所有。她们曾在贫困之中为新中国含辛茹苦地抚养大了一代同龄人。她们最出色的品格,可能乃是对贫困生活的坚忍。除了她们的坚忍,她们无可依靠。这些已然苍老了生命的老母亲们,是中国的阿信。对于她们的儿女,她们绝不愧是一些既平凡平庸而又高贵的母亲们,倘若一个个写下来,都是些充满了苦涩的温馨和执着的信念的故事吧?
2
宫本达夫在小高的陪同下去到哈尔滨的名胜景区游玩。
他们先到了松花江畔,小高为站在防洪纪念塔下的宫本拍照留念。
两人走到一起时,小高问:“宫本先生,第一次到哈尔滨,对我们这座城市有什么印象?”
宫本道:“这座城市,与从前相比,变化太大了!”
小高感到非常惊奇:“噢?您既然是第一次到哈尔滨,何以知道它和从前相比有什么变化呢?”
宫本说:“我的父亲,四九年以前,在中国待过……”
小高嘲讽地打断他:“关东军,还是日本宪兵的干活?”
宫本连忙表白:“不是不是,都不是……他那时很年轻,在中国行医……”
小高仍然用嘲讽的语调问道:“行医?救死扶伤?”
宫本很窘地说:“高小姐,您可千万别往什么731部队方面去联想。家父绝没有犯下拿中国人活活作解剖实验的罪行……他从小对中国的中医很着迷,当年拜在一位老中医门下学习。后来因为爱上了那老中医的女儿,对方又不爱他,就闹失恋回国了。他还写过一本关于哈尔滨的书,当时颇有影响。我就是从他的书中,对从前的哈尔滨有了一些印象……”
二人一边说,一边上了一条游船……
宫本为小高拍照,说:“请您别那么严肃,笑一笑……”小高微笑。小高的笑很迷人。
宫本拍完后说:“你笑起来很美……”
小高略带歉意地说:“谢谢。我刚才冒昧所问的话,没惹您生气吧?”
宫本摇头:“我不会生您的气的。生一位漂亮小姐的气,对男士们来说是不明智的……”
小高又笑了……
宫本连连为她拍照……
小高和宫本边走边聊,边聊边拍,不觉来到太阳岛上。
他们走到一家冷饮部,坐在罩阴伞下的小桌旁……
宫本:“高小姐,依您看来,如果我们双方谈判不顺利的话,可能是由于哪些因素造成的?”
小高:“虽然我不是我们公司的决策层人物,可这也正是我想问宫本先生的……”
宫本一时语塞,忽然远处传来一阵笑声,二人随声望去——见一做侍者的俄国姑娘,正受到几个中国小痞子的调戏,俄国姑娘忍而不发,小痞子们更加放肆——其中一个,一手拽住俄国姑娘的围裙带儿不放,一手拿着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引诱:“你的,脸蛋儿——‘喝了少’!”又举起一听“水蜜桃”在姑娘面前晃:“水蜜桃的一样!我,亲你一下,五十,你拿去!人民币,在苏联,美金一样,硬通货……”
他的一个痞伴儿说:“苏联早没了!现时该说是在她们俄国了!”
俄国姑娘挣身,挣不开,眼中噙泪……
另一个痞伴儿,离开餐桌,在俄国姑娘身边流里流气地又唱又扭:“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两只眼睛大又圆……”
周围几名歇息的饮客视之,敢怒而不敢言……
宫本看着这一切,自语道:“这太丑恶了!”
小高有些紧张地说:“那……我们离开这儿吧……”
一个穿花格衬衫正在打台球的男人,停止了击球,持杆望着……
宫本对小高说:“你应当去规劝你的同胞,停止这种给你们中国人丢脸的下流胡闹……”
小高没想到他会这么要求自己,一怔,为难地说:“我……”
这时,那停止打台球的男子已持杆向那几个小痞子走去,算是给小高解了围。
只见那男子将台球杆捅在揪住俄国姑娘裙带儿不放的痞子的肩窝,喝道:“放开她。”
痞子依旧一副流氓样儿:“哥儿们,你说什么话?我没听懂!”
那个连唱带扭的痞子说:“大哥,除了你的话,我们没听见第二个人说话呀!”他乜斜着那男子,围着他绕圈子……
众痞子一个个轻蔑地瞪着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宫本望着,从脖子上摘下照相机,交给了小高……
小高说:“宫本先生,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宫本笑笑:“为什么离开呢?兴许一会儿就有戏可看了……”
小高误解了他的话,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将脸转向别处……
那穿花格衬衫的男子又说:“我再说一遍,放开她……”
痞子头儿仗着人多,连问:“怎么?你花钱把这老毛子小姐包养啦?什么价儿?人民币老子有的是,美元也拿得出一些。兴你‘包’上她了,就不兴我也‘色’(sǎi)上她了么?”
穿花格衬衫的男子不动声色地开导他们:“你爸你妈年轻的时候,日本人也是像你今天这样调戏咱们中国女孩子的,咱们不能乘人之危,让人家将来提起咱们中国人就憎恨……”
痞子头儿高叫:“嚯,嚯,对老子进行传统教育?你算什么玩意儿?告诉你,没有比老子更反传统的人啦!”他从对方手中抽下台球杆,折断了,扔在地上,喝吼一声:“滚!”
那男子耸耸肩,转过身去;宫本望着径自摇头……
但那男子猛又转过身来,一拳将痞子头儿连人带凳子一块儿打翻,众痞子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大打出手……
小高瞪着宫本:“这你就开心啦?”
宫本:“难道你不开心吗”他问完此话,突然大喊一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来了!”
他冲过去,豹子一般,助那男子与众痞子格斗。
宫本看来受过专门训练,中国功夫加日本脚拳,打得众痞子哎哎哟哟,喊成一片。
那男子有了拔刀相助的,也越战越勇……
一时间伞倒、桌翻、凳子劈断腿、酒瓶子横飞……
小高和那几个歇息的饮者四散避开……
痞子们被打得纷纷逃散,冷饮部一片狼藉。
那男子拍拍宫本的肩膀:“老弟,多谢了!没有你,我今天八成要吃大亏了!”
宫本说:“你见义勇为,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啊!都是男人嘛!”
这时小高走到他们跟前:“你……是徐克大哥吧……”
那男子一愣:“你……是谁……”
小高笑道:“不认识我了?我是兴北公司的。你到我们公司去过,我们老板还吩咐我给你倒过茶呢!”
徐克恍然大悟:“噢,你是振庆的人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姓高对不对?替我那穿开裆裤一块儿长大的好哥们儿做秘书的!”
小高点头,向徐克介绍:“这位是我们老板的日本客人宫本先生……”
徐克与宫本握手:“幸会幸会!你打得挺在行,跟哪个门派学的?”
宫本说:“我哪里拜过什么门派,在日本警校受过两年训而已。你也不弱么!”
徐克说:“我不行。十年前是光受别人欺负不敢还手儿的角色。后来到处闯荡,也变得服软不服硬,能争凶斗狠了。生活他妈的才是最不好惹最厉害的,它逼人变成什么样儿,人不敢不变……”
他看看被扯掉了的半截袖子,问小高:“有小剪刀什么的么?”“好像带了……”小高从手提包里翻出了小剪刀。
徐克说:“帮帮忙,把我这一只袖子也剪成短袖的吧!……”
在小高替徐克剪袖子的当儿,冷饮店的老板出现在亭子门口。
徐克见宫本手臂上出血了,说:“废物利用,我先替你包扎一下……”他用剪下的袖子替宫本包扎。冷饮店老板踱过来说:“你们三位哪位向我点票子啊!”三人不解地望着他……
徐克:“什么意思……”
老板说:“这还用问么!损坏了两只凳子,一张桌子,还有那么多盘子,不包赔损失就一走了之啊?当我这是开的演武场啊?”
徐克火了:“包赔?包赔你个屁!刚才那俄国姑娘被调戏的时候,你他妈的在哪儿?”
老板也是一副痞子嘴脸:“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是生意人,谁往我这儿一坐,谁就是我的上帝。我不能得罪了我的上帝。那姑娘既然挣我一份儿钱,自己就应该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就应该习惯那些事儿……”
徐克又挥起了拳头:“我他妈连你也揍一顿!如果是你姐姐妹妹被老子调戏,你也这么说么?”
宫本拦住了他,转对老板:“你既然雇用了她,就得担负起保护她不受欺侮的责任,对不对?”
老板哼了一声说:“我没这责任感。我也从没听说过哪儿制定过这么一条法律!”
宫本气愤:“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小高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从名片夹中取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我是兴北公司的。这是我的名片,过几天你可以拿着我的名片到公司去,我们公司赔你损失……”
老板接过名片瞧了一眼:“嘿嘿,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嘛!我也是兴北的人啊!”
宫本和徐克不禁望向小高……
小高很尴尬地问:“你也是兴北的人?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老板颇自豪地说:“我是咱们兴北下边饮食业公司的。为咱们‘兴北’在太阳岛占领一方水土,准备将来打天下的……”
小高劈手夺下了名片,愤愤地说:“那,你可要倒霉了!”转对宫本和徐克又说,“走!”
徐克临走,又一脚踏翻了一只凳子……
老板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倒霉?你们爱管闲事,关我什么……”
他回身见那俄国姑娘仍在含羞忍恨地抹眼泪,指骂道:“都是你他妈惹的事!你当你是什么金枝玉叶,摸不得碰不得呀!他妈都散摊子了,你还扎的什么臭架子?他们亲你一下能怎么你?你的脸蛋就那么高贵?何况他们还给你钱!……”
那俄国姑娘解下裙子往柜台上一摔,从柜台内拽出一个旅行包儿,往肩上一挎就走……
老板喊着:“走就走!你半个月工资归老子了!哪天让人强奸了你我才解恨!”
小高、徐克、宫本三人来到摆渡口坐上了船。
划船的抱歉地说:“三位再等来一个人,咱们就开船!”
小高通达地说:“没关系。我们不急……”转对宫本又说,“宫本先生,今天……使您玩得很扫兴吧?”
宫本微微一笑:“不,我一点也不扫兴。恰恰相反,我感到收获很大。我对贵公司,有了新的认识……”
小高感到很不自在……
徐克也很不满意,说:“你们老板好没道理,王小嵩可不是属于你们公司的什么财产,而是我和他共同的莫逆之交,亲如手足的朋友,怎么王小嵩回来了也不告诉我徐克一声?我今天晚上非找他当面问罪不可!”
小高说:“他不在,到香港去了,要三天之后才能回来呢!”
宫本拍拍徐克的肩:“如果你是兴北公司老板的话,大概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会愉快多了吧?”刚才的并肩作战,使他俩的关系已经稔熟了似的……
徐克说:“那当然!冲着小嵩,我也得礼让三分利益给你们!”
