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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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有一种收入,叫作“灰色收入”。
有一种思想,也可以叫作“灰色思想”。
“灰色收入”,是人不愿被他人知道的收入,是一种隐秘的收入。它似乎是隐私的一部分,但其实并不属于我们人人都有的正常的隐私。因为在中国,现而今,能有“灰色收入”之人,大抵不是一般的人,他们必直接或间接掌握着某种或大或小的权力。权力的大小,决定着他们“灰色收入”的多少。即使并不直接或间接地与权力发生关系,那么也是直接或间接地与权力者发生关系。哪怕表面看起来也挺一般,但说一千道一万,与一般人相比,终究还是不一般。而“灰色收入”与我们一般人的正当合法的收入相比,有时候来得实在是太容易了,而且使我们一般人通过脑力或体力劳动获得的收入,变得那么的微不足道,甚至那么的寒酸。诚实的劳动似乎变成了愚不可及可怜可笑之事。它使能够那么容易就获得了它的人,不能够那么容易地经得起它的诱惑。或者应该这么说,是那么的难以拒绝它。在中国,现而今,对拒绝“灰色收入”的人通常有两种看法:一种比较好,被颂为廉洁;一种不好,被讽为“傻蛋”“二百五”“虚伪”“装模作样”等等。假装拒绝的现象不但是有的,而且越来越多了。随之以满足“灰色收入”需求的方式方法,也越来越五花八门。掌权者家里死了人是机会;有人成婚是机会;生孩子是机会;自己生病更是良机;还有国内外考察啦,度假休养啦,年节拜访啦,周末“放松放松”、打打麻将洗洗桑拿啦……实践出真知,经验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只要深入生活,将生活研究得透透的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有大好文章可做,心照不宣,渐成默契,权钱点对点,你好我好大家好,于是真好。然而其方式方法,再怎么别出心裁,花样翻新,推陈出新,总把旧桃换新符;一句话操百种,那也“新”不出老祖宗们几千年前就用腻歪了的那些个伎俩。这世界上自打有权力现象产生,便有权力饥饿的现象同时存在。偏偏权力是“挑食”的东西,是“美食兽”,专吃世上两样顶好的“佳肴”——一曰金钱,二曰女色。有时差隔着吃,有时一并吃。偏爱这两口嘛。两口经常吃,吃也吃不够。正所谓百食不厌。食必大快朵颐。要不古人怎么说“秀色”也“可餐”呢?此系由权力的传统食谱上得到的知识……
“灰色思想”,即专门研究分析,总结归纳,丰富升华金钱、美女、权力三者关系的思想。这等很有利于指导实践的思想,虽然在正宗的人类思想史上没什么地位,在野史中却往往被不厌其烦地详加记载。要不怎么自古以来,不打算做史学问、当史学家的人,每每对正史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对野史却手不释卷呢?闭门早谢客,雪夜读禁书。禁书者,多半野史一类也。又有金钱交易,又有权力游戏,再加上一个几个美女搅和着,往往地她们之间还起内讧,还争风吃醋,还横搅和竖搅和左搅和右搅和没完没了地尽搅和瞎搅和,搅和得权力乱了方寸,金钱没了主张,一忽儿权力对不起了金钱,一忽儿金钱戏弄了权力。美女们本以为自己是主角,后来怎么一搞居然就不是了,于是心灵受到伤害,心理也有了不同程度的问题……能不出戏吗?能不好看吗?所以才爱看的人多,不爱看的人少啊!
但野史多了,污染了正史的纯洁性和统一性,不就会随之发生将人心搞乱了的危险么?中国的王朝历史太久长。王朝的历史那都是有潜在危险的历史,也大抵是有危险不许人说的历史。已经危险着了,还说,不是更危险了么?居心何在?所以中国曾经一再地毫不留情地清除野史,灭绝兜售野史的可恶之人。看起来像野史,其实不是,兜售之,亦可恶;兜而不售,不为钱,仅为传播,更可恶。比仅仅为售而为,尤其可恶十分!于是,看得见的野史似乎少了,没了;看不见的反而多了,转入地下也就是民间渠道生产着。而且不好禁,因为制造方式是口舌了。又于是,“灰色思想”也多了。
“灰色思想”和“灰色收入”一样,也是不愿被他人知道的思想。其形成、丰富、飞跃、升华的过程,不见经传,无门无派,无师无徒,全看个人智商高低,研究、分析、总结归纳的能力咋样。它是“灰色收入”的理论基础。因为“灰色收入”是靠有背景的勾当搜刮的利益,“灰色思想”就也怕被人知道了,不太君子。是啊,如果谁满脑袋装的全都是关于金钱、美女、权力三者之间如何如何怎么怎么才能眉来眼去、秋波频送、瞒天过海、暗渡陈仓、如愿以偿成其好事的思想,那不是太让别人觉得邪性了吗?所以“灰色思想”最好只字不宣,仅在头脑中秘密酝酿、生长罢了。当然,也有三三两两交流心得沟通真知灼见的情况,但很少,且必是极靠得住的人才行。“灰色思想”到底也是思想啊,有时候也需要互相借鉴、取长补短、指点迷津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切磋,如若各自的头脑里一齐迸射出了更智慧的思想的火花,不是相得益彰,共同进步了么?毕竟,“灰色思想”作为一种思想,也是要与时俱进的。谁头脑里整天进行着“灰色思想”而又不愿被人知道,那也未免有点孤家寡人了不是?“灰色思想”之思想者,可以说大抵都是“孤独的思想者”,内心深处很寂寞的。思想越深刻,越成系统,内心越寂寞,越是知音难觅,高处不胜寒。寻思寻思吧,如果某人已是或快接近是一位“灰色思想”之思想家了,却又只能装成不是甚至头脑里根本没有什么思想可言的样子,那也的确是一件很郁闷的事啊。若非专门研究“灰色思想”的思想者、思想家以及准思想家,只怕还忍受不了那一份儿孤独那一份儿寂寞那一份大隐隐于市的磨炼呢。但是话又得说回来,那可是他们宁愿忍受的。因为他们的思想,直接与他们的经济利益钱财野心挂着钩。他们是要靠他们的思想成果创收的。那是他们的“资本”,他们从不打算也让别人也沾点儿他们那峥嵘成果的光的。
现而今,在咱们中国,“灰色思想者”可多了。已经达到了“家”那么高的境界的,估计也大有人在,寻常看不出,偶尔露峥嵘。不定在什么场合,高级的也罢,低级的也罢,不干不净的也罢,倘谁正与人侃谈着对于金钱啦,美女啦,权力啦这些我们俗常之人感兴趣的话题,旁边有一位冷不丁地插嘴说了一句,于是语惊四座,令人刮目而视,心里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深刻!深刻!言简意赅,参透天机,撕破世相呀!这样一些平素深藏不露,潜心钻研“灰色思想”的人士,相当一部分,或者早已是善于搜刮“灰色收入”的高手,其思想自然具有亲历亲为的经验性;或者正在时刻准备着,进一步提炼其思想的睿智,他日一旦应用,攻官官降,克权权腐,百战不殆……
真的,读者诸君,端正你谦虚的心,擦亮你观察的眼,说不定哪个时候你就会惊讶地发现,居然就在你身边,冒出了一位思想很深刻很深刻的“灰色思想”之思想者。而你有眼无珠,终日对面不识君,只有愧怍的份儿……
言归正传,话说王启兆,那自然也是一位“灰色思想”之思想者了,属于层次很低的群体中的一位。只有初中毕业,想高也高不到哪儿去。他头脑里形成着的那点“灰色思想”,只可看作金钱、美女、权力之三角游戏场上的一贯窍门而已。在真正的“灰色思想”之思想者们面前,他那一套一套的经验和心得,是很小儿科的。可谓小巫见大巫,那就支吾不能言了。但他这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平常从不跟人谈那些。只有在他的心肝儿他的宝贝儿他的美人儿他的女神也就是他的秘书郑岚面前,他才会敞开心扉,暴露思想……
而郑岚,她是越来越被他的思想魅力所折服了。她越来越要求她的美貌在他的思想面前卑恭地低下头去。她对他的思想崇拜使她宁愿内敛起几分美貌带给她的高傲;在她心目中,他的思想魅力似乎使他变得特有气质了。女人之心,天生对于金钱和权力两方面都存有冒险欲望,美女尤其如此。这并不意味着她们人人都有吕后或慈禧的基因,觊觎大权;也并不意味着她们天生都是钱婢,甘于为钱屈膝。不,不完全是这样。她就不是。有时只不过觉得,既美貌着,倘有机会在金钱和权力之间随心所欲,施展手段,大大成功地游戏一番;小试美貌之牛刀而解权力之牛,而通金钱之道,是很有意思,很好玩儿的。即便一无所获,仅那冒险欲望的满足,亦算一大快乐……
从某一天起,郑岚这漂亮的小女子,心思有点儿不安分了。她暗暗地希望着,期待着一种机会的来临。像运动员期待着值得上场的赛事,在对抗赛中证明并检验自己的体能实力。她的体能自然没有任何超长实力可言,她一心想要证明和检验的,是以自己的美貌和权力相对抗的话,孰胜孰败?以及以自己的美貌,可以征服多大的权力?装备了金钱这一常规“武器”进行征服会怎样?不使用“武器”又会怎样?面临权力,究竟是美貌本身更所向披靡,还是金钱的威力更加强大?……
她像从没上过网而且对网上的虚拟世界心存怯意的少女,当听人海阔天空柳暗花明地描绘了一通上网游戏的种种刺激以后,自己的好奇心和冒险欲望再也按捺不住了,也打算上一次网了,也想要在网上过关克垒,一逞本事,去赢得一次最高的积分了……是的,哪怕仅仅一次。不图别的,只图那一份儿刺激和那一份冒险欲望的大满足。
既是她老板,又将她当美神一般爱着的那男人,那“灰色思想”的层次不高的思想者哪里知道,在金鼎休闲度假村落成典礼结束那一天,他从温泉池中抱将起来的浑身水珠淋漓赤裸裸一丝不挂娇媚软态的这一个小女子,已经与入浴之前很不相同了。
她的内心发生了变化。
像一枚蛋,在一定的温度之下,蛋黄发生了变化。
开始是一枚“毛蛋”了。
不是引自地下的温泉水那令人惬意的温度使然。
而是他的“灰色思想”的“质感”使然。
在她看来,那是一种“高级灰”。
正如某些成功而又时髦的男人,每以一套“高级灰”的西服为身份的标志一样。
她觉得灰色一旦高级,在适合于男士们的一切色彩中,是最受女人青睐的。
而她虽然身为女性,对很适合于男人们的色彩,心理反应往往也是特别敏感情有独钟的。不论那是“高级灰”的西服,还是“高级灰”的思想……
一切果然如他之所料,每件事都顺理成章。
数日后对他的采访报道引起了社会各阶层的关注。
标题是——儒商喜现我省,金鼎光辉夺目。
副标题是——我们已经呼唤得太久太久。
编者按中引用了雕塑家在剪彩招待会上说的一段话:“我所认识的、了解的这个度假村的产权人和法人代表,正是这样的一位儒商。我能与之合作,三生有幸。”
还打出截止日期、列奖等级、名额以及奖品之品牌,吸引人们参与竞猜此篇报道的关键词——在“儒商”与“呼唤”二者中,可选其一,也可从报道中任意另选一词……
又数日后,省报转载了小报一反八卦面孔的那一篇行文亲和而又亦庄亦谐的报道,也用较大号仿宋黑体字引出了几行编者按。
按曰:“为什么一份面向广大市民阶层、以娱乐内容为主的小报,舍得贡献整整两版的版面向人们介绍一位出现在我省的真正的儒商?这良好的动机证明了什么呢?它证明了——只要是令我们欢欣鼓舞的事情,就会使一切传媒首先激动起来,同时激动读者。而这样应该大力进行正面报道的事情,不是太少,是我们以前发现得不够,宣传得不够。此次,反而是一份小报为我省传媒做出了榜样。”
于是带动了一片大好的宣传局面。
其后一段时间内,各种形式的传媒,争相伯乐相马,热情洋溢地推出了一位又一位形形色色的儒商。有私企的,也有国企的。
于是连大学里的新闻系、经济学系、企业管理系,也争相开讲并且启发学生讨论“儒商传统与现代商业之人文理念的比较”之类课程……
于是引起一份在全国极有影响且发行量很大的大报的重视,请名人撰文。其文惊呼:“地方涌现儒商热,足以乐观。”
并且,认为这一种现象,乃是“后儒商现象”,因而也是更具现代性的儒商现象。
逻辑是——凡“后”者,必“新”也。不“新”,不足以言“现代”;不与现代理念相结合,不足以称“后”,亦失重视之意义……
不消说,也是很正面的推波助澜。
金鼎休闲度假村于是声名鹊起,名声大噪。前往消费者与参观者,从四面八方接踵而来。
它的生意一下子火爆了。
然而王启兆却一下子销声匿迹了,只有郑岚在那里独当一面,全权经营。
传媒因此大为困惑。
他们经常黏着她问:“老板哪儿去了呢?他不可以这样啊。我们还要追踪采访,进行连续报道呢!”
“我们认为他肯定还有许多有益于促进我省旅游休闲业发展的思想并没完全谈出来。他有义务完全谈出来的。他已经成为我省旅游休闲业的领军人物了嘛!”
“你也有责任向他传达我们的诚意,劝他继续接受我们的采访啊!”
……
美貌的小女子满脸的无奈。对于各路记者们的不满之词和失落情绪,她表现出了“理解万岁”的真诚。当然,希望他们对她也能“理解万岁”。
“哦,哦,是啊,是啊,我理解,理解,完全理解。可是亲爱的朋友们啊,叫我怎么说呢?搞出了这么大的响动,是我老板他始料不及的啊!他因此苦恼万分。我的老板,他原本是一位特别特别特别低调的人啊!他的事业,不仅这一处度假村啊!怎么对你们说呢?有些话属于商业秘密,不便对你们披露的。让我这么比较含糊地告诉你们吧,他还有开发得很成功的房地产业呢!他还很早就涉足了医药产业呢!他还打算进军汽车制造业呢!中国的马路上,公路上,有一天也该行驶着百分百中国制造的名牌小汽车呀,是不是朋友们?……”
不知不觉就成了她的“朋友们”的记者们,皆点头曰:
“是的,是的……”
“那是的……”
“他这个打算可以见报吧?……”
她迷人一笑:“可以。”
只那一笑,顿使记者们中性别是男的那些,全都在心里边暗想:是她的朋友,多好啊!金鼎真好!它使人人的感觉都好……
而她接着娓娓道来:“可此前有传媒报道过我老板的房地产业绩了吗?只字没有吧?有传媒报道过他在医药界的业绩了吗?也只字没有吧?他打算进军中国的汽车制造业,这也是你们今天才从我口中知道的事吧?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一位特别特别特别低调的实业家啊。他特别特别特别地不喜欢张扬啊!他在本省的投资,包括这度假村在内,对于他的实力那仅仅是冰山的一角而已啊!他也不愿人们将他视为儒商的啊!他也有普通人的一面普通人的种种担心啊,他怕树大招风引起不必要的……我就不说引起不必要的什么了吧!……”
她苦笑。
仿佛说的已非是她的老板,而是她自己了。
“朋友们”也就是记者们,亦皆笑。笑得也都有几分苦涩,有几分无奈,还有几分同情。
仿佛值得作为她的“朋友们”的人们同情的,不是什么“他”,根本就是眼面前的她了。
她请求体谅地告诉“朋友们”,她老板由于前几个月为度假村紧锣密鼓的后期工程操劳过度,曾几次犯过心脏病,现正在本省一个偏远宁静的小村休养……
“人不是机器,心脏不是发动机。当度假村老板的人,是不是也有权利为自己放几天假呢?”
她问得那么天真。
“朋友们”皆言:
“有的,有的。”
“那当然,那当然。”
然而在“理解万岁”的同时,新的困惑、不解随之产生。
“那……他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度假村休养呢?这儿的休养条件不是无与伦比吗?再说还有一批医护保健人员……”
“这个嘛……你们都看到的,这里的条件确实比较高级。改革开放使我们一批中国人先富起来了,他们自有符合他们生活水平的消费要求。满足他们的要求,不也是社会进步、经济发展的表现吗?所以,这里从一开始就在经营理念上定位了,是为了咱们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中国人服务的。而我的老板,他曾是一个出身农村的苦孩子。他创建了这样一处度假村,但这里处处高级。那可一点儿也不符合他本人的愿望和要求……”
又是那种迷人的笑。
善于那么笑的女人一向易如反掌地就能博人好感,而且具有隐性的征服力量。
“那为什么不出国去休养休养呢?……”
“那不是得动用外汇么?真正有抱负的商人,他的钱不是随便供自己享受的,而是要一笔一笔有计划地投入事业,回报社会——他呀,总是这么教导我,我可说不过他!”
