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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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酣睡着的男人像一只大黑蜘蛛。

  如果他有四只手臂四条腿的话,就更像了。

  世界上有千余种蜘蛛,它们的大小和颜色都不同。有的有条纹,有的没有;有的有毒,甚至有剧毒,可在几分钟内以其毒令人速毙。而有的无毒,看去样子很温顺的,大人和孩子都可以养了当玩物。闲来无事,放在手上,任其顺着胳膊遍身爬,不失为一种取乐。稍加“培训”,令进则进,令退则退,尤为有趣。

  这一个酣睡着的男人,这一位金鼎集团的董事长,这一位“最具儒商气质和精神”的“儒商”,此时的睡态确乎像一只大黑蜘蛛。他脸朝下睡着,搂抱着他的女人郑岚。而郑岚仰躺着,睡得香沉。大多数人是不习惯于仰睡的。郑岚却自小就养成了仰睡的习惯。通常她仰睡的姿态几乎是身体笔直的,两条手臂贴在身体两侧。仿佛一个人在立正着的时候被别人使了定身法或被点了穴或被催眠者催眠了,然后扳倒放平在床上了似的。这乃是因为,是她家乡的那个农村的母亲们个个相信的一种做法,如果在女婴们睡觉时将她们“打包”,则她们长大后必会出落得身材高挑苗条。而所谓“打包”,便是将女婴们的小胳膊小腿顺得笔直,用块布不松不紧地包裹起来,只露头脸,还要用三条布带扎上,以防止她们将包布蹬踹开来。那一种做法,可想而知,其实是和包裹小木乃伊差不多的。倘夏季,包裹完毕,将女婴们拍睡了,就那么脸朝上一放。天凉的季节,加盖小毯子或小被子。那个农村的母亲们对自己女儿们的这一种做法,体现出一种普遍的心理——都希望自己的女儿长大后是一个好身材的女儿。容貌好身材也好的农村人家的女儿,在她们的逐渐具有了商品意识的父母眼里,越来越被视为是“原始股”了。从前中国的农民们和他们的妻子的头脑之中,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商品意识的。一年到头用辛勤汗水换来的只不过是微小的工分,平日连整元的现钱都见不着。盼到年底,工分换算成了分到各家各户的粮食,倘居然还能分到少得可怜的一点儿现钱,便谢天谢地。有时还分不到,还倒欠。活在那么一种年月里的中国农民和他们的妻子们,头脑里又怎么会有什么商品意识呢?至于这个股那个股,更是闻所未闻了。不要说从前的中国农民,从前大多数的城里的人,也是连听说都没听说过的。所以从前的中国农民们和他们的妻子们,添了女儿每觉是一件沮丧之事,重男轻女不但自然而然且理所当然。女儿,她对父母,她对家庭,又有什么用处呢?长到十八九岁二十来岁,那就必得出嫁了。一旦嫁出去了,那就意味着是别人家的人了。想想十八九年二十来年,女儿的吃,女儿的穿,靠的都是自己的汗水,便觉得很亏。故女儿们出嫁之前,势必在彩礼方面与亲家计较来计较去的,以期多讨要点儿彩礼,少陪送点儿嫁妆,弥补抚养之损失。也有穷得没什么嫁妆可以陪送的,或虽并没穷到那般地步,却耍赖舍不得陪送的,便要挟亲家必须替自己的女儿备齐这样那样的嫁妆,背着人送到自己家里。待女儿过门之日,再随人而去,权当是自己作为父母替女儿早已备置了的。穷归穷,计较归计较,当众所要的那份脸面,总还是特别在乎的。后来又形成了更买卖化的娶嫁方式,便是新娘子进婆家的院子之前,先要站到秤上去称一称自己的体重。就是村里称重物的那一种公家的台秤,用红纸裱糊一番,再系上一朵大红纸剪扎的花,于是就叫“喜秤”了。而新娘子上秤这一娶嫁的步骤,叫“称福气”。多少斤又多少两,由主持人当众朗声宣布。倘怪重的,自然引起一片啧啧称赞,意味着会将一种重量级的福气带入婆家,日后不仅自己的小日子必定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还必定会添旺于婆家的生活。而为父母者,那时便笑得合不拢嘴,因为女儿本重的斤两,关系到日后自己们将从亲家手里收讨多少“迴福钱”。也就是一种利益返还的意思。却不能叫“返福钱”。——“返”都“返”转去了,男方家里不高兴。也不能叫“还福钱”,因为男方家里本不欠女方什么“福”的。那个“迴”字呢,还不能写成“回”。倘被错写成“回”了,那是非改成“迴”不可的。主要是男方的家里人会坚持非改成“迴”不可。因为“福气”这种东西,依村里的人们看来,是无情无义无牵无挂无心无肠去到哪儿算哪儿的东西,倘带来了却又没几天回去了,还能指望它再次光临么?“迴福”则意思不同,含有循环于两亲家的诉求。这一个字的讲究,证明村里当年那还是有文化人的。只不过那文化人是一个被政府改造过的善测字算命的老人家。按说论斤过秤,且有钱物方面的结算,似乎也是符合商品意识的。但农民们自己却不那么认为。他们也不懂什么意识不意识的。他们只将那一切做法叫“老规矩”或“新规矩”,并且尽量使之体现出平等的一视同仁的原则。比如“称福气”这一程序,并不因新娘子的容貌怎样,身材如何,单眼皮儿还是双眼皮儿,肤白抑或肤黑,而刻意地分成三六九等。一律以体重的斤两结算“迴福钱”的多少。做法上如此统一,基于这样一种一致的思想:倘分成三六九等,对于其貌不扬的,无疑等于是一种歧视,一种羞辱,一种伤害。这样一致的思想,简直不能不说是很人性的,很人文的。既然做法统一,思想一致,原则平等,女方亦即新娘子的父母,当然愿意女儿往“喜秤”上一站时,体重更有分量些。有的人家,甚至在女儿做新娘前几个月,就很明智地不再让女儿干这干那了,怕被累瘦了。吃饭时,还要鼓励女儿多吃几碗,往往这么对饭量小的女儿说:“不多吃点儿怎么能胖点儿呢?若再胖点儿,过喜秤时,不是自己体面,父母和家里也跟着体面么?”——如此这般的一鼓励,饭量小的女儿,也就一鼓作气,很要强地再吃下些饭了。于是早年间,那个村里,待嫁的大姑娘,是以胖壮为“好人才”的标准的。这一标准,连男方家里都是认的。因为一个胖壮的新媳妇,只要调教得当,家里地里,干起活来便肯定的是一把好手。倘儿子并不承认胖壮的媳妇是好媳妇,便往往遭到父母的严厉训斥,说:“那种长胳膊瘦腿细细个腰的小女子,能往家里娶么?娶进门了那又能干些什么活儿?不能干活那又有什么用?当摆设呀?白养着呀?我告诉你小子,白养着她还会给你来个招惹是非呢!那不是永无宁日了么?!……”倘谁家当儿子的被父母如此这般地训斥了之后还不端正婚姻思想,便有三亲六戚或村里有威望的长者前来齐心合力地予以拯救,而择爱眼光仍顽固到底者,那么最终将必被宣布为“好色”无疑了。“好色”一向是登徒子们的专利和特权,彼们最有那种资格和资本。并非登徒子,只不过是一未婚的青年农民,却偏偏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地好起“色”来,下场可想而知,连个原本瞧不大上眼的胖壮型的媳妇也娶不上了!你自以为肯于降低标准了,人家胖壮型的姑娘家还不肯降低标准呢!你小伙子降低的只不过是对象的外表标准,人家姑娘家要降低的,却明明白白的是对你的心灵标准的要求。“好色”,还有比这么一种差劲儿的心灵更差劲儿的心灵么?是可嫁,孰不可嫁?于是达成默契,都不肯嫁给心灵有问题的人了……

