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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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1

  所谓命运的普通内容,对普通的人们而言,乃是社会性的、时代性的。又一个十年过去之后,吴振庆、王小嵩、郝梅、张萌……他们的人生都发生了魔方似的变化。命运对于中国人,似乎不再是神秘的不可抗力,而是可以拆卸也可以重新组装的东西了。

  如今,穿西服、打领带、梳大背头,俨然一位大亨的吴振庆,已是兴北公司的总经理,为了和这地位相称,他的肚子也凸起来了。他的办公室摆设很阔气,一切都是新的,连造型古典的架式电话也被他手下人擦得熠熠发光。他端着漂亮“小秘”冲的咖啡,漫不经心地啜饮着,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棋怎么走,才能在即将开始的和外商的谈判中占有主动,让谈判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伙子拿着几页纸走进来,彬彬有礼地呈在吴振庆面前。吴振庆只略扫那么几眼,当下便火了,口气很硬地说:“赞助方面的事不要找我,找公关主任批!”小伙子顺从地应了声“是”,便脚步轻轻地退了出去。

  按说,作为一个下属,小伙子的行为无可挑剔。而也许正是这点使吴老板心里很不舒服。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总是对这些大学生、研究生发火,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虽然做了他们的老板,可依然只是一个受过初中文化教育的人而产生的嫉妒么?

  吴振庆的心里乱糟糟的,本来已经和日本的崎丸公司说好,今天日方老板前来和中方老板直接见面,就双方合作生产条形码收款机一事进行洽谈。但忽然之间,日方又改变了主意,老板自己不来而只派了一个全权代表,这对谈判会不会有影响呢?吴振庆已经跟市里有关领导汇报,说来的是日本的大老板,而且按接待大老板的规格在高级宾馆定了房间。不料日方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门又被轻轻推开,这回进来的是女秘书小高,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又年轻又漂亮又时髦的女性。小高用甜甜的、柔美的声音提醒吴振庆:“经理,您该去机场了。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兴北公司的楼前停着一辆“林肯”。吴振庆走下台阶。顺手从台阶两侧摆着的花盆上摘了一朵花,别在扣眼里。回头的刹那,他发现跟在身后的小高在窃笑,不由得不舒服:“笑什么?”小高由于深受老板信任,再加上自己年轻漂亮,所以有时候和老板说话口无遮拦,她笑道:“有点儿冒傻气!”

  “是么?”吴老板很顺从地摘下花,递给小高,“那你戴吧。不然这朵花该伤心了。”

  小高接过花戴在胸前,吴振庆才发现她仍旧穿着公司的制服:“怎么不换一身漂亮的?”吴老板一脸不悦。因为他刚才叮嘱过小高,今天接外商可以打扮一下。

  小高不慌不忙地说:“我认为还是穿咱们公司的制服好。我喜欢咱们的制服裙,端庄大方,再说,也能间接向对方体现我们员工的职业意识……”

  这正是小高厉害的地方,善于让老板知道她处处为公司着想。

  吴振庆坐在宽大舒适的林肯车里,眯着眼想心事,坐在后排座位的小高也在想心事。

  实际上,小高对她的这位老板是打心眼里尊敬的。否则,也不会那样尽心尽职地给公司卖命了。可最近,公司的说法也很多,说公司的名气越来越响,资金越滚越厚,老板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了。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这点告诉老板。他们这一代人,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经历了“文革”,经历了上山下乡,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失去了恋爱季节,总之失去了很多,很让人同情,可也挺让人尊敬。但一旦他们阔起来,照样会变得颐指气使,得意忘形,真让人失望。

  小高不禁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而吴振庆琢磨的却是很快就要进行的谈判。车开到郊区公路上时,吴振庆忽然喝道:“停!”

  小高一愣:“怎么?”

  吴振庆开开车门走下来,看着小高一脸惊异之色,不由得笑了:“没什么。日本方面派一名代表来,我干吗还亲自到机场去接?我这中国老板也太贱了吧?小高,你去接,礼节上就够了。我不能给他们这么大面子,防止小日本儿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摆出不可一世的架势来……”

  小高点头:“也是。可你怎么回去?”

  吴振庆友好地摸摸小高的头,说:“别管我了,反正我能回去就是。”刚要迈步,又想起了什么,拉开车门冲坐入车里的小高喊:“记住十六个字——落落大方,彬彬有礼,不卑不亢,不亲不疏……”

  半小时后,吴振庆已从郊区公路打的回到公司,并且通知属下到楼上圆桌会议室开会。

  他就是这么个人,雷厉风行,不讲情面。虽然只受过初中教育,但多年来失学、插队、返城、失业、找事儿,能经历的几乎都经历了,和那些只会吸烟、喝茶、看报、读报的官僚老爷们比,有本质的区别。虽然经常对大学生、研究生这类人发火,但在公司里实际重用的却是这些人。并且,职工们的福利待遇搞得很好,公司发展了,也总是尽可能在物质上体现对职工们的关怀。

  楼上圆桌会议室已坐满了人,大多是年轻人。吴振庆大步流星地踏入会议室,扫视了一圈正襟危坐的人,说出的话不觉就有了嘲讽的意味:“嚯,都坐着啊?一个个都像董事似的,你们以为这是开董事会啊?”