表情挺郑重的回答,于是轮到“朋友们”皆灿烂地笑了。在笑声中,发问的那位不好意思了。
“他应该到南方的农村去,如果他特别留恋农村的话。季节快变了,天要凉了。南方的气候,肯定更适合心脏不好的人去休养……”
“这位记者朋友说得对,我也这么劝过他的。不错,他这人,是有很顽固的农村情结。可他不是咱们地道的北方人嘛,他心里边更热爱的,还是咱们北方的农村啊!……”
“可……人生地不熟的,身边又没个人照顾,那怎么行呢?”
“朋友们”似乎已不仅仅是她的“朋友们”了,也直接是儒商王启兆的至亲至爱的人了。
那话说得可惦记着他了。
于是另外的“朋友们”纷纷点头,表示那话代表他们全体。
在处处体现着精雕细刻之功和豪华浪漫气派的休闲度假村里,年轻貌美的这一位是大大的儒商的“小蜜”的小女子,顺理成章地也是义不容辞地充当起最权威的新闻发言人来。她是那么的从容镇定,那么的彬彬有礼,那么的应酬自如却又那么的应酬乏术不善言谈似的。
好一位小女子,真个了得!
把别人所问的都一一回答了。把别人并没问、完全是自己趁机想说的话,夹带在前一句后一句的回答之中,也都不露边儿不现角儿地说了。
明明如此高强的言谈,竟能使人觉得不善言谈似的;竟还一阵阵地仿佛不知说什么好因而发窘因而脸红起来因而让对方感到他们简直是在虐待她呢!
她是那么可怜见儿的。
他们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她又说:“大家别不放心啊,没事儿的。他在那个小村子里,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那里才是真正能让他身心得到休养的地方……”
见“朋友们”一时地你看我,我看你,如坠云里雾中,她又说:“那村里有不少孩子,是靠他的资助才上得起学的。孩子们爱他,孩子们的家长也爱他。他呢,也非常爱那些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家长相处在一起,就像老哥们儿老姐们儿相处在一起似的……那么大个人了,他还常常和孩子们拉拉扯扯地闹成一团儿呢!哎,求求你们千万别报道这些啊!那可就等于出卖我了呀!人家毕竟是一位实业家,一位老板,他也考虑自己形象问题的呀!”
她仿佛一时失口,已向记者们泄露了什么有损自己老板形象的事情。
这小女子的脸儿,又可怜见儿地红了。
还问什么呢?还能问什么呢?除了感动,除了应该感动,还忍心纠缠不休地问个什么劲儿呢?
“在全国,像那个小村子一样,他去了就把他当成一个回家的亲人一样亲亲热热地看待的地方,好多呢!我是没法儿统计的。有次我想替他统计统计,结果反而惹得人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大发了一顿脾气。真的求你们,千万别报道这些!……”
仿佛,因为太拿他们当朋友了,她才敢冒老板之大不韪,连不可以告诉他们的也告诉他们了。
在全国还有好多那样的地方,意味着他的默默无闻的善举,是在全国范围内进行的呀!
仅仅就是一位儒商了么?
难道不也是一位慈善家么?
对如此这般一位儒商加慈善家式的人物,倘不予以充分的正面报道,记者还有半点儿使命感么?
可她说:“不许报道啊,什么也别报道!我讲了那些,是因为你们问了。你们问,我不回答,或仅仅来一句‘无可奉告’,那多不带劲啊!但干吗非把一个低调的人搞得怪难受的呢?哥们姐们,妹们弟们,是吗?”
众人嘿嘿笑了。
那意思是——理虽是那么个理,但我们也有各自的任务在身啊!
“最后一个问题……”
“也别最后不最后的,想问什么,只管问吧。反正我也看出来了,你们是非出卖我不可的啦,我也豁出去了,当叛徒就当叛徒吧!为了成全你们,叛徒的罪名,八成也只有我一个人来承担了……”
又是一笑。迷人,苦涩,无奈。
“朋友们”中性别是男性的,已被迷得晕头转向有点儿找不着北了。都是她“哥们姐们”“弟们妹们”了,那还能找得着北么?那种情况下,北还那么好找的么?
“可,我提的最后一个问题,也许涉及到你们二人之间的隐私……如果你不愿回答,就当我没提。但,千万别生气呀!……”
是位“妹”。看去比她的年龄小四五岁,大概刚出校门,当上记者不久。对采访这种职业常事儿,分明地,太当成件事儿了。
她看一眼手表,望着那“妹”坦然地说:“提吧提吧,没有什么你不可以当面提的问题。我和他二人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破隐私。回答完你这个问题,我陪大家共进午餐。不过,不是最后的午餐!”
大家就又笑,表示都是有幽默感的人。
“妹”也笑,嗫嚅地说:“他是……有家庭之人。有妻子,有儿子,你如何处理你们之间的情感关系呢?……”
她微微皱了一下蛾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批评道:“妹哎,有家庭的人就说有家庭的人,别来‘之’。朋友间,‘之’什么呢?爱情关系那就直截了当地当成爱情关系问。我这个人,喜欢快人快语的问答方式……”
“妹”居然一报还一报地也打断了她的话,急切切地说:“我的问题还没提完呢!作为一个男人,他显然是配不上你的。你对此又怎么看的呢?”
气氛一时沉静。众人都将目光望向别处,仿佛都没听到究竟问的什么。然而,谁也能看得出来,那是他们非常感兴趣、都想听听她如何回答的问题。
她的表情变得极其庄重了。
几秒钟的思考后,她这个快人快语的小女子慢言慢语地回答:“首先,我打消你的顾虑。这算不上哪门子隐私。他在许多人面前都说过我是他‘小蜜’的话,我这方面还能隐的什么私呢?不过我声明,我不爱听‘小蜜’两个字。如果你的职业是秘书,想必你也不爱听。那叫法对我们女性太轻佻了!但是他对我的感情丝毫也不轻佻。现在的中国男人哪一个没有不正经说话的时候?他身上压力大,常用开开玩笑的方式缓解压力。我理解他,体谅他,从不计较。他妻子儿子都在国外,他是个活得孤独的男人。他为了他的事业,目前只能这种活法。孤独的男人谁不需要女人的感情慰藉?反过来女人也是如此。这是人性的弱点,不是罪过。上帝都愿意宽恕的。真爱有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爱情可以由任何一种感情关系开始,你别瞪大你的双眼,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古今中外实例多着呢。我后来发现我也爱上他了。有什么办法?我们都深深地爱上了,让我们拿爱如何是好呢?我不逼他离婚,更反对他为我而使现在的家庭解体。但我也不想学赵四小姐,名不正言不顺地陪他一辈子。等他该为家乡做的奉献都做了,不再是一个事业狂了,那时候我会悄悄离他远去。我,中文本科,管理学硕士,还考下了会计师证。我会有属于我自己的人生归宿,不会那时候嫁不出去的,但我得珍惜眼前这一份爱。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当眼前这份爱是我俩前世修下的缘。至于你问的谁配得上谁配不上谁的问题,在我这儿根本不是个问题。如果你是我,对于他这么一位好男人,你在从许多方面深入地了解了他之后,还会以貌取人么?我又不是那类神经兮兮的一味追星的小破女孩儿,你们认为我有那么浅薄么?……”
泪光恰是时候地闪在她眼里。那是不多不少的泪,汪在她下眼睑那儿,两溜儿,是她足以靠技巧控制住不使它们淌出来的。某些女人天生有这门技巧。
气氛更沉静了。
众人的目光更不知望着哪儿才好了。
有人谴责地向那不懂事儿的“妹”瞥了一眼。
那“妹”也顿时脸红了,其窘一点儿也没引起同情。
“妹”讷讷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乱问……”
而她,却亲昵地搂住“妹”的肩说:“吃饭去,吃饭去……”
路上她自言自语地又说:“有时候,两心相印,爱是可以做到无私的。也应该做到。”
吃饭时,“妹”仍惴惴然。
她就主动跟“妹”开玩笑,还主动讲点儿她和他之间无伤大雅的床笫事,以表示她对“妹”的“乱问”其实并未心存不满。自然,不是讲得太露骨。很隐讳的讲法,浅黄段子的性质。由她那等美貌的小女子讲来,尤其无伤大雅而又令“朋友们”耳耳皆竖,得其快乐。
很丰盛的一顿午餐。
“朋友们”一个个嗓子眼直打饱嗝脸上浮起酒晕以后,她就吩咐人带他们去体验体验度假村的一流服务。
蒸啊泡啊按摩啊美容美发啊捏脚啊打保龄球啊唱歌啊再打一会儿台球到健身房由健身小姐教几套健美操啊再蒸啊再泡啊什么什么的……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就又吃。
天黑后,各人照例大包小包地拎上点儿“意思”,由一辆面包车送回省城,一一送到家门口……
其实那一天王启兆就在度假村,服了两片安眠药,在属于他们的那一套房间睡大觉。
等她也躺到床上时,他醒了,伸懒腰,一副终于重新蓄足了精气神的样子。
她笑问:“睡够了?”
他说:“睡了一场好觉!”——就纠缠她。
“你这人真不道德。你猫在这儿把觉睡得足足的,却让我费口费舌地陪了那帮记者大半天!现在不心疼人家,还来烦人家!……”
“我这不就是在心疼你嘛!看不出来是心疼你?再说,我也是为了给你一次历练历练的机会。以后,由你出头露面的时候多了,不历练怎么行呢?来,让吃个咂儿……”
“不给!”
“给嘛!”
一番调笑之后,她开始向他汇报接待过程。
他吸着一支烟,聚精会神地听。
听到值得表扬处,连赞:“好,好,回答得无懈可击,精彩!……”
于是她得到一个吻的嘉奖。
“哎,我也认了一个‘妹’啊!”
“认吧认吧!这年头儿,在中国,公关就是他妈的这么一码子事儿。还不是咱们中国老百姓维护人缘的那些俗套,换个国外的说法罢了!”
于是她将她那记者“妹”怎么问的,她自己怎么回答的,绘声绘色地又说了一遍。
“哎呀妈呀,哎呀妈呀,我的小美人儿,你啥时候一下子就变得这么能说了呢?我完了,完了!……”
“怎么完了?”
她不安起来。
“我永远舍不得失去你了啊!这你要是哪天一变心,我还不完了么?那我还有法活?……”
“讨厌!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我不该那么说呢。”
“你说得很好啊!在别人是掖着藏着的事儿,唯恐让人白眼相看的事儿,经你的小嘴儿那么一说,说得多动人了啊!说成了逸事了啊!绯闻一说成逸事,那就优美了啊!……”
“那,那小记者,我觉得她又贱又坏,肯定会捅到报上去的。”
“随便她往报上捅啊!对于我,有逸事,比一点儿没有强啊!我也眼瞅就成一位商界明星了呀,没点儿逸事形象多单薄啊!今后,咱俩即使处处公开成双成对,不是也没多少人说三道四了么?又公开着,关系在人看来又优美着,你立了一大功哎!……”
“万一你老婆看到了报呢?那还不给你添堵呀?”
“放心吧宝贝儿。她在国外,哪儿看得到国内的小报。再说我们早约法三章了,我不干涉她在国外的事儿,她也不妨碍我在国内的自由!宝贝儿,你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我爱死你了……”
于是,复将人面作桃花,再拥软玉入怀来,美人儿矜持,似不惯听骄傲言语,乜斜娇眼,纤指戳着自诩为“蓝”的男人的脑门,驳道:“别那么自高自大啊!你以为是跟你学的呀?你应答能力还不如我呢!想当年,人家也是中文系的才女。预先考虑考虑,在电话里和你妹子探讨探讨,写几页话背背,现场能发挥得不好吗?就那么几个靠新闻纸混饭吃的鸟人,玩死他们!玩得他们滴溜转,还得让他们笔下生花,心甘情愿地为咱们写讨好的文章!……”
尽管是在床上,说到得意处,仍不免眉飞色舞,指花翻变,欲飘飘然。
他笑道:“对对对,是青者自青,天生本色。和青一比,蓝差远了。蓝嘛,蓝了吧叽的,哪儿有青那么吸引眼球哇!……”
“讽刺我?咬你!……”
两个又胡闹一番,彼此调笑够了,终于安静下来。
她亦变为虚心,承认是平时观察、长久积累、向他学习的结果。
他就又好为人师,传授她几条日后继续和记者们打交道的经验——比如男人在女记者面前要装傻;女人在男记者面前要装乖;如果同时面对男女记者,那就装怯。凡记者,都愿意看到被采访对象智商低于他们自己的表现。他说你越是智商大大地高于他们,越是要装出智商低于他们的样子。起码要使他们认为,你觉得自己的智商也和他们一样高,而不是反过来,好像你认为他们的智商和你的智商一样高……
她说:“知道呀,我就是这么做的嘛!单单对那个小破女记者有点儿例外。她太爱出风头,以为她那么一问,我就尴尬了。小样儿!我心里别提多讨厌她了,长得抽抽歪歪的像颗干枣,还没你那个妹子经得住一看呢!你那个妹子起码还有副身架在那儿!……”
鄙视态度,溢于言表。
他就谆谆教导,对那类小记者,不值得往心里去的。而且呢,越是那类小记者,有时候越危险。因为她们既长成那样,又是记者,明知自己不招人喜欢,还偏偏得往人多的场合扎,心理渐渐地就变态了。心理变态了,就总想干点儿什么损害别人的事儿,偷着乐。所以呢,如果避不开危险,那就要善于化险为夷。化险为夷也不是多么难,有个什么活动,别忘了她们就是。寄张请柬,亲笔写上真诚期待之类的话。再不,图省事儿,请柬上签个名就行。总之,使她们以为自己在你心里有个位置。爱来不来,不来也不缺她们。年啦节啦的,派人送点儿东西去。人嘛,那都是经不起笼络的。恰恰是那类小破记者,笼络住了,可愿意为你的事儿鞍前马后的了。因为没人待见她,你待见她了嘛!这年头,即使鸡鸣狗盗之辈,那也多笼络一个是一个。连这个星那个星的,能笼络她们,还尽量笼络着她们呢!万不可轻易得罪她们。在老百姓之间,这么行事的人,那也总没亏吃。比如一个大院里,住着一位斯文的先生,也住着一个“滚刀肉”,就是仿佛谁都惹他不起的主儿。一般而言,先生对“滚刀肉”,往往主动打招呼,总是客客气气的,未见得是多么怕“滚刀肉”,而是比对方聪明了。日久天长,“滚刀肉”就被感化了,张口闭口先生长先生短的了。先生一旦在街上受了欺负,“滚刀肉”兴许还会脱光了膀子,替先生两肋插刀呢!人嘛,总归都识敬的……
她就不但变得虚心了,且又变得崇拜之至了。这些寻常现象经他一分析,一指点,她总是大有收获。她不得不又一次暗自承认,和他相比,他终归还是很厚的,自己终归还是挺薄的。
她半点儿自得也没有了。往他怀里一偎,不打算再开口了,只想竖耳聆听了。
他还挺怀旧地说——从前的年代,记者是很受人尊敬的。能成为记者的,那都是大学毕业生。全中国大学生那么少,凤毛麟角。人们被他们采访,能不心怀敬意么?说现在,大学生算什么,早过剩了,连文科的研究生都很难找到工作。从前的老记者,或者退了,或者当主任、副主编、主编了。一线跑新闻跑采访的,都是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自己还一问三不知呢,凭什么能力当记者啊?所以搞得一份份报纸,天天是鸡零狗碎。若在高中就是那学习拔尖的,也不至于沦落到大学文科去。成了文科大学生,还不好好学,所以出了校门,就只能在报界混碗饭吃。记者这行当的风气目前又是那么地毁损从业的人,看出他们身上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就得见怪不怪,多多包涵。社会嘛,全凭人和人之间互相包涵,才是个社会,才叫和谐,要不成非洲大草原了,天天你想吃我,我想偷袭你的……
她本不打算开口的,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你考虑过没有?你也可以当一位政协委员啊!”
他一愣,反问:“你希望我当?”
她点点头小声说:“有几个记者在饭桌上议论,说像你这么实干又这么低调的人,在政治上应该有种荣誉,那对事业更有好处。”
他沉吟片刻,又问:“为什么非得当政协委员,而不是人大代表呢?”
“他们说,人大代表当起来总得操点儿心,当政协委员比较超脱。这些政治方面的事儿,我不懂,以前也没怎么替你思谋过。你要是想呢,包在我身上了。”
“包在你身上了?”
他瞪大双眼睇视她,半信半疑的样子。
“以为我夸口是吧?要不咱们一言为定,让我试试?”
