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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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四年这一时间概念,无论大人或者孩子,无论原本是农村的人或者从城市移居到农村的人,都会感觉到比城市里度过得快。因为城里人的时间是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度过的;而身在农村的人,则是一个节气一个节气一个季节一个季节度过的。城市里的时间一概显示在各种各样的表上。表对居住在农村的人却并不是那么重要。城市文明虽然已经发展到了电子表的时代,农民们却还是像几千年前一样,习惯于通过太阳的位置和树影来判断时间的早晚。农村的时间显示在大地上。大地的景象和色彩稍有变化,就证明一个节气该结束了,另一个节气开始了。大地一绿一黄,就证明大半年过去了。农村里的人有时也会觉得时间是漫长的,但这一种感觉主要不是来自于一年这一种时间概念,而是来自于对它的三百六十五分之一也就是一天的感觉。农民往往觉得每一天都是漫长的,却经常觉得一年又一年过得太快了。好比厌学的小学生觉得每堂课的四十五分钟都是漫长的,但一个学期一个学年过去了之后,又难免怅然若失,依依不舍,想要追忆时间从身边流走的细节然而追忆不清。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恰恰相反,他们度过的几乎每一天都是快速的忙碌的,但一年对于他们却似乎比农村的一年漫长,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他们总是盼着年假到来的心理方面。

  农民以及他们的孩子生活在季节也就是整块整块的时间里,好比站在漂浮的时间的冰排上,所以对河流的速度不甚敏感了。

  城市里人以及他们的孩子生活在钟点也就是每一天都被切割得很细碎的时间里,好比自身便是时间河面的大小漂浮物,终日随波逐流,所以对时间之河的湍急深有体会。

  对于乔乔来说,四年的时间,只不过是家院对面的一棵老柳绿了四次黄了四次秃了四次被雪挂白了四次。她每年都要写一篇与那老柳有关的作文,篇篇感想不同。当坡底村小学的语文老师对她照例的第四篇作文照例写下了赞赏的批语时,她读完了小学六年级,十一岁多了,该毕业了,也该上中学了。

  在她的第四篇作文中,有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四年来,我一直牢记着我亲爱的大哥哥要求我好好学习的嘱咐。我望着家院对面的老柳树时不禁想,没有人能比它的生命还长,但许许多多人的生命都比树木活得精彩。这样的人一定首先是些有文化知识的人。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好好学习就不再仅仅是我亲爱的大哥哥对我的要求,而是我自己对自己的一种督促了。”

  老师在这一段文字之下用红笔画了波浪式曲线,这使乔乔很高兴。

  乔乔的作文还是从来不给乔祺看。

  乔祺也从没说过想看一看的话,更没偷看过。

  他相信他的小妹的作文是坡底村小学生中最好的。事实也是如此。

  乔乔以坡底村小学排名第一的优异成绩升入了中学。不过不是城市里的中学,而是乡里的中学。乔祺四年前教过的那个男孩,经他介绍跟别人去学小提琴后,就不怎么再愿意承认自己曾是他的弟子了。那男孩的父亲,对乔祺的态度也就变得冷淡了。这使乔祺非常恼火。有一天下午他从城市回到家里,喝醉了,吐了一屋地,还吐脏了自己的棉裤和鞋。半夜他从醉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喊着要水喝。乔乔开亮灯,下地将一杯为他预备的凉开水端到他面前。他喝下那杯水后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裤子都洗了,搭在屋内的晾衣绳上。自己的两只鞋也刷了,底朝上烘烤在炕头最热的地方。而砖铺的屋地,被用什么东西刮过了一片,都刮出像新砖一样的红色来了。

  那一天他又进城去找了一次那位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可对方根本没见他。将妹妹安排到城市里的一所重点中学读书的心愿成为泡影,他因而酩酊大醉。

  那一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他已经不再背着小妹吸烟了,也开始往家里买酒了。高兴时,每自斟自饮几小盅。乔乔也不对大哥哥吸烟饮酒加以干涉了。他饮酒时,她还会扎上小围裙,像模像样地下厨亲自替他炒两样菜。十一岁了的乔乔,已经历练得能将一切家务事都操持起来了。做饭炒菜,不在话下。

  乔祺也不再背着乔乔用父亲生前所用的刮脸刀刮脸了。每当他刮脸时,乔乔总会从旁以脉脉含情的目光看着他。

  有次他扭头问:“小妹,我刮脸你有什么好看的呀?”