  众人面面相觑,欲纷纷站起……

  吴振庆做着手势:“都坐着吧坐着吧!你们嘛,都是公司的精英,也可以说都是公司的主人。我哪,不过是大公仆。主人们坐着,公仆站着,理当的……”

  他的话中,嘲讽和自嘲的苦味更重了。他吸着一支烟,又说:“诸位主人都知道,今天,我们日本方面的、未来的合作伙伴,即将光临了。为了结识上这位伙伴,为了达成最后的合作,我曾三次带人前往日本,花了公司几万美元。在一份份厚礼的感召下,对方的老板终于接受我们的诚意邀请,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亲自来对我们的经济实力进行考察,并签署共同开发条形码收款机的合作意向书。可是,即将光临的,却不是对方的老板本人,而是一位代表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起码意味着如下内容:一、对方的诚意,与我们的诚意相比,是打了折扣的。如果说我们抱着十分的诚意,那么,也许对方至多只有五六分诚意。二、对方在向我们摆架子。我们希望达成合作的主动性和迫切性,也许恰恰应了我们中国人那句话——上赶着不是买卖。三、如果我们的主动性显得过于迫切,那么,等于我们在这种合作关系中,首先承认了对方确实是老大,我们确实是老二。对方就会更加摆出老大在老二面前那种矜持姿态。如果我们仍显得再弱了点儿,对方必将提高他们的合作条件。事实上怎样呢?事实上,我们和对方的经济实力不分上下,旗鼓相当。综上所述,我决定不亲自到机场去接他们了。我要求,我们的一切人,对待我们即将光临的远道客人,以十六个字为原则——落落大方,彬彬有礼,不卑不亢,不亲不疏。谁,如果在小日本儿面前显出一副低三下四、攀附巴结的奴婢相,有失本公司尊严,可别怪我不客气!”

  众人不禁热烈鼓掌……

  2

  全权代表是王小嵩,他现在还有一个日本名字“宫本一雄”。而此时,他是作为宫本家未来的女婿、崎丸公司的高级雇员,作为崎丸公司总裁宫本健太郎的心腹来摸吴振庆的底牌的。

  豪华的“林肯”缓缓开到“兴北”楼前……

  小高在前,王小嵩和未来的内弟宫本达夫坐在后排。

  此时此刻,王小嵩的心情之复杂不亚于吴振庆。饱经风霜的面庞毫无表情,很难再从他脸上找到当年的温良,却让人感觉到一种深不可测的城府和老练。而他未来的内弟,则是个涉世未深、一股傲气的日本青年。

  车驶进这样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宫本达夫脸上不加掩饰地浮起不屑的神色,用很流利的中国话说:“一家体面的公司,怎么可以把总部设在这样的小街道?”

  小高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宫本先生,据我所知,日本目前名扬世界的大公司,也都是从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日本废墟上建立起来的。与你们当年相比,我们现在的条件很不错了。何况,我们正在筹建‘兴北’总部大厦。最迟后年,我们希望在十四层总部大厦接待贵公司的总裁宫本健太郎先生……”

  她说完,下车替他们开了车门,引导他们踏上台阶……

  两名临时的礼仪小姐用日语说:“先生们,请……”

  宫本打量她们,她们目不旁视,使宫本感到几分诧异……

  他们进入楼内……

  两名年轻人用日语说:“先生们,请……”

  他们也目不旁视,不苟言笑……

  “先生们,请……”

  “先生们,请……”

  他们在每层楼口,皆受到同样“欢迎”……

  宫本脸上的傲气少了,在这样一种“欢迎”的氛围之下肃然了几分……

  王小嵩则显得有几分困惑……

  终于,他们来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外。

  一位侍立在门外的年轻人,用日语彬彬有礼地说:“先生们请稍候,总经理正在接美国长途……”

  王小嵩和宫本达夫驻足,小高对王小嵩说:“我先进去通报一下。”

  宫本悄悄用中国话问王小嵩:“你的同学吴先生,是一位对属下要求十分严格的人吧?”

  王小嵩的心情远不及宫本轻松,不仅因为身负使命;怎样面对即将见面的青年时代最铁的朋友、他妈妈的干儿子,在他内心深处也是个问题。他摇摇头说:“时代变了,人也会变的。我已经很难判断他目前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就在这时,小高匆匆走出办公室:“先生们,我们总经理已经在恭候了……”

  年轻人替他们打开了门……

  只见吴振庆离开大写字台,热情地迎上前来,小高抢前一步作介绍:“这位是宫本达夫先生”,然后,笑意盈盈地指王小嵩:“这位,似乎不需要我介绍了……”

  吴振庆刚刚才从小高那儿知道,日方的全权代表竟是他过去的铁哥们儿王小嵩。王小嵩不是去了美国么?怎么又在日本出现?这一切他都顾不得细想,连同老友重逢的惊喜,使他将一切猜测全都一股脑儿地先搁在了一边……

  小高的话音未落,笑意还写在脸上,吴振庆已张开双臂,意欲拥抱王小嵩……

  不料王小嵩将身体侧转向小高,微笑着说:“还是有劳高小姐介绍一下好……”听似玩笑话,实则有意将相互关系处理在理性多于友情的水平……

  吴振庆举起的双臂,只好缓缓拢回到胸前,掩饰地整了整西服领:“看来,我们都需要重新认识对方?”

  小高反应得快,见此情形,连忙抢前一步说道:“您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失职了。好,我来郑重介绍一下——这位是日本崎丸公司总裁宫本健太郎先生的全权代表宫本一雄……”

  王小嵩这才向吴振庆伸出手来……

  吴振庆掩饰着不悦,与他握了握手……

  茶已备好,四人落座。

  吴振庆和王小嵩互相端详,宾主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伶俐的小高最先打破了沉闷,她偏着头,微笑着向宫本达夫:“先生对敝公司第一印象如何?”

  宫本达夫不改其傲,头一扬说:“我仿佛来到了什么黑手党总部,将要和一位说一不二的‘老头子’打交道似的。”

  小高细声细气地说:“宫本达夫先生真幽默。”

  吴振庆却哈哈大笑起来:“那么,您就不提防我这上好的龙井茶里下了致命的毒药么?”

  宫本达夫也笑了……

  王小嵩笑道:“吴总经理也很幽默嘛!我们的总裁再三嘱咐我,一定要首先向吴总经理表示歉意……”

  吴振庆说:“那没什么。我也取消过别人期望接待我的机会……我看,二位远道而来,一路够辛苦的了。饮过茶,先让高小姐陪二位到宾馆去休息怎么样?”

  王小嵩:“也好……”

  初次见面,双方都心怀顾虑……

  3

  在豪华宾馆里,宫本达夫一边吸烟,一边踱步,一边发表着自己的见解:“我在中国留学三年,据我所知,你们中国人,尤其你们东北人,是最讲哥们义气的。为了哥们儿义气,有时候甚至甘愿两肋插刀,怎么你的这位同学加亲密战友,给我留下的完全是另一种印象?”