宫本望着小高:“听听,这才是哥们哪!你们中国人怎么讲,够交情,或者够意思,对不对?”
小高反唇相讥地说:“听宫本先生的话,仿佛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使您感到不那么愉快了似的。”
宫本赶紧解释:“高小姐,您多心了。我不过强调了一下交情的意义而已。你们中国人,不是一向很看重交情的吗?”
小高唇枪舌剑地说:“所以我们中国人在对外经济关系中才常常吃亏。因为现在世界各国的经济原则是——利益第一,友谊第二。你们日本在海湾战争中,向以美国为首的盟军提供三亿美元的战争经费,大概并非是出于美国当年往广岛扔原子弹的友谊回报吧?”
宫本脸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将目光转向别处,不吭声了……
徐克有点过意不去:“小高,你怎么对你们公司的朋友说话这么带刺儿啊!还不向宫本先生道歉?”
小高正色道:“应该道歉的是你……”
徐克一脸茫然:“我!这可怪了!我向谁道歉?”
小高说:“你是一个太多嘴多舌的人,如果哥们的关系高于利益原则,全世界的经济还能发展到今天么?”
徐克说:“连点儿哥们关系都不讲了,那不是连黑社会都不如了?”
小高说:“正因为黑社会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虚伪的哥们儿义气之上的利益关系,一忽儿亲如兄弟,一忽儿反目成仇,才永远也没资格纳入世界经济关系的主流……”
徐克生气道:“得得得,你有水平,你有理论,我不跟你争了!你们这些有大学文凭的小姐,怎么都这么爱和人抬杠啊?”
宫本说:“算了算了,男士们惹小姐不高兴,是很不明智的……”
就在他们争论的时候,那俄国姑娘心事重重地朝渡船走来……
划船的喊:“快走几步!”
那俄国姑娘见船上坐的是徐克他们,在岸边犹豫起来。
小高朝她招手后,她才上船,坐在船中间。她搂着自己的旅行兜,低垂着目光,望着江水……
划船的将船撑开,船在水上荡漾。
划船的长叹口气说:“唉,我一看到这些老毛子姑娘,就想到了咱们出国去的那些中国姑娘,混得好的还行,混得不好还不是和她一样,被人欺负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
徐克问:“刚才她被人欺负,你看见了?”
划船的说:“可不嘛,我在一旁喝汽水啊。我有心抱打不平,可哪儿敢啊!得罪了那些小子,我今后这摆渡的活还干不干了?”
徐克望着那俄国姑娘:“你、会、中国话吗?”
俄国姑娘点头:“一点点……”
徐克问:“你、叫什么、名字?”
俄国姑娘答:“娜达莎。”
徐克眯起眼睛,回忆地:“娜达莎……娜达莎……我认识你!”
娜达莎诧异地望着他,摇摇头,宫本和小高也诧异地望着他。
徐克自己也摇起头来:“不,我怎么会认识你呢……”
徐克苦笑了一下:“我不过是回想起了我们当年一段经历——我,吴老板,王小嵩,还有另外一名男知青,两名女知青,就是因为一个叫娜达莎的苏联少女被分开的……”
船在江中平静地行驶着。
徐克用口哨吹起了苏联歌曲《茫茫大草原》。
娜达莎渐渐抬头望他,眼中盈泪,突然,她站起来投身江中……
宫本大叫:“快停船!”
徐克见娜达莎在水中沉浮,也随即跃入江中……
3
王小嵩像受雇佣的私家侦探一样,去遍了兴北房地产公司兴建的所有的楼区,并一一详细记在小本儿上。
王小嵩了解到,兴北公司的经营转向,目前还没有明确的目标,只不过是一种意识上的反应。
兴北公司目前最迫切的需要就是引入外资,引入新技术、新设备、新项目,推进他们完成转向的步子,使他们获得新的活力。
王小嵩对吴振庆打心眼里佩服,甚至有些嫉妒。不管怎样,吴振庆抓住了时代赐予的机会,基本上是自己的主人。与他相比,王小嵩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所谓白领的华人打工仔。他不能不仰人鼻息地活着,也不能不看人脸色行事,随时忧虑着丢掉了饭碗,他还是不是他自己。
他万万想不到,老宫本会让他当这个棘手的全权代表。而更想不到的是,他路过新华书店,一瞥,见一块告示牌上,介绍着郝梅的经历和创作情况,而郝梅就在书店的柜台那儿,从容而认真地给排队购书的读者签名。
生活就是这样,往往比戏剧还富有戏剧性。
王小嵩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个字条上,托两个购书的小姑娘带去,买一本书并且请郝梅签名。
回到旅馆,王小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郝梅的书看。
城市,像围棋棋盘,而人像棋子,城市将人分布在各个格子里。不同在于,仅仅在于,它的横线和竖线,交织得更长,更细密,组成的格子也更多更多。每一个人都既可能是有利于别人达到目的之弹跳板,也可能是障碍别人成功的绊脚石。看似混乱的一片棋局,其实每一个棋子都在努力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无秩序中包含着规律性。灵犀不同,玄化各异。城市是最崇尚也是最检验个人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的所在了。一切亲情、友情、爱情,囿于其中,生动得近于亢奋,嬗变得近于刺激。摆布棋局的,却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它是时代,它是社会,它是城市生活本身,它改变人的命运轨迹,如同儿童改变图画拼板一样任性……
王小嵩心里暗想:“郝梅,你的话很对,对得令人沮丧……”
一代人的群体意识,正在沙化。请不必为此而悲哀。如果我们是诚实的,则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沙化正是首先从我们自己内心里开始的,过去的追求已然死灭,新的追求已然开始。天空上掠过的最后一排雁阵,也必定是听凭季节的呼唤的……
读到这儿,王小嵩不禁默默地问:“郝梅,你幸福么?”
书好像听到他心里的回话,接着这样写道:
幸福不过是人心的感觉。我们渴极了的时候仿佛能喝干大海,而实际需要的不过是一瓢清水。我正在享饮这样的一瓢清水……
王小嵩心潮起伏:“难道,我曾为你而感到心碎的那些事,都只不过是梦境一场么?”
阳光底下,再不幸,再悲伤,再委屈的事情,都能够以人的胸襟和对生命的热爱而把它包容。在整个动荡的大时代里,运命乖张,生离死别,显得那么平庸寻常不可选择,像河水滔滔而流。有的人年龄增长了而心胸瘪缩了。我庆幸我自己最终并不属于这一类人……
王小嵩捧书凝思,并不时拿笔在几行字下画线——他是在和郝梅“对话”。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宫本打来的,问他可不可以过去,说有事情想告诉他。王小嵩放下书和笔,说:“你过来吧。”
王小嵩刚把书压在被子底下,宫本推门而入——他赤着双脚,头发没了形,衣服裤子半湿不干的,手臂上还扎着白布条……
王小嵩大惊:“你,怎么搞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宫本面露得意之色:“在你们中国当了一回无名英雄,从松花江里救起了一名苏联……”他自我否定地摇摇头,“现在应该说前苏联了,更准确地说,是一名格鲁吉亚姑娘。她父亲是犹太族人,她母亲是格鲁吉亚人,更准确地说,她是一名犹太人和格鲁吉亚人的混血儿……”宫本说着,从兜里掏出烟盒,可已经泡湿,一捏滴了一地水。他将烟盒扔进了纸篓,接过王小嵩扔去的烟盒。
他坐在沙发上,按着打火机,刚要吸,打了一个大喷嚏——打火机被喷灭了。王小嵩将自己的打火机按着,递了过去。
宫本吸了一口烟后说:“想继续听关于那位格鲁吉亚姑娘的事么?”
王小嵩点头:“当然,很想听……”
宫本接着说:“她母亲在格鲁吉亚战火中死了,她父亲失业了,带着她的一个小弟弟一个小妹妹,生活无着落。她当时已在莫斯科大学艺术系二年级读书……后来她就到中国打工来了,希望挣一大笔钱,回去寻找她的父亲和弟弟妹妹。太阳岛上一家小餐馆的老板,以低微的工资雇用了她,而且,多次奸污了她。威胁她,如果她声张,或者敢于离开,那么就要向许多同行发出通告,使她在哪儿都找不到活干……”
王小嵩骂道:“妈的,畜生!”他也气得只好吸烟使自己平静……
官本狡黠地说:“想知道那家小餐馆的老板是何许人么?”
踱来踱去的王小嵩站住,回头望着他……
“是兴北公司下属——兴北饮食股份有限公司一个人。更明白地说,是吴老板手下的一个人。我和高小姐在那儿休息。正巧碰到几个流氓公开调戏那可怜的姑娘,而那小老板躲在餐馆里,置若罔闻地听着音乐,根本不打算出面替那姑娘解围……”
王小嵩插了一句:“所以,你那套花拳绣腿,就英雄大有用武之地了?”
宫本:“花拳绣腿?我打得小流氓们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哦,对了,还认识了你当年的另一位知青哥们儿。”
王小嵩:“谁?”
宫本答:“徐克。是他先路见不平,大打出手的。”
王小嵩大诧:“他?……他也能打架了?”
宫本说:“依我看,不但能打,而且也够狠的。”
王小嵩感叹道:“变了……都变了……都和从前不一样了……这么说他已经知道我回来了……”
宫本点点头:“如果不是我和徐克救了那姑娘,如果那姑娘真死了,事情被新闻界张扬开来,一定舆论纷纷,吴老板和他的兴北公司的声誉,必定大受损害……”
王小嵩说:“如此说来,你为咱们的朋友们,做了一件维护形象的事……”
宫本说:“实际上也等于为我们自己做了一件这样的事。我们很希望能和一个形象良好的经济伙伴合作嘛!”
王小嵩说:“是啊……”他想起了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个小本子,把他白天探查的一切告诉宫本,宫本大受鼓舞……
4
吴振庆专注地盯着鱼竿,他的一名随员匆匆跑来:“老板,电话。”吴振庆说:“噢!怎么会打到这儿来?只有小高一个人知道我在这儿呀!”随员回答:“正是高秘书打来的……”
小高向他汇报在太阳岛冷饮部发生的事。吴振庆一听火冒三丈:“有这样的事!这个王八蛋!这条色狼!如此败坏公司的声誉,我一定不轻饶他!命令他今天必须来见我!”他震怒地放下电话,拿起水杯要喝,没喝,狠狠摔在地上。
傍晚,鱼竿架着,吴振庆却不守着竿,吸着烟走来走去,眼望别处。
随员与太阳岛上冷饮部老板走来——吴振庆将烟扔掉,蹍进土里。
小老板卑恭地说:“老板,找我有什么急事儿?”
吴振庆冷冷地说:“想你了……”
小老板逢迎起来:“这儿风景不错,你真会选地方……”
吴振庆依旧冷冷的:“是不错,只是太闷了……”
小老板说:“那干吗不找几个女孩子陪陪啊?你得学会享受。要不,大老板不是白当了?”