  乔乔害羞一笑,转身想跑。

  他扯住她袖子,追问。

  乔乔竟红着脸反问:“哥,你怎么不结婚?”

  在乔乔心目中,大哥哥乔祺,已经是一个堂堂男子汉了。从二十二岁到二十六岁的四年间,他的身材又长高了。他进家门时得低一下头了,否则门框会撞他脑袋了。除了他,坡底村再没有第二个二十六岁了还没结婚的男人。而直至那一年,他仅和一个女人发生过一次亲密接触,就是在报刊亭那一次。谈不上有爱可言,也根本没有诱发他对性事的渴望。每次走过城市里那条江畔街,看见那换了主人的报刊亭总会想起,一想起便暗觉羞耻。

  乔祺听了乔乔的话,瞧着镜中自己刮了半边,另半边满是皂沫的脸不由一愣。

  镜子还是那面有裂纹的镜子。

  折式刮脸刀却不但成了父亲留下的最有价值的遗物,还成了儿子隔两三天必用一次的东西。乔祺那半边刮过的脸由青而红了。

  他故作庄严地说:“我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劲儿?”

  “可你的胡子急!急得白天才刮,到了晚上就长出来!”

  乔乔说完,猛挣出手跑掉了,屋外响起她银铃般的笑声。比之七岁时的乔乔,十一岁的乔乔不但明显长高了,脸儿更秀丽了,笑声也更好听了。极富感染力的快活的笑声中,细听多了一种亦乐亦羞的成分。那是小女孩儿开始成长为少女时本能的自我感觉方面的变化。

  ……

  醉意消散了的乔祺,看着眼前递杯接杯之际对自己恭敬有加的小妹,内心一时感慨多多。他从小妹的表情和目光中,读出了两个不愿对他这位大哥哥说出口的字是——“心疼”。

  他难为情地嘟哝:“几个搞音乐的朋友聚在了一起,哥心里一高兴就喝多了。小妹,对不起,哥再不会有第二次了。”

  乔乔低声说:“哥都是大人了,大人一高兴,喝多了点儿是常有的事儿,我不怪你。”

  那也真是乔祺第一次喝醉了。

  除了那一天,自从父亲去世,四年多以来他从没天黑了才回到家里。不管自己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在一起,正处在什么事中,只要天快黑了,他必会急着回家。那时任何人企图挽留他都是没什么面子可言的。

  “不行,绝对不行,非走不可!天都快黑了,我怎么能还把我小妹一个人撇在家里!”他总是坚决地这么说。

  乔乔知道大哥哥那一天是专为她上中学的事到城市里去的。乔祺也看出了她心里明镜似的清楚着。

  他又说:“我口不渴了。快上炕钻被窝,别傻站着了呀!”

  乔乔就关了灯,悄无声息地上了炕,悄无声息地钻入了被窝。

  没有父亲隔在中间睡着了,四年里,兄妹俩的褥子,反而渐渐地,离得越来越远了。终于远到了现在这样,一个睡炕头,一个睡炕尾。而乔乔,也不像四年前那样,一关灯就像条泥鳅似的偷偷往乔祺被窝里钻了。

  然而她有时还是会调皮一下,比如从乔祺身后冷不丁地蹿到他背上,双手搂着他脖子黏黏糊糊地赖在他背上让他背她一会儿。

  “小妹……”

  乔祺低声叫她。

  “哥,你是不是胃里难受?我下地去给你捞一根酸黄瓜吃?人家说酸黄瓜醒酒。”

  黑暗中,乔乔欠起了身。

  “不,我胃里不难受了。我要你把褥子挪过来,睡在我身边。”

  大哥哥的语调中充满柔情,听来有几分不好意思。

  乔乔默默将褥子挪到了大哥哥身边。

  “给我握着一只手……”

  乔乔刚躺下,又听到大哥哥这么说。

  她伸出一只手,摸到了大哥哥的手。大哥哥立刻握住了她的小手。

  “小妹,小妹,哥为你做的太少,太少。哥想为你做的事很多,很多。可是,哥虽然二十六岁了,还是个没有什么办事能力的人。这种能力,也要靠一个人的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衬托着。所以,哥是心有余力不足哇。到现在,一年大部分时间,除了每天回家睡觉,都是在城市里四处瞎混。许多城里人还以为我也是城里人呢。可我既无正式工作单位,更无城市户口。要承认自己是农村人吧,田间地里的活,又哪一样也够不上是一个好把式。而且呢,大约以后也变不成一个好农民了……有时,晚上睡不着觉,左思右想,都觉得不配是你的哥哥……”