  正低头坐在沙发上抽烟的王小嵩抬起了头:“什么印象?”

  宫本说:“他好像……不太是你一路上说的那种——友谊为重、友情第一的人……”

  王小嵩按灭烟,站起来说:“怎么,你对于谈判前景丧失信心了?”

  宫本一笑,又是一脸傲气:“这,就要看你的技巧如何了。当然,首先要看你是否不辜负家父的赏识和……信赖……”

  王小嵩正色道:“达夫,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提醒你,我和你一样,也是宫本家族的一员……”

  宫本冷冷一笑:“你这么以为么?我也提醒你,我的堂姐,还没有正式嫁给你呢。举行婚礼的时日,是可以根据某种情况的变化,推迟或取消的……”

  宫本的话使王小嵩已很复杂的心情增加了几许恼怒,没容他反驳什么,敲门声响起来。

  宫本走去开了门,是小高,她笑容可掬地说:“两位先生,请去用晚餐吧!”

  王小嵩问:“你们老板不来陪我们吗?”

  “我们老板太忙,他正和美国方面通话,商议另一方面的合作意向,请——”小高说着,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宫本和王小嵩对看了一眼。王小嵩脸上显出几分不悦。

  小高一边带路,一边说:“不过他说了,晚上一定来陪全权代表先生叙旧。”

  在宾馆餐厅雅座,小高陪着两位宫本吃饭。

  王小嵩问:“高小姐,在‘兴北’公司任职几年了?”

  小高:“不长,才三年。”

  王小嵩没话找话地又说:“那,对你们老板事业的发达史,想必多少也会了解一些吧?”

  小高微笑道:“如果全权代表先生感兴趣的话,以您和我们老板的特殊关系,完全可以当面直接去问他嘛!”

  宫本不甘寂寞:“据我所知,你们老板只有初中文化程度,而且,待过业,从事过最下等的劳动……”

  小高不禁看看王小嵩……

  王小嵩暗恼地斜了宫本一眼,低下头摆弄刀叉……

  小高一脸郑重之色:“据我所知,那正是我们老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一点。不是所有只上过初中、待过业、从事过最下等劳动的人,都能顺理成章地成为老板。翻开全世界的经济发展史,在许多国家,都曾有一些指甲黑糊糊的人,为社会进步起到过推波助澜的作用……”

  宫本说:“可是我们宫本家族的历史不同。我们宫本家族在二战前曾是显赫一方的贵族世家……”

  王小嵩将刀叉重重一放,生气地说:“我们讨论这些干什么?这又不是宫本家史的学术研讨会!讲历史,你很难肯定地说,他们的吴老板不是中国战国时期吴王夫差的后裔!难道这牛排不好吃么?”

  小高接口道:“对,对。咱们换个话题——你们日本人,是更习惯于像中国人一样使筷子呢,还是更习惯于像西方人一样使刀叉?”

  宫本说:“我个人么,还是习惯于使筷子。刀叉一摆,总使我联想到外科医生动手术的情形……”

  小高和王小嵩不禁笑了,气氛顿时放松下来。

  估计晚饭吃完了,吴振庆来到宾馆。王小嵩、宫本还没回来。他点着一支烟吸着,刚吸一口,电梯的门开了,小高、王小嵩、宫本先后走了出来。

  吴振庆热情洋溢地迎上前去:“两位宫本先生,晚餐用得好么?”

  小高一笑,笑得很有魅力,说:“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我代表您陪两位先生共同进餐。”

  宫本看小高一眼,对吴振庆说:“高小姐谈锋机智婉转,使我初步领教了贵公司的实力。”

  王小嵩也接着说:“在谈到世界经济发展时,高小姐的见解,令我的这位同仁深表钦敬。”

  吴振庆哈哈大笑,拍了拍小高的肩:“我想和老朋友叙叙旧,既然这一位宫本先生很高兴和你交谈,你陪他聊聊怎么样?”他转向宫本,“我想,对于我的这种愿望,您能够理解吧?”

  宫本点头:“理解,理解……”

  服务员开了房间——四人分别进入两个房间。

  4

  吴振庆和王小嵩默默相望。关了门,似乎将现在关在了门外,而从前的友情像音乐一样同时在两人心上流淌。

  终于,他们同时张开双臂,拥抱在一起。

  王小嵩说:“原谅我,在我们刚一见面时,我使你尴尬了一次……因为达夫是宫本健太郎的儿子,在他面前,我觉得我的一举一动,仿佛是受着某种监督……”

  吴振庆很体贴地说:“我看出来了。”

  两人落座后,王小嵩笑问:“用多长时间赶排的呢?”

  吴振庆不解:“什么?”

  王小嵩说:“贵公司的迎宾仪式啊……”

  吴振庆也笑了:“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想给你们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

  王小嵩摇摇头:“太戏剧化了,搞得像拍什么黑帮电影……”

  吴振庆道:“噢?我要是真能当导演,就喜欢拍情节片儿!没情节,什么事儿都没了意思!”

  王小嵩说:“说说,怎么一步登天的?”

  吴振庆掏出烟请王小嵩吸,他一边吸一边回答:“说起来也简单,像篇童话似的——首先是我哥哥转业后,在我嫂子那个县里当上了经贸委主任。那是个沿海县,开放后经济搞上去了,便向内地扩展实力。他带回哈尔滨三十万元作为启动资金,想物色一个人干点儿什么。这对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时我正扫大街、扛煤气罐。我岂能放过?近水楼台先得月,写下军令状,就把资金垄断过来了。于是我又建起了施工队。第一把就赚了二百多万。后来就赶上了房地产开发的热潮。你如今也在商界了,不细说你也懂。干房地产开发简直是一本万利。何况,一个人要想把几百万变成一千万几千万,比要想把几百元变成一千元几千元容易得多,只要他不是个大傻瓜……”

  吴振庆侃侃而谈,王小嵩频频点头:“徐克的情况怎么样?他从外地回来了么?”

