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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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1

  一篇开头很美的小说,并不见得结尾也是那样;正如一篇开头很蹩脚的小说,结尾也许相当精彩。海明威说过,他的优秀作品,仿佛是浮在冰海上的一座冰山,三分之二隐没在水面以下。某些人是否也是这样?他们的三分之二的生活欲念,是长久地没在现实的水面以下的,当三分之二由于某种似乎不可抗的外力而浮出的时候,其形态竟是那么令我们困惑和震惊。

  十年前曾经教郝梅服装设计的赵老师,曾是那么富于同情心,诲人不倦。谁也想象不到,像他这样一个大好人,会在退休之后的迟暮之年,犯下足以够得上枪毙的贪污大罪。

  这个消息,是张萌特意来告诉郝梅的。当年,郝梅找张萌,求她把教她服装设计的那位恩师介绍到张萌的公司。冲郝梅的面子,张萌做主,让赵老师在她的那个部门当上了广告部顾问。赵老师能力很强,慢慢地也受到总经理的器重。大家都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实人、大好人,在默默工作的同时,也在默默地贪污。最近事发,一查,竟贪污了近百万元之巨,而且全部挥霍一空。

  郝梅听到这个消息,想都没想就找出存折,想替赵老师补上,可听到贪污的具体数目才知道她那两万元存款救不了赵老师的命,彻底绝望了。一个人躲进里屋抹起了眼泪儿。

  就在这时候,韩德宝进来了。

  韩德宝从那小平房院儿出来,来到一排垃圾桶跟前,把装在塑料袋刚从下水道掏出的污物丢了进去,可巧就碰上了郝梅和老潘的儿子芸芸。

  是芸芸硬把韩德宝拽到家里的。韩德宝已好长时间没去郝梅家,也就跟着来了,没料到遇到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事。

  韩德宝愣愣地仰起脸,片刻,长长地喟叹了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膝盖:“人啊,人啊,清白了一辈子,正直了一辈子,善良了一辈子,做了一辈子好人,眼看一辈子快熬到头了,却栽这么个大跟头,却要挨一颗枪子儿……都疯了是怎么的?”

  张萌说:“他当然没疯。从他的交代材料看,他是充分做好了迟早有这么一天的心理准备的。”

  韩德宝说:“这怎么可能!上百万啊,怎么就能挥霍一光呢?”

  老潘说:“这年头儿,供人吃喝玩乐的地方多了。不是从前的时代,有钱也没处挥霍。”

  韩德宝说:“是啊,我岳父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讲他接手的第一桩案子是怎么破的。那也是一桩贪污案,邻居揭发,说那家人几乎天天吃炸馒头片儿。就是从这么一个线索突破案情的……”

  张萌说:“近百万,他不到一年就挥霍光了。问他后悔不?他说不后悔。问他怕死不?他说不怕。他说活到六十岁,才活明白过来。说人唯一命,宁富贵十日,不寒酸百年。还说但求速死,无悔憾。当然,他那种不抽烟不喝酒不会享乐的人,自己怎么也不能在一年之内挥霍掉近百万。大部分钱花在女人身上了。”

  韩德宝:“不用说,那些女人很漂亮?”

  张萌耸耸肩:“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他也不肯供出那些女人。到了这一步,他还决心保她们的名誉不受牵连。”

  韩德宝感慨着:“他是这么个人。”

  老潘说:“德宝,郝梅伤心半天了。我和张萌也不知该如何劝她。她听你的,你劝劝她吧。”

  韩德宝说:“那……我就试试吧。”

  他起身进了里屋,对芸芸说:“芸芸,出去一会儿,让我跟你妈说几句话。”芸芸出去了。

  韩德宝坐在小床上,望着坐在大床上的郝梅。

  郝梅将泪盈盈的脸转向一旁。

  韩德宝安慰她说:“郝梅,赵老师当年对你的恩,你也算报答了。赵老师自己也无悔无憾,我们也不必太替他难过了。人就怕他自己自以为明白了,自以为看透了。赵老师不是那种一时犯糊涂的人。我想……他一定是想以这么一种并不可取的方式,弥补他一生的缺陷……我们就只当他是做了一件他自己感到满意的事吧。你是写人的,这一点,你比我应该更善于分析。”

  郝梅缓缓转过脸,面向韩德宝,看看他点了点头。

  韩德宝试探地说:“到外屋坐会吧。”郝梅起身来到了外屋。

  老潘忙起身,想把坐处让给她,郝梅轻轻将他按坐下去。

  张萌说:“郝梅,真对不起你,让你难过了。”

  老潘连忙说:“别这么说,赵老师是我们介绍给你的,实际上是我们对不起你。这件事,不至于影响你在公司的威信吧?”

  张萌说:“也不能说完全没影响。好在我是和我们总经理一起创业的人,并没有影响老板对我的信任。”

  老潘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郝梅站在桌前,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张萌看。

  纸上写的是:对你,我感到很内疚。

  张萌向她摇摇头,表示没什么。

  郝梅又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她。

  张萌看了一眼,递给老潘——老潘看后,递给韩德宝——

  纸上写的是:我想见赵老师一面。

  三人面面相觑……

  韩德宝问张萌:“难不难?”

  张萌说:“如果非想见,还能见一面。下午公安局就来押人了。”

  韩德宝瞧着老潘说:“那,趁张萌还容易帮上忙,就成全了她这个心愿吧。”

  老潘同意地点了点头。

  郝梅坐张萌的汽车,很快地来到张萌所在的公司。

  在一间办公室内,当年的赵老师坐在办公桌后。桌上的一切东西并未收去,仿佛他仍是它们的主人,仍是一位公司的部门顾问似的。

  他比当年老了。门开了,他一见进来的是郝梅,大出意外,一下子站了起来。

  郝梅注视着他,缓缓走到桌前,坐下仍注视着他。

  他恢复了常态,缓缓坐下,微笑地问:“小郝儿,怎么有空儿来看我?听说你又出了一本集子?还没送我哪,什么时候送我一本啊?”

  郝梅默默从拎兜里取出一本自己的书,双手奉上。

  书的扉页上写着:“赵老师留念——永远感激您的郝梅。”

  他拿着书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压抑着激动,尽可能冷静地说:“每次你赠我书,我都像自己当了作家出了新书一样高兴……当年,我也做过作家梦啊!”

  他把书放进抽屉,掩饰地掏出烟吸,可是由于手抖,几次也按不着打火机。

  郝梅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他犹豫一下,将打火机放在了郝梅手里。

  郝梅替他按着打火机,伸向他。

  他赶紧凑着吸着了烟。

  郝梅从桌上的笔筒之中取出一支红蓝铅笔,在一张纸上写道:我知道了。

  写出的是红字。

  她将纸推给他看。

  他夹烟的手更加颤抖起来。

  他说:“谢谢,谢谢你还来看我……”接着,他一口接一口猛烈地吸烟。

  郝梅也摸过烟盒,抽出一支,吸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吸烟。

  “我这个人……一辈子没享乐过……也没花过心……那些女人,真是一个个年轻又漂亮。我拿自己没办法……和她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年轻三十岁……也许男人都是越老了越巴不得抓紧岁数享乐享乐,看着些个年轻人活得自在玩得开心爱得随便享乐得潇洒,我这心里常嫉妒得像有只耗子又啃又咬的!”赵老师那张脸,此时似乎变得很老很丑。眼泪从他眼中不停地流出,顺着脸往下淌,淌到嘴角,弄湿了烟。

