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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1

  身着便装的韩德宝,出现在张萌公司的走廊里。

  他问迎面走来的一个姑娘:“同志,请问你们的公关部主任在哪间办公室?”

  姑娘指了指:“喏,就是我刚才出来的那间。”

  韩德宝走过去,敲门。

  张萌的声音:“请进。”

  韩德宝进入——张萌正在向一青年交代:“这项活动方案可以,我看你们就开始操作吧!”——她抬头看了韩德宝一眼,有点意外,笑着说:“是你呀,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青年说:“主任,您还没签字哪……”

  张萌飞快地签过字,青年离去——她便将挂在门内把手上的“请勿打扰”字牌挂到了外边,亦庄亦谐地说:“亲爱的战友,请坐。”

  韩德宝四下里看看:“什么时候,我要有这么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就好了。”

  张萌说:“有了,恐怕你也不是个习惯坐办公室的人!”

  韩德宝点头:“那倒也是。”

  张萌问:“怎么换了身便服?”

  韩德宝说:“因为是到你这儿,特意换的。穿警服太惹眼,出现在哪儿,找谁,都会给对方带来猜疑的目光。”

  张萌笑了:“你总是那么心细,说吧,需要我帮什么忙?”

  韩德宝也一笑。

  张萌说:“你笑什么?我知道你心里又怎么想的!可我却是另外一种想法——这些年,好歹总算挣巴出来一点小小的权力,为不少人帮了些忙儿。但是就没为你们几个帮过什么忙,你们几个的自尊心都大大的。需要帮忙的时候,宁肯求别人,也不求我。我真就那么不好求哇?所以呢,我早就期待着这么个机会了。如果能帮上你们几个什么忙儿,尤其是帮上你和郝梅什么忙儿,那是我的一份儿高兴。帮别人,没这份儿高兴。”

  韩德宝说:“那好,我就直话直说——求你的第一点,把下午的时间给我,咱们找个不受干扰的地方,我要跟你谈件事儿。”

  “什么事儿不能在这儿谈?”张萌感到纳闷儿。

  韩德宝说:“真是不能在这儿谈的事儿。这儿太不方便了……你下午离不开?”

  张萌说:“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

  韩德宝说:“那就跟我走吧,越快越好。”

  张萌站起来:“德宝,我可有点儿被你搞得莫名其妙了!”

  韩德宝:“你别心里犯嘀咕,走吧走吧。”他起身推开了门,催促着。

  张萌笑了:“我一不贪污,二不受贿,老板信任我,同事尊重我,对工作认真负责,清清白白地拿我每月一千多元的工资,心里有什么犯嘀咕的啊?我只不过觉得你今天有点儿怪罢了……”

  韩德宝说:“唉,求人么,对我来说,总不是件很自然的事儿。带上自行车钥匙。”

  二人下楼,韩德宝急急地走在前面,弄得张萌落下一截。“你急什么,没见我穿着高跟鞋嘛!”张萌嗔道。

  韩德宝转身搀扶着她。

  韩德宝把张萌带到郝梅家。张萌越来越奇怪,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她一边进屋,一边四处打量:“你猜我一到这儿,想起谁来了?”

  “谁?”

  张萌看着韩德宝说:“赵老师……已经判了……”

  “死刑?”

  张萌点点头:“还没告诉郝梅呢。”

  韩德宝说:“那就别告诉她了!”他掏出烟来递给张萌。

  “你怎么吸起女士们吸的烟来了?”张萌看着那细长的烟卷,奇怪地问。

  韩德宝说:“特意为你买了一盒。”——他一时显得拘谨起来。

  张萌吸着烟,坐在沙发上,抬头望着他:“说吧。”

  韩德宝说:“其实,我没什么求你的事儿。”

  张萌缓缓站了起来,目光和表情都很疑惑。

  韩德宝说:“坐,坐,咱俩有言在先的——你今天下午的时间归我。”

  张萌又缓缓坐下了,庄重地说:“德宝,我可一向……是敬重你的啊!你别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忽然想入非非的,要学着搞点儿什么所谓浪漫的小勾当。”

  韩德宝更加拘谨,一笑:“瞧你把我想到哪儿去了!年纪轻的时候都没浪漫过,四十多岁,还扯那套干什么!”

  张萌说:“那可不一定。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嘛!”说罢她也笑了,“快说吧,没正经事儿,我可走了!”

  韩德宝说:“好,我说!第一,咱俩从没那方面的感情基础,我再怎么想入非非,也不至于自作多情。”

  张萌说:“你明白这一点我就放心了!”

  韩德宝说:“什么话!听明白了,我要谈的这件事,和你,可能有重大的关系。我问你什么,你必须如实地回答我什么。不许模棱两可,不许含糊其辞,更不许拒绝回答。我可是诚心诚意地为了你好!”韩德宝越说越严肃。

  张萌说:“你这不成审讯了么?”

  韩德宝说:“不这么谈不行啊!”

  张萌矜持而严肃:“那,你开始问吧!”

  韩德宝将沙发移到她对面,坐下,盯着她问:“当年,你离开我们的老连队,与我们几个分开之后,第三年,就办到市郊农村插队了,对不对?”

  张萌:“对。”

  韩德宝:“两年后,你曲线返城了,对不对?”

  张萌:“对。”

  韩德宝说:“你能这么坦率地回答我,很好。再接着回答,你办到市郊农村插队那一年,结婚了没有?”

  张萌脸上渐呈愠色。

  韩德宝严肃地说:“张萌,你别生气。我再强调一遍,我可是为你好。我也知道,我是没有权利问你这些往事的,可我又不得不问。”

  张萌将脸转向了一旁:“结婚了。”

  韩德宝进一步追问:“有孩子没有?”

  张萌缓缓将脸转向他,望着,内心非常矛盾,然而终于否定地说:“没有。”

  韩德宝摇头:“你开始骗我了……”

  张萌:“我为什么要骗你……”

  韩德宝说:“你们当年有一个女儿,返城后,你们把她寄养在老乡家里了。后来,你给了老乡三千元钱,再就没去看过你的女儿……她现在,已经十八岁了……”

  张萌又缓缓站了起来,冷冷地,一字一句地:“韩德宝,你,满口,胡言,乱语……”

  韩德宝仰起脸望着她:“你女儿,现在的处境很令人同情。她现在已经找到城里来了。”

  张萌一愣:“我不信!”

  韩德宝说:“你终于承认,你有那样一个女儿了吧?”

  张萌:“你!你找我……就是要当面揭我的伤疤?”

  韩德宝也站了起来:“不是,你怎么能这样误会我呢?不错,小的时候,我们几个都孤立过你,都成心和你作过对。可是越长大,我们越同情你了,像曾经同情郝梅是一样的。”

  张萌:“住口!我讨厌同情!我不需要同情!我活得很好。”

  韩德宝诚恳地说:“那好,我就收回‘同情’这个词。张萌,我是诚心诚意地想帮你啊!”

  “不听不听不听!”张萌烦躁地捂上了耳朵……

  韩德宝也嚷了起来:“你他妈的不听不行!因为你女儿恰恰首先找到了我头上,指望我帮她找到生身父母!”

  张萌将双手从耳上放下了,呆瞪着韩德宝。

  韩德宝喘口气说:“小玥她现在在振庆家里住着!”

  张萌又缓缓坐下了:“小玥……小玥……我说你干吗纠缠我?非逼着我承认一个从乡下跑到城里来的姑娘是我女儿?!”

  “你!……岂有此理!你女儿她有证据!你自己看看!”

  韩德宝掏出小本,翻出夹在其中的照片,拍在茶几上。

  张萌拿起了照片——照片上,张萌和她当年的丈夫呆照如偶。

  她怀里抱着小时候的小玥。

  张萌低低地说:“不,这不是我。”

  韩德宝非常清楚地说:“那是你!”

  张萌摇头:“不,不是,不是……”

  “你不认自己的女儿,这对么?这说得过去么!?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后代,再经历由我们造成的不幸了!”

  韩德宝边说边气呼呼地在屋里走着,一回头,见张萌已将照片撕碎了。

  韩德宝:“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张萌分明是不经心地就把照片撕碎了,听韩德宝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张萌不知所措地说:“我……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

  韩德宝说:“张萌,我也知道,这么多年的事,现在突然发生变化,让你接受一个十七八岁的没有户口、没有工作,也没受过多少文化教育的女儿,你一定太没心理准备了,可小玥已经找到城里来了,咱们就不能不面对这个现实。天大的难处,还有我……”

  张萌:“你?”

  韩德宝说:“对,还有振庆,还有徐克,还有郝梅……小玥和我的儿子,和振庆的儿子,和郝梅的儿子是一样的,都是我们的孩子!她也是我们大家的女儿呀!”

  张萌慢慢地说:“也许……我将又一次被毁了……而这一次毁我的人,就是你……”她猛然站起,冲出了房间。

  韩德宝始料不及。

  张萌的身影从窗前一闪而逝。

  葛红觉得家里骤然冒出个小玥,生活似乎一下子充实起来。小玥漂漂亮亮的,看着就舒心;又是知青的孩子,更多了几分亲切;再加上小玥让人同情的身世,这又怜、又爱、又疼几种感情加起来,在短短几天的相处中,使葛红对小玥关怀备至,宠信有加。不仅把金戒指送她作见面礼,连金项链、金耳环也一并送给她了。

  这天,葛红把小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蓝短大衣,内穿黑高绒衣,下穿黑牛仔裤,黑半高腰皮靴,马尾发式烫了大卷,越发显得身材修长,面孔白皙。她自己则穿上一件貂尾大衣,戴上一串白色的珍珠项链,然后领着小玥出了家门,先到新华书店买了许多文化基础知识自学参考书,然后领着小玥到歌舞餐厅吃点心,歌星在一吟三叹地唱着,小玥瞪眼看得非常出神。

  “小玥!”葛红叫她。小玥看得太专注了,没有反应。

  “小玥!”葛红又叫了一声,小玥这次听到了,转过头来对葛红说:“干妈,城市真好!”

  葛红说:“小玥,从今天起,要老老实实给我在家里补上文化!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程度,将来连工作都没法儿安排!听明白了么?”

  小玥连连点头:“干妈,我明白。”

  等葛红和小玥从街上回来,吴振庆居然也在家,正在沙发上看报。“哟,你回来啦?”葛红很感意外。

  吴振庆说:“那你还希望我永远别回来?”

  葛红说:“也不事先来个电话!想搞突然袭击呀?”

  吴振庆说:“你在家,我放心。男人们是由于我才来咱们家,而不是由于……”

  葛红在他腮上亲了一口:“你在外,我也放心。因为这世界上觉得你还多少有点风度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那就是我……”最后四个字她是唱出来的,唱完转身喊,“小玥,小玥!你不进来,站在门口干什么?”

  小玥迟疑地说:“我……我怕……”

  “怕?……”葛红瞧着吴振庆对小玥说,“甭怕,这是你干爸!虽然他很丑,但是他很温柔……”

  小玥怯怯地叫了声:“干爸——”吴振庆没有答应,将充满疑问的目光投向葛红。

  小玥拎着书快步走入安排给她住的那个小房间。

  吴振庆起身将葛红扯入他们的卧室。

  吴振庆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葛红说:“咱们这代人的一个女儿。当年被父母遗弃了,现在到城市里来寻找生身父母,找到了德宝头上,德宝让我们先收留她住着。”

  吴振庆:“这个韩德宝!总想扮演普度众生的角色!”

  葛红:“你这么说不好吧?找到了他头上,他能拒之门外么?”

  吴振庆:“我倒也不是说他这一点不好……”

  葛红:“得啦得啦,甭解释了——你这次的事办得怎么样?”

  吴振庆:“还真是感激小嵩,一切顺利……”

  葛红:“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犒劳犒劳你!对小玥你可得亲热点儿,别让孩子感到拘束。”

  吴振庆:“这还用你嘱咐么!将来她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到公司里干点什么。她外语怎么样?”

  葛红叹口气:“还外语呢,才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平。三句半文明话过后,脏字儿就一串串地带出来了,得像改造一个狼孩儿似的好好改造一番才能参加工作呢。”

  吴振庆也叹了口气:“必要的话,给她请位家庭教师吧。”

  2

  张萌仰躺在床上,瞪着双眼沉思——她的家与十年前比较,多了彩电、电话,家具也已更新;但仍简洁无奢,典型的一切都有条不紊的单身女性的家。

  敲门声。

  张萌起身去开门——门外是韩德宝、徐克、郝梅。

  韩德宝抱歉地说:“我……不得不……”

  张萌默默让进他们,望着韩德宝,竭力平静地说:“德宝,别解释了。你是好心,我不怪你多事。也不必搬来这两位援兵继续说服我了。小玥是我的女儿,我不能不认她,我也并不是想不认她,我……我今晚就去跟你们认她。”

  徐克接上来:“这就对喽。要不,我们就准备替小玥打抱不平啦!”

  张萌没有搭话,转身扑入了卧室。

  郝梅责备地瞪了徐克一眼,紧跟进了卧室。

  张萌扑在床上哭泣。

  郝梅坐在床边无言地抚慰着她。

  张萌起身,泪眼涟涟地望着郝梅:“我不是禽兽不如的女人,你相信我不是么?”

  郝梅握着她双手,点头……

  张萌:“可这太突然了!我没心理准备!我原先想的,一切本不应该是这么发生的……”

  她抱住了郝梅,边哭边说:“我想等我的生活真的稳定下来,一切都有了头绪,再把女儿找回到我的生活里,可现在一切又得变了,不知道又会改变成什么样子!我……我已经被变得受不了啦……”

  郝梅无言地抚慰着她……

  郝梅双手捧着她的脸,注视着。

  郝梅掏出手绢,替她拭去脸上的泪。

  郝梅自指心窝,然后指指张萌心窝,一时不知如何才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她忽然从腕上撸下自己的手表,摔在地上,又拿起床上的一只枕头,也摔在地上,并踏了几脚。

  张萌一时愕然。

  韩德宝和徐克不知所以,见状也不安地走入卧室。

  郝梅向他们表示要纸。

  张萌找出纸和笔给她。

  郝梅伏在小床头柜上飞快地写起来,写罢递给张萌看。

  纸上写的是:“人生好比这只手表或这只枕头,设计得越精密便越容易损坏。人生原本应该是简单的。简单了,一切也就顺其自然了,顺其自然也就一切欣然了!”

  徐克首先夺过去看,韩德宝自然跟着看。

  徐克看完,将纸递给张萌。

  张萌看罢,默坐良久……

  韩德宝语重心长地说:“张萌,郝梅的话对啊!有几个人能按照自己的设计去生活啊?再变,生活还能把我们变成原始人么?”

  徐克说:“我倒希望被变成原始人。如果能够,把我们当代人的生活拍成纪实片,放给住在洞穴里、围着火堆唱歌跳舞吃烤肉的原始人看,他们要是还愿意进化才怪呢!”

  韩德宝朝徐克的肩胛窝擂了一拳,将徐克捣得坐到了床上。

  韩德宝说:“不会说话的不是郝梅,是你就好了!”

  张萌站了起来:“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十分钟,十分钟后我跟你们去认小……认我的女儿。”

  张萌说罢离去。

  三人互相望着。

  徐克问:“郝梅,她不会……做什么蠢事吧?”

  韩德宝望着郝梅:“我去看看她……究竟在干什么”

  他转身寻去,郝梅扯住了他,反对地摇摇头。

  三人的目光不约地同望向床头柜上的小表。

  小表嚓嚓地走着。

  张萌在门口出现了——她拢过了头发,淡淡地化了妆,穿着一身优雅而适体的衣服。

  韩德宝等三个都笑了。

  张萌在前,韩德宝、徐克、郝梅依次坐在出租车的后座。

  徐克用胳膊撞撞韩德宝:“哎,我还在想你刚才说的话,如果郝梅不哑,多好啊!那我就天天找她聊天儿!”

  张萌回头问韩德宝:“我女儿,快长得跟我一般高了吧?”

  韩德宝:“我看差不多,挺漂亮的。”。

  徐克说:“从今往后,我不是多了个漂亮的外甥女么!”

  张萌回过头去,自语:“我也不知梦见过她多少次了,像梦见当年的我自己一样……”

  吴振庆一家的这顿晚饭,既是为吴振庆接风洗尘,也是为欢迎小玥这个新认的干女儿。

  吴振庆举起了杯,对儿子说:“来,让咱们全家衷心祝愿小玥姐姐早日寻找到生身父母。”

  四人举杯一碰——小玥一饮而尽,很响地咂了一下嘴:“真他妈的凉!”

  吴振庆一家三口见状闻言,不禁发怔。

  吴振庆试探地问“小玥你……是不是挺有酒量啊?”

  小玥自豪地说:“白酒也能对付个半斤八两的!我养父爱喝酒,从小我也就跟着学喝酒,越喝瘾越大。我养母改嫁后,那王八蛋男人也爱喝酒,还经常支使我去给他打酒。半路我就偷着喝,剩得太少了,就往酒瓶子里加点儿水,那王八蛋男人硬是喝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说得好笑似的,笑了,自己往杯里倒满酒,又一饮而尽,又很响地咂了一下嘴:“真他娘的过把瘾!干爸、干妈,你们放心,我醉不了。这啤酒,凉水似的,转眼撒泡尿,啥事儿也没有了。”

  葛红说:“小玥,以后说话,要克服掉那些不文明的字眼儿,啊?女孩子嘛,语言美尤其是要讲的。”

  有人敲门。

  葛红说:“儿子,开门去。”

  韩德宝等走了进来。

  吴振庆全家和小玥都不免意外。

  张萌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小玥,看得出,她内心里的激动是难以抑制的。

  韩德宝指张萌:“小玥,这就是你妈妈呀!”