  他的话说得越多,将小妹的手握得越紧。

  “哥,我不许你贬低自己!你不是在城市里四处瞎混。那么多城市里人都对你刮目相看,证明你已经是一个值得他们尊敬的人了呀!咱们坡底村的人,周围别的村的人,一提起你,对你也都是很服气的呀!真的哥,我听他们当我面谈过你呢!说你一个农村孩子,出息成今天这样不容易。再说,你疼爱我,宠我,教诲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你为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咱们坡底村的孩子都羡慕我有你这样一个好哥哥,你怎么还贬低自己呢哥?……”

  乔乔的话,听来完全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小少女说的。情形似乎反了过来,似乎乔祺变成了一个小弟弟,而乔乔变成了一个善于耐心劝人的大姐姐了。

  乔祺不再说什么,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

  乔乔问:“哥,你特别想要成为一个城里人吗?”

  乔祺没回答她的话。

  他心想,乔乔呀乔乔,小妹呀小妹,我乔祺光杆司令一个单身汉,在农村有一处家院,在城市里有我爱好的事情可做,比起许多在城市里上班的人,挣钱反而还容易些,我干吗非想要成为一个城市里人呢?城市不就是在江那边吗?骑半个多小时自行车不就到江边了吗?过了江桥不就是在城市里了吗?来来回回于城市和农村之间,我觉得反而比是一个城市里人更好呢!我是特别想要你成为一个城市里人呀!你以后必须是一个城市里人!否则我怎么能算是对得起了你的父亲我的老师?没有你的父亲我的老师,我乔祺又哪儿有今天!……乔祺刚才对妹妹说的话,听来虽然那么沮丧和迷惘,但他内心里,其实是很自负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刚愎自用的。

  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再到二十六岁,这农民的儿子对自己当年的音乐启蒙老师的报恩思想,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薄,反而变得更加明确,更加专执一念了。

  疼爱乔乔——在过去的十年中,这他认为自己做到了。

  要使乔乔将来幸福——这是他必须现在就开始全力以赴去做的事情!

  如果说音乐是他的第一事业,那么以上一件事情在他二十六岁时,似乎便成了他的第二事业。他明白,后一种事业,绝对不是仅仅做成了一件事就能做好的。甚至也不是做成了两件事几件事就能做好的。也许要一件接一件地做成许多件事才能做好。那究竟是些什么事?他无法预见。都有什么样的难度?他也无法估计。

  在他二十六岁那一次醉后醒来,紧握着小妹妹的一只小手以缓解自己内心孤独感的夜晚,对于乔乔将来的幸福人生,他其实还只设想了两个事件:

  第一是使她受到高等教育。不要使她像自己一样,仅仅成为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人。

  第二是要替她在江对岸的城市里寻找到一位可以做她好丈夫的男人。不知为什么,连这样一件将来之事,他也一厢情愿地认为,必须由他这位大哥哥来包办代替。他不认为她自己能寻找到。不包办代替他不放心。

  “哥,你要是睡不着,听我给你背唐诗和宋词吧?”

  大哥哥又将小妹妹的手使劲握了一下,表示愿意听。

  于是乔乔就一首接一首背了起来。自然先背的是小学课本上学过的,接着背自己从别的书中看到或从收音机里听到的。

  十一岁刚刚小学毕业的乔乔,竟能背许多首唐诗和宋词。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当她小声而又不失抑扬顿挫地背这一首唐诗时,大哥哥握着她的一只小手入睡了,发出了轻微的鼻息声。她的小手被大哥哥的手握出了一手心儿汗。但是她没将自己的小手从大哥哥的手中抽出,怕他忽然一下又醒了。

  那一个夜晚,乔乔反而失眠了。那是她长到十一岁时,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

  ……

  翌日,乔祺又恢复了自信的常态。

  那一个夏天对他来说是一个走运的夏天。登台正规演出的机会一次接着一次。节目单上开始印出他的名字。报幕员开始在台上以“青年演奏家”这样的称呼来报他的名字。他谢幕时,开始赢得一次比一次热烈的掌声了。