吴振庆眉毛一扬:“你教我?”
小老板道:“这用得着我教嘛!忙里偷闲的,什么风流事儿也不耽误。”他指着自己的头,“主要是这儿,得有那种意识要求。”
吴振庆说:“我有,七情六欲,样样都有。”
小老板还想说什么,吴振庆以手势制止了他,问:“我对你怎么样?”
小老板站直一些说:“你对我不错。我没工作那时候,你拉扯过我,又放心地给了我独当一面的权力。一句话,你对我,够咱们兵团战友那点意思……可我对你也……”
吴振庆打断他:“别说你对我怎么样,只说你对公司怎么样吧。”
他们沿着水岸,边走边说,那小随员在后面跟着。
小老板说:“我对公司,那也可以说是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啊!”
吴振庆嘲讽地说:“这么说,我应该再重用你,再提拔你,给你更大的权力了?”
小老板仍没听出吴振庆心有怒火,说:“那就看你的了。在适当的时机,你心里要是真有哥们的话……”
“住口!”吴振庆再也忍不下去了,他突然狠狠扇了对方一记耳光,“王八蛋!色狼,屡教不改的东西!”他又扇了对方另一边脸一记耳光。
小老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你!”
吴振庆说:“从现在起,我开除你!”
小老板狗急跳墙地叫了起来:“好哇!不就为了那个老毛子小妞那点事嘛!你不仁,我也不义!你跟我翻脸无情,老子也就对你不客气了!老子不怕你!”他拉开了准备大打一场的架势。小随员挡在吴振庆身前,吴振庆一下子将小随员推开:“一边去!给我老老实实去守着鱼竿。”
小随员只好退向鱼竿那儿看着。“老子今天非教训教训你这个兵团战友不可!”吴振庆说着,他们互相扑向对方,扭打起来。
他们在地上翻滚,一忽儿这个在上,一忽儿那个在上,势均力敌。
他们从水边翻滚到了水里,吴振庆终于明显地占了上风。
吴振庆骑在小老板身上,问:“你他妈服不服?”
小老板说:“服了服了,别打了。”
吴振庆终于罢休,走上岸来。
小老板也狼狈地走上岸。
他们都一身水淋淋,一身泥糊糊的。
小老板蹲在一边洗脸上的泥,吴振庆蹲在另一边洗。
小老板洗罢脸,又不服起来:“姓吴的,你听着!咱俩当年一铺炕上睡过那点知青感情今天算完了!今天咱俩的仇算是结下了!从此老子跟你誓不两立!”
吴振庆骂道:“滚!”小老板气咻咻地溜走了,吴振庆又对小随员吼:“不许公司接他来的车送他!让这王八蛋自己回城去!”
5
灯光下,王小嵩送走宫本,正坐在沙发上看郝梅的书,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随着王小嵩一声“请进”,门被缓缓地推开一道缝,一颗头探了进来——是被吴振庆打了一顿那个“小老板”。
门迟迟不肯全开,王小嵩感到纳闷:“是达夫吧?要进你就进来,搞什么名堂?”
小老板判断室内别无他人,才放心大胆地将身体也闪入进来。
他卑恭地弯了弯腰,说:“您,就是王小嵩王先生吧?”他西装革履,头发油光锃亮,领带上别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领带夹,俨然什么人物似的。
王小嵩打量着他,搜索记忆,实在想不起来认识这么一个人:“您是……”
小老板说:“您肯定不认识我,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您,可我早闻您的大名了。今日有幸一见,果然风度翩翩,仪表非凡啊!”
王小嵩不冷不热地说:“您开玩笑了。我又不是什么名人,也谈不上有什么风度和非凡的仪表,您找我有什么事?”
小老板说:“咱们可是兵团战友啊!能允许我坐下么?”
王小嵩只好请他坐下,客气地问:“吸烟?还是喝茶?”
小老板连忙说:“我吸烟我吸烟。”王小嵩将烟敬给他,他已掏出了自己的烟,二人推来让去一番,王小嵩终于接了他反敬的一支烟。
小老板按着打火机,非请王小嵩先吸着了,自己才吸。他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跟王小嵩套着近乎:“当年是,知青见知青,两眼泪汪汪;如今呢,是知青见知青,满脸喜洋洋。知心的话,不知从何讲。列宁说过嘛,只要唱一句国际歌,全世界的无产者,就都是一家人,就都是兄弟姐妹了。而对于我们这一茬人呢,只要一提起当年的知青身份,那就好比是八路军见到了共产党,对不对?”
王小嵩应酬地笑笑。他心里并不太待见这位能说会道的不速之客,只不过碍于“兵团战友”这一种关系,竭力保持着应有的客气和礼貌。
小老板还在絮絮叨叨,不谈正题:“据我所知,您是一师一团的,没错吧?我是二团的,咱们一个师,那就比一般的战友关系更亲密一层了,啊?”王小嵩只能默默赔笑。“对了,我给您带点儿见面礼,您千万得给我个面子,高高兴兴地收下。”
小老板说着从书包里取出了两瓶捆扎在一起的酒:“这是三鞭酒,货真价实,绝不是假冒伪劣,这是好东西,男人要是都喝这东西,那就不疲软了。”
王小嵩打断他说:“对不起,我需要补哪儿?”
小老板说:“哎,如今,给结了婚的男人送这种酒,当妻子的没反对的。”他也不管王小嵩愿意不愿意接受,起身将酒放进了小冰箱里。
王小嵩心里非常不悦:“我到现在还并不知道,您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小老板郑重起来,说:“我想和您做一笔交易。”
王小嵩越发纳闷:“和我做交易?我又不是老板。”
小老板慢条斯理地:“以你的身份,我猜你一定不打算拒绝了解关于兴北公司的一切经济情况,或者也可以说是对你最有价值的情报。”
王小嵩研究地瞧着对方的脸。
对方眼眶有些发青,王小嵩若有所思。
小老板的真相露出来了:“怎么样?你给个什么价?”
王小嵩说:“那就要先看看你提供的究竟是什么了。”
至此,双方都不再彼此“您”“您”的了,而“你”“你”相称了,并且进入了赤裸裸的交易阶段。
小老板说:“好,那我就先筛给你一点儿边角货——吴振庆并没去香港。”
王小嵩出乎意料,但脸上不动声色。
小老板接着说:“他正在水库疗养院那儿养尊处优哪!”
王小嵩忽然一笑,随机应变地说:“这算什么情报!我不过是代表日方来谈判的,并不因此而拥有特权,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嘛!”
小老板急了:“可……可他这不明明等于是在‘涮’你么!”
王小嵩说:“我也不会这么认为的。因为推迟谈判日期,是我方主动提出的。”
小老板沉不住气了:“那,你看看这个!这对于你代表的日本人,总不至于一点儿价值都没有吧?”
他从皮包夹层抽出一份文件双手呈递给王小嵩。
文件封面打印着——“兴北公司经济实况(内部绝密材料) ”。
王小嵩要接,小老板立刻将双手缩回,炫耀地拍着材料:“兴北有两亿资产不假,何止两亿,四亿也不止,可大部分是固定资产,也就是公司盖的那些楼。活动资金呢,一部分又缠在三角债里,剪不断,理还乱。目前公司能够支配现用的,至多不超过几千万,美元不超过几十万。姓吴的小子现在像只没头的苍蝇,一心想干事儿,却不知干什么好。和各方面外商谈了几次,不是人家感兴趣的在这座城市里又没条件,便是他巴不得一锤定音拍板的,人家外商不感兴趣。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为什么盯住你们日本这家公司不放?因为如果这一次再谈不成,他就得破釜沉舟,独资上马一个什么项目了,那可就没有享受免税政策这一说了!而他又一时没这个魄力,没这个信心。”他又拍了拍材料,“你,要是手中掌握了这个,那就等于号准了他的脉,谈判的时候,想怎么要挟他,便怎么要挟他,不怕他最后不乖乖地按你方的意愿,迫不得已地登上合作的船。”
王小嵩沉吟道:“这……有点儿意思。”
小老板好像受到了蔑视一样不高兴:“有点儿意思?意思大着哪!”
王小嵩一抬头:“你开口吧。”
小老板伸出五指:“五千!……不,七千!”
王小嵩说:“你出价还算便宜,可我只有美元。”
小老板紧接着说:“我也不冲你要人民币,我指的是七千美元!”“这……”七千美元就不是小数了。王小嵩站了起来,走动着。
“我这个人,可不习惯讨价还价。”
小老板继续说:“要是在国外,这么重要的经济情报,谁肯像我这么便宜就卖给你?”
王小嵩说:“别忘了,这不是国外,这是中国。再说,你所谓的经济情报,也就是在我方和‘兴北’的谈判之中,能提供点儿参考意义,实际上并没有你自己估计的那么大的价值。”
小老板说:“你已经是外国人了,别像中国人那么小抠儿。”
王小嵩说:“外国人也不是个个都慷慨大方,倒是我们中国人常常死要面子,出手阔绰。我出不起你要的那个数……”
小老板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看在我们当年都是兵团知青的分上,我降五百,六千五怎么样?”
王小嵩痛快地说:“我接受了!”他打开保险皮箱,翻出钱,点数,瞧着小老板商量地说:“我自己还要留点儿用,只能先给你三千五,其余三千,容我过一天再给你。”
小老板也痛快地说:“那,也行啊!谁叫咱们是战友哪!过一天我来取……”
王小嵩将钱递给他。小老板迫不及待地一把夺过,揣入西服内兜。
王小嵩说:“你……不当面点点么?”
小老板说:“谁跟谁呀,战友还能‘切’战友?”
王小嵩说:“那可不一定……你不要到这里来找我了,你约定个见面的地点吧!”
“在天鹅饭店二楼餐厅,晚上七点,不见不散。”
小老板站起身来,将文件交给王小嵩:“还是跟咱们北大荒哥们儿办事痛快!‘北大荒啊真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一唱起这歌儿,你说见了北大荒哥们儿,咋就那么……那么从内心里往外溢着一种亲呢?你也是的吧?”
王小嵩冷淡应付:“彼此彼此。”
小老板欲握手告别,王小嵩不跟他握手,掩饰地转身去压上保险箱盖儿,然后复转身,倒背着双手说:“讲明白了,你所了解的,关于‘兴北’的经济情况,如果出卖给另外哪一家打算与‘兴北’合作的外商,你可就要对后果负责任。我们既然出了钱,就等于一次性买断了。我们要独家占有这份材料。这点儿规矩,你是懂得的吧?”
