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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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1

  松花江水滔滔地流着,江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兴北公司那辆高级轿车顺着江畔开来,在江堤阶口猛然刹住。

  吴振庆首先下了车,独自迈下江堤。

  王小嵩接着下了车,跟在他身后。

  他们在台阶的底层站住,吴振庆倏地转向王小嵩:“你那位宫本达夫先生到我家用金钱收买我,这件事你知道吧?”

  王小嵩从容地回答:“知道。”

  吴振庆又问:“是你给他出的主意,对不对?”

  王小嵩摇摇头:“不。这是宫本健太郎先生为了达到其目的,交代给我的使命的一部分……”

  吴振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那么你这只吃日本食的狗,为什么不亲自到我家去进行收买?啊?!那不是更能证明你的忠心么?!”

  王小嵩不说话。

  吴振庆松开手,背过身去,双手叉腰,望着江面,愤慨地说:“你居然好意思!我问你,是不是你对我们兴北公司的房地产经营状况进行过调查……”

  王小嵩仍然非常从容:“不错,是我……”

  江风很大,吹起他们的头发,将吴振庆的西服吹得飘了起来。

  吴振庆继续声讨:“也是你,把我像一只蛤蟆一样剖析给宫本达夫看,为了使他收买成功,对不对?”

  “我们已经分开十年了,我并不了解你如今变成了怎样的人。我只不过告诉他,你喜欢开门见山、直来直去……”

  吴振庆喝道:“狡辩!这些还不够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王小嵩说:“我对崎丸公司有这种义务,我欠宫本家族一份情……”

  吴振庆猛地朝王小嵩转过身,一挥手臂,打断他:“那么你对我呢?我们当年的友情、当年的义气,换来的就该是今天这些背地里的勾当么?!”

  王小嵩真诚地看着他:“那么你也要求吧,要求我怎样报答你?我会牢牢记住,会考虑你的要求的。”

  “你!……你真是我当年的好兄弟!”

  吴振庆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说了,并狠狠扇了王小嵩一记耳光。王小嵩瞪着他愣了许久……许久……

  王小嵩将一只手插入西服内,抽出一个大信封,抛在地上,然后,转身走上江堤。

  吴振庆捡起信封——抽出其中的东西一看,是兴北公司那份内部保密材料、情书和照片……

  吴振庆猛地一愣,脑子里联想起小高的汇报,忽然恍然大悟,拿着信封,追上江堤。

  吴振庆终于追上他,倒退着走在他前边:“你娇气什么你,你成了半个日本人就了不得啦?一耳光的委屈就承受不了啦!你给老子站住!有些事不谈个一清二楚你休想走!”

  王小嵩不得不站住了。

  吴振庆说:“我知道那些东西是你从什么人那儿得到的。你得到了究竟想干什么?必要的时候要挟我?那为什么又还给我?用不上了?”

  王小嵩说:“要谈个一清二楚,咱们之间也得先扯平了再谈,否则这世界上没公理。”

  吴振庆问:“怎么扯平?”

  王小嵩也狠狠扇了吴振庆一耳光:“现在就算扯平了,还谈不谈?”

  吴振庆点点头:“谈!”

  王小嵩说:“要谈你自己对着松花江谈吧!我已经觉得,谈什么都没意思了!如果说我从前真的欠你什么,在这个信封里,我塞进了对你的报答……”

  他转身独自离开。

  吴振庆大声说道:“你要是走,我以后就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这句话起了作用,王小嵩站住了。

  他回头看时,吴振庆已朝相反方向走去。

  王小嵩望着吴振庆的背影,追去。

  吴振庆走得很自信——仿佛脑后长着一双眼睛,看见王小嵩在跟着他。

  吴振庆走到大堤台阶口那儿坐下了。

  望着江水的吴振庆,感觉到王小嵩在他身旁坐下了,却瞧也不瞧地说:“我知道你会回来,乖乖地坐在这儿的……”

  王小嵩掏出一支烟,却没摸到打火机,说:“火……”

  吴振庆按着打火机,仍不看他,只将手伸向王小嵩。

  王小嵩吸着烟后,也望着江水说:“我不回来又怎么样?”

  吴振庆仍旧望着江水:“你走就走,那也没什么……时间很厉害……”

  王小嵩回答:“什么意思?”

  吴振庆感伤地说:“时间能抹平许多东西,能使曾海誓山盟过的情人再见时关系平淡,能使亲兄弟般的友爱变得似有似无,能使我们自己的心变得麻麻疤疤的,使我们自己常对自己感到惘然、沮丧……”

  王小嵩沉默不语。

  吴振庆问:“如果我真被收买了,你会对我有何感想?”

  王小嵩回答:“我会替日本人庆幸,也会有一种轻松感。”

  吴振庆又问:“因为你自己不辱使命?”

  王小嵩回答:“是的。”

  吴振庆终于扭过头来,看着王小嵩。

  王小嵩仍望着江面。

  吴振庆难过地说:“想不到,你变得对什么事都如此漠然……刚见面我就多少感觉到了这一点,但我还是想说……今晚你回答我的一切话都使我……使我心寒……”

  王小嵩说:“你被不被收买,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对我的行为,总要有个交代;你对你的行为,也总要有个责任。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都该自己对自己的行为有主见了。我想,宫本达夫,绝不是第一个想用金钱收买你的人,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收买者一般是在火坑边上进行收买的,而不是在火坑里。掉进火坑的人常是自己跳下去的。我既不曾多么希望你被收买,也不曾为你千万别被收买而祈祷。我只不过冷静地期待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十年后的今天,生活再还给我一个怎样的吴振庆……”

  “你现在究竟认为我是怎样的?”

  王小嵩看他一眼:“我比以前更钦佩你了……老宫本先生本企图在谈判桌下达到目的的特殊方式,不是许多人都能立于不败之地的……”

  “这只老狐狸!”

  王小嵩觉得这样说有欠公道,就说:“中国的狐狸现在也不少,这样达到目的的方式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了。老宫本先生精明,唯利是图,不择手段,如果因此而说他是狐狸,那么他有时又是一只非常富有人情味儿的狐狸,就像童话故事里那只叫列那的狐狸,尤其对他所器重和诚心诚意栽培的人,有时候好得几乎像一位有责任感的父亲,将他的一切狡猾、精明、谋事手段、成败经验和教训,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你……”

  两人就这样心情复杂地坐在江边,在风中抽着烟,开始了王小嵩回国以来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心碰心的谈话。

  吴振庆问:“你尊敬他?”

  王小嵩说:“我感激他的知遇之恩。”

  吴振庆说:“你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

  王小嵩纠正说:“应该说他想使我学到很多。”

  吴振庆说:“这有什么区别?”

  王小嵩把烟丢到江中:“一切事情,只有人觉得有区别的时候,才有区别——该我问你些什么了——当大老板的自我感觉好么?”

  吴振庆说:“我时常觉得,一根联系自己和某种旧东西的韧性很强的脐带是断了。我原是很习惯从那旧东西吸收什么的。尽管它使我贫血,使我营养不良。而它如今什么也不再输给我了。它本身稀释了,淡化了,像冰接近了火,溶成一汪水一样,脐带一断,婴儿落在接生婆血淋淋的双手中,我却感到,自己那一根脐带,不是被剪断的,是被扭扯断的,是被拽断的,是打了个死结之后被磨断的。而我已不是婴儿,是一个男人,一个长成了男人的当代婴儿,一个自由落体。可我还不善于吸收和消化现实提供给我们的种种新品牌的‘代乳品’。我的牙齿习惯于咬碎一切坚硬的东西,而新的‘代乳品’是软的,稠糊糊的,胶似的,粘牙。有时候还令我恶心,使我反胃……可我却必须习惯。因为我必须再重新成长一次……不错,在别人眼里,我是大老板,但我常觉得,我是站在一只手掌上而已。我显得高,是因为那只手掌托着。我们都曾见过,大人们那样子把婴儿举在手掌上,托着他们的小脚……”

  王小嵩说:“对时代而言,我们永远都没成熟……我坐得身上有点儿凉了,起来走走吧。”

  于是他们站起,逆流而行。

  吴振庆说:“如果你待的日子多些,你就会了解到,有那么多人怨我、恨我、诅咒我。我们公司的牌子几次被摘了,不知去向,我们公司的车几次被砸过。那么多人盼着,有一天,以什么正当的理由,发动一场类似‘文革’的运动,将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他们的脚,使我永世不得翻身……”

  王小嵩说:“想不到你得罪了这么多人……”

  吴振庆苦笑着说:“我得罪得最多的,是当年的哥们儿。我东山再起的时候,一呼百应,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响应在我吴振庆麾下。如今,我将他们一批一批开了。想跟我享荣华富贵的,没享受上,恨我。想当副经理、部门头头的,没当上,恨我。可我这儿是公司,不是巴黎圣母院,不是济贫院。和大学生研究生们比起来,你说我究竟要谁?开谁?如今的小字辈儿,后生可畏。一比,我们这一代的劣势就比出来了。经验可以在两三年内掌握,但知识结构能么?有时我扪心自问,我吴振庆是不是太冷酷无情了?为了使自己良心安稳一点儿,我从公司拨出一笔款,每年救济我们那一代中的困难户。没有人知道是谁救济了他们,他们感谢那个救济他们的人,但由此更加怨我、恨我、骂我、诅咒我。我想这也好——感激和诅咒,统统在我自己这儿抵消了吧!何必将秘密泄露给社会,使自己在公众心目中变成一个二花脸——一半红脸,一半白脸,那不更令人评说了么……”

  “别这么悲观,”王小嵩安慰道,“也别这么伤感。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没有一种人生不是残缺不全的。任何人也休想抓住一个符合自己愿望的完整的人生句号。我们只能抓毁它,抓到手一段大弧或小弧,那是句号的残骸。人的生命在胚胎时期更像一个逗号,所以生命的形式便是一个逗号……”

  吴振庆感慨地点点头:“是啊,生活有时候就像一个大的振荡器。它白天发动,夜晚停止。人像沙砾,在它震荡的时候,随之跳跃,互相摩擦,在互相摩擦中遍体鳞伤,在它停止的时候随着停止。只有停止下来才真正感到疲惫,甚至晕眩,感到迷惑,感到颓丧。而它又震荡起来的时候,又随之跳跃……”

  王小嵩说:“我还是那句话,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他们一路说着,向汽车走去。

  两人坐进车里,继续着他们的谈话。隔膜已经消除,他们都觉得有好多话想告诉对方。

  吴振庆说:“有时,我倒真羡慕徐克,也许,做一个息爷并不赖。责任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而我现在背负起了对一个大公司的责任。它压得我常常想躺倒、趴下……”

  王小嵩说:“你不会那样的。你希望世人对你跷大拇指,公众说你的时候,承认你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吴振庆不禁抓起了他的一只手,握着,热切地说:“小嵩,你回来吧!我需要你!需要你帮助……”

  王小嵩说:“这不是我现在所能决定的——而且……”

  吴振庆:“而且什么?”

  王小嵩说:“你刚才比喻过,我们这两颗沙砾,最好别在一个振荡器上互相碰撞。我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但没有你造成的。你也是,但没有我造成的。我们都明智地保持这种难得的关系吧!”

  吴振庆缓缓地放开了王小嵩的手。他内疚地说:“你身上……有我造成的……一想到你和……”

  王小嵩赶紧打断他:“别提她。当年我们都是孩子,你是出于善良。”

  吴振庆说:“不,我想说这件事!我真傻,后来你结婚了,可我还没结婚。既然我和张萌成不了,既然我总得和一个女人结婚,郝梅也总得和一个男人结婚,我干吗非要充当她的什么老大哥,而不变成她的丈夫啊!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急匆匆兴冲冲地就去找她说……她低下头半天没抬起,后来就找出一样东西给我看……”

  “什么?”注意听着的王小嵩问。

  吴振庆苦笑:“结婚证书,她和别人,也就是现在的丈夫的结婚证书……我充老大哥,别人则打了个穿插,短平快……”

  王小嵩也不禁笑了:“你说,我这次是否应该和她见上一面?”

  吴振庆说:“这,也得看看她的意思……”

  王小嵩说:“你试探试探吧……我买了一本她的小说集,我发现她的小说大多数是以删节号结束的。不能为过去打上一个句号,她就不会发现,今天有许多更值得一写的现实生活。我想,我们的见面,无论对我还是对她,都是互相希望的。这一种希望一旦实现,彼此今后的生活,都将心安理得。”

  吴振庆答应下来:“好,我安排,可你什么时候走?”

  王小嵩说:“我和宫本达夫已经订了后天的机票……”

  吴振庆说:“我们双方不再谈一次了?”

  王小嵩摇摇头:“没有必要了。对兴北和崎丸,这都是一次注定了不可能成功的谈判。全世界每天都在进行各方面的谈判,学者统计,成功率不到四分之一。谈判这一词的英文含意,还包含有面对现实的注脚……”

  吴振庆:“那,也应该争取多住些日子……你回来一次不容易。”

  王小嵩说:“我何尝不愿意呢,但我得尽早给老宫本一个交代……”

  “那,我明天就张罗一次聚会,为你饯行……”

  吴振庆发动汽车,开走了。

  2

  第二天的晚上,在吴振庆家里举行了一次晚宴。

  一个小房间里——吴振庆的儿子、韩德宝的女儿、郝梅的儿子,三个孩子围着一张小圆桌聚餐……

  吴振庆的儿子,俨然老大哥似的提议:“来,为了我们之间的友情,干!”——他们把盛着冷饮的杯子碰在一起。

  与此同时,还有九只啤酒杯也碰在一起。

  吴氏夫妇、韩氏夫妇、郝氏夫妇,加上徐克、张萌、王小嵩共九人,围坐于一张大圆桌周围。

  他们都各自喝光了自己杯中的酒……

  郝梅喝得慢了点儿——在她喝到半杯的时候,坐在她身旁的老潘爱护地小声说:“一口气儿喝不完别强喝,对你,吴大哥允许例外……”说着替她喝光剩下的半杯。

  韩德宝妻子对韩德宝发出赞扬的啧啧声,并说:“你瞧人家这当丈夫的,多心疼老婆啊!你说你什么时候对我这样过啊?”