他犹犹豫豫的,并未当即表态。
“我觉得,他们的话,倒都是出自好意,也有几分道理。”
“是啊,是啊,道理是那么个道理。我也不是完全没想过。但……会不会适得其反呢?比如,反而引起人们的评头论足……”
他心存顾虑。
“你以为你现在就不被评头论足了?你已经开始被评头论足了呀!你不当那个,你知道别人会怎么想?别人会这么想——别看报上把他写得左好右好,究竟怎么样个人,难说呢!那么好的一位私营企业家,连个政协委员都当不上?八成当局还是不太信任他。当局掌握一个人的情况毕竟更全面,不信任谁自有不信任谁的道理!……”
“唔?你……已经听到这种议论了?……”
他极度重视起来,一翻身,严肃地俯视着她了。
“间接听到了一些,不多……”
“你有思想了。嗯,你变得很有思想了。我没想到的,你都替我想到了。我高兴。为你,也为我……”
他吸着一支烟,沉思。
“别听到一点儿反面的议论就当成件大事儿,这哪儿像你呀?……”
她竟教导起他来了。
他还在沉思。
“今天说定了,让我试试我的能量。我想试试……”
“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没想好。但那些记者们,他们表示愿意作点儿贡献。他们说,传媒既能炒出明星来,也能炒出政协委员来……”
“这是很有分寸的事,万一过戏了……”
“放心,只要你今天同意了,我拿出具体方案给你过目行不行?……”
“宝贝儿,你办事,我当然百分百放心啦。”
他吻她一下,又沉默片刻,终于同意地说:“方案我不看了。既然你想试试自己的能量,又有他们助力,那你就试试。反正是利大于弊的事儿,你尽量往成功里去做。咱们总归是要到国外去的,成败都无所谓嘛!……”
她分外高兴了,从他指间取下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笑嫣嫣地缓缓地伏在他身上了……
他猛然想起地说:“最近几天,你要亲自去挑选一套家具。不要进口的,那太贵了。但一定要国内名牌。只要是国内的,买价格最高的那一种就是了。然后你亲自给我那丑妹妹送去,啊?……”
“你还真对她有什么想法了呀?”
她顿时不悦,沉下了脸。
“唉,我有了你这么一个美人儿,我会对她有什么想法呢?”
他又吸着了一支烟。
“那你要送一套家具讨好她?”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嘛!她给我打了一次电话,说她买了一套商品房,预付款已经交了,向我讨教装修的问题。我什么时候是个装修的行家呢?话里话外的,是她对我有想法了……”
“哪种想法?”
“你寻思啊,如果有天她对我说——大哥,小妹剩余的房款交不上了,你得帮我啊!那我怎么办?不理那茬儿,显得我这个大哥太小气了吧?装大方,二话不说,给钱?那不就得几万么?如果她再说装修也没钱了,我又该怎么办?咱们整天谋来谋去的,图的什么啊?还不也是为了钱么?我怎么那么冤大头,谁叫我大哥,我就该把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送给谁花?我有病啊?趁早,在她还没开口之前,送过去一套家具,预先堵住她的嘴。她心里那想法,不是就不好再说出来了么?……”
“要不,就干脆送给她一套进口的?我也给她打过电话,问她接待她同行们的技巧,她告诉得怪认真的。进口的,国内的名牌儿,估计也相差不了多少钱吧?你不是主张别在小钱上计较,该花的就花吗?”
她是那么通情达理。他一说明情况,她反而主张送进口的了。
“不,就送国内的!够布置一百多平方米就行。一个单身女子,挣得又不多,一买就买三居室,还非买黄金地段的!自不量力嘛!我估计着她在买的时候,打的就是歪主意,算盘打在我身上了。以为一说,我这方面就会主动地大包大揽,充当她的财政部长。我怎么就那么贱得出奇呀?也不对着镜子照照自己,什么玩意儿!她在电话里大哥长、大哥短,装腔作调的,听着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要不是我这边哼哼哈哈地支应着,估计她那想法就干脆开口直言了!刚刚才认识没多久嘛,大哥两个字还没叫热乎呢!你看清这个社会的本质了吧?正应了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天下什么?你说。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你一定知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对,就这话。以后,咱们身边,阿猫阿狗,三教九流,那还会多起来。说穿了,都想从咱们身上榨取点儿钱罢了。不在社会上弄出点儿动静,怕这度假村今后的光景不太好办。一弄出了动静,就都把咱们当成财神爷了,形形色色的人就都哄上来了。唉,两难,两难啊!……”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唉声叹气的,使她的心情也不好了。
“别这样!这又不像你了不是?我听你的,照你的话去做。咱们也不是智商低的人啊,别人千方百计打算利用咱们,咱们还要利用他们没商量呢!看谁利用得过谁?看谁最终玩了谁?就是天下人全都合谋了玩儿咱们,你的智商加上我的智商,被玩惨了的那也未必就是咱们。是不是?到目前为止,不是一切都顺顺利利的么?”
她这么安慰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内心里那份难以言表的孤独。这也使她自己觉得空前的孤独了。她是在安慰他,也分明是在安慰自己。仿佛天下人真的已经全都合谋了正要行动一致地玩她和躺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似的。除了那种空前的孤独,她心里还升起一种近乎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和功夫片里冷眼看江湖的女侠们的气概差不多的英雄气概。她想,她要和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同仇敌忾,荣辱与共,玩转一切可以利用之人,而不被别人轻松利用。并且,要玩得漂亮,玩得高明。内心同仇敌忾着还要表面看起来玩得无比亲善,一团和气。玩到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出神入化的境界。这美貌的原本涉世不深胸无城府不谙谋略的小女子,那会儿又有心得,认为自己对“事业”二字,获得了全新的领悟和理解。原来人人都张口闭口谈来谈去,都明里暗里起劲儿追求的“事业”,不过便是人与事,人与人在层层面面的斗法罢了。她联想到了当年老师在课堂上讲到的一句话——“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那是一堂文学选修课。老师讲的是当代文学现象。不知怎么一来,讲着讲着走板了。有名男同学不客气地打断老师的话说:“老师,扯远了!”而老师瞪了那男同学几秒钟,也不客气地训斥道:“你怎么知道我扯远了?文史不分家。我讲文,捎带着讲到史的背景,这是很自然的讲法!不谙其史,遑论其文!”——结果那同学连续几次没上那位老师的课。当时她心里也是有困惑的,只不过没举手问。依她想来,与天奋斗,与地奋斗,如果用以形容农民的活法,那是形容得再恰当不过了,尽管农民的活法从来都没有什么“其乐无穷”可言。天不同情,地不怜悯,农民的“事业”就完蛋了。这是她这个农民的女儿,对农民们的“事业”倍感悲哀的看法。可“与人奋斗”又是哪些人的“事业”呢?又怎么就“其乐”无穷了呢?难道世上果真有种“事业”是专门“与人奋斗”而且真的“其乐无穷”的吗?她当时的困惑在于此。自从成为躺在身旁这个男人的秘书,她渐渐地感觉到,他的所谓“事业”,既不是奋斗这个,也不是奋斗那个;构成他“事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不论是大,还是小,掰开了揉碎了说,归根结底无不是“与人奋斗”的性质。凡他“其乐无穷”之时,必乃大获全胜之后。若不顺,若受挫,使其忧无穷了。有时还烦躁无穷,恼恨无穷。那时,她觉得他真的很像一名斗士,既鄙视对方,又斗将不过,所以气不打一处来。除了她,没有什么人知道,他这个人也是会生气的,也是有生气的时候的。因为往往地,他正恼恨着某人,而某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或打电话给他,那么他立刻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其变之迅,如同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遥控器,电视立刻换了一个频道。不,比那还快,快得恰似川剧中的变脸。那时他或者毕恭毕敬,诚惶诚恐;或者满面堆笑,嘻嘻哈哈,仿佛是别人的开心果;自然,少不了也有诺诺连声、低三下四的时候。那时她看在眼里,难免地还会觉得他活得实在太累了,而且想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偏偏要那么累地活着。后来也就渐渐明白了,是他的“事业”要求他只能那么活着,必须那么活着。而真的豁然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却是在此时此刻。连一名只见过一面的小报记者尚需靠谋略来对待,能活得轻松么?不“与人奋斗”,行吗?这不幸生在贫穷农户人家而又极为幸运地出落成了一个美人儿的小女子,内心里对社会存在着某种不被人知的反叛企图。它被美貌之外表和淑女之气质所包裹,如同奶油巧克力包裹的却是一根钉子。不是很长很粗的钉子,也不是能穿透水泥和砖墙的那一类所谓“钢钉”。确切地说,只不过是别针而已,细细的、锐锐的。不像曲别针那么安全又可以弯来弯去地改变形状,也不像图钉和大头针那么夸张。别针是既可以长久地扎在哪儿又不易被发觉的。是的,她内心对社会的反叛企图,正是那样的。在她还是她那千疮百孔的家乡里一个整天穿着破衣烂衫的小姑娘的时候,她内心并没有那么一根“别针”。她以为世界就是那样的,中国就是那样的,而“城市”是神话般的传说。可怜她的家乡,几十户人家,到了九十年代居然还没有一户买得起电视机,大多数人也没看过一场电影。后来她跟随她的母亲去到了某大城市,她才知道中国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才知道世界当然和她千疮百孔的家乡大相径庭。她的母亲在大城市并没找到什么工作,不得不整天带着她沿街乞讨。若不是碰到了一个在那城市里打工的同村人,借着了几十元钱,母女俩就回不了家乡了。那以后,她的心里就开始生长出什么尖锐的东西了,使她看着满脸愁云密布的母亲和病入膏肓的父亲,常觉她的心被扎得楚楚地疼。后来因了她的聪明,她居然得到了本县一位开酱菜厂的人的全额助学救济,升入了初中、高中。但是她从没见过那个人。这使她对社会又心怀感激起来,似乎不再觉得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每每扎疼自己的心了。高二的时候,那个救济她的人因为种种原因破产了。直至那时她还是没见过那个人。然而学校告知她,那个人在举家迁走之前,已将她高中最后一年所需的一概学杂费全部交齐了。这就是为什么她愿意在她现在的老板备感力不从心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的原因。虽然据她所知,他并没救助过一个上不起学的孩子。不知她根据什么相信,只要他走出困境的阴影,他是会按照她的希望去做的。也许,她相信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这样一个美貌的小女子,对一个其貌不扬的、崇拜她的美貌像崇拜女神一样的男人的影响力吧?她认为她对他的影响力是无可比拟的。如果说这也是女人的另一类虚荣心,那也是说对了的。她认为他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无论如何,正像他自己头头是道地对别人作出的分析那样,不能让世人看破他正处在困境的阴影之中。是的,不能。她一点儿都不愚蠢。她分明已看出了那阴影笼罩着他,只不过他自己不肯承认罢了。他不肯承认,她也不想点破他,出于照顾他那种男人的自尊心的考虑。她认为自己既被他所崇拜,那么就有责任和义务默默地助他否极泰来。在大学里她读了《希腊神话和传说》,书中诸神,尤其女神,又有哪一位对自己的崇拜者不是一心拯助的呢?
然而照现在的情况看来,显然,她未免过于自信了。她的自信也是异常尖锐的,和她内心里的疼有关。以她的高考成绩,本是可以顺利地进入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却有人来找到她进行游说,希望她“自愿”放弃她的向往。那样,她不但仍可以是一名大学生,还可以获得五千元的名额转让补偿。五千元啊,对于她风雨飘摇的家是一大笔钱。她病入膏肓的父亲太需要那样一大笔钱延续生命了。结果她放弃了,很自愿地。但没满足于五千元,而是鼓起勇气索要了一万元。对方倒也痛快。一万就一万。当场给了。那是她长到十八岁以来,第一次与人进行交易,迫不得已地。也是第一次当面与人坚持不让地讨价还价,更加是迫不得已地。那经历使她心里的疼加剧了。别针样的尖锐的东西,仿佛由里向外刺着她的心。她上的其实不是一所正规大学,而是什么“网络学院”。毕业时,文凭和正规大学毕业的学生们的文凭是不一样的。等她知晓这一点时,后悔已为时太晚。那时她才明白“自愿”放弃了的,是对她的人生多么要紧的事情。相对于它改变人生的重大意义,一万元太少太少了。她后悔的不完全是放弃了它,也后悔她是那样不善与人交易!然而她是明智的。在十八岁的花季的年龄,变得比深谙明智之道的中年人还明智。所以,当某些同学意气用事,纠集了到处告状,声言自己上当受骗了的时候,她没有参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考研书。那是一场历时两年多的风波。最终她的那些同学什么名堂也没闹出来,她却以优异的成绩成为本省唯一一所重点大学的硕士生了。她在第二所大学里出类拔萃,几乎整天被校园里的“花花公子”们追逐。她幽会过,拥抱过,亲吻过,还几乎到了失身的地步。自然地,也动心过。然而,却一次也没真的坠入到爱河里边不能自拔。因为在她看来,那些因了她的美貌而神魂颠倒的学兄学弟,还一个都算不上是男人。甚至,一辈子也很难成为真正的男人,只不过是些用男人的边角料拼凑成的人罢了,而且是用男人生理特征方面的边角料拼凑成的。她当时暗自发誓——她人生的真正起点不应在中国的任何城市,而一定要在北京开始。她从没产生过出国的念头。尽管曾有人怂恿,说她只要出国去了,那必前程似锦。她却只是报以一笑,仅当耳旁之风。她的研究生学年倒也不是过得太清苦,因为只要她愿意,做家教的机会就接连不断。能将自己挣的钱寄回家里,这使她和社会的关系不那么紧张了,也有点儿能像别人一样心平气和地感觉城市里的社会了。是的,在她看来,“社会”这个词相对于城市的含义和相对于农村的含义是大为不同的,有天壤之别。
她带着研究生文凭到北京去了。北京以它对女性的美貌特有的激情欢迎她。所有面试过她的公司都对她大为青睐,一概绿灯放行。她选择了一家如日中天的房地产公司,不久成为销售部经理助理。现在,她想,终于可以正式地谈一场恋爱了,就开始谈了。她认为她的爱情不但应该是浪漫的,缠绵的,美满的,而且应该是一次成功的。她认为自己有那种条件,而且,她的态度又是那么的慎重,为什么不可以一次成功呢?尽管北京天天地处处地在上演朝秦暮楚的爱情悲剧、闹剧,但她身边还是有着一次成功的特别传统的爱情正剧在祝贺声中开场或落幕。真的,为什么不可以不可能一次成功呢?她从少女时起就对一次性成功的爱情心怀憧憬,觉得那样的爱情才符合天长地久的规律。她爱上的是销售部经理,一位很帅气的身材颀长笔挺的北方青年。和她一样,也是有研究生文凭的。公司里的人都羡慕地说他们的结合将是一对金童玉女般的结合。他们不但是一个省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县的老乡。他的父亲是县里一位主管文教的副书记,而母亲是县教委的干部。这使她暗自庆幸,认为她那含辛茹苦的母亲,将来会因她这个女儿的婚事而倍感欣慰。一个满目贫穷光景的农村妇女,和本县一位县委副书记结成了亲家,那是多抬高身份的事啊!有一天,在闲谈中,他们聊来聊去的,各自讲起了考大学的往事。他喝了不少啤酒,承认他能进入到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其实是捡了个大便宜。她听了他的讲述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她爱上的这一位县委副书记的公子,正是当年靠家长出的一万元钱,易如反掌地就顶替了她的人。他并不以为那是很不光彩的往事。恰恰相反,他洋洋自得,正所谓捡了便宜还卖乖。他一边继续饮着啤酒一边说:“一个丑了吧叽的农村女,死乞白赖、拔尖好强地非上什么名牌大学呢?而且还非要不知天高地厚地报一所北京的名牌大学!侥幸考上了又怎么样?那还不是靠的死记硬背玩命学习吗?玩命学习只能证明一次性的高考成果,能证明天资如何吗?天资就不合格,有什么可持续性的个人发展呢?不等于白白浪费了进名牌大学的名额么?依我看,国家的高等教育,照目前这么扩招下去是没出息了!应该出台内部掌握的政策,家庭背景、父母双亲的文化程度,那也要参考参考。一流的大学,名牌的大学,尤其要这样!遗传是科学!农民的基因,那就是方方面面都低劣一些。要是选我当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我就敢提这种提案!为了民族和国家的前途,有时候太需要我这样的人大声疾呼了!……”
她默默地注视着他,默默地倾听着。起初以为他醉了,舌尖上跑马,胡说八道,过过瘾而已。因为公司职员一族,不比民工,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舌的自由对体力的付出是一种抵消。公司职员一族,尤其大小是个头儿的,一天八小时或八个多小时,事事都是公事,废话少说,往往连想和谁开句玩笑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舌头就很僵板。一下了班,第一欲望就是赶快解放解放舌头。好比狗,总被链子拴着,好狗也拴出问题来了。但听着听着,渐渐地听出他说的不是醉话了。听出他的话,显然是他头脑里一贯的一种思想。因为如果不是,即使醉了,他的样子也总还是会表现出几分羞愧以及对别人的内疚。不,他却不是那样的。他满脸的鄙夷,对农民和农民的下一代。还满脸的傲慢,似乎因为自己是一位县委副书记的儿子,便有极正当的理由损害了别人的利益还贬辱别人。那一刻,她觉得他那张棱角分明挺帅气的脸,渐渐变形了,变得丑陋了。
她说:“你又没见过人家长得什么样儿,怎么就知道人家丑了吧叽的呢?”