小老板说:“我懂我懂!”他大获丰收似的走了。
王小嵩将门插拧死,坐在沙发上,翻看起材料来。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振庆,振庆,‘兴北’有令人可忧之处啊!早在两年前,它的房地产开发红红火火的时候,你这位当老板的,就应该为它想到两年后的今天,它该朝什么方面发展,它该再开拓什么实业……”
6
小老板从王小嵩房间出来,正碰上小高陪着宫本踏上台阶,他朝小高报复地一笑。小高和宫本望着他踏下台阶扬长而去,感到不解。
小高心生警惕,自语道:“他……到这里来找谁?”
小高和宫本径直来到王小嵩的房间。
他们敲门进去,发现王小嵩正坐在沙发上读小说。宫本一进屋,就用鼻子东嗅西嗅,像警犬。
王小嵩说:“你做什么怪样子?”
宫本说:“晚上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大概有什么女客来访吧?我闻闻空气里是不是留下了香水儿味……”说着,打开小冰箱,取出两听饮料,自己饮一听,一听递给了小高。
宫本一边喝,一边望着王小嵩问:“真没来过客人?”
王小嵩说:“真的。我始终一个人在看书。”
宫本狡黠地一笑:“那,冰箱里那两瓶酒,是自己变出来的吗?”
王小嵩怔了怔,笑道:“你这家伙,好像在审问我似的。那是我买了准备送人的。一楼就有卖的……”
宫本喝着饮料:“哪里是审问你,我是馋酒喝了。等吴老板从香港回来,一定要让他陪我们醉一场。”说着再次打开冰箱,拿出那两瓶酒细看,“三鞭酒,这名字好怪!可以当礼品的酒,自然是好酒了……”王小嵩赶紧从他手中夺下酒又放入冰箱,嗔道:“你呀,一见了酒就像猫见了鱼!高小姐会笑话你的。”
宫本得意地说:“不会的。我们已经无话不谈了。”
王小嵩不禁望望小高:“唔?真的么?这倒是件使我高兴的事。那,有利于促进我们双方的合作啊!”
小高郑重声明:“您应对宫本先生的话作这样的理解——可以坦率相谈的,无话不谈了;对于一切使双方敏感的话题,其实仍处在彼此顾左右而言他的阶段。”
小高一边说,一边想着刚才小老板那挑战似的目光。小老板和这三鞭酒有没有关系呢?满腹狐疑,却不流露,找着适当的时机,她便站起身来,说:“您二位先生早些休息吧,我该告辞了。”矜持地点头告别,飘然而去。
小高从电梯里出来,走入了宾馆的商品店,在烟酒柜台俯身观看。这时,一个服务员小姐走了过来。
小高问:“有没有‘三鞭酒’?”
年轻的女售货员以异样的眼神儿看她:“没有。”
小高又问:“从来没进过货?”
女售货员说:“那我可不清楚了。”
小高心里的怀疑越发大了。她决定尽快给吴振庆通个电话,把这一情况报告给他。
在王小嵩的房间里,宫本仍兴趣盎然地谈着小高;王小嵩心不在焉地听着。宫本将一些照片摊在床上,请王小嵩欣赏。
其中一张照片上,宫本手搭在小高肩上;王小嵩拿起了那一张照片。
宫本说:“要渐渐获得一个女孩子的好感,其实并非什么难事。”
“对你而言,我完全相信这一点。”王小嵩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达夫,我,有一件为难的事,想求你……”
宫本笑着站起来:“求我,你还这么客气?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
王小嵩缓缓地说:“我离开日本时,并没带多少钱。如果你带的钱充足,我……想向你借三千美元……”
宫本说:“人民币不是更方便么?我也带了些人民币……”
王小嵩说:“我需要的是美元,当然日元也行。你知道我十年没和家人团聚了,想为他们添置些家用电器,比如彩电录像机什么的,我在日本的存折上有一笔钱,回到日本我就还你。怎么样?”
宫本爽快地说:“没问题。不过,只能借给你一半美元,一半日元。”
宫本收拾起照片,也收拾起刚才嘻嘻哈哈的轻松的笑容,郑重其事地说:“今天我跟家父通了一次长途,家父一再叮嘱我,也可以说是命令我,要我尊重你、服从你,并按你的想法协助你、配合你,完成我们此项使命。家父交代了,必要之时,应不惜重金对吴个人施展好处手段。一切拜托了!你知道,此项合作成败与否,对我们的公司也是举足轻重的啊!”
王小嵩默默拍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转身从小冰箱取出一听饮料,啪一下启开,一饮而尽,然后,将饮料罐捏扁,投进纸篓里,心理压力很沉重地落座于沙发。
宫本始终望着他,又说:“我也理解,你的角色实在不好扮演。”
王小嵩摇摇头:“不是好不好扮演的问题,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成功。试想,我们的公司,企图不出任何资金,只许诺给‘兴北’一个合资的虚名,而又要从它将来的利益之中,每年提取百分之三十,除非吴振庆想通了一点……”
宫本:“哪一点?”
“拿他公司的利益和我们做他个人的交易。”
宫本道:“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中国目前像‘兴北’这样的公司多如牛毛。这类公司有一个特点,就是产权不明确。既非国家,亦非个人,名曰集体,实际上是众多人象征意义上的拥有。当老板的,哪一天被查出什么问题,则必自身难保,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如果个人能得到巨大的好处,他们何乐而不为呢?”
王小嵩充满疑虑地问道:“达夫,你认为,与‘兴北’签订了合作意向之后,公司在日本的股票,肯定会升值么?”
宫本也毫无把握:“这很难说,但愿如此吧!”
王小嵩继续问:“如果股票升值,公司可不可以对‘兴北’作出这样的许诺——将股票的升值部分,投入到‘条形码’收款机的合作项目中呢?”
宫本摇头:“我看不会的。”
王小嵩长长呼出一口气,往后一仰,说:“那,就让我们希望,吴振庆是你所想象的那一种人吧。”电话响了,王小嵩刚欲伸手去抓电话,又作罢了,对宫本示意:“你来接。如果不是我家里的人,便说我不在。”
宫本抓起了电话:“喂,对,可是他不在啊。好,我一定转告他。”
宫本放下电话,对王小嵩说:“是一个叫韩德宝的男人打来的,他说他想来看你。”
王小嵩失声叫道:“糟糕,这是我应该亲自接的电话……”
宫本不解地瞧着他……
7
徐克兴冲冲地跑到韩德宝家,告诉他王小嵩回来了。韩德宝高兴地打去电话,结果落了个失望。
正在韩德宝家就着猪头肉、花生米下酒的徐克,抄起电话就要再拨,被韩德宝按住了手:“大概他正为什么事儿心烦,没情绪接电话,咱们何必再打扰人家呢!”
“我来气!”——徐克固执地推开韩德宝的手,把号拨了过去,对方问:“谁?”“你谁?”“你徐克吧?我小嵩……”王小嵩的声音有些激动。“你根本不值得哥儿几个想念你!王八蛋!”徐克不待王小嵩辩解,一说完便放了电话。
正在索然无味嚼着花生米的韩德宝说:“你过了!”
“过了?一点儿不过!”徐克捏起酒盅一饮而尽,“年年想他回来,年年盼他相聚,不找借口骂他一句,觉得亏!”这时韩德宝的妻子从另一间屋走出来。
韩德宝问:“韩磊睡了?”
韩德宝的妻子说:“睡了。如今的孩子真没治!都上小学三年级了,还得妈守着才能睡着。要不要我再给你们炒几样菜?”
徐克说:“不用了,怪麻烦的。”
韩德宝不客气地说:“我说,你屁股怎么这么沉啊?你也该走了吧?”
徐克看看表:“你撵我干吗?还不到十点呢!”
韩妻不再理,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图像很不稳,不但有“雪花”,还转眼就跑台,使她不得不一会儿拨弄天线,一会儿调频……
她已不如当年那么年轻,更不如当年那么利落了,似乎脾气也变得好些了——从她身上,可以感到,岁月不饶人,生活将各种各样的女人变成庸庸碌碌的家庭妇女,是那么容易,那么天经地义……
韩德宝打电话遭到冷遇,心里不痛快。现在又喝了两口酒,微有醉意:“想当初,相互之间跟兄弟一样,形影不离的。有句比喻怎么说来着?”
徐克说:“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韩德宝摇头:“不是这句,这句有勾搭连环、狼狈为奸的贬义……”
徐克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韩德宝点着头:“对,像是这句。几天要是不聚在一块堆儿呢,就都觉得生活不对劲儿了似的。如今,吴振庆瞅个冷子,摇身一变就成了大大的老板。见他和见市长差不多了,得先通过秘书预约。王小嵩呢,十年一消失,十年一出现。等下回再见到他,说不定都该奔六十了。就说张萌吧,也当上大公司老板的助理。有次我到大饭店去抓小偷,见着了一回。对我倒也怪亲热的,问有没有什么事儿需要她帮忙儿。这话听着就别扭,仿佛我成了一个需要人人拉扯一把的家伙。郝梅是最能理解人的了。可又是个哑巴,到她家去只能和她丈夫聊。她呢,心里有话,都对稿纸说了。何况,也不便常去,怕打扰她写作。就你来的次数多,也不管我烦不烦你,自己想来就来了,倒是不必预约……”
徐克说:“我念旧……”
韩德宝嘴一咧:“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像没家的狗,满城乱钻。到我这儿来的时候,那纯粹是闷得慌了,实在没处可去了。来了就讨酒,就东西南北侃大山。哎,你这位优哉游哉的息爷,倒是要挨到什么时候讨老婆成家啊?”
徐克乜斜着眼:“怎么?你替我着急了?”
韩德宝“哼”了一声,说:“不是替你着急了,是盼着你早点儿娶了老婆,别再总往我这儿跑。我和你不一样,你不管熬到多晚,第二天可以一觉睡到中午,我成么?照样得早早儿地赶去上班……”
徐克站了起来:“你这么说,我真走了……”
韩妻扯了他一把将他扯坐下去:“别听他的,喝几盅二锅头,真真假假的,什么话儿都从肚子里往外抖落。也不管别人听了心里会怎么想。”
徐克看着韩妻:“他这是酒后吐真言哪!”
韩妻并不看他:“你还真往心里装啊?”
徐克转过头说:“看你面子,那就再坐会儿。”
他又坐了下去,又饮酒,并去夹盘子里的一片肝,最后的一片肝——韩德宝用筷子和他争抢。他争抢了来塞入口中,报复地瞧着韩德宝,嚼得津津有味。
电视图像又花了,韩妻又起身去摆弄天线,一边自言自语:“当年我顶烦他恋着你们。如今我倒是习惯了,愿来的就来,愿走的就走。他自己呢,倒感情淡薄了,还动不动就念刚才那套经……”
韩德宝半醉不醉地说:“都比我韩德宝混得强啊!”
徐克说:“你混得也不赖呀!当上了派出所所长还不满足?还想怎么着?”