  小玥怔坐未动。

  吴振庆一家三口的目光,也随小玥望向张萌。

  张萌:“小玥!妈……以前对不起你……妈接你来了!”

  吴振庆望着张萌:“这……”愣了片刻,转望小玥,“还不站起来!”

  小玥站了起来。

  葛红:“还不叫妈?”

  小玥说:“我怎么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我妈?”

  韩德宝说:“小玥,她是你妈妈!你那么信赖韩叔叔,韩叔叔能带个不相干的女人来骗你么?”

  葛红说:“小玥,你韩叔叔说是,那就一定是!”

  徐克也说:“没错儿,我可以作证!”

  小玥横了他一眼:“你算老几?”

  徐克被噎得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明智地退到沙发那儿,坐下吸起烟来。

  吴振庆呵斥地:“小玥不许这么没礼貌!那也是你的一位好叔叔!”

  小玥哼了一声说:“好叔叔?我受苦受难的时候,他在哪儿?现在倒冒出来充好叔叔了!”

  吴振庆喝道:“放肆!”

  他也退到沙发那儿,和徐克对着一支烟,瞪着小玥吸起来。

  张萌柔声说:“小玥我真是你妈妈啊!你从小烫伤过一次,左臂上留下了半月形的疤,那是炉盖子烫的。”

  小玥卷起袖子,臂上显现出了那块疤。

  张萌落泪了:“孩子,妈知道,自己在你面前是有罪过的……妈返城后的经历,慢慢会对你讲的,你……可要宽恕妈妈啊!”

  葛红:“怎么搞的?本来应该高兴的事儿,怎么变成请罪的节目了?还不叫妈!还不扑你妈妈怀里去!”

  她将小玥朝张萌一推。

  张萌顺势搂抱住了小玥:“小玥,没想到你都长这么高了……”

  小玥呆呆地一动不动地被张萌搂抱了一会儿,终于推开了她:“有完没完啊,都搂得我快喘不过气儿了!”

  韩德宝说:“小玥,你到城市里来,不就是为了要找到妈妈么?现在母女相见了,怎么能这么对待妈妈呢?”

  小玥说:“你这位叔叔,不愧是爱民模范,办事的效率可真高!”

  徐克猛地往起一站。

  吴振庆低声说:“坐下!这会儿显不着你!”

  徐克忍怒未起。

  小玥说:“这么说,我非离开这儿不可啦?”她拿起桌上别人的杯子,又接连饮了两杯。

  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当她拿起第三杯的时候,韩德宝拦住了她:“小玥,既然你妈妈已经接你了,就跟妈妈回自己家吧,听话,啊?”

  小玥说:“好,我听话。干妈,再见,改日我来玩儿。我的亲妈,咱们走吧!”

  她环视着吴振庆家一切考究的客厅,显得依依不舍。

  张萌母女坐在出租车的后排。

  小玥有意无意地与张萌保持了间距——张萌望着前方,而小玥望着自己那一边的窗外。

  从出租车阻隔网看去,母女二人仿佛是在同一个笼子里一样。

  张萌缓缓转过头,侧目瞧着女儿。

  由于小玥的脸朝向车窗外,她瞧见的只能是女儿的后脑,长发几乎将小玥的脸全部遮住。

  小玥的一只手,五指微曲着,手背朝下,放在车座上——那只手有两个指头缠着胶布,是劳动造成的创伤。

  张萌的手怯怯地,仿佛不敢冒犯似的,带有试探性地移向女儿的手……

  女儿的手指敏感地往回缩了一下……

  张萌的手又移向前,抚摸着女儿的手——女儿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但这一次毕竟没有往回缩。

  张萌的手终于握住了女儿的手。

  母亲的手似乎在向女儿诉说着千言万语——本能的母爱充满每根手指的指尖。

  而女儿的手如同是橡皮的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女儿的手还是从张萌的握持之中抽回去,插到另一手臂的腋下去了……

  张萌的手失落地收了回去,放在了自己膝上。

  张萌也将脸缓缓转向了车窗外……

  城市的夜景一一闪过……

  夜景变模糊了……

  张萌眼中充满泪水……

  母女二人回到了家里。

  母亲说:“小玥,妈给你热点儿水,好好洗洗吧。”

  女儿冷冷地:“我在我干妈家洗过澡了。”

  她打量着房间——走入卧室——张萌那张床睡一个人有余,睡两个人嫌窄。

  张萌拿着牙膏和牙刷请求似的:“那,刷刷牙吧?牙刷上已挤好了牙膏。”小玥冷冷地说:“你是妈,我是女儿,这么殷勤干什么?”

  张萌尴尬一笑:“听话,你今天肯定够累了。刷了牙,早点儿上床,睡个好觉。”

  小玥:“我在我干妈家睡过了,那床比你这床高级多了。”

  张萌瞧着女儿发怔。

  她将牙膏放在桌上,默默坐在沙发上。

  小玥走出来,在柜镜前照自己,又打开柜门看。

  张萌站起,走到她跟前:“妈的衣服,估计你穿着都合身,你想穿哪套就穿哪套。”

  小玥:“我干妈已经给了我好多衣服……”

  张萌又是一阵默然……

  小玥:“我睡哪儿?”

  张萌:“当然睡床上了……”

  小玥:“你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儿啊?那么窄的床,半夜谁把谁挤到地上,都不是个事儿!”

  张萌:“那,妈睡沙发上……”她走入卧室,将枕头被子抱出,放在沙发上,接着,打开壁橱,抱出另一床被子和另一个枕头放在床上,摆好枕头,展开被子。

  小玥默默地瞧着。

  张萌说:“你要一时还不想睡,咱母女俩聊聊?”

  小玥:“不,我想睡……”她装模作样地展双臂打了个大哈欠。

  张萌:“那,妈已经给你弄好床了,新被子新枕头,就去睡吧……”她轻轻往卧室推女儿。

  小玥一扭身子赌气似的:“我睡沙发。”

  张萌哄着:“好女儿,你睡床,听话。”

  小玥得了理似的说:“行,就给你一次表示忏悔的机会。”

  她走入了卧室。

  张萌缓缓坐在沙发上发起呆来。

  “我爸爸呢?”小玥的声音从卧室传出。

  张萌说:“我们……早就离婚了,他先是去了香港,后来去了新加坡,再后来听说去了澳大利亚……现在在哪一个国家,我也不知道。”

  小玥在卧室骂道:“看来也是个王八蛋男人!”

  卧室的灯关了。

  黑暗中传出小玥的声音:“你当年为了达到返城的目的,连自己亲生女儿都抛弃了,要是如今也像我干爸似的,当上了大老板,还算值得。可我看你也没混到什么了不起的地步啊!不过才住上一大一小两间屋,连厨房和厕所都加上,还没我干爸家的客厅大呢!”

  张萌猛地往起一站,望着卧室:“住口!”

  卧室的门砰地关上了。

  客厅的灯也熄了。

  张萌蜷在沙发上,被子将她从头至脚蒙得严严实实,一半儿掉在地上。

  被子耸动着,张萌竭力压抑自己的哭声……

  3

  早晨,一束阳光透过未挡严的窗帘照在小玥脸上,她醒了,发现一条赤裸的手臂搂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欠起身,侧头而视,见母亲不知何时还是睡在了自己身旁。

  她一动不动,凝视着母亲的脸。

  张萌似乎睡得挺香。她那一侧床边,并摆着三张折叠椅。实际上她只是上身睡在床上,而下身在椅子上。

  小玥轻轻将母亲的手臂从身上移开,下了床,她见床头柜上有一杯果汁,还盖着另一种瓷杯的盖,端起一口气喝干了。

  她找不到自己的衬衣,后来,终于在门后找到,不过已泡在盆里了,转了一圈儿,她发现自己的枕旁叠放着一件新的衬衣。

  她拿起了衬衣,不过并没有马上穿,面向窗子,背向母亲,坐在床边发呆。

  她想:昨天我吐了?……一定是吐了。

  她缓缓转身,又凝视母亲,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母亲,这就是妈妈……我的……她觉得对不起我……她还要我……她还爱我……从今以后,我有亲妈了……还怪年轻的……还怪漂亮的……”

  她情不自禁地伏下身,不但继续凝视母亲的脸,而且缓缓伸出手,抚弄着母亲的头发。

  张萌眼中流出了泪水。

  小玥伸出手去擦张萌脸上的泪,张萌睁开了眼睛,母女二人四目对视;小玥显得很不自然,想欠身离开母亲,张萌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臂,小玥的嘴张了几张,迸出一个字:“妈……”

  张萌一下搂抱住了女儿,搂抱得那么紧那么紧。

  小玥哭了,并用拳轻擂母亲的肩胛:“妈妈,我恨你!我想得你好苦好苦!”

  阳台上,雪片如絮,漫天飘舞。

  室内,母女二人在交谈。

  张萌说:“你姥爷刚刚从被打倒的干部中解放出来,你姥姥就病了。我虽然是独生女,但当时已经下乡了,就很难重新办回城里来了……”

  小玥问:“姥爷就不管你了?”

  “当然很想管。可是他不敢。你姥爷这个人,对上级唯命是从,一生胆小怕事,也正因为如此,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从秘书而科长而处长而区委书记。如果丢了官,他就会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了。刚被解放,使他受宠若惊。为了显示他的革命性,他多次在公开场合宣言——他将义不容辞地教育他的女儿,扎根边疆一辈子,生做边疆人,死做边疆鬼。可他给我写的信里,讲的就是另外一些内容了……”

  “讲些什么?”

  “说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我已下乡这件事了。说在这件事上,完全是我自己走错了一步。说如果我的承受能力强一些,不迈出这一步,在城里坚持泡到他解放后,留城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他鼓励我自学高中课程,说中国总还是需要大学生的,说这是我唯一自救的途径了。我听了他的话,每天晚上,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偷偷自学,结果受到了点名批判,批判我人在边疆、心在城市……第一批工农兵学员只看政治表现,文化考试的成绩只是参考,我连边儿都没沾上。一百三十多名知青,无记名投票,我只得了一票……那一票还是我壮着胆子,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小玥同情地望着母亲。

  张萌接着说:“我企图通过正当竞争途径返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那时你姥姥已确诊为癌症,来日不多了。我白天想她,夜里也想她,就像你曾经想我一样……”

  小玥又有些哽咽了:“妈妈,别说了,我不再恨你了……”

  张萌摇摇头说:“不,我要讲给你听。我从没对任何一个人讲过这些,现在,我终于可以对我自己的女儿讲了。对你讲了,妈妈也获得了一份儿解脱啊!”

  小玥将头偎在了母亲胸前。

  张萌爱抚着她的头发,继续说:“团机关的知青中,有一个小伙子是东北军高级将领的后代。虽然是在‘文革’时期,但统战还是要讲的。所以对他网开一面,允许他曲线返城,先从兵团知青变成插队知青,然后再将户口从市郊农村迁办到城市。用今天的说法,是二次到位。他平时对我挺有好感,所以有一天我偷偷把他邀到荒僻的地方,跪在他面前,乞求他把我也带走。往他面前一跪那一时刻,我觉得我自己将自己的自尊心和羞耻感撕碎了,践踏在自己的脚下。他说不行,他说除非我是他的妻子,否则怎么行呢?否则统战政策怎么能照顾到我的头上呢?我说,我跟你结婚,我跟你结婚,我跟你结婚……”

  小玥仰起脸,张萌的泪水滴在女儿头上。小玥用手替母亲擦去腮上的泪。

  张萌继续说:“这句话,我一连说了好几遍……他还是一个劲儿摇头。他说,我们都未满二十五岁,按照当年兵团对知青的婚姻政策,未满二十五岁,是绝不可能发给我们结婚证的。我急了。我当时什么也不顾了。我说如果你还不讨厌我,那就让我事实上变成你的妻子吧!那样你就可以证明,我已怀上你的孩子,想甩也没法儿把我甩掉了!他愣愣地瞪着我,似乎一点儿也不明白我的意思。而我,就脱下大衣,铺在一尺多厚的雪地上。接着,脱去了棉袄……在那个干冷的夜里,在那个月亮很大很圆的夜里,在一个远离连队的荒僻的地方,为了返城,为了回到你姥姥身边一尽独生女的孝心……我把我自己……给了他……”

  小玥也流泪了:“妈妈,别讲了,我听不下去了,我太替你伤心了……”

  “是啊,一个母亲,按理说是不该对女儿讲这些的。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子。可是,你不会因为听了这些就学坏,就替妈妈感到可耻,是吗?”

  小玥噙泪摇着头。

  张萌接着讲下去:“过后,他问我后悔不?我说不。他就说,那我一定对你负责到底。他说如不能把我带走,他也不走了。”

  小玥插了一句:“这么说,他不坏?”

  张萌苦笑着摇头说:“他迟早是要出国去继承大宗遗产的。这一点已经有关统战部门批准了。他不可能再把我带到国外去,因为他国外的亲戚,是绝不答应他有一个大陆妻子的。当他声明,要离开兵团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是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全团大哗,像发生了十二级地震。当年还真做得出来,勒令我到团医院接受检查——结果是我并没怀孕。后来我就被看管起来了,不许我再和他接触。有些人甚至怀疑我想返城想疯了。幸而有一个看管我的北京女知青非常怜悯我,几次夜里偷偷将我放出来,去和他幽会。我们那时像跟谁赌气似的,每一次幽会之后,我们都双双跪在雪地上,对天祈祷。女儿,你就是在我们的祈祷中,终于降临的……”

  小玥仰望着母亲笑了,张萌也笑了。

  张萌继续讲:“他不止一次到团卫生院去闹,非说第一次化验不可靠。人家没辙,只好为妈妈进行第二次化验,结果使化验师们百思不得其解。”

  小玥说:“妈妈,想不到我还没出生,就卷到这么好玩儿的故事里了……”

  “女儿,你今天听了,只觉得好玩儿,可当年对于妈妈,却一点儿也不好玩啊!我们双双离开兵团那一天,没有一个人送我们……我的被子、大衣、棉袄甚至帽子和手套上,在头一天夜里,我睡着了的时候,都被偷偷用墨汁写上了‘可耻’‘逃兵’‘不要脸’‘知青败类’等字句……妈妈终于达到了目的,可你姥姥不久也去了。那一年的年底你出生了,你三个月的时候,我和你爸爸办了离婚手续,这是我们先前的约定。他出国前问我,怨不怨恨他?我说我感激他,我说的是真心话。他说,既然我感激他,那么就要记住他的话,他不曾有过我这样一个妻子,也不曾有过一个女儿。永远不要对人提起我们曾有过的夫妻关系,永远不要打听他在这世界上的下落。我对天发誓,我会信守诺言的。你姥姥的去世,我为了回到她身边而付出的代价,对你姥爷的感情和心理造成很大的冲击,不久他也忧忧郁郁地病了。几个月后一病不起,半年后也去世了。从此我在这世界上举目无亲,只有你这个女儿。在兵团,妈妈每月还有工资,而到了市郊农村,就变成了挣工分,几乎完全没有机械化的农活儿,比在兵团的时候可累多了。”

  在张萌讲述的过程中,小玥跑到阳台抓起雪,攥成一个个雪团,向四面投抛。

  张萌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缄口了。

  小玥说:“讲啊。”

  张萌说:“不讲了,我看我女儿也听得够有耐心的了!”

  她望向远处,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远处楼顶、屋顶一片洁白,树木仿佛一丛丛银色的珊瑚。

  张萌去叠被子,收拾床,小玥站在一旁瞧着,她忽然问:“你把我给了老乡,你当年究竟是怎么想的?”

  张萌停了手,看女儿一眼,诚实地说:“我想,我为返城付出了那么多,结果落到了比兵团还不如的地步,太令人不甘心!再说,今后永远靠我挣工分养活你的话,不但把我这一辈子耽误了,也把你的一辈子耽误了。不达目的,我誓不为人。”

  小玥又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听来好像也有点儿为我着想的成分似的……”

  “是的。当然有为你着想的成分……”

  “听我干妈讲,那个叫郝梅的大婶儿,返城时带着个没爸爸的女儿?”

  张萌问:“你叫她什么?”

  “大婶儿啊!怎么了?叫得不对?我们村儿里都管四十多岁的女人叫大婶儿……”

  “是啊,是到了该被你们这一代叫大婶的年龄了。不过,你今后别这么叫她,还是叫阿姨吧!”

  小玥说:“你还没回答我问你的话呢!”

  张萌愣了愣,低声说:“她是带着个没爸的女儿。”

  “你为什么不能?”

  张萌不禁又看着女儿。

  小玥紧逼着问:“那你为什么不能当年也带着我?”

  张萌缓缓地说:“在这一点上,妈妈承认,自己不如你郝梅阿姨。她那个人,看起来似乎挺软弱,实际上有很刚强的一面儿。妈妈看起来似乎给人的印象很刚强,办事很有主见、很果断,实际上却有软弱的一面儿。再说,我的户口在农村,你姥爷一去世,户口上没人了,房子就归公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又没户口,又没住处,再带着个孩子,那就连挣口饭吃的活儿都找不着了。”

  她收拾好床,轻轻向卧室外推着女儿,像对待一个还不能自理的孩子似的说:“来,洗脸刷牙。”

  小玥一扭身子说:“那,你有了工作,又有了房子之后,为什么不去接我?”

  张萌说:“其实,妈妈一直在城里混到大批知青都返城后,才随着机会落上户口,户口落上半年多以后,才有了正式工作。又过了一年,才有了这套房。”

  “可你还是不接我……”

  张萌略一思索,问:“你逃过学么?”