“那还有疑问吗?农村人,尤其农村女人,有几个长得能让人看得过眼去的?”
仿佛,他早已站在高高的云端,将全中国境内所有农村女人的样子清清楚楚地看了个遍,因而有充分的发言权似的。
“你长得这么帅,你的父母肯定都不是农村人喽?”
她的话,开始流露出讥讽的意味了。
“你明知故问嘛,我的父母怎么会是农村人呢?我父亲要不是为了退休前能混上个局级待遇,才不情愿到那个县里当什么副书记呢!那不是个局级县吗?他去了,我老妈只好跟去啊!我父亲觉得,他如果混好了,那还大有希望当上正书记呢!……”
那一年,他们都从各自的大学毕业不久,怀揣着硕士文凭,先后来到北京。听着一名刚毕业的企业营销专业的研究生那么通透地说些曲线升官的话,她从内心里鄙夷起他来。当时,她还没向他讲起过自己的出身。几次话到嘴边,犹犹豫豫地,又咽回去了。她觉得他们的关系还没成熟到那么一种程度。
“我想……我想我对不起你得很了……因为我的母亲就是农妇,而我死去的父亲就是农民。”
“别逗了你!……”
他仰头饮光杯中酒,之后,用杯挡住一只眼,单眼凝神看着她。好像那样,他对她的爱,就会集中在目光中了。
“那么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家的女儿呢?”
“文艺家庭!要不就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别以为我喝多了,没多。才三杯啤酒哪能就使我醉了呢?让我猜猜——你父亲肯定是位教授,而你母亲嘛,是歌唱演员或者戏剧演员吧?否则你的气质怎么会这么好呢?你的气质……那是一种书卷气质和艺术气质相结合的……”
“哈,哈,”她冷笑道,“你醉没醉我不知道,但我千真万确地知道你猜错了。因为我比你更清楚我究竟是什么人家的女儿。让我明明白白地再告诉你一遍——我是一个很穷很穷的农民家庭的女儿。”
一说完,起身便走。当旋转门无声地将她旋到外边,当那家环境幽雅的酒吧已在背后,当她的眼前已是一派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时,她心口又尖锐地楚楚作痛。那一种仿佛别针样的东西,基本上在她内心里成形了。如同病毒性质很强很恶的癌细胞,在人体的某一个部分基本上集结为癌块了。
那是一个秋末的晚上,北京下着最后一场冷雨。她脸上已流着泪了,她自己却不知道。迎面的和左右的清冽的路灯以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将它们霜一般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赐在她身上、脸上,使她的一套咖啡色西服套装色彩迷幻,使她眼中和脸上泪光闪闪。
而他手中还拿着啤酒杯,还用它遮挡着一只眼睛。他仍然那样子隔着落地窗单眼望她,怔怔地,呆呆地。他不信她说的是事实,更不明白她为什么一下子不高兴了。
一辆白色的“宝马”车缓缓贴向人行道,车窗降下,探出一颗中年男人短发的、面皮白净得半男不女的头。
“女孩儿,谁欺负你了?想不想跟我诉诉委屈啊?”
“……”
“那……要不要我送你到哪儿去呀?”
她没穿风雨衣,也没带伞,任冷冷的秋雨淋着自己,在人行道上盲目地快步地走着。
“别不理人呀,太高傲了可不是好女孩儿……”
白色的“宝马”和轻佻的声音在人行道边上不死心地伴随着。
“滚你妈的蛋!”
她站住,扭头朝对方厉害地骂了一句。
对方啧啧连声地摇头。车窗终于升上去了,“宝马”终于开走了……
她这个农民的女儿,从小长到那么大,就会那一句骂人的话。当她用那句话骂人时,证明她对谁已经憎恨到了极点。而自从她上了高中以后,再就没骂过谁,似乎已将那句骂人的话忘了。
骂过后,她心口的疼减轻了许多。
她想——看来人得为自己起码学会一句并且起码永远记住一句骂人的话,以备发泄憎恨时用。
她想——骂人的话虽然肯定是脏话无疑,但有时和某些人某些事一比,其脏的程度却不见得更脏。
然而恋爱中的一对年轻人,并不会仅仅因为一次幽会不欢而散就草草地结束了恋爱的情节。只要一方还想将他们的故事延续下去,另一方总是会做出比较顺应的表现的,哪怕有时候那表现是勉强的,甚至是虚伪的……
几天的“冷战”以后,他主动跟她说话了。他说他当时真的喝多了。尽管自己觉得还没怎么样,但其实有几分醉了。他郑重其事地因他严重伤害了她自尊心的那些醉话向她道歉。他真挚地说,即使她是农民的女儿,他也非常爱她,根本就没法不爱她……
于是她原谅了他,不是勉强的,更不是虚伪的。
当年之事居然恰巧发生在她和他之间,而不是发生在她和另一个人,更不是发生在她和另一个男子之间——这也许意味着是上天安排的一种缘分吧?当年他是靠“买断”了她的高考志愿,现在才有机会成为她的一位上司的。这一点反而会使他以后对她更好些,在她面前会更平等些吧?
于是爱情又回到了它的起点,像没过关的一次电脑游戏,从头再来一遍仍然使人兴趣浓厚。
却事与愿违。
他打了她。
当着几名男女同事的面,他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并且破口大骂他们的老板是“色狼”、是“流氓”、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因为他们的老板借口当面向她交代工作,在老板办公室搂抱住了她,亲吻了她——恰巧被老板的秘书撞见了。那自称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而其实连一份正式的文凭都没有,连一页英文都译不明白的一向浓妆艳抹年龄暧昧的女秘书,自从她到公司上班那一天起,就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他打她是因为她当时“没反抗”也没叫喊,而是“半推半就”……
她确实没叫喊。口中一声没出,这是真的。
但是她反抗了。那秘书明明看到她反抗了。那秘书成心撒谎。
真正半推半就地在老板办公室里和老板大调其情的恰恰是那秘书,这一点在公司里早已成为人人心照不宣的公开的秘密。
但她爱的人还是相信了那秘书的谎言,而一句都不肯相信她为自己的清白无辜进行的辩解。
结果他和她都被开除了。
在那幢有十几家公司办公的矗立在黄金地段的写字楼外,在九级台阶那么高的门前平台上,在男女白领们出出入入的情况之下,她也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她说:“这才公平——为了当年的事,为了刚才的事。”
他竟还想打她。由于里外有好几个人同时站住了观望,他举在空中的手才缓缓垂下了。
他挺绅士地一笑,无耻地说:“赠你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接连几天,她想不明白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找第二份工作的过程中,才渐有所悟。原来在她的硕士文凭和她的美貌之间,社会青睐的更是后一方面,对她的硕士文凭只不过持一种漠然视之的态度。而这社会主要是由男人们的权力,或者官位赋予的或者金钱赋予的权力构成的,起码对她这一个渴望尽快找到一份理想工作的小女子是那样。有一个使她感到和蔼可亲的男人,亲自试探地问她愿不愿意成为一位局长的也就是他自己的儿媳妇。她正处在失恋的阵痛中,明确表示不愿意,结果她在试用期的第二个星期就被告之难以胜任工作,于是请她走人。还有一个是大饭店总经理的男人也亲自对她进行面试,居然在几句问答之后就居心不良地再问:“这一个问题我要求你立即回答——如果你的老板对你表示喜欢,你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面对面瞧着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保养得细皮嫩肉的脸,她一时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而对方,问了之后,富态的身子往老板椅背一靠,同样细皮嫩肉的双手以蒙娜丽莎的双手那么一种姿势轻放胸前,左右旋转着老板椅,似笑非笑一眼不眨地盯着她。
他那目光里满是淫意。
她不由得低下了头。
她太需要那一份工作了。确切地说,太需要那一份工资了。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在北京这样一座处处体现着高消费指数的大都市,对于一个形单影只无家可归且又无亲无戚也没有什么存着一大笔钱的通用卡的小女子来说,半个月没有工作就会陷入窘境;一个月没有工作就将面临生存危机;两个月还没有工作就难保女性的尊严,不管她的脸美貌还是不美貌,其结果都是差不多的。然而,她尝试着张了几次嘴,就是说不出“高兴”两个字来,也怎么都说不出一句和“高兴”两个字意思相近的话来,甚至,都不情愿再抬起头来望着对方了。
“这是一个很简单很容易回答的问题嘛,完全用不着怎么想的嘛!哦……对不起,我的事情还不少……要不你回去考虑考虑,想出了一个你认为正确的答案再来一次?……”
对方失去了耐心,但话仍说得那么彬彬有礼。
她只得低着头站起,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朝门口走。
“你要知道,如果不是你,是别人,我才不给再来一次的机会呢!……”
对方的话使她在门前停了几秒钟。一个声音在对她说:别走,回头,冲他笑,反问他——请您提示我一下,我该怎么回答才符合正确的答案?……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明白,只要她那么做了,她就有工作了,有工资了。
但那只不过是另一个她自己的声音。另一个别人永远也看不见,唯有自己偶尔与之进行商讨的自己。
她没有回头。
没有找到冲他笑的任何理由。
没有听另一个自己的。
当她推门而出,那扇门在她背后关而未严之际,又听到了一句自言自语的悻悻然的话——“你以为自己是谁呀?”
于是她联想到了她曾爱过的男人与她分道扬镳时说的话。
同样的话,出自不同年龄的男人之口。
倏然间她破解了那一句话的含意——在大都会的社会菜谱上,在某些有权的男人和某些有钱的男人看来,像她这样一个虽然美貌但却命中注定出身“卑贱”的小女子,只不过是一道司空见惯的甜点,那是每天都在以权钱做桌腿的餐桌上端上撤下的。如果不傍向一头,或者脚踩两只船,那么即使混得再好,也只不过能由一道甜点变为一道风景而已。而男人们用权钱结构成的社会,对只满足视觉愉悦的风景早已审美疲劳了,对甜点也差不多开始腻歪了。那权钱结构成的社会,在颓靡中巴望和渴求的乃是更强烈的刺激,类似大剂量的“摇头丸”的那一种刺激……
她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自己剔除她心中那尖锐的,每使自己的心楚楚作痛的东西。
再后来她就接到了母亲病危的讯息。
当郑岚十万火急地赶回到家乡,母亲已经气息奄奄,命系一线了。
她包租的那一辆出租车,在县城里被堵塞住了。确切地说,是和各式各样的许多车辆一道,被封锁在由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军警们组成的戒严包围圈里了。在出租车旁边,是一辆“奔驰”,车窗降落着,一个男人将手臂横担在车窗口,吸着烟,像是坐在由自己驾驶的名车里看戏似的,看着数百上千的男男女女,包括老人和儿童捋胳膊挽袖子诅天咒地哭喊叫骂的诸般情形。
而在出租车里,她的母亲蜷缩在后座上,枯发蓬乱的头枕着她的腿,昏迷不醒。
司机不着急,也吸烟,不时瞧一眼计价器,显然心里还有几分暗喜。
她隔车问坐在“奔驰”里的那男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搅得一座平常挺安静的县城乌烟瘴气人仰马翻的?
他说是由于一座小煤山被挖空了,塌了半个山头,埋住了几十号人,而矿主是县长曲里拐弯的什么亲戚,跑了。县里一开始组织抢救也不得力,三天了没抢救出一个人,接着还企图捂住真相,结果事态闹大了……
“你想想嘛,挖煤的煤黑子们,那都是农村的男人,而且都是家家户户的棒劳力,埋住一个,就起码惊动十几个人的心啊!这个村那个村的,亲套亲,戚连戚,那还不越聚人越多?县长也躲起来了,不躲,还不被活活打死呀?……”
她哇地就失声哭了。
他以为她也有父亲或者兄弟被埋住了,见她哭得可怜,下了自己的“奔驰”,走到她坐的出租车那儿想劝劝她,但发现出租车里还躺着个女人,立刻明白她何以急哭了。
任何一个男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都会特别热血衷肠地帮助任何一个美貌的女人。如果她正束手无策需要帮助的话,如果帮助她对他不是什么难事更不必舍生取义的话。
他便替她去向武警战士们诉说什么。执行任务的武警战士做不了主,将他带到了班长跟前。班长也做不了主,将他带到了排长跟前。
一位排长终于做主,指派两名战士协助她,将她的母亲从出租车里转移到了“奔驰”里,还为“奔驰”排开人群,命令警戒圈网开一面,使“奔驰”车挺快地就脱离了骚乱现场……
他一边开车一边说,让她和她的母亲到他的“奔驰”车里来,是因为他的车比出租车速度快,也稳,救人要紧,他说他绝没有什么不良的居心……
她说她并没那么猜疑。
他说应该感激那位排长——否则,得有人来一一登记了车牌号、驾证编号,验明正身,才能离开,不管是出租车还是别的什么车;说那么做是为了防止有坏人混出警戒圈……
她说她不仅感激那位排长,也很感激他。
她猛地想到,手包忘在出租车上了。手机、钱什么的,都在里边。
就又急哭了。
他向后反伸一只手,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请她只管用;他说他包里有些钱,大概足够为她母亲看病,交住院押金的,劝她不必急得直哭……随即,他很快追上那辆出租车,给她讨回了手包钱物。
他的“奔驰”居然从骚乱现场脱离得挺快,但其后并不顺利——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句:“里边坐的是大官!”于是忽啦被围住了,前后灯被各砸碎了一只,前后盖也被砸塌了几处……
她发誓说,一定会补偿他的损失。
他说:“我这可是奔驰新款顶级,往少了说你也得掏几万!”
见她愕住,一笑,又说:“放心,上了保险的,一分钱也不必你赔。”
幸而有这个男人,医院里的一切事情都顺顺利利的——母亲得到了相当及时的抢救,住进了单间病房,成了一位主治医生的特殊病人……一切事情都无需她来办理,他都替她代办了。仿佛她根本成了一个多余的人,甚至连她自己带去的钱都没机会掏出一次……
“你放心,这是本省最好的一家医院。该打点的,上上下下全都打点过了,老太太在这儿肯定会享受到一流的医护服务的……”
其貌不扬的男人,那天穿的也随随便便。带领T恤衫、休闲裤、软底便脚皮鞋;天热,在医院里楼上楼下替她代办了一通,T恤衫的前后被汗湿透了;而鞋面上,不少黄泥点子,不知在哪儿溅上的,看去像一双花面皮鞋了。但那么一双花面皮鞋是绝对不美观的,所以她发现,很有一些中老年男女以看一个人品可疑的中年男人那一种目光瞥视过他。的确,由于他的鞋,这其貌不扬的男人当时给人一种土包子赶时髦的印象。那自然是可怜的。他替她忙得急得一脸汗,自己却丝毫也没觉察到。但他引见到她跟前的每一位穿白大褂的人,却都对他客客气气敬意有加。既然对他那样,对她,更有点儿刮目相看了。而这使她对他的身份失去了一向具有的判断能力。起初她以为他只不过是一名好心的给别的什么人开“奔驰”的司机,又觉得肯定不是以后,她对他颇为疑惑了,随之,对他的动机也暗自发问了。
而他,一说完那几句话,竟转身就走!
