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四章
“爸爸!”
刘思毅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郎挤开接机的人群,迎至隔离栏前,向他招手不止。他明知道那是他的女儿小玥,但是却不愿多看她一眼。他微蹙着眉,垂下目光,大步流星地绕出了隔离栏。
女儿的衣着令人极为不满。她内穿黑色西服套裙,外披黑色轻薄风衣(披在她那平衡木般水平的双肩上,用一只手斜拽着一条空袖子)。西服套裙短到膝盖以上,而以下是两段白皙的裸腿,再以下是一双黑色的高靿靴子。头上,则兜颊系着黑纱巾,眼戴一副宽边的黑墨镜,在下颏和西服的第一颗扣子之间,又呈一小片菱形的白皙,是她的颈子和一小片胸脯。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此话不假。
当律师的女儿是使当省委书记的父亲经常犯愁的一个“老大难”。
刘思毅总是担心女儿给他捅出什么始料不及的“娄子”,幸而至今还算平安无事。
他走至机场大厅的自动门那儿,未觉小莫和女儿跟上来,就站住了,回头寻找——但见众目睽睽之下,女儿拥抱着小莫,不分鼻子不分口地在小莫脸上一阵乱吻,还故意吻出咂咂的响声,连他站在自动旋转门那儿都听到了。而人家小莫左手拎着一只大旅行包,右手拎着一只方正的文件包,只有任其随心所欲。周围的人们,皆对他俩侧目而视,目光中颇有不以为然的意思。
刘思毅一气,独自迈出了旋转门。他踱到门外想吸一支烟,那是他每次下飞机的急需。一摸兜,没烟。除了开会,平时他的烟盒掌控在小莫那儿。限制他的烟量是他夫人给予小莫的特权。小莫考虑得很周到,拎的旅行包特大,他的呢大衣连小莫的棉大衣,都在机上卷放进包里去了。刘思毅只得忍着烟瘾,原地走动不止。除了家人,他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回到南方来了。所以,小莫为了保密起见,只得通知他的女儿小玥来接他俩。
片刻,小莫和小玥也出来了。小莫推着方便车,女儿走在小莫身旁,倒好像小莫成了她的一个跟班。
女儿说:“你们等这儿,车在停车场,我去开过来。”
说罢,扬长而去。一阵夜晚的轻风,将女儿风衣一边的衣襟吹得飘起来,使她的背影看去像只折损了一翼的黑鸟。
刘思毅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莫默默递给他一支烟。
刘思毅吸了两口烟,低声道:“小莫,对不起啊。”
小莫明白,他是在替他的女儿向自己道歉。
小莫就说:“她那样子跟我都十多年了,您也别太看不惯,该习惯的就得习惯。”
刘思毅不由得问:“那么,你早就习惯了?”
小莫耸耸肩,意思是——我不习惯,又有什么办法?对于刘思毅而言,秘书小莫,都快成了他的一个家庭成员了。他儿子久已入了法国籍,而且已婚为父,隔两三年才回国探一次亲。当年女儿大学毕业后,也要跟随一名相爱的男生到法国去,被他坚决地阻止了。他不愿看到女儿步儿子的后尘,也入了法国籍。尽管法国是欧洲诸国中对中国最为友好的国家,但一位中国高干的一儿一女倘都摇身一变成了外国人,那他还是会感到一种难言的尴尬的。结果,女儿不但出国没出成,连称心如意的对象也吹了。后来,自然还是结婚了,但那婚姻很短命,离婚离得也很自然。离了婚的女儿,不知怎么一来,从某一天开始,将小莫当成了最值得亲爱的同龄男士。越是当着他这位身为省委书记的父亲的面,越是对小莫动辄肆无忌惮地表演亲昵。他倒也能看出,女儿对自己秘书的亲昵,在很大程度上体现着对他这一位父亲的变相的抗议。但这样一来,对人家小莫太不公平了。为此,他甚至征求过夫人的意见,打算不让小莫再当自己的秘书了,替小莫早日安排一个适当的职务。夫人却一听就大加反对。
夫人明察秋毫地批评他:“小莫一旦离开了你,你还哪儿找一名你那么信任那么满意的秘书?咱们女儿对小莫怎么了啊?不就是亲昵了点儿吗?我怎么就不像你那么看不惯呢?女儿她内心孤独你了解吗?就不许她拿小莫当成个哥哥似的人对待啊?我看她正是那样。不为过。”
刘思毅反驳道:“除了亲妹妹,我另有好几个表妹堂妹,她们从没对我那样过。”
夫人据理力争:“你年轻时那是什么时代?现在什么时代?我看他们年轻人之间那么无忌无讳的,挺好。”
刘思毅便无言以对了。
分明是夫人向女儿“出卖”了他,有次女儿来到他们夫妇这边后,半真半假地问:“爸你什么时候不让小莫当你秘书?要做决定就趁早。我就等着小莫不是你秘书那一天,我好正式追求他!”