  徐克对老潘说:“哎哎哎,老潘,别来这个啊!郝梅有没有酒量,我们比你心中有数!”

  老潘有些窘。

  张萌对吴振庆说:“我也是女的,干吗你在女同胞中还实行不平等政策?”

  韩德宝蔫蔫地又往郝梅杯里加了半杯酒。

  吴振庆说:“看,看,小嵩说大家都变了。可我觉得都没变——往一块儿凑,都原形毕露啦!”

  王小嵩说:“我保持中立——因为我都忘了,郝梅究竟有多大酒量了……”

  郝梅笑笑,主动拿起酒瓶,将自己杯中酒加得满满的,先朝张萌举举,后朝王小嵩举举,一饮而尽。

  吴振庆竖起了大拇指:“我们郝梅就是争气,多喝了半杯!”

  葛红问他:“没醉吧?”

  吴振庆:“没有啊!”

  葛红说:“那人家老潘坐在这儿,郝梅怎么成了你们的了?你们是谁啊?”

  “嫂子问得好!”张萌立刻响应。

  吴振庆说:“夫人,别醋心嘛!”

  葛红说:“我倒不醋。可你得考虑人家老潘醋不醋哇!老潘,你醋不醋啊?”

  老潘厚厚道道地说:“不醋。”

  徐克接问一句:“真不醋假不醋?”

  老潘相当认真地说:“真不醋。”

  “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徐克趁郝梅不备,在郝梅脸上很响地亲了一下,“还醋不醋?还不醋的话,德宝、小嵩、振庆,都学我,接着来!”

  老潘急得大叫:“醋!醋!我醋行了吧!”

  众人齐声大笑。

  郝梅看了老潘一眼,也笑了。

  王小嵩替他们夫妇感到幸福,矜持地望着他们微笑。

  徐克起身给众人倒酒,郝梅趁机挪开了他的椅子——他往下一坐,摔了个仰巴叉……

  众人又大笑起来。

  王小嵩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徐克起身后,看着王小嵩说:“你说得对,都变了。连郝梅这么老实的人,都变坏了……”

  王小嵩说:“别从我这儿找根据,谁让你先向人家挑衅的?”

  徐克口无遮拦地说:“嚯,嚯,二十多年了,关键时刻,还偏向啊!”

  一句话说得王小嵩颇不自在。郝梅正望着王小嵩的目光垂下了。

  徐克自知失言,弥补地说:“来来来,都吃菜呀!走的时候总得给嫂子留下评语嘛!”

  吴振庆朝老潘暗暗使了个眼色。

  老潘领会地举杯站起:“小嵩,他们几个,我都很熟了。只你是第一次见面,不过以前常听他们提到你,也常听郝梅提到你——我敬你一杯。祝你万事如意!”

  郝梅轻轻扯了他一下,他低下头——郝梅在手掌上写字给他看。

  老潘点点头,又补充道:“郝梅还让我代表她,祝大娘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老潘说完,一饮而尽。

  王小嵩举杯站起,很受感动地说:“郝梅,老潘,我……也代表我老母亲,谢谢你们的真诚祝愿……我……我想起了在大学的时候,男同学之间互相传抄的一首诗:比金子更可贵的/是珠宝/比珠宝更可贵的/是钻石/比钻石更可贵的/是一位好妻子!比一位好妻子更可贵的/在这个世界上,还从不曾有过……”

  葛红带头鼓掌,众人随之鼓掌。

  葛红说:“知道我为什么带头鼓掌不?因为今天我才恍然大悟,男人结婚之前,为什么对我们女人那么好……”

  众人都望向她,静听下文……

  葛红继续阐释她的发现:“结婚之前,男人看电影为女人买票,乘车为女人占座,进屋为女人开门,在饭店吃饭为女人埋单,写情书供女人解闷儿,表演‘海誓山誓’的连续剧为女人提供观赏,一句话,关注与女人相关的一切事,胜过我们女人自己,因为他们想得到最可贵的……”

  徐克怪腔怪调地:“不见得吧?据我所知,振庆当年对您就不是这样啊……”

  “你这家伙!”葛红拧了徐克耳朵一个,嗔怒似的说,“给我好好听着!”

  张萌接上来:“嫂子,我替你说吧!可结了婚以后呢——男人都想使我们成为烹饪名家——‘那一天在外边吃的一道菜色香味儿俱全,你也得学着做做!’还锻炼我们的生活能力——‘怎么连电视机插头也不会修?怎么连保险丝也不会接?怎么连路也不记得?怎么……’还善于培养我们的各种美德,控制我们花钱教我们‘节俭’;用‘结了婚的女人还臭美什么’,教我们‘朴素’;用纠缠别的女人教我们习惯‘容忍’;用‘别臭美了’这句话教我们学会‘谦虚’,结果我们女人什么都学会了,成了臭男人的优秀女仆……”

  “好!说得比我还一针见血!”葛红喝彩道。

  韩德宝说:“怎么?声讨男人啊?我抗议!我的实际遭遇刚好相反……”

  韩妻急了:“什么什么?再说一遍……”

  吴振庆诲人不倦地说:“德宝,你永远不要跟女人较真儿!骆驼有时候气冲斗牛,突然发狂,阿拉伯主人就脱下自己的上衣扔给它们,让它们去咬,去践踏,等它把气出完,它便跟主人和好如初,又温温顺顺的了。这个经验值得咱们学习……”

  葛红一下子站了起来:“老吴,你竟敢把我们女人比作骆驼!姐妹们,是可忍,孰不可忍!该不该罚他们每个男人三大杯?”

  王小嵩说:“嫂子,我可始终保持着中立啊!”

  葛红说:“那可不管!你骨子里还是站在男人一边的!郝梅,给你那口子也倒上酒!立场问题是大是大非问题,嫂子对你进行考验的时候到了!”

  郝梅笑着给丈夫杯里倒满酒。

  韩妻给韩德宝杯里倒满酒趁乱对他悄声耳语:“是水,拿出点儿男子汉的样儿……”

  张萌给吴振庆倒酒。

  葛红给王小嵩倒酒:“放开点儿量,图的是热闹嘛,回不去就住在这儿……”

  男人们纷纷举杯,起身齐唱:“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杀口,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一四七,三六九,九九归一跟我走!”

  男人们唱完,在女人们的掌声中落座……

  葛红站起:“诸位兵团战友以及战友的男女家属同志们!”

  徐克一指老潘:“你是郝梅的家属啊!明白不?”

  老潘说:“我也是兵团的嘛,不过是内蒙兵团的而已……”

  “别他娘的打岔!”葛红指吴振庆,“我们这口子,认识的人有一个团。可论到知心哥们儿姐们儿,也就是你们几位了。我知道他总念念不忘你们,总说找机会请大伙儿来聚一聚,可他忙。你们也忙。今天小嵩给咱们创造了这个机会,嫂子高兴,趁着酒劲儿,撒一把欢儿,给诸位表演个节目助兴……”

  众人鼓掌……

  吴振庆说:“你别出洋相了!”

  “你管呢?”葛红说着离开座位,又说,“是本人当年在连队宣传队表演过的保留节目……嗯,嗯——”清了清嗓音,唱起了河南梆子:

  那边厢,急匆匆,走来了,人一个。

  (白)——谁呀?

  却是那,姓弗拉,基米尔,的列宁同志。

  瓦西里,眼望见,迎将上去……

  (白)——列宁同志,有什么吩咐?

  那列宁,站住了,他就言道,这一包香烟我不要……

  徐克:“什么烟?”

  葛红说:“三五的。列宁才不抽帝国主义的烟呢!”

  徐克:“给我,我抽!”

  “给你?美得你!”

  葛红接着唱:“契卡的工作很辛劳,请马上送给,捷尔任斯基……”

  她亦庄亦谐,又唱又舞,再加上徐克的插科打诨,将众人逗得前仰后合……

  韩德宝的女儿抱着小狗走过来:“阿姨,您看,他俩把贝贝给染了!”

  那只白色的小狗变得七彩斑斓的……

  葛红:“哎呀我的妈呀,这不成花大姐了么!……”

  众人又笑成一团。

  饭后是合影留念。照完相,王小嵩跟老潘握过手后,对众人说:“你们继续玩儿吧,我和徐克还有件事要办,先走一步。”

  王小嵩和徐克来到一个不大不小的舞厅。

  台上——那个被徐克和宫本救过的格鲁吉亚姑娘正在演唱前苏联流行歌曲……茶座听客中,有一人是太阳岛冷饮部的小老板,他淫荡的目光望着台上。忽然,两只手同时按在他左右肩上。他左边朝上仰头一看,是王小嵩,右边朝上仰头一看,是徐克……

  他想站起,被两只手牢牢抓住,动不得。

  他忐忑不安地说:“那笔钱在公安局,我一张都没来得及花……”

  王小嵩说:“不光是为钱来的,我还要你记住,从现在开始,你那张臭嘴里,不许再说出‘吴振庆’三个字……”

  他讷讷地:“行、行……”

  “如果你记性不好,你会后悔的……”

  徐克说:“我也要你记住一点,那姑娘是我介绍到这儿来的,以后不许你他妈的出现在这儿!”

  由于没有灯光,再加上歌声、乐声响,王小嵩和徐克又是压着声音说的,所以他们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

  徐克说完,将塑料袋儿里的东西,往小老板头上一倒,还用塑料袋垫着手,揉了揉。王小嵩说:“五分钟内,不许离开。不然,在门口打断你的腿!”

  王小嵩说完,和徐克从容离去。

  台上的格鲁吉亚姑娘仍在唱歌。

  台下,听客中出现一阵微小的骚动:“什么味儿呀?”

  “怎么像臭豆腐味儿?”

  坐小老板附近的听客起身离开他。

  小老板呆坐不动——臭豆腐汤儿从他头上往下流……

  3

  翌日,在兴北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吴振庆正失落地看几张图样——“条形码收款机产品”说明书、销售宣传计划、预购单……他将它们一张张撕碎,扔进纸篓里。

  小高轻轻推开门,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模样期期艾艾的,似乎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而又没有足够的勇气。

  吴振庆抬起头:“有话就说,装出这副样子干什么?”

  小高小声说:“不是装的,是有点怕你……”

  吴振庆说:“怕我?你什么时候真怕过我?我是专制魔王?”

  小高说:“那倒不是……老板,我……我想……”

  吴振庆有点着急:“说呀!我就讨厌吞吞吐吐的!”

  小高说:“我想辞职。”

  “跳槽?谁他妈的挖墙脚,居然挖到我兴北公司门槛里来了?”

  小高期期艾艾地解释道:“不是别人想挖走我……是我自己……想换个活法……”

  吴振庆火了:“换到哪去?!给你的工资高到多少?你说出来,我也给你加到那个数!别人用得起你,我也留得起你!”

  小高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要到日本去……我决心已定,任何情况也不会使我改变了……”

  吴振庆愣愣地盯着他,许久才说:“我明白了……难怪你会把宫本达夫送到我家门口去……”

  他的语气,他的表情,看似平静,然而他的目光告诉小高,他内心其实受到了很大挫伤……

  小高生怕他误会,急急地辩解:“老板,在这次谈判中,我一直要求自己细心完成您交给我的工作,绝没有做一件哪怕是很小的对不起公司或您的事情……”

  吴振庆说:“不要解释,我同意。从现在起,你可以随便到任何你想跟别人去的地方!”

  小高说:“老板,我知道您不愿放我走……”

  吴振庆拍了下桌子打断了她:“胡说!”又克制地,“对不起,你已经不是本公司的雇员了,我没资格对你发火,请原谅,请离开吧,我要办公了……”

  他不再理她,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放下这个,拿起那个,似乎真要办公,其实心烦透顶,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机械的动作而已。

  他不再看小高一眼。

  小高低着头,摆弄着手指,不走。

  他突然喊道:“走!走哇!难道还等着我笑脸相送吗?”

  小高默默转身,缓缓朝外走去……

  吴振庆吼道:“你给我站住!”

  小高站住。

  吴振庆:“过来……”

  小高转过身——她已满眼是泪,默默地缓缓地又走到了他的办公桌前……

  吴振庆在一张便笺上刷刷写了几行字,仍梗着脖子扭着头,并不看她:“拿去,到会计室开结到年底的工资!”

  小高说:“不,我不需要……”

  吴振庆叫道:“叫你拿去你就拿去!怎么,人还没到日本,就瞧不起人民币啦?你老爸老妈还在中国,还需要花人民币!”

  小高拿起了那便笺:“老板,我知道,您格外器重我……”

  吴振庆又是一声断喝:“胡说!别自作多情,以为我舍不得放你走!中国就是不缺中国人!”