  对于舞台艺术表演者,不登舞台,不面对无数观众或听众,不参与正规的演出,他的才华,如果真有才华的话,就根本不可能发生飞跃式的提高。而舞台对于他们,好比飞机跑道之对于一架架飞机。

  乔乔正在度过小学的最后一个假期。如果乔祺某一天晚上要参加演出,就会在下午赶回家去,将小妹接到城市里来。有时,乔乔也会坐村里往城里送菜的马车到达江边,或者乘接菜的货船过江,或者走过江桥。而大哥哥乔祺,要么在江边要么在桥那一端等她……

  乔乔有机会沾大哥哥的光,进入那些她从没进入过的文化宫、剧场或演出厅了。清丽的、衣裙朴素而又干净的小少女,时常坐在一等座位之间。坐在那样的座位的人们,不是城市里有些身份的人,便是手持“关系票”的人。而大哥哥乔祺,总是尽量为小妹妹争取到一张最佳位置的“关系票”。

  参加那样的一次正规演出,乔祺每次最多可分得三四十元演出费,最少也能分到一二十元。机会起初是他的朋友们为他创造的。他们真是些够朋友的朋友。他们想方设法四处游说,为了使他的名字印在节目单上,各尽所能。后来就变成是他们求他了。因为他一个人可以演奏三四种乐器,会使演出内容丰富不少。

  没有演出机会的日子,乔祺白天照例到某些城市人家去做音乐家教。晚上和他的朋友们结伴到某些宾馆、饭店去献艺。在大厅里随意演奏,一小时可得五元钱。钱虽少,却赠点心、面包和饮料。那样的晚上他也会将小妹带去,安顿她坐在大堂舒服的沙发上,吃着喝着他自己那一份东西,或倾听,或看书。

  十一岁的小少女身上,渐显出了另一种与她一向调皮得近于鬼灵精怪的天性相反的气质,一种小淑女的气质。那是江彼岸农村的广阔天地里所决然培养不起来的气质,也不是仅仅在楼堂馆所里就能培养得起来的。在后一种环境里,还必须有音乐才行。

  乔乔并不独享那一份好吃好喝的东西。她每次总会留起点什么舍不得吃,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回家的路上偷偷揣入大哥哥的兜里。

  “乔乔,想跟哥学乐器吗?要是想学,从现在起就该学了。”

  “可我也扶不稳大提琴呀。”

  “那就学萨克斯。不行,你太小,气不够。再说你手臂也不够长,按不着几个键。让我想想你学什么好……有些乐器是专供男人们演奏的,不适合女人演奏。你学琵琶吧,可琵琶哥又不行。小提琴呢,学的孩子太多了……”

  一天黄昏时分,自行车行驶在回家路上时,乔祺因确定不了小妹究竟该学哪一样乐器而大发其愁了。

  八月的落日,红得像从大红纸上剪下来的标准的圆。它的光芒已经从天地之间退尽了。它周围也没有一丝一毫晚霞的痕迹。它就那么红红的、低低的悬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仿佛只要那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个孩子,就可以用网口很大的网蜻蜓网蝴蝶的网一跷脚将它网住,或用蛛网将它粘住带回家去,当成一只大气球玩耍。没有云影和晚霞,也不再向大地反射阳光的天空,斯时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呈现着一种浅浅的干干净净的藏青色,蓝衣服洗到后来再也不会洗掉色了的那一种颜色。或者更像最后一次漂洗蓝衣服的那一盆水的颜色。四野静谧,晚风迎着乔祺的脸习习抚过。坐在自行车后座的乔乔,一手揽着大哥哥的腰,一手拿着圆形的红色的棒棒糖,一会儿口中一会儿口外,一路不停地吮。立秋几天了,大草甸子已经开始呈现斑斓的秋色之美了。这一株那一株的树,叶子已经早早地镶上金边儿了。它们被浅浅的干干净净的藏青色的天空所映衬,树冠看去是更绿了,而一道道月牙似的金边,如同用金粉描绘出的一道道鳞状的线条。每一棵树的树冠,都多多少少“描绘”有那样的金灿灿的线条。秋季的树总是比夏季的树看去更美丽。就像少女摇身一变成了女郎那般吸引人的目光。野花是开得更加热闹了。红的、粉的、黄的、白的,一簇簇一片片的,在高高矮矮的草丛中随风摇曳。风起时,黄绿间杂的野草伏将下去,于是有更多的野花从草丛间闪现出来。风止时,野草又挺直了腰,于是仿佛幕幔,复将那些躲在深闺羞见人般的野花遮挡住了。而野花又仿佛不愿被遮挡,趁着风起之际,一群群漂亮的小姑娘似的,争先恐后从野草的幕幔后探出“她们”的头脸乃至上身,招惹人眼一下又赶快缩入……

  乔乔说:“哥你操太多的心了!我不跟你学乐器。”

  乔祺问为什么?