夫人在一旁窃笑。
每当女儿向他的双重权威进行挑衅,夫人总是怪开心的。
“放肆!”
他当时也只有怒斥一句而已。三分真怒,七分佯装。在官场上,他口中还从没说过“放肆”二字。待官越做越大,也越不敢说了。有时特怒,拍着桌子想来那么一句甚至比“放肆”更显威严的话,如“混账”,但在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时,又强咽回去了。所以能有种机会在自己家里怒斥女儿一句“放肆”,他反而会有种挺舒畅的感觉。
但此后,他彻底打消了结束小莫秘书工作的念头。
他的念头,竟连小莫也知道了。女儿告诉的。
有次小莫对他闲聊似的说:“我离开您,我没什么不能适应的。而您离开我,一段时间内您的脾气恐怕都会变得不好。”
他说:“同志,未必吧?”
心里边却不得不承认,小莫的预见,很可能是对的。
小莫这名跟随了他十余年的秘书,不但已无形中成了他这位省委书记公仆角色的一部分,有时候简直还成了他的思想意识的一部分,而且是“活”的思想意识的那一部分。每当他面临某些堪称“思想方程”的僵局时,小莫一向乐于奉献别出心裁的解决方法让他参考。那是一般大公仆秘书们轻易不敢、敢也无以奉献之事。小莫不仅敢,不仅奉献得主动,还确有高妙之处。
刘思毅任省委宣传部长时,起初和省内文艺界人士的关系颇为紧张,这使刘思毅很苦恼。某日小莫就从家里给他带去了两盘电影光碟。一盘是德法合拍的《罗拉快跑》,一盘是苏联拍的《列宁在1918》。
刘思毅说《列宁在1918》他看过。
小莫说:“红色经典,温故而知新嘛。要看,那就最好先看《罗拉快跑》。”
刘思毅知他别有用心,也没再说什么,下班时将两盘碟片都带回家了。按照小莫的建议,接连看了两个晚上。夫人郝淑敏陪他同看。
郝淑敏关上电视,将盘退出以后,刘思毅说:“我明白了。”
他的语调听来隐隐有几分激动。
郝淑敏扭头看了他一眼,奇怪地问:“又不是什么思想玄奥的电影,谁看不明白?”