  小玥说:“逃过,常逃学。要不能念到小学三年级就不念了么?”

  “逃学有什么感想?”

  “像犯了罪。再见到老师,像见了法官。第一天逃学,第二天不敢进校门,第三天就不想进校门了,希望最好能忘了自己是个学生。”

  “那就是妈妈经常想去接你,而每次都没有去的原因……”

  “你也希望过,最好能忘了自己结过婚,当过妈,还有过一个女儿?”

  张萌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小玥说:“你的态度倒挺老实的。那就算了吧,我也不再审问你了,就给你个宽大处理吧!”

  张萌走到女儿跟前,双手捧起了女儿的脸:“在尽母亲的责任和义务这方面,妈妈承认,妈妈是个逃学生,妈妈太对不起你了……”

  小玥将母亲的手从脸上拿下来说:“得啦,你也别认起错没完了。我心软,我不是说过了么,宽大你了。你今后就好好用实际行动将功补过吧!”

  张萌笑了,亲了女儿的脸一下。

  电话铃响。张萌去接电话,小玥去洗脸刷牙。

  张萌对着电话说:“是我……这……我没忘……嗯……好吧……我……没发生什么事儿……好……”

  她放下电话,一时站在桌旁发愣。

  小玥从洗脸间探出抹了肥皂的头说:“妈,你没给我预定下个后爸?”

  张萌转过脸,怔怔地望着女儿。

  小玥又问:“说呀!”

  张萌掩饰地一笑说:“没,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我再也不想和一个后爸生活在一起了!”

  母女二人在饭桌上吃饭时,张萌说:“女儿,吃完了饭,我给你徐叔叔打个电话,让他陪你去买张床来。”

  小玥说:“妈,咱俩一块儿去吧……”

  张萌有点为难地说:“妈妈不去了,妈妈……今天公司里还有许多事……”

  小玥同意地点点头。

  张萌去上班之后,徐克陪小玥到家具商店去选购床。

  徐克:“买张小的就行了吧?”

  小玥说:“不,买张大的。”

  徐克不解地看着她,她说:“兴许我有时想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

  徐克说:“这么大了,还想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羞不羞啊?”

  “那有什么可羞的!兴许我妈妈有时还想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呢。多少年来,我总梦想那样的情形,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一边和妈妈聊着话儿,一边渐渐地就睡了……”

  徐克指着一张床问:“这张怎么样?”

  小玥摇头说:“样式不好。”

  徐克说:“嗬,小乡巴佬进城,还嫌城里的床样式不好了!可惜没卖火炕的,有我一定替你买火炕!”

  小玥打了他一拳说:“去你的!”

  张萌来到吴振庆家,与葛红长谈了一场,葛红听完后情绪大受影响,她望着张萌,同情地说:“你的事,当年我也耳闻过一些,可不十分清楚,半信半疑的……今天听你讲来,我……张萌,我们都以为你是我们中的侥幸者,我和振庆没结婚前,尤其是他坦坦率率地向我承认他爱过你,我心里还暗暗把你嫉妒得要命,诅咒老天太不公平……”

  张萌苦笑着,指了指电话……

  葛红抓起电话,拨通:“喂什么喂!我是你老婆!赶快回家,我知道你刚到公司!不管多忙你也得赶快回来!当然是急事!又急又重要!”

  吴振庆的小车停在一座漂亮的新楼前,他下了车,瞧瞧写有地址的字条,望望楼号。司机说:“老板,没错儿,就是这幢楼!”

  住的全是有高级职称的人。

  吴振庆向楼上走去,在一扇防盗门外驻足,按了按门铃;开门的是个四十六七的男人,戴眼镜,斯斯文文,隔着防盗门问:“找谁?”

  吴振庆问:“吴先生住在这儿吧?”

  对方说:“不知道!”说完关上了门。

  吴振庆奇怪地瞧着手中的字条。

  他正要下楼,门又开了。

  门里人说:“呃,我忘了,我也姓吴,你找哪位吴先生?”

  吴振庆说:“社会伦理学副教授吴世炎先生。”

  那人说:“正是敝人……你哪儿的?”

  吴振庆从防盗门缝递上名片。

  对方认真看过,问:“什么事儿?”

  吴振庆说:“是张萌委托我来的。”

  “唔?……你们……什么关系?”

  “朋友,很亲密的朋友。”

  “唔?”

  吴振庆指了指门说:“顺便说一句,我没有和拜访者隔着防盗门交谈的习惯。”

  吴世炎开了防盗门,连说:“对不起,既是萌萌的朋友,那么请进吧。”

  吴振庆进门后,吴世炎说:“请换鞋,刚铺的地毯……”

  吴振庆说:“这个不劳提醒,这习惯我倒有。”

  对方引他进入客厅后说:“我们就要结婚了。我指的当然是我和萌萌。”

  吴振庆四顾了一番,室内布置相当舒适,相当优雅,墙上悬着放大的照片——照片上,张萌和吴世炎都朝吴振庆微笑。

  吴世炎幸福地望了一眼照片说:“我叫她萌萌,你不至于还糊涂我说的是谁吧?”

  吴振庆说:“不至于。”

  吴世炎说:“请坐。”

  吴振庆坐下了,吴世炎坐在他一侧,喋喋不休地说:“我喜欢叫她萌萌。从接受心理学来讲,萌萌比小萌或者萌,听着更加亲昵。女人像小猫小狗,她们往往会对爱称作出特别敏感的反应。您同意吗?”

  “大体上……同意……”

  “一个小时之前,我给她打过电话,让她来看看我们的新家,布置得满意不满意……”

  吴振庆面无表情地说:“我想,她会非常满意的。”

  “您这么说我太高兴了。我们将共同拥有它……”

  吴振庆问:“谁?”

  吴世炎忙说:“您误解了,我指的是这个家。萌萌当然是我一个人拥有。她虽然四十多岁了,可气质不俗,仍显得很秀丽是不是?”

  “是的。”

  “我们会很幸福的。您不这样认为吗?”

  吴振庆一笑:“我对这一点,并不持有怎样的异议。我来拜访您,正是因为,她委托我,和您谈一些与你们今后的幸福有关的事情。”

  “唔?”吴世炎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吴振庆说:“她曾向您暗示过,她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是吗?”“这个嘛……这类话她是说过的,是在我们最亲密的时候,所以嘛,我没法儿认定那是暗示。而认为,那不过是像她那样的女子,为了讨男人喜欢,或者说是为了考验男人,而表现出的小狡猾、小伎俩,说的些个戏言罢了。”

  吴振庆接着说:“她也曾向您暗示过,她有一个女儿,是吗?”“不,不是那样……”

  “不是哪样?”

  “她说是说过的,但我认为,我认为……”

  吴振庆说:“您认为同样是女人的小狡猾、小伎俩,说的些个戏言罢了?”

  “对。”

  吴振庆说:“看来,她错了。在这一点上她的确不应该含含糊糊,而应该明明白白地告诉您……”

  吴世炎不禁瞧着吴振庆,也缓缓站了起来。

  吴振庆望着他说:“您还是坐下的好,我不习惯和一个我必须仰视的人说话。尤其当这个人和我一样,也是男人的时候。”

  吴世炎又缓缓坐下了,但目光仍瞧着吴振庆。

  吴振庆说:“看来,您也错了。您是心理学副教授,对女人琢磨得又似乎挺深,不该一再将她的话当成戏言。”

  吴世炎说:“您是来……”

  “我受她的委托,前来告诉您,她真的是一个结过婚的女子,真的有一个女儿。而且,她女儿今年十八岁了。从前一直寄养在市郊一户农民家里,现在,更确切地说,是昨天,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再也不愿和女儿分开了。她要开始对女儿尽一位母亲过去一直没有尽到的责任。”

  吴世炎的目光呆呆望向墙上的照片。

  吴振庆掏出了烟问:“吸一支?”

  “我不会,我不会……”吴世炎嘴里说着,手却接过了烟。

  吴振庆替他和自己燃着烟。他们一时间都默默吸烟,望着照片。

  吴振庆又说:“她还一定要我如实告诉你——她的女儿没有城市户口,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教养也不太够……”

  吴世炎打断了他的话,急急地说:“现在告诉我,让我怎么办?”

  吴振庆盯了他一会儿,问:“你真爱她吗?”

  “真爱……”

  “很爱?”

  “很爱……”

  吴振庆说了下去:“她也很爱您。她并不是让我来向您声明,她不想做您的妻子了。恰恰相反,她非常希望仍然做您的妻子,甚至,也不强求您在这个家里容纳她的女儿。您知道的,她自己也有房子。我和我的妻子,已经认了她的女儿是干女儿,我也会对那孩子尽一份责任和义务的。她只希望您能面对她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这样的事实,更希望您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吴世炎深深地吸烟。

  吴振庆叹息地说:“她认为,您多少会有些心理准备的,我很遗憾,原来您毫无心理准备。”

  吴世炎忽然拍了下茶几:“我从没那样信过,怎么会有这份儿心理准备!”

  吴振庆忙说:“别冲动。是啊,你一直将她的话,当成一个女人考验一个男人的小狡猾、小伎俩,和在同男人亲昵时刻的戏言了。”

  吴世炎又沉默,吸烟不止。

  吴振庆说:“我告辞了,你考虑考虑,如果还愿意她成为你的妻子,当然最好去找她面谈,如果……相反,可以给我打电话。”

  吴世炎沉默,瞪着照片。

  吴振庆站起身,看他一眼,向外走去。

  吴世炎忽然叫道:“等等!”他也站起来,“这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事关爱情这个神圣的词和夫妻生活的幸福,还有什么可考虑的!爱,是不对任何事情让步的……”

  吴振庆望着对方,渐渐笑了,拍拍对方的肩:“说得好。我姓吴,你也姓吴,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姓吴的男人,应该是这样的!”

  吴世炎却去拽下了相框,要将照片取出。

  吴振庆奇怪地问:“你……那是干什么?”

  吴世炎终于发泄地说:“岂有此理!都准备结婚了,突然变成了一个二手货!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还没户口!还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还缺少教养!拉他妈的倒吧!这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女人是怎么着?你转告她,要不了多久,我这儿定会有位比她年轻漂亮的女主人!”

  他笨手笨脚,不知该怎么将照片从框中取出。

  吴振庆恍然大悟,他一步跨过去,夺过相框,双手持其一端,啪地朝桌面上平拍下去。

  吴世炎吃惊地后退一步,目瞪口呆。

  吴振庆从相框中取出照片,一撕两半,将一半抛在桌上,瞪着对方,压制着心头陡然而起的怒火说:“这不是很简单么?你真他妈的笨!”

  吴世炎心疼起相框来,拿起失神地看着:“你把它搞坏了,这是很贵的!”

  吴振庆从衣内兜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轻蔑地朝桌上一拍:“还我。”

  吴世炎看着钱,说:“什么?我什么都不欠你!也不欠她的!”

  吴振庆一字一句地说:“把我的名片还给我!”

  对方摸衣兜,没翻出名片,发现在茶几上,指道:“在那儿,拿去吧。”

  吴振庆恼火地说:“我用双手给你的,现在我要你用双手还给我!”

  对方拿起名片,一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忍让姿态,果然双手还给他。

  吴振庆当着对方的面,将名片重新放进精致的名片盒,又改换了一副恭而敬之的表情和口吻说:“教授,不,心理学副教授先生,谢谢你对我说的那些,关于女人和爱的心得体会,打扰了……”

  他一转身扬长而去。

  在吴振庆家,葛红正在劝慰张萌。她说:“别急,就耐心在我这儿等吧。这样的事儿,跟谈判差不多,且得费口舌呢!”

  门砰的一声响,吴振庆回来了。葛红和张萌期待地望着他,吴振庆闷闷坐在沙发上,不看她们,可目光又不知望着何处。葛红走到他跟前,问:“去过了?”

  吴振庆“嗯”了一声。

  葛红又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吴振庆没好气地说:“人家很快就有态度了么!”

  张萌一切都已明白,垂下了目光,垂下了头,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葛红望望张萌,望望吴振庆,起身默然退出,在门口转身,朝吴振庆指指张萌。

  她悄悄离开了家。

  吴振庆和张萌各坐室内一方,他注视着她,目光渐渐变得十分温柔。

  张萌扭身,伏于沙发靠背,低声哭了。

  吴振庆起身走过去,坐在她身旁,一只手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轻声说:“别哭。我觉得,他也不太配得上你。”

  他向前俯着身子,两肘撑在膝上,交叉着十指,自言自语般地只管说下去:“不管我们信不信,男人和女人,仿佛是有缘分的。当年我是那么喜欢你,暗暗地喜欢。整天害单相思,表面还要装出厌恶你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单相思呢!返城之后,我对你贼心不死,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悟明白,我俩没缘分。没缘分,那就一点辙儿也没有了。明白了这一点,我再也不难为你了。那小子怎么能比我更爱你?可你却为他哭得那么伤心。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萌萌,对不起,也让我这么叫你一次吧!跟那小子学的。你经历了很多,那是在多大年龄、在什么情况之下经历的啊!你不都挺过来了吗?比起来,我、小嵩、徐克、德宝当年的经历,都不能与你和郝梅挺过来的经历相比。冲这一点,我承认,女人比男人坚强。你和郝梅,比我们四个坚强。我佩服郝梅,也佩服你。而你一哭,就太跌份了。世界上又不是只剩下了他一个男人,根本不值得伤心嘛!”

  他似乎觉着不对劲儿,打住话,侧转脸朝张萌看去,她早已不哭了。她在削梨,将竹编小篮里的十来个梨削了,码在托盘里,码成了一座多层的“塔”,每一层还镶进了橘瓣儿。

  吴振庆说:“你不哭了啊?”

  张萌已平静了,说:“我也不能哭起来没完啊!”

  吴振庆指了指那座“梨塔”,问:“这是哪门子爱好?”

  张萌说:“这爱好对身体有好处,有益于微循环。”

  “是吗?”吴振庆起身离开了一会儿,拎回一小篮苹果,往张萌跟前一放,“没梨了,苹果也凑合吧?你都削了吧,我们吃的时候倒省事儿了!”

  他拿起一个削好的梨咬了一口退回到原来的座位,从远距离望着张萌削苹果。

  张萌一边削苹果,一边也望着他。

  二人忽然忍俊不禁,都笑了。

  葛红下了楼,来回徘徊着。心里有些不安,又无别的地方可去,恰好有一位少女从楼里出来,被她叫住:“小玲,干什么去?”

  小玲:“到街口给我爸打个电话去!”

  葛红说:“甭多跑腿了,还兴许碰上别人占用着,到我家去打吧!”

  “总打你家电话,怪不好意思的!”

  “邻里邻居的,多打几次电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葛红说着,掏出钥匙,塞在少女手里。

  小玲问:“阿姨你不回家呀?”

  “我在这儿凉快凉快!这雪下得多美啊!”

  小玲接过钥匙,困惑地看着葛红。葛红又小声说:“捎着替阿姨看看,你叔叔在家干吗呢,淘什么气没有?”

  小玲疑疑惑惑地又进了楼门。

  葛红拍打着身上的雪,感到冷了,竖起衣领,跺脚,抬腕看看表。

  雪地上已被她跺出一个圈儿。有十多分钟后,小玲出来了,还了她钥匙说:“阿姨。打过了,谢谢!”

  葛红问:“你叔在家干吗呢?”

  小玲说:“在门外边就听见他在笑,进了屋,倒也没见他淘什么气。他还在笑,有一位阿姨也在笑。”

  “笑?”葛红又问。

  “嗯啊,还吃梨,一个坐这边儿,一个坐那边儿,笑得都挺开心的。”

  小玲走了。葛红自语:“笑得都挺开心的,还吃梨……那我何苦傻站在这儿继续挨冻呢?”

  她跑进楼。

  葛红进了屋,果见张萌在沙发上笑作一团,她问吴振庆:“你讲什么可乐的事儿了,逗咱姐们儿笑成这样?”

  她说着,坐在张萌身旁,也拿起一片削好的梨吃。

  吴振庆说:“我正给她讲,我小学写作文,不但尽写错别字,丢字落字,还专爱乱形容。有一次,我形容我们的音乐老师,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两鬓下闪闪发光。语文老师的批语是,那不是咱们美丽的音乐老师,是一匹马。在一篇描写节日盛况的作文中,我写了一句话,游行队伍中走来了穿衣服的妇女们,观看者的情绪达到了高潮,后边加了三个感叹号,老师的批语是,人们会因为妇女们穿衣服而激动万分吗?其实我要写的是穿花衣服,少写了一个‘花’字……”

  张萌又搂着葛红的肩笑了起来。

  葛红说:“就你信他的,还赏给他笑!”

  不料张萌搂着她的肩笑着笑着,竟又抽泣起来。

  吴振庆对葛红说:“你看你,你一回来,局面就变了。”

  葛红忙劝:“好姐们儿,别哭别哭。哎呀,这些梨和苹果你削得真有水平儿,好像自来就是没长皮儿的……”——白了吴振庆一眼,嘟囔道,“你知道外边多冷啊,今天零下二十七八度呢!”

  吴振庆也嘟囔:“那你不会多穿点儿吗?回来这么早干什么!”

  晚上,张萌回到家里,她仰躺在新买来的床上,点燃了一支细长的女士烟。

  看着缭绕的一缕青烟,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北大荒……

  冬季的黎明,天边寒星依稀可见。马车离开连队,离开仿佛无人的村落。

  车上,穿着棉大衣的张萌袖手跪坐,背上写有“逃兵”两个黑色大字。她戴着兵团帽,捂着大口罩,整个脸部只见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远方。

  坐在她身旁的男青年说:“把大衣翻过来穿吧!”张萌倔犟地说:“不。”

  男青年小声问:“你这究竟是在跟谁犯犟劲儿啊?跟我?还是跟你自己?”