  然而那并不是或仅仅是一种悔过的眼泪,亦包含着对享乐的绝望。

  吸着烟,注视着他的郝梅也在默默流泪不止。

  郝梅被烟所呛,咳嗽起来。

  赵老师欠身从她指间取下烟,按灭,诲人不倦地:“不会吸,就别开始学了。我也是这几天才开始吸的……吸烟总归是种毛病,害多益少……”

  他忽然望着门愣住了,不说了。

  他站了起来,拉开抽屉,取出书,拿着郝梅赠他的书伸出双手。

  两个警察走了进来。一副手铐,在郝梅面前,咔嚓铐在赵老师的手上。

  赵老师说:“小郝,我去了。”

  郝梅未动,也没抬头看他。

  他被公安人员轻轻推向门口。

  他在门口站住,扭回头——看得出,他是那么希望郝梅最后回望他一眼,或者反过来说,希望自己能最后望一眼郝梅的脸。

  郝梅仍未动,也没向他回过头去。

  他被推出了门——门无声地关上,将他向后扭着的脸关在了门外。

  烟灰缸里,赵老师留下的半截烟,还在燃着,冒着烟……

  郝梅缓缓拿起茶杯,倒了点水,烟头“刺”的一声,灭了……

  2

  王小嵩本来决定陪徐克聊会儿,就赶紧回家,和母亲、弟弟妹妹们吃团圆饭,没想到半路杀出了程咬金。宫本达夫为了拍照,把他骗到公园。这么一个荒唐的玩笑,在宫本,仅仅是个玩笑而已;而在王小嵩,使他在友情、亲情上似乎亏欠更多。

  王小嵩返回宾馆餐厅,徐克已经走了。懊恼之余,匆匆忙忙往家赶。

  王小嵩的心里渴望这次团圆。当他匆匆忙忙地奔回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而全家人一直在等着他,连孩子们都陪着饿到下午。

  王小嵩一进屋,立刻被众人簇拥至母亲身旁坐下。

  王小嵩内疚地说:“都在生我的气吧?”

  母亲和颜悦色地说:“他们知道你有公务在身,都没怪你。这顿团圆饭,本该安排在晚上的,为了迁就你的时间,才安排在中午。”弟媳领了两个孩子,从另一房间走了过来:“快,都叫大爷!”

  男孩女孩同声叫道:“大爷!”

  弟媳教他们:“光叫大爷就行了?得问大爷好!”

  男孩女孩齐声说:“大爷好!”

  王小嵩一时竟有点不知所措:“好,好。”

  妹夫笑道:“哥听孩子们叫你大爷,猛不丁一下还不习惯吧?”

  王小嵩也笑了:“可不是么。”他瞧着两个孩子又说,“大爷回来得仓促,也没顾上从日本给你们带点儿什么礼物。”

  语音未落,弟弟的男孩抢着说:“你带了,给邻居家的毛毛和秀秀了!”

  王小嵩说:“那,是因为他们帮忙往家里搬花来着。这样吧,大爷一人给你们十元钱好不好!”

  他说着掏出钱包,给了他们每人十美元。

  妹妹的女孩奇怪地问:“这是什么钱啊?”

  妹妹说:“小傻帽儿,这是美元,十美元顶人民币七十八元呢。别弄丢了,先给妈,妈替你放着。”她将十美元从孩子手中一把夺去,揣进了兜里。

  弟媳也冲着男孩说:“瞧姑姑替你小妹保管着了,妈妈也替你保管着吧。”——也一把夺去,揣进了自己的兜。

  两个孩子对视着,不悦地努起了嘴。

  全家围桌而坐,举起了酒杯。团圆饭总算吃成了。

  弟弟和妹夫轮番给大家照相。

  妹妹和弟媳不停地往王小嵩饭里夹菜。

  吃了一会儿,妹夫开了口:“哥,你这次回去以后,能不能把我也办出去啊?”

  王小嵩抬起头:“你……出国能干什么?”

  妹夫说:“别的干不了,卖卖块儿,打工还不行啊?”

  王小嵩说:“你别有这念头。”

  妹妹插上来说:“其实是我的念头,他厂里效益不好,每个月只开百分之七十的工资了……”

  妹夫说:“下个月恐怕百分之七十也开不出来了。”

  母亲说:“小嵩,你要是不为难的话,让他出去闯闯也好。男人,总得挣钱养家糊口啊。”

  王小嵩看着母亲说:“妈,咱们中国人,在日本,不是那么容易找到工作的。没有一技之长,在国内摆摊卖菜,也比出去受歧视好。”

  妹夫说:“我不怕歧视。将来,在中国,人穷就不受歧视了?”

  王小嵩诚恳地说:“即使刷盘子,对外语不过关的中国人,美国、日本等发达国家的盘子,也不是那么好刷的。除非去阿根廷、墨西哥一类的国家才能混……”

  妹妹有些不高兴:“哥,你就这么瞧不起我家这口子啊?你怎么不说让他到非洲去?”

  妹夫说:“阿根廷、墨西哥我也去!非洲我也去!”

  王小嵩赶紧说:“我不过开句玩笑。好,等哥在日本站稳了脚跟,把你们都办出去!”

  弟媳也插上了来说:“哥你都当上了商务代表,还不算站稳了脚跟呀?”

  王小嵩说:“什么代表不代表,不过是这一次老板一相情愿地认为我回来谈合适罢了。”

  弟弟说:“哥,我也有件小事儿求你帮忙——你这次能不能跟振庆哥说说,让我到他们兴北公司去?每个月能多挣一二百块钱,我就心满意足了。你看看咱这些破家具!”

  母亲诧异道:“不是搬过来时新买的么?才不到十年的工夫,你们就觉得破了?”

  弟媳捅了弟弟一下说:“妈,你别听他乱说,家具都新着呢!”

  弟弟忙改口:“是啊是啊,我乱说,我烧包。”

  母亲说:“我不是跟你们讲了,你们各自的打算,先不要告诉你们哥哥。他回到家里,就是听你们说这些的么?”

  王小嵩说:“妈,别责怪他们,他们说了,我心里明白了,也知道自己应该帮助他们些什么。”

  母亲严厉地说:“再不许聊刚才那些话题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弟媳一迭声地说:“对,对,听妈的,不聊刚才那些话题了,来,都吃菜呀!”

  弟弟也凑上来:“再举一次杯,再举一次杯。”

  一家人纷纷举杯,然而气氛已不如最初那么喜悦。

  王小嵩强作欢颜地应付着。

  3

  天黑了。这个时间,徐克如果不是在外面瞎转悠,或赖在哪个朋友家不走,就是在家玩游戏机。

  他又盘腿坐在电视机前,玩赛车。他操纵的那辆车,连连被撞翻。这时,有人敲门。

  他定住画面,起身去开了门——门外是一层楼的老太太,带着当年从他家拿走的油画——《伟大的女奴》。

  徐克不解地问:“大娘,要送给我还是要卖给我啊?”

  老太太说:“都不是,当年从你家拿走,大娘说要替你保存的嘛!几次想送上来,可你都不在家。今儿个还给你,物归原主啦!”老太太说着带画进了屋——那画已然旧了,灰蒙蒙的。

  徐克说:“我的?是我的么?”——他是真忘了,不是装的。

  老太太说:“你忘了?十年前的那一天,来了好多人,气势汹汹,抄家似的。”

  徐克终于想了起来:“噢,对对,是我的。”

  老太太说:“要不是大娘当时灵机一动,连这幅画也不知属于谁了。”

  徐克说:“大娘,你们留着呗!我如今已经不挂这些了,过时了——瞧我墙上现在挂的,都是抽象的,现代的了。”

  老太太说:“哎,该还的,就得还嘛!”说着将画靠墙放稳。并不走,却坐在沙发上,搭讪地说,“小徐子,告诉大娘个实话儿,现在有了没有?”