刘思毅笑笑,起身到书房去了。
他独自在书房里待到半夜……
两天后他以宣传部长的名义发出了一批请柬,邀请本省老中青三代文艺界中的代表人物共度周末——上午看两部电影的光碟,下午开茶话会,并共进晚餐。
《列宁在1918》唤起了老文艺家们的怀旧心理,而《罗拉快跑》则带给中青年文艺家们不少文艺观念的启示。那部德法合拍的电影扣人心弦——女主角罗拉必得在半小时内带上二十万马克到她男友指定的地点去交给他,否则他性命不保,但罗拉没有二十万马克。第一她要想方设法搞到那么一大笔钱,第二她要在剩余的时间内将钱交给男友。所以她争分夺秒地快跑,在全片中重复跑了四次。每一次都因途中遭遇到了不同的细节而使结果截然不同。情节未变,细节一变,结果即变。
刘思毅在茶话会上作了发言。他是最后一个发言的人。
他说:“列宁在电影中对高尔基说了这样一句台词——‘我们的科学家和文艺家,应该得到的不仅是面包和一双鞋,而是比这些多一千倍的东西!’我联想多多。我认为,无产阶级在夺取政权以前,他们所享有的人类文化的资格是极为有限的。在夺取政权以后相当长的时期内,无产阶级其实处于文化自卑和文化孤独之境。一九四九年以来,如果说我们这样一个国家在文化方面犯了一次次今天看来愚蠢而又固执的错误,那么除了冷战导致的国际压力,另外相当主要的原因,依然是缘于文化自卑和文化孤独。我们有五千年悠久的文明和三千多年辉煌的文化,但那都是祖先的成就。今天面对西方的强势文化,难道我们并不自卑并不孤独吗?难道我们真的像我们竭力表现的那么自信吗?在此种历史阶段,政治所能给予文艺的自由程度,又怎么能是文艺家们所希望的那么多呢?故我这一位宣传部长对诸位的回答就是——你们理应获得的创作自由当然应该比现在多得多,但现在我只能给予诸位现在这么多!我和诸位都好比罗拉。对这个国家,我们的目的都是良好的。诸位不是全都明白经济不能发展太快的道理吗?那么文化就可以飞快地发展了吗?只图快不一定是好事吧!《罗拉快跑》不是证明了这一点吗?经济发展失控,政府是会翻船的。而文化自由的前途是思想自由。十三亿多人口呢,社会问题多多,就是有心给予诸位你们所希望的自由,面对现实,敢么?我们的文化神经仍很脆弱,脆弱就敏感,敏感就有所不敢。所以诸位,在我和你们之间,更应该理解万岁!我多包涵你们一点儿,你们也多体恤着我一点儿。中国总之还要进步嘛,让我们共同熬过此阶段嘛。我当年在大学里是学中文的,所以我现在经常出于本能地维护大家。但如果诸位对我还是极为不满,那么我辞职!可诸位真的认为,如果本省换了一位宣传部长,你们的创作限制就一定会少了吗?只要你们中有一个人举手说——‘会那样!’我明天就向省委递交辞呈!”
片刻肃静之后,响起了长时间的掌声。
人是奇怪的动物。
有时候你虽然没有给予他们实际所要,只说了某些话给他们听,但他们居然也知足,还为你鼓掌。
“做不到,话还不能说到吗?”——所以古往今来,在中国的民间,才有如此简单又明白的行事经验。此经验全世界通用。偏偏中国官场上的许多人,不敢那么很个性地去说。甚至,早已不会有点儿个性地来说话了。刘思毅那日有点豁出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地说了,满堂为他的勇气鼓掌……
自那以后,刘思毅开始对自己的秘书刮目相看。他非常感谢自己大学母校的一位校长向他推荐了小莫给他当秘书。论起来,他和小莫还是校友关系。而且,小莫也是学中文的。
就连小莫现在和他女儿小玥的关系,人家小莫也处理得特别高明。不知小莫采取了一种什么策略,居然使他的妻子成了小玥的亲密女友。而这么一来,刘思毅对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秘书的关系,才终于不太担忧了,只剩下对女儿的看不惯了……
刘思毅吸完一支烟后,小莫赶着问:“再来支?”
刘思毅点了一下头,小莫就又递给他一支烟。趁他吸第二支烟的当儿,小莫向北方那边报过了平安。
刘思毅说:“也给慧芝书记报个平安。”
小莫用手机联系了多次,没通上话。
刘思毅又说:“那再详细问问办公厅,今晚哪位领导值班。”
小莫踱到一旁去,一会儿走过来向他汇报,说没有哪位领导值班,但各主要部门,都有两个人在守着电话,以确保每个电话有人接听。
“办公厅说,是慧芝书记这么安排的。”
小莫一边说,一边向停车场的方向张望。
刘思毅说:“有些事,还是按惯例来做的好。”
小莫听出他的意思其实是——安排再多的人守着电话机,那也不能代替一位领导在值班。
他说:“咱们不是初三晚上就回北方了嘛。”
刘思毅没再说什么,烟也不吸了,将大半截烟按灭,丢进了垃圾桶。
这时小玥的车开过来了,是一辆红色“马6”。
那车离开机场后,刘思毅冷冷地问女儿:“谁的车?”