  张萌说:“里面儿也写上了。”

  男青年无奈地说:“如果我也有大衣,我就跟你换着穿了,我的大衣送给老职工了。”

  张萌说:“即使你穿着大衣,我也不会接受你的好意。”

  男青年说:“你穿着这样的大衣,怎么能出现在长途汽车站?”

  张萌说:“怎么不能?”

  男青年不再说什么,沉默片刻,又请求车老板:“张大爷,能不能把车赶快点儿?我们怕误了今天的长途汽车。”

  车老板说:“唉,我也想快啊!可饲养班长偏偏给我套的是这匹老马。它跑不动了啊!”

  男青年愤愤地说:“妈的,知青怎么能对知青这样!”

  张萌的目光起了变化,前方是一处缓坡,缓坡的雪上呈现着两个巨大的黑字——“可耻”。那是写在白纸上的,又泼了水,亮晶晶地冻了一层冰,与缓坡的雪结成一体。

  男青年也发现了那两个字,对张萌说:“你就当自己眼睛瞎了吧!”

  张萌说:“我正是这样。”

  车老板也说:“不像话!跑出这么远来造这种景致,何苦呢!”

  男青年说:“他们返不了城,他们对我们有气。”

  马车的一个轮子突然陷入坑中,那坑显然是人为的,经过了伪装,雪下戳出些树枝柳条。

  车老板、张萌和男青年先后跳下车,查看车轮的情况。

  男青年骂了起来:“太他妈的过分了!”

  车老板说:“哼!是那些知青坏小子干的,我回去一定找他们算账!”

  说完,他挥鞭催马,男青年和张萌从后拼力推。车轮终于滚出了陷坑,车轮从“可耻”二字碾过。冰雪上留下清晰的轮迹。

  长途公共汽车站在望,车老板喝住马,脱下光板皮袄,转身递给张萌说:“姑娘,大爷看上你的这件大衣了,跟大爷换了吧!”

  张萌睁大了眼睛,颇感意外地看着车老板,车老板又说:“你这一去,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连个念想儿都不想给大爷留下?快脱啊!”

  张萌感动得热泪盈眶……

  身边扑通一声,打断了她的回忆;小玥抱着被子枕头,蹦到了张萌的床上。

  她问小玥:“怎么又过来和妈睡了?”

  “一个人睡不着!”

  “那,不嫌我挤你了?”

  “这床不是宽多了么!”

  小玥说完,她也从床头柜上抓起烟盒,吸起烟来。

  张萌诧异地说:“你学会吸烟了?”

  小玥满不在乎地说:“什么事儿不得学啊。”

  张萌张张嘴,似欲批评,却未说出口。

  小玥喷出一口烟,说:“妈,我想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儿。”

  “谁?”

  “还有谁,我亲爸呗!”

  张萌说:“这,我都不知他目前在这世界上哪个国家里,怎么办得到?”

  “我就不相信你没有保留着他的照片!”

  张萌犹豫了一下说:“衣柜底层,有个小相册。”

  小玥蹦下床,找到了相册,又蹦回床上,交给张萌。

  张萌没有接,她说:“这一本相册里,都是他的照片,你自己翻着看吧!”

  小玥翻着:“小伙儿长得还挺帅气呢!”张萌说:“不是什么小伙儿,是你的亲父亲……”

  小玥突然火了:“他娘的!”

  张萌愕然地看着她。小玥将相册往衣柜那儿一抛,朝枕上一倒,怏怏地问:“要是我姥爷活着,能当上市里的头头吧?”

  张萌说:“也许吧,不过那也早该退了。”

  小玥愤愤地说:“那也是当过!我的命太他妈不好了!我本来应该是共产党的正宗高干的外孙女,是外国大资本家的女儿!这两样得意本来全该属于我的,如今却一样都和我不沾边儿!”

  张萌问:“沾边儿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反正不会是现在这样!哎,妈,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从国外来了一位财大气粗的小姐,找到我头上,说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按照我们父亲的遗嘱,要把我接到国外去享福。并且,还分一半儿财产给我,咱们就估计是一亿两亿的吧,就像有些电影里那样儿……”

  张萌说:“你最好别做这种梦……”

  “为什么?从今往后我要天天做这种梦!”

  张萌说:“当然,你要是愿意,存在这样的梦想也无妨。”

  小玥问:“妈,你干吗非要把我的情绪搞坏呢?”

  张萌猛地拉灭了灯:“睡觉!别跟我说话了!”

  深夜,穿着睡衣的张萌伫立窗前,在月光下翻看那本相册,而小玥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

  张萌的手指抚着照片,她无声地久久吻“他”……

  张萌第二天又很精神地来到公司上班,还没进入自己的办公室,一个女同事过来说:“张主任,经理刚才找过你。”

  张萌说:“谢谢!”朝经理办公室走去。

  五十多岁的经理看到她进来,叫道:“小张,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和你谈!”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册什么书放回书架,转身见张萌仍站着,又说:“坐呀,站着干什么?”

  张萌这才坐下,她显得有几分惴惴不安。

  经理归坐到办公桌后,望着她说:“小张,你知道,我一向对你很器重,很信任。对你的工作能力和才干,也很赏识。可是,你却有一点儿……对不起我……”

  张萌平静地说:“经理,你炒我的鱿鱼吧!”

  经理说:“这是什么话?怎么能那样做?不错,你和我堂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千不该,万不该,你的某些事,不该瞒着我。我是你们的介绍人啊!不但你们的关系没有了恢复的可能性,搞得他对我也很恼火哪!”

  张萌低下了头。

  “不过,我细想了想,也就从内心里原谅你了。”经理接着说,“你们这一代中的许多人,都有坎坷的经历。某些经历,是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一碰就会流血。所以,我要对你说的是,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吧!我不会因此对你有什么不良的看法的,丝毫也不至于影响我对你的器重、信任和赏识。”

  张萌抬起头,眼中充满感激的泪。

  经理又说:“前不久,你自己聘的顾问出了那么大的经济问题,公司上下,难免会对你产生一些猜疑和背后议论。现在,大家都在期待着喝你喜酒的时候,你的婚事又化为泡影,大家难免会问个为什么。中国人都有种坏毛病,专爱打听别人的隐私,当他们要打听清楚的时候,就一定能打听清楚,你信不?”

  张萌点头。

  “真要打听得清清楚楚,那还算好了。”经理说,“最怕捕风捉影,道听途说,弄得心理承受能力很强的人也心烦意乱。所以,我决定委派你到外地去工作一段时间,避避言论。说实话,某些言论,也开始弄得我心烦意乱了。”

  张萌问:“哪儿?”

  经理说:“海南。咱们在那儿有个子公司,我委派你去任经理,将那儿的经理撤回来,接替你的工作。我再强调一下,我这可纯粹是为你好。而咱们海南的子公司业务开展状况并不令人满意,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很不满意。让你去,希望你去振兴一下。”

  张萌表情愣怔地听着。经理仍在说着什么,可她却听不到他的话了,她只见他的嘴在动着。后来,他拍拍她的肩,将她送出了办公室。

  张萌木然地走在公司的楼道里。

  她走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口,看着门上的牌子,却未开门进去,而缓缓走下了楼梯。

  张萌走在街上,街上正大雪纷飞,雪花落在她身上,她越走越远,在雪地上留下了一行脚印。

  纷飞的雪花渐渐隐没了她的背影……

  4

  在一条谈不上繁华可也不算冷清的街道上,有一家“俊客美发廊”在这条街上占据了不大不小的门面,装修新潮,看得出主人是花了一大笔钱的,一串串彩灯闪闪烁烁,营造出一派生意红火的气氛。

  下班了。小俊正在发廊内扫地上的落发;徐克在点钱。

  小俊问:“多少?”

  徐克说:“才一百多……”

  “不少……”

  “还多呀?”

  小俊说:“今天刚开张,就我一人儿嘛!”她环视着,又说,“两个椅子将来肯定是不够的!再安装两个椅子也挺宽敞的,那就得招两位徒弟。”

  小俊一边说,一边将扫在一起的落发收入一塑料袋。

  徐克问:“你那是干什么?还要带回家去做菜呀?”

  小俊说:“这也是钱!有人专收,二十几元一斤哪!”

  徐克笑了:“行!讨你这么个老婆能不刺激我挣钱么!”

  小俊说:“就是要刺激你挣钱!当息爷,只花不挣,而且大手大脚,银行里存着一百万也不够你消费!再说,也把人变得游手好闲的!”

  店门一开,韩德宝来了。

  徐克学上海人腔调:“打烊了,打烊了,侬这脑袋,容阿拉留一晚,明朝再打好勿好?”

  韩德宝说:“你以为我管不着你这一段儿?可是能管着你这一段儿的人,我都认识!暗示一句,天天都有找你麻烦的!”

  他说着,大模大样往椅上一坐。

  徐克对小俊说:“听到没有?还算是个大好人!你说那不好的,如今该变得有多坏呢?”

  小俊笑了,给韩德宝罩上白布,问:“光理理?”

  韩德宝笑着说:“什么话!光理理行嘛!得系列服务!”

  徐克说:“有言在先,别嫌贵啊!”

  韩德宝答道:“放心!掏得起腰包!”

  小俊一边用香波之类给韩德宝洗头,一边问:“大哥,白天开张的时候,怎么不来给我们撑撑面子?”

  韩德宝说:“心里倒没忘你们这事儿,刚要动身来,我们那片儿有人报警;三个中学生,拎一书包炸药,在一个小储蓄所里诈诈唬唬要抢钱!”

  徐克放下报纸,颇感兴趣地问:“抢成没有?”

  小俊说:“瞧他,一听这些事儿,就精神抖擞的!”

  韩德宝说:“那还能让他们得逞吗!我带着人赶去的时候,都已经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了。三个半大小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都说不想抢太多,千儿八百的就满足了。问他们要钱干啥,却又都说不上来。审来审去,背后真没什么人教唆或者指使。一个需要钱玩电子游戏,一个需要钱去赌老虎机,最后一个想买一双三百多元的耐克鞋。”

  徐克问:“可他们哪儿来的炸药哇?”

  韩德宝说:“什么炸药,一书包沙子!”

  徐克晃晃脑袋,说:“后生可畏呀!”

  小俊指了指徐克,说:“大哥,他要是年轻二十多岁,他也什么都干得出来!”

  徐克说:“别诬蔑,‘造反有理’那年月,咱们也是比较老实的。要说我对现在的中学生们多少有点嫉妒,那倒也是真的,不过我只嫉妒他们早恋。如今我明白了,咱们哥几个的关系当年那么好,那是因为社会不允许咱们放心大胆地跟女同学好,逼得咱们不得不朝同性恋方面发展。”

  小俊一边给韩德宝洗头,一边说:“大哥你还不反驳他呀?你们当年是那么回事吗?”

  韩德宝慢条斯理地说:“他的话么,不全对,可也不能说一点儿道理也没有。当年我们上学的时候,男生和男生怎么都行,可跟女生稍微近乎点儿就是思想意识问题了。在兵团最初几年更不用说了,一个饭盒吃饭,一块儿得肝炎,没事儿。多看了哪个女知青几眼,别人还没当件事,自己心里就先觉得罪过了。如今夫妻双方都是中意人的不多。要是提起当年的同性伙伴,真跟提起老情人似的。恋爱季节没正常地恋过爱,如今用四十多岁的男人和四十多岁的女人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友情去补偿。”

  “哎,德宝,小嵩走了几个月了?”徐克忽然问。

  韩德宝说:“两个多月吧?”

  “没给你来过信吧?”

  “没有。”

  徐克说:“也没给我来过信。这小子,一走,就把咱们全忘了!”

  小俊一边操剪刀,一边白了他一眼说:“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我也离开过你十年,就没把你给忘了!”

  徐克说:“你别总往里边掺和,两码事儿!张萌到海南去也快一个月了吧?”

  韩德宝说:“快了。”

  徐克问:“小玥每天一个人在家?”

  韩德宝说:“大家都忙,谁也不能整天像看护一个孩子似的看护她,只郝梅抽空儿去看看她。”

  徐克说:“郝梅说不了话呀!”

  韩德宝说:“所以张萌才把小玥重点托给郝梅呀,小玥想说话就得动笔,一动笔就等于练字儿学字儿。十七八的大姑娘,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连张留言条都写不明白,那将来怎么成!有次我碰见郝梅,说她进步还挺快。”

  徐克说:“毕竟是张萌的女儿,遗传基因是一等的嘛!”

  郝梅正在张萌家给小玥辅导功课,小玥接到了电话说老潘病了。郝梅赶紧骑车回家。

  她迈入家门,直奔卧室,老潘仰躺在床上,儿子不安地守在一旁。对郝梅说:“爸爸刚才疼得满头是汗。”

  老潘勉强一笑:“没事儿。不过胃病又犯了,疼劲儿已经过去了。我不让儿子给你打电话的,他偏打。”

  儿子说:“爸爸还吐血了呢。”

  “瞎说!”老潘有意把话岔开,“哦,对了,下午出版社的一位编辑来了,说由于经济效益方面的考虑,那部散文集的稿件,只好先给咱们。儿子,取来让妈妈查看一下,看少没少。”

  儿子去将装在大文件袋儿里的书稿取来了,郝梅接过,看也不看,掏出笔匆匆在文袋上写什么话。

  老潘说:“其实,给退回来,恰恰证明人家对咱们的稿子很重视,很负责任。要是继续压在出版社,万一丢了怎么办?还是保存在家里放心。今年出不了,咱们寄希望于明年;明年出不了,咱们寄希望于后年;后年还出不了,咱们寄希望于二〇〇〇年,甚至二〇二〇年,那时候说不定稿费已翻了几十倍,变成了留给儿子的一笔存款。”

  郝梅已写完字,她将手按在丈夫的嘴上,制止他再说下去,并举着文件袋给他看。

  上面写的是:听话,咱们现在就到医院去看病!我再也不能依着你了,再也不能轻视你的病了!

  郝梅的表情十分坚决。

  郝梅蹬着三轮脚踏车,坐在后座的是老潘。

  老潘说:“你不必担心,我没事儿,真的。四肢强壮,丹田气足,不信我唱歌给你听。”

  他真的大声唱起来,唱着唱着,咳嗽了……

  郝梅刹住车,跳下,扶住他,用手绢捂住他的嘴,替他拍背,水银灯清冷的灯光下,白手绢上出现了血迹。

  郝梅惊惶地哭了。

  老潘说:“哭什么,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谁一辈子还没咳过点血。”

  5

  小玥来到一家卡拉0K歌舞厅。这个歌舞厅正是徐克和王小嵩警告过吴振庆手下那小老板的地方。小玥身穿黑皮夹克,腿上套着黑皮裤,脚蹬一双红皮靴,头戴红围巾,一张脸抹得像唱戏的。

  她用目光寻找着什么人。

  歌台上,女歌星正在声嘶力竭,拼命似的唱着。

  吴振庆教训过的那“知青战友”,和几个不三不四的年轻人,占据了两张圆桌。

  其中一个捅了捅小老板说:“瞧,上次和咱在这儿主动搭讪过的那小妞又来了!”

  小老板扭头看去,对小哥们耳语了几句。

  那小哥儿起身迎着小玥走去,和小玥说了几句什么,朝小老板指指。

  小玥挺高兴地跟了过来,立刻有人替她拖过一把椅子,请她在小老板身旁落座。

  小老板问:“怎么好久不来了?”

  小玥说:“我妈的一个知青姐们儿,对我太负责任,整天把我看在家里,逼着我认字儿写字儿!”

  小老板问:“来点什么?”

  小玥说:“什么都行。”

  一个小哥们说:“看你上次挺爱喝桦树汁饮料的。”

  小老板挥挥手说:“别来那个,那是小女孩喝的!给她要白兰地吧!”

  那小哥们儿受命而去。

  小玥问:“你们都不把我当小女孩儿?”

  小老板说:“十七大八了,从哪方面讲,都成熟了。我们把你当成个有魅力的女人,高兴不?”

  “那我高兴!……啥叫魅力呀?”

  小老板说:“魅力嘛,就是女人能迷倒一大片男人的那么一股子女人劲儿!明白了?”

  小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小哥们儿将半杯白兰地递给小玥。

  小玥说:“就给我要半杯啊!你们不是总夸你们有多大方么?”

  小哥们儿说:“这你就犯土了!这种酒不兴斟满的。”

  小玥说:“那多麻烦啊!”说罢,吱的一声饮了个干净。

  小老板们面面相觑,但那种惊讶之中,怀有居心不良的窃喜。

  小老板吩咐那小哥们儿:“去,拎一瓶来摆这儿吧!”

  过了会儿,小老板和小玥在舞池跳迪斯科。小老板说:“上次你跳得还不行,这次进步多啦!”

  小玥得意地说:“这有什么难学的!”

  一曲终了,二人归座,众小哥们儿向他们鼓掌。

  “你和我们交上朋友,你的生活里可就只有快乐,不会有什么烦恼了。”小老板说,“我们这些主儿,那都是烟必‘万宝路’,酒必‘人头马’,身着‘威猛’,足蹬‘耐克’,打‘奔驰’的,嗅文艺‘蜜’的人!”

  小玥说:“这都是哪国话?我听不懂!”

  一个小哥们儿说:“不懂?这些也不懂,这真没法儿解释了!”