  徐克莫名其妙:“什么啊?大娘。”

  老太太启发他:“想想你还缺什么?大娘还能问什么?”

  徐克恍然大悟地说:“老婆啊?这叫我怎么跟你说呢?想有,明天就能领着一个去登记。不登记也有乐意的。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呢,又不那么容易了。”

  老太太说:“既然你还没有,那大娘就跟你挑明了吧。大娘也是借个因由,来给你保媒的。”

  徐克笑了:“大娘,您太热心了,说我听听。”

  老太太说:“我们家二姑娘,你见过不止一次了。不能算漂亮,可也不能算丑是不是?又打算离了。当然了,凑合着也能过下去。可如今人们,凡事都不愿凑合了是不是?当年大娘就替她相中了你。你父亲当然也很同意的。可偏赶上你当年栽了那次大跟头,结果一点儿缘就断了。她也是兵团回来的,比你大一岁。你要是觉得你二姐还称你心呢,大娘就支持她立马离了!你二姐早就是工程师了,而且评上了副高职称。你们结了婚,你一并连儿子都有了。你父亲当年可就盼着有个孙子,可喜欢你二姐的孩子了!你和别的女人结婚呢,未见得就准能有儿子。你有存款,你二姐有职称,你们结了婚,不等于是——科学技术与经济基础挂钩、联合,图个共同发展么?现如今不是这么提倡么?楼上楼下住着,大娘替你们照顾孩子,多好呢?你不习惯上班了,就永别上班,在家只管做做饭。你考虑考虑,大娘是不也为你好?”

  徐克沉吟。

  老太太说:“过了这一村,可没有这一店了。你二姐工资也不低,月月三百多呢!而且还得过好几次科研奖。”

  徐克支吾:“这,她……不知我二姐对我……”

  老太太忙不迭地说:“她对你是心里早就有意啦!要不她能一次次往我这儿跑么?”

  这时又有人敲门。

  徐克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三十多岁油头滑脑的年轻人——便是当年带徐克买过画的那个青年。

  老太太不得不起身:“那我先走了。你寻思寻思,过几天给大娘回个话儿。”

  徐克将老太太送出门,回到屋里,望着那姓李的年轻人,并不欢迎地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小李瞧着那幅画:“我当年带你买的画嘛。”

  徐克说:“又要带我去买画?”

  小李说:“不不不,你别误会……”机密地说,“大哥,有个能发一笔财的机会,我来给你报个信息。”

  徐克说:“这样的机会,你心里还想着我?”

  小李说:“那当然!机会首先给予大小财神爷们么!有户人家,要卖房子,很便宜,才要几万,那地方不久准动迁。你趁现在买下了,将来动迁,一套新房子就到手了。一转卖,坐享其成的,就能赚个五万六万的。”

  徐克问:“你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小李做出一副可怜样儿:“我能得什么啊!我这纯粹是学雷锋,做好事,从你们双方收点儿介绍费而已。”

  徐克说:“我没这方面的兴趣。”

  小李说:“哟嗬,听这口气,对赚钱都烦啦?”

  徐克说:“赚了钱又怎么样?”

  小李启发地回答:“赚了钱,消费和享受水平更上一层楼啊!”

  徐克说:“我知足了。”

  小李摇头:“你那几十万,才哪到哪啊?你没听人家说么?十万刚脱贫,二三十万刚起步。你刚在起步的初级阶段啊!几年以后,人民币一贬值,你又变得和穷光蛋差不多少啦!”

  徐克说:“你是不是因为自己在银行没有存款,才盼着人民币贬值啊?”

  小李受了委屈似的说:“哪儿的话!我纯粹是替你忧患着啊!”

  徐克说:“我用不着你忧患。我觉得当个小小的息爷,自我感觉也挺好。你还是替你自己忧患吧!”

  小李说:“这一点不用大哥教导,我可不整天都替自己忧患么!大哥不瞒你说,有时候我走在马路上,看着十几层的宾馆,心里边就不由得不想——它要是我的多好!它咋就不能是我姓李的呢?看见一个漂亮妞儿,也想,那座大宾馆要是我的,这漂亮妞也是我的了。大哥你说她不是我的还有跑么?经过市银行,也想什么时候它成了我的呢?我就不信我不是当银行家那块料!我要当了银行家,职员都要女的,年轻的,漂亮的,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超过二十五的一概不要!得教她们懂礼仪,见了我得鞠躬,说:‘总经理先生您好!’我这人,你知道,是博爱主义者。我会‘博爱’她们的。她们呢,对我得有接受我‘博爱’的义务。这一点雇用合同上就得写清楚,要作为我对她们的管理宗旨……”

  没听他说完,徐克早已盘腿坐在电视机前,继续玩电子游戏。

  小李心驰神往继续做着美梦:“大哥你知道一亿元是多少钱么?人家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有一个外国阔佬,找了个情妇,嫌他太太整天监视着他,盯他的梢,行动不自由,就给了他太太一百万,叫太太每天花一千,去旅游。他太太照办了。三年后才花光了钱回到他身边。他心里那个烦啊,又给了太太一亿元,叫太太继续去旅游,还是限定每天花一千。结果,他太太三十多年后才回到他身边。大哥你说钱这东西多好哇!多人性啊!”

  徐克不耐烦地说:“你他妈的有完没完?”

  小李看了看手表:“哎哟,时候不早了!大哥,别小孩子似的玩起来上瘾了!走吧走吧!看房子去吧!”

  他说着替徐克关了电视,拖起徐克就走。

  徐克想发作,可见对方嬉皮笑脸的样儿,忍了,冷冷地说:“我希望我是最后一次见到你!”

  小李并不计较地说:“好好好,最后一次,像电影里说的,这次以后,我自觉从你面前消失。”他将徐克拖出了门。

  深夜,一条黑暗的街——一面是一个单位带电网的高墙,一面是拆迁后的残垣断壁、废墟……

  只有前面的街头,亮着一盏昏黄的路灯。

  徐克和小李远远走来……

  小李迈着小碎步跟在徐克后边,忙不迭地问:“大哥,你觉得房主那人怎么样?”

  徐克说:“不怎么样,虚头巴脑,老奸巨猾。”

  小李说:“你怎么会对他有这种印象?其实他那人挺够哥儿们的!”

  徐克说:“一路人总说一路人都是好人。”

  小李说:“得,那就别管他人好不好了,房价还算公道吧?”

  徐克说:“一问到房契,他就支支吾吾的了。”

  小李说:“大哥,这他不敢骗你,中间不是还有我担保的吗?”

  徐克站住,拍了一下小李的肩膀:“小老弟,别再和别人合伙坑我了。我的钱是十年间辛辛苦苦挣的。你和人合伙坑我也不止一次了,这次就彻底死了心吧。”

  小李说:“不,我不死心。我对你有信心。”

  徐克听到废墟间有响动,疑心地望过去,并喝问了句:“什么人?”

  寂静的废墟。

  徐克问小李:“你刚才听到了么?”