女儿说:“我的呗。”
刘思毅又问:“什么时候买的?”
女儿说:“前几天,就为了能在春节开上它。”
“你那辆‘捷达’不是也没什么毛病吗?”
“旧了。”
女儿不高兴了。
“多少钱?”
“才二十万出头。爸,你问点儿别的行不行?”
“你哪儿来的二十多万?”
“我挣的。”
“为什么偏买辆红的?”
当父亲的固执地一问再问。
“我愿意。”
当女儿的声不高,语不躁,回答得心平气和的。但句句听来,分明是在成心顶撞。
“你看你,开辆红色汽车,还从上到下一身黑,像……”
“爸,你想说我像黑寡妇,是吧?”
“我没那么想!”
刘思毅火了。
“爸,你回家,我开车来接你,你火个什么劲儿啊?你一上车就审我干吗?我怎么了我?你当省委书记我就不许开红色车了?就不许穿一身黑了?红与黑,我要的就是这感觉!别忘了现在是除夕夜,你回家,我有家吗?是谁把我搞得连个自己的居家男人都没有的?我不火,你倒火了……”
当女儿的心口那“疼”,显然又开始疼了。句句听来,都似控诉。
“放肆!”
当父亲的不由得厉喝一声。
小莫见局势不妙,忽然叫道:“快停车,我要吐!”
小玥怕他吐在她的新车里,赶紧将车靠向路边停住了。
小莫下得车来,打开驾驶座那边的门,将小玥从车里拽出,低声训道:“你有毛病啊?你要是我女儿,我非大嘴巴子扇你不可!”——再打开一边的后车门,使劲将小玥推入,砰地关上了车门。
小玥在车里嚷:“我这是新车!别摔我车门!”
小莫也不理她,坐在驾驶座上,一踩油门,那车顺着公路,疾驰而去……
斯时已经是除夕夜的十一点多了。
在北方,在顺安县城里,某些事情正迅速演变着,汇聚着,渐成大事件……
县公安局的张副队长,驱车直奔局里。
恰恰是刑侦队的正队长在值班,张副队长就简明扼要地将事件讲了一遍……
二男一女三位年轻的同志情况不明,而且对方有枪支,而且对方已经开了一枪……
正队长也认为事件非同小可。
当务之急是前去解救同志,收缴枪支,缉拿持枪之人……
于是由张副队长向领导进一步汇报,请示,而正队长一一紧急通知全体刑警队员速到局里集合、待命……
张副队长与书记的关系比与局长的关系更好一些。
他纯粹是下意识地先往书记家里拨电话。接电话的是书记的夫人,她说书记近来身体不太好,白天头晕,晚上又失眠,总也睡不好。这不,刚一到家里,漱漱口,服了两片安眠药,就躺下了。说局里不是有明确分工的嘛,业务工作归局长领导,党政以及组织工作才归书记管。说如果是业务方面的事,你能不能先向局长汇报啊?
她说的是实话,书记确实服了两片安眠药就躺下了。
末了她说:“张副队长呀,你们局里同志之间的事,按理我不该多掺言的。但你也不能因为和哪一位领导的关系好,就凡事先找哪一位领导同志汇报是不是?那么样久了,对你和对你们局长,别人就会渐渐有看法的是不是?”