  吴振庆说:“回来了。炒楼花,炒股票,什么都干过。他自己说赚了几百万,我猜也就几十万,却当起息爷来了。说是前二十几年活得太亏了,如今想把损失的享乐追补回来……”

  王小嵩又问:“德宝呢!”

  “还穿警服。有一年说是被提升为公安局的处长,可是被别人顶下来了。闹了一阵情绪,调到派出所去了。他那个人,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当了所长。他负责那一片治安搞得好,他这个所长就年年是市公安系统的标兵。荣誉是捞了不少,他那人有荣誉感,看待荣誉比看待金钱重要。如今这样的人不多了……”

  王小嵩心里说:“都可以了,都可以了。”又问:“你们和张萌一直没来往?”

  吴振庆叹口气,说:“别说和她了,就是我们三人,也不常能凑在一起了。也就是每年过春节的时候,相互走动走动……只听说张萌在一个中美合资的公司里当公关部主任……”

  王小嵩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她呢?……”

  “郝梅?……你看……”

  吴振庆打开皮包,取出一本书递给王小嵩——那是一本小说集——《女性自白》,封面上赫然印着“郝梅”两个字……

  王小嵩:“她写的?”

  吴振庆点点头:“她现在是作家了,省作协理事。不算太有名,可比你我有名。再说她也不图出名,她总算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职业……”

  王小嵩一只手轻抚着封面:“送给我吧……”

  吴振庆:“那可不行,她签了名送给我的。这一次,你们总该见见面了……”

  王小嵩已把书打开——扉页上,印有郝梅和丈夫老潘及儿子的合影……

  吴振庆说:“你当年回北京后不久,她女儿芸芸就死了。她现在的孩子仍叫芸芸。她丈夫是工人,对她相当好。论家庭幸福不幸福,我看她现在是我们之中最幸福的……”

  王小嵩怅然地将书还给了吴振庆……

  往事回忆太沉重。况且,对十多年羁旅他乡的王小嵩来说,挂念的、关心的太多、太多,而时刻萦于怀、最放心不下的是年迈的母亲。“我……今晚想见上我母亲一面。”提起母亲,王小嵩的脸上出现一丝温情。

  “好。不过我也有两年多没去看望老人家了。我开车陪你去!”吴振庆看一眼手表,“是不是太晚了点儿?”

  王小嵩站起来:“不算晚。今晚见不着老人家,我会失眠的……”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还有一件小小的礼物送给你……”

  他说着找出一长形礼盒,打开是一条漂亮的领带:“这是我们公司为高级职员们定做的,名牌儿。来来来,换下你那条,戴上这条,看看怎样……”

  吴振庆开起玩笑来:“这,并不意味着我是被贵公司招募了吧?”他边说边摘下了自己的领带……

  王小嵩笑了:“敝公司哪有那样的狼子野心啊……”他替吴振庆戴上了他那一条领带……

  吴振庆笑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我们公司的徽章……”他从自己胸前摘下徽章,替王小嵩佩在胸前,“愿我们谈判成功,今后精诚合作……”

  他们相视微笑——微笑之中,既有当年的友情,又各有某种意味深长的内容……

  他们同时扬起手——两双手拍握在一起……

  吴振庆亲自驾驶着“林肯”,载着王小嵩,驶向一片居民楼区。

  这片居民住宅区是“兴北”公司兴建的。当年,这片楼区刚盖起来,王小嵩的弟弟就来找吴振庆,希望能调房。作为王母干儿子的吴振庆,给他们调了一套两居二层的房子。在王家乔迁之前,吴振庆还特意嘱咐手下人给这套房子多加了一排暖气。因为他知道王母怕冷。这还不算,索性一并连电话也装了。

  王小嵩听着,动情地说:“我母亲有我这个儿子,还不如有你这个干儿子。”

  吴振庆看他一眼说:“你这话说得倒也不算夸张。要是全中国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老母亲们,都能有我吴振庆这么个干儿子就好了。那马克思在天堂里,也就该为他老人家的共产主义学说感到欣慰了……”

  车无声地停了。

  王小嵩走下车来,凝视着自家的窗口。窗里已经熄灯。

  王小嵩凝望着窗户,心潮起伏,默默地诉说:“妈,我回来了!又隔十年,我才回到您老人家身边,我对不起您。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我在写给您的信中,替自己编了那么多谎话,编了那么多理由……妈妈,在振庆面前,我好羞愧啊!”

  吴振庆也下了车,站在王小嵩身旁,低声地:“要不,既然来了,就进去?”

  王小嵩摇头:“不了,我妹妹明天还要早早起床上班……”

  吴振庆说:“那就改天吧。”

  王小嵩点点头。

  忽然,吴振庆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问道:“你、你怎么没带你那口子和孩子一块儿回来?”

  王小嵩嗫嚅道:“我在北京……只待两天……”

  “连家也没顾上回去看看?你也未免太为日本人效忠了吧?”吴振庆打趣他,谁知王小嵩脸色一变,欲言又止,一低头钻进了汽车。

  吴振庆也回到了车上,察看他的脸色:“开玩笑,不至于生气吧?”

  王小嵩苦笑,缓缓摇头:“我在北京……已经没有家了……”

  吴振庆愕然……

  当年王小嵩回到北京后,由于知道了关于郝梅的一些真相,一个时期内感情波动很大。他的妻子,就通过她父亲在美国的一位老朋友,把他办出了国。她的愿望也是良好的,一来是为了平复丈夫的感情,二来是为了让丈夫出国镀镀金。他自己也巴不得能那样。那正是第一次出国热的年头儿。但没想到的是,他走了,她却耐不得寂寞了。三年后王小嵩从国外回来,她竟不再属于他了,连孩子对父亲也陌生起来。王小嵩一气之下又出去了。后来他们离婚了,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孩子也归她了。那男人在香港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很有钱。

  而这时,美国方面的经济担保人了解到老朋友的女儿已经和王小嵩离了婚,认为再没有为王小嵩担保的义务了。就这样,王小嵩陷入了身在异国、举目无亲的困境。英语还学得不行,想打工人家都不愿雇,而签证快到期了。

  他病倒在一个小旅店里,多亏一位日本姑娘可怜他,经常去照顾他。

  王小嵩和这日本姑娘是在自选商场认识的。他捡着了她丢的包儿,里边有三千多美元,还有几十万日元。当时王小嵩没打开看。如果打开看了,见有那么多钱,他未必会还给她……就这样王小嵩病好后,在日本姑娘的建议下,随她到了日本……

  后来的事不问吴振庆也猜到了七八分,可他还是问了:“后来呢?”