  乔乔说:“你的学生已经不少了,我可不愿也当你的学生。我要是进步慢,你又该凶巴巴地训我了。”

  “我不就训过你一次嘛!那都四年前的事了。我保证不训你还不行吗?”

  “咱家有你一个人搞音乐就够了,我长大搞别的。”

  “那你长大搞什么?”

  “哥我长大当诗人好不好?要不就当画家!”

  不待乔祺回答什么话,乔乔又说:“真美呀!”

  乔祺似乎知她赞的是什么,刹住自行车,一脚踏地,也环视四野欣赏起美景来。

  那时,红红的夕阳半沉半悬。大草甸子仿佛是湖,夕阳沉下的一半,似乎落进湖里了,将周遭的草甸子也染红了。

  乔祺说:“小妹,下来。”

  乔乔轻盈地蹦下了车。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乔祺说罢,转身向草甸走去。

  乔乔还以为他是去解手呢,朝相反的方向转过了身。

  左等右等,觉得等半天了,于是着急起来,大叫:“哥!……”

  “你叫什么呀?我会失踪了啊?”

  听到大哥哥的声音就在背后,乔乔一下子转过了身,并且一下子搂抱住了乔祺。

  乔祺奇怪地问:“你怎么了小妹?”

  乔乔说:“刚才我心里发毛。”

  乔祺更奇怪了:“你心里发什么毛呢?”

  乔乔依偎在他怀里说:“怕你把我扔这儿,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傻话!看……”

  乔乔这才发现,哥哥手里拿着一只大花环。

  “给我编的?”

  “不是给你编的,还能是给谁编的?”

  乔乔笑了。

  于是乔祺将花环戴在她头上。

  她说:“哥,弯腰。”

  乔祺服从地弯下了腰,乔乔在他腮上亲了一下,满心欢喜地说:“谢谢哥。”

  乔祺直起腰,端详着她,也赞道:“真美呀!”——之后,他面向原野,朝天空伸展双臂,高声大喊:“乔乔是我小妹!我的小妹是位天使!”

  戴着花环的乔乔被逗得哧哧直笑,结果笑得棒棒糖掉在地上了。

  乔祺听到她“哎呀”一声,转身看她。

  乔乔想到自己方才说的不愿也变成大哥哥一名学生的话,怕他心中失意,便又庄重地说:“哥,我将来不当诗人了,也不当画家了——我要当作曲家,专为你谱曲!好不好?”

  “好哇!”

  乔祺顿时变得如孩子一般满脸都是高兴。

  当然,他的高兴还另有原因——那一天他结了几笔演出费,兜里揣着一百多元钱。一九八九年,一百多元钱,对于农村人而言,是一笔数目可观的钱……

  第二天,长大了不想当诗人或画家了,想当作曲家专为大哥哥谱曲的小妹妹,竟使大哥哥面对她目瞪口呆。

  下午三点多钟,乔祺从少年宫走了出来。少年宫的领导郑重地找他谈了一次话,表示有诚意聘任他为教授乐器演奏的教员,并且替他办理城市户口。

  他喜出望外,急问:“也能把我小妹的户口办到城市里来吗?”

  对方当即摇头:“那不能。你小妹的户口,那就得你从长计议,以后自己慢慢办了。”

  乔祺一听此言,心内欢喜顿时减少大半。他非常清楚,自己所想盼之事,若无一个单位协助办成,仅凭自己的能力,实难实现。

  “那……工资多少呢?……”

  “我们少年宫文艺教员们的工资都是不高的。你若肯来,头几年的月工资大约七十几元,后几年可以涨些。”

  “能涨到多少?”

  “涨到一百多元,我是能保证的。”

  “那,我还可以做音乐家教吗?还可以应邀四处参加演出吗?”