“哎,你等等!……”
她不由得追了他一步。
他站住,解释似的说:“对不起,我还有些事儿,我还有些事儿,得赶紧走了。我没骗你,我真的一切都替你办妥了……”
他急于抽身而去,抬腕看了一眼手表。
有些人向他俩投过各种各样猜测的目光。在医院那种地方,一个她那么漂亮的女人,叫住他那么一个其貌不扬而又企图摆脱什么干系似的男人,使那些看他俩的人联想多多。
她小声说:“可我,以后到哪儿去谢你啊?……”
“这个……这个嘛……用不着谢。我高兴,我是在做我高兴做的事……”
“那可不行!还有钱,总共是多少钱呀?我带了,我现在就给你……”
“别别……别往外拿钱了!包儿里有钱你可注意点儿啊!……这是我的名片,还有什么难事需要我帮助的话,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随时……”
她接过名片低头看时,他匆匆走掉了。显然,他真有急事要办……
三天后母亲撒手人寰……
过了几天,她臂上戴着黑纱,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他,去还钱。
王启兆——这是他印在名片上的名字,名片正面仅三个字,背面是电话号码、传真号码,还有地址。她按照那个电话号码预先打了几次电话,总占线。她就索性不约而往了。
她见到的王启兆却给她以截然不同的印象——还是那个矮墩墩的胖得像红薯的男人,还是那一颗圆得接近球形的头,还是那一张黑红的脸,脸上还是她牢牢记住了的短粗的双眉和双眉下那一双虽然小但却显示着充沛之精力的眼睛。它们只有偶尔才闪耀出聪明的光,一般情况下,仅仅显示着精力的充沛而已,如同某些天生头脑简单但又体质强健的雄性动物的眼。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是一位私企老板,更没想到他的公司在省城最高级的一幢写字楼里,而且占据了半层楼的面积!他的办公室足有两百多平方米,还有供他躺下休息的套间。他的头发才理过不久,理的是那种铲形平头,就是人们叫老板头型的那一种。他穿着雪白的衬衫,系着高级的领带,领带上夹着一枚硕大而金光闪闪的领带夹。他的皮鞋,那一天不消说也擦得锃亮锃亮的……
“想不到,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快请坐,请坐,我用‘你’称呼你,不介意吧?……”
她倒有些局促不安了。
由于他居然是一位老板,还由于他的公司占据了一幢高级写字楼的半层。
他说话时,两根手指卡着西服裤的吊带,并弄出啪啪的弹响声。
她坐下后,声明是来还他钱的。
她指着自己放在桌角的信封说:“里边我多放了三千元,我是按照医院给开的收据核算的钱数,您还替我打点了医院护士的,所以我……也许三千元还不够您替我垫的钱呢,可我最多只能拿出那么多钱了。我参加工作才半年多,而且现在失去了工作……”
“老太太没抢救过来?……”
她眼圈一红,低下了头。
他靠桌角站着,看着她又说:“你非要还我钱,我也不得不收。我偏不收,显得我挺不理解你做人的原则。我想,你这样的女士,肯定一向是很有原则的。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今天先不要急于还我,以后,手头宽裕了的时候再还也不迟,啊?……”
她本打算摇头的,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眼泪接着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他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难事啊?如果有,只管说。只要我能帮上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如果……如果您的公司能给我一份工作的话……我母亲刚去世,我不想这么快就再到北京去找工作……”
她的头仍低着,说出那句带有请示性质的话,对她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哎呀……哎呀……哎呀我的天啊!……”
她听他不但连声“哎呀”而且叫起天来,不明白他究竟什么意思,缓缓抬头看他。
他却大声说:“走,走,到吃午饭的时间了!陪我吃饭去,不,我陪你吃饭去!……”
他向她伸过去一只手,分明是要拉她的一只手,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但他那只手刚一伸向她,立刻又缩回去了。仿佛如果不立刻缩回去,将意味着是一种很无理的冒犯似的。
他们就在写字楼二层的饭店里共进午餐,在包间里。但是他倒也没铺张,各自点了两样随口的菜而已。
他问她,对他的公司有什么印象?
她说:“有实力。”
他就不无得意地笑了。
又问她,他这位老板的样子是不是挺滑稽?
她正用小勺喝汤,听了他的话,奇怪地看他。
他就又笑了,自嘲意味的那种笑。
他说,他其实很不习惯穿得人模狗样的,说没法子,必须穿得像个老板才行啊;说她到来之前,他刚送走一位银行的行长……
接着他讲他小时候在农村的生活多么多么穷,自己受了多少多少苦。从小长到大,多少多少次被人瞧不起被人欺侮;进入商界以后,又被多少人包括是朋友的人坑过骗过。讲到伤感处,也动容,也眼圈发红。
他的话引起了她的共鸣。
于是她也讲自己从小到大的种种经历,以及自己对世相的一些感受,一些看法。甚至,连自己在北京的那一场失败得倍觉耻辱的初恋,也大大方方地讲给他听了。
那一天以前,她毕业后的生活里基本上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她爱过的那个县委副书记的儿子,起初曾是她的朋友,她便没有交往过一位男性朋友。当然除了那个县委副书记的儿子外,她也从没单独和哪个男人吃过饭。
但那一天他使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位朋友。一位男性朋友,一位是老板的男性朋友,一位年龄大她二十几岁的男性朋友。他对她彬彬有礼,看起来毫无危险性,起码毫无那种伺机侵犯防不胜防的危险性。这使她感到安全,所以他正可做她的朋友。他绝对不属于她也许会爱上的男人,所以只能是她的朋友。而只能是朋友的朋友,将是长久又可靠的朋友——这是她从闲书中获得的一条人生经验,她相信。并且,他似乎非常愿意做她的一位朋友,此点,尤其重要,难道不是吗?
她耐心地期待着他对她的请求给予正面的明确的答复,可是他却一直不谈那件事。
他问:“吃好了吗?”
她点头。
“认识你我很高兴。”
“我也是。”
果不出她所料,他举起茶杯,注视着她说:“我下午还要接待客人,所以也没要酒。来,让我们以茶代酒,庆祝我们将成为朋友……”
于是她也举起茶杯与他碰了碰。
“……我记得,在您的办公室里……我问过您……您的公司里还缺不缺人,比如我这样的人……”
她终于忍不住,也是不得已地红着脸又问了一次。
“哎呀,哎呀,千万别这么说!这么说叫我多那个……哎呀,哎呀,这真叫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来,再碰一下杯……”
他们就又碰了一下杯。
“你也可以给我一张名片吗?”
他问得怪不好意思的,仿佛那是非分的要求。
那时的她还没有名片,她在餐巾纸上写下了自己手机的号码给了他。
他开玩笑地说,将好好保存着,有纪念的价值。
于是他们结束了那顿午餐。
于是她向他告辞。
走在路上,她回忆第二次见面的整个过程,与他在和她分手时那一种愉快的样子正相反,她心里觉得很别扭。
她问了两次,他都不正面回答,两次都一个劲儿地哎呀,这算怎么一回子事儿呢!又哪里像是一位朋友呢?
她不在乎被拒绝。
但是她在乎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自称愿意做她朋友的男人对她的请求完全不表示态度。
这使她的自尊心极受伤害。
还有那信封里的钱……
信封留在他办公桌上了呀!
他居然还说些什么先不必急着还的话!如果那不是真心话,那么最好就不要说。
她不喜欢待人不诚恳的人,尤其不喜欢那样的男人!
其貌不扬的叫王启兆的男人,一旦被事实证明是一位大老板了,一旦与那个帮助过她的男人判若两人了,他给她的印象反而不好了。似乎也不值得她多么心存感激了。
她在路上将他的名片一下下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以后的几天里她到处找工作。北方的这一座省城,求职空间终究比不上北京那么大。尽管像她这样的女人依然受到青睐,但一谈到工资,她自己就退避三舍了。毕竟在北京每月拿过五千多元的工资了,倘收入减少一半,她是难以接受的。
犹豫再三,她买了一张车票,决定第二次到北京去谋求人生,尽管北京狠狠地伤了她的心。
就在那一天,她的手机里传来了他的声音:
“你还好吗?”
每个字都带着关心,四个字黏在一起,体现出的那一份关心是毋庸置疑的。
她愣了愣,低声又客气地说:“还好,谢谢。”
“你这几天怎么也不来次电话?在干什么啊?”
她苦笑一下,说没干什么;说也就是休息了几天,然后找工作;没找到,决定再到北京去碰碰运气。
“哎,小郑,你怎么又变了呢?哎呀,哎呀,这真叫我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那端故态复发,依旧连声“哎呀”。
她又愣了愣,说听不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
“听不明白?听不明白我的话什么意思?哎小郑啊,咱们那一天不是谈好的吗?你不是打算到我的公司来上班的吗?我已经把我的秘书调到别的部门去了呀!这些天里我一直在等你来为我做秘书的呀!是不是怕我们在工资方面会谈不妥啊?小郑,那不会成为问题的呀,你说多少就多少还不行吗?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秘书了,我的办公室都乱了套了!……”
她不得不打断他的话,提醒他——他那一天并没有明确表态,只“哎呀”来着……
“哎呀,哎呀,哎呀这事儿整的,两岔去了。哎呀整成了多大个误会呀!哎呀小郑啊,我哎呀,那就证明,我是非常非常欢迎的,非常非常感到荣幸的!我心里如果对什么事儿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我就那样!我一那样,就等于是最明确的表态,就等于是最好的表态!哎呀小郑,你可千万别走!你这要是一走,我可太失望了!不等于坑了我一家伙吗?……”
她小声说:“没那么严重吧?”
他说:“严重!就是那么严重!哎你这会儿在哪儿?”
她说在车站呢,说就要上列车了……
“哎你可千万别上车啊!对我们双方都挺好的事儿,可别因为一点儿误会就别扭到底了!你就在车站等着吧,我立刻派车去接你!……”
他刚一说完就结束了通话。
二十几分钟后,他那辆“奔驰”,将她从车站直接接到了他的公司。
她并没有因为他所表现的迫切性提出过高的工资要求,说不低于她在北京拿过的工资就行。
他说他的前一位秘书的工资也就那样;说作为他的秘书,工资太低了不丢别人的面子,丢的是他自己的面子;说他前一位秘书是本科生,而她是研究生,并且也有了一个时期的工作经验,按理应该高于前者……
“就七千吧!啊?太高了也不行,如果有人攀比,引起了嫉妒,那么你在我这里就不太可能工作得多么愉快了。和为贵嘛,对不对?”
“哎呀,哎呀,这……这……”
结果轮到她又庆幸又满足,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话才好,也只有像他似的一个劲儿地“哎呀”“哎呀”起来了……
从那一天起,叫“郑岚”的这一个小女子,便成了叫“王启兆”的男人的秘书。
后来,也就是她做了他的秘书一个多月后,他又单独请她吃了一次饭。一个多月里他们的关系很正常,也可以说相安无事。他在她面前极为绅士,彬彬有礼,一句轻浮的话也没说过,一次令她反感的举动也没表现过,尤其是在形形色色的客人们面前,他更是将她视为可敬的女性来尊敬着,这使她备觉自己是幸运的。
“你和我并不认识的,当初为什么那样热心地帮助我呢?”
二人举箸偶碰之间,她向他发问。
“你着急护送病人去医院,我着急回省城。我车里再没别人,又是顺路的事,这份热心,人人都该有的啊!”
他回答得很自然,仿佛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了。
她自言自语:“在中国,人人都该有的热心,并不是人人都会有的热心。”
他同意地点头,说:“是啊是啊。”
“所以你的回答不全面。”
他说:“是啊是啊,当然不全面,也不太诚实。”
“想听诚实的回答吗?”
他放下筷子,饮了一口茶后,居然反问起她来。二人都不喜欢饮酒,那次也没要。
她默默注视着他,表示愿听其详。
“因为你漂亮。应该说,还因为你漂亮。两个原因加起来,使我那天一定要热心地帮助你。我这么回答,你觉得全面了么?”
他说时,摆弄筷子,眼睛并不盯着她的脸看她,而是瞧着筷子。分明地,他瞧着筷子,才不是由于自己当着她的面说那样一番话,会不好意思起来。不,不是的。她觉得,他说那番话时心里很坦荡,一点儿羞耻感都没有。
倒是她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而且有些发热。夸她漂亮的话,从形形色色的男人们嘴里说出来,她早已听得惯惯的了。但从这一个刚是自己老板不久的男人嘴里说出来,她听了还是多少有点儿害羞,和意外不意外没关系,她根本不感到意外,而是因为他那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她之所以一问再问,也不是出于什么别的动机,只不过是想进一步由自己来证实一下——对于她这样一个女人,他内心里究竟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他对她那一种彬彬有礼,他对她那一种格外尊敬,又究竟有几分是虚伪的,有几分是发自内心的?抑或全部是虚伪?如果全部是虚伪,那么以她从小长到大渐渐培养起来的那一种对人的洞察力,是会得出八九不离十的结论的。
“那,在医院里,你帮我代办完了一切,还帮我垫上了那么多钱以后,为什么连个姓名都不留,转身就走呢?”
“第一,我正好带着一笔钱;第二,我这么一个男人,帮了你这么漂亮的女人一次忙,就黏黏糊糊地留姓名,留地址,再说些多么多么希望联系的话,那我成什么了我?我再丑我也是一个有身份的男人啊我!”
“你并不像你自己以为的那么丑……我觉得……你仿佛对自己的形象很悲观。这可不好。男人不必太在乎自己的形象问题。形象问题对有些男人也根本不成其为一个问题……”
她没有意识到,她这么说时,其实已经占尽了一个漂亮女人的形象的优势。而如果非是形象的优势在起作用的话,哪一个当秘书的女人,都是不敢像她那么肆无忌惮地跟自己的老板说话的。当然,她之所以偏偏敢,也还因为他们的关系不仅是秘书和老板的关系,还差不多是朋友之间的关系,并且知道,他也很希望他们之间存在有第二种关系。
“你用不着安慰我,安慰也没用……”
“可是,你当时不留姓名,不留地址,转身就走,那我又到哪儿去找你,怎么还你那么大一笔钱呢?……”
她有意将话题岔开了。
“那点儿钱!我是个在乎那点儿钱的男人吗?”
他终于扭头看了她一眼,也不摆弄筷子了。
“这个费那个费的,再加上住院押金,一万几千元呢!白白替一个不认不识的人花了……”
他打断她的话,纠正道:“一个不认识的漂亮的女人。”
她微笑了一下,怕他抢先再说出什么会使自己不好意思起来的话,赶紧接着问:“那你觉得你那样值得吗?”
“值得啊!太值得啦!……”
他的声音提高了,他的目光望着她,不移开了。
她却垂下了自己的目光,然而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她的一只手当时放在桌上,他用自己的一只手轻轻抓住了她那只手,娓娓道来了一番他认为值得的逻辑:“你想啊,这世界上漂亮的女人是有限的,对吧?通常情况下,一般男人没多少机会帮一个漂亮的女人什么忙,尤其像我这样的一个丑男人,机会就更少了。我这样的一个丑男人嘛,漂亮的女人一不小心看到了一眼,会后悔干吗朝我这一边看的。所以呢,我有机会急一个漂亮女人之所急,能帮上她一点儿什么忙,那是我的荣幸啊!我心里快乐啊!那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一种快乐的感觉啊!在医院里,我一会儿这一会儿那,一会儿前楼一会儿后楼替你办理各种手续,一笔一笔地替你垫钱,你心里一定在想,这个丑男人,跟我不认不识的,帮我都帮出一身汗来了!于是呢,你心里就过意不去了。你当时心里很过意不去,这我看出来了。但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吗?我想,我王启兆终于也有机会帮一个漂亮女人一点儿忙了!这是我非常愿意的事,不是我不愿意的事。我王启兆毕竟也是一位老板,找我帮忙的女人那还会少吗?她们要我帮的那些忙,说到底那是都可以用一个钱字来概括的,而且一张口就是几万、十几万。那时候,在我眼里,她们再漂亮,也不漂亮了,平时显得再可爱,那时在我王启兆这一个丑男人眼里也不可爱了。我丑这不假,可我不是二百五啊!她们是别的男人喜欢的女人啊!是些官员啦、银行行长或者所谓社会名流喜欢的女人啊!有一次,甚至一家银行的一名小科长居然也给我打电话敲诈我!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他竟厚着脸皮说,‘哎,启兆,帮个忙,下午有个女孩子到你那儿去取点儿钱急用,八万十万的就行。你别开支票,准备好现金。我喜欢那女孩儿,这个忙你无论如何也得帮!’——这是人话吗?我这里是银行还是他那里是银行啊?但是我得给准备好现金!你想想,那破女孩儿她从我王启兆这儿拎了一袋子钱去,过后却对那银行的小科长娇三嗲四的,把自己百分百奉献给那银行的小科长!我明明不是二百五不也变成了地地道道的二百五么?她和我,我和她,那也不认识的啊!你以为她心里会觉得过意不去吗?她才不会!我那钱白给得值吗?去年一年,光这种开支那就是几百万!几百万啊!我自己呢,我一清二楚,没有一个漂亮女人真的会在内心里对我好!我用自己公司里的大笔大笔的钱去替别的男人们讨他们的女人欢心!我不是很下贱吗?可我要不这样,我的公司就没法儿运转。因为我起家是靠了那些男人们手里掌握的大大小小的权!我再丑我也是个男人啊!我也有我那点儿生理要求啊!可我有时候却只能花钱去找那些三陪女!而那是她们的工作,我不过是她们的工作对象!连她们,一边服务于我,一边肯定也在想——今天真霉气,摊上了这么丑的一个男人!我……”
“你别说了!”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将她的手攥得更紧,并且牢牢地压住在桌面上,使她那一只手动弹不得。
他又不看她了。他用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烟盒,低下头,像从前的某些算命者训练过的黄雀似的,靠两片厚唇灵巧地从烟盒里叼出了一支烟。
她怕搞得不欢而散,那只手一动也不动了,任他压住在桌面上。
然而她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因为感到屈辱。尽管当时服务员不在身旁。尽管她心里承认,她希望听到一个男人的实话,而他正在对她说实话。
有时候,实话是不太中听的。它往往使人尴尬,使人不自在,使人不快甚至使人恼火,还往往会吓着我们。总之在现实生活中,实话也就是真话令我们特别讨厌,乃因它的罪状一点儿也不比假话少,有时候反而比假话的罪状多得多……
他吸一口烟,缓缓地吹出一缕条云般的青雾,盯着烟的燃端又平静地说:“你为什么不高兴起来了呢?聊天嘛,不爱听的话,全当对方是在胡说八道不行吗?你这么一种表现可不好,别说是作为秘书不好了,就是作为一般社交场合的表现也不太好。你以后要改改,一定得改改,否则对你的人生发展肯定有负面的影响。”
他终于不牢牢地压着她的手了,就用自己那只手挠起头来。她立刻趁机缩回手。
斯时服务员小姐悄没声地走入,侍立其右,随时听候吩咐的样子。
他说:“小姐,这会儿不需要你,需要你的时候会叫你。”
那服务员小姐瞟了他一眼,识趣地悄然而去。
他的目光仍盯着烟,继续说:“对于我,那一天帮了你点儿忙,还为你垫付了点儿钱,当然是我很愉快的事了。我知道你心里现在想什么呢。你想问我,如果你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我还帮不帮你。让我告诉你,那我也照样会帮。那天情况太特殊嘛。不但也会帮,也会垫付那些钱,而且心情也会挺愉快的。不过愉快和愉快不同罢了。像我这种人,平时不太容易碰得上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也从没碰到一个纯粹出于好心而帮助我的人。我和某些人士之间,帮来帮去的,都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他们利用我,我明知是在利用我,还得装二百五,显着受抬举似的。而我利用他们,那成本可就大了去了!但是我图自己愉快帮了你一次,结果是多么的不一样!当时我真的打算一走了之的!你不叫住我,我绝不会给你名片的。那干吗?那不是显得我这个男人不但丑,而且还心怀鬼胎了吗?老天爷在上,你问来问去的,不就是希望听我这个男人说点儿实话吗?我说的可句句是实话!事实证明老天爷他奖励我了啊!……”
“老天爷奖励你什么了呢?”