张副队长刚说了一句“有紧急的情况要汇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是什么事儿呢,就只得默默地听着书记的夫人先说了,听到后来,只盼着她快放电话了。
“是的,是的,嫂夫人您提醒得很对……那,那我放电话了啊!……”
等不及书记的夫人那头先放电话,他自己这边干脆先把电话放了。
他抹去一脑门的汗,赶紧接着往局长家里拨电话。一拨再拨,怎么也拨不通。局长家里的电话恰恰是局长本人在家里占着呢。他正给县里的十几位领导,在省城里当处长当局长的中学同学大学同学们打电话拜年呢!那一拜起来还有个完?……
张副队长又抹去一脑门的汗,决定不再向谁请示向谁汇报了。他和正队长一商议——事不宜迟,干脆自己做主了吧!
那会儿已经到了十几名同志了。张副队长匆匆将情况一讲,大家就都炸了!敢打公安局的人!还敢开枪!这是什么年头,还没变天呢!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既然对方有枪,并且首先开了枪,那么大家也就有了武装出动的完全正当的理由。于是都带上了枪,有的还穿上了防弹背心,可以说是群情激昂,义愤填膺,众志成城,同仇敌忾。除了张副队长的“切诺基”,又开出一辆警车两辆摩托,朝“红楼”一路鸣笛而去……
那时县城里不少人家,都不看春节联欢晚会了,都等着看一场大事件怎么个了结了。有电话有手机的年代,什么事儿传得快呀。住在“红楼”对面的人,或站在家窗前,或站在阳台上,密切注视着“红楼”前的事态。差不多还都拿着手机,仿佛进行现场报道的记者似的,随时准备将现场的情况当成发生在本县城的重大新闻亲口报道给远在全省全国乃至国外的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们听……而不少家住别处的人也不怎么打算错过是目击者的机会,有的甚至不顾寒冷,干脆走出了家门,三个一堆儿五个一伙儿的,溜溜达达的,仿佛在除夕夜散步似的,结了伴儿往“红楼”那边儿走……
在这个旧历的新年的年底的最后一小时,在县城里县城周围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又加进了凄厉的警笛声。
听来是很荒诞的一首乐章似的……
“红楼”那里,小刘小孙两个,终因寡不敌众,已被制服,并被各自绑在一把椅子上。他们倒也变老实了,不挣扎也不喊叫了,只有等着局里的同志们前来解救他们了。而小魏,却被押到了“红楼”老板的车上。事情闹大了,他的酒劲儿也过去了,一心只想自己能怎么将事情摆平。依他的如意算盘是——用小魏当个讲条件的砝码,公安局的人来了,双方可以进行谈判嘛。饭店损坏了那么多东西,他不要求赔偿了还不行吗?大年三十的,公安局那边儿呢,也别太和他们过不去,得放他们一马,不予追究才是。不打不成交,他再请全体公安的同志们在春节期间选个日子,到他的“红楼”来好吃好喝地聚上一餐,化干戈为玉帛,解恨憎结友谊,岂不是双方解决冲突的上策吗?在他看来,刚才那一场暴烈的冲突,跟寻常的一场流氓团伙之间的打架斗殴性质上似乎是差不太多的……
然而他那个膀壮腰圆的朋友的酒劲儿却还没有过去。非但没过去,反而由于刚才那一场冲突的刺激,变得更加邪乎了。仿佛精神病患者由于刺激而歇斯底里大发作。他仅穿件黑毛衣,裸着颗光头,一手提着那一支双筒的猎枪,一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嘴里骂骂咧咧地在“红楼”前的雪地上走来走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雄赳赳气昂昂浑身是胆的架势,单等着要和什么人单挑独斗决一雌雄似的。
饭店的服务小姐们,包括老板宠爱的那一个,却早已跑光了。大师傅和些个男性员工,怕受到牵连殃及自身,也都已远远躲开不知去向了。那时候除了小刘小孙两个被捆在掀翻了桌子的那个包间里,处处狼藉如同被洗劫了似的饭店,已经空荡荡的再无他人……
“红楼”的老板之所以还没驾车逃遁,乃因他那个膀壮腰圆的哥们儿偏要逞英豪不肯上车。马路对面已经聚了些赶来看热闹的人,而某些人家的窗口后边和阳台上也有人影站立着,这使那家伙的神经那一时刻特别亢奋。老板几次喊他,他都仿佛没听到,不理不睬。老板也就只有坐在车里,心中仿佛有十五只吊桶在轮番汲水,一会儿七上八下,一会儿八上七下的。他将小魏押到他的车上,觉得有些骑虎难下了。打算将她推下车去还以人身自由吧,又怕连个和公安方面进行“谈判”的砝码都丧失了。他不甘束手就擒,接着被狠狠地“修理”。事情闹到这般田地,乖乖束手就擒那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吗?但是若不将小魏推下车去放了呢,又唯恐日后担个绑架女公安人员的罪名。他也明白那要治不轻的罪……
警笛声传过来了……
警车雪亮的前灯以及车顶上旋转的血红警灯接近了……
“老K,甭逞英豪了,赶紧撤吧!”