韩德宝说:“我这样的,想怎么着,又能怎么着呢?也死了往上挣巴那颗心了。连二等文凭都没有,挣巴不上去了。有时候反过来一想,全市往多了算,不过一百多派出所所长,我韩德宝是其中一个,而且是先进的一个,也就心理平衡了……”
韩妻一边看电视,一边听他们说话,这时就插上了一句:“听听,就他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机会再多,能轮到他头上么,还能有大出息么?”
韩德宝大睁着醉眼:“谁说我自暴自弃了?派出所所长那也是副科级!徐克,你说咱们可是什么命?等咱们死乞白赖地入了党,党票又不吃香了,钞票最吃香了。人家都说,派出所所长,想肥也能肥得肥鸭似的。可咱又没那个胆儿,怕事儿,不敢执法犯法。几次别人塞到兜里的钱,怕字当头,又当面儿拍给人家了。咱也没卯着股劲儿想当先进模范啊!可这顶高帽往咱头上一扣,咱就肥不起来了……”
徐克开导他:“那就狠斗怕字一闪念呗!”
韩德宝说:“你以为斗这个怕字就比斗私容易多少啊?我也想开了,我这号人,憋死牛儿似的明摆着是被憋死了——只留下一条道儿——做个好民警,好所长。为老百姓办点儿小小不言的好事儿。死了的那一天,给老百姓心里,留点儿念想儿……我……不陪你了……我得……去睡了……”
他喝多了,起身时,趔趄了一下。徐克扶住他,他站稳后,摇摇晃晃地踱到另一房间去了。
徐克不放心地看了韩妻一眼——那意思是你不过去关照他一下?
韩妻习以为常地说:“他没事儿。”关了电视,又说,“徐克,嫂子倒想求你件事儿……”
徐克说:“什么事儿?”
韩妻说:“给兑换点美元,你看这破电视,总盼着什么时候降下价来再换,可不但没降下来,反而涨上去了。还想添一台录像机,嫂子如今也没别的喜好了,就爱晚上坐在家里看看港台的什么带子。”
徐克问:“多少?”
韩妻说:“一千多足够了。用美元买,不是能便宜不少么?”
徐克又问:“兑个什么价呢?”
韩妻说:“那,嫂子求你,当然是按公价!”
徐克沉吟地说:“这……要是少么,我有些,你们拿去花就是了。一千多嘛,看来得找振庆。”
隔壁传来韩德宝一吼:“不许!”
韩妻悄悄地说:“别听他的。如今当年的几个哥们儿都成气候了,他反倒处处疏远人家。”
徐克也悄悄地说:“那,我就替你求王小嵩。振庆那儿有,也毕竟是公家的,咱用不着沾他公司那点儿小便宜。王小嵩肯定带了外汇回来……”
隔壁又传来韩德宝一吼:“更不许求什么王小嵩!”
徐克从韩德宝家出来,在寂静无人的马路上踟蹰而行。看得出他并不想回家,可这么晚了,又不知该到哪儿去,去干什么。
他忽然停住,猛转过身,发出一声古怪的喊叫,打了一套似是而非的拳脚。他模仿醉拳,摇摇摆摆,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前。
刚下过雨的马路湿漉漉的,树叶和路面,在路灯下反着光。
徐克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徐克摇摇晃晃地步上自家那幢楼的楼梯,站在家门前发现门缝夹着封信。他取下信,开了门,进了屋里。
屋里摆设寥寥无几,已不如当年那么宽绰,但也绝不寒酸。只不过不太像家的样子,介乎办公室和套房之间……
他推开了他父母当初那个房间——墙上,父母的遗像并排挂着;双人床上,两个枕头并摆着;床下,两双拖鞋也并摆着……
床头柜上,还摆有烟和烟灰缸。一支永远也不会有人动的烟卡在烟灰缸上,旁边立着一个看去蛮高级的打火机……
徐克望着父母的遗像——“他们”似乎也在默默地望着他……
徐克轻轻地说:“爸,妈,我回来得……又晚了点儿……爸,妈,你们放心睡吧……”
他又轻轻将门带上。
他在大房间里看信——只一页信纸上,歪七扭八地写着:“大哥,我又回到这座城市里来了。听别人说你没搬走,我今天来看你,你不在。很遗憾(这两个字写成了‘异汗’)。我现在,是个体演员了,正在拍一部电视剧。过几天,有空儿再来看你!”
落款是“小婉”。
徐克自语着:“小婉?……哪儿冒出来这么个小婉呢?”
他回忆不起来,将信扔在沙发上,然后,插上电子游戏机线,盘腿坐在电视机前,玩起电子游戏来。
他玩得那么投入……
郝梅还住在原来的那所房子里。不过,墙壁粉刷过了,门窗框油漆过了,地上铺了塑料地块儿。另外多了一排书架、一个写字台、一套沙发。
除了书架而外,这是一个并不处处显示出什么“文化”的女作家的家,舒适而简朴。
郝梅坐在写字台前创作,橘黄色的台灯照着稿纸。
郝梅停笔,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自己写的书。那书的扉面上写着——郝梅送给郝梅留念。她从书中翻出一张纸,就是王小嵩写有自己名字让她签名的那半面纸。她正反两面看看,若有所思。
这时,身后一阵响动,她随着声音转过身来,见她的丈夫老潘,端着放有一杯牛奶和几片饼干的小托盘,从内间里走出来。
他将托盘放在桌上,俯身看了看她写的半面字,走到她跟前,说:“写不下去,就放几天再写。睡吧。啊?”
郝梅微笑着点点头。
老潘又说:“先把那杯牛奶喝了。”他端起奶杯递给她。
她喝奶的时候,他又俯身看她写的半页纸,她却将稿纸翻过,不许他看。
丈夫笑了:“好,没写完不许我看,我就不看,等你发表了再拜读。”郝梅点点头。
丈夫起身,走向厨房,顷刻端了刷牙杯进来:“喝完奶,要漱漱口才行。”郝梅像个听话的小女孩儿,也像新婚燕尔的幸福的妻子似的深情地望着丈夫接过了刷牙杯……
8
次日上午,徐克搂着条塑料鳄鱼,似睡非睡,一阵门铃声将他搅醒,他从床头柜上抓起手表看了看,嘟哝着:“妈的,才九点就有人上门……”
门铃声又响。
徐克没好气地问:“谁呀?”
门外一个女人不耐烦得近乎严厉的声音:“查户口!”
徐克自语道:“查户口?”又表示不满地说,“前几天不是刚查过吗?”
女人的声音:“还查!”
徐克嘟嘟哝哝地说:“查就查,还盯上老子了,谁怕查啊。”
他蹬上裤子,光着上身,趿着拖鞋,极不情愿地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看不出究竟是姑娘还是少妇。她身旁站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怀里还抱着一条狮子狗。
她扯着孩子就进了屋,像回自己家一样。
徐克没拦住她,直叫:“哎哎哎……”
那女人毫不客气地说:“哎什么哎?”
徐克说:“你不是说你是查户口的么?”
“不那么说,光按门铃你不起来开门嘛!”她一边打量屋里,一边自语,“变了……不过这样也好……”
徐克越发得莫名其妙:“干什么呀?你哪儿的呀?私闯民宅怎么着?”
狮子狗冲徐克汪地叫了一声,龇牙咧嘴,一副凶狠的样子。
“还不让闯啊?”那女人大大方方地在沙发上坐下,将狗放在地上,“跑吧,认认新家。”
徐克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瞠目打量她,打量孩子,打量狗。
她起身去打开冰箱,取出两筒饮料,启开后自己一筒,递给孩子一筒:“喝吧。不喝白不喝。”
狮子狗竟在客厅当地撒了泡尿。
她笑了:“真懂事儿,不撒我身上。”
徐克气急败坏地翻找什么:“哪儿去了哪儿去了。”他一时间什么也没找到,转对她说:“我告诉你,一房无二主!这房子我是按政府手续十年前合理合法买下的!我是有房契为证的。”
她又笑了:“没人想要强占你房子。大哥,真不认识我了?”
徐克又注视她,使劲回忆,仍旧摇了摇头。
她也遗憾地摇头:“你们男人啊,都这德行!个顶个在情意方面是靠不住的。”
她发现了沙发上那封信,拿起朝他晃了晃:“看过了,还想不起来?是真想不起来,还是装傻呢?”
孩子和小狗这屋那屋追着玩起来……
“小俊?……”徐克终于想起来了,“是你呀!你变多了。”
小俊坦然地说:“一晃又十年了么,变漂亮了?还是变丑了?”
徐克连忙说:“当然是变漂亮了,漂亮得……让我都自卑了!”
小俊哧的一笑:“你又不是我老公,你自卑什么?”
“说得倒也是,我自卑个什么劲儿呢!……你先坐着,我去洗把脸!”徐克说着,进了洗漱间。
徐克急急忙忙地刷牙,洗脸,还对着镜子仔细拢头发。
坐在客厅里的小俊,替他规整好刚才找房契翻乱的东西。她又坐在沙发上吸饮料时,听到了电动刮胡刀刮脸的声音,便叫:“得了,别刮脸了,我又不是跟你来谈对象的!”
徐克一听这话,表情有些索然,大声问:“小俊,你……结婚没有哇?”
小俊的声音:“你没见儿子都那么大了么?”
徐克从洗漱间出来,又闪入了卧室。
徐克从卧室回到客厅时,已是衣冠楚楚,还系上了领带——他的目光和小俊相碰,反而显得比刚才局促,比刚才不自然。小俊的目光,偏偏要往他脸上盯,并意味深长地笑着。
徐克吸着烟后,找到了感觉——他不往沙发上坐,却将沙发垫垫在屁股底下,坐在小俊对面地上,一手托着烟灰缸,俨然以一种兄长的口吻说:“讲讲吧,一别十年,你怎么混的?”
小俊说:“这么说话,太不平等了,显得我高高在上似的!”
她也离开沙发,拿了沙发垫垫着,坐在徐克对面——也点着一支烟;徐克将烟灰缸放在两人之间。
小俊姿势优雅地吸着烟:“先是回老家待了两年。当然是种地了。你想像我这样的人儿,整天面朝土垄背朝天的,那不是自己浪费了自己么?”
徐克表示同意地点头。
小俊接着说:“两年后就又出来闯了。当了几年保姆,攒了点儿钱。接着去南边儿,在家乡一个姐妹开的小发廊干了几年,又攒了点钱,还学了技术。”
徐克问:“技术?什么技术?”
小俊说:“按摩呗!光理发,一天能挣多少钱?你别那样瞧着我!如今是开放的时代,女人就不兴开发开发自身的资源啦?”