  小李耸耸肩。

  废墟间传来一个女人口被堵住发出的呜呜声。

  徐克说:“听……”

  小李也听到了:“大哥,快离开这儿,别管闲事儿。”他扯着徐克就走。“救……”——只一个字,接着又是女人口被堵住发出的呜呜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徐克说:“走,跟我去看看……”

  小李说:“大哥,咱装没听见不行么?”

  徐克一把攥住小李的手:“跟我过去!”

  “你要管闲事儿,你自己管吧,我可不奉陪了。”小李说着,扯脱手,跑了。

  徐克骂道:“你妈的!”他再次向废墟望去,呜呜声继续传来……

  徐克自我说服:“也许老子幻听吧?”

  他一边朝废墟望,步子一边离开,他也想趁早离开这不祥之地。“救命!”

  他站住了。

  他奔到了废墟前。

  他搜寻着,诈唬着:“谁,滚出来!”

  突然,从一堵断壁后扑出一个人影——刀光一闪,向他刺来。

  他躲过那一刀,和那人扭打起来。

  他们在地上翻滚。

  徐克的头重重磕在砖堆上。

  对方起身,捂着腹部,摇摇晃晃地逃了。

  徐克从砖堆上爬起,揉着头。

  呜呜之声响在附近。

  徐克寻找着——在半扇屋角那儿,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双手被反捆着,口中塞了东西,裙子被撩在身上……

  徐克回到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迫不及待地吸烟。

  他发现自己双手有血,自己衣领上也有血迹。他吃惊起来,自怕起来,赶忙脱得只剩裤衩,上下检查自己身上有无受伤之处。

  他又用两面小镜子反照自己身体。

  当他确信自己没有受伤之后,长长地松了口气,冲入洗漱间打肥皂洗手。

  他从地上拎起西服,将西服泡入浴缸,水顿时变红。

  他叼着烟,拿着烟灰缸进了卧室,仰面往床上一倒。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今天没有做无名英雄的人了吗?老子不就是么……”

  4

  王小嵩匆匆走过大厅,踏下台阶,坐入一辆出租车,如期赴约去了。

  车刚开走,宫本出现在宾馆门口——他也匆匆踏下台阶,招来一辆出租车。

  宫本坐入车内,吩咐司机:“看见前面那辆红车了么?跟着就是了。”

  两辆车一前一后汇入车流。

  出租车司机瞥了宫本一眼;宫本一脸严肃。他从反照镜发现了司机疑惑的一瞥,干咳了一声,不自然地笑:“别误会,不是盯梢……”

  司机说:“是不是盯梢不关我的事,您下车拍下钱就行!”

  王小嵩的车在他和那小老板约好见面的饭店门前停住。

  王小嵩下了车,看一眼手表,走入饭店,用目光寻找,不见那小老板的身影。王小嵩在一张最容易被发现的桌子旁坐下,服务员小姐走过来说:“先生,请点菜。”

  王小嵩说:“先来一杯饮料吧,我还在这儿等人。”宫本从窗外望着——王小嵩在缓缓地饮,这时那个小老板出现了。

  小老板一进门就发现了王小嵩,大老远伸着手,热情地走过来。“亲爱的战友,你很准时啊!”

  “我一向如此。”王小嵩并未伸出手去,而是从西服内衣兜掏出一封信交给他,“钱我如数带来了。我不会少给你一张的,希望你别在这儿点了……”

  小老板说:“这怕什么?许多买卖都是这儿成交的。炒地皮的,炒房子的,炒股票的,炒外汇的,拉皮条的,作掮客的,买空卖空的,这儿是咱们社会主义的‘搞活俱乐部’。”

  他说着,将钱从信封抽出半截,两根指头抹了点唾沫当着王小嵩的面点起来。

  王小嵩皱着眉将脸转向一旁。

  小老板点完钱,揣入自己的西服内,举起了王小嵩喝剩下的半杯饮料:“借花献佛了,为咱们战友之间初次合作的成功,我意思意思……”他一仰脖子,饮尽。他掏出手绢,很绅士地拭拭嘴,又说,“口是心不非,一次饮半杯。”

  王小嵩说:“看在我们都曾是兵团战友的分上,我郑重地请求你,不要四处传播振庆那点儿隐私了!都是性情中人,谁还没有点儿隐私呢?”

  小老板说:“对,很对。但是人和人可就不一样了。我的隐私不值钱,他的隐私值大钱。谁叫他是大老板呢?我卖给你的,只不过是那份材料、那几封信和那些照片,没连舌头也一块儿卖给你。”

  王小嵩压着愤怒说:“你……你太卑鄙了。”

  小老板无耻地一笑:“这年头,还有不卑鄙的人么?你就不卑鄙么?你不卑鄙,买那些东西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我卑鄙,可我却公开承认我卑鄙,而且从来就没打算变得高尚过。与那种内心其实同样卑鄙,却非要装出一副不卑鄙的样子的人相比,我其实倒显得不太卑鄙了。”

  王小嵩极其厌恶地盯视着他,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

  小老板说:“你厌恶我?鄙视我?心里瞧不起我,是不是?实话告诉你,我是中国特色的‘坑友族’,即不但坑不坑白不坑的一切人,还坑战友,坑朋友,坑一切误认我不可能坑他们的男人和女人。一句话,统统坑啦坑啦地!但相对而言,后一些人容易坑。我笨,只好偏重于坑容易坑的。马无夜草不肥——这年头,人不坑人能富么?你要是手头阔绰,我可以连你刚才郑重请求我的,属于我舌头的那一点儿小小的自由,也一并地再销售给你,出个更合理的价格吧。”

  王小嵩似乎意识到自己上当了,然而呆呆地盯着对方,显得憎恶而无奈。“你对我真诚,我对你也得真诚,战友之间,应以诚相待是不是?所以我真诚地告诉你——我来会你之前发现,那些照片的底片还保留在我那儿,还有那几封信的复印件。你买下的是正品。副品,我打算削价处理,感兴趣的人还真不少。”

  他站起来,对王小嵩莞尔一笑,扬长而去。

  王小嵩瞪着他的背影,突然抓起杯子,欲往地上摔,一服务员小姐拦住他:“哎,先生……”

  王小嵩控制住自己说:“请再来一杯……”

  宫本始终在窗外注视着……

  小老板得意扬扬地一出饭店的门,被两个便衣一左一右挟持住了。

  小老板大叫:“哎哎哎,干什么?这么灯火辉煌的地方,敢绑票哇?”

  一个便衣说:“我们是公安局的。”

  小老板说:“我……我犯什么法了?”

  另一便衣用警棍捣了他一下:“别嚷嚷,你自己心里明白。”

  他们将他挟持着上了一辆停在暗处的警车。

  这一幕也被宫本看在眼里。

  王小嵩还在喝酒,一抬头,发现宫本已不知何时坐在对面。

  宫本说:“小姐,来一杯啤酒……”

  王小嵩掩饰地说:“真巧……”

  宫本说:“用你们中国话说,无巧不成书嘛!我借给你的美元,现在又不想借给你了,还给我吧。”

  他向王小嵩伸出了一只手。

  王小嵩有点不知所措地说:“你…我……我已经用了。”

  “拿不出来了?”

  “是的。”

  “倒给刚才那头猪了?”

  “这……没有……”

  “我在窗外亲眼看到的……”宫本见服务员送酒来,没再说下去。

  服务员走后,宫本接着说:“家父很有眼力,你确有商人头脑——借美元炒外汇,无本生意……”

  王小嵩说:“你在侮辱我!……”

  宫本喝了一口酒后说:“一比几?一比九?还是一比十?”