  小高忽然隔着桌子,伸出双臂揽住他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抹着眼泪跑出了办公室……

  吴振庆将身子往椅背一靠,头朝后一仰,用两根食指揉自己两边的太阳穴……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他抓起了电话:“小张,我是老板,近期筹备个欢送会,欢送小高去日本……别打听这么多,由她自己去!还有,提醒她……下午她也应该到机场去送送我们的朋友,就说我希望她去……”

  在机场验票口,吴振庆、小高等为王小嵩和宫本达夫送行。

  吴振庆和宫本握手……

  他和王小嵩握手之后互相拥抱了一下,王小嵩趁机将一封信塞在他兜里,悄声说:“回去再看……”

  王小嵩和宫本进入了验票口。

  王小嵩的弟弟妹妹一左一右扶着母亲,和小高向王小嵩和宫本挥手……

  在他们身后,吴振庆、徐克、韩德宝、张萌和郝梅也在挥手,他们显然是与王小嵩告别。

  回家的路上,吴振庆坐在车里,掏出王小嵩临行前塞给他的信,飞快地读了一遍:“停!”

  车靠路边停住……

  吴振庆命令道:“掉头,往回开!”

  车停在机场附近的一条路。

  吴振庆下了车,朝机场跑去。

  飞机从他头顶上飞过。

  吴振庆仰望着……

  王小嵩的声音犹如在他耳畔:

  “振庆,这两天里,我已电话同美SP公司联系过,他们对与兴北公司合作开发条形码收款机项目极感兴趣,地址我抄得很清楚,望你亲自去美国一趟,他们表示欢迎并急切盼望你去……至于我,在国外经历了许多,心里完全明白,即使我拥有全世界各个国家的国籍,起了一打外国名字,死在国外、埋在国外,外国人还会指着我的坟墓说——这里葬着一个中国人,这叫人的物质不灭。我是会回来的,但不是现在,而是当我能为我们中国多做一些有益的事情的时候……”

  吴振庆从兜里掏出墨镜戴上,继续仰望着。

  飞机消失在蓝天……

  吴振庆的脸——墨镜后面,淌下了一行泪水。

  4

  徐克盘腿坐在自家的地毯上,正一张张往相册内插照片——全是他和朋友们昨天在吴振庆家照的。

  他一边插一边吹口哨。

  门铃响了起来。

  架子上的鹦鹉叫道:“来客了,开门去!来客了,开门去!”

  徐克问:“谁?”

  门外无人应声。

  徐克说声:“讨厌!”继续插照片。

  鹦鹉也说声“讨厌!”

  门铃声又响。

  鹦鹉叫:“来客了,开门去!来客了,开门去!”

  徐克不得不起身去开门,见门外是小李,二话不说,将他从门前推开,欲关上门。小李却像只黄鼠狼似的,死皮赖脸地挤进了门。

  徐克板着脸,冷言冷语地说:“你他妈怎么说话不算话啊?不是保证过要自觉从我眼前消失吗?”

  小李说:“大哥,现在不是我在你眼前消失不消失的问题了,而是你在我眼前消失不消失的问题!”小李一边说,一边大摇大摆地进了客厅。

  徐克说:“你小子别不要脸地在这儿犯贫,趁早给老子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小李大模大样地往沙发上一坐:“大哥,说话别那么难听,你满脸晦气,天庭如有乌云笼罩,分明是大祸即将临头,自己尚且全然不知,我好心好意前来为您排忧解难,你却往外撵我,是何道理?”

  徐克说:“刚跟公园里冒牌的相士学了几句,就跑这儿来练舌头是不是?三个数以内就给老子滚!一、二……”

  小李换上一副正经的样子:“大哥,我不跟你开玩笑,你杀了人啦!”

  徐克火了:“你到底滚不滚?”

  小李说:“大哥,那小子死啦!”

  徐克见他很认真,很郑重,愣了一愣,不禁问:“哪小子?和我有什么相干?”

  小李:“就是我陪你去买房子那天晚上……现在事情已经传遍全市,街谈巷议啊!我也是刚刚听说,立刻就来给你报个信儿……”

  “他……他怎么死的?”

  小李一笑:“大哥,别装糊涂了。不是死在你手里,难道还会是死在别人手里么?”

  徐克自语道:“难怪,我那天回到家里,衣服上全是血……”

  他双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

  小李从茶几上抄起他的烟,优哉游哉地吸了起来,一边对他察言观色。

  徐克还在喃喃自语:“我……我真的杀了人?”

  小李说:“那还有假么?不过,大哥你也别紧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我不说出去,除了咱俩,鬼都不知道!”

  徐克忐忑不安地看他……

  小李:“大哥,我可不是那种出卖朋友的小人。只要大哥你肯用钱堵住我的嘴……”

  徐克:“……”

  小李:“大哥,我不敲你。五万,怎么样?知情不举,我担着风险呢,五万不能算多吧?”

  徐克说:“你……你让我想想……”

  小李:“你想,你想,慢慢想,好好想,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大哥,现如今有点儿经济基础的人,都不吸洋烟了,洋烟掉价了,人家都改吸正宗云烟了……”

  徐克像尊佛似的,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目滞神呆……

  小李:“打‘奔驰’的,泡外国‘蜜’,吸红塔山,喝威士忌,穿名牌装,得艾滋病,大哥,进入了这种档次,才算是真正脱贫了吧……”

  徐克缓缓起身,收起相册和照片,穿上西服。

  小李:“大哥,想好了?”

  徐克:“嗯……”

  小李:“给现金?还是赐一个存折?”

  徐克一声不吭,打开柜门,拿出整整一条烟,夹在腋下。

  小李:“我等在这儿,还是和你一块儿去银行?”

  徐克:“我去公安局自首……”

  小李一下子蹦起来:“自首?哎哎哎大哥,你这又是何苦呢?”

  徐克一把攥住他腕子:“我是见义勇为、合理自卫!你得跟我去作证!”

  小李一反往日的卑躬:“作证?哎哟!作证也得给钱!”

  徐克狠狠地说:“我给你一大耳刮子!”

  小李:“不给?不给你完蛋去?孙子去作证!”

  鹦鹉也学着叫起来:“完蛋去,完蛋去。孙子才作证。”

  门铃声又响起来。

  徐克放开了小李,两人对视。

  鹦鹉:“来客了,开门去,来客了,开门去。”

  徐克指着小李:“你小子要是昧着良心血口喷人,我饶不了你!”

  他心中有“鬼”地去开门。

  小李骂道:“哼,他妈的守财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徐克开了门——门外站的是下层楼那老太太。

  徐克说:“大娘,我正要出门,有事儿以后再说行不行?”

  老太太固执地说:“大娘只耽误你几分钟。”

  徐克无奈,只好让她进来。“哟,有客啊?”她见小李在客厅时,又从客厅退了出来,在门厅低声问徐克:“大娘前几天跟你说的那事儿,你究竟考虑得怎么样了?”

  徐克心不在焉地说:“什么事啊大娘?”

  老太太不满地说:“你怎么忘了呢!你二姐和你的事儿呗!她那头儿等着你的回话儿呢!”

  徐克说:“噢,噢,这个嘛……我还没考虑好呢。”

  “这还需要考虑多长时间啊?你二姐还让我转给你一封信呢!我看,以后也别我老从中替你们传话儿了,你们之间各有什么考虑,各有什么条件,你们自己约个会。在我那儿、在你这儿都行,当面儿一谈就近乎了嘛。”

  小李从客厅里踱了出来,故作严肃地说:“老太太,快走吧!拉纤儿说媒也不选个吉利日子,我们还有正事儿要谈呢!”

  老太太不解:“今儿怎么了?今儿有什么不吉利的?我们这儿谈的就不是正事了?”她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信,要塞给徐克。

  徐克拒绝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娘,大娘别这样儿,我没考虑好,这信我不能收下。”

  小李将老太太往旁边一扯:“你啰唆什么你!实话告诉你!他杀了人!监狱的大门正等着为他打开呢!地包区那起人命案听说没有?那人就是他杀的!”

  老太太瞅瞅小李,瞅瞅徐克:“真的?”

  徐克狠狠地瞪了小李一眼:“真的大娘……我……我抱歉得很……”

  老太太瞧着他愣了半天寻思过味儿来:“那,算我没说,算我没说,你干脆将这事儿忘了吧!徐克,徐克,你小子可差一点坑人不浅啊!”

  老太太一转身走了。

  小李得意地说:“怎么样?吓跑了吧?关键时刻,还不是得我帮你解围么?我想了想,自首也好。你坦白,我作证,我也不必担着份儿知情不举的风险了。作证只是义气,你就象征性地付我点儿义气费吧,三万怎么样?”

  徐克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打开门,拖死狗似的,将他拖了出去,又一脚,几乎将他踢得滚下楼梯……

  小李爬起,恼羞成怒:“姓徐的,我不给你作证,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徐克砰地关上了门——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狠劲儿吸烟。

  门外小李在叫嚷:“左邻右舍听着啦!姓徐的小子杀人啦!地包区那起人命案他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

  徐克捂住了耳朵……

  徐克拎着鹦鹉离开家,一级级走下楼梯——他在三层老太太家门口驻足,犹豫着,最终还是敲了门。

  老太太开了门,愣了愣,低声说:“我再说一遍,你和你二姐那事儿,就当我没提过。听大娘的,法网恢恢,逃可不是回事儿,赶快去自首吧,啊?”

  徐克说:“我没想逃,我是要去自首的。大娘,这鹦鹉,拜托您,给收养了吧!”

  老太怕粘什么包似的:“这……这我可没养过,养不好哇。再说,你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万一我哪天忘了喂它,给饿死了……”

  鹦鹉在一边儿学徐克说话:“收养了吧,收养了吧……”

  老太太又说:“你这只鹦鹉嘴太贫了,没教养的东西,你还是拜托别人吧。”

  徐克失望地转身离开了。

  老太太望着他消失的背影,自言自语:“谁知你真是去自首,还是打算畏罪潜逃哇?”

  徐克拎着鹦鹉走在街上,来到韩德宝家门时,敲门。

  韩妻开了门:“你呀?怎么还把鹦鹉拎来啊?”她将徐克让进了屋,韩德宝正在往一旅行袋里放衣物。

  徐克问:“要出差?”

  韩德宝一边放东西一边答:“嗯,不是快‘十一’了么,我那片有几个服劳改的,代表他们家属去看看他们。”

  徐克一见地上还有两个大旅行袋,都塞得鼓鼓的,又问:“都是他们家属托你给他们带的吧?”

  韩德宝点点头:“嗯。”

  徐克:“拿得了么?”

  韩德宝说:“没问题,忘了咱们下乡的时候探家啦,哪一次不是大包小包的?”

  徐克感叹着:“还是有个家好哇。”

  鹦鹉立刻跟上“有家好,有家好”。韩妻笑。

  韩德宝这才看见那鹦鹉,十分好奇:“咦,我还没发现你把它拎来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出门啊?”

  徐克说:“是啊,可能还是出趟远门儿。”

  韩妻走进来,在围裙上擦着湿手说:“你呀,我看你并不需要家,更不需要老婆,你就跟这只贫嘴呱舌的鹦鹉结婚得啦!”

  韩德宝的女儿也拿着铅笔从另一小屋出来,用铅笔逗弄鹦鹉,喜欢地看着徐克:“它真漂亮!徐叔叔,让我养几天吧?”

  “叔叔拎来,就是要让你替叔叔养着的,可千万别亏待了它,啊?”徐克自言自语,“再也没有比人不公平的了。一只鹦鹉,要是不会说话么,那一定被认为是一只蠢鹦鹉。像我养这一只,太会说了,又是贫嘴呱舌。”

  韩妻笑道:“别那么护着它,我们小心替你养着就是了!”

  韩德宝装好旅行袋,坐下,问:“去哪儿?”

  徐克漫不经心地说:“还没想好去哪儿,反正是烦闷了,打算到个风景好的地方去散散心。”

  韩妻说:“看人家,活得多潇洒!像你,操心受累的命!”

  徐克装作无意地问:“哎,听说地包区那儿,出了桩人命案?”

  韩德宝点点头:“嗯。究竟是情杀,是仇杀,还没什么线索,反正是他杀无疑了。”

  韩妻说:“你们聊,我洗衣机里还转着衣服哪。”说着,她转身离开了。

  韩德宝女儿也将鹦鹉拎到小屋去了。

  徐克问:“你说,他要是个歹徒,正在作案,比如拦路抢劫什么的,别人见义勇为,失手将他杀了,会怎么样?”

  韩德宝说:“那,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我在局里的时候,参与处理过这么一桩案子——两人打架,一个挥着棒子去打另一个,有个见义勇为的,从旁一铁锨,将那个挥着棒子的打死了,结果自己也被判了三年徒刑。如今的法律是越来越细了,好人由于正义冲动被判刑,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你问这个干吗?”

  徐克笑:“好奇呗,增加点儿法律常识。”

  韩德宝说:“小嵩临走,把美元给我了,我叫你把我那些人民币给小嵩的母亲,你给了没有?”

  徐克说:“给了。”

  韩德宝感叹地说:“算下来,一比五还不到,我占了他一千元的便宜。”

  “唉,他一走,我一时还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人家忙,咱们挑理!人家一时犯难,咱们怄气,到走,他也不解释……这一走,不知哪一天还能见着……”徐克说着,有些伤感。

  韩德宝点点头:“是啊……我看他为人处世一点儿没变,还是从前那样,能容忍……”

  徐克看看表,起身道:“我得走了,再不走,你又该嫌我屁股沉了。小嵩如果有信来,你回信时替我带好儿。”

  韩德宝问:“你就不能自己给他写信啊?”