徐克内疚地说:“想想,我觉得自己怪对不起你的。当年,我要不是在买卖上栽了那么大的跟头,你也不至于会沦落到那么一种地步。”
小俊却不以为然:“大哥,你甭内疚,甭觉对不起我。还幸亏当年你栽了,我才又多了换种活法儿的机会。要不,混到如今能有啥出息?还不你当你的老板,我听你吩咐?现在,十万八万的,我也拿得出手了!”
徐克问:“靠开发自己挣的?”
小俊说:“也不全是。不过从开发自己受点儿启发,后来就开发小狗儿了。”
徐克不明白地将目光投向那只小狗。
小俊说:“这只出身一般,也不过就值两三千块钱。好的,五六千,甚至上万……一窝能生四五只,养大到断奶就可以出手。现在我洗手不干了,挣到够花就行了呗。再说我也心软,每次卖狗,心理上像是拐卖儿童似的。”
这时,那孩子引着小狗要往徐克父母的房间去。
小俊严厉地喝道:“别去那屋!”又问徐克,“大爷哪一年去世的?”
徐克说:“当年我出走后,他一气之下回了老家,第二年就在老家去世。你怎么知道的?”
小俊说:“这你就别管了。如今,知道你这位息爷大名的人也不少哇!……我……我给两位老人去请个安吧?”
徐克默许。
小俊起身,轻轻推开那一房间的门,敬畏地走进去,虔诚地对两面遗像深深鞠躬。徐克在门外无言地看着。
小俊诚恳地说:“大爷,我又上您家门了,您可千万别生气。我大哥当年对我好,我心里一直感念他,既然又回到这座城市了,不能不来看看他……小俊不是个坏女人。”
徐克感慨系之地说:“当年,你是女孩儿。又纯洁又什么都不在乎。现在,你自己也说自己是女人了。其实,我父亲当年对你也没什么大成见,只不过,觉得你当年太小,没他希望的那种稳重样儿……和我不大般配。”
小俊离开那间房,抱怨地说:“也别什么都往老爷子身上推。当年你也是那么认为我的,生怕我粘上你似的……”说着,往徐克卧室看了一眼,“如今不搂枕头睡,搂那么一个丑东西睡了?那比搂着女人好?”
徐克讪讪苦笑。
二人重新回到客厅,对面盘腿坐下。
徐克看着那孩子,问道:“孩子,怎么没一点像你的地方啊?”
小俊狡黠地一笑:“谁知道!小东,过来!”
孩子抱着狗乖乖地过来。
小俊说:“叫妈。”
孩子叫:“妈!”
小俊又说:“叫伯伯!”
孩子叫了一声。
徐克夸道:“真乖,你爸……是干什么的?”
小俊对孩子说:“告诉伯伯你爸是干什么的?”
孩子说:“我爸是当电影导演的!”
小俊又问:“妈呢?”
孩子一边和狗玩一边回答:“妈是演员!”
徐克刮目相看地说:“你……是演员了?”
小俊不无自豪地说:“嗯哼。不过是个体的。”
徐克说:“现在哪行都兴个体的,尤其演员。越是个体的越容易红……好,好,两口子,一位是导演,一位是演员,大哥真为你感到幸福啊!”
小俊说:“真的?”
徐克酸溜溜地说:“真的。”
小俊转了个话题:“大哥,你,还没目标吧?”
徐克摇头,自嘲地:“我有资格挑选的那一拨,过去了。隔着代去选呢,年轻的,只要容貌稍微出众点儿的,哪儿能轮到咱。同龄人的阵营里呢,女的差不多都到了大婶儿的年龄了。我这人,又不现实,还偏想找个有模有样的。”
小俊问:“大哥,我这样行不?”
徐克一愣:“别逗了。在你面前,我只有后悔的份儿,你还拿我开心啊?”
小俊郑重地说:“大哥,我是说……眼下有个姐们儿,各方面都跟我差不多,反正我保证,一点儿也不比我逊色就是了。我想介绍给你。”
徐克有点动心:“真的?”
小俊说:“不开玩笑。我今晚上就到外地去拍戏,半个月后回来。你可要耐心等我回来,别自己瞎搭葛,结果明明能摊上个八九分的,倒抓挠了一个刚及格的。”
徐克高兴地说:“好!一言为定!我等你!这期间,就是七仙女下凡,央求于我,我也不动心思!”
小俊笑了。
徐克也笑了。
他们彼此亲昵地瞧着。
门铃声又起。
小俊抢先于徐克起身去开了门——门外是韩德宝。韩德宝一愣。小俊见他一身警服,同样一愣。
韩德宝问:“这……是徐克家吧?”
小俊点点头:“对。”
韩德宝进了屋,摘下警帽拿在手里:“我还以为少上了一层楼呢。”
这时徐克已走出客厅:“我当是谁呢。”
韩德宝又望望小俊,似乎在期待徐克介绍。徐克却不作介绍。
孩子从徐克卧室出来,敬畏地瞧着韩德宝。
小俊对徐克说:“那……我走了。记住我的话,半个月以后见。小东,抱上狗狗,跟妈走吧!”
孩子抱起狗,跟小俊走向门口。小俊在门口转过身,对徐克一扬手说:“拜拜。”
孩子也说:“拜拜。”
门关上后,韩德宝问:“谁?”
徐克说:“一位演员。”
韩德宝重新打量着徐克:“行啊,和演艺圈拉上啦!还‘拜拜’!”
徐克说:“你别往歪处乱想啊!”
韩德宝也说:“你也别多心嘛!我看那女的,可能还算个正经女的!”
徐克不满地说:“你这什么话啊!好像到我这儿来的女的,都不正经似的!”
韩德宝说:“反正到你这儿来的,据我掌握的情况,不是侃姐儿,就是浪妞儿,今天给我碰见的是个例外……她守寡几年了?”
徐克说:“你到底有完没完?人家丈夫还活着,是位导演!”
韩德宝从兜里掏出自己的烟,发现摆在地上的烟比自己的烟好,将自己的烟又揣起来了,去抓徐克的烟。徐克抢先抓住,不给他吸,自己倒吸着了一支。
韩德宝说:“生气啦?我是干什么的?我这双眼睛里能藏得住沙子么?她丈夫如果还活着,还是位导演,她看着你那么一往情深的干吗?还都有沙发不坐,面对面坐在地上说话!”
徐克有些恼火地说:“胡说!”
韩德宝说:“还嘴硬?那烟灰缸还往地上摆干什么?”
徐克说:“光我一个坐在地上来着!”
韩德宝说:“说你嘴硬你还真够嘴硬的!如果你俩不是面对面地坐着,那烟灰缸里的烟头怎么会对称?”
徐克不耐烦再斗嘴了,问:“得啦得啦,你究竟来干什么啊?”
韩德宝有点火:“你可以任什么时候,想去我那儿,就去我那儿,我偶尔来一次,你就烦了?”
徐克说:“我不是烦,我是说——你以后到我这儿来,别穿着你这身老虎皮好不好?”
韩德宝说:“怪我把她吓跑了?我看她是个很见过世面的女人,不至于敬畏警察。”
徐克说:“昨天在你家里嘛,你不给我好脸色,还往外撵我!今天一早嘛,又闯到我家来惹我生气!我说德宝!你是不是最近心里窝了股什么火儿,没处撒,只有往我身上撒呀?”
韩德宝扑哧笑了。
徐克说:“你笑什么!被我说着了是不是?”
韩德宝说:“你呀!恰恰相反,老韩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老韩要是心里窝了股什么火,宁可找个不显眼的地,把自己闷出烟来,浑身闷着了,烧成灰,也绝不往别人身上撒!更不往自己的老婆孩子和朋友身上撒!我是因为昨天晚上自己在你面前表现不好,前来向你道歉的。”
徐克也笑了:“你真会表扬自己!”
韩德宝说:“昨天离开我家后,心里没想着再也不理韩德宝了吧?”
徐克说:“我能么?”
韩德宝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徐克。
“什么?”
韩德宝说:“钱。你嫂子不是求你给兑换点美元么?”
徐克问:“想通了?”
韩德宝说:“想通了。居家过日子,谁也不能房顶开门屋地打井。需要求人的时候,该舍下脸,就得舍下脸。求别人,欠人情债。求哥们儿,仗义些。有哥们儿交情,却永远不动用,那是死要面子!对不对?”
徐克接过钱:“这就对!”
韩德宝说:“至于你再去求振庆,还是小嵩,那我可就不管了!”
徐克摆摆手:“得,你什么都别管了,给我点自由吧!”
韩德宝说:“那我不多坐了,走了!”说着起身,戴上警帽,往外便走。徐克跟着往外走。
韩德宝说:“别假惺惺了,留步吧!”
徐克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是送你呀?太自作多情了吧?我是下楼去买点吃的。”
二人下楼时,韩德宝又说:“刚才那位,我瞧着还真不错。看得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除了漂亮点儿,没什么毛病。”
徐克不满地说:“我就不兴找个漂亮的了?”
韩德宝说:“行是行。不过如今的女人,漂亮了,消费要求也就高了。别看你存了点钱,但别忘了你靠利息生活,有出没进的,只怕你养几年,把你的钱折腾光了,人家又扇扇翅膀飞了,哎哎,你不是说她有丈夫么?”
徐克叹了口气:“是啊,说这些,也是白说。”
二人说着,已经走出了楼,走到了放自行车的地方。
韩德宝扶着车把,仍然有些不放心似的回过头,叮嘱道:“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人家要是还没离婚,你就不要扮演第三者。都四十多了,那太费心,犯不着。何况你这样的,连第三者也充当不出多高的水平儿。”
徐克又叹了口气:“实话实说了吧,她是当年的小俊!”
“哪个小俊?”
“当年你也见过的。就是那个我当年雇过的小俊。”
韩德宝一边往车棚外推自己的自行车,一边说:“是她?变了,半点儿也看不出来了。”
徐克接着说:“她还念着我过去对她好,来看望我。”
韩德宝感慨道:“如今这样的女人可不多喽。”
徐克仍旧自顾自地说着:“人家如今是丈夫孩子三位一体,生活又幸福又美满的,我能当什么第三者么?就算我想插,插得进去么?”
韩德宝说:“心里酸溜溜的,是不是?”
徐克说:“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心里酸得像喝了一瓶子醋……不过,她说半个月后,要把她的一个姐们儿介绍给我,这又使我多少感到了点儿安慰。”
韩德宝站住:“噢?”仰起脸思忖片刻,拍拍徐克的肩,细瞧着徐克的脸,高深莫测地说,“都说吉人自有天相。你这三分苦相的脸,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婚姻福气啊!”
徐克苦笑:“四十多岁了仍是光棍一条,我还谈得上那种福气啊?”
韩德宝明察秋毫地说:“老弟,我预先恭喜你——最终遂了你现在的心愿!到时候我给你做司仪!”
徐克有些不明白地瞪着他,见他车后夹着钢丝网罩,车把上还吊着工具袋儿,奇怪地问:“你干什么去?”