  小玥挺认真地说:“我不是从小打农村长大的么?”

  小老板和他的同伙又面面相觑。

  小玥冲他们说:“你们甭交换眼神!”

  小老板说:“我们交换什么眼神儿!”

  “交换瞧不起我的眼神儿呗,当我看不出来呀!”小玥饮了一口酒,又说,“实话告诉你们,我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儿!”

  小老板问:“又承认自己是女孩儿了?”

  小玥已经喝多了,她说:“我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我妈在海南当经理哪!我爸在国外,产业那大着去啦!我还有几位叔叔阿姨,有的是作家,有的是息爷!顶没出息的也是位派出所所长!要是提起我干爸,全世界不知道他的人不多!”

  一个小哥们惊讶地问:“全世界?”

  小玥结结巴巴地说:“我……说秃噜嘴了,全……市……”

  “你干爸是哪位?市长……”

  “市长……算老几?……我干爸的专车……比市长的……还……还高……级……叫吴……吴振庆!你们都……听说……过吧?”

  众小哥们说:“听说过,听说过!鼎鼎大名的兴北公司的经理嘛!”

  小玥说个不停:“和我认识,是……你们的……运气!谁……谁再……陪我跳……”

  一个小哥们儿站出来了,说:“我愿效劳!”

  小老板望着他们在舞池中扭,对另一小哥们儿耳语:“彻底把这小妞灌醉!”

  小哥们儿说:“哪用咱们灌哪!她自己就成心想醉!”

  小老板咬牙切齿地说:“姓吴的,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妈,我也听说过,而且见过,是姓吴的小子当年爱过的……今天晚上,我要在这小妞儿身上得到报复的快感!”

  小哥们儿怕事,赶紧劝:“大哥,别惹麻烦啊!先甭说姓吴的小子不是好惹的。你没听她说,她还有一位是派出所所长的叔叔!”

  小老板冷笑着说:“没有证人,我死不认账,谁能把我怎么样?再说,我看这小妞,其实自己打骨子里就有一种巴望堕落的欲念——如果她变成一只兔儿,那将是我很高兴看到的事!”

  小玥跳完了舞,又喝了一杯酒,之后稀里糊涂跟小老板出来,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

  小老板和小玥坐在车后座,小玥将头靠在他肩上,闭目自语道:“玩得……真……痛快……”

  小老板说:“以后你想痛痛快快地玩一场的时候,就去刚才那地方找我。”

  小玥说:“我妈嘱咐我,刚从乡下到城里,对那些上赶着和我套近乎的城里男人,要存点儿戒心……”

  “对,对,你妈嘱咐得很对,这是做母亲的责任嘛!不过话又说回来,对我这样的男人,那是不必要的。我和你爸爸妈妈们,和你干爸干妈们,和你那个当作家的阿姨,和你那个当派出所所长的叔叔,那都是战友关系啊!这么一种……这么一种那个……特殊的关系,说了你们这一代也不会理解的。”

  小玥说:“我……理解……一提起知……青两个字,……你们就……变得像……兄弟……姐妹了……”

  “对,对。”小老板说,“你捕捉到我们之间那一种……无比可贵的感觉了。那是亲如手足的……那就像一奶同胞,互相之间从不记仇,宽大为怀,谁也不对谁使坏……”

  “你们,都好……人人都像……你们之间一样,就……更好了……”小玥口齿不清了。

  小老板说:“是呵!那这世界,就充满爱了。比如在我看来,你,就像我自己的女儿一样,看着,也不知怎么就是那么亲。”

  “你们,都像哥哥、姐姐、爸爸、妈妈……我妈妈不多给我钱……花……”小玥咕噜着。

  “别说话了,伏我腿上眯一会儿吧……”小老板说。

  他并未在车内急不可耐地趁机轻薄伏在他膝上的小玥。他吸着一支烟,望着车窗外。

  他心里想:只要被老子的准星瞄住了,哪怕是上帝的女儿,老子也是不放过的。人人有个原则,这就是老子的原则。

  出租车在张萌家住的那幢楼前停住。小老板给了司机一张大票:“甭找了!”

  他扶着小玥下了车,扶架着小玥上了楼。

  小玥开门时,几次不能将钥匙插入锁孔,小老板夺过钥匙替她开了门,将她扶进屋,关上门,并落了暗锁。

  小玥说:“替我……开……开……灯。”

  小老板说:“我找不着开关啊。”

  他将小玥扶进卧室,扶她躺在床上。

  小玥说:“替我……拉……拉上窗帘……”

  小老板拉上窗帘,转身盯着床上的小玥。

  小玥说:“叔叔,你……你走……吧……我……没事儿……”

  小老板一步步走向床,狞笑着:“你是没事儿,可我有事了!”

  他扑在小玥身上,捂住小玥的嘴,小玥挣扎,口中发出呜呜之声,他朝她头上打了一拳,小玥不再挣扎了,口中也不发声音了……

  天亮时分,小老板离开张萌家。如果说报复了,这个夜晚他报复了个痛快,不但凌辱了小玥,还翻看了一遍相册,他恶狠狠地用烟头烫照片上的人,走之前,还捏死了鱼缸里的四条小金鱼。

  天已大亮后,小玥醒了过来,她头发凌乱,用被子挡着胸部,呆坐在床上,有点儿不清不楚。

  她的目光望向床边的地上,从被子里伸出一条手臂,用手指挑起了自己的乳罩。她慢慢穿好衣服,那边电话响了。

  小玥不情愿地去接电话,对着电话说:“你好干妈……我能照顾自己……潘叔叔住院了?……那你们多关心他吧……替我跟郝阿姨说,她给我留的作业,我写得很认真……我不会像野羊似的满市乱窜的……我向你们保证。”

  她放下电话,望向鱼缸,那惨状令她吃了一惊,她呆呆瞧着,瞧着。

  她又发现了相册,捡起来翻看;合上相册,突然用手狠狠打自己的头。

  她扔掉相册,扑在沙发上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不哭了,把屋子收拾了一番,室内变得整洁了;她坐在桌前用方格本练字。她写的是:“伯伯、叔叔、阿姨、吴振庆、葛红、徐克、韩德宝……”

  电话又响了。

  她抓起电话,表现变了。

  她说:“我去。你们等着!我才不怕和你们再玩个痛快!”

  她放下电话,望着自己写的字,拿起方格本,撕了。

  她对着镜子化妆自己的脸,化得很浓。

  小玥如约来到一家大饭店,她款款而入,望见小老板他们,从容走过去大大方方地落座,之后叼上了一支烟。

  一个小哥们儿立刻按打火机帮她燃烟,她吐了一缕烟,乜斜着小老板说:“要陪我玩儿个痛快,你们身上都得多带点儿钱。”

  小老板笑着说:“今天我把埋单的机会让给我们这位小老弟了,他不是个小气的人。”

  那小哥们解开一颗西服扣,向小玥翻翻西服领,使她看到内衣袋露出的一大叠钱。

  小玥拿起了菜谱。

  另一个小哥们说:“那上边的字认识的不多吧?要不要我念给你听?”

  小老板快意地笑了。

  小玥合上了菜谱说:“我要吃燕窝、鱼翅、熊掌,要喝你们昨天说的那种‘人头马’,临走还要带一瓶,再加一条‘万宝路’。”

  对方不禁面面相觑。

  那显阔的小哥们儿苦着脸一笑:“好,好,没想到你饮食档次这么高,没问题。”

  不一会儿酒菜上来,小玥自斟自饮,旁若无人,她招呼服务员:“再上燕窝鱼翅。”

  服务员问:“一碗?”

  小玥说:“不,一人一碗,要不我吃着,他们瞧着,我怪不好意思的。”

  那小哥们儿一副有苦说不出来的可怜样儿,捅了捅小老板。

  小老板给他丢了个眼色,两人站了起来,小老板说:“我俩去方便方便。”

  他们走到餐厅外,小哥们儿求助地说:“大哥,我身上带的钱恐怕不够哇!”

  小老板骂着:“他妈的这小妮,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他掏出了一大叠钱往小哥们儿衣兜一塞:“听好了,这可是借你的!”

  小哥儿忙说:“可是大哥,是你叫我约她出来的呀!”

  小老板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是她今天要陪你上床,而不是我!”

  他们回到餐厅之后,桌上已撤下了酒菜,摆上了水果。

  小老板一边剔牙,一边问:“你们说,今天味道最好的一道菜是什么?”

  众小哥们说:“燕窝鱼翅!”“熊掌!”“犴鼻!”

  小玥冷笑地说:“不对,是我。”

  众人一时发愣。

  服务员将一个塑料袋儿送来说:“一瓶‘人头马’,一条‘万宝路’,都在里边了。”

  小玥朝那个摆阔的小哥们儿吩咐:“你替我拎着。”

  她一一扫视他们,心里默念着:“从今天起,我要经常吃你们,喝你们,花费你们,玩弄你们!你们觉得值,我就觉得值!”

  转动的球形七彩灯下,小玥和那个摆阔的小哥们儿在对扭。

  入夜,那小哥们儿和小玥站在饭店门前拦车,他替她拎着塑料袋儿。

  一辆出租汽车停下。

  小玥不屑地说:“我不坐这辆车,我要打你们说的‘奔驰’。”

  挑剔来挑剔去,他们乘着一辆高级出租车来到了张萌家。那小哥们儿一进屋就如狼似虎地搂抱住了小玥……

  小玥说:“你急什么!大白天的,总得拉上窗帘吧!”她推开他,将窗帘拉上了。

  小玥躺到了床上,抻着被子,只露头和双手,瞪着他说:“项链儿、腕链儿、戒指、金表,都给我摘下来。昨天你们那大哥戴着满身金玩意儿上床,刮破我身子了……”

  那小哥们儿果然照小玥说的做了,将那些金玩意儿放在了床头柜上。

  天亮了,小玥穿好了衣服,扯开了窗帘,阳光射入,晃得床上的小子用手挡眼,他骂着:“你他妈别拉窗帘儿!”

  小玥说:“你当我这是旅店,容你睡上一觉哇?我还要开开窗,散散你们这些臭男人带来的臭气哪!”

  她打开一扇窗,冷风扑入,对方缩入了被子,小玥从他身上扯下了被子:“快滚!一会儿我那几位叔叔阿姨要来看我,我得把床弄好!”

  他不得不抓起衣服忙不迭地往身上穿,穿好衣服之后,问:“我的金表什么的呢?”

  小玥叠被子,装傻:“你带着来吗?我怎么没看见?”

  他扑向她,抓住她双肩猛摇:“你藏起来了!刚才你离开过这屋!”

  小玥一笑说:“不错,是我藏起来了。”

  他东翻西找,损失惨重的样子。

  小玥说:“一个女人藏起来的东西,一百个男人也找不到!”

  那小子说:“你不交出来,我宰了你!”

  小玥很从容地说:“厨房有刀,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哪件儿杀人顺手,你去操哪件儿!”

  她轻蔑地转过身,伏在窗口望外边,并喊:“嗨,大爷您好!”

  电话铃响。

  她进屋接电话:“韩叔叔你好,放心吧,我不是坏女孩儿……我给妈妈写过信了……”

  她放下电话,瞪着对方喝道:“还不快滚啊!”

  他咬牙切齿地:“算你行,走着瞧!”

  他摔门而去。

  小玥走到厨房里,她推开抽烟机换灯泡那地方的塑料板,伸入手去,取出了那些金玩意。

  她欣赏着,掂了掂,放回原处。

  她回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按着遥控器选看电视节目,觉得没什么可看的。关了电视,抛了遥控器。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双手托腮,呆望窗外。

  她的目光落在玻璃板下,一张纸上写着张萌嘱咐她的话:

  女儿:

  你为妈妈受了许多委屈,妈妈也为自己的妈妈承受过许多,而现在妈妈和你再也不会分开。妈妈此次暂时离开你,实是出于万般无奈。希望你在家里专心学习文化知识。记住,关心你的不止是妈妈,还有伯伯、叔叔、阿姨们。今天的城市,已非昨天的城市,你可千万不要做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啊。如果春节妈妈不能及时赶回,可到干妈家去过!

  妈妈行前嘱言

  小玥心里说道:“妈妈,你总说你们那一茬人好,干妈、干爸、叔叔、阿姨们都这么说,可你们为什么都没告诉过我,你们中也有很坏的人?对待坏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别的办法,只学会一个办法——那就是比坏人更坏,这个办法是我后来那个很坏的继父和他的两个王八蛋儿子使我明白的。”

  老潘住院了,郝梅来到了吴振庆家,葛红和她坐在一起,吴振庆、徐克、韩德宝分别而坐,他们同情地望着郝梅。

  郝梅指指自己心,指指自己嘴,指指韩德宝,指指吴振庆。

  大家不解地望着韩德宝。

  韩德宝说:“振庆,郝梅让我跟你说,又占用你的时间了,她很过意不去。”

  吴振庆挥了下手:“说这些干什么?”

  韩德宝说:“其实她不说,我也想说——我和徐克都是时间上比较灵活的人,你不同,你每天重要的事儿很多。”

  徐克也说:“是啊。你整天分心,公司那方面不会耽误什么生意吧?”

  吴振庆生气地说:“你俩别一唱一和了,吸烟行不行?”

  他将烟盒扔给他们。

  待他们吸着烟,他望着郝梅说:“我看这样决定吧!动手术,还是保守治疗,听医生方面的安排,我们毕竟不是医生。如果非动手术不可,也一定要请全市手术水平最高的医生,否则我们对不起老潘。现在不是讲高酬服务么?这一切我安排。如果不一定非要动手术,那,住一段时间医院,就接老潘回家。他这人我知道,和你和儿子分开的时间长了点儿,他就不行。再说他又特别敏感,一旦知道自己患的是癌症,生前身后,就要为你和儿子考虑许多,反而加重他的思想负担,现在还是要瞒住他好。你知道公司的电话号码,我安排一辆专车供你们用,除了看病,访亲访友也可。”

  郝梅噙泪点头,忍不住伏在葛红肩上哭了。

  葛红说:“访什么亲访什么友啊?你明明知道他们两口子除了咱们几个,就没别的亲近人了,还这么说!”

  吴振庆说:“批评得对,我接受。芸芸也快放假了,老潘的病情稳定一点儿后,我们几家一块儿陪着你们全家到南方去玩玩。老潘爱旅游,平时又没机会,到南方去玩玩,心情会好些。”

  电话响了。

  吴振庆抓起电话:“对,我是,嗯?嗯?嗯!嗯!明白,明白,太感谢了!”

  他放下电话,指指徐克,指指韩德宝,将他俩带进了小屋。

  他又从小屋探出头对郝梅:“郝梅,和老潘的病无关!绝对无关!你们可千万别起疑,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一点小事。”

  门关上了。

  进了小屋,吴振庆说:“电话是张萌家邻居打来的——说有几天晚上,小玥浓妆艳抹地出去,半夜才回家,而昨天和今天,还往家里带过陌生的男人。张萌临走时把我的电话留给邻居了,嘱咐人家,如果发现女儿什么不好的行迹,打电话告诉我,人家还真是挺负责任的。”

  韩德宝说:“小玥她……不至于的吧?……郝梅昨天还去过她家啊!”

  徐克说道:“难说。郝梅又不住在她家,白天守着她,晚上不成了她放风的时间。”

  韩德宝说:“那,我现在就去看看她。”

  吴振庆说:“不,我去。我的车在下边,二十几分钟就到。我干脆把她接来住,她和她干妈还挺合得来。”

  吴振庆驱车来到张萌家。他站在张萌家门外敲门,没有敲开,犹豫了一下,他又转而敲邻居家的门。

  邻居开了门,他对邻居说了几句话,邻居将他让进门,对他说着什么,他蹙眉而听。

  晚上,徐克和韩德宝也结伴向张萌家走来。又下雪了,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雪花如蝶,纷飞漫舞。

  徐克说:“我没想到,郝梅表现得那么镇定。从医院到振庆家,一滴眼泪都没掉。”

  韩德宝说:“经历了许多,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儿了。可是咱们都无法想象她内心里有多难受,她和老潘也可以说是患难夫妻了,两个人感情那么好,孩子又小。”

  徐克叹道:“怎么厄运好像成心地盯上咱们这一代了似的。”

  他抬头看看张萌家窗子,见虽拉着窗帘却有光透出,又说:“瞎说,小玥这不在家么?”

  韩德宝也说:“这么大的雪,她又能上哪儿去?”

  徐克却说:“要是偏不学好,下刀子也有地方去!”

  他们二人站在张萌家门外敲门,久敲不开。

  徐克说:“这孩子,明明在家嘛!”他用拳擂门,边擂边叫,“小玥,我们真是徐叔叔和韩叔叔,快开门!”

  小玥的声音:“我知道!可我钻被窝了,睡了!”

  韩德宝看看手表说:“九点多了,也许真睡了!”

  徐克说:“我才不信她会睡得这么早!”他又擂门。

  邻居家的门开了,邻居招手,将他们招到门口,悄悄地说:“又带回家一个男人……”

  韩德宝和徐克不禁对视一眼。

  韩德宝怒冲冲地擂门:“小玥,开门!你再不开门,我可把门撞开了!”

  门终于开了,门内,小玥披着被子,穿着拖鞋。

  韩德宝闯入门内,直奔卧室,无人。

  小玥说:“干吗呀韩叔叔?和我玩抓特务呀!”

  徐克一脸严肃地说:“床上待着去,耍贫嘴我扇你!”

  小玥上了床,披被而坐。

  韩、徐二人,目光四处搜寻:厕所、厨房、壁橱、衣柜,所搜之处,皆不见人。

  小玥默默望着他们。

  徐克问:“人呢?”