趁他吸烟的当儿,她赶紧问了一句,声音小小的,为的是挽回一下刚才自己不许他再说下去所造成的不和谐的影响。
他终于又看着她了,笑笑,以心满意足的语调说:“明摆着啊!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成了我这么丑的男人的秘书,那还不等于是老天爷在奖励我么?你聪明,你善解人意,你办事能力很强,你替我将许多事情都料理得那么细致,那么周全,连我没想到的,你都替我考虑到了,我还不该感激老天爷么?每天有你在我办公室里,我看着你像看一朵花,养我的眼。我看着你心里欢喜,遇到烦事儿也不像以前那么烦了,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所以你给我当秘书,对我尽管放心!我绝不会打你的什么歪主意的!再对你说一句最实在的实话,我和你之前那个秘书,我们之间有过那种事儿。那种事儿不过就是那种事嘛,没什么可耻的啊!但是对你,还是我说过的那句话,你尽管放心,我不会碰你一指头的!哪天我心急火燎地想那种事了,我就是花点儿小钱去解决,我也绝不碰你一指头!这种定力那我王启兆还是有的!我这人不信佛不信教的,根本不信那一套!但我比较信民间说的一句话——老天爷有眼。天底下的人,都应该珍惜老天爷对自己的奖励。否则呢,老天爷会生气的。老天爷一旦发怒,那他对人的奖励就变成他对人的惩罚了。所以,我王启兆可不敢成心惹老天爷生气……”
“咱们……换个话题好吗?……”
她也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很轻地握了一下,以表达出一种亲昵的意思。她觉得那是她那会儿最明智的一种表示了,也是最好的一种表示。既然自己希望听到实话,而他的回答基本上是实话,那么他不是也理应受到自己的奖励吗?而她没有意识到的是,从那时开始,她已经被他的话语魔力控制了。是的,话语魔力,这是他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所具有的一种特殊本领。只要他想,他几乎可以靠了那本领,相当快又相当成功地取得别人的信任,而且将他自己的心机掩藏得极为严密。这个经常佯装口拙舌笨不善言词而且也被许多人错误地认为不善言词的其貌不扬的男人,特别善于用实话去征服他人。实话一经被他当作武器巧妙地加以包装,进行战术式地应用,无论面对的是官员还是女人,被征服者十者十之八九。实话巧妙地加以包装,是比假话巧妙地加以包装更容易使人受到迷惑的事情。而他正是应用同样的战术,将他前一名秘书引诱到自己床上去的。他曾对她说:“你肯定不会喜欢我,这一点我清楚。我也不指望你喜欢我。但是你想想,凭你自己的收入,你哪年哪月才能买得起一套房子呢?看,现在一套房子的钥匙就在我手里,两室一厅,八十多平方米。即使你以后结婚,小两口住着,那不是也挺理想的吗?而且在一条房价很贵的街上,而且装修好了。你一想通,它就是你的了。当然,你会认为这是一种交易。我挺喜欢你的,而你不喜欢我,我还特想和你之间有那么一种关系,当然我就得采取主动的态度和你进行交易了。要不我还能怎么办呢?我都把话和你挑明到这种程度了,你再想想,如果你不同意,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那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吗?那以后双方多别扭呀?结果呢,不是你自己辞职走人,就是我找借口开了你。那么一个结果,对我们双方可有什么好处呢?明摆着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是不是?你还要这么想一想,这世界上的许多事其实都只不过是交易呀!交易有什么不好呢?世上有交易,才成全了许多人的愿望嘛!只要公平,一切事都可以通过交易的方式开诚布公地来谈的嘛!道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啊?现在许多人都是很虚伪的,明明可以通过交易的方式来互相满足的事,却偏要拒绝交易,偏要扭着来,结果谁也满足不了谁,结果浮躁的人越来越多!不少自认为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整天写文章,一会儿说浮躁是这种原因造成的,一会儿说浮躁是那种原因造成的。都瞎掰呢!都根本没分析到点子上。真正的原因是——都没有寻找到进行一场公平交易的对象嘛!有时候公平的交易机会就在身旁,自己却三心二意的,结果机会白白错过了。一场值得的交易,那也不是任谁都会天天碰到的呀……”
“你别说了……”
他的前任秘书当时打断他说出的话,和郑岚打断他时说出的话完全一样,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这个叫王启兆的被认为不善言辞的男人,其实是很善于言辞的。一旦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不论多么卑污的事情,或者用他的话来说,不论多么令对方感到羞辱的交易,一经被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卑污了,一点儿也不包含有令对方感到羞辱的成分了,而变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了……
“其实,我也不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你身上另有一种魅力……其实,我们女孩子,有时对男人也不以貌取人的……”
那前任秘书嗫嗫嚅嚅的,开始言不由衷了。
他并不计较她的话由衷不由衷。
他是一个纯粹的目的主义者。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他拉开她那小坤包的拉链,将他手里的钥匙丢入她的包里,就像变魔术的人那样,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让她看清楚,然后二指一松……
于是他牵着她的手,将她牵入他的办公室的里间也就是他的休息室去了……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那么的匪夷所思。那一天以后,也就是交易正式启动以后,她的工作状态真的更加良好了。她居然经常两眼发光,整天快快乐乐的了。而且呢,脾气都变好了,再也不动辄对各部门的员工乱发脾气了。
后来她结婚时,他还亲自主持了她的婚礼,还送了一份价格不菲的贺礼。
不少在他的公司里待过的人,离开时都有点儿恋恋不舍的,都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的栽培似的,离开后都说从他身上学习到了挺多为人处世的优点。他的好口碑由此而传开。
是的,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将他的交易理论实践得游刃有余。比如为了使郑岚一帆风顺地成为她的秘书,他提拔前任秘书做了一个部门的副经理,而且亲自在全公司宣布了她的权力范围,并给她涨了一千元工资。这使她一点儿失宠的不爽感觉都没有,且春风得意,乐意得不得了……
当郑岚也被他的实话实说征服了以后,他们那一顿午餐就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他没有再换一个话题继续和她聊下去。
他看了一眼手表,歉意地说:“哎呀,都到上班的钟点了。”
她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身来。她被桌裙绊了一下,差点儿倾倒。他及时扶她,扶得别提有多规矩,仅仅用双手把持住她的胳膊肘而已。如果一位淑女差点儿倾倒,什么宾馆或饭店的老侍者,通常便是那么去扶的。对女性的那种扶法,意味着一个男人即使非是绅士,那也是希望自己能做得像一位绅士一样优雅的。她一站稳,他的双手就放了开去,仿佛连在那会儿,他内心里想到的也还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绝不碰她一指头。
当她走到餐厅门口时,他抢先一步,很绅士地替她开门,同时小声说:“真有点儿后悔对你说了那么多实话,把气氛搞得不太愉快了是吧?还不知道在你听来是不是实话……”
她脸红了。
她语调很温柔地说:“我很愉快呀!你可别因为说了实话就后悔啊!我爱听实话。”
想了想,又说:“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从那一天的下午起,他对她的态度是更加彬彬有礼了。她看出他竭力要在她面前做出温文尔雅的样子。而温文尔雅的样子,更主要是气质所决定的,举止的模仿,往往是无济于事的。何况他这一个男人,连温文尔雅的举止也模仿不到家,未免显得太过刻意,太过做作。
然而她理解,他完全是为了表示对她的尊重才变得那么可笑的,也委实是为了更成功地压抑自己才变得那么可怜的。
对待男人,怜悯一经在内心里萌生,女人的智商和情商就降低了。
人家毕竟是一位大公司的老板啊,我郑岚又凭什么配人家如此这般诚惶诚恐地敬着我呢?我郑岚不就是天生幸运地有几分姿色么?
这种思想一经在她的头脑里产生,她倒宁愿反过来给予他一些温情脉脉的表现作为报答了。
然而她却不知那一种表现究竟该是一种怎样的表现,又究竟该怎么去表现才好。
就在二人之间礼貌得过分的关系中,时光浑然不觉地又过去了一个多月。郑岚对她的秘书工作是更加珍惜而且胜任愉快了。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够称心如意的地方,那反倒是因为老板王启兆对她太过彬彬有礼了。他彬彬有礼得简直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唯恐不经意间冒犯了她似的。他一天不知会对她说多少遍“谢谢”,也许仅仅因为她为他的茶杯里续了点儿水。所以一个多月中,她也不知对他说了多少遍“别客气”。她觉得她和他之间,变得像两个在礼仪场合作示范的日本男女!而他对别人,却每是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的。
是的,她开始希望,不,不仅仅是希望,而是心生出一种暗暗的需要来了——那就是他对她也那样,哪怕一天之中只有一两次那样,那反倒会使她的工作状态变得更敏捷也更愉快。
有一天,确切地说是一个星期六,晚上九点多钟,她忽然想到传真机也许忘了开着了。记得星期五下班以前,他嘱咐过有几份文件会在星期六上午传过来的。她本已躺下了,赶紧穿上外衣,又打的去到公司里。她是有一把董事长办公室的钥匙的。当她开了门走进去,所见情形使她一时呆住了——两个赤裸的人体在地板上正粘连得难解难分,而传真机吐出的长长的纸张,已然垂到了地上;垂到地上的那一部分,已然被四只脚弄得破碎不堪,没法儿再当成传真文件加以保管了……
她看清了有一张脸是自己老板的脸之后,才猛省到自己当时所能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退出去。
她那么做了。
站在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外,她懵懵懂懂,不知自己下一步还该做什么事。犹犹豫豫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片刻有一个女人出来了,是她的前任。
她的前任一边理头发一边说:“小郑你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说完还笑出一种顽皮的意味。
她没好气地抢白道:“里间屋明明有床,你们干吗非得在地毯上?!”
称她小郑的女人却说:“哟,我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倒先不好意思起来了!在床上,有在床上的感觉;在地毯上,也有在地毯上的感觉。追求不同的感觉嘛!”
说罢,扬长而去。
接着门开了,他一边系皮带一边在门内说:“狼狈,狼狈,这么晚了你还来干什么?”
“我来收两份传真!”
她恶声恶气地回答,之后,就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他回头朝传真机那儿看了一眼,也有点儿没好气地说:“你别管了!”
于是她也扬长而去。
星期一她一出现在他面前,他又变得像往日那么姿态卑微似的了,仿佛是一个深受廉耻感折磨的重病之人,低声下气地进行解释。
他说:“求求你忘了那件事吧,彻底忘了它。那情形虽然当时使我们双方都很那个,但不就是一件男人和女人之间经常发生的事吗?是不是啊?……”
她一边打字一边说:“我认为你有能力将那种事安排在任何地方去做,而不是在办公室里,更不是在地毯上。办公室那就是办公室。地毯再干净那也绝不会比干净的床上更干净。你的床单是每三天就有人来给换洗一次的,但是那地毯经常洗吗?……”
三娘教子般的一种语气,恨铁不成钢的一种意味。
他则诺诺连声:“是啊是啊,你批评得对你批评得对。可是……我也没有一处家啊!多少年了,我已经习惯了在哪儿办公哪儿就是家了呀!再说呢,在任何别的地方那都有不便之处啊。你替我想想,万一有什么恨我的人想整我,成心出我的丑,成心把我俩当卖淫嫖娼的拘几天,那我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见人呢?那对她不是后果更严重了么?还有比我自己的公司里自己的办公室更理想的地方么……”
听了他振振有词的一番话,她又来气了,竟以训斥的口吻说:“你要是心里还割舍不了和她的关系,那你就抽空儿陪她到国外去几次嘛!外国总不至于有什么人恨你有什么人想整你有什么人成心出你的丑吧?我也就不会撞见你们在做那种事儿了吧?那我也眼不见心不烦啊!”
他不再说什么,长长地叹了一口郁闷之气,然而却不从她身边离开。
她不由得停止打字,扭头看他,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他的目光里有种深深的幽怨。她立刻就读解明白了那一种幽怨是什么,便找了个借口自己起身走掉了。
而她听到他在她背后嘟哝:“反正我做到了,到现在也没碰过你一指头……”
听来,他分明心怀着大的委屈,仿佛自己已经表现得难能可贵,理应受到表扬而不是嘲讽和挖苦,理应被设身处地地加以理解,给予奖励而不是训斥。
她不禁站住了一下,忽而又有那么点儿怜悯他了……
隔了半个月的某天,下班前,她听到他在阳台上用手机和什么人讲话。
“好啦好啦,别提钱字好不好?你们这些女孩儿怎么全这样?人还没到呢就先谈身价!只要你服务得好,我亏不了你就是了!还提钱!再提多少多少钱你干脆别来了!……”
他像一头被囚的兽,如同那阳台是笼子,他愤懑地在其中踱来踱去。
她一听就明白了——他是在招“小姐”。
之后他催她走,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她何不早一点儿下班呢。
她却成心整理整理这儿,翻动翻动那儿,偏磨磨蹭蹭地不早走。见他不时地看一眼手表,她不动声色,但内心里却已作出一种几乎可以形容为毅然决然的决定,并因而暗觉刺激,暗觉亢奋。
她在走廊里堵住了那位应召而至浓妆艳抹衣着花里胡哨的“小姐”。原以为只消三言两语便能毫不客气地将对方打发走,不成想人家根本不吃她那一套。“小姐”说是开私车来的,得赔偿她汽油钱;说为了急王老板之所急,拒绝了另一位老板的传呼,得赔偿经济损失;还说为了准时到达,路上违章行驶了,被罚款了,也得赔偿,并且,真的出示了一张罚款单给郑岚看。总而言之,既得赔偿经济损失,还得赔偿精神损失呐!无奈,只有赔。
可那“小姐”嫌二百元太少,僵着不走,公事公办地说:“小姐,打发业余的呀?告诉你,我可是一位专业的!”
“别叫我小姐!”
郑岚被赖得生起气来,厉声训斥。
“那叫你什么?叫你二奶你高兴吗?我他妈不跟你交涉了。你别阻拦我,我要见王老板,和他当面谈判!”
那“小姐”也顿时强硬了,绕过她就要往前闯。
见对方是个惹不起的,她只得又乖乖掏出了钱包……
终于打发走那“小姐”,她转身进入董事长办公室,将门从里边反锁了。
“哎,亲爱的小姐,你可不够准时啊。迟到了十分钟呢,我要扣钱的!……”
套间也就是休息室里,传出了她的老板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调,听来情绪还挺好。
她没应声,默默脱去了西服套装,脱去了鞋和袜子;而且从容地将西服套装叠好,放在沙发上;将高跟鞋摆正在沙发前;将长筒丝袜搭在沙发扶手上。
“哎小姐你磨蹭什么呢?快点儿快点儿!”