  王小嵩说:“好吧,我不想解释,就算你说的那样……”

  宫本说:“虽然,你改姓了一个受尊敬的日本家族的姓氏,但你,骨子里还是一个丑陋的中国人!我们宫本家族的座右铭是——利之所有,虽千仞之山,无所不上。我们也投机股票,但是那在股票交易所正大光明进行的!你给我记住——我们宫本家族的人,从不曾向流氓猥琐之徒私下里倒过外汇!”

  他将杯中酒朝王小嵩脸上泼去,拂袖而去。

  周围的人都望着王小嵩。

  王小嵩满头满脸湿漉漉地狼狈地呆坐在那里。

  5

  三天很快便过去了。吴振庆从所谓的“香港”回到了兴北公司,推迟了三天的谈判再度举行,所不同的是,兴北公司会谈室悬挂起一个横幅,上面写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攮,皆为利往。”

  王小嵩、宫本与吴振庆和陪他上次出席会晤的那位顾问角色的人分阵而坐,长条谈判桌的空间里摆着几盆盛开的花——君子兰、马蹄莲和万年红。

  小高居中,坐于横幅之下,她负责记录。

  吴振庆七分矜持三分亲热地寒暄:“两位朋友,这三天来,玩得还高兴么?”

  宫本喧宾夺主地说:“有善解人意的高小姐陪同,三天过得太愉快了。”

  小高微微一笑。

  吴振庆说:“谢谢对本公司雇员的夸奖。”接着,他瞧了王小嵩一眼,似乎打趣地说:“全权代表先生的表情未免太严肃些了吧?”

  王小嵩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是么?”他指指横幅,说,“如果我没记错,三天前我们双方第一次坐在这儿的时候,我似乎并没有欣赏到它。”

  吴振庆说:“这是我刚从香港带回来的,俗白了点儿,但字还算漂亮,起码我觉得是那样。据说,这是《史记》中的一句话。”

  王小嵩不露声色地问:“吴先生香港之行,收获必定很大吧?”

  吴振庆说:“这牵涉到本公司商务活动的动向,恕本人无可奉告。”

  宫本也望着条幅:“我不但欣赏其书法,更欣赏上面的四句话,吴老板数次到日本去,乃为利往,我们此行,乃为利来啊!看来,中国的古人要比中国的现代人实在得多呢!”

  他自以为说得机智又不失俏皮,自负地笑着。

  顾问开口道:“就实在这一点而言,我们当代中国人,自然仍需继承我们老祖宗的民族传统,而日本的朋友们,似乎更有必要向我们实在的中国人学习。”

  吴振庆点头赞许:“我的同事,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他瞧瞧王小嵩又说:“我看,气氛已经营造得够坦诚的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切入正题了?”

  王小嵩刚要开口,宫本抢先说:“完全同意!”

  吴振庆不禁望了望小嵩,那意思是:你们这是怎么了?究竟谁是代表了?

  宫本说:“我方的条件,预先已用电话传达了过来,想必贵公司已予以考虑了,我们对意向只有一条小小的修正。”

  吴振庆说:“请讲。”

  宫本说:“将我方所分利率,由百分之四十降低为百分之三十。”

  吴振庆很意外地说:“咦?这可是令我们既受鼓舞又非常感动的修正啊!”

  宫本接着说:“相应地,将我方投资八万美元一款,修正为:三年以后,按市场效益,另作投资决定……”

  顾问插上来问:“宫本先生,您刚才说,只有一条小小的修正,这不是已经修正了两条了么?”

  宫本回答:“不,是修正了一条,因为以上修正内容,归纳为一条了,也就是意向书上的第三款。”

  吴振庆看了看他的谈判顾问:“宫本先生的思维方式很有意思是不是?”

  顾问板着脸问:“我不认为很有意思,我认为……非常之无理。”

  仿佛并没有什么发言权,吸着烟,撩起目光似乎正研究吊灯的王小嵩,此时将目光投向了顾问的脸。

  宫本也很不悦,咄咄逼人地说:“你!我可是一直在使用温和的谈判词语!”

  吴振庆一笑,向宫本做了一个“请勿恼火”的手势:“请原谅我的谈判顾问出言太实在了。”他将目光转向了王小嵩,“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那么贵方的全权代表,是否仍和三天之前一样,还是您王小嵩先生呢?或者应该称您宫本一雄先生才对?”

  王小嵩:“我并没有得到崎丸公司总裁宫本健太郎先生免去我全权代表资格的正式通知,在我被认为代表崎丸公司的场合之下,我当然觉得称呼我宫本一雄先生更加符合我的身份。”

  吴振庆步步紧逼地:“那么宫本一雄先生,我再请问,您的伙伴刚才修正合作意向条款的发言,是否算正式发言?是否代表崎丸公司或您本人?”

  王小嵩点点头:“正是那样。”

  顾问逼一句:“正是哪样?”

  王小嵩说:“正是……吴先生所理解的那样……”看得出来,他极不情愿正面回答“是”或“否”,而希望吴振庆自己意会。

  顾问又问:“宫本一雄先生,还是请您明确回答‘是’或‘否’,请不要用外交辞令。”

  吴振庆说:“对对,在您没有明确回答之前,我是难以正确理解的。”

  王小嵩违心而且不悦地说:“那么好,我就像小学生一样回答贵方的疑问。宫本达夫先生刚才就敝公司修正第三条款的发言,代表我本人,也当然代表崎丸公司。”

  吴振庆说:“如果我的领悟力不很迟钝的话,我可否得出这样的结论——由我方立项,我方总投资,我方负责开拓市场,我方承担宣传义务和具体销售,而贵公司作为合作伙伴,实际上并不承担任何风险,但却要从中分得百分之三十的利润,如果将来确有利润的话……”

  宫本接口说道:“如果吴先生对我们合作生产条形码收款机将来在中国能否打开市场,能否获得利润尚且心中无数的话,作为一名实业家,为什么还要立项?当初又为什么要到日本去游说我方合作呢?”

  吴振庆端起茶杯正要喝,听了宫本达夫的话,脸色一沉,将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茶水溅了出来。

  他的顾问暗中扯了扯他的衣服。

  “我这只手最近患了神经麻痹症,连只小小的杯子都端不稳了。”吴振庆瞧着自己的手,煞有介事地做五指伸展的运动。

  王小嵩说:“我想,吴先生对于条形码收款机将来能否在中国打开市场,是否获得利润,肯定并非像我的伙伴所认为的那样心中无数,恰恰相反,而是胸中有数、充满信心的。”

  吴振庆沉下的脸色渐渐缓和,向王小嵩投去心照不宣的一瞥。

  王小嵩继续说着:“在贵方的意向书中,对条形码收款机作了较为详细的市场调查、市场分析、市场预测。这一切还是做得令我本人十分满意的。我本人同时认为,八千万台数,对于中国这个广大的应用市场而言,绝非是一个夸张的数字。如果我们双方不去开发这一项目,那么不久的将来,别人便会去开发,或者也可以这样说,吴先生便会去寻找另外的合作伙伴的。吴先生,是不是这样?”