  小玥说:“谁呀?”

  徐克说:“我怎么知道是谁?”

  小玥反问:“那我又怎么知道是谁?”

  韩德宝发现地上有条领带,捡起,用指挑着,厉声问:“这是什么?”

  小玥说:“领带。”

  韩德宝:“谁的?”

  小玥:“我的。”

  韩德宝:“你系男人的领带?”

  小玥:“领带还分男女呀?”

  突然,一个人影从阳台上跑过客厅,冲到外面去了。

  徐克转身追了出去。

  韩德宝瞪着小玥,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

  小玥捂脸瞪着他……

  徐克回来了,他说:“没追上。”

  小玥突然发泄地嚷道:“你们是谁?你们和我有什么相干?我用不着你们管!用不着你们关心!用不着你们来教育!我不姓你们的姓!我不是你们大家的女儿!我讨厌你们都上赶着做我的家长!滚!你们滚!”

  分明地,韩德宝火透了,他朝小玥冲过去,看样子要狠狠教训她一顿;徐克挡住他,往外推他:“德宝,德宝,别发火,千万别发火!”

  徐克将韩德宝推到了客厅里。

  小玥却跃下床,追到了客厅里,她身上穿得极少,裸着胳膊裸着腿,赤着双脚,手里还拿着枕头,她用枕头劈头盖脸地打他们,他们躲入卧室,她疯了似的追入卧室;他们又从卧室躲到客厅,她不肯罢休,追打到客厅,他们只好逃出门外,或者说是被打出了门外,邻居闻声开门窥望,正巧见他们被打出的情形。

  张萌家的门重重地关上了。

  韩德宝气得浑身发抖,徐克歉意地对邻居说:“对不起,惊扰了!”

  邻居说:“没什么,没什么……”

  邻居家的门也关上了。

  二人望着张萌家的门发了半天呆。徐克说:“我看,咱们还是走吧。明天,让振庆两口子来和她谈吧,也许,她能给干妈干爸点儿面子。”

  徐克将不甘心离去的韩德宝扯下了楼梯。

  纷纷扬扬的硕大雪花中,他们默默地走在街上。

  他们脚下发出吱吱的踩雪声,两人各自想着心事。

  韩德宝站住,抬头望着夜空说:“今晚怎么没有月亮?”

  徐克说:“因为今晚下雪。下大雪的夜晚是没有月亮的。”

  韩德宝怀疑似的看他一眼说:“不是这么回事儿吧?”

  徐克说:“是这么回事儿。”

  韩德宝说:“那,我怎么好像记得,有过那样的夜晚。大雪纷飞,然而有月亮,又大,又圆,又明净!好像用雪擦过的一面镜子,被谁悬挂在天上……”

  徐克说:“那肯定是你的梦。”

  韩德宝又仰起了脸,却不是在天空中寻找月亮,而是闭着双眼,用他的脸去接雪花……

  雪花落在他脸上,融化在他脸上,他眼角淌下泪,和着雪花融成的小水珠,挂在他脸上。

  徐克扯了他一下:“走吧。”

  韩德宝说:“走,回家……回到家,就睡觉。”

  他们又向前走去。

  突然黑暗中驶出一辆摩托,前后座上两个人,都戴头盔。

  摩托向他们冲来,他们来不及躲避,摩托后座上的人,伸出手臂捣了韩德宝一下。

  摩托瞬间驶远,消失了,甩下句怪声怪调的歌唱:

  只有那篱笆墙,

  影子咋那么长……

  韩德宝站住,回头朝摩托驶去的方向看,徐克说:“撞一下撞一下吧,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韩德宝一手捂着肘下,两腿一软,身子往下瘫。

  徐克急扶住他,不安地问:“怎么了?”

  韩德宝说:“挨了一刀……”

  他一条腿跪在地上,将一只手伸在面前看,手掌全黑了,那是血。

  韩德宝骂道:“他妈的……”

  他另一条腿也跪在地上。

  一辆小车开过来,徐克跑上去拦。

  司机喊:“眼瞎了?这又不是出租!”

  徐克大叫:“师傅,有人受伤了,帮帮忙……”

  车放慢了速度,那司机从容地说:“对不起,我不得不提高警惕,谁知道你们是好人坏人。”

  徐克说:“师傅,您要不信,下车看看。”

  司机却呼的一声将车从他身边开过去了,徐克怒吼一声:“你王八蛋!狗!”

  他跑回到韩德宝身旁,韩德宝已仰面躺在雪地上,身上落了一层雪,雪地上也黑了一片,那也是血……

  徐克在他身旁跪下了,扶起他上身,使他的头担在自己臂弯里。

  徐克哭了:“德宝,你没事儿吧?你别吓唬我,你可不能死啊!”

  韩德宝一笑,嘴里发出很轻的声音:“哪至于的……给我……支烟……”

  徐克说:“你撑着点儿……你要先站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韩德宝固执地说:“我想吸支烟。”

  徐克只好掏出烟,塞一支让他叼住,按打火机替他燃着。

  韩德宝叼着烟,艰难地说:“给张萌……写信……不,拍电报……就说,咱们,盼她回来……春节一块儿,热闹热闹……如果,小玥改好了,小事……别告诉张萌……”

  徐克哭泣着点头。

  韩德宝说:“小玥……是……是咱们的……小……”

  徐克说:“对……她是咱们的小玥……”

  烟从韩德宝嘴里掉下,掉在雪地上了,徐克又取出一支烟,想塞向韩德宝口中。

  韩德宝断断续续地说:“这烟……肯定是……冒牌货……味儿……不对……”

  徐克抽泣着说:“不……不是冒牌的……”

  “我……看见月亮了……又大、又圆……还有许多星星……”

  韩德宝轻轻说。

  徐克抬头,望望夜空,自然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送我……回家……我……又困……又累……”韩德宝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徐克低头看时,韩德宝的头已朝后垂下了。

  徐克搂抱住他失声痛哭:“德宝!德宝!德宝你可不能死呀!”

  他忍住哭,将韩德宝平放在雪地上,脸贴在韩德宝胸口倾听了一会儿,他的头缓缓离开韩德宝的胸,摸了一下脸,摸了一手血。

  他将染血的手往雪地上擦着,他跪着,双手拍着雪地,又像个孩子似的,绝望地痛哭起来:“德宝!德宝!怎么会是这样啊!”

  6

  吴振庆家,电话铃骤响。

  葛红首先惊醒,拉亮台灯,看闹钟,嘟哝着:“谁这么讨厌,半夜三更的还往人家家里打电话!你接!”

  吴振庆翻了个身:“行行好,你替我接吧。”

  葛红抓起了电话:“你谁啊?是夜猫子呀?知道现在是几点么……”

  她拿着电话静听了片刻,困惑而不安地推醒吴振庆:“哎,你醒醒,像是徐克,光哭,不说话……”

  “唔?”吴振庆诧异地接过了电话,“徐克吗?我是振庆。有话快说!半夜三更的你哭什么?我没工夫哄你!唔?什么时候?你等在医院,哪儿也别去!我马上到!”

  他放下电话,抓过衣服裤子,慌忙地穿着。

  葛红更加不安了:“什么事儿?”

  吴振庆边穿边说:“德宝被人用刀捅了!”

  葛红不禁坐了起来,一时愣怔地瞪着他。

  吴振庆穿着的一条线裤显得那么别扭……

  葛红:“穿错了!那是我的。”

  吴振庆顾不上说话,脱下,重新穿上自己的裤子,从衣架上扯下上衣往外便走。

  葛红叮咛他:“别慌慌张张的,开车小心点儿!”

  吴振庆不搭话,冲出门去。

  他们的儿子,只穿短裤走了过来。

  葛红说:“你过来干什么?回你屋睡觉去!”

  儿子走到她跟前,揉着眼睛问:“爸爸干什么去?”问罢上了床,钻入了吴振庆的被窝。

  葛红说:“睡觉!”

  儿子纠缠她:“你还没回答我呢!”

  “你韩叔叔被流氓用刀子捅了,你爸爸到医院看他去了……”

  儿子说:“又不是需要爸爸输血,天亮了再去还不行啊?”

  “那可不一定。”葛红摸摸儿子,问,“要是你韩叔叔需要输血,而且恰恰需要输你的血,儿子你肯不肯?”

  儿子不吭声……

  葛红:“得,没良心的,你韩叔叔平常白喜欢你了!”

  儿子说:“喜欢归喜欢!那也不能谁喜欢我,我就应该愿意把自己的血输给谁呀!人血又不是自来水儿,除了爸爸妈妈,我长大了不给任何人输血。”

  “住嘴!”葛红用手指指着儿子的额头,“你跟谁学得这么不仁义?这话要是让你爸爸听到了,不扇你一巴掌才怪呢!”

  儿子说:“那国家号召献血的时候,爸爸公司的人,包括爸爸为什么都不献,花钱雇别人替他们献血?”

  葛红说:“你!……这话出去不要乱说,说了影响你爸爸公司的声誉。”

  儿子说:“哼!那还教训我!”说着转过身去。

  葛红说:“你爸爸不带头献血,那是因为他下乡的时候生过肝炎。他公司里的人不愿献血,他也不能强迫他们。至于事情关系到你韩叔叔的生命,如果情况真那么严重的话,就不一样了。虽然,你爸爸认识的人很多,认识你爸爸的人更多更多,但是谈到关系特殊的人,也就是可以叫作亲朋好友的人,无非就是你韩叔叔、你徐叔叔、你王叔叔、你郝梅阿姨。用你爸爸的话说,好比一个窝里长大的狗,凭着过去熟悉的气味儿,那在一块儿觉着亲。再就是加上个你张萌阿姨,那关系可就又有所不同了,那叫藕断丝连的关系。藕断丝连这个词你们学过没有?就是咱们吃的藕,一掰,断了,可那藕丝呢?还丝丝拉拉地连着。总之这些个人加起来,再加上妈和你,你爷爷和你奶奶,是你爸的一笔‘不动产’。‘不动产’你懂不懂,就是任什么时间,也不能用了去投资、去赚钱的财富。这样的财富,人是不能完全没有的,完全没有,人活着就会觉得没意思了……”

  她一直自言自语地说着,见儿子毫无反应,俯身看看,儿子已睡着了。

  她拉灭灯,也躺下了。

  寂静的雪夜,一辆小车疾驶而来,疾驰而去,那是吴振庆的车。

  吴振庆的车开到医院门前停住,他下了车,匆匆跑入医院大楼。

  楼内静悄悄无人。

  吴振庆旋转着身子四面看看,奔到楼上。

  走廊尽头,显得很长很长的走廊的尽头,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

  吴振庆看出那是徐克,他跑了过去。

  呆坐不动的徐克望着他跑向自己——他的棉袄不知哪儿去了,衣服上到处是血迹,脸上和手上也是。

  吴振庆到了徐克跟前。

  吴振庆的一颗衣扣扣错了,下襟一长一短。

  二人互相望着。

  徐克的样子仿佛在向吴振庆预示着什么。

  吴振庆问:“危险不?”

  徐克木讷地:“不知道……”

  “进去多久了?”

  “不知道……”

  “需要输血不?”

  “不知道……”

  吴振庆生气地说:“你怎么一问三不知?”

  他在徐克身旁坐下。

  吴振庆问:“怎么回事?”

  徐克望着他,默默流泪,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分明地,他受到了太大的刺激。

  吴振庆更加生气地叫:“说呀!”

  徐克忽然扑在他身上,将头埋在他肩下,哭了。

  静静的走廊里,响着徐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的,竭力抑制着的古怪的哭声……

  吴振庆家。

  葛红又一次拉亮了台灯。

  她又一次拿起闹钟看了看,才后半夜三点多。

  她拿起了烟盒,抽出一支烟,按着打火机,刚想吸,看了看儿子,忍住了。

  她下了床,穿着睡衣和拖鞋,离开卧室,来到了客厅里。

  她坐在客厅里的电话旁,刚拨了两下,又放下了。

  她一手托着烟灰缸,吸着烟,在客厅里来回走动。

  客厅的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几乎占满了整面墙的放大后的照片,那上面是王小嵩回来时,在吴振庆家里聚会时的情形,几个人神态各有其趣,尤其是韩德宝,瞪着眼,咧着嘴,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头,样子十分可笑。

  她在照片前站住,望着韩德宝出神。

  她忽然一转身,走回到沙发那儿,放下烟灰缸,按灭烟,又拨起电话来。“郝梅啊,我是振庆那口子,这时候给你打电话别见怪。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了。明知道给你打电话,你也不能和我聊,却……反正我说你听着就是了!一点多钟的时候,徐克突然从医院里打来了一个电话,我先接的,他光哭不说话。后来振庆接过去了。振庆告诉我,德宝被人用刀捅了!危险不危险我也不知道,在哪个医院抢救我也不知道。振庆慌里慌张地穿上衣服就去了。这半夜三更的,也不好支使司机呀!我看振庆走时那副慌里慌张的样子,真怕他开车再出点儿事儿。又替德宝担着一份儿心,咱们几个兄弟姐妹里头,数德宝为人最厚道最老诚了,你说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撇下老婆孩子可咋办?我一闭上眼睛,就见德宝浑身是血站在我面前,对我说:‘好人自有好报,信不信由你……’我心里这个乱劲的,吃了安眠药也不顶事儿……”

  郝梅正在听电话,卧室传出老潘的咳嗽声,接着是儿子的惊叫声:“妈,妈,快来呀!爸爸又咳嗽出血来了!”

  郝梅急忙放下电话,奔入卧室。

  老潘将捂在嘴上的手帕掖在枕下。

  老潘对儿子嗔怪地说:“这孩子!一惊一乍的!不过是咳嗽两声嘛,是个人还有不咳嗽的?”

  郝梅坐在床边,用手在丈夫的胸口轻轻抚着。

  儿子将手帕从枕下取出给她看:“妈,我不是吓唬你……”

  郝梅见手帕上果有血迹,不禁伏在丈夫身上抽泣起来。

  老潘爱抚着她,安慰她:“别哭,别哭,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身板儿,病几场是放不倒的……”

  他又咳嗽起来……

  郝梅急忙扶起他,轻轻拍着他背。

  她手中的手帕上,又染上了新的血迹。

  郝梅将丈夫的头搂在胸前,像搂着一个孩子似的。

  儿子说:“爸,你再要咳嗽的时候,忍着点儿吧。你一咳血,妈妈就哭,我心里就发毛……”

  儿子也哭了……

  郝梅潸然泪下,将儿子搂在了自己胸前。

  吴振庆家。

  葛红还拿着电话:“喂,郝梅,我不唠叨了,你快去睡吧……”

  话筒里传出哭声和说话声:“妈你别哭了!爸你别咳嗽了!爸!爸爸!”

  葛红愣愣地瞅着话筒。

  葛红对着话筒骇问:“喂,郝梅!郝梅!老潘怎么了?芸芸!芸芸!芸芸你来接电话,你爸怎么了……”

  话筒里只隐隐传来郝梅的哭声,儿子的哭声……

  愣愣地瞅着话筒的葛红。

  她自己的儿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跟前:“妈,我潘叔叔怎么了?你快到郝梅阿姨家去看看吧!”

  葛红猛省:“对,对!我得去看看!立刻就去!”她放下了电话,倏地站起,奔入卧室穿衣服,一边穿一边自言自语:“这是怎么了!怎么让人不安的事儿都赶到一块儿了?”

  她穿好衣服,嘱咐儿子:“乖孩子,你爸爸到医院去了,妈妈这又得到你郝梅阿姨家去,家里可就剩你自己了。你再到床上去睡一会儿。厨房里有吃的,醒了自己吃点儿上学去,上学时要把门锁好……”

  儿子懂事地点头,葛红匆匆离开了家门。

  偌大的客厅里一时只剩下了那孩子——他望着墙上叔叔阿姨的照片,似乎若有所思。

  他一时又感到了孤独,感到了有些害怕,抱起小狗跑入卧室,一跃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和小狗都蒙了起来。

  天已微微见明。

  葛红在寂静无人的马路上飞快地蹬着自行车……

  7

  医院里。

  徐克坐在长凳上,吴振庆在他面前来回走动。

  吴振庆看了一眼手表:“你把他送到医院里来的时候,他是昏迷着,还是清醒着……”

  徐克头也不抬:“路上昏迷着,到医院后又清醒了一会儿。”

  吴振庆像是安慰徐克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地说:“别吓成那样,德宝命大着呢!记得去年别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个神秘的算命先生,说是看照片也能算出一个人的命运。我当然就把我们几个的照片找出来给他看,也请他替你们几个各自算了一命。你猜那算命先生端详着德宝的照片怎么说?他说——这个人虽然其貌不扬,可是细细一看,面带三分佛相。如果不是投胎投错了,肯定能修成一活佛,或者高僧。即使投胎投错了,污染了七分俗命,也必定是一个长寿之人。说德宝起码能活到九十岁以上,获得善终,说这是由德宝随遇而安的性情决定了的。”

  徐克不动,没有反应。

  吴振庆:“你抬起头来……”

  徐克抬起头……

  吴振庆:“看着我……”

  徐克缓缓转脸看着他……

  “这几个月里,我别的事不怕,就怕到医院里来,就怕我的亲人们被推进急救室。我的亲人,除了老爸老妈,老婆孩子,还能有谁?还不就是你们几个么?有一天我在公司里,秘书忽然慌慌地来告诉我,说是我母亲心肌梗塞,被送到医院抢救了。我当时一听,两腿就软了,软得都站不起来。好容易站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一头就栽到了沙发上。秘书报告错了,被送到医院去抢救的不是我母亲,是公司副经理的母亲。我那才缓过一口长气来。可是我们的副经理却挺镇静的,说他母亲假死过好几回了,这一次也未见得是真死。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啊!老潘得了癌症,别看我在你们面前表现得最有主见,其实我心里最发毛。觉得有种种人生的情感打击,仿佛从四面八方朝我们这拨四十多岁的人悄悄包围了过来。先俘虏了老潘,谁知道接下来是我们中的哪一个?小嵩成了他妈的半个日本人,想他也是白想,关心他也关心不上。如果德宝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总对自己说,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我这老大哥的角色,早该卸下行头了。可是你们他妈的仍把我看成老大哥,让我没办法。可是谁来当我的老大哥呀!我也愿意有一个老大哥,遇到了什么危险,替我吴振庆……”

  他说时,徐克望着他,一直似听非听的……

  抢救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徐克不由得站了起来,和吴振庆一起瞪着走出来的医生。

  医生低沉地说:“很遗憾,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你俩来一个跟我取单子吧……”

  徐克和吴振庆仿佛没有听懂医生的话,木呆呆地站在那儿。

  徐克茫然地:“什……什么单……”

  “死亡通知单。”医生说完转身便走。

  吴振庆追上医生,拦在医生前面,一边退走一边急急地说:“医生、医生,请您站一下,请您听我说……”

  医生只好站住。

  “我是兴北公司的总经理,我们公司有两亿资产,花多少钱都行!真的,一会儿我就可以打发人送一张支票来……”

  他掏出一张名片……

  医生皱眉:“你以为,用钱就能使一个人起死回生么?”