  “我那笔字儿,他总笑话。再说,我不是要出门了么。你别送,明天还得上路,早点儿休息吧,这条烟你路上带着吧。”

  徐克从西服内掏出那条烟放下,立刻走了。

  徐克缓缓地走在街上了。

  他在一个小商亭又买了两条烟,用塑料袋儿拎着离开。

  他徘徊在人行道,望着马路对面。

  马路对面是公安局,红灯在夜里很醒目。

  终于他跨过马路,朝公安局走去。

  他在公安局的高台阶下驻足,趑趄不前,坐在最低一层台阶吸烟……

  良久,他将烟扔掉,踏上台阶。

  他上到最上一层台阶时转过身,望着繁华的夜景和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又猛一转身进入了公安局。

  5

  当时代从压抑的岁月里挣扎出来,它挣扎的痕迹便留在了一代人身上。就大多数人而言,我们这一代已是太定型的一代人,我们从本质上改变自己的可能性已经很小。而时代维护住自己从前形象的可能性也已经很小。时代的烙印像种在我们身上的牛痘,我们像时代种在它自己身上的牛痘。时代剜不掉我们,我们甩不开时代。本质上难变的我们,与各方面迅速转变着的时代之间,将弥漫开怎样的云翳呢?时代之所以延续痕迹,乃由于只能在一代人的内心里结束。而历史告诉我们,这个过程比葡萄晒成干儿的过程要长得多……在这个宁寂的夜晚,我仿佛看到——时代和时代的转折之间,夹扁了那么多活的标本,是我的同龄人们的身躯。他们不是吴振庆那样的大老板,不是王小嵩那样的外国人的白领雇员,不是徐克那样的活得优哉游哉的息爷,不是张萌那样的潇洒的女独身主义者,甚至也不像韩德宝那样的希望以自我完成的好人形象来默默地中介这个社会的冲突的人。他们好比鱼儿,被时代的潮汐冲置在沙滩上,开翕着腮口,喘息着,折腾着落下一沙滩鳞片……“被耽误了的一代人”这句老生常谈,今天细细想来,竟是那么令人怆然!他们将会像我曾非常熟悉的某些同龄人的父母辈一样,为了他们的儿女,重新背负起我们共和国的种种债务么?……我要到生活中去,我要去寻找他们,我的笔,应该属于他们……

  ——这是郝梅的《当代人赋》开头

  窗外,天色已亮。

  老潘醒了,发现身旁被子是空的,十分奇怪。

  他起床,穿好衣服,轻轻走到了外间——桌上,台灯还亮着,稿子已用回形针别好,寄出的信封也已写好。

  郝梅蜷在沙发上,枕着手臂,一只手里还拿着笔,正睡着。

  他体贴地望着她。

  他从里间抱出被子和枕头,将枕头放在她头下,将被子给她盖上——她居然没醒。

  他蹲下,端详着她的睡态,情不自禁地轻吻她的脸。

  她仍未醒……

  他进了里间,悄声叫醒儿子:“儿子,儿子该起床了……”

  儿子醒后,他将手指压在自己唇上,发出嘘声:“别出声儿,妈妈昨天夜里又写了一夜,咱俩不心疼她,就没有人心疼她了……”

  儿子漱口,洗脸——举动轻轻的。

  老潘在做早饭——举动也轻轻的。

  父子二人吃饭。

  老潘说:“妈妈昨天嘱咐你的话,记住了么?”

  儿子点头。

  老潘又说:“妈妈要去深入生活,又有点儿放心不下咱俩,怕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咱俩要以实际行动支持她,使她对咱俩放心,是不?”

  儿子点头。

  老潘说:“每天中午,我会抽空儿回家给你做午饭。”

  儿子说:“爸,其实你会比我想妈妈的,是不?”

  老潘默认地笑了。

  吃过饭,送儿子上了学,老潘才轻轻叫醒郝梅。待郝梅也吃毕早饭,老潘拎上前一天就已收拾好的简单的行李,送郝梅到公共汽车站。

  郝梅见车站只有他们二人,欲亲丈夫一下。

  老潘连忙四下里看看:“别,大马路边儿上,老夫老妻的,让人看见多笑话……”

  公共汽车开来,郝梅趁丈夫递给她手提包之际,还是搂住丈夫的脖子,亲了他一下,登上了汽车。

  公共汽车开走。

  老潘目送着公共汽车,心里想:其实幸福是那么简单,许多人想了一辈子都没想明白,寻找了一辈子都没找到……

  6

  电视机开着——在播中央台《经济半小时》节目。

  张萌在给单位打电话:“替我向经理请个假,我最多休息两三天,胃病好点儿就上班……哪儿来什么男朋友,老了,明日黄花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自暴自弃……”笑,“得了,别开玩笑了……谢谢,上班见……”

  她放下电话,服药,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按遥控器换了一个台——“下面是本市《午间新闻》节目——本市个体商业,近来迅猛发展,据不完全统计,截至本月……”

  她走入洗漱间刷牙洗脸,电视机开始播社会新闻:“数日前发生在地包区的凶杀案,线索有了新的突破——一个自称徐克的男人,昨晚到公安局自首,声称死者系他所杀……”

  张萌一怔,带着满脸香皂沫离开洗漱间,侧耳聆听。

  播音仍在继续:“徐克无正当职业,是本市‘息爷’行列中的一员,他自称见义勇为、正当防卫误伤人命,却无证人可举,也说不清被他所救的女性,究竟是哪一单位哪一行业中人……”

  张萌不禁走向沙发,坐下听。

  电视上出现了徐克受审的情形——审讯者严肃地问他什么,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种又着急又解释不清的样子。

  皂沫“杀”了张萌的眼睛,她捂着眼睛跑入了洗漱室……

  等她急急地洗去脸上的皂沫,拿着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出来,本市《午间新闻》已经播完,变成了别的节目。

  张萌拿起遥控器不停地按,可再也看不到刚才的画面了。

  她将电视关上了,可手中仍拿着遥控器发愣。“奇怪,难道是同名同姓?难道我看花眼了?”

  她扔掉毛巾,翻出通讯本儿,查找徐克的电话,拨电话。

  电话无人接听。

  张萌决定亲自去徐克家一趟。

  张萌飞快地蹬着自行车行驶在马路上。

  张萌在徐克家楼前下车,锁了车,转身就往楼里跑。自行车倒了,她回头看了一眼,顾不上扶,消失在楼道里。

  她气喘吁吁地在徐克家门前驻足,敲门,使劲拍门,喊:“徐克!徐克你在家吗?我是张萌啊!”

  房间里无人应声。

  她缓缓地走下楼来。

  下一层楼的老太太从自家门内探出头:“找上边那屋姓徐的小子?”

  张萌着急地问:“大娘,您知道他哪去了么?”

  老太太说:“姑娘,再别来找他了,他犯事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啦!在公安局哪,刚才《午间新闻》都广播了,还编什么见义勇为的瞎话儿!我可了解他,整日游手好闲的,让人看着就是早晚有一天会杀人的德行!姑娘,找对象儿可要当心点儿,别只盯着有钱的,我这可是金玉良言啊!”

  张萌不待她说完,转身奔下楼去。

  张萌从徐家出来,骑车直奔吴振庆的办公室。

  坐在大办公桌后的吴振庆,很花哨地在一份什么打印材料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放入文件夹,然后双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研究地瞧着站在他办公桌前的张萌:“站着干什么?坐啊!”

  张萌坐到沙发上,期待地瞧着他,也不无研究的意味。

  吴振庆问:“你刚才说了些什么?”

  张萌有些不高兴:“你什么都没往耳朵里进?我说徐克上电视了!我在《午间新闻》节目中看到他了!”

  “学雷锋做好事,还是捐款赞助哪方面?”听得出来,吴振庆分明在揶揄……

  张萌说:“他杀人了!现在已在公安局!我清清楚楚从电视里看到他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蹬上自行车到他家去了一趟,从他邻居那儿证实了这一点!”

  听得出来,张萌对吴振庆的心不在焉很是不满。

  吴振庆仍是不以为然:“张萌,你活得寂寞了,找个男人陪你跳跳舞,谈谈恋爱吧。或者,向你老板请一段长假,到哪儿旅游一次。我当然是很乐意在你感到百无聊赖的时候陪陪你的。可是我如今没精力了,也没那种浪漫情调了,真的。再说,你嫂子那种富于想象力的女人,知道了会吃醋的,真的。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吃起醋来,你我都是担待不起的……”

  张萌霍地从沙发上立起:“你他妈的够了!我告诉你徐克的事,你跟我扯你老婆干什么?”

  吴振庆也嚷起来:“可你他妈的怎么能叫我相信你不是在开玩笑?他前天还和咱们在一起,在我家里聚会来着!他昨天上午还和咱们一块儿去机场送王小嵩来着!”

  张萌急得嗓子都快冒烟了:“我……我骗你干什么?!我活得再寂寞,也不至于无聊到上你这儿寻开心的地步!编这个瞎话有什么开心的!”

  吴振庆这才引起重视:“真的?”

  张萌说:“我骗你我是……我是……你他妈的到底相不相信?!你不相信我这就走!不在你这儿浪费时间!”

  “别走!我相信!”

  吴振庆站了起来,一时发愣,忽然一指张萌:“你说他现在在公安局里,是不?”

  张萌说:“对!”

  吴振庆又一指张萌:“你说他杀了一个人?是不?”

  张萌:“对!”

  吴振庆抓起电话,目光仍盯着张萌,拨号:“市局吧?请转姚副局长的办公室……姚副局长,我是兴北的老吴,我打听一下,是有个叫徐克的人,与地包区那桩人命案有牵涉,昨天晚上到市局去自首了么?……供认不讳?嗯,嗯,没什么……是我公司里一名员工的表哥……请看我的面子,千万关照一声,他性格不太好,冲撞了哪位,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缓缓放下电话,呆立片刻,徐徐坐下。

  张萌看着他:“真相信了?”

  吴振庆怔瞪着她,无言……

  张萌说:“新闻里说,他自述是见义勇为、正当防卫……”

  吴振庆说:“他自述……他自述不过是自述,他提供的一个旁证,人家说根本就没和他在一起!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女人给公安局打电话,承认自己是被他救的!”

  张萌盯着他问:“那么你肯定地认为,他是出于什么罪恶目的杀人了?”

  吴振庆说:“我肯定不肯定有什么用?我早就劝他到我公司来,他在我眼皮底下,我也好经常调教调教他。可他不来!我也劝过他开个什么小店,总算有个营生干,他不听!说当息爷的感觉最好!一年才聚会一两次,凑一块儿也是互相包涵着,碍着情面谁也不往深里说谁!如今究竟骨子里变成了个什么人,你我有几分把握可以肯定……”

  张萌冲动地说:“可是我敢肯定他绝不会出于什么罪恶的目的杀人!敢肯定他骨子里和从前的他没什么两样!一个敏感的女人的直觉是可靠的!”

  吴振庆不屑地说:“别跟我扯什么女人的直觉,在法律面前女人的直觉算什么东西!”

  张萌火了:“你!我急急忙忙来告诉你,你反倒……”

  吴振庆不耐烦地说:“你来告诉我干什么?谁叫你来告诉我的?!我已经定好了机票,明天要去美国你知道不知道?”

  张萌喊了起来:“我不知道!韩德宝出差了你知道不知道!郝梅去深入生活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不来告诉你去告诉谁?难道我从电视里听到了,看到了,却应该毫无反应,根本不当一回事儿?”

  吴振庆拍了一下桌子:“告诉我又有什么用?他是未满十八周岁的失足少年?!我是他家长?!谁交代给我的这种责任?!我要对他负责到什么时候?二〇〇〇年?二〇二〇年?有个头儿没有?老子够了!老子烦了!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法律是我制定的么?我所能做到的,我刚才在电话里已经关照过了!还要我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张萌反而显得冷静了:“你推迟到美国去。我们得在他最需要我们关心他的时候,起码让他知道我们确实都在关心他,何况我们俩对他这件事的看法有区别……”

  吴振庆又拍了一下桌子,猛地一站:“滚!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教导我!”

  张萌站了起来,更加冷静地:“我明白了,原来所谓友情也会成为一个人的负担,也会使人厌倦,使人嫌弃,谢谢你使我明白了这一点,打扰了……”

  她一转身走了。

  吴振庆呆愣了瞬间,喊:“小高!”

  一个姓张的职员应声而现:“老板,小高已经不上班了……”

  吴振庆说:“那么是你!去把刚刚离开的那位女士请回来!”

  小张问:“如果……她不愿意回来呢?”

  吴振庆说:“把她拖回来!拽回来!抱回来!扛回来!总之要把她弄回来!快去!”

  小张无信心地匆匆离去。

  吴振庆用拳头连连擂桌子,咬牙切齿:“妈的!”

  在兴北公司门外,小张拦住了张萌:“我们老板请你回去。”

  张萌怒气冲冲地说:“请我回去?我和他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小张说:“如果您不回去,我们老板让我把您拖回去,拽回去……”

  张萌一瞪眼:“你敢!”她朝自己的自行车走去……

  小张跟随着:“您不回去,我不知道对他怎么说……”

  张萌:“那是你的事。他是你的老板,不是我的……”

  吴振庆站在办公室窗前,看见张萌抹了下眼泪,骑上车走了。

  片刻,小张进来回话:“老板,她说……和你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吴振庆说:“活该!……把我那张去美国的机票退了吧!”