声音有些欠耐心了,犯急了。
当她赤着双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套间的门口时,那当着她的面发誓只欣赏她的美就已经对老天爷感激不尽了,绝不会碰她一指头的男人,望着她那只有乳罩和丝质短裤在身的白皙优美的胴体,仿佛灵魂出壳,大睁双眼大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那时他已仰躺在床上,身上罩着白单子,头和肩靠着床……
她注视着他走过去,一声不响地上了床,一声不响地也仰躺在他身边。只不过头枕软枕,不靠床头,躺得很平,很直。接着,她自己动手,从胸前除去了乳罩……
他迅速地用手一挡双眼,似乎要不那样,就会被眼前的美惊艳得晕眩过去滚落床下。
她平静地说:“你是有身份的人,你要自重。再召那些不干不净的女孩儿到这里来,我就没法儿瞧得起你了。也别再跟赵娜娜藕断丝连的了,人家都做妻子了,万一破坏了人家的小家庭那是多不道德的事情。只要你肯听我的劝,集中精力把公司管理得更有水平,我自己随时满足你的需要。我配你绰绰有余。而且我十年内也不打算结婚。而且我在这个世界上只身一人,谁也干涉不了我……”
听着她娓娓地说,他的手缓缓地从脸上放下来了。
他突然扑抱住她,抱得很紧很紧,使她透不过气儿。
他语无伦次地说:“哎呀,哎呀我的妈呀!哎呀老天爷呀!你……我……我可没敢有过这种……老天爷看见了,这可不是我……”
同时他心中暗喜欲擒故纵之战术的全面胜利。无论对于政府官员还是商界同行还是他想俘虏的女人,他应用得最天衣无缝的战术便是欲擒故纵。当然,指的是以前。作为一种克敌制胜的战术,近年他已经不太用了。一则政府官员们都太浮躁,都没耐心和他兜什么圈子了,都变得开门见山直来直去一锤定音速战速决了。一句话,都与时俱进了。权钱交易过程的节奏已变得空前的快了,每使他暗觉跟不上形势了,有落伍之忧了。他一“纵”,对方们不待他“擒”,就不愿跟他玩了。现在他对政府官员们常采取的是“苦肉计”,王佐断臂那一招。欲擒哪一位,那就得当机立断,先将存折毕恭毕敬地献给对方。还得说区区几十万元,先请收下一点儿心意;公司最近经济周转有点儿吃紧,人情后补。商界同行们也是如此,不见兔子不撒鹰。至于女人们,当然指的是入他法眼的些个女人们,也都变得空前的聪明了。他那欲擒故纵的战术刚一开始第一招,人家就都看破了,反而嘲讽地说——大哥(或王总)想怎么地明说好不好哇?绕弯子多没劲呀?又不是在演纯情电影……所以常常搞得他挺索然的。没有战术过程太容易获得的“东西”,得到了往往也还是个没劲。往往,虽然一下子就得着了实惠,却没有了情调。自从郑岚成了他的秘书,他内心里对情调的追求又死灰复燃了。对于这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却又动辄支配百万千万巨额款项的男人,在男女关系方面对情调的追求总是伴随着他对战术的应用的。有战术则有情调,无战术则无情调可言。他这么觉得。但郑岚与他以前看得上眼的女人们相比是那么的不同。她一点儿主动性都没有。这令他不敢轻举妄动,令他面临着一种战术方面的考验。思来谋去,别的战术应用起来似乎都没多大胜利的把握。只有旷久不用的欲擒故纵,倒还可以对她翻新一用,于是就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地应用起来了……
那一天这个男人获得了极大的满足,生理既满足,心理也满足。
那一天郑岚并没留宿在他那儿。
两个多小时后她走了,虽然浑身酸软,但还是说走就走了。
她走后,那大获全胜的男人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他细细回想他欲擒故纵之战术的每一环节,认为是自己应用得最高明的一次。在医院里,什么什么手续都替她代办了,忙活得衣服都湿了,却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多么高明的一招啊!其实替她代办那些手续也不至于使他出汗。有医院里的一个熟人陪着他办,一次队也没排,别提办得有多么顺利。出汗主要是由于那一天热,还由于他胖。如果郑岚没有叫住他,那么他第二天会手捧鲜花去医院看她的母亲。总之他一惊艳于她的美丽,就不打算善罢甘休了。再细细回想自己对她说的一番番“实话”,尤其自鸣得意起来。那些“实话”说得多好哇!他对她有着强烈的痛苦的自我折磨的想法,这一点当然必须当面表达给她听——不流露她心里又怎么会知道呢?她不明白不知道,欲擒故纵那岂不是等于白“纵”了么?
但是绝不碰她一指头!
于是陷自己于可怜之境。
于是——哀兵必胜啊!
这个天生是战术家,凡事以成功地应用战术为乐的男人,越是细细地回想,越是觉得每一环节都无懈可击可圈可点而且有情有调的。
自己期待的是一名应召“小姐”,上了自己床的却是“维纳斯”!这还不够有情调么?……
那一天郑岚回到她租住的“家”里,生理和心理两方面也感到极大的满足。
那“家”只不过是一居室,然而厨房和卫生间都挺大,这非常中她的心意。她将她的“家”布置得怪舒适的,名副其实的安乐窝。
她从她老板的床上回归到自己的床,微微蜷着身子,静静地侧卧着,也回想起了某些往事……
她记得她在大学里读书时,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过鱼玄机、薛涛、李慎等几位唐代的女诗人;记得鱼玄机被休出家做了女道人以后,写过一首令唐代的男人们感到惊世骇俗的诗,最后两句是“自当窥宋玉,何必怨王昌”。
她当然知道宋玉是美男子。
美男子就真的那么值得女人们去爱他们吗?
那一堂课后,同宿舍的女生们在宿舍里不约而同地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七言八语,说的全是对世上的美男子们特有意见的看法。
鱼玄机的丈夫虽然称不上是美男子,可是据野史记载,也是位形象很不错的才子名流啊!
结果如何?他把她休了!
她不遭休,她后来又怎么落得个被开刀问斩的可悲下场呢?
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元稹,薛涛爱他多么的死心塌地过啊!又为他写过多少令人唏嘘不止的痴情诗啊!可是他对薛涛,又是抛弃得多么干脆利落啊!
还有李慎,只不过是个小妾,男人死了,却被白居易写诗挖苦得以死殉节!
结论是——美男子大抵都是在感情方面靠不住的,准美男子也十有八九是朝秦暮楚的。
接着她的女同学们还议论到了某些当代出名的美女,于是发现了一条规律,那就是她们最终都嫁给了有钱的男人,而不是什么美男子。都说别看谁谁谁现在嫁给了美男子,那也是过不长久的!
于是又得出了一种结论——金钱美女,理想爱情的铁律。
如此结论一经产生、形成,她们就都将目光望向着她了。
她那一天并没参与讨论,只不过从始至终默默听着而已。
看出了她们的目光里有询问的意思,她庄重地说:“我以后起码要找一个有风度的男人,绝不会因为一个男人有钱就爱上他的。”
于是她遭到了大家的围攻。
她们都说:
“郑岚,那不少帅气的男生有风度的男人整天纠缠你,你怎么对谁都不动心?”
“郑岚你倒说说究竟什么是一个男人的风度?一个男人如果有着百万家产你觉得他缺少风度所以还不值得你爱的话,那么他某一天告诉你他其实身价千万呢?身价过亿呢?身价几个亿呢?还是同一个男人,保准你一下子另眼相看了,原先觉得他缺少风度,那一天也会惊讶地发现他风度十足了!……”
“原先他一唱歌你就想捂耳朵,那一天你也会觉得他嗓子虽然天生不怎么好,可是唱歌的表情极好,使你爱看!……”
“原先你觉得他个子太矮,那一天你一定会刮目相看,认为他那样一位男士,个子再稍高一点儿反而会让你看着不对劲儿了!……”
“郑岚郑岚,你认为比尔·盖茨有风度么?如果他也算有风度,那么这世界上一半以上的男人都有风度了!如果你说他没风度,那么天底下的女人都会觉得你眼睛有问题的!”
对她们的围攻她当时冷笑不已,觉得她们全都俗不可耐,她们的思想都很下贱。
她又想到了她爱过的那一个县委副书记的儿子,万分庆幸自己没成为那帅哥的妻子……
她还想到了自己自从成了王启兆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的秘书以后陪他接待过的形形色色的男人——处长、局长、更高职位的政府官员、文人、大学教授,所谓社会名流,他们在他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面前,往往也是何等的姿态猥琐!他们奉承他,称颂他,取悦他,为的仅仅是哄他个高兴,达到他们各自的利益目的。那种时候情形恰恰相反,有权的男人在有钱的男人面前变得挺卑微。即使表面仍装出矜持种种的样子,言谈举止之间所暴露的心理迹象还是特别令她这个有钱的男人的女秘书感到厌恶。尤其是那些处长以上的“公仆”们,他们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约见他!他们和他相聚的时间大抵定在晚上八点以后,而且大抵是在某处诡诡秘秘的地方。他使一个眼色,她就心领神会地回避开去。那种时候的情形根本不像他经常在她面前抱怨的那样——似乎他这个有钱的男人在有权的男人面前得装三孙子。不,根本不是那样。起码,他是交易双方绝对掌握主动的一方,因而占尽了心理优势。他甚至肆无忌惮地出言不逊,还以弦外有音的话语要挟过他们。她听不大明白他的话的弦外之音,但却能听出来他确实是在要挟他们。结果便是有权的男人在他这个有钱的男人面前不知所措噤若寒蝉了。那种时候她这位秘书心里觉得很痛快。因为她一直想做而又做不到的事情,他替她做到了,仿佛他替她做到了,也等于替她报复了那个县委副书记的儿子,并且间接地报复到了那小子的是县委副书记的老爸头上了似的。于是她又一次忆起当年女大学生宿舍里展开的那一场讨论;于是在她眼里,在王启兆这个有钱而又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男人和些个不但有权还有大学以上文化程度的男人们之间,倒真的显得她的老板王董事长王总王启兆先生更有气质,更有风度,更有男人的一股子自信了。而且,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看去也似乎哪儿都怪顺眼的了。起码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一个丑男人了,更不像他自己形容的那样女人一不小心看了一眼就后悔。那时,她曾细细地端详他,觉得在他的那张黑不溜秋的脸上,五官其实也没有什么长得特别不对劲儿的地方,只不过太一般化罢了……
然而以上一切原因,或者说以上一切她对他发生的心理变化,并非是她主动委身于他的真正原因,更不是全部原因。
真正原因或曰主要原因是,他的欲擒故纵的战术诱发了她那种女人往往都难免会有几分的争风吃醋的心理。
她这个漂亮的小女子竟吃起那个也做过他的秘书叫赵娜娜的女人的醋来了。赵娜娜比她大三岁,自然不如她漂亮,也不像她那么白净,但也是一个挺受看的女人。身材比她丰腴,因而比她多了几分性感。一笑,便习惯于将头一扭,手背掩口,特媚,特女人味儿。
是的,连她自己也始料不及她竟会吃她前任的醋。
仅仅吃赵娜娜的醋还则罢了,她居然还吃那个他召至的“小姐”的醋。由那个“小姐”,她臆想出了形形色色和他上过床的女人。
于是她不禁每拿自己和赵娜娜比,和那个浑身透着股子俗气的“小姐”比,和自己臆想出来的形形色色的女人比。
越比,越觉得自己才是更令男人朝思暮想的女人。
然而他身边就有她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却偏和已婚了的赵娜娜藕断丝连偷偷摸摸!他却偏召那么下三烂的“小姐”来解饥解渴!
这反而使她感到被漠视了似的。
“我绝不碰你一指头!”——他这一句当着她的面所发的誓言,反而对她具有了侮辱的性质似的。
大多数女人都难以经受住这样的一种考验——是她老板的男人对她表现出对美神般的崇拜;而且他话里话外地告诉她,她是他的梦中情人;而且他在她面前时时显得备受欲火的煎熬,处境十分可怜的样子——但是却宁肯去和别的女人做爱!
这种考验对于女人的严峻性在于——它使心理原本很正常的她们也往往开始怀疑自己对于男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具有吸引力了,也开始怀疑那个是自己老板的男人他对自己的赞美之词究竟是不是发乎真心了……
我偏要试你有多大的克制力!
我偏要看你碰不碰我一指头!
我偏要让你的誓言自行瓦解!
我又没逼着你非得对我发那样的誓言,是你偏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要是还不采取点儿措施,倒好像我不是女人而是女巫成心以诱惑男人并且以折磨男人为能事为快事似的了!我才不担心那一种该诅咒的罪过呢!……
以上一些她的心理变化,也是促使她主动委身于他的原因。当然那也不见得便是真正的原因,不见得便是主要的原因,总之毫无原因她是不至于做出那样的事的。哪一种原因才是真正的原因才是主要的原因,是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的。但综合起来,应该算比较全面了。
那一天夜里,这漂亮的小女子郑岚和那其貌不扬的男人王启兆一样,也沉浸在大获全胜的得意之中。两个人双方面都得意,不同的是,仅仅是——他有点儿累,她有点儿疼。从战术上讲,如果她的做法也可以称作是一种战术的话,那么他获得了欲擒故纵的胜利,而她获得了兵临城下的大捷。当然,她并不认为自己运用了什么战术。在她,那只不过是一次放纵的行为而已。从小长到大,她还一次也没放纵过自己。一向循规蹈矩,言行谨束。岂止是放纵了一次而已呢,简直就是放浪形骸呀!当她内心里如此这般地评论着自己的行为时,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同时她想,放浪形骸的感觉真好!那感觉当时像是坐上了过山车。一忽儿直上云霄,一忽儿俯冲疾下,惊眩刺激而又有快感。以前我是为谁时时刻刻地谨束着自己呢?她自问却不能自答。为以后成为自己丈夫的某个男人么?鬼知道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鬼知道他在成为自己丈夫之前,是不是也时时刻刻地谨束着自己!倘并不,倘他放浪形骸如家常便饭,那自己岂不是很亏么?倘他成为自己的丈夫以后依然故我,那么自己一向对自己的谨束要求,岂非不但是很亏的事,而且还是很愚昧很冤屈的事了么?这么一想,她为自己勇敢的行为找到了完全正当的理由,并且,责备自己觉悟得实在是太晚了!尽管没有什么情调可言,没有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铺垫,但单是那一种纯粹的生理的快感,也足令她死去活来的了。唯其纯粹,反觉满足得无以复加。好比自己是一口井,在两个多小时内被他不管不顾地将水抽干了,见底了。而这会儿,井水又渐渐地从井底渗将出来,渐渐地向上漫,渐渐地漫得比原先的水位还高了,而且,水质是更加的清澈了。于是整个身心感到极度的轻松。像血管里流着的是百分百的新血了,从许多新生婴儿的血管里抽出来再注入到自己血管里的那么一种新血。研究生毕业走向社会以后,具体说是到了北京参加工作以后,她每听到某些男人们聚在一起不知羞耻地说,黑暗中做那种事,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哪一个美女,怀里搂抱着的便像是谁了。她听了总是会红着脸低下头去,内心里替女人们发出着强烈的抗议。当她上了他的床以后,竟也随手将床头灯关了。她那么做是很下意识的,因为起初她毕竟还是有几分本能地感到害羞,尽管自行脱下衣服时脱得那么毅然决然,义无反顾似的。而这会儿,她恍然大悟“梦中情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一切传媒都在公开地津津乐道那四个心照不宣的字,那么谁在现实的生活中活学活用又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呢?既然男人们奉为经验,那么女人何以不可?她觉得那果然是一条好经验。尽管有点儿自欺欺人,但却使那一种纯粹生理上的快感变得似乎也不纯粹是生理上的了,而也有几分像是心理的了。好比盲人吃大排档,只要自己想象是在大快朵颐地享用满汉全席,真正的区别在盲人那儿就不是太大了。
一名学子,尤其一名女学子,如果她在校园里是一名太过纯洁的女学子,那么社会对她的反面教化是易如反掌的。如同一只羽毛纯白的鸽子或别的什么鸟儿,一旦飞过烟囱林立空气污染严重的工业区的上空,一旦落在那些遍布污染粉尘的屋檐下或阳台上,羽毛没有不变色的。渐渐它会习惯于自己的羽毛由纯白而附着了污点,而变灰而渐渐变黑。即使还有几茎羽毛没那么变,它往往也要用自己的小嘴儿将其鹐掉。比较起来,倒是那类在校园里不怎么纯洁甚至完全丧失了纯洁的女生,闯到社会上以后反而少有判若两人的行为。因为社会照例要对她的纯洁实行彻底的解构之前,她早已自行地将它解构得很彻底了。她放纵也放纵过了,她叛逆也叛逆过了,她玩世不恭也玩世不恭过了,于是无悔,于是无畏,于是一往无前。然而漂亮的有硕士学位的无亲无戚孤身一人的郑岚这一个农家女,那一天既没有打算从此将自己的人生和那一个叫王启兆的其貌不扬的是自己老板而又在自己面前时时显得很卑恭的男人的人生拴结在一起,更没有打算长久地成为他的女人,无论是妻子还是情人……
那只不过就是一次放纵的行为。
起于争风吃醋。
止于胜利的得意和生理快感的初尝满足。
还有,自己对自己的勇敢和果绝的正面评价。
以及自己背叛了自己的自信。
人有时确乎能从而且需要从自己对自己的背叛之中树立另类的自信,那自信被自己感觉到时,人是很惊喜的。那过程倘还伴随着历险般的激动和刺激,人是不会疑问自己的行为究竟值得不值得的。
那一种自信的鼓舞往往超过于别人们对自己的称赞作用。
而且又往往地,想要再经历一次……
……
那一个仲夏之季的夜晚,在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开业典礼隆重、排场而又一切顺利地大功告成地结束以后,在他们自己为自己保留的那一套全度假村最高级的房间里,在同浴之后而又同床共枕的时候,她早已不再关床头灯了。她早已习惯于在柔和的光线之下接受他的五短身材接受他树皮一般黑的肤色接受他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了。并且,也早已习惯了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接受他对她的身体的一切亲爱了,她仍每每令他神魂颠倒忘乎所以。而她也早已开始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来重新看待他了。如果不以过分苛刻的爱情标准来衡量的话,那么可以认为他们确乎已是一对彼此爱着的男人和女人了。情人还是妻子的问题,在她那儿早已不予考虑了,是什么她都很心甘情愿的了。而在他那儿,每项重大的决定和举措,都基本上是出于对她的责任和唯恐使她失望将来可能会对不起她的种种考虑。这些想法有时他对她说,有时不说。说或不说,出发点都是那样。她则有时问,有时不问,问或不问,都完全相信他的出发点是那样的。即使忍不住问,那也只不过是担心他太为她做什么冒险的孤注一掷的事,怕他太急于求成而事与愿违。只要她问,他则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并且特别虚心地倾听她的看法。只要她提出异议,他采纳她的意见时每次都是心悦诚服的。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神明在助他们,直到那一天为止,一切事情对于他们皆呈现着良好的征兆,顺利得不能再顺利。用他的话来说,一切都按照他们的计划和意愿去发展,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土地在升值,房价在上涨,他们原有的固定资产在翻倍。旅游业休闲的消费方式正被大经济环境所拉动,他们的金鼎休闲度假村前景看好,未来光明,这一点几乎也是没有什么疑义的了。几天前,他们甚至还谈论过公司要不要上市的话题。那似乎也不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因为全中国几乎所有的省份都在热忱地支持民营企业上市,这个北方省份自然也不甘落后。但是最后他们统一了意见,都从头脑中彻底打消了那种念头。她心疼他,不愿他由一个男人而变成一家上市公司的辕马。他自己也不愿变成那样。他们还是觉得最初的打算更明智也更好——还清贷款,卖光资产,然后携几千万美元出国去,安享富有的一生。她的思想在和他同舟共济的过程中,又有了一些转变。那过程使她近距离地看分明了许多丑陋。丑陋之中最丑陋的,乃是权钱的交易,权色的交易,钱色的交易,权、钱、色的交叉交易。也使她看分明了,这社会像江河湖海一样,分出着一层一层不同的水层。深浅不同因而水压不同,于是又分出适应不同水压不同水中光线和温度的各类水族。生存在浅表水层的水族们,那是根本看不到深水层里时刻都在发生着的彼此依赖又彼此提防、彼此利用又彼此合作的生物链现象的,其危险远比浅水层里的危险现象更多,不动声色的凶恶事件也更多。他像一条早已适应了深水层的鱼,引导她这一条小鱼也一米一米地潜游到了深水层。起初她这一条只适应在浅水层中生存的小鱼,被深水层的种种现象吓坏了,一次次的惊心动魄。她也曾一度觉得他这一条鱼是一条可怕的怪鱼,但是亲眼目睹了他在深水层所施展的种种堪称高超的生存本领以后,她逐渐地钦佩他了,逐渐地崇拜他了。她头脑中也曾产生过一种特别自不量力因而特别冲动的念头,那就是通过利用他而向那社会的深水层发射一枚鱼雷,炸得水柱冲天,过后看形形色色一般人们在社会水域的表面轻易看不大到的深水层的丑陋水族仰翻漂浮,或死或伤,解解自己这一条浅水层的小鱼的心头之恨。我们都知道的,特别适应在深水层生存的水族们,总是以丑陋凶恶的家伙居多的。而她那一种狂妄的念头,乃是一个平常发现的丑陋有限,一下子猛然发现了太多丑陋的人内心里的必然反应。尽管他一向伪装得像是一个头脑简单,胸无城府,凡事喜欢直来直去的男人,但实际上却是何等的睿智啊!某天他同她进行了一次严严肃肃的谈话。他告诉她,她头脑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他承认他自己的头脑里也曾产生过同样的念头。他说那很愚蠢。那除了是将自己当成一颗自杀炸弹,不再意味着别的什么。他说:“你既然打算那么做,你现在就可以做。你对于我本人和公司里的事,不是已经了解得不少了吗?你去公布某桩内幕吧,那么我必定完蛋了,那么许许多多的人,也必定会因为我完蛋了而跟着完蛋了。如果这么做真的能使你感到痛快和解恨,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按照自己的打算去做呢?”而她承认她不忍。沉吟片刻,抬起头看着他又说:“我已经有点儿爱上你了。”“但是我爱你爱到了事事处处为你着想的地步!不是为了你,我现在做的一切又何必?我身上有几国护照,我哪天携一大笔巨款出逃就像出国旅游一样容易!”