  王小嵩说:“后来她安排我在她伯父的公司里工作……”

  “如果我没有猜错,就是崎丸公司?”

  王小嵩毫无表情地说:“是的……”

  吴振庆又逼一句:“再后来你就开始追求她?”

  王小嵩说:“不……是她爱上了我……”

  吴振庆“哼”了一声,问:“有什么区别?”

  王小嵩转过头,看看吴振庆,说:“这……是有点儿区别的……”

  吴振庆又问:“她很漂亮?”

  王小嵩摇头:“一点儿也不漂亮。甚至可以说,其貌不扬。不过心地挺善良……”

  吴振庆笑了:“也就是心灵美?”

  王小嵩用低沉的声音说:“可以这么说。她是个挺虔诚的基督徒。我不但是一个加入了日本籍的中国人,而且,已经是半个属于宫本家族的人了……”

  吴振庆无意似的又问:“你决定和她结婚了?”

  王小嵩木然地说:“我别无选择,也不愿伤她的心……”

  吴振庆终于忍不住了:“宫本健太郎,肯定是知道了你和我的特殊关系,才改变了主意,不亲自来和我谈判,而临时委派你做全权代表的吧?”

  王小嵩缓缓将脸转向吴振庆,吴振庆正目光咄咄地盯视着他。

  王小嵩默认了……

  吴振庆不由得恼火:“妈的!这只狡猾的老狐狸!”

  王小嵩说:“宫本先生对我很栽培,从某种意义上说,等于是我的大恩人……”

  吴振庆终于爆发了:“可这他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倒宁愿是这只老狐狸亲自来!或者是他委派别人来!”

  他嘭地关上车门,发动了车,一个急转弯,将车开走了……

  某种尴尬笼罩着小小的空间。汽车录音机里正放着崔健的摇滚《不是我不明白》:

  过去我不知什么是宽阔胸怀,

  过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

  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

  现在才似乎清楚什么是未来。

  噢……噢……

  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

  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

  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

  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

  吴振庆将开关使劲一按,歌声戛然而止……

  王小嵩也将开关一揿,歌声又起——

  二十多年来我好像只学会了忍耐……

  吴振庆又将开关使劲一按。

  王小嵩看了他一眼,将脸转向窗外。

  5

  夜幕低垂,笼盖着这个城市,王小嵩回到了宾馆,而吴振庆直接回了他那俄式装修、几近豪华的家。

  吴振庆的妻子就是当年的那个葛红。

  人生无奈,吴振庆到头儿还是和她成了夫妻。

  吴振庆在外面为朋友、为公司奔忙之日,也正是她在家闲得无聊之时。

  此刻,她正很舒服地坐在轮椅上——那是一种美容用的轮椅。她的脸向后仰靠着,上面贴满了西红柿片和黄瓜片,红红绿绿的,像盖着一块花布。她耳朵上塞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还在轮椅扶手上打着拍子,听任旁边的蒸汽美容器的喷嘴儿里喷出的蒸汽喷在她脸上,一副舒适透顶、悠然自得的样子。

  吴振庆开门、关门的声响惊动了她,她双眼睁开了一道缝,斜向一面镶在墙上的镜子——从镜子里,她看到了吴振庆在门厅那儿换鞋,脱衣,挂衣……

  吴振庆走入客厅,两只“马耳他”小狗从一个房间蹿出来,一边一个抱住他的脚,谄媚地对主人表示亲热。

  葛红挑衅似的说:“惭愧不惭愧?”

  吴振庆抱起一只小狗坐在沙发上,一边爱抚一边说:“惭愧什么?”

  “你当这家是你的高级旅店呀?”

  吴振庆也不示弱:“你当我是整天在外边寻欢作乐呀?”

  葛红鼻子里哼了一声:“那谁知道!”

  吴振庆便说:“既然毫无根据,那就别整天瞎起疑心。”

  葛红提高声音说:“也不能说毫无根据。有人预言我四十五岁的时候,有夫妻离异、家庭破裂之患……”

  吴振庆将小狗猛推下身,恼火地说:“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不许你将那些神神道道的人一个个往家里请!这家不是什么会道门俱乐部!如果再让我撞着了,你可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

  葛红也瞪着他:“哟,一句话不爱听,就生这么大气呀?”

  吴振庆不吭声,起身去倒了杯水,走到桌前,按了一下电话开关,又坐下去听电话留言。

  “吴叔叔,我那套房子,你什么时候给我掉换成啊?我都等了三个多月啦。你再拖,我可生你气了啊……”——是一个娇滴滴的女性的声音……

  “吴总经理,我是电视台记者小王,马小婉同志的服装设计表演后天进行,请柬已经提前寄往公司了。您千万到秘书那儿查一下,别误了。因为您是颁奖人啊。对了。请将赞助款的支票一并带来……”——一个男性的声音……

  吴振庆嘟哝着:“莫名其妙,也没人和她比,还颁什么奖!”

  葛红双手抱肩,说:“你往家里安这么一部电话,烦不烦人啊!?你就不会声明一下,以后不许人们往家里打这类电话么?”

  吴振庆:“怎么声明?登报?在电视里?你还嫌我不够出名的啊!”

  葛红回敬道:“嚯,您先生倒滋生了名人的烦恼。要不咱俩换换?你在家里做生活优越的赋闲女性,我替你去公司里当总经理!保证当得一点儿也不比你差劲儿!”