  张萌在说服一位女记者,请求着,最后几乎是强行将对方从办公室扯走……

  她们蹬着自行车出现在马路上……

  在警员的监视下:记者陪着张萌坐在徐克对面……

  为了解真相,张萌找到一位晚报女记者,请求对方,最后几乎是强迫对方跟张萌一起去调查这件可能构成的冤案。她们想办法见了徐克一面……

  二人几经周折,查到了被救姑娘的住址以及电话。

  调查完这一切,张萌又来到吴振庆的办公室,她有些饿,找到一盒方便面,坐在吴振庆的大转椅上,吃起来……

  吴振庆从外面回来了。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什么。

  吴振庆也从柜里找出一盒方便面,冲好,坐在沙发上吃起来……

  张萌吃完,掏出手绢擦擦手,像吴振庆往常一样,双肘横放在桌上,十指交叉,研究地瞧着吴振庆。

  吴振庆吃完,将纸盒投入纸篓,看着张萌问:“坐在我的位置上,吃着我的方便面,仿佛你是这儿的主人,我是不受欢迎的客人似的瞪着我,你也太压迫人了!那是高级方便面,一盒三元五!”

  张萌从钱包里用两根指头夹出十元钱,朝桌角一拍。

  接着,她打开吴振庆的抽屉,找出一盒烟,按着吴振庆桌上的工艺型打火机,深深地吸了一口,往椅背上一靠,并将椅子一转,背对吴振庆。

  吴振庆摇头一笑:“方便面算我请你了,把打的的票据也拍在桌上吧!”

  张萌回过头来:“我打得起‘的’,就花得起钱,不劳你给我报销!”

  吴振庆讨好似的:“给我个将功补过的表现机会嘛。”

  张萌缓缓将椅子转向了他。

  吴振庆说:“我也去看过他了……你的判断是对的。公安局也初步接受了他的自述。那个姓李的小痞子,最后也不得不作了证。但毕竟没有亲眼目睹当时的情形,所以证言只有参考价值。关键是要找到被他救的那个姑娘……”

  张萌说:“是个三流歌星,经常出入咖啡厅卖唱。”

  吴振庆很惊讶:“噢?你行啊!存心要抢办案人员的功啊?”

  张萌说:“我想让徐克早出来一天是一天。尽管你们他妈的从小就一块儿欺负我!”

  吴振庆笑笑:“别记仇。奇怪,那姑娘怎么不到公安局去作证啊?”

  张萌说:“兴许没看电视……”

  吴振庆说:“那,报纸也出来了,公安局的人说报上也登了,希望那姑娘尽快到公安局去作证……”

  张萌又猜:“兴许人家根本不看报,或者,到外地‘走穴’去了。”

  吴振庆问:“你还了解那姑娘些什么?”

  张萌说:“家庭住址,电话号码,全在上边儿……”她递给他一张字条。

  吴振庆接过看后,抓起了电话:“不管究竟是不是她,总之值得与公安局通个气儿。”

  徐克走入审讯室,见他那晚救的姑娘坐在椅子上。

  审讯员说:“好吧,你们当面对质一下吧。”

  徐克说:“是她!我就是为了救她!”

  姑娘冷冷地:“你认错人了吧?”

  徐克肯定地说:“我怎么会认错人呢!你当时身上就是这个挎包儿,我还怕你的钱包被抢去了,没钱打的,把我的鳄鱼皮钱包给了你。”

  姑娘冷笑道:“越说越荒唐可笑!”

  徐克很惊讶:“你……你不能这样啊!”

  姑娘火了:“你说我应该怎样?承认自己被歹徒劫持?向全社会承认自己差点被强奸?甘心情愿给各种小报增添花边儿新闻?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能承认么?岂有此理!”

  她将目光转向了审讯员:“我郑重提出抗议!我是有私人律师的!这是有损我人格的!我的人格形象就是我艺术生命的保障!”

  徐克目瞪口呆……

  女审讯员看着这一切,耐心地说:“姑娘,作证是我们每一个公民的法律义务,你可得诚实啊!”

  姑娘口气很硬:“我打小就诚实得很!”

  审讯员说:“请把你的挎包交过来……”

  姑娘很不满:“干什么?”

  审讯员严厉地说:“交过来!”姑娘怯怯地将挎包交过去。

  徐克忽然大笑,笑罢,噙着泪说:“你别费心了,是我认错人了。我没救过她……我……我他妈的只不过救了一个鬼魂……”

  审讯员从挎包里翻出一个鳄鱼皮钱包,问徐克:“这是不是你的?”

  姑娘抢先叫起来:“那怎么会是他的?!那是我男朋友从广州给我买的。真鳄鱼皮的,他买得起么?”

  徐克酸楚地笑着:“她说得对,那怎么会是我的?我哪买得起?那一定是她男朋友给她买的无疑了!”

  审讯员对徐克的态度很不满意:“听着,这不仅是你对自己负不负责的问题,也是对法律、对司法人员的态度问题……”

  姑娘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时,门外传入声音——“放开我!让我进去!我非进去不可!”

  审讯员、徐克、那姑娘都朝室门望去。

  公安人员进入,急走到审讯员身旁,附耳悄说了几句。审讯员说:“让她进来。”

  那公安人员开了门,进来的是小俊。

  小俊一见徐克就激动地大叫:“是我被他救了!是我被歹徒劫持了!是我被歹徒强奸了!是我!就是我!大哥你说是我啊!”

  小俊哭了。

  “怎么样?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还是他自己认错人了吧?……没我什么事儿,我不奉陪了!”那姑娘从审讯桌上扯去自己的挎包,并将那鳄鱼皮钱包也装了进去,打算心安理得地离开。

  审讯员厉喝:“站住!”又对那个公安人员说,“她涉嫌本案,先给我收容起来!”

  姑娘急了,叫道:“哎哎哎,你们讲理不讲理?我要给我的律师打电话!”

  公安人员将她不客气地推了出去。

  徐克对小俊摇了摇头:“你何苦呢?你这不是更搅得说不清扯不明了么?”

  审讯员瞪着小俊:“是啊,你这不是更搅得说不清道不明了么?哭什么?说要枪毙他了么?说要他把牢底坐穿了么?回去买点儿好吃的好烟给他送来……”——望着徐克又说,“我们心里已经基本有数了。委屈你再多坐几天,免收你的床板费,公平吧!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受到这种待遇的!”

  小俊破涕为笑,但那笑转瞬即逝,跺了下脚,恨恨地又说:“大哥,我受骗了!他们原先让我演女一号,后来又让我演壁橱里的女尸……再后来,我才发现,那摄像机不过是个空壳子!有天早晨我一起来,他们连账都没结,全溜了!”

  徐克急切地:“只被骗了钱,没受其他——什么人身损失吧?”

  小俊领会地说:“那倒没有,我处处防着哪!”

  徐克放心地笑了。

  审讯员说:“这社会,真精彩,真来劲儿!”

  数日后,在公安局同志的努力之下,徐克见义勇为的事迹被证实,他被公安局释放。

  三辆小车并排停在公安局门前。

  一辆吴振庆的老板车,两辆出租车。

  一位公安干部陪同徐克出现在台阶上——与徐克握手。

  徐克走下台阶,三辆车的门几乎同时打开,下来的是吴振庆、张萌、小俊。他们都微笑地望着徐克,徐克也微笑地望着他们,一时犹豫着,不知该走向哪一辆车。他的犹豫使小俊有些生气,她示威似的转过了身。徐克的手搭在她肩上,她回眸自得地笑了。徐克像位检阅士兵的将军似的,举起手臂,朝左右两边的吴振庆和张萌示意一下,搂着小俊的肩钻入车内。

  车开走……

  吴振庆和张萌对望——张萌耸耸肩……

  吴振庆说:“你看,这小子连句感激的话都没有,你说咱俩是何苦的呢?”

  张萌说:“你是应该的,我才是何苦的呢!”说着她欲钻进车……

  吴振庆叫:“哎!”张萌回头看他,吴振庆说:“我说他那些话,你可别告诉他!”

  张萌一笑:“你请求得晚了点儿,我来看他那天就如实地告诉他了!”——看得出,她成心气他。

  张萌坐的出租车也开走了。

  吴振庆低头看手——手里一叠出租车票据。

  他嘟哝:“好人全她做了,我却要给她报销车票……”

  小俊和徐克坐的出租汽车里。

  小俊展开一张报纸:“死者已验明正身,是一越狱逃犯,徐克见义勇为的事迹,将受到有关方面嘉奖!奖金据悉一万元之巨。大哥,你要是一个月有这么一次机会,收入也行啊!”

  徐克说:“一万元不算‘之巨’啊!喝果茶中奖还好几万哪!”

  两个人各用一只手,抻着报纸,挡住了他们的脸。

  抢纸上醒目的黑体字——歹徒行凶自食恶果,歌女获救善无善报——司机说:“给二位制造点儿气氛,来段曲子吧?”

  小俊学四川口音的声音:“要得!”

  于是车内响起了歌声——《爱,要怎么说》。

  爱上了什么样的我,

  你应该知道,

  当你流泪的时候恨不恨我。

  爱上了什么样的我,

  你应该想过,

  当我离去的时候不要难过……

  司机打趣他们:“一次普通的热吻大约消耗九个卡路里,亲三百八十五次嘴儿可以减肥半公斤,二位可都不算胖,悠着点儿,别下车的时候都变成迎风倒啦!”

  出租车在歌声中驶上立交桥。

  7

  徐克决定和小俊结婚。韩德宝做司仪,另外还请了张萌、老潘等。仪式虽然俭朴,但不失庄重。

  徐克上下簇新,皮鞋锃亮,领带色彩鲜艳,西服没扣上扣子,内穿西服坎肩——他瞧了一眼手表,嘟哝:“小子,怎么还不来?”

  门铃响了。

  他离开客厅,欲去开门——厨房里已抢先闪出老潘,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攥着菜刀,替他开了门。

  走入的是韩德宝。

  老潘说:“就差你了,徐克都等着急了。”

  徐克责问他:“你还来啊?这都几点了!”

  韩德宝说:“答应了你的事,赴汤蹈火也得来啊。最多晚一小时呗!”

  他一边换拖鞋,一边将鹦鹉笼子递向徐克:“物归原主,难怪人不愿代你养,嘴太贫了。三教九流的话,什么都说!再不还给你,我女儿都跟它学贫了!”

  徐克接过后问:“小玲舍得啊?”

  韩德宝说:“舍不得也得还!哪能由她,玩物丧志,耽误学习。我没上过大学,还指望女儿将来给我争气哪。”

  他说着,进入客厅,剥了瓣橘子放进嘴里。

  张萌推着小俊从卧室走入客厅:“看看吧,新娘子漂亮不漂亮?”

  徐克说:“嗯,还行……”

  张萌眼睛瞪起来:“什么叫‘还行’啊?我花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又是给她化妆,又是给她改发型的,就落这么一句评语啊?”

  小俊说:“别听他的!我自己觉得更漂亮了就成!”

  徐克说:“你怎么听不明白呢?我说还行,那意思就是——强调的是你的基础条件好,施工的技术成就是次要的……”

  小俊嗔道:“我打你!”

  韩德宝招呼道:“小俊,还没叫我呢!忘了我是谁了吧?”

  小俊含羞地一笑:“韩大哥呗!我哪敢忘啊,你今天还要给我们主持婚礼哪!”

  韩德宝说:“没忘就好,我要吸烟。”徐克赶紧抓起烟盒。

  韩德宝挡住了他的胳膊:“轮不到你,不懂规矩!”

  徐克只好将烟盒交给小俊,自己退后一步。

  小俊毕恭毕敬地说:“韩大哥,您请吸烟……”接着按打火机,替他燃烟……

  鹦鹉在旁说:“德行!”四人都笑了起来。

  “别这么没礼貌。哪儿都插一嘴!”徐克将鹦鹉拎到阳台上去了。

  张萌瞧着徐克说:“别动,一根白头发……”——她替他拽下来,又有所发现,“还有一根……呀,不少哪,你头发染过吧?”

  徐克看了小俊一眼,违心地承认:“就染一次,好久了……”

  张萌说:“难怪黑白分明的!得,不是一根两根的,我也爱莫能助了……”

  小俊笑道:“敢情我嫁了一个老头儿!”

  韩德宝指着徐克说:“假冒伪劣,露馅了吧。”

  老潘拿着一个切过了几刀的“心儿里美”萝卜走入,一瓣一瓣分给大家:“这萝卜脆极了!”

  众人吃萝卜。

  徐克说:“人多矫情啊!咱们小的时候,见着馒头,吃不到口就直淌哈喇子!现在呢,人们要花比细粮还贵的高价去买粗粮,蔬菜不凭票了,敞开卖了,又都喜欢吃野菜了。香蕉、苹果、橘子、梨,摆在眼前,不吃,萝卜倒都接着。”

  小俊说:“是不是每一代人,都要对下一代人忆苦思甜啊?”

  张萌说:“差不多吧,这是人类的遗传。”

  老潘说:“不承认不行,下一代的生活,就是普遍比我们幸福嘛!”

  韩德宝说:“是啊,就像我们的父辈对我们忆苦思甜一样,我们也开始整天对我们的下一代唠叨我们受过的那点儿时代的委屈了,好像唠叨唠叨,心里才能平衡一点儿似的。这证明了太多的什么,主要证明——我们确确实实都快老了。”

  小俊说:“将来我俩有了孩子,我就不许他整天对我们的孩子唠叨这些。干吗?嫉妒咋的?”