  医生撇下他,又往前走了。

  名片从他手上落到地上。

  他一转身奔向抢救室。

  徐克却仍呆立原地,仿佛变成了石头一样。

  吴振庆在抢救室门口遭到两名护士的阻拦。

  一名护士说:“不行,不能进去!现在人还在手术台上呢,手术台还没处理完呢!”

  “别拦我!让我进去!我要看见他!德宝!德宝……”他变得像一头发狂的狮子。

  两名护士哪拦得住他,只好由他进去了。韩德宝仰躺在手术台上,一只手垂在手术台下,罩在身体上的白单子满是血迹。

  吴振庆不顾一切地扑在韩德宝身上,抱住了韩德宝的身体:“德宝!德宝你睁开眼睛!我是振庆啊!”

  韩德宝毫无反应。

  吴振庆哭了,孩子似的咧着大嘴哭了。

  一个护士要将他拉开。

  另一个护士推动手术车。

  韩德宝垂在手术台下的手臂似乎动了一下……

  “他动了!他没死!他不会死的!我替他算过命!你们还要抢救他!你们快去找医生呀!医生!医生快来呀……”

  吴振庆声嘶力竭,推开了拦他的护士。

  护士们只好默默地闪在一旁,无奈而冷静地望着他。

  吴振庆终于明白了他的哭声和喊声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了。

  他又俯向韩德宝,呜呜咽咽地:“德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啊!”

  他两腿一软,坐在地上,双手紧握着韩德宝那只松垂下的手臂:“德宝,咱们不是商量好了,过几天都带着老婆孩子,一块儿到外地去玩几天么?”

  徐克挽着吴振庆沿走廊往楼梯口走着。

  他们的表情都悲伤得近于呆痴了。

  在楼梯口,吴振庆说:“不行,我腿实在发软……”

  他在第一级台阶上坐下了。

  徐克呆呆地站着。

  吴振庆问:“今天几号?”

  “不知道……”

  “我们……都是在做梦吧?”

  “不知道……”

  “给我看看……那个单子……”

  “什么……单子……”

  “就是……医生开给你的那个……”

  显然,他极不愿从自己口中说出“死亡通知单”五个字,仍不愿承认韩德宝死了这一个事实。

  徐克从兜里掏出单子给他看……

  他看着,喃喃着:“看来,不是梦……”又抹了一把眼泪。

  吴振庆说:“在你、小嵩和德宝三个人中间,从前,我一向偏向你们两个,而觉得德宝他,是一个收编的异姓兄弟。在许多事上,我并不是一碗水端平。德宝他心里也知道,可是他一向装傻瓜。换了你和小嵩,哪个也不行,早跟我不知吵翻过多少次了……”

  徐克又往起扶他……

  他们走出医院大楼,天已经大亮了。

  徐克挽着吴振庆走向汽车。

  二人坐入汽车,吴振庆说:“我头晕,我得歇一会儿。”

  他说完趴在方向盘上。

  徐克从车前台上拿起烟盒,吸烟,继而拿出死亡通知单看,泪水滴在死亡通知单上。

  徐克问:“怎么告诉……德宝他爱人……”

  吴振庆答:“不知道……”

  徐克:“是由小玥引起的,报案的时候,说不说?说了,小玥就有关系了……张萌回来了,又怎么向她交代?”

  吴振庆说:“不知道……”

  徐克说:“不说,德宝爱人以后知道了,会怎么看我们?说了,德宝爱人会不会恨小玥也恨死张萌了?”

  吴振庆一言不发,缓缓抬起头,发动了汽车。

  汽车像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行驶……

  汽车又靠向了路边。汽车里,吴振庆说:“不行,我开不了啦,传呼我的司机——620818……”

  徐克拿起了车里的话机。

  8

  郝梅家。

  葛红在看着芸芸吃饭。

  芸芸懂事地说:“阿姨,你也吃点儿吧!”

  葛红摸了芸芸的头一下:“阿姨不饿,学习怎样?”

  芸芸说:“还行……”

  葛红问:“还行?还行是什么意思?”

  芸芸说:“就是中上等吧……”

  葛红说:“要好好学习。听你吴大爷讲,你妈当年学习可好了,从小学到中学,在班里始终是尖子。”

  芸芸懂事地点了点头。

  葛红从桌旁起身,进入卧室。

  老潘靠墙坐在床上,郝梅正在一勺勺地喂他喝汤药,那情形,像母亲对一个懂事的大孩子似的。

  葛红颇受感动地望着他们。

  郝梅喂完了药,葛红接过了碗。

  郝梅深情地用手替老潘理着额上的头发。

  老潘抓住她那只手,也深情地说:“我不住院。在家里,有你照顾我,我的病,会很快好起来的。”

  郝梅点了点头,用脸依偎着他的手。

  葛红说:“老潘啊,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不愿住院,谁也不强迫你。我今天亲眼看见你老婆对你这么好,这么疼你爱你,告诉振庆他们几个,他们也就放心了。”

  老潘吃力地说:“我的老婆,天下一流……我最多只能离开她三天,时间长了不行,时间长了就会想得心慌慌的,真的……”

  郝梅这时起身去绞了毛巾,给老潘擦脸。

  葛红说:“你这话,别人不信,我信。因为我亲眼看见了么!不过,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说哪天看病,哪天检查,就得哪天去,拖一天也不行。振庆不是说了么,指定一辆车专门为你服务。第二,医生说吃什么药,打什么针,那就得吃什么药,打什么针,烦了不行。你老婆伺候你都不烦,还有你烦的份儿么?第三,归根结底咱们都得听医生的,如果哪一天按医生的意思,还是得住院的话……”

  芸芸背着书包走进来:“妈,有个阿姨在咱家门前转来转去的……”

  郝梅和葛红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离开卧室,来到大房间,朝窗外望……

  葛红说:“是小俊!徐克那口子!芸芸,快出去请那阿姨进来!”

  芸芸走出,小俊走入。

  小俊望着葛红说:“我到你家去你家没人,我就奔郝梅这儿来了,没想到你在这儿。大姐,徐克一晚上没回家,我可就一晚上没睡,自打我们结婚他还没在外边过过夜哪,他从前那种游手好闲的单身汉日子,是不是他还没有过够啊?”

  小俊说着落泪了,不请自坐,掏出手绢拭泪……

  葛红和郝梅不禁对视。

  葛红说:“小俊,你这么说人家可不对啊!人家从前单身汉的时候,也不是那种游手好闲的人!”

  小俊哭道:“那他昨天晚上到哪儿鬼混去了?”

  葛红说:“昨晚他和德宝在一块儿来着……他们……他们是出了点意外的事儿……”

  小俊着急起来:“他又惹是生非了吧?出了什么事?他究竟怎么了?大姐你快告诉我!”

  里屋传来老潘的声音:“郝梅,我鞋哪儿去了?我怎么找不见鞋子呢?”

  郝梅闻声进入卧室。

  葛红说:“小俊,你别急,徐克现在在医院里,你振庆大哥半夜也去了。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

  小俊反而更急了,埋怨道:“都在医院里了,你还让我别急!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儿,你们也不当时就打电话告诉我!我家里又不是没电话!”

  她又哭泣起来……

  葛红有些恼火:“你哭什么嘛!你那口子没怎么,是人家德宝出事了!德宝昨天夜里被人捅了一刀。”

  小俊一听,立刻止住了哭泣。虽然明白自己替丈夫担的那份心没有必要的了,但毕竟事情关系到德宝,脸上还是显出了震惊之色。

  郝梅扶着老潘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老潘问:“伤势重不重?德宝爱人知道不知道呢?”

  葛红说:“我也不清楚啊!连在哪个医院都不清楚。”又对小俊说:“跟我走吧,到我家去等信儿吧!老潘这儿病着,你还一大早就跑来哭哭啼啼的,真不懂事儿!不就是丈夫一夜没回家么?还能被外星人劫持到月球上去呀?神经劲儿的!”

  小俊难为情地笑了,站起来对郝梅和老潘说:“郝姐,大哥,别笑话我啊!”

  葛红往外扯她:“走吧走吧,别在这儿啰唆了!你来这么一闹腾,我这心里又不安了。”

  “等等!”老潘对郝梅说,“你也跟去吧!连我心里都不安生了。你去了,也好把情况弄清楚,回来跟我说说。按说德宝那么好的人,不至于结下什么仇人啊。”

  郝梅将老潘扶着坐下,想跟出去。

  葛红连忙阻止她:“得了得了,你别跟去了,往顶坏处猜,不就是流点儿血,缝几针,住几天医院嘛!你在家照顾老潘吧!”

  郝梅望着老潘,老潘挥手道:“你们别拦她,让她去吧。不去她和我感情上通不过嘛!”

  葛红笑了:“有老潘这话,德宝一受感动,该住十天院,五天伤口就准愈合了!”

  马路上。

  三姐妹在骑自行车的人流中,并肩蹬着自行车。

  一水果摊前,葛红率先刹住了自行车。

  葛红问:“失血的人,吃水果没事儿吧?”

  小俊说:“我想是可以吃水果的。”

  郝梅已掏出了钱包。

  葛红说:“干什么干什么,我是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中国人,谁也甭跟我争。”

  郝梅见附近还有一个副食店,一转身向那里走去。

  小俊望了望她,也跟了去。

  吴振庆家楼前。三姐妹下了车,各自从车把上拎下买的东西。

  葛红说:“看,我那口子车在那儿,他准和徐克在家里。”

  小俊一边上楼一边说:“两位大姐,咱们找个机会,一块儿劝劝德宝,别穿那身警服了!还不如跟我们两口子干个体哪!”

  葛红说:“劝他没用,他要是听,我家老吴早把他拉到公司里,当个副经理什么的了。”

  说着,葛红开了门,三人进入——见吴振庆和徐克,并坐在沙发上,表情都显得木木呆呆。

  吴振庆问:“你哪儿去了?”

  葛红说:“你还问!你走后,我就失眠了。给郝梅打电话,电话里听到老潘咳嗽,芸芸在哭。我不放心,到郝梅家去了。”瞧着徐克又说,“你小子昨晚没回家,你老婆以为你到什么荒唐的地方鬼混去了,一大清早找到了郝梅家。”

  在她说话的时候,郝梅和小俊已落座。

  小俊瞧着徐克忽然吃惊地叫起来:“这么多血!都是德宝一个人身上流的呀?”

  正转身往衣架上挂衣服的葛红,不由得回头望向徐克。

  小俊不安地凑近徐克,检查他衣服上有没有刀捅的痕迹:“你倒是说话呀!”

  徐克一下子将她推得坐在地上。

  葛红急切地问吴振庆:“德宝他究竟怎么样了?”

  吴振庆低下头不吱声。

  郝梅不禁扭头去望墙上那幅大照片上的韩德宝,继而不安地望着吴振庆和徐克。

  葛红对吴振庆嚷:“你哑巴啦?”又对徐克说,“他不开口你开口!快说,德宝他究竟怎么样了?”

  徐克:“他……他留在医院了。”

  葛红说:“这还用你说么!我问你,是只伤了皮肉,还是伤了什么内脏!”

  徐克忽然双手抱头,哭着说:“别问我,你问振庆……”

  吴振庆低声地:“德宝死了……”

  葛红缓缓在吴振庆跟前蹲下,仰望着他:“振庆,你在开玩笑吧?不是真的,是吧?你俩商量好了,装模作样的,成心吓唬我们三个女同胞,是吧?”

  吴振庆摇头,从兜里掏出死亡通知单递给她。

  葛红接在手里一看,不禁跌坐在地上……

  郝梅起身扑过来,从葛红手中夺过了死亡通知单。

  郝梅看着,手抖了,用死亡通知单捂住了嘴,无声地哭了。

  小俊从郝梅手里将死亡通知单抽了过去,看后,呆呆地瞪着徐克。

  吴振庆说:“德宝爱人,还不知道……”

  小俊忽然扑向徐克,撕打他,叫着:“肯定是因为你!肯定是因为你!你把韩大哥牵累死了,你怎么对韩嫂子交代啊!你惹是生非!我跟你离婚!我不跟你过了!”

  徐克抱着头,缩着身,任其打骂……

  葛红和郝梅一动不动,各自默默流泪。

  吴振庆突然大吼一声:“够了!”

  小俊安静了。

  吴振庆说:“德宝的死,跟徐克无关,是因为小玥……大概因为他管教小玥,惹坏人恨了。小玥参与了没有,目前还不清楚……”

  葛红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狼崽子!她妈对不起她,我们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德宝又有什么对不起她的!不是德宝,她能那么顺利就找到她妈么!”她倏地站起,气呼呼地往外便走。

  吴振庆喝道:“站住!”

  葛红站住了。

  吴振庆:“哪去?”

  葛红:“我找那小崽子去!我非把她撕成几片不可!德宝为了这么个小狼崽子……死得多冤啊!”

  她又哭了……

  吴振庆吼道:“你哭有什么用?哭就能哭活德宝了?你坐我的车,去把德宝爱人和孩子接来……我们要在一起,告诉德宝的爱人……”

  葛红说:“可……大人在上班,孩子在学校。”

  吴振庆吼到:“那就到班上去接,到学校去接!”

  葛红犹犹豫豫地走了。

  吴振庆又对郝梅说:“郝梅,你们都给我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

  郝梅点头,擦泪,跟葛红出去。

  吴振庆望着墙上韩德宝的照片。

  吴振庆儿子的屋里。

  吴振庆的儿子将集邮册捧送给韩德宝的女儿:“小妹,这送给你吧。”“什么?”

  “集邮册。”

  韩德宝的女儿接过,打开:“真漂亮!”

  吴振庆的儿子:“喜欢吗?”

  “喜欢……可我妈不让我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我不是别人,我是你小哥。”

  他又翻出了一架望远镜,放在小床上:“这个也给你了……”

  韩德宝的女儿困惑地问:“为什么?”

  吴振庆的儿子又将电子游戏机也放在小床上:“还有这个。”

  “为什么?”

  “这屋里,你喜欢什么,什么就归你……”

  韩德宝的女儿眼望着床上的东西:“那些,你自己都不喜欢了么?”“喜欢……”

  “那为什么都愿意给我呢?”

  “我告诉了你原因,你可别哭。”

  韩德宝的女儿点点头……

  “因为,因为……”

  “说呀……”

  “因为,我韩叔叔,也就是你爸爸,死了。我爸妈说,往后我应该拿你当亲妹妹一样对待。”

  韩德宝的女儿生气地说:“瞎说!你编这种瞎话,我要是告诉你爸爸,你爸爸不揍你才怪哪!”

  韩德宝的女儿捂上了耳朵:“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小哥瞎说。”

  她发现了一个漂亮的布娃娃,眼睛一亮:“小哥,我喜欢那个布娃娃……”

  吴振庆的儿子取下布娃娃,送给她。

  “别的我都不要,把这个布娃娃给我行吗?”

  “行。”

  她笑了:“谢谢小哥!那我也得问问我妈,让不让我要……”

  她抱着布娃娃跑出了房间。

  客厅里的情形使她愣住了——韩妻躺在长沙发上,葛红、郝梅和小俊在围着她手忙脚乱……

  小俊哭叫着:“秀姐你醒醒,秀姐你醒醒……”

  葛红见吴振庆和徐克傻站着,命令道:“快去端盆凉水来,还要毛巾……”

  两个男人同时奔向洗漱间。

  布娃娃从韩德宝的女儿手中掉在地上。

  郝梅发现了她,轻轻走到她跟前,蹲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她闭上的两眼中,溢出了泪……

  9

  歌舞厅。

  小玥在台上宣泄地扭动着,宣泄地唱着,甚至可以说是在号叫着……

  台下有人喝彩:“好!来劲儿!”

  “小妞,扭得再刺激点儿嘛!”