车上的老板又探头车外喊了一嗓子。
说时迟,那时快,警车摩托转眼已经驶到了距“红楼”十几米远的地方,齐刷刷地刹住了。
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的是张副队长。他这会儿总算找回是公安的好感觉了,平伸两臂,双手握枪,侧着身子,一边谨慎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向那个逞英豪的家伙接近,一边高叫:“把枪放下!站在原地!双手抱头!”就像电影电视剧里常演的那样。
那膀壮腰圆的家伙愣了愣,突然拎着枪拔腿向老板的“宝马”跑去。
他终于意识到了跟公安逞英豪那实在是很傻的事。旋转的血红的警灯,使他被酒精烧得错乱了的神经,一下子又恢复正常了。神经一恢复正常,原本并不是英豪,只不过是个惯于争凶斗狠的地痞流氓的本相,一下子原形毕露了。通常,地痞流氓也许不怕穿警服的公安,却极少有不怕血红的警灯的。
张副队长又高叫:“站住!不许跑!”
斯时,他的大多数同志们都冲入饭店去了。
但那膀壮腰圆的家伙却已逃上了车。
他瞪着小魏问:“把她弄车上干什么呀?”
老板也终于意识到,“谈判”的好事那是没有的了,自己太一厢情愿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他使了个眼色,那家伙会意地打开车门,将小魏推下去了。
小魏双脚一踏地,站直着身子,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张副队长见小魏从车上下来了,以为小刘小孙必还在车上,怕他俩被挟持而去,于是鸣枪示警。
枪声提醒了“红楼”的老板,他说:“还不把枪扔了!”
那家伙却说:“刚上的子弹,扔了也不能让他们太威风了!”
他又再次开车门,仅伸出枪筒,连勾两下,射光子弹,这才将枪远远一投。他倒会扔,枪筒扎在树根周围的雪堆上,斜立那儿了……
张副队长看得分明——“叭、叭”两响之际,小魏的身子猛烈地抖了两抖,如同连遭两次电击。那时小魏她也已经看到张副队长了,正欲向他走过去。她刚迈出一只脚,第一声枪响了。她的身子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一脚前一脚后地站住了。显然不太能站稳,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看那样子是需要他快去扶住她;但紧接着第二声枪就响了。她身子一挺,伸出的那只手扬向空中,五指叉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别人看不见而只有她自己才看得见的东西;似乎还被她抓住了,紧紧地抓在手心里了;似乎她所抓住的正是子弹,第二颗连同第一颗,被她一并全都紧紧地抓住在自己手心里了。接着,她缓缓朝后转身,像要看看到底是谁开的枪,像要也让开枪的人看看,两颗子弹全都在她手心里了……
然而她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地朝后转过去,确切地说是刚刚将头和上半身一转,便侧着栽倒了。身子一着地,双腿立刻蜷缩了……
“宝马”也在那时开走了……
张副队长的头脑里当时迅速地闪过三种想法。第一种想法是小魏中弹了,第二种想法是小刘小孙很可能还被挟持在车上,第三种想法是不能让对方驾车逃掉。三种想法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在他头脑里产生。
他作出的反应也是开枪,向车后窗开枪。
他手中的枪也响了。
然而遗憾的是,应该说可悲的是——那一颗子弹并没有向“宝马”车的后窗射去……
“宝马”一开走,他和车之间的距离一转眼由近变远了,这使他本能地追跑了几步……