  韩德宝望望她,望望徐克,认真地问:“你俩,没代沟吧?”

  “就是有那玩意儿,他也得主动填平,跨到我身边儿来!”小俊看着徐克,“是不孩子他爸?”

  张萌拍了小俊的背一下,笑道:“你叫得也太超前了!”

  小俊说:“步子要快一点嘛!没见他头发都白了?”

  高压锅喷气声。老潘抽身而去。

  韩德宝问:“哎,那个……那个……那小家伙呢?”

  徐克说:“我拎到阳台上去了,省得它贫起来没完。”

  韩德宝看着小俊说:“我说的不是鹦鹉……上次,我不还见你领着个……”

  小俊含羞而笑:“那是剧组的孩子,我演他妈,他演我儿子,我叫他儿子,他叫我妈,叫得都顺口了,又不让我演他妈了,让我演壁橱里的一具女尸了……”

  徐克说:“还有脸说呢,记着,以后也不许做什么明星梦!老婆当好了,也能出名!”

  韩德宝也笑了:“那,关于你那位当什么导演的丈夫,也是剧情中的事儿吧?”

  小俊不好意思起来。

  老潘在厨房叫:“张萌,来帮把手儿……”

  张萌站起来,走到厨房。

  韩德宝瞅着徐克:“怎么样?我没判断错吧?”——瞅着小俊又说,“在你离开那段日子,他还有另一手儿打算哪!这得感谢公安部门。要不是他很快就进去了,今天这新娘,八成就是别人啦!”

  徐克笑了。

  小俊说:“哼,我那也是考验考验他,丢给他个机会,没想到他还真有这份福气!”饭菜摆上了桌,小俊叫着,“诸位,都请就座吧!”

  在徐克父母的房间,五个人围桌而坐。

  徐克父母的遗像,从墙上望着他们。

  韩德宝说:“给我找件别的衣服换上,穿着警服主持婚礼不大对劲儿,好像他们二位是被改造好似的。”

  徐克刚欲起身,老潘按住了他,从椅背上取下自己的工作服递给韩德宝:“换上我的吧!”

  韩德宝换衣服的时候,徐克对张萌说:“不贴喜字,不放鞭炮,不张张扬扬的,都是替楼下考虑,那老太太替她二女儿可后悔死了!咱做事,不能往人家眼里滴眼药是不?”

  小俊说:“就你考虑得周到,显得偷偷摸摸的,好像几位地下工作者的秘密聚会似的!”

  张萌说:“他考虑得也对,楼上楼下的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尽量别让人家心里醋得慌……”

  小俊说:“那我说到饭店去办,他也不同意,办不起呀?”

  徐克说:“你看你,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我的名字一见报,那也是新闻人物啦!一些个记者正愁没什么正经事儿可写呢。捕风捉影的,又给你来一篇花边儿。咱们又不想扬名四海,只求平平静静地过小日子,不需要他们报道。”

  一直在拌凉菜、倒啤酒的老潘表示同意:“对,对,还是这样好!德宝你说是不?”

  韩德宝瞅着徐克,表扬似的:“看不出,看不出,你还真变得懂事儿了。我为什么预先就嘱咐,把桌子摆在这小屋呢?因为在这儿等于和两位老人在一起。”——他扭头望墙上的遗像,“是两位好老人啊!人好,命不好。对咱们的父母辈,咱们都欠得太多。有的还有机会尽点儿孝心,有的连尽孝心的机会也没有了。咱们不能在另一个屋里说说笑笑,把两位老人家冷清在这儿。现在,几位都请站起来。”

  大家肃然站起。

  “徐克、小俊,你俩站到老人像前来。”韩德宝严肃地说。

  二人离开桌子,站到了像前。

  韩德宝站在他们身旁,望着遗像:“大爷、大娘,今天,我替徐克兄弟和小俊主持婚礼。这是你们早就盼着的一天了。其实我了解,他对他个人的这件终身大事,也是暗暗着过急的。只不过他想找个他称心的,现在他找到了。你们二老,在九泉之下该替他高兴了。一会儿我们如果多喝了两盅,在你们二老面前放肆了,你们就念在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多多地原谅我们做晚辈的吧!徐克、小俊,给两位老人鞠躬吧。”

  徐克说:“不,我得给我老爸老妈磕头。”

  他跪下就磕起头来。

  小俊犹豫了一下,也跪下磕起头来……

  他们磕完头站起来后,小俊问:“大哥,我能对两位老人家说句心里话么?”

  韩德宝点点头。

  小俊说:“妈,我虽然没见过你的面,可常听徐克说,您早早地就瘫痪了,他又早早地就下乡了,等他返城,您已经不在了。可他对您,是怀着一颗孝心的。我小俊正是冲他这一点,认准他是个好人……大爷,对您呢,我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说了,我小俊会用实际行动证明,我能是一个好妻子,能是一个好媳妇,能是一个好母亲,我们一定向您二老保证,抚养和教育咱们的第三代,让孩子考上大学,还当博士。”

  徐克向小俊投去满意的一瞥。

  韩德宝做了个手势,大家重新就座。

  韩德宝说:“这么着,咱们吃着喝着,该说该笑,我心里就安生了。要不,我这个主持人,心里怪不安生。来,为新娘新郎一辈子过得和和美美,白头到老,干!”

  于是大家碰杯。

  老潘说:“这是我的手艺。这是张萌的拿手好菜——她自己说的啊,好不好,大家吃了才知道!”——一边说,一边往客人碗里夹。

  徐克连说:“好吃,好吃。”

  小俊问:“张姐,这菜怎么叫哇?”

  张萌说:“龙井三鲜,你要诚心学的话,我就诚心收你这个徒弟,哪天来教你!”韩德宝说:“小俊,你郝梅姐到大庆体验生活去了。你振庆大哥呢,现在在美国,小嵩大哥在日本,我们几个,也代表他们,今天将徐克移交给你。你今天也算当面验收了。这叫货一出手,概不负责,今后他变成怎样个人,那就看你调教得如何了。”

  小俊斜视徐克:“听见没有?叫我要好好调教你!”

  张萌:“我们可不实行三包啊!”

  大家皆笑。

  桌上菜已减少——添了水果拼盘。

  徐克在唱:“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心……”——他将一杯啤酒传给身旁的张萌。

  张萌接过杯子:“心中的太阳,暖又暖……”杯又传给身旁的韩德宝。

  韩德宝:“暖……暖……不上来。”

  众人叫:“喝!喝!”

  张萌说:“其实我本想唱——新盖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

  韩德宝说:“那你为什么不唱?我不就可以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了么?”

  张萌说:“就是成心让你接不上来么!”

  韩德宝把酒一饮而尽,又倒满一杯,唱道:“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将酒杯传给老潘。

  老潘唱:“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又将杯传给小俊。

  小俊:“岭……”也“岭”不上来了。

  老潘说:“看在你是新娘的分上,我垫你一句——我望南方……”

  小俊绞尽脑汁地翻起眼睛:“方……”

  老潘说:“也太难为你了。那就再垫你几句——山下是茫茫的草原,那是我可爱的家乡……”

  小俊获救似的唱了起来:“乡亲们啊,乡亲们……”

  徐克挠腮帮子……想不出“们”该接什么。

  小俊赶紧接着唱:“黄家逼债,打死我爹爹!”

  徐克唱:“天大地大……”

  众人大叫:“喝!喝!”

  小俊瞪他一眼:“真笨!你倒是接爹亲娘亲啊!”

  徐克说:“想是那么想的,可舌头一打弯儿……”

  夜深了,韩德宝等陆续离去。

  徐克夫妻二人躺在床上,悄言悄语地谈心。

  小俊说:“你不在乎我以前和别的男人……有过的事儿吧?”

  徐克摇摇头。

  小俊不大相信:“你真的……这么解放?”

  徐克抚摸着她的肩膀:“不是解放不解放,我也闯荡过,那好比人在江湖,有时候什么事儿都得认、都得忍,没法子,何况你又是女的。”

  小俊说:“可我发誓。这次和那帮假冒摄制组的骗子,我绝对没有!……我想我起码也得为你……在乎一次啊!你不信?”

  “我信……”

  徐克说着流下了眼泪。

  小俊有点着急:“你怎么了?你还是……在乎……和我结婚,还是怪委屈的,是不?”

  徐克说:“不、不是……这十年当中,我也用钱买过男人那点儿需要……有一个,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对我开口说,我问她什么,不是摇头,就是点头,凭我怎么摆布她,就是一声不吭。小俊,我虽然有一颗孝心,可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好。我……我忘不了她当时那种眼神儿,和她那种表情……强装笑颜的表情下,有一种对我这种有了点儿钱的男人……的憎恨……”

  小俊将他的头搂抱在怀里,像宽慰一个忏悔的孩子似的说:“别太和自己较真儿了,也别太和自己过不去了,今后就好了,今后,你有我了……我要好好爱你,让你觉得,你的老婆是一流的。”

  她捧起他的脸,深情地吻他……

  8

  韩德宝从徐克家出来,天已经傍晚。铅灰色的云密密地布满天空,好像要下雪,韩德宝身上热乎乎的,徐克如愿以偿,他这个做大哥的,似乎比徐克本人还高兴。

  回到家中,打好一盆水,韩德宝把脚泡进去,非常舒适地拿起一张报纸看起来。

  韩妻照例一边织毛衣,一边看什么港台言情录像带,电视屏幕上正放映到煽情情节,韩妻泪流满面,显然受到很深的感动。

  她一边被感动着,一边骂:“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一个德行,吃不着葡萄就说是酸的!”

  韩德宝头也不抬地说:“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韩妻恨恨地:“从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主角说起呗!”

  韩德宝说:“那你就说他不是个好东西,别打击面儿那么宽!”

  “打击面儿宽?那不叫典型么?不是从生活中来的么?”韩妻掏出手绢儿,很响地擦鼻涕,擦眼泪,又说,“你也给我看看啊,好好受受教育!”

  女儿从小房间走进来,拿着书,走到韩德宝跟前,问:“爸,九棵树,栽十行,每行三棵。怎么栽?”

  韩德宝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法儿栽。别动这些用不着的脑筋,先把作业完成了。”

  女儿说:“作业完成了。这是一道思考题,做出来了加十分呢!”

  “唔?你们小学生的书上就有这种题啦?”

  韩德宝接过书看了看,还给女儿说:“那就先睡吧,明天不是还小考么?爸爸笨,一时也答不上来。得想想,明天早晨告诉你行么?”女儿听话地去了。

  电视关了,韩妻也睡了。

  韩德宝坐在桌前,在台灯下,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地摆着九颗围棋棋子。

  张萌从徐克家一回到自己家,就坐在桌前,给郝梅写信……

  “郝梅,你好。”她写道,“今天,在德宝的主持下,徐克和一个叫小俊的姑娘结婚了。我和老潘也参加了他们的婚礼,算证婚人的角色吧。总共才我们五人,徐克不愿大办,这在我真没想到。简直可以说是一次悄悄举行的婚礼,连喜字都没贴。那姑娘挺好,我喜欢她的性格。相信你以后和她接触,也会喜欢上她的……”

  “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在返城的最初几年,我有意疏远大家。尽量避免和大家来往、联络。而这几年,又变得主动了?怎么说呢,人谁不需要友情啊!尤其像你我这样,已在世上没了血缘至亲的女人。尤其像我这样,至今还是独身的女人。这几年,我的社会接触面儿宽,认识的人多了,结交的人多了,可是,却越发感觉到友情的难寻和可贵了。潇洒的是外表的活法,孤独的是自己的内心。我每天都看到那么多互相利用的人际关系,在亲亲热热的背后,有时甚至不过只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物质关系。友情正在我们的中间逸去,像严重的水土流失一样。生活变得很精彩,生活也正变得很无奈,我像一头想要寻找到某种温馨的小群体的孤鹿,没有友情感觉,也常常会像赤贫一样威胁着人……”

  “我知道你们都很关心我的个人问题,碍于我的自尊心,不便当面问我罢了。我首先向你透露这个秘密,我已经有了未婚夫,是我们老板的堂弟,一位副教授……你看,女人就是这么怪,个人秘密无人透露都会觉得失落……”

  而老潘从徐克家回来,收到了郝梅深入工厂以后写来的第一封信。

  老潘迫不及待地打开,郝梅那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我一切都很好。工人们对我非常欢迎,愿意和我交朋友,有什么话都愿意对我说。尽管我只能用笔和纸与他们交谈……我有点儿挂心的是儿子,怕你放松了对他学习上的督促和管教。最近我常常反省,是不是我们由于先前那个芸芸的不幸夭折,对我们现在的芸芸有点儿太宠爱了呢?是不是由于我们自身经历的坎坷和时命乖张,滋生了一种想从我们下一代的身上补偿回什么的心理呢?我可不希望培养出一个从小无忧无虑,似乎什么满足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儿,而长大了却认为这世界什么都没为他们准备齐全,因而只会抱怨乃至憎恶人生的人……小姐少爷型的一代,是对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最大的报应,而对一个穷国、一个在觉醒的民族,简直无异于是报复……

  读完信,老潘照例检查儿子的功课。一边检查,一边就发现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老潘教训儿子:“你看看,这么好的纸,你每张上画一两笔,就作废了,这不等于是糟蹋么!”

  儿子嘟囔:“也不是花钱买的,是妈妈的朋友送的!”