  在他们进行以上对话的同时,留言电话并未沉默着——“小吴,我是老葛,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有一件区区小事儿,到时候请您关照一下。我三女儿要出国自费留学,求您给兑换点儿美金。不多,三五千就行,当然是官价兑换,否则我也犯不着求您了。希望及时给我回个电话……”

  第四个留言——“振庆,你可又一个多月没过爸妈这边来了。你爸想你了。他好像听到了关于你的什么闲话,整天坐立不安的,说是要当面教育教育你。儿呀,抽空儿过来看看老爸老妈吧,啊?”

  吴振庆关了电话,有些生气地说:“哎,怎么我妈的电话你都懒得接了啊?”

  葛红也关了她的蒸汽美容器,从轮椅上站起来说:“谁懒得接了?别乱扣帽子好不好?”

  吴振庆说:“要不她怎么会往家里拨这个电话?”

  “我怎么知道?兴许她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正巧我不在家呗!”葛红一边说一边从脸上一片片取下那些“贴片”,放在另一只手里,“才一个多月没过去,他们就挑理了?你都快一年没去看过我爸我妈啦!”

  葛红和当年很不一样了,显得白净多了,也富态多了。她现在的形象会使人不由得联想到港台影视中那些整日优哉游哉无所事事的中产阶级妇女。她脖子上戴着金项链,指上戴着金戒指,耳上大耳环随着身体的转动乱晃。

  她瞧着吴振庆,有些幸灾乐祸地调侃:“又有绯闻啦?看来你老爸的信息渠道比我还灵通呢!”

  吴振庆有些疲倦地说:“得了得了,别贫了。你说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啊!”

  葛红一愣:“我变成了什么样了!”

  吴振庆客气地说:“庸俗!庸俗不堪!”

  葛红反而笑了:“不错,你说得对,我承认。不过我觉得,你吴大经理所谓的庸俗生活,正合我意。我过得挺好,如鱼得水,你挣,我花。你治家,我享受。你给我创造优越的物质水平,我给予你最大的宽松政策,对你实行无为而治。咱们各得其所,和平共处……”

  她换坐在沙发上,一边说,一边逗弄两只小狗……

  吴振庆实在不愿听这些唠叨,他一边起身踱到大鱼缸前去喂鱼一边乞求地说:“唉,你这张嘴呀,怎么现在变得一开口就一套一套的?你存心逼我提出离婚是不是?”

  葛红笑了:“咱俩离不了,除非我主动提出来。我才不那么犯傻呢!而你,首先就过不了父母关,你要是敢提出和我离婚,你爸妈那种老脑筋,要不和你断绝关系才怪呢。其次你过不了和儿子的感情关,儿子冲你叫声爸,你保证就回心转意了。再次你过不了舆论关,你也知道新闻界正盯着你运气哪,正巴望找个什么时机曝你的光。最后你过不了你的正统观念关,你这种人,内心里即使想当陈世美,也得等到凑足了一百条理由才敢付诸行动。你最多也只能干些拈花惹草的小勾当,满足点儿男人的好色之心罢了。和你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早把你研究得透透的了……你承认不?”

  吴振庆甘拜下风地说:“对,对。我承认……”

  葛红望他一眼,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你呀,你就心甘情愿地为新时代中国女性的幸福作奉献吧!”

  说着,她抱着一只小狗走到他身旁,又说:“我真羡慕这些鱼。我还不如它们,能有幸承蒙您忙里偷闲地关心关心……哎,你看看我脸……”

  吴振庆不知所以然地抬头看她的脸。

  “怎么样……”

  吴振庆不明白:“什么怎么样?你病了?”

  “又白了没有?皮肤又细嫩了没有?”

  吴振庆应付地说:“又白了,又细嫩了。”

  葛红满意地说:“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话,还是多少有些道理的。人家都说我根本不像四十出头的女人。我这全是为你下的功夫!”

  这回,轮上吴振庆发愣了:“为我?”

  葛红:“不是为你是为谁?为了能让你爱看嘛……”

  她亲了吴振庆一下,转身走到桌子那儿……

  吴振庆掏出手绢擦脸,扭头望着她,只听得葛红大叫起来:“哎呀!你怎么把茶杯往我写的稿子上放?”

  吴振庆不解:“稿子?那两页纸?”

  葛红顿一下脚:“看,都被你弄湿了。我今天一天的创作劳动白费了!这是我发表希望最大的一篇小说!”

  吴振庆更加诧异:“你?……写小说?……”

  葛红:“你那么瞪着我干什么?郝梅都看过了。她评价我写得不错……”

  她翻出郝梅的信读:“对于从没写过小说也很少读小说的人而言,能写到这种水平,也就很值得欣慰了。我提不出太多的意见,只提一条,供你参考——那就是文字表达能力……连郝梅都提不出太多的意见,我还不应该有自信吗?”

  吴振庆火了:“你给我听着!你以后再别去干扰郝梅好不好?她不像你,整天在家闲着没事儿干!”

  葛红针锋相对地说:“闲着没事儿干我才写小说呢!能干正经事儿的人谁写小说?”

  吴振庆叹口气:“跟你真是说不到一块儿去!我问你,上次有个什么小报的记者,约你写那篇稿子,你不至于真给他们写了吧?”

  葛红说:“人家上赶着约稿,我干吗不写?”

  吴振庆瞪着眼睛:“这么说你还是写了?”

  葛红点点头:“当然写了,已经寄去了。他们回电话说,最近一定发。”

  吴振庆无奈地说:“你怎么也不给我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

  葛红说:“给你看,我怕你横加干涉。不过就是我刚才分析你的那些内容,不精彩么?”

  吴振庆仿佛吞了一粒苦药:“精彩,很精彩,简直精彩极了!”