有一位老作家在谈人生感悟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所谓人生的紧要处,其实只不过几步。有时那几步是人自己一定想要去那么走的,多少人劝都不行,非那么走不可。结果是一步错,步步错。人生毁败,悔之晚矣。有时并不是自己一定想要那么走,而是连自己也看清了,那么走大抵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自己已被某种形势和局面逼在了犄角旮旯,只剩那么一步可走的了。所谓迫不得已,不那么走也得那么走。明知那么走是铤而走险,但形势和局面已经根本不由自己细析后果,只有怀着侥幸的心理先那么走一步再说。当然由迫不得已的一步改变了形势和局面,赢得了回旋的余地,于是使人生逢凶化吉的例子,现实中也是有的。但还有些时候,人的想法根本是对的,是完全合情合理合法的。任何人在那些时候,都只能那么去做。不论谁那么去做了,都不会有人提出异议。但区别却是,一些人那么做了,结果和自己的动机是一致的。而另一些人那么做了,动机还是那种无可指责的动机,结果却适得其反,引出大的悲剧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主宰,偏偏要在那特殊的往往是十分紧要的时候和人作对,使某人成为重大悲剧的直接责任人,也使别人成为悲剧的牺牲者。这时,对于一切的发生,似乎只有用那么一句俗话来解释——命中注定。
设想,如果不是金鼎度假村那边有人居然踏雪登到离县城不远的山上去放礼花,张副队长他们就不见得能看到。八里以外呢,又不是用礼花炮放向夜空的,只不过一些普通的民间制作的礼花,射不了太高的。那么,小魏也就不至于会忽生愿望,偏偏在那时候提出要逛逛金鼎度假村……
设想,张副队长如果并不专执一念,非觉得人家小魏获得的那一幅画比自己获得的那一幅好,急欲交换,那么即便小魏当时说了去逛度假村,他也可能一笑置之,并不认真对待。大年三十儿的,又到了晚上,自己又是有家有室的人,哪儿那么大的闲心,非要陪着自己三个年轻的同志去逛一次度假村呢?度假村也不过就是度假村,不是真的天堂。虽然离县城很近,作为县公安局刑侦队的一位副队长,始终不去又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呢?……
设想,如果张副队长对度假村保安的阻挠能够平静处之,不当成人家是成心不给面子,不当成是自己大大地丢了面子,更不当成是什么奇耻大辱,而来个“理解万岁”——人家小魏也就不至于再提出请客,以补偿他的精神损失……
设想,在“红楼”饭店里,如果他一见人满为患,主动说一句:“我看咱们还是都回家陪着家人过三十儿夜算了!……”
设想……
设想他当时并没追跑那么几步,直接就开了枪……
在小魏中弹之后,导致第二幕严重的悲剧随之发生的原因,恰恰是那么几步。
于他,那是很本能的事,也是很有经验的做法。
但在这一个除夕之夜由一连串情节所构成的整个事件中,在他过了春节不久马上就要接着过四十岁生日的人生中,那几步路仿佛是冥冥之中专克他的命运的魔鬼给他设下的阴险陷阱。
否则,在这一个除夕之夜,在那一个县城里,在那一条笔直的马路上,就会只有小魏这一名女公安人员死于非命。虽然追究起来他也是摆脱不了间接责任的,但也不过就是间接的责任,是受什么样的行政处分的责任,而绝不会是直接的人命关天的刑事责任……
张副队长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在那么几步本能的追跑中猝然滑倒……
那一片雪下有冰。
那一片冰是由一辆给“红楼”饭店送活鱼的平板车造成的。平板车翻在那儿了,几只既装着活鱼又装着水的大塑料袋子摔破了……
而几位住在对面楼里的老人家,见那儿结了一大片冰,唯恐再有骑自行车的或步行过街的人滑倒,甚或有车辆因而失控酿成事故,于是好心好意地铲起路边的雪,将那一大片冰覆盖上了……