  “可妈妈的朋友为什么送给你呢?还不是因为你爱画画?如果哪位阿姨知道了你这么不珍惜,才不会送给你呢!你知道这叫什么纸?这叫复印纸!很高级的,很贵的!一角多钱一张哪!而爸爸小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一张这么好的纸。爸爸小时候读的课本,用的作业本,都是‘马粪纸’印的!当年咱们国家的孩子用的都是‘马粪纸’。一流大学里的教授的讲义,也是印在‘马粪纸’上的!”老潘说着,他打开儿子的铅笔盒,倒出许多支笔,“你看你,不管什么笔,到你手里,几天就坏一支!”

  儿子辩解道:“都是妈妈开会发的。”

  老潘说:“那也得爱惜!”儿子没说话,但心里显然并不服。

  老潘又翻阅他的作业本:“好嘛,连3分都出现了!你妈妈不在家才一个来月,你学习就这么退步,她回来我怎么和她交代?”

  儿子说:“我们全班都退步了!”

  “你!……我问你,你们学校做校服退回来的十元钱,为什么不交我?”老潘继续质问。

  儿子从兜里掏出一毛钱放在桌上。

  老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花剩一毛了?怎么花的?”

  儿子委委屈屈地说:“都买雪糕了。”

  老潘问:“一天吃一支雪糕?”

  儿子反驳着:“我们同学还有一天吃好几支的呢!”

  老潘隐忍地说:“你给我耐心听着,爸爸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总共吃了不到三四十支冰棍儿!是冰棍儿,不是雪糕。三分一支,明白吗?舍不得吃五分一支的,更不敢奢望一毛一支的!”

  儿子反问:“现在哪有卖三分一支的冰棍!”

  老潘教育儿子:“不是非叫你吃三分一支的冰棍,是叫你明白,一支雪糕九毛多,可吃可不吃的时候,就忍一忍馋不要吃!反正不能养成每天至少吃一支雪糕的臭毛病!爸爸是工人,妈妈虽然是作家,可并不是一个大作家!现在出一本书难得很!书出了还得自己去书店签名销售!一本书不过才几千元稿费!你妈妈两三年才能出一本书。你也看到了,她每天夜里写得多么苦!还得了神经衰弱、骨质增生、颈椎病。”

  儿子毫不示弱:“那是你们混得不好!吴振庆叔叔怎么能当上大经理?徐叔叔怎么就不用每天上班、每天爬格子?人家吴振庆叔叔的儿子有电子游戏机,我有吗?人家吴振庆叔叔和徐叔叔的家是什么样儿的?咱们的家又是什么样的?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你们就让我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里,你们还有理啦?你们对得起我么?”

  “你!”老潘举起了手,但是终于极力忍住了,没打下去,“你怎么不跟韩叔叔家的小玲比?人家已经连续三年是三好学生了!你给我那边反省去!”

  儿子不满地站到了墙边去。

  老潘朝墙上的照片望去:“你姐姐要是活着,绝不会像你一样!”

  儿子不服而且委屈地叫起来:“我早知道你们不爱我!你们就爱死去的小姐姐,还给我起她的名字!你们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生我!”

  老潘的巴掌终于忍无可忍地落在了儿子的脸上。

  9

  静静的夜,雪静静地下着。韩德宝几乎绞尽脑汁,终于解决了女儿的疑难问题。

  第二天早晨。

  女儿已穿好衣服,趴在窗前大叫:“哇!好大的一场雪呀!”

  韩妻说:“今年雪也下得太早了点儿,刚十一月嘛!”

  韩德宝将早饭用托盘端入:“小玲,今天穿棉鞋吧,别冻了脚。”

  女儿听话地说:“嗯……”坐到他跟前去吃饭,边问,“爸,昨天我们书上那道思考题,你想出来了么?”

  韩德宝说:“想出来了,你来看。”

  桌上有九颗围棋棋子摆成的图形。

  韩德宝将棋子都拿在手中一边重摆一边讲:“一个等腰三角形,是由三条边组成的,可每条边又都是由两点构成的线段,这两点可以看成是两棵树,要求是每行三棵,那么,我们再在每条边的中点上,加上一棵树,现在几行了?”

  女儿回答:“三行了。”

  韩德宝说:“如果我们再在它的高上加一棵树,现在几行了?”

  女儿说:“四行了。”

  “于是我们知道,一个等腰三角形,如果我们在它的三条边和高上各加一个点,它可以构成四条线段,每条线段都是由三个点组成。这样的一个三角形,我们用去了几颗棋子呢?”

  “七颗……”

  “我们还剩几颗棋子?”

  “两颗……”

  韩德宝说:“我们再用两颗棋子,另外组成一个三角形的话,显然是不能够的。所以,我们只有借助已经组成的这个三角形的条件,看看把我们剩下的两颗棋子,摆放在什么地方,能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也成为一个三角形……”女儿从他手中拿过两颗棋子,想了想,摆放在正确的地方——

  韩德宝说:“数数,几行?”

  女儿脆生生地答道:“还行!爸,你总说你笨,其实一点儿也不笨!”

  韩妻说:“你爸昨晚摆了一夜,才摆出那么三行来!”

  “爸爸是笨,从小学习也不太好。是为了辅导你,都四十多岁了,还要重新去翻小学五六年级的课本儿。等你上了初中,爸爸想辅导你也辅导不了啦,好女儿……”韩德宝摸了摸女儿的头,“到那时,就全靠你自己了,你可要为自己、为爸爸争口气哟……”

  女儿懂事地说:“爸,你放心吧。上了初中,我要更努力学习。”

  韩德宝又吃了几口饭,放下碗筷,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对妻子说:“今天我得早点儿去,说不定交通部门要求组织街道居民义务扫雪……”

  他一出门——见门口蜷缩着一个人。

  他奇怪地弯腰拍那人的肩:“哎,同志,你是哪儿的?怎么蜷在这儿?”

  那人缓缓抬起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韩德宝很纳闷:“姑娘,你是哪儿的?遇到了什么困难?”

  姑娘缓缓站起,袖着双手,凄楚地说:“我是你女儿……”

  韩德宝一愣:“姑娘,你搞错了吧?”

  姑娘说:“我没搞错,我也是你们的女儿……”

  “看你冻的,有什么话进屋来说清楚吧!”韩德宝开门,让那姑娘进门。

  韩妻和女儿以困惑的目光打量那姑娘。

  韩德宝问:“你昨晚,蜷在我们门外过了一夜?”

  姑娘点点头,目光望向桌上的早饭。

  韩德宝见状,将她按坐在椅子上:“那吃了饭再说……小玲,给这位小姐姐盛碗热粥……”

  女儿默默去厨房给姑娘端来一碗热粥:“小姐姐,你喝吧!”

  韩德宝对女儿说:“小玲,你还不上学去!”

  女儿临出家门,又困惑地回头看了姑娘一眼。

  韩妻将韩德宝扯到小房间内,并关上门,审问他:“德宝,你没什么个人经历……瞒了我这么多年吧?”

  韩德宝:“你看你这个人,遇到件小事儿,就沉不住气……”

  姑娘已吃罢饭。

  韩德宝问她:“吃饱了么?”

  姑娘点点头。

  韩德宝坐下,拉开谈话的架势:“那么,现在咱俩谈谈吧,你从哪儿来?”

  姑娘:“我从郊区农村来。”

  “可我,并没有你这么一个大女儿啊?”

  “所以我又说,我‘也’是你们的女儿嘛……”

  “你这话,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啊!”

  “我爸爸妈妈,当年也是去北大荒的本市知青……”

  韩德宝:“后来呢?”

  姑娘:“后来,他们图离城市近,搬到郊区农村,变成了插队知青……”

  韩德宝:“再后来呢?”

  姑娘:“他们把我寄养在一户老乡家,搬回城里来了。起初,他们还一块儿去看过我几次。后来,就只有我妈妈去看我了……再后来,连我妈妈也不去看我了。我就明白,他们是不要我了……”

  韩德宝怜悯地望着她,认真地听着……

  韩妻也坐在一旁听。分明地,不听明白就不能放心地去上班。

  姑娘继续讲述着:“我来城里找我父母,我是知青的女儿,我本来也应该是这座城市的人。我知道你也是知青,所以我说我也是你们的女儿,没说错。”

  韩德宝不禁笑了:“是啊,当然,也是可以这么说的。不过,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对不?要不听你解释,我还被你闹蒙了。”他瞅瞅妻子,“你也别再坐着听了,该去上班了!”

  韩妻起身,使眼色暗示韩德宝跟出,在门口悄声叮嘱:“你别把家随便扔给这姑娘,这年头儿……”

  “得了得了,这年头又怎么了?我心里知道该怎么处理……”韩德宝回到室内,坐下又问,“谁……给你出主意,让你来找我的?”

  姑娘从兜里掏出一张旧报:“这张报纸,这上面登的,你们成立了一个知青联谊会,这上面还登了你的名字,你是会长。你在报上说,凡是知青们的困难,联谊会都要伸出友爱之手,给予热情帮助。我当年就保留了这张报纸,心想我有一天,一定要上门找到你,现在我来了。”

  韩德宝接过报纸看看:“这都是六七年前的事了。现在大家早忘了我是什么会长了,连我自己也彻底忘了。其实,对哪一个返城知青的实际困难,我们都没帮助过。想帮也帮不了,只不过体现了一种愿望……”

  姑娘说:“可我没忘。我靠这张报纸打听了不下一百个人,最后才有一个人告诉我,你已经当上派出所所长了。你得帮我找到我父母……”

  韩德宝说:“这个嘛……你对我的要求不过分……可你,有没有什么关于父母的线索啊?”

  姑娘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夹子,实际上是塑料笔记本的外皮儿,从中取出一张照片,交给韩德宝:“就这……除了这……我也没别的线索。”

  韩德宝接过一看,一时呆呆地发愣——他抬起头凝视着姑娘。

  姑娘看着他的神态,问:“叔叔,你认识我爸爸妈妈?”

  韩德宝连忙说:“不,不……全市几十万返城知青,我认识的,还不到一百人……为了让我帮你找到你爸爸妈妈,这张照片可以放我这儿么?”

  姑娘信赖地点点头。

  韩德宝急着上班,只好把那姑娘托付给常年赋闲在家享清福的葛红。葛红痛快地答应了。她让姑娘洗了澡,又换了一身行头。现在,她正在给那姑娘吹头。那姑娘坐在圆凳上,穿一件色彩鲜丽的宽松的蝙蝠式毛衣。

  “洗个澡,身上舒服多了吧?”

  “连心里边儿……都觉得舒服了——”

  “今天变天了,不给你吹干,会着凉的。”葛红说着收起了吹发器。

  那姑娘起身,去到了一面大镜子前——只见她下穿牛仔裤、皮靴,长发披肩,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样子,俨然一位大城市的摩登女郎。

  她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

  葛红也望着她,欣赏地说:“你很漂亮呢!”

  姑娘缓缓转过身:“阿姨,你家……真豪华!”

  葛红笑了:“哪儿谈得上豪华!不过——还可以吧!你叔叔当总经理,免不了经常在家里招待国外商客,太寒酸了影响事业。说句冠冕堂皇的话,就算工作需要吧!”

  姑娘说:“阿姨,我就长期留在你家吧!”

  “那怎么行!”葛红坐在沙发上,拿起了烟……

  姑娘赶快拿起打火机,替她点烟。

  姑娘说:“那有什么不行?我认你干妈!”

  葛红说:“你不找你亲生父母了?”

  姑娘说:“其实我主要也不是为了找到他们。他们当年忍心不要我了,我对他们还能保留什么感情?我是想回到城里来,我本来就是城里人的女儿嘛!不重新做城里人我心里委屈。连我们那疙瘩的人,背地里都认为我这么俊个女孩子,窝在农村瞎了!”

  葛红持烟站起来,走到这儿走到那儿地说:“孩子,你对我说的,倒也是实情话儿。不过呢,最好还是要找到亲生父母。兴许,他们也想找到你呢。”

  姑娘哼了一声说:“想找个屁!我就在那个村子里长到这么大,十好几年了,他们想找我,不早回去把我弄到城市里来了?”

  葛红不禁看了她一眼。

  她手里托着烟灰缸,很会来事地说:“干妈,烟灰长了,点点吧,看落在地毯上……”

  葛红点了点灰:“甭拿着,放下吧!”

  姑娘放下烟灰缸后说:“干妈,你经常一个人在家里,不闷得慌啊?”

  葛红说:“习惯了,但有时候也闷,闷了就练着写小说儿。”

  “干妈,要是有我在你身边陪着你,你就不会闷得慌了。我练练字,将来还可以帮你抄稿子呢!”

  葛红笑了:“你这孩子,真会哄人!我要是有你这么个体体面面的大女儿,那敢情好了!还不把你当成掌上明珠哇。”

  姑娘趁势撒娇地往她身上一偎:“干妈,那我从今天起就认定您了!以后您打我骂我我都不带后悔的!”

  葛红被哄得晕头转向起来。

  她掐灭烟,从指上摘下了戒指:“好,我就认下你这个干女儿!来,这给你,纯金的,算是干妈的见面礼吧!”

  她将戒指戴在姑娘手指上。

  姑娘受宠若惊地说:“谢谢干妈!”

  葛红说:“都干妈干女儿的关系了,还谢什么!不过,你刚才说你生身父母那番话,干妈听着可有点儿不对味儿,他们当年肯定有他们的难处,后来肯定有他们后来的原因。父母哪有不爱自己骨肉的呢?心里再别那么去想了,啊?”