  葛红出现。盯着台上的小玥,贴墙走过去。

  震耳的音乐戛然而止。

  小玥随之停止扭动,睁开眼睛,她看到葛红站在她跟前,怒视着她。

  小玥惊讶地:“干妈……”

  葛红冷冷地说:“把我送给你的耳环还给我。”

  众目睽睽之下,小玥默默从两耳上摘下了耳环,有些怯怯地还给了葛红。

  “还有项链。”

  小玥默默地取下项链。

  “还有戒指。”

  小玥默默地退下戒指。

  歌舞厅里一时极其安静。

  “还有这件外衣……”

  小玥怯怯地说:“干妈,我……我不明白……”

  葛红发怒地打断他:“住口!你不配叫我干妈……”

  小玥一颗颗解开衣扣,脱下外衣还给了葛红。

  “连这毛衣也是我给你的,脱下来!”

  “干妈,别叫我在这儿出……”

  葛红怒不可遏地叫:“脱!”

  歌舞厅经理走上了台:“我是这儿经理!您不能这样,您这样干扰我们营业。”

  葛红不理对方,仍瞪着小玥喊道:“脱啊!你这狼崽子!你从哪儿来?你究竟是谁?你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女儿!你给我脱下来!你还知道什么叫作‘羞耻’二字么!”

  小玥被激怒了,当真脱下毛衣,摔在台上。

  小玥叫喊着:“这件衬衣也是你给我买的!还有胸罩!你要不要?你说一个要字,我就当场脱下来还给你!”

  台下响起了口哨声。

  有人起哄:“要!要!”

  “脱!脱呀!不脱白不脱!”

  经理大叫起来:“我抗议!我抗议!我对你们两个都提出最强烈的抗议!”

  葛红怒视着起哄者们,忽然一扬手将手中的金项链什么的朝他们抛过去。

  他们争抢起来。

  葛红看了看手中的衣服,也朝他们抛去。

  小玥和葛红,互相瞪着。

  葛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给我听着,你韩叔叔就因为替你母亲管教你,昨天晚上叫人给杀了!你母亲回来后,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女儿的!”

  她一转身离开了。

  小玥呆愣愣地站在台上,眼里慢慢地流出泪水。

  在吴振庆办公室,徐克望着在打电话的吴振庆。“那么小姐,能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么?我肯定认识您?我应该听出您的声音?你是小高?这么说,是你接替了王小嵩在崎丸公司的职务?好了,你不必解释了,现在你给我们听明白了,我们兴北公司与崎丸公司毕竟是曾有过合作关系的经济伙伴,根据这一点,我要求你,好吧,就算我请求你——帮我搞清楚,王小嵩究竟又去了哪一个国家,在哪一座城市,并替我转告他,希望他在三五天内赶回国来!谢谢!再见!”

  吴振庆放下电话。

  徐克有点儿惊讶:“怎么,小嵩已经不在原先那家日本公司了?”

  吴振庆说:“不但不在崎丸公司了,而且也不在日本了。”

  他站起身,拨动了一下地球仪。“小嵩,小嵩,你在哪儿呀?德宝的丧礼,不应该缺了你啊!”

  徐克问:“对方接电话的是谁?”

  吴振庆说:“你也认识,我原先的秘书小高——她目前已经接替了小嵩在崎丸公司的职务,成了那家日本公司对外合作部的部长。跟我说话,已经是一副春风得意的腔调了。”

  徐克愤愤地说:“他妈的!小嵩准是被她挤走的!那个小宫本来的时候,我看他俩就对上眼了……”

  吴振庆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小高日语好,人又精明,办事周到,滴水不漏,哪个老板都会重用她的。何况,我认为小嵩肯定是自己主动提出辞职的。他回日本之前,我就预料到了他会这么做的。”

  徐克说:“那,他也是由于成全了你,心里反而觉得对不起他的日本老板。”

  吴振庆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徐克说:“你再给张萌打电话吧!”

  吴振庆摇摇头:“你打吧……”

  徐克抓起电话后又犹豫起来:“还是你打吧……”

  吴振庆挥了挥手;他此时多么盼望王小嵩回来啊。“小嵩,小嵩,回来吧!你能听到我在呼唤你吗!德宝就这么咔嚓一声,说走就走了。而我的心脏病,其实也很严重。只不过瞒着一切的人,包括瞒着老婆。如果哪一天也咔嚓一声走了,我多希望由你来把兴北公司这副担子替我接过去啊!毕竟是我十多年苦心经营的事业啊!我们这一代人,能抓住一点儿事业多么不容易呵!拱手奉送给别人,我不情愿,也不放心。唯有交托给你,我才又情愿,又放心,小嵩,回来吧,回来吧……”吴振庆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

  徐克拨通电话:“喂,小姐,请找你们经理张萌说话。我叫徐克……”

  他突然发起脾气,声音拔高了:“不管她在谈什么重要的事,请替我把她找来!什么,她交代任何电话都不接,你一说我的名字,她准接!”

  他看了吴振庆一眼:“你们这种人,原来有人味儿的,一旦有秘书,人味儿也会减少一半。”

  吴振庆将头朝沙发后背一靠,没什么反应。

  徐克:“张萌啊?我是徐克。我在振庆办公室给你打电话,听着,德宝他已经不在了……这话你还不明白么?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

  他说完,仍握了一会儿电话。

  吴振庆按了下开关——传来张萌放大了的声音:“徐克,徐克,喂喂,你怎么不说话了?让振庆接我的电话……”

  徐克将电话交给了吴振庆,吴振庆说:“我是振庆……”

  张萌的声音:“徐克的话你听到了么?我不信他的话!”

  吴振庆说:“是他说的那样。我想,我们得送送德宝。当然,如果你的事务忙,也不勉强你。”

  张萌那端沉默了。

  吴振庆关了开关,放下电话。

  秘书走了进来:“经理,韩德宝的岳父和他的母亲来了。”吴振庆和徐克对视一眼,同时站起,迎向门口。

  秘书抢先开了门,挽住韩德宝的岳父,引他们坐下。

  韩德宝的岳父说:“你跟我谈的那件事情,我跟德宝单位的同志们说了,他们很能理解。他们同意,就由你们几个他从小到大的朋友,送他人生路上……这最后一程吧!就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吴振庆说:“大叔,别这么说。”

  韩德宝的岳父拍了拍吴振庆的手,又朝韩母抬了抬手说:“德宝的母亲,还有话跟你们说。”

  吴振庆和徐克都恭敬地望着韩母。

  徐克说:“大娘您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和振庆一定照您的话去做……”

  韩德宝的母亲说:“德宝是从小和你们一块儿长大的,你们都了解他的脾气。他长大了以后,变得不像小时候那么爱热闹了,是不是?所以呢,我想,就让德宝悄悄地去吧,人已经死了,也用不着搞出些动静了。”

  晚上,吴振庆和徐克来到医院。他们来到太平间外,对值班的老头乞求着。

  徐克说:“求求您了,大爷……”

  吴振庆也跟着说:“大爷,您就让我们再见他最后一面吧。您看,我们都找过院长了,院长都同意了……”

  他掏出一张纸展开给老头看。

  老头说:“既然院长都同意了,我还挡什么横呢!”说完,放他们进去了。

  吴振庆和徐克与德宝进行了短暂的诀别,之后出来;他们走在人行道上,半天没话。走出好远,吴振庆才说:“德宝平时喜欢吸什么牌子的烟?”

  徐克说:“高乐。”

  吴振庆又问:“绿盒的还是红盒的?”

  徐克答:“绿盒的。”

  吴振庆说:“你记着,别忘了给德宝带上几条绿盒的高乐,德宝活着的时候,好几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想坐坐我那辆车,我却一次也没让他坐过。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没把他的话当成回事儿。”

  一双急急蹬楼的脚……

  张萌出现在自己家门前——她望着家门,定了定神。本欲举手拍门,一时又犹豫起来,举起的手缓缓放下。

  她改变了主意,掏出钥匙,轻轻插入锁孔,轻轻扭动。

  她猛地推开了门,那情形使我们联想到公安人员侦破案件时希望人赃俱获的样子。

  然而她看到的却并非她想象之中的那种情形,室内很规整,一切有条不紊。

  小玥正在擦窗子,门突然开了使她吓了一跳,吃惊地扭回头,一时愣住了。

  张萌走入室内。

  小玥从窗台上轻轻跃下,怯怯地说:“妈,你回来了……”

  张萌无言地瞪着她,小玥低下了头。张萌转身进入卧室。

  小玥抬起头,跟了进去,说:“妈,我猜到你这几天肯定要回来的,我……把被子已经拆洗过了……”

  床上,被子叠得四四方方。

  张萌还瞪着她,冷冷地说:“别叫我妈,你叫我妈,我心里像被用盐搓一样。我下飞机就到你干……就到我的战友家里去过了。你不用想你能用什么假话和假象把我欺骗了,我回到这里来,就是想取走一些我需要的东西。”

  她说完,不再理小玥,抽下床单,叠了一下,铺在床上作包袱皮,就开始这里那里寻找她想带走的东西放在床单上。而她找出的,无非是兵团时期的一些东西:战士帽、大头鞋、棉手套、语录本、日记本,还有印着“扎根边疆”字样的瓷水杯之类……

  小玥跪下了。

  张萌拿起影集,翻了一下,发现了里面被烟头烫过的几页,问小玥:“你为什么要这样干?你心里真的对我仍有那么大的仇恨?那你为什么还要找到我身边?”

  小玥说:“不,不是我……”

  张萌说:“那么就是你引到家里来的那些人渣干的了?”

  小玥无言以对。

  张萌将影集也放在床单上,扎起来,提着往外就走。

  小玥抱住了她的腿,仰起脸来,哀求她:“妈!妈我知错了,原谅我吧!”

  张萌低头看了她一眼,靠在门框上,一时泪如泉涌。

  小玥也流泪了,她哭着说:“我不放你走!我……要给韩叔叔披麻戴孝……”

  张萌紧抿嘴唇,拭去眼泪,低头冷视着她:“你配么?你另外那些叔叔阿姨,能容忍你再出现在他们面前么?你……你把我也推到了没有勇气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地步。我相信,他们中有的人,恨不得生吃了你。你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报复谁?报复我,你也不必用这样的方式。人死不能复活,要我原谅你,除非死人重新站起来说话。你知道我现在看着你竟是什么感觉吗?我看着你,不像看着我的骨肉,像看着我身上生的癌……”

  小玥搂着她腿的双手,不禁渐渐放松。

  张萌说:“我再也不会回来。这套房子,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另外,我还在抽屉里留了一个存折,我全部的存款也留给你了。”

  小玥仰望着她的头,渐渐垂下了。

  张萌说:“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作为一个母亲,我的确曾欠过你许多。可作为一个女儿,你害死了我的一个战友,一个朋友,一个好人。咱俩是两清了,谁也不欠下谁的了。可你却从此欠下了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一条命!你不必再耍什么小聪明登报找妈妈了,你就是再找到我,我也绝不会认你的。”

  当小玥抬起头时,张萌已经不在了。

  卧室里乱七八糟。

  小玥慌乱地站起,扑向窗口,朝向外望,窗上薄薄的霜花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又冲到了阳台,向下张望,路上行人匆匆,不见张萌的身影。

  天微明了,雪花在空中飞舞,兴北公司门前,台阶上,几位老母亲伫立一处——韩德宝的母亲、王小嵩的母亲、吴振庆母亲——韩德宝的母亲居中,王小嵩的母亲和吴振庆的母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她。

  几位年轻的母亲站在一起——郝梅、韩德宝的妻子、葛红,韩德宝的妻子居中。郝梅和葛红一边一个,搀扶着她。

  三个男人——吴振庆、徐克、老潘站在一起,吴振庆摘下自己的围脖,替老潘围上……

  小俊和张萌,以及吴振庆和韩德宝的儿子女儿在一起,小俊和张萌,分别将手臂搂在两个孩子肩上。

  三代人站在几层台阶上。

  车一辆接一辆开过来,吴振庆的专车作为灵车开过后,最先停下的是一辆卧车,吴振庆和徐克踏下台阶,打开车门,将三位老母亲扶入车内。

  车开走后,又接上一辆小卧车,韩妻等三人踏下台阶,吴振庆和徐克照例替她们打开车门。

  最后一辆面包车,小俊、张萌和两个孩子上了车后,吴振庆和徐克也上了车。

  四辆车组成车队缓缓驶在黎明时分城市的马路上……

  雪花漫天飞舞……

  对于韩德宝、吴振庆、王小嵩、徐克、郝梅、张萌这代人来说,也许,只有友情是时代馈赠给他们的一份遗产,无论它在今后的日子里,对他们每个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而一个事实是——他们的这一代大多数人,正是依傍着这么一种友情,走到了今天,走入了他们四十多岁的年轮,它已经结晶在他们的年轮里。

  在肃穆的气氛中,车队缓慢地行驶着……

  在一个路口,一辆出租车停住,车上下来了王小嵩;他臂上戴着黑纱,肃立路旁,望着远远驶来的车队。

  王小嵩眼中渐渐流下了泪……

  车队停住了,吴振庆率先下了车,接着徐克、郝梅、张萌、吴妻、老潘、小俊也各自下了车。

  他望着他们。

  他们也望着他……

  吴振庆迎着他走来……

  10

  吴振庆家。

  葛红刚刚劝说过张萌什么……

  张萌说:“不,你别说了,这不可能。我心里现在一片悲凉,我再也不愿见到她了……”

  她缓缓转头,望着韩德宝的像……

  葛红说:“小玥虽然可恨,但毕竟还算个孩子……”

  吴振庆说:“你就让她安静一会儿吧,先别唠叨了,这会儿她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他拿起烟盒,吸着一支烟,看看张萌,抽出一支烟递给张萌,按着打火机,替张萌燃烟。

  张萌连连深吸着。

  吴振庆说:“你不要再住什么招待所,就先把我这儿当成家吧,愿住多久住多久……”

  电话响了起来。

  吴振庆抓起电话:“对,是我……唔?是这样……我们还都以为……好,她就在我这儿,我马上告诉她……”

  他放下电话,望着张萌。

  张萌也望着他,按灭了烟。

  葛红:“谁?什么事?”

  吴振庆说:“公安局的人,事情和我们猜想的很不一样,已经逮捕了一个,招供了。”

  张萌一惊:“小玥?”

  “逮捕的不是小玥,看来德宝的死,和小玥这孩子并没有什么关系,被德宝四年前送去劳教的三个小子逃回来了,他们早就盯上他了。”

  他说的时候,张萌已经缓缓站了起来……

  葛红也站了起来:“这……我可能就大错特错了。”

  吴振庆和张萌将目光转向了她。

  “张萌回来之前,在歌舞厅里,我当众把小玥一顿臭损……”

  张萌愣了片刻,转身往外便走。

  吴振庆问:“张萌,你哪去?”

  张萌说:“我回家!我得立刻回家……”

  吴振庆说:“我开车送你!”

  吴振庆的车在张萌家楼前停下。

  吴振庆和张萌急急走入楼里。

  两人在张萌家门前站住……

  张萌急急拍门:“小玥,小玥开门!我是妈妈……”

  张萌急急掏钥匙开锁,开不开。

  张萌说:“不是这把钥匙……”又一掏,“钥匙呢?我怎么把钥匙也弄丢了……”

  吴振庆轻轻将她拉开。

  门撞开了,二人进到了屋里。

  张萌迫不及待地叫:“小玥,小玥!”

  室内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见小玥的影子。

  张萌打开壁橱,衣柜……

  张萌说:“她连句话也没说,连件衣服也没带……”

  她坐在床边发愣。

  吴振庆:“别急,你别急。”

  他安慰地把手搭在她肩上。

  张萌一下抱住他哭了:“你可千万……再帮我把女儿找回来啊!”

  ……

  又是兴北公司的台阶上。

  徐克和小俊守在一辆大轿车前,将韩德宝的母亲、王小嵩的母亲、吴振庆的母亲、韩德宝的女儿、郝梅一家三口和吴振庆的儿子依次扶上车。

  吴振庆和王小嵩在台阶上话别。

  吴振庆说:“公司上上下下我已交代过了,都会服从你的。”

  王小嵩问:“你估计什么时候回来?”

  吴振庆说:“难说,也许很快就会跟大家一块儿回来,也许徐克两口子和大家先回来,而我自己,要各处再转转。我实在是太累了,早就盼着能有这么一天了。”

  王小嵩说:“也好,一切你就都放心吧。”

  吴振庆说:“有你替我撑着,我没什么不放心……”

  王小嵩说:“老老少少几家子人,你一路可要费心了。”

  吴振庆说:“这倒没什么,有徐克两口子,我其实费不了什么心。哦,对了——你如果看账,会发现有一笔内部股票,是以我的名字买的,那是替德宝的爱人和孩子买的。”

  王小嵩说:“我心里也这么想过……”

  吴振庆说:“还有,你嫂子不去,是为了留下帮着张萌找回小玥,你也要多尽尽义务啊!”

  王小嵩说:“张萌和嫂子来了。”

  他们踏下台阶,迎向骑自行车赶来的张萌和葛红。

  王小嵩对张萌说:“听说,你因为擅离职守,被老板炒了?”

  张萌苦笑。

  葛红说:“张萌,找到小玥后,你就到公司里来吧!”

  张萌看吴振庆。

  吴振庆看王小嵩。

  王小嵩真挚地向张萌伸出了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

  吴振庆说:“我该上车了。”他踏下台阶,后退几步,仰视着公司的大楼。他心里说:“小嵩,张萌,接下来看你们的了……”

  他也上了汽车。

  张萌和葛红向孩子们招手。

  车开走。

  车上车下人们互相招手。

  王小嵩在心里想:生活,小时候,你没把我们怎么样,今天,你还是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随你变得多么快,随你变得多么令人寒心……

  王小嵩对远去的汽车扬起了手……

  张萌和葛红靠拢在他身旁……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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