她知道他的话绝对不是夸大其词。
她感动了。
她噙着泪偎在他怀里了。
而他温柔地搂抱着她说:“痛快了,解恨了,那又怎么样呢?一批人完蛋了之后,一切现象还会继续存在。适者生存!适者英雄!有些事我为什么不避讳你不隐瞒你呢?就是要引导你看分明了啊!你看分明了,适应了,具有了利用那些现象的经验了。我才好倚重你,你才能当好我的高参啊!我们的方式方法那肯定是全都摆不到桌面上的,但是你总不至于因而也怀疑我们的目的是良好的吧?我们得感谢那些现象啊!没有那些现象存在着,可以被我们加以利用,我们的目的又怎么能够达到呢?……”
于是她向他发誓,再也不起那种对他们来说十分可怕的念头了。
她也说到做到了。
在那一个仲夏之季的夜晚,他们的关系已经可以说是一种爱人加同志的关系了。
是的,若仅仅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当作爱来分析的话,他们已不但彼此爱得很铁,而且彼此爱得相当无私。他们的关系证明,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之间,真爱是完全可以发生的。只要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除了其貌不扬,还有令一个漂亮的女人另眼相看的方面。哪怕那一方面或那些方面,只有她一个人的眼看到了……
他们因为共同的目的而堪称同志,志同道合。
在他们那一种同志关系中,他有时候是导师,有时候是良友;她有时候是学生,有时候是高参。
现在,他睡着了。
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时候,在这一处一切一切都那么气派那么崭新的度假村里,在此处一套最高级最隐蔽的房间里的舒适的卧室里,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忧患之事妨碍他高枕无忧了,起码相当长一个时期内大约没有。
他的一条手臂搂在她腰间,偶尔发出几声鼻鼾,睡得很香。
而她点燃了一支烟,缓缓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吸着。
不是由于她的头脑里还有什么烦恼她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不,不是的。
她也和他一样,身心大为轻松,了无忧患。
她在思考如何调动她已积累得挺丰富的经验,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条件,为身旁这一个男人进行一番空前的包装。
既然他不反对;既然她自信能够做得效果良好;既然他们都一致认为也有必要那么做一番,那又为什么不开始思考如何去做呢?……
……
不久,关于本省儒商式民营企业家王启兆的又一轮宣传报道开始了。先是在报上,后在电台广播里,再后在电视里。主持节目的人遗憾地告诉观众王启兆先生本人特低调,无论如何也不肯在电视里抛头露面,并惟妙惟肖地学他的表情以他的语调说:“我很丑,形象太对不住广大人民群众,所以还是不公开的好。但是我很善良,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那就是一个人若在商界成功了,应该对时代心怀感激,应该慷慨地回报社会……”
这一段话,或曰这一段王启兆语录,还配以敲键盘的声音,作为字幕哒哒地打出在电视屏幕上。
毋庸赘言,这样的话,使王启兆这一个名字,像当年台湾的歌星赵传那般倍显亲和力。
当然,如今的年头,对于收买公众的好感,一个人只有话语的声明是不够的,还要有实际的行动才行。
主持人替王启兆先生宣布——他力争在三年以后建立中国最大的一笔个人慈善基金,而那很可能是几个亿。那时他将不再做企业家了,而要集中精力为弱势群体多做慈善事业了……
不少收看了那一期访谈节目的人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至于嘉宾,自然是本市相当权威的经济学专家、管理学教授、大学里人文学院的院长什么什么的。他们从多种视角分析和诠解“王启兆现象”,认为这标志着本省翻开了社会文明的新篇章。总之各言其是,头头是道……
接着出了一本《王启兆传》,是由本省的几位报告文学作家合著的,销得不错。
那名最先报道王启兆的小报女记者连同她的那一篇报道文章一并获奖了。当天郑岚代表“大哥”请“妹妹”吃了一顿饭,送了她一台笔记本电脑……
转眼到了年底,市民营企业家协会改选——王启兆理所当然地被增选为副主席……
之后省工商联改选,据说省里有领导打了一个表示关心的招呼——于是他也理所当然地被增选为省工商联副主席了,而且得票率很高……
他成为市政协委员了……
没有什么人怀疑他必将在下一届省政协会上被增选为省政协委员……
本省本市各家银行的头头脑脑,纷纷主动邀请他吃饭——席间无不真诚表示:如果他需要贷款,请对他们当头头脑脑的银行予以考虑。对于他们,储蓄额的增加是业绩突出的证明,贷款额的增加那也同样是的啊!否则,银行不黄了吗?!
把钱贷给他这样的民营企业家,他们放心啊!
而他对他们的主动反应却不太积极。他说他的公司资金周转很良好,根本不需要贷款,起码目前还不需要。似乎仅仅是觉得对人家的好意若不重视,有失礼貌,最后才轻描淡写地说:“那过几天就贷个八百万一千万的吧。民营企业家和银行,有互相支持的义务嘛!”
对哪一家银行都是按这个既定方针来答对的。
不久公司的账目上又有了几千万了。
在别的省市所拖欠的银行贷款,也终于可以还上几笔了。
他这个人却变得有点儿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他每次去接受那些新的头衔新的荣誉,总是说:“对不起,诸位对不起!我很忙,我太忙了!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王某人的抬举!……”
然而实际上那些日子他和她过得都很惬意,很轻松,很悠闲。
他甚至说服她不必对度假村的管理太过操心,亲力亲为还唯恐不周似的。
在他的说服和宣传诱导之下,她欣然陪伴他前往欧洲诸国旅游了一遭,究竟都去了哪些国家哪些城市不必细述,用他的口头语来说那就是——“总而言之,应该观光观光的地方都去了。”事实上那些国家那些城市他早已去过,然而此次再去心情迥然不同。以前是陪官员们去的,陪大小银行行长们去的。他们一路游山玩水、吃喝嫖赌,并为情人购物;而他一路买单、结账,像仆人或随从。他们尽享快乐,而他从没真正快乐过。这一次他的目的主要是陪她,让她开开眼界,也让她亲身体会体会富人是怎么旅游的。他带领她逛巴黎的时装店,任她选购了几套高级时装;带领她逛瑞士的珠宝店,买了一枚几万美元的钻戒送给她;陪她乘游艇,潜海;陪她坐了一次真正的过山车,使她体会到了另一种“要飞起来了”的感觉……
那次欧洲之行意味着他对她的体恤、奖赏。
她策划使他成为省政协委员,她的策划即将实现了。是不是政协委员他本觉得没什么的,但由此而带来了几千万的贷款,那可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大业绩!当然应该受到奖赏。
他们在英国的乡间参观了几处小庄园。那些庄园本身的古典,以及周围风光的旖旎,环境的优美,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他信誓旦旦地答应她,以后将为他们自己在英国买下那样的一处小庄园……
归来后,她脱下时装,收藏起钻戒,换上西服套装,当天就又进入了金鼎休闲度假村经理的角色。而他翌日则到外省去了,公司在外省还有一处楼盘即将封顶……
他们的大计划正在实现着。
两人都觉得越来越看清它了,也越来越接近它了。并且,已分明再没有什么阻力能破坏它的成功了。
为了它,他们都倍加投入地做好每一桩事情。
有几天夜里,她接连梦见自己成了英国某庄园的女庄主。
那夙愿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向她招手……
在这一个除夕的晚上,金鼎休闲度假村车水马龙。白天下了一场大雪,度假村处处银装素裹,堆琼砌玉。天刚一黑,彩灯齐亮,将雪缀枝头的树以及石、桥、亭、廊映得翻红涌绿,恍若天宫,煞是美观。来客中不但有本省市人,还有南方各省市人,亦有香港、台湾、澳门等地同胞,并且有不少亚洲、欧洲别国的游客,都是慕名前来中国这一座北方大市赏雪的。半数以上的房间,在元旦前后就已经被预订了,客房特别紧张了。有些省城的人,驾车碾雪而至,情知是住不上房间了,各处走走,观赏观赏,留几张影,拍几盘带子,吃顿饭饮阵茶,也就只有原路而返了。
事实上自从入冬以后,确切地说是下了第一场雪以后,金鼎休闲度假村就一直热闹着。形形色色的人士纷至沓来,从总经理郑岚到每一名服务员,终日迎来送往,几无暇时。
冬季的金鼎度假村,美啊!
怎么能不美呢?怎么能不美得特别呢?想想吧,地下温泉被用粗口径的管道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引入到人工湖中,再分成若干支流,引入到各条人工河中——温泉水“遭遇”冰冷的山泉水,山泉水该结冰也不结冰了;温泉水该是热的也大降其温了;两种都是天然的水汇在一起,生出一派雾气,如纱如绢,飘移水面之上,缭绕度假村各处,白日如云霭,夜晚似梦幻。彩灯一映,又似流霞自天坠落。由于温泉的作用,湖边上河两岸的土壤,并没因为是冬季了而冻了一层硬壳。土壤的温度、湿度、松软度,一如清明前后的南方大地。所以某些比较耐寒的草仍碧翠着,比较耐寒的花如菊花、迎春、腊梅,便都在冬季里争妍斗艳。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反而比夏秋季节开得还妖娆。湖面上河面上,一片片的莲花荷花也婷婷地开着。老板王启兆曾说:“不要往水里弄那些花了吧,白费心思,开不了的。”郑岚却固执地说:“只要水温合适,也许能开,试试看。”并没抱太大指望,居然开了,于是成为一处北方奇景。水温既合适着,鱼也能在露天的水里活着了,而且活得优哉游哉。还有那些由专人饲养的鸳鸯、天鹅、仙鹤、孔雀,或浮游水上,或目中无人地徜徉岸边,令人惊异。那些禽类都已被喂熟了,想飞,也只在度假村上空盘旋着飞几圈,绝不远去,怕自己找不到食,挨饿。还有一处露天的游泳池,保持着温泉水本身的温度。不愿仅仅在房间里享受温泉的男女,则可在游泳池里一展泳姿。都是冬泳,那可比在冰封的江面上凿开一片冰,冰上水中坚持不了一会儿就冻得龇牙咧嘴的那一种冬泳舒服多了,也惬意多了……
还有那些彩灯,王启兆白天曾吩咐,将它们上边的雪全都清除干净。郑岚反对,说根本不必多此一举。天黑后它们一亮,效果确实更佳。整个度假村,流霞溢彩,丽光摇曳,令人意醉神迷……
除夕之夜,排开那半数以上预定了房间的外省市、港澳台以及外籍游客不论,本省人士,凡来了并且顺利入住的,大抵都持有贵宾卡。那贵宾卡又分为钻石、黄金、白银、嘉友四个等级。不消说,所谓“嘉友”卡,是最等而下之的。事实上郑岚早已向“嘉友”们发出“通告”信函,婉言提醒春节期间千万不要来凑热闹,免得来了也住不上。“嘉友”们倒也识趣,除夕那天没几个来的。来的基本上都是持有钻石、黄金、白银三种贵宾卡的人士。是的,他们都是人士,不是一般的人氏,更不是人民。“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将古代的这两句诗改一下,改成“迎送皆富贵,门前无百姓”,那么便是这个除夕之夜金鼎休闲度假村气派的大门前车水马龙的情形了。
百姓们都知道金鼎休闲度假村绝不是他们可以靠近的地方,何必靠前去讨嫌,并被保安们驱逐呢?他们也不会在对面的马路两旁摆摊,因为绝不会有开往度假村的小汽车停下来买他们卖的任何东西。到金鼎休闲度假村的人,都是从来不买摊上的东西的。不论他们卖的时令瓜果比省城市场上卖的新鲜多少,也不论他们手工制作的那些农家物什多么具有特色,从省城驾车往金鼎休闲度假村驶来的人们,对之都是不屑于看上一眼的。
金鼎休闲度假村,它虽然在地上,却并不意味着便是在人间。因为人间的众生,是根本没法儿想象人在其中的享乐情形的。它简直是为人间的神仙们所建的。在人间,有权为“神”,有钱为“仙”,有色为“仙女”,“神”“仙”及“仙女”们,既化形为人,劳其形于人间,那就也得看个休闲的去处不是?
真也难怪小魏对它所怀的那么强烈的好奇心了!
真也难怪张副队长、小刘、小孙他们到了门口都没能进去一下的恼火和沮丧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