韩德宝说:“我能干什么去!一个院里几户人家,因为下水道的问题总闹矛盾,我得去调解。”他蹬上自行车走了,扭回头喊,“我看是柳暗花明啊!”
徐克望着他远去后,摇头自语:“柳暗花明?还峰回路转哪!”徐克气狠狠地咬一口才买的油条,上楼去了。
9
韩德宝骑车来到一片平房居民区,在一个大院门前下了车,推车走入院子,将车停稳一旁。他从挂在车把上的大帆布工具袋里先取出一副套袖戴上,然后摘下工具袋,大步向一处下水道口走去。
他蹲在下水道口,取出一应用具,便往外掏起脏物来,仿佛是一名下水道工,来此就是专为疏通下水道的。他趴在地上,将软钢丝疏通器一点一点往下水道里送,刚送了一小截,便送不进去了。他索性摘下警帽挂在车把上,脱了上衣搭在车梁上,将衬衣袖子往上一捋,又趴在地上,整胳膊伸进淤水泥,用手往外抓取脏物……
一户人家的窗子开了——有人出现在窗口望他。
又一户人家的门开了——又有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望他。
他干得那么专心致志,一点儿也没发现有人在望着他。
一双脚步到他身边,“韩所长。”韩德宝没听见。“小韩……”趴在地上的韩德宝侧着脸朝上一望——是一位大娘。“小韩,缺不缺什么工具啊?”
韩德宝边干边说:“您好啊大娘,什么都不缺。我带得全着呢!哦,对了,您动员各户捐献几块用不着的木板吧,一会儿还要做个下水道口的盖。”
大娘过意不去地说:“小韩,这活儿,怎么也轮不到你干。”
韩德宝继续干着:“大娘,这么说,咱们警民之间就见外了。不是正赶上我今天有空儿么!”
大娘转过身去吆喝:“全院都听着啦,韩所长给咱们捅下水道来了。还要给咱们做盖下水道的盖儿!哪家有用不着的木板,舍得一次,往外捐献捐献吧!”
一个孩子抱着一块木板走了过来。
韩德宝起身夸奖:“好孩子,放一边吧!”
他开始摇动疏通器。独自操作,显得有劲儿使不上。一位中年妇女离开家门,过来帮忙。
韩德宝说:“大嫂,您别靠前,看甩您一身脏水。”
中年妇女过意不去地说:“那我也不能站在旁边看啊,脏了再洗呗!”
两人操作,顺利多了。
韩德宝问:“嫂子,今天没上班啊?”
中年妇女叹了口气:“倒休了两天。”
在疏通器的噪音声中,韩德宝继续问道:“厂里效益怎么样啊?”
中年妇女说:“不怎么样。没钱发奖金,光靠那点儿死工资,怎么生活啊?”
在他们共同努力下,淤水流光了。
韩德宝直起腰说:“看,好了。这就不用你帮忙了,我自己再往净了掏掏。”
说着他又趴在地上,用小铁勺掏脏物,一边继续和中年妇女说话:“孩子他爷爷退休之后,不是说总在家闲不住,想摆个菜摊子么?”
中年妇女说:“可不是嘛!听说那套手续可麻烦了,家里也没人去跑哇!”
韩德宝:“要办成,当然就得不怕麻烦啦!”——他用手掏出了一只破皮鞋,扔在一边:“瞧瞧,什么都弄进去了,这还有不堵的?”
他站了起来。
中年妇女说:“上个月孩子他爷爷是去跑过的。这支那儿,那支这儿的,把老爷子支得晕头转向。”
韩德宝笑了:“这么着吧,让孩子他爷回来写个申请,你们自己办顺利的方面,自己去办。办起来不那么顺利的方面,我替你们办。”
中年妇女感激地说:“那太好了!办成了,我们老爷子准天天把好菜给您留着!韩所长,您办是不是也得搭点儿人情啊?”
韩德宝说:“如今不搭人情还办得成事儿?您给我预备烟吧!”
中年妇女急忙说:“家里就有,我给您拿去!”
韩德宝说:“哎,别这么急嘛。”她已一阵风似的卷入家中。
大娘端了杯茶水来——她听到了韩德宝和那中年妇女的对话,轻蔑地说:“这女人,用谁都心安理得!用完转眼就忘了人家对她的帮助。”
韩德宝说:“嗨,咱们当民警的,大事儿办不成,小事儿再不帮着老百姓办,国家不是白发给咱一身警服啦?大娘您说呢?”
大娘说:“都像你这么想,感情是好啦!渴了吧,来,大娘给你端,喝口茶吧……”韩德宝俯身就在大娘手里喝茶。
下水道“工程”终于完成——重砌了台口儿,还有了盖儿,盖儿还刷了绿油漆。
韩德宝又操起扫帚打扫锯末、刨花、碎砖之类,顺便连大半个院子也扫了。女人、老人和孩子在一旁默默看着。
那个求韩德宝办执照的女人,终于忍不住了,夺下他的扫把:“哎呀,韩所长,这让我们众人看着多难为情啊,还是我来吧!”
韩德宝说:“别难为情啊,怎么着还不是得一个扫,大家看着。”他把垃圾堆成一小堆儿,将扫把还给大娘,拍打拍打裤子,望着众人说,“是不是,还都等我讲两句啊?”
大娘说:“小韩啊,你活儿是干得没挑剔的,可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啊。我看你得给大家开个居民团结的会。”她说完瞥了那女人一眼。
老头儿老太太们也一迭声地说:“就是,就是,韩所长得给开个会。”
韩德宝一笑:“哎哎哎,长辈们,别说开会,搞得怪正经的。我就有话直说吧!这下水道从老刘家房屋底下过,下水道口又离老刘家门窗最近。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全世界哪儿都存在着些历史遗留下的问题。国家和国家处理不好,就会发兵打仗,大动干戈。今天你朝我发射颗‘飞毛腿’,明天我朝你发射一颗‘大力神’,就会死人。邻居和邻居之间呢,处理不好,也会抄家伙动刀子,也会死人的。不管怎么说,我总认为,闹到出人命的地步那就惨了。打听打听,没有不后悔的。我给大家交个底儿,我去市有关方面了解过,最多后年,咱们这一片儿穷街破房子,就要推平它,建楼群小区了。到那时,咱们这点儿历史遗留下来的小问题,不就扔还给历史了么?”
众人议论纷纷:“哎呀,那可太好啦!”“就盼着那一天呢!”“韩所长,你了解的情况可靠么?”
韩德宝说:“当然可靠!我说的话,是负责任的!不过,这下水道毕竟还要从老刘家房屋底下过两年,一旦堵了,老刘家人,出来进去的,就闻到臭味儿了吧!再赶上个下雨天,管道多年失修,人家屋地就会反潮。设身处地想一想,人家有意见,对往下水道乱倒脏物的人家心里生暗气,甚至当面甩脸子,背地里指桑骂槐,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那中年妇女说:“韩所长,还是你公道!”
韩德宝又冲她说:“不过你也有不对的地方。对谁家有意见,可以当面婉转地提嘛!背地里指桑骂槐,传到人家耳朵里,人家当然也会生气啊!总之,这些摩擦,是由于下水道引起的。现在,咱们把它属于现实性的那一部分问题解决了。大家彼此之间,就该有个宽厚谅解的态度了,对不对?老刘家的,你对这下水道这么改进一下,觉得还满意吧?”
那个中年妇女,连连点头:“满意。”
韩德宝说:“这叫我听了就非常高兴,证明一上午我没白忙活啊。今后再有个不痛快,你就替全院儿多担待些吧。不需要你们家再忍到二〇〇〇年,只需要再忍两年。”
中年妇女低下了头:“你放心,行啊。”
韩德宝进一步规劝大家:“大家呢,也要自觉些,虽然安了滤脏物的网子,还是不要什么都随着水往里倒,人和人之间啊,我主张宽容些为好。首先是,不要去冒犯别人。其次,别人冒犯了自己呢?不值得计较的,就不计较;不值得认真的,就不必认真。前几天,一男一女,互相揪着扯着,闹到派出所去了。正巧我在那里,一问,原来是因为——两人在商场挨在柜台前买东西,女的一回头,男的冲她‘的’了一下……”韩德宝用舌尖弹上颏膛,弹出了一声响。他接着说:“那女的可就不干了,说那男的耍流氓。那男的说你血口喷人。女的说,那你冲我‘的’,男的说,我高兴‘的’就‘的’,我从小就有种爱‘的’的习惯!这你干涉得着么!女的说,反正你冲我‘的’,就是心术不良调戏我!男的说,瞅你那德行,值得我调戏么?我有时还冲着垃圾桶‘的’呢!……两人唇来舌往,互不示弱。结果,那女的抓破了那男的脸,那男的扯下了那女的一绺头发……就为一声‘的’。大家说这种事儿能断出多公道的理啊!我对那男的说,你这位同志,虽然从小养下了爱‘的’的习惯,但毕竟不是什么好习惯。尤其在公共场合‘的’,不管你有心无心,起码容易引起他人误会,还是今后加以改正的好。我又对那女的说,你这位女同志,也大可不必小题大做,不过就是别人对你‘的’了一下么,有什么呢?心里讨厌,躲开就是了嘛!……这一男一女呢,还认为我和稀泥,又互相揪着扯着,闹到公安局去了!”
几个孩子,同时用舌头弹出一声响。
韩德宝低头瞅瞅他们,笑了:“你们说,他们值得学习么?”
孩子们异口同声,拖长音调地:“值得!……‘的’!”
韩德宝一愣:“什么?值得?”
众人大笑,韩德宝也笑了,一边笑一边说:“那我走了。”
他蹬上自行车走了。
大娘望着他的背影,感慨地说:“咱们这一片居民,摊上小韩这么一位派出所所长,是大家共同的福气啊!”
那中年妇女也说:“大晌午的,连顿饭也不留下吃,还把扫起来的垃圾替咱们用塑料袋带走了。”
10
徐克送走韩德宝,吃完早饭,整整仪容,就到宾馆找王小嵩去了。
徐克敲敲王小嵩那个房间的门,室内传出王小嵩的声音“请进!”徐克走进去,见王小嵩在打电话。
王小嵩捂住话筒,小声地说:“日本长途。”接着指指沙发,示意徐克坐下。
王小嵩继续打电话:“是,是,明白……我一定尽力从中斡旋……现在还很难说,因为还没有正式接触洽谈议题,吴先生到香港去了,明天就回来……是,是,一定抓紧……”
他接着嗯嗯啊啊了一阵,终于放下电话。
他坐在床上,以亲切的目光望着徐克微笑。
徐克仰起脸不理他。
王小嵩笑着说:“人没太变,脾气倒见长了!你干吗不问明个因由,就在电话里骂我啊?而且声音那么大,让宫本先生都听见了。”
徐克故意没好气地说:“怎么?起了个日本名字,就觉得了不起了?骂不得了?”