  他气愤地连连抖着鱼食袋儿,将一袋儿鱼食都抖光了……

  葛红赢了这场嘴仗,显得很宽容:“还不睡啊?别忘了今天可是星期三,逢单同床,这可是你自己订的夫妻生活规则。你已经欠下我好几次做丈夫的义务了……”

  她说着进了卧室,复又探出头来说:“反正我等你……”

  两只小狗都扑到吴振庆脚边来讨喜欢,他心里烦极了。一脚一只,将它们都挑了开去……

  这一夜,吴振庆想着王小嵩,久久不能入睡。他心里不停地默叨:“王小嵩、王小嵩,你可不要不自觉地受人利用,为你个人的患得患失来算计我。”到天蒙蒙亮时才蒙眬睡去。

  他被一个声音吵醒。睁开眼,见是儿子背着书包,站在床头叫他。

  “别烦我,有事找你妈去。”他咕哝了一句,又闭上眼睛,翻了个身。

  儿子扳着他肩膀,将他的身子扳了过来:“我妈说,这事儿她不管,非你管不可!”

  吴振庆迷迷糊糊地:“什么事儿?快说……”

  儿子说:“我们学校下个星期要组织郊游,让你们公司出车……”

  吴振庆:“嗯……”闭上眼睛还打算睡,忽然又睁开眼睛,叫住儿子,“你们学校组织郊游,管我要的什么车啊?”

  儿子委屈地说:“不管你要管谁要?”

  吴振庆急了:“爱管谁要管谁要!再说公司里都是小车……”

  儿子说:“谁让你派小车了?我们老师说叫你给租几辆大轿车!”

  吴振庆:“谁出钱啊?”

  儿子:“老师没说……”

  吴振庆:“那你问清楚了再跟我说!”

  卧室外传来葛红的声音:“你别跟孩子装糊涂,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还用孩子再问啊……”

  儿子站在他床前要哭……

  葛红继续说着:“好些个鸡鸣狗盗的事儿,你们都东也赞助、西也赞助,怎么关系到下一代的事儿,你这个当大老板的爸爸反倒抠门儿起来了?你这不是成心不肯给儿子个高兴嘛!”

  儿子哇地哭了……

  吴振庆心一软,说:“别哭别哭,好好好,爸爸答应了,快让你妈再给擦把脸上学去吧!”

  儿子离去,他抓起手表看了看,一骨碌坐了起来,抓起电话就拨:“小高吗?我是老板!今天我起得晚了点儿,看来得八点半才能到公司。对,你还要陪他们去吃早饭。九点半再陪他们到公司来吧……”

  他放下电话,匆匆穿衣,一边大声埋怨:“你怎么也不早点儿叫醒我!”

  葛红的声音还是那么大:“你也没这么交代过我啊!再说,你给自己百里挑一地物色了那么一位年轻漂亮,又会办事儿又善解人意的秘书小姐,我再一相情愿地替你瞎操心,不是显得太不识趣了么!”

  吴振庆恨恨地说:“哪一天我非请回家来一位八级焊工,把你那张破嘴焊上……”

  他急急忙忙地冲入洗脸间,对付了事地刷牙,洗脸,拢头发……

  他离开洗脸间,见妻子守立在门外,一手夹着烟在吸,一手拿着几页纸……

  吴振庆一愣:“你怎么吸起烟来了?”

  “你刚发现啊?心灵寂寞呗!”

  吴振庆将烟从她嘴上夺下来,扔进了马桶……

  葛红若无其事地从兜里掏出烟盒,又点上了一支,姿态很优雅地按着了打火机,深吸一大口……

  他瞪着她不知再说什么好……

  葛红吐出一缕烟:“你打听打听,女作家中有几个不吸烟的?不吸烟创作灵感从哪儿来?”

  吴振庆只得听之任之:“好好好,你吸吧!”

  葛红换了一种口气说:“哎,求你件小事儿,这篇小说,麻烦你公司里哪位小姐给打出来……”她说着将稿子朝他一递……

  吴振庆坚决地说:“亲爱的,少来这一套,我们公司的小姐们,对你可没这个义务!我也不惯你这种臭毛病!”

  葛红说:“那你给我买电脑!”

  吴振庆拥抱了她一下:“亲爱的,买!买!等你成了女作家之后,不用你再提,我也会给你买……”

  “哼!那时候,我就用我自个儿的稿费买了。”

  她一边说,一边暗中将稿子塞入他衣兜……

  吴振庆点头:“好老婆,尽说有志气的话!”他演小品似的亲了她一下,立刻厌恶似的将她推开,夹起皮包迈出了家门……

  葛红瞅着狗们发愣——它们也瞅着她发愣……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环视着,发现鱼缸里的情形有点儿不对劲儿,走过去一看——鱼都漂在水面死了。水面一层鱼食……

  她踱到窗前望楼下,见吴振庆上了车……

  尽管王小嵩使吴振庆一夜没睡好,他坐进了小车里想的还是王小嵩。他明白,现在他俩是一个身在曹营,一个身在汉,各尽其责,各事其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友情就只好往一边放了。“我可不拿公司的丝毫利益,买你的好儿。”他暗暗想道,好像王小嵩就在面前,“我要欲擒故纵,往后拖两天再跟你谈判。我一定要号准你的脉,让你的耐心经受点儿考验。”想到此,心里似乎感到一种踏实,伸手一摸,把葛红悄悄塞到他衣兜里的稿子掏了出来,展开一看,只见标题是《甩不掉我的丈夫》,笔名蒙丽莎。

  文章开头是这样写的:

  丈夫这一种东西,实在是女人的一种大错特错的需求。你没有他的时候,即使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似乎仍觉得一无所有。而当你一旦有了他的时候,连你原来曾有的那一切,似乎渐渐失去了。丈夫们是女人们最大的剥夺者,他会把女人剥夺得只剩内脏是属于自己的了……

  吴振庆不由自主地将这几行字读出了声。

  年轻的司机问:“老板,你读的是什么?”

  吴振庆说:“一位女作家的处女作……你觉得这开头怎么样?”

  年轻司机说:“不错,挺棒的,很有煽动性。这年头儿,没点儿煽动性的小说谁还爱看!丈夫这一种东西——这开头就出语惊人!作者是谁呀?”