  吴振庆的脸色不但缓和,而且对王小嵩的话表示满意。他点了点头。

  宫本却分明对王小嵩的话心生反感,他开口要说什么,王小嵩连忙阻止住他:“达夫,请表现出一点儿应有的耐性,让我把话说完。我之所以强调以上是我本人的看法,乃是因为,就崎丸公司而言,对八千万台这个数字,和我本人的看法确实存在着差异。崎丸公司,是一个在商务投资活动中以风格稳健著称于世的公司。它一向主张在预测时保守些,在开发时努力些。但是这一点差异,无论体现在我和我所代表的崎丸公司之间,还是体现在崎丸公司和兴北公司之间,并不真正构成我们双方谈判的障碍。八千万台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以一年生产二十万台算,四百年才能满足市场需求量。朋友们,四百年之后,谁知道条形码收款机会不会陈列在什么古旧科技博物馆里……”

  吴振庆哈哈大笑:“那时候我可就根本不希望和朋友们谈论什么条形码收款机了!天堂里不再需要金钱了是不是?”

  僵局一打破,气氛变得轻松愉快了些。

  王小嵩也笑了笑,说:“所以,条形码收款机的市场需求,绝非我们双方所能垄断,也非别人独家或者几家所能垄断。可以说是一个相对无限的市场。如果我们真能达成合作,那也只不过先行一步,争取在将来的市场竞争中闯出信誉来,站稳阵脚,割据一块市场而已。我认为,我们双方谈判的难点,恰恰在于由我方提出的属于第三款的修正上。据我所知,谈判一词,在英语中包含有‘妥协技巧’这一层意思。我主张我们双方都作出些使对方能够欣然接受的让步。”

  顾问真诚地望着王小嵩:“我很欣赏宫本一雄先生以上的一番话。尤其欣赏您对‘谈判’一词的独特的理解。”

  宫本达夫更加不悦,闷闷地吸烟。

  吴振庆爽朗地说:“这三盆花,是我今天早晨特意吩咐一定要摆在我们之间的——君子兰,是我们中国人和日本人共同喜爱的花,它象征着以诚相待的风度。马蹄莲,只开白花,据我们所知,大和民族是个喜爱白色的民族。我们将这盆马蹄莲放在三盆花之间,表示我们十分看重和朋友们的合作关系,也表示,崎丸公司的利益,在我们心目中是有其应有的位置的。而这一盆一品红呢,象征共同的事业红红火火。”

  宫本达夫打断了吴振庆:“吴先生,我们坐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满足赏花的雅兴吧?”

  吴振庆一怔,他的顾问又扯了他的衣服一下,他隐忍地用烟堵住了嘴。

  王小嵩也暗中扯了宫本的衣服一下。

  宫本生硬地将王小嵩的手打开,不管不顾地说:“吴先生,您刚才说,我们崎丸公司并不承担任何风险,但却要从中分得百分之三十的利润,我认为您这种说法,是对我们崎丸公司形象的损伤。”

  吴振庆:“噢?有那么严重么?”

  王小嵩又暗中扯宫本的衣服。

  宫本又生硬地将他的手打开:“我们崎丸公司并非不承担任何风险。我们将‘崎丸’与‘兴北’两个字联在一起,这本身便等于冒着一种风险。”

  “噢?”吴振庆不禁和他的顾问对视一眼,顾问不以为然地甚至是宽宏地一笑。

  宫本接着说:“声誉关系着我们崎丸公司的生死存亡,也关系着我们整个宫本家族的兴衰荣辱。”

  吴振庆说:“那么,你们是像我们国内某些电影厂家一样,只不过是将厂标卖给我们一用喽?”

  宫本肯定地点点头:“同时还将你们中国目前对中外合资企业的税收优惠政策带给你们。”

  顾问又问:“这,我们就不知道您的话是从何谈起了。难道,我们中国对中外合资的优惠政策,不是我们中国政府给予我们的,倒是你们崎丸公司给予的了么?”

  宫本说:“不管怎么说,享受到这项优惠政策,实际上便是获得了一大笔可观的经济效益,这其实也等于我们崎丸公司的变相投资。”

  王小嵩不得不制止他:“达夫,你已经离题万里了!”

  宫本不加理会:“别打断我!你们兴北公司是以房地产生意起家的,可你们现在这一条腿,已经偏瘫了,如果你们的另外一条腿不踏向别的市场,你们将是既有远虑也有近忧的。”

  吴振庆、顾问及小高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王小嵩。

  吴振庆的目光是那么恼怒。

  王小嵩为缓和骤然又紧张起来的气氛,建议道:“我建议,现在是不是休息几分钟?”

  宫本坚决地说:“不,在谈判的关键时刻,休息是一种常见的策略,不休息而一鼓作气,也是一种策略!我认为后一种策略对我们双方都同样适合。”

  顾问说:“就算如您所说,我们的一条腿已偏瘫了,那么在我们将另一条腿主动迈向你们的时候,你们只愿作出今天这样子的合作姿态么?”

  宫本说:“我们的条件是苛刻了些,但对于山重水复疑无路的你们,接受我们的条件,也许才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吴振庆嘲讽地说:“让我们和你们,联手以假乱真,损害我们中国的利益,而后再分一部分利益给你们?你们‘崎丸’两个字的售价也太高了吧?”

  “听我说两句……”王小嵩话刚出口,吴振庆竖掌制止了他,缓缓站起,指着宫本说:“你做白日梦吧!”

  宫本也一下站了起来:“我希望你考虑这个梦可能变成现实对你们的利益关系!”

  吴振庆终于爆发了:“小日本!你他妈的给我滚!滚!”

  王小嵩也霍地站了起来厉声说:“吴先生,我要求你向我的伙伴道歉!”

  吴振庆猛地将脸转向王小嵩:“如果我不呢?”

  王小嵩也毫不退让:“那,我将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从现在起,我们的身份不再是你们兴北公司的客人了!”

  吴振庆哼了一声道:“请便!”说罢他悻悻而去。

  “宫本达夫先生,我愿代替我们老板,向您郑重道歉!”顾问站起朝宫本鞠了一躬,“请包涵。”

  他也走了。

  宫本哼一声,愤愤然坐下。

  王小嵩抓起一支烟,可是没吸,将烟狠狠夹断,扔在桌上,对宫本发火道:“如果你真比我了不起,你父亲就不会派我做全权代表!事实证明,你相当愚蠢!而且,好大喜功!连对你父亲委派的全权代表,都缺乏起码的信任度!”

  宫本强词夺理:“可你一直在说些暧昧的话!”

  王小嵩说:“别忘了我比你年长近二十岁,我是中国人!我比你了解吴先生那样的中国人,在这一点上,你的日本脑袋,并不见得就比一个中国人的脑袋大脑沟回多几圈儿!”

  他也愤愤地走了。

  谈判室里一时只剩下宫本和小高。

  小高遗憾而略带同情地望着宫本,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他是对的。”

  宫本抬起头:“我……今天显得很可笑,是不是?”

  小高说:“你此时想的,居然还是你的形象和面子;而他,是准备牺牲他的形象和面子,竭尽全力来促成这项并不很容易促成的合作,可惜你今天有意无意地剥夺了他的几次发言权。”

  她起身离开原地,坐到了宫本身旁。

  宫本灰心丧气地说:“你看,还有挽回的余地么?”

  小高说:“我很难判断,我们老板的个性是很强的。这曾使他成功,但有时也使他受挫。我们老板的心情,此时肯定和你是一样的。”

  宫本默默拿起了杯子。小高起身替他往杯里加了些水,坐下后又说:“依我看来,成败并不主要在于双方的谈判风度和个性,而在于双方的现实利益,是否真的具备一加上一等于二的前提。在一进位制算术中一加一等于二;在二进位制中等于十,在逻辑代数中等于一,而在正负相加时,等于〇,也许,我们和你们,太局限于我们各自不同的现实困境,使谈判愿望都抽象化了。”

  宫本敏感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也面临着实际投不出资的现实困境呢?”