那是白天的事。
大年三十儿,来往车辆少,雪没被车辆碾实在冰面上,有的地方是浮铺着的状态……
张副队长追跑那几步,最后一步偏偏踏在了那种地方……
结果,他身不由己地朝后一仰……
结果,他那一只握枪的手,必然地由向前瞄着而举向空中了……
就在他重重地仰面朝天倒在马路上时,他听到了一声枪响……
他知道是自己的枪走火了。
一颗本欲射向“宝马”车后窗的子弹,斜着从枪膛里当空发射出去了,它射向了一幢居民楼的阳台……
在那一幢居民楼的三层的一个阳台上,站立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子,怀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孩子。那小女子上身仅穿着一件毛衣;那孩子穿的也不多,由一床小被包着。那小女子是那一户人家的小阿姨。那一户人家的女主人当时不在家里,在“红楼”对面的人行道上站着看热闹呢。那是一个三口之家。她丈夫没在家里。她丈夫是“金鼎”盗窃案的主犯之一,被法院重重地判了,在县城的监狱里服刑呢。虽在服刑,心中自然是不服的。丈夫不服,她也不服。以她为首,那些犯人们的家属串联一起,正策划着联名上告呢!她恨县法院判案判得重,恨县公安局破案破得太快太认真。明明县公安局可以推诿不办的案,偏偏责无旁贷似的接案而立,这是她尤其耿耿于怀的一点。所以她要亲眼看看,县公安局的人在和“红楼”老板那些嚣张跋扈的家伙们的冲突之中,究竟是怎样的下场。站在自家阳台上自然也是可以看到的。但为了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她走出家门,走到了人行道上。前两声枪响以后,她和许多人一样,也看出小魏是中弹了。由于她是一个心怀隐恨的旁观者,所以她口中并没像别人一样发出尖叫,而是冷冷地看着那一幕,幸灾乐祸。
她家的那个小阿姨也是非常想要亲眼目睹一场大事件的发生的。但是她被吩咐看好孩子,不许溜到外边去。孩子在床上玩儿,她坐在床边,防止孩子掉下。心不在焉,心思早已飞到马路上去了。她竖着耳朵倾听外边的动静,那两声枪响,自然听得清清楚楚。既然听到了,她就再也把持不住自己,再也无法老老实实地稳坐床边了。于是扯过小被,将孩子急忙一包,抱起来就奔到阳台上去了。而她刚一出现在阳台上,张副队长手中的枪响了……
那一颗仿佛被魔鬼所控制的子弹,不偏不斜,射入她前胸,在她心脏上穿了个洞,从她后背射出,又射穿玻璃,射到屋里去了……
她双手一松,孩子从阳台上掉下去了。孩子掉在半空时,小被从孩子身上飘开了;孩子落地时,头摔在人行道沿上,顿时脑浆四溅……
而张副队长,仰面朝天倒下时,棉帽也从头上脱落,滚到了一旁。
他也摔得眼冒金星,头脑里一片空白,处于脑震荡的那么一种状态。直到有一双手狠狠扼住他的脖子,欲活活掐死他,才又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的是一张令他一辈子都再也忘不了,什么时候一想起来都会令他感到恐怖的脸。一张五官歪扭的女人的脸。一张女鬼般的脸……
那“女鬼”张开嘴就咬他脖子,像是明知不能很容易地掐死他,于是企图用牙齿将他脖子咬断……
幸而有几个人及时将那“女鬼”拉扯开了……
那一时刻,无论是在县城里,还是在金鼎休闲度假村里,礼花如旋,一束束一簇簇接二连三蹿上夜空,使夜空几乎成为一块瞬息万变的绚丽彩幕,同时四面八方又响起了更热闹的辞旧迎新的鞭炮声。
在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现场,男女主持人朗声宣告——新的一年开始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