  “蒙丽莎。”

  年轻司机说:“挺耳熟的,对了,想起来了,一种系列化妆品也叫这名字……”

  吴振庆哭笑不得地将脸转向了车窗外,他忽然对老婆有一种新的认识。“老婆,看来你还不是连一点儿起码的文字表达能力都没有哇,我倒一向门缝里瞧人儿,有点把你瞧扁了呢!只要你能成气候,我老吴并不在乎将自己的名誉权奉献出来供你玩文学,只不过你的笔名得改,梦丽或者梦莎都比蒙丽莎好,否则读者会误以为是化妆品厂花钱雇写手做广告哪……”

  6

  当吴振庆为王小嵩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时候,王小嵩也在宾馆房间里为吴振庆而睡不安稳。他和吴振庆一样,预感到他们之间进行的将是一场棘手的谈判。为了使谈判顺利进行,他需要宫本理解他、相信他,而不要对他抱有敌意。他后悔刚才打宫本一耳光,自己太不冷静了。不过宫本也太不近人情、太狂妄,指责他探望十年未见的老母,而且竟然说出“难道你们的母子之情比公司对你的使命还重要”的话来。亲情是亲情,友情是友情,使命归使命,在他心里分得清清楚楚。他不能容忍一个比他年轻二十岁的黄口小儿那么无礼地教训他。尽管这样想,他还是决定第二天去跟宫本道歉——毕竟是自己动了手。

  早晨,王小嵩敲门走进宫本的房间,宫本正用电须刀刮脸——冷冷地无言地望着他。

  王小嵩说:“达夫,我向你赔礼道歉……”接着,他以日本味儿十足的姿态,向宫本低头认错。

  宫本将脸转向一旁。

  王小嵩诚恳地说:“宫本君,你不肯原谅我么?”

  宫本看了他一眼,关上电须刀:“行了,过去的事情就全当没发生过吧,反正我又没把你当外人。”

  王小嵩说:“你能这样看待我最好……”

  二人落座后,王小嵩又说:“你应该理解,我的压力很大。因为,我的角色,是一个很不容易扮演的角色。”

  宫本瞧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王小嵩接着道:“吴总经理,对于我,似乎已经产生了心理防御……”

  宫本仍沉默……

  “所以,我认为,应当由我们这一方,主动提出推迟谈判时间,提出对他们的经济实力需进一步考察。现在,谁表现得越从容不迫,主动权反而越有可能控制在谁的手里,免不了要先有一场心理较量。我们中国有句话——上赶着不是买卖。这句话在中国目前仍具有普遍的意义……”

  宫本脸上呈现着并不完全信任的神色……

  王小嵩诚恳地说:“你应当完全信任我,并且,支持和配合我。要知道,起码我自己,已经将自己看成宫本家族的一员了,不管你是如何看待我的……”

  宫本似乎受了感动,但却继续沉默着……

  “你还不相信我的立场么?……”

  宫本终于开口:“相信,事实上我总在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他向王小嵩伸出了一只手,王小嵩也伸出了一只手。

  两只手紧握在一起,他们心照不宣地彼此注视着……

  谈判终于开始了。吴振庆、小高还有吴振庆的顾问李先生坐在一边。王小嵩、宫本达夫坐在另一边。他们隔着桌子,相互点点头。

  吴振庆站起来,介绍说:“我首先向两位先生介绍我的助理李唯忠李先生……”

  王小嵩、宫本与李相望点头。

  “情况总是在不断地变化,有时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非常想向两位提出建议……”

  王小嵩分明猜到了吴振庆将要提出的建议会是什么,他举手打断了吴振庆的话:“吴先生……”

  吴振庆停住话望向他……

  王小嵩先发制人地说:“在您没有提出您的建议之前,我也非常遗憾并且非常郑重地通告朋友们,由于我方宫本先生的身体原因,我方不得不请求谈判时间后延三天……”宫本站起,向吴振庆一低头:“请多关照!”

  吴振庆和下属面面相觑……

  宫本落座后,王小嵩仿佛很真诚地说:“我代表宫本先生及公司,向朋友们表示十二分的歉意。中国有句话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望朋友们予以谅解……”

  吴振庆说:“谈判时间后延三天,也正是我想向两位先生提出的建议。看来,在这一点上,我们双方……”

  宫本不甘寂寞说:“不谋而合!”

  吴振庆应道:“对,不谋而合,也可以说是——正中我方下怀吧……”他转望王小嵩:“我这么用词,不算犯语法错误吧?”

  王小嵩听出他弦外有音,报以外交性的一笑……

  李先生说:“您刚才说得不错,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先生们在中国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朋友们,当然就是我们了。不知宫本先生需要我们予以哪方面的关照。我们公司与本市各大医院,都建立了非常友好的关系……”

  宫本望着王小嵩:“这……”

  王小嵩不慌不忙地说:“宫本先生的身体,倒没什么大的不适,不过是某种……不便向朋友们启齿的小疾,但是的确需要养息数日……”

  吴振庆一笑:“那我们作为先生们的朋友,就放心了。我看今天,我们双方就这么决定了,三天后再开始谈判。”转望着李先生说,“立刻向香港方面发一份电传——我明天到香港。请我们的港方合作伙伴,做好能与我当天进行商务洽谈的准备……”

  李先生会意:“好,我这就去。”站起来,向王小嵩和宫本彬彬有礼地一点头,离开了。

  吴振庆又把脸转向小高:“小高,请替我务必搞到一张明日去香港的机票……”

  小高:“没问题。”

  宫本与王小嵩不禁对视……

  宫本有些急了:“可是吴先生,您不可以去香港……”

  吴振庆一笑,故作诧异地:“为什么?世界很大。须知本公司不但愿与贵公司建立友好的合作关系,而且与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美国、新加坡等十几个国家和地区,都有即将上马的合作项目。我们中国还有句话是——不能交上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啊!”

  王小嵩赶紧补充:“宫本先生的顾虑是,怕您在时间方面向后拖得太久了……”

  吴振庆做出坦然的样子说:“这一点两位先生敬请放心,三天后我一定回来坐在这里,恭候两位……”王小嵩心存疑窦地眯起了眼睛。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嗅到了那淡淡的火药味儿。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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