王小嵩说:“骂我,又来看我,好没志气。”
徐克打断他:“看你?我只认得一个王小嵩,不认得一个叫什么宫本一雄的家伙!我是来看另一位宫本先生的。”
王小嵩说:“原来如此,另外一位宫本先生出去了,晚上才能回来哪!”
徐克说:“我坐这儿等!”
王小嵩说:“那,我也要出去了,你就自己坐这儿等吧!”他说着,起身佯装往外走。
徐克喝道:“你小子给我站住!”
王小嵩转过身,徐克已从沙发上起身了。
他们仿佛要打架似的互相瞪视着。
王小嵩轻轻吹起了口哨——吹的是当年在广大知青中非常流行的《南京之歌》。
徐克也吹了起来。
良久,他们彼此望着,笑了,扑到了一起——不料徐克并未拥抱王小嵩,而是一弯腰将他扛了起来,摔在床上。
王小嵩叫道:“好小子,跟我来这套!”
他也一跃扑向徐克,两人在房间里较量起来。
徐克又将王小嵩压在床上,王小嵩的头“咚”地撞在墙上。
王小嵩大叫:“哎哟!”
徐克说:“当年不服我,现在得服了吧?”
王小嵩抱着头,歪在床上呻吟不止。
徐克吓慌了,凑过去,轻轻推着他,不安地问:“小嵩,小嵩,别唬我……”
王小嵩呻吟着:“我……眼前一片黑,天旋地转的……”
徐克急坏了:“这……要我扶你去医务室么?”
王小嵩说:“我……怕是站不住了。”
徐克信以为真:“怨我怨我!我背你……”
他当真转过身要背王小嵩,王小嵩重重朝他背上一压,将他压倒在地。王小嵩占了便宜似的笑了。
徐克说:“你呀!你怎么现在变得一点儿亏都不吃?撞了下头,也值当耍阴谋诡计报复一下?”
二人相互援手而起。
王小嵩突然情不自禁地用一条手臂搂住徐克的脖子,和他头抵着头,低声说:“我想你们呵!”
徐克一动不动地说:“这我相信。当年我躲债闯深圳的时候,也很想你们。身边没有知心朋友,没有哥们儿,甚至,在需要帮助的时候,都遇不到一个热心肠的人,遇不到一个值得充分信赖的人,那一种背井离乡的境况,那一种孤独感,简直都能把心理脆弱的人压迫死。何况你又是在国外呢。”
他们彼此注视着。
王小嵩说:“很多同代人羡慕我,可我清楚,美国不是天堂,日本也不是……”
王小嵩将手臂从徐克肩上放下,坐到沙发上。
徐克说:“地上根本就没有天堂,有的只不过是人间。到处的人,其实都是差不多的。”
他也坐到了沙发上。
王小嵩说:“天堂和地狱,都是人类的幻想,只有人间是真实的,介于两种幻想之间。长大了才明白,在真实之间真实地活着,却原来是最难的。”
徐克问:“你是王小嵩,又是宫本一雄,哪一种自我感觉好?”
王小嵩吸烟,苦笑:“我是王小嵩的时候,我觉得我多少还算是自己,我是宫本一雄的时候,我觉得我差不多已经不是我自己了。可我是前者的时候,我在别人眼里是平庸的,我自己也常自卑。我是后者的时候,我在别人眼里是有出息的,我自己也常沾沾自喜……宫本一雄,以前我从来也没料到,有一天我竟会需要一个日本名字,来向别人也向自己证明什么。”
徐克理解地拍拍他的手背:“回来吧,咱不做官本一雄,咱还做王小嵩。”
王小嵩摇摇头:“我已经回……回不来了。”
徐克:“我不明白……”
王小嵩说:“我们这座城市,并不少一个王小嵩,正像东京并不多一个宫本一雄。”
徐克说:“我还是不明白。”
王小嵩继续解释:“回来将一无所有。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而在日本,我是高级雇员。”
徐克说:“如果你愿意,起码可以在振庆的公司里,也谋到一个相当于高级雇员的职位么!”
王小嵩摇摇头:“比较而言,我倒宁愿我的老板不是我童年到青年时代的朋友。”
徐克说:“在这一点上,我和你的看法恰恰相反。”
王小嵩问:“那你怎么不到他的公司去?”
徐克说:“也不是没产生这种念头,当息爷总不是长久之计。可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当了老板也没往好了改多少。如果某一天他也对我粗声粗气的,那我能受得了么?”
王小嵩说:“就是他整天对我相敬如宾,我也受不了。朋友有时候体现为一种很矫情的关系啊!”
徐克咳了一声,说:“我们怎么背后议论起振庆来了?不说这些累人的话题了。快中午了,咱俩能不能共进午餐啊?”
他以带点请求意味的目光望着王小嵩。王小嵩略一犹豫,接着爽快地答应:“好哇!”
徐克说:“知道你忙,但是这点儿荣幸应该给我……”他看了下表,又问,“有水么?我想先洗个澡,三天没洗了,浑身发紧。”
王小嵩说:“有,我给你放水去。”
王小嵩放罢水从洗澡间出来,见徐克已脱得只着裤衩了——他发现徐克胸前、肩头有两处刀疤。
王小嵩问:“这又是什么人的手笔?”
徐克满不在乎地说:“当年在深圳,遇到一个喜欢用刀子在别人身上练狂草的哥们儿,后来我俩反成了莫逆之交。我返城后的经历,基本上可以用这么几句话概括——去了一个手指头,多了两处刀疤,存上了几十万元钱,加入了本市的息爷行列。息爷是寄生虫,息爷又是安定的因素。息爷全心全意地拥护改革,怎么改都行,只要别降低银行储蓄利率。息爷坚决反对社会动乱,息爷支持进一步修改宪法。”
王小嵩笑了:“得了,别向我发表你的息爷宣言啦!”他将徐克推入了洗澡间。
徐克在洗澡间大叫:“这就是你给阶级兄弟放的水啦?这么烫!”
王小嵩坐在沙发上,瞅着床上徐克的衣服发呆。
过去有钱常穿新的,现在有钱要穿磨旧的;过去打补丁是朴素,现在打补丁是高级;过去穿件哔叽的,人人羡慕得眼也斜了,如今一千多元买件纯棉布的,才算时髦……时代变得那么天经地义……这些衣服,不就是人的包装?而时代,又将人变成它本身的包装。五百年后的人们,不知道讲究穿什么,怎样穿?五百年后的蜜蜂,必定构造同样的六边形,人和蜜蜂,谁更显得对自身更具有清醒的认识也更自信呢?
徐克洗完澡,穿衣服,看见王小嵩在沉思,说道:“瞅着我衣服发什么呆?我那件上衣可不土,名牌儿。一千多元哪!”朝王小嵩看了一眼,又说,“脱下来,我穿你那件找找感觉。”
王小嵩默默将衣服脱下递给他。
徐克穿上,问:“怎么样?”
王小嵩说:“风度十足。”
徐克说:“承蒙夸奖,我穿你的。”
王小嵩说:“我也只好说,承蒙赏脸了。”
他穿上了徐克的高级夹克衫。两人相互瞧着一笑。
徐克和王小嵩两人换了衣服,一块下楼去餐厅吃饭,结果服务员小姐差点把他们认错了。
两人步入餐厅就座。徐克问:“谁埋单?”
王小嵩不懂:“什么埋单?埋什么单?”
徐克教训王小嵩:“怎么?没洋到哪去,反倒土了?埋单是时下中国新群体的语言——谁结账?”
王小嵩说:“当然是你啦!撮中国新兴资产阶级一顿,不撮白不撮。”
徐克不经意地说:“那你就是外国资产阶级的忠实帮办啦!”
王小嵩不禁面露愠色。
徐克自知失言,赶紧一笑:“开句玩笑,别当真。既然我埋单,你可要从现在起跟着我的感觉哟!”他轻轻哼唱起来,“跟着感觉走,紧拉住埋单的手……”
徐克点了一桌子菜。
王小嵩瞪着眼,问:“怎么点了这么多?”
徐克举起了啤酒杯:“多乎哉?不多也!慢慢吃,边吃边聊嘛!”又说,“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吐血,忠不忠,看行动!”
他一饮而尽。
王小嵩也一饮而尽。
徐克一杯酒下肚,又开始滔滔不绝地侃起来:“我们过去受的教育,是要我们牢记为富不仁。可是现在,我思想上开始背叛了——贫穷才是万恶之源,才是诸种丑陋现象中最丑陋的。人一旦有了钱,不自信也自信了,不漂亮也漂亮了,唱歌不好听也好听了。钱可以维护自尊,钱他妈的还可以赎回罪恶。有一部美国电影叫作《容易的交易》,看过没有?”
王小嵩摇摇头。
“讲的是兄弟俩,一对儿喜欢恶作剧的老头儿,拥有亿万资财。有一天突发奇想,打了一个美元的赌,要将一个一无所有痞里痞气的黑人青年,造就成一位绅士;同时要使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事业上前程似锦、爱情上花好月圆的青年,变成一个丧失了起码羞耻感的家伙。结果,他们轻而易举地成功了。办法很简单,将一个推入一连串的挫折和失败之中。而运用金钱的力量,将幸运一次次抛给那个黑人青年……你觉得很没意思吧?”徐克发现王小嵩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王小嵩赶紧说:“不不不,我觉得有意思。”
其实,徐克不知道,王小嵩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在家里等王小嵩回去吃团圆饭呢。也正在这时,给宫本开车的年轻司机出现,在餐厅门口正用目光寻找王小嵩。
王小嵩看见,对徐克说了声“有人找我”就起身匆匆迎上去。司机对王小嵩说了些什么,王小嵩又匆匆走回来,万分歉意地说:“这顿饭,陪你吃不成了,我有点儿事,得立刻走。”
徐克一脸索然:“非去不可?”
王小嵩说:“非去不可!真的!”王小嵩随司机匆匆走出餐厅,坐进汽车,风驰电掣般开到公园门口。
司机带着王小嵩来到游乐场,发现宫本正骑在木马上向他们招手,王小嵩转问司机:“你不是说他被治安人员扣押了么?”
司机说:“是他叫我这么说的——他说否则没法儿把你骗来。”
旋转木马停住。官本跃下,得意地走到王小嵩跟前说:“果然不出我所料!除了回家探望老母亲,就是捧着一位不知名的女作家的书看,连一张合影都没跟我拍过。”
王小嵩忽然怒不可遏,狠狠扇了宫本一个耳光:“你浑蛋!”他转对司机怒吼:“马上送我回去!”
回到宾馆餐厅,徐克已经不在。他们刚才坐过的那张桌子已换上了新桌布。王小嵩望着空空的桌子发怔……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