  姑娘低下了头……

  葛红牵着她手走到衣柜前:“打开……”

  姑娘打开了柜门——内中许多衣服和鞋,令姑娘艳羡不已。

  葛红说:“这边的,是我喜欢的;这边的,是我穿着不合身了的,凡是这边儿的,你都可以穿。啊?”

  姑娘扑在她身上,双臂搂住了她脖子:“干妈,你真好!”

  葛红爱抚地摸着她的头,说:“苦命的孩子!你说得不错,你也是我们的女儿嘛!你首先找到了你德宝叔叔,真是找对了人。他那人,心眼儿善良得没比,责任感又强,他一定会帮助你寻找到你生身父母的。”

  10

  韩德宝在组织街道居民们义务劳动,和人们一道儿铲雪、扫雪。

  韩德宝一边扶着一位老人,一边领着一个孩子过马路……

  韩德宝持着手提话筒在宣传:“骑自行车的公民们,请当心缓骑,免得摔倒,引发交通事故,造成个人和他人的不幸!过马路的老人和儿童,请你们左右看好车辆。雪后路滑,请一定走人行道,千万不要与机动车辆抢行!公民们,司机同志们,我们目前正在义务清除马路雪层,希望大家配合。如果给您的行走或行驶暂时带来了什么不便,请多多包涵。谢谢了!”

  一队少先队员从马路对面走来——他们在人行道上列成了一队,向韩德宝敬礼:“警察叔叔,你辛苦了!”

  韩德宝笑了,摸摸其中一个男孩子的脸蛋,脸蛋冻得冰冰凉:“冷不冷啊?”

  孩子说:“不冷,我喜欢冬天!可以滑冰,打爬犁!”

  韩德宝说:“可不许在马路上啊!”

  孩子说:“我向您保证不在马路上!”

  韩德宝:“好孩子!”他目送少先队员们远去——拿起铁锨,又开始铲起雪来。

  铲完雪,韩德宝惦着那姑娘,骑车去吴振庆家。刚走了一小段路,被一群人挡住了。

  ——是两个男人在吵架,路旁倒着两辆自行车。

  韩德宝下了车,将倒着的两辆自行车扶起,每辆都查看了一番。两个男人还在不依不饶地吵着。

  男人甲:“可我愿意摔倒么?”

  男人乙:“你不愿意摔倒,你也摔倒了!正由于你在前边摔倒了,才使我在后边也跟着摔倒了。”

  男人甲:“你怎么不讲道理啊?”

  男人乙:“你才不讲道理哪,你得赔偿我的损失!”

  韩德宝分开众人,向两个男人分别敬礼。说:“两位公民,我已经查看了一下你们的自行车,其实都没摔坏……”

  男人乙说:“我那是前几天才买的新车,磕掉了一块漆……”

  韩德宝说:“对,对,我注意到了,不过才磕掉了小指甲大的一块漆……”——又面对男人甲说:“他那是辆新车,虽然不过掉了小指甲大的一块漆,当然也不免心疼,您就向他道个歉吧!”

  男人甲不听:“我向他道歉?谁向我道歉!”

  韩德宝说:“是啊,谁向您道歉呢?应该是这条马路,可马路又不会开口说话。这么着吧,算我请求您,向他道个歉。毕竟,他因您而摔了一跤,受了一点儿小小的损失。您看,再吵也吵不出天上地下的理,聚了这么些人,妨碍交通,多不好。”

  男人甲悻悻地说:“好,看在这位民警同志的面上,我向您道歉——对不起,行了吧?”

  男人乙得理不让人地说:“那不行,光道歉不行,得赔我损失。”

  男人甲又火了:“你这不成心讹人么!”

  围观者中有人嘟哝:“这人,太矫情了!”

  “一小块漆,值当的么。这不成心制造混乱嘛!”

  男人乙恼羞成怒地:“我就成心,又怎么了?”

  韩德宝又向他们敬礼:“两位公民,不是看在我的什么面子上,而是看在生活的面子上,都别发火儿。大家活得都不轻松,再因为一点儿小事儿就窝一肚子火,不是等于咱们中国人自己虐待自己么?重要的是,心里真发火了,就会带到别处去发,还能带到国外去?还不是又发在咱们自己同胞的身上么?别人因为我们再窝一肚子火,肯定又要发在另外一些人身上,而那另外一些人,兴许就是我们亲爱的人、同事、朋友,大家说对不对?这位公民,您已经给过咱们的生活一点儿面子,向他道过歉了,那就请您彻底忘掉今天这件不愉快的事儿,走吧,剩下的问题我来处理。”

  男人甲内疚地看了韩德宝一眼,走了。

  “而这位公民,您提出赔偿损失,也自有您一定的道理——您若让我现在就把这辆自行车买了,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那一小块漆,究竟应该赔偿您多少我也拿不准,估计您也拿不准……”

  韩德宝从兜里掏出钱包,打开:“这么着吧,这个月到我发薪还有十来天,你看着拿,给我留点儿过日子的钱就行……”

  男人乙大惭:“您看您这位民警同志,我不过说的气话,您倒认真起来了!您这不是当众砢碜我么!”

  韩德宝笑了:“那么,您也打算给生活一点儿面子了?”

  男人乙说:“给!我给!您快把钱包收起来吧!任谁的面子都不买,还能不买生活的面子么!”

  在人们的哂笑声中,男人乙也推上自行车走了。

  韩德宝冲他的背影摇头一笑,又对众人郑重地说:“诸位公民,没什么热闹可看了,大家也散了吧!见有人吵架,估摸自己能劝好,就劝劝;估摸自己不能劝好,也别围观。谁也不是大闲人,多耽误自己工夫?没人围观,吵架的人往往也会觉得没情绪,就不至于为些小小不言的冲撞互相吵起来没完了。”

  围观者也不无愧色,个个寻思着他的话,走了。

  韩德宝刚要骑上自行车,被人叫住了:“同志,你等等……”

  他回头一看,见是一个老者。

  老者问:“你是……咱们市的模范民警韩德宝同志吧?”

  韩德宝说:“模范谈不上,敬业而已。大爷,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老者说:“不不不,我没什么麻烦你的。我在报上见过你的照片,读过你的事迹……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啊?”

  韩德宝不禁乐了:“大爷,我又不是歌星影星,我看,免了吧。”

  老者说:“我也不是歌迷影迷,就是他们主动要给我签名,我还懒得往外掏本儿呢。”说着,从兜里掏出了笔和小本儿。

  韩德宝却之不恭地接过,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老者说:“谢谢。我懂一点儿相术,您可能不信,那就听个高兴吧!您这人,鼻端唇厚,慈眉善目,面呈三分佛相,一生虽与荣华富贵无缘,但命该高寿,无厄运有善终。”

  韩德宝说:“大爷,谢您的吉言……”

  老者说:“甭谢。忧烦的时候,想着我的话,心里不就愉快些了?”

  韩德宝感激地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

  韩德宝来到吴振庆家,按响门铃。

  葛红正在伏案写作,听到门铃声,起身去开门。

  葛红看着湿了半截裤腿的韩德宝,一愣:“怎么搞的,裤腿儿袖子都湿了?”

  韩德宝说:“组织街道居民清雪来着。”进了门就换鞋。

  葛红说:“别换了别换了,我准知道,你这个大忙人儿,坐不下一会儿又得走。”

  韩德宝一边换一边说:“不但得换鞋,还得换袜子哪,全湿了。我这双腿可娇贵,一受凉,关节炎准犯。”换好鞋,韩德宝跟着葛红走进客厅。

  葛红说:“要不你干脆泡个热水澡吧?”

  韩德宝坐下:“这建议不错,我已经两个礼拜没洗了。”

  葛红:“喝茶?喝咖啡?”

  韩德宝:“来杯咖啡吧。”

  葛红冲了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你喝着,我给你放水去。”

  韩德宝又犹豫起来:“算了吧,不在你这儿洗了。”

  葛红不耐烦地说:“瞧你这人!我这儿怎么了?你还见外啊?”

  韩德宝说:“不是见外。今天还有许多事儿呢,坐一会儿就得走。给我找双振庆的袜子来,要厚一点的。干脆再给我找双他的鞋来吧!要比较新的啊!我可不穿他的旧鞋,他脚臭!”

  他一边说,一边脱下了湿袜子,并用湿袜子擦脚。

  葛红起身去找来了鞋和袜子。

  韩德宝欲将湿袜子揣入兜里,葛红一把夺了过去:“别往兜儿揣,说不定会当手绢儿就掏出来!”

  韩德宝说:“那么,麻烦你给我洗了吧!下次来我连鞋一块儿带走。”

  葛红看了看手中的袜子:“别装一副穷相,至于的嘛!都露脚趾头了,还洗个什么劲儿!一双袜子,都像雷锋当年似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让全中国袜厂的工人喝西北风去啊!”

  韩德宝笑了——他已穿上了吴振庆的袜子和鞋,站起来试了试,满意地说:“脚上暖和多了!……哎,不跟你瞎胡扯了——我早晨领来那姑娘呢?”

  “洗过了澡,睡了。还跟我认了干妈干女儿。”葛红低声说,也站起身,引韩德宝走至一间小卧室,轻轻推开了门……

  床上,姑娘面朝他们,睡得正香。

  葛红关上门——二人归回沙发那儿,重新坐下。

  韩德宝说:“我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哪……”

  葛红说:“小——月亮的月,加一个斜王,宝石的意思。”

  韩德宝说:“小——这名字好听。”

  葛红有些感慨:“不管是谁的女儿,反正,看着咱们这一代知青出身的人,已经有这么十八九的女儿了,而且出落得这么标标致致的,我这心里就觉着添了一种喜兴……”

  韩德宝说:“是啊!我们这一代人中,有这么大儿女的不多。‘文革’‘下乡’,好像昨天的事儿,可下一代都长到了和我们当年一样的岁数……徐克刚结婚,安排到他那儿去住不太妥。我和郝梅家呢,住得又不宽敞,想来想去,只好把她先送到你这儿住下。住一段时间,没什么为难的吧?”

  葛红说:“放心!你帮她找到她生身父母之前,就住在我这儿好啦!何况我已经认了她这个干女儿。”

  韩德宝问:“她已经跟你聊了一些什么吧?”

  葛红说:“这孩子,也真挺让人同情的。三岁那一年,父母双双调到了近郊农村。五岁那一年,父母双双返城,将她寄养在老乡家里。起初,父母还经常一块儿去看她,后来就只有她母亲一个人去看她了,再后来连她母亲也不去看她了。怎么能不想爸爸妈妈呢?哭、闹,渐渐地也就死了心了,绝望了。老乡家无儿无女,对她还算好。但是后来养父被村里的一头疯牛顶死了,养母带着她改嫁了。养母改嫁的男人,自己有两个儿子,视她为外人,这倒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那个男人屡屡对她动手动脚,居心不良。那男人的两个儿子,年龄跟她差不多,是一对儿坏小子,对待她,也像两只狼崽子觊觎一只小羊羔似的,一次次挑逗她调戏她。而她的养母又天性懦弱,一点儿也庇护不了她。现在她养母也患癌症死了,临死前才告诉她,父母早已都不要她了。当年她母亲给了养父母三千元钱,希望养父母能视她为骨肉。养母临终前叮嘱她,一定要想办法寻找到生身父母,早一天跳出火坑,要不,就喂了大小三只公狼啦。”

  韩德宝默默地吸烟。

  葛红讲完,问韩德宝:“你觉得,她父母好不好找哇?”

  韩德宝说:“也好找……也……不那么好找。”

  葛红说:“她给了你一张父母的照片是不是?”

  韩德宝说:“对,给了一张……我总得多少掌握点线索啊,要不怎么找?”

  葛红说:“我看你也别投入太大精力了,在报上登个寻人启事,配上照片,找到找不到,算是尽了心了,听天由命吧!”

  韩德宝摇头:“不能那么做……”

  “要不,把那张照片复印几百张,见着当年的知青就发一张,百传千,千传万,只要仍在本市,还愁找不到?”

  韩德宝:“也不能那么做……”

  葛红急了:“这么做也不行,那么做也不行,你究竟打算怎么找啊?”

  韩德宝做一个禁声的手势,朝小卧室指了指,低声地:“不能只对小玥一个人负责,还要对她的父母亲负责任啊!登报、印发照片,那成干什么了?那不等于是变相地把人家的一点儿隐私公之于世么?”

  葛红明白过来:“倒也是……”

  韩德宝说:“我希望,这件事悄悄地进行,悄悄地结束。”

  “你说,如果她父母……”葛红更压低了声音,“不认她可怎么办?”

  “事在人为啊!”韩德宝看了一眼手表,“哎呀,我女儿都放学了,家里还没现成的饭呢!”

  他站起来,又走到小卧室那儿,轻轻推开门看了小玥一眼,往门口走……

  “德宝,你等等……”葛红进了厨房,用塑料袋拎出一包东西,“拿着,主食副食都有,回去就不用现做了……”

  韩德宝不客气地接了过去。

  葛红说:“德宝,我看,你别当那小小派出所所长,也别图那什么模范的荣誉了,干脆到振庆的公司去干吧。他也早有心动员你去,当个副经理什么的。至少,每月还不得给你开个一千多啊?再说,还有那么多福利!”

  韩德宝一笑:“今天有个老头儿,给我相了一面,说我还是认命吧!一天忙忙碌碌的,我也习惯了。”

  他走了。

  葛红站在门口愣了一愣,蹑足进入小卧室,替小玥盖上了毯子。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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