  “原则上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你一旦成了少年宫的正式教员,每天就得按钟点上满八小时的班。八小时之后你是自由的……”

  犹豫的表情难以掩饰地爬上了他的脸。

  “乔祺,别忘了你老师高翔当年也是少年宫的教员。这里的工资虽低,可却是个旱涝保收的单位,教员都享受国家正式文艺单位在编人员的待遇。你也曾是我们这儿的一名学员。现在你小有名气了,少年宫也觉得光彩。但艺无止境,你都二十六岁了,要成大器,还得提高啊……”

  对方的话听来苦口婆心。

  乔祺连说:“我明白,我明白。”

  “少年宫是个能为你提供学艺条件的地方呀。没课时,你可以在这里潜心于自己的演奏水平嘛。别处可没这么好的条件了。总做散兵游勇,现钱倒是会挣得多些,但也容易误了自己的艺术前程啊……”

  对方的话说得更加诚恳。而且,也是他自己平时思考过却苦于别无选择的心事。

  最后他请求给他几天时间,容他认真想想再做答复。

  沿江街上,正对着少年宫的门的地方,传来一个女孩儿的招徕声:“豆角,豆角,新摘下的豆角!黄瓜,顶花带刺儿的黄瓜!黄瓜豆角,便宜了,就这些了,快买快买!……”

  他听着像乔乔的声音,不由大步走将过去。至前,驻足别人背后看时,果然是自己小妹。心里好生不是滋味,却也不便立刻发作,踱向一旁吸起烟来。

  乔乔的买卖居然还不错。他那边刚吸完烟,她这边也结束了。乔乔只顾低头卷一块铺地的塑料布时,他走了过去。乔乔一抬头看见了大哥哥,慌乱极了,显出无地自容的模样。

  乔祺双手往小妹腋下一插,将她举起,让她在江畔的水泥栏柱上坐了下来。

  兄妹二人脸对脸,乔乔忐忑不安地低下了头。

  “你怎么过来了?”

  “中午有马车往江这边送菜,我在家里待着没事儿,就搭村里的马车过来了。”

  “菜是哪儿来的?”

  “我在江那边帮着往船上装菜,船上的人给我的。”

  “怎么卖得这么快?”

  “我见船上有小塑料袋儿,要了些,一袋袋分好了。”

  “这块塑料布呢?”

  “向他们借的。”

  “这条街上不许摆摊的,知道吗?”

  乔乔不说话了,头垂得更低了。

  “卖了多少钱?”

  乔乔从兜里乖乖地掏出一把钱给他看,都是些角钞,估计满把也不过才一元多。

  “揣起来吧!”

  乔乔却将钱往他兜里揣。

  乔祺说:“别往我兜里揣,我不要。”——说着,反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二十元钱往乔乔兜里揣。

  “小妹,听哥的话,以后再不许了。这二十元给你,当零花钱。”

  乔乔却已飞快地将自己手里的钱揣入大哥哥兜里了。

  “我不要我不要!哥我不要零花钱。我……我都十一岁了,开学都上初中了,我也想帮着哥哥挣点儿钱……”

  乔乔双手按住自己衣兜,身子左扭一下右扭一下,不让大哥哥将二十元钱揣入自己兜里。

  “听话!”

  乔祺终于还是将二十元钱揣入了她的兜里。

  “哥,我是觉得……觉得你用在挣钱上的时间和精力太多了……”

  乔乔终于有勇气抬头迎视着大哥哥的目光。

  “也是用在音乐方面了呀,那是我爱好的事情,还是我的事业。朋友们都说我的演奏水平提高明显呢!”

  大哥哥脸上露出了自负的笑容。

  “可……可你都瘦了!”

  乔乔眼泪汪汪的了。

  “是吗?……”

  乔祺摸了摸自己脸颊。

  “哥你没生我的气?……”

  乔祺端详了小妹片刻,缓缓伸出两条长臂,将小妹轻轻搂入怀里了。

  十一年来,他第一次体会到被小妹心疼的感觉。他暗暗期待这一种体会的来临已经很久很久了。他感觉它仿佛并不是从一个十一岁的小妹妹的内心里对他流溢出来的,而是大人对大人的,女人对男人的那一种。它使他感到温暖,也使他感到幸福。

  他就那样搂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立了半天,觉得就是和他的小妹一起那样子渐渐石化了,也是心甘情愿的,并且是极其美好的。

  江水从他们身旁滔滔流过,远处两条船交错而驶,互鸣汽笛,听来宛如嘹亮的对歌……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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