  小高淡淡一笑:“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房地产开发那一条长足,实际上已经麻痹了呢?”

  宫本说:“或许,我们真的互相选错了合作伙伴?”

  小高又淡淡一笑:“别想那么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界很大,我们双方的机会,不仅仅在这个谈判室里……走,我陪你去逛逛,一块儿吃饭吧。”

  说着,两人站起来,一起走了出来。

  6

  走在路上,宫本说:“我现在感到很孤独。”

  小高说:“内心里真正感到孤独的,其实不应该是你。”

  宫本站住,疑惑地望着小高。

  小高说:“是贵方那位全权代表先生,你能理解他今天中午一个人进餐的心情么?”

  宫本说:“那,我们回宾馆去,陪他一起吃饭吧!”

  小高摇摇头:“恐怕,他会觉得孤独比与人周旋地交谈还要好些。”

  吴振庆一怒之下,回到总经理办公室。他一边背手踱步一边骂:“他妈的,和我们‘兴北’一样,也面临困境的一个公司,一来到我们中国,居然摆出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而且分明是瞧不起我们,句句傲气凌人,以势压人。”

  顾问跟在他身边:“那,我们也应该保持冷静,保持应有的谈判风度。”

  吴振庆站住说:“可那小日本儿也欺人太甚了!”

  顾问说:“但王小嵩的态度毕竟是中肯的。”

  吴振庆吼道:“他?别提他!提他我更来气!他哪儿像一位全权代表?整个一个看人家脸色的催奔儿样儿,傀儡!”

  顾问说:“我们连王小嵩对谈判怎么想的都不知道,就崩了,而且你最后对他的态度也很不友好。”

  吴振庆说:“谁叫他煞有介事地要我当面儿向那小日本道歉!”

  顾问说:“如果我是他,我当时也只有那样做。”

  吴振庆说:“可他是中国人!”

  顾问紧接着说:“可他是一家日本公司的代表啊!你离开后,我已经替你向宫本一雄郑重其事地道歉了。我看,你也应该姿态高一点儿,给王小嵩挂个电话,在电话里先说几句主动的话,毕竟你们从前那么好过。”

  吴振庆不置可否地说:“我心里烦,先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那也好,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把人家邀请来的,咱们起码要做到买卖不成仁义在。”顾问说着走出去。

  吴振庆在他办公桌后的大转椅上坐了下去。

  他打开抽屉,取出一瓶镇定之类的药吞服了两粒,将水杯放在桌上时,目光落在玻璃板下的一张纸上,纸上写着:

  贺老大哥振庆荣任总经理,相聚书言以警策:

  必得之事,不足赖也;必诺之言,不足信也……

  郝梅

  何妨得意,不可忘形……

  韩德宝

  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撤,甭硬撑着……

  徐克

  吴振庆心想:小嵩,小嵩,就是缺你当时给我的赠言。他将手放在了电话上,可是并未拿起,又缩了回来。

  他又抓起了电话,拨号。

  仰躺在床上的王小嵩抓起了电话:“喂,说话啊……”

  王小嵩的声音:“喂,喂?”

  吴振庆缓缓将电话放下了。

  宫本回到宾馆。

  他在自己房门前站住,并未立刻开门进去,犹豫了一下,去敲王小嵩房间的门。

  里面无人应声。

  宫本感到奇怪,就去问楼层服务员小姐:“小姐,请问,知不知道我隔壁那位先生到哪里去了?”

  小姐问:“那位用日本名字登记的中国人么?”

  宫本点点头。

  小姐说:“他问我录像室在几层,也许看录像去了吧?”

  宫本问:“是这样……什么片子?”

  小姐说:“李小龙的片子。”

  宫本又问:“痛打日本浪人的?”

  小姐说:“今天放的,好像是跟美国人较量的。”

  宫本找到录像室,人不多,屏幕上,李小龙已大打出手——不过,并非是和美国人较量的,还是痛打日本人……

  宫本用目光寻找王小嵩,发现他后,走过去坐在他身旁。王小嵩盯着屏幕,没注意到他。

  他握了一下王小嵩的手,王小嵩才扭头看到他。

  宫本低声说:“也许,我对你产生了一些误解,所以,才……”

  王小嵩也低声回答:“不必解释,我早已被人误解惯了。”

  宫本也盯着屏幕:“你觉得,三十万怎么样?我说的是人民币,是不是太少了点儿?”

  王小嵩问:“什么意思?”

  宫本说:“家父不是强调过么,谈判桌上达不到的目的,谈判桌下要继续进行。”

  “收买?”王小嵩转过头看着宫本。

  宫本说:“也不能说是收买。是——为了达到目的所采用的不公开的特殊方式。目的是主要的,方式不过是技术性问题。”

  王小嵩转过头去:“那么,谁去进行呢?”

  宫本说:“当然应该是你,你不是曾说,你比我更了解吴先生那样的中国人么?以你们的相互关系而言,有些话更好当面讲透彻。”

  王小嵩说:“正因为我比你更了解他,所以我不合适。他今天只不过是对我们有些恼火,而当他鄙视我们的时候,我们的身份就不会是兴北公司的客人了。”

  宫本说:“如果他会因此而鄙视你,也必定会鄙视我。”

  王小嵩说:“那不一样,一个中国人对另一个中国人的鄙视,是会强烈于对任何一个外国人的鄙视的,这是中国人的普遍共性。”

  宫本无奈地说:“那……只好是我去了。”

  他站起来时,王小嵩盯着屏幕又说:“记住我的话,他喜欢开门见山,直来直去,而讨厌拐弯抹角,试试探探,技术性问题尤其要对‘品牌’有起码的了解。”

  晚上,吴振庆家住的街道,有三五行人往来而过。

  一男一女在楼下停住——是宫本和小高。

  小高指着一扇窗户说:“住三层,三〇一。他的行踪我最有数,现在肯定在家。”又看了一眼手表,“平时七点钟是很难在他家里找到他的,今天是个例外。”

  宫本有些担心:“他不会拒不见我吧?”

  小高说:“我想,还不至于。你是主动来和他化解矛盾的嘛!别优柔寡断了。”

  宫本说:“谢谢你亲自带我来,否则我,真是没足够的勇气……”

  小高微微一笑,柔情地望着他。宫本忽然忘情地拥抱住她,欲吻她。一个男孩儿从楼内冲出,撞在宫本身上,使两人吃了一惊……

  男孩儿不满地说:“亲嘴儿也不找个不挡道的地方!”

  宫本只好放开小高,难为情地摸摸自己脑袋。

  小高朝楼洞里轻轻推他:“快去吧!记住,千万别说是我带你来的。”

  吴振庆家。

  吴振庆又在喂鱼。葛红乜斜着他:“哎,你想往鱼缸里撒多少鱼食啊?要把这几条鱼也撑死啊?”吴振庆朝鱼缸里一瞧,水面上已起了一层鱼食。

  葛红说:“你改改这毛病!以后心里有事的时候,别喂鱼,刷碗擦灰什么的行不行?”说着,将他从鱼缸旁推开,拿起小网往外捞鱼食。

  这时响起敲门声。

  吴振庆去开了门——他看见门外是宫本,意外地一愣。

  宫本彬彬有礼地说:“吴先生,我未经邀请而登门打扰,希望不至于引起你的反感……”

  吴振庆朗声而笑:“哪里哪里,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快请进!”

  他拉着宫本的手,将宫本引入客厅,向妻子介绍:“这是前来我们公司洽谈的日本朋友宫本达夫先生,这是我夫人。”

  葛红和宫本点头致礼。

  吴振庆叫道:“小朋!来认识认识这位日本叔叔!”

  葛红说:“他出去了。”

  吴振庆说:“这孩子!天黑了还往外跑!”

  宾主落座后,葛红说:“你们聊,我去写作了。”

  宫本望着她离开后,问:“夫人……是位作家?”

  吴振庆哈哈一笑:“就算……是吧。”

  宫本又问:“一定发表过不少作品了?”

  吴振庆说:“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她具体发表了多少作品。我每天很忙,几乎没时间读她写的东西。”

  宫本说:“吴先生,我想,开门见山地和您谈谈……”

  吴振庆痛快地说:“那好哇,我喜欢开门见山。”

  宫本试探地问:“吴先生,您作为一个大公司的总经理,月薪一定很可观吧?”

  吴振庆说:“还行,足够花,从我这个家,您也看得出来——我属于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中国人。”

  宫本接着问:“如果有一天,您这总经理当不成了呢?”

  吴振庆挠挠腮帮子:“这种可能性不是太大,您知道,我这个总经理不是国家任命的。只要我不把公司搞垮,或者自己不愿当了,大约我会一直是总经理。”谈话到此,两人的表情都变得庄重起来。

  宫本进一步问:“但是兴北公司是属于中国那类产权不十分明确的公司,对不对?”

  吴振庆回答:“对,很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一点,一定是您向贵公司的全权代表咨询后才明白的吧?”

  宫本不置可否地一笑,又说:“吴先生,有没有这样的时候呢——公司的资产越积累越巨大,却不能直接改变您私人存折上的数字。您一方面是大老板,是资产的聚敛者;另一方面,实际上又不是资产的独一无二的拥有者,心理不平衡,甚至影响您创业的积极性……”

  吴振庆心生警惕,但脸上的表情仍然很平静:“对,很对,确有这样的可能!”他请宫本吸烟,自己也吸,又说,“我这个人,不怕别人剖析我。但要剖析得准。剖析得准,我就服对方……哎,不对,从您今天谈判桌上那表现,您也没这水平啊!又是贵公司那位全权代表帮您剖析的吧?他怎么不和您一道儿来?生我气了?”

  宫本不以为然,平心静气地说:“他没生您气,他身体有些不爽……”

  吴振庆怀疑地望着宫本,心里愤愤地想:宫本一雄先生,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小嵩,小嵩,宫本健太郎那条老狐狸,想利用你达到他们崎丸公司的目的,我吴振庆就不会利用你了么?如果我们双方的利用目的都达到了,你倒是为我们双方立了一大功呢!

  宫本继续说:“吴先生,如果,不但您的月薪是可观的,您私人存折上的数字也是更加可观的,那么,您这位先富起来的中国人就会高枕无忧了是不是?”

  吴振庆连连点头:“是啊!”

  宫本见谈得入港,说得越发起劲儿了:“您统率公司的热忱也就会更加高涨,是不是?”

  吴振庆说:“是啊!”

  宫本说:“在这一点上,敝公司极愿意成全您……”

  吴振庆接口道:“前提是,我答应你们的谈判条件?”

  宫本说:“那当然!五十万可以使您在合同书上签字么?”

  吴振庆一脸正经地望着宫本。

  宫本:“少了?”猜测着他的表情,“八十万呢?”

  吴振庆挠腮帮子。

  宫本干脆地说:“要多少,您请明说吧!我们可以以日元的等值,代您存在全世界任何一家银行。日元目前坚挺,这您想必也是知道的!如果您更信赖美元或马克什么的,我们将按您的吩咐照办。”

  吴振庆说:“这,不等于是在收买我么?”

  宫本点点头:“您说得很正确。即使换一种说法,还是等于在收买您。我知道这有违商界的正派原则,但家祖父曾教导我——要成为一位成功的商人,仅仅是现实主义者是不够的,还必须是一个目的主义者!我相信事在人为……”

  吴振庆默默站起来,走了几步,向宫本转过身,一脸严肃地说:“宫本先生,您请站起来。”

  宫本不知所以地站了起来,惊愕地望着吴振庆。

  吴振庆低低地说:“请走过来。”

  宫本犹豫起来,不知道吴振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吴振庆说:“这是在我的家里,我绝不会对您无礼的。”

  宫本走到了他跟前,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样子。

  吴振庆问:“您来收买我之前,一定经历了很矛盾的思想斗争吧?”

  宫本说:“是的。”

  “可您,还是来了……”吴振庆将一只手拍在他肩上,“现在,我倒开始喜欢起您来了,我喜欢您的坦率,喜欢您那豁出去的精神。真的,收买别人,也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

  宫本喜出望外地笑了。

  吴振庆将手从他肩上放下,又说:“但是,我不得不遗憾地使您明白,您所得到的,只能是失望。”

  宫本脸上的笑渐渐敛去。

  吴振庆有些激动地说:“钱是好东西。我在侥幸加入了中国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的行列之后,更加认识到钱的作用。钱是唯一能满足人享乐的东西。某些有了钱的中国人,好比被时代倒提着双脚一下扔在了享乐的海绵堆上,那会使人感到很舒服。但享乐的海绵堆也是能吞没人的,所以,我尽量自觉地远离享乐。我的家搞成这样,那实在是需要显示出一点儿中国老板之家的样子,因为常在家里招待国外的商界伙伴儿。而我在本质上并不太欣赏奢侈。我是在穷困的家庭里长大的,是由一个指甲黑糊糊的苦力变成一个老板的,我的野心不是五十万八十万乃至几百万人民币所能满足的。它大得很,它和我们兴北公司的将来焊在一起了。您希望我拿我们公司的利益和您做交易,实际上,等于希望我卖自己的血,或者等于希望我卸下自己的一只胳膊、一条腿,向您预购健康一样,而且……”

  宫本肃然地听着。

  “我们中国有句话,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的公司里不乏有头脑的人,我和您做了这一笔交易,他们即使抓不到证据,但心里一想,也就明白其中奥秘了。而一旦被他们抓到了什么证明,那时,我也就不要再当什么总经理了。如您所说,这个公司的产权是不明确的。所以,我没有权力,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和您做您希望做成的交易……请宫本先生谅解,也请您将我的话,转告令尊……”

  宫本羞愧地一低头:“完全理解了。”

  送走宫本,吴振庆又站在鱼缸前沉思。

  葛红走到他身旁担心地说:“你们刚才的谈话我都听见了……你千万可别乱来啊!我们娘儿俩的一生,可仰仗着你哪!你要是哪天忽然被指控是一条大蛀虫……”

  吴振庆心烦地说:“去去,用不着你三娘教子似的!”

  葛红怏怏离开。

  “王小嵩,王小嵩,想不到你……会给别人出这样的主意来对付我!”吴振庆正想得出神,儿子从外面回到了家里,大声说:“爸,我看到你们公司的小高阿姨了,在咱们家楼下。不过她没认出我。”

  吴振庆很感意外:“你没认错人?”

  儿子说:“绝对是她。后来楼里出来一个男人,他们一起走的。”

  吴振庆突然发作起来:“滚开!以后天黑了,再不许出去玩儿!”吼着,他抓起烟灰缸,砸在一幅画上。

  玻璃碎了。他抓起了电话。

  他要立刻和王小嵩见面。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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