  但是后来全村的父母们对自己女儿们的价值观念,受到了一次冲击力很大刺激性很强的教育:村里有一家的女孩,其实是个养女,在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的年头里,被省歌舞团的人物色中了去当文艺学员。那是件极偶然的事——省歌舞团团长的夫人,到附近一个村为祖父母迁坟,所乘的一辆县里的破吉普车经过这个村时爆胎了,不得不在女孩儿家住了一宿。养父母饿得浑身无力,哪有份儿好心思招待投宿的省城里的女人呢?于是一概起码礼数方面的事情,都由十五六岁的女孩儿默默地做了。而女客人的一双眼,将她瞅过来瞅过去的。第二天上路前,对她父母说:“想不到这么穷的一个村里,有这等出众的一个女孩儿埋没在你家里!”

  那养父母,就有点儿听不明白女客人的话了。在他们眼里,那女孩儿非但一点儿也不出众,而且还是他们的一个愁呢!长胳膊瘦腿细细个腰,天生就那么的瘦,又赶上灾害年头,一天只吃两顿糠菜之饭还吃不饱,更加瘦得可怜。都十五六岁了,再过两年该出嫁了。要是那时灾害年头还没过去,可怎么往“喜秤”上站呢?女客人就好言安慰他们,说灾害年头总是会度过去的,中国人总会熬到能吃饱饭那一天的。说他们的女儿嘛,出众就出众在那两条腿上了,多瘦多直的两条腿啊!看去一点儿多余的肉都没有!都快饿得皮包骨了,哪儿还有什么多余的肉可言呢?又说,看这小蛮腰!看这一双修长的胳膊,天生是跳芭蕾的坯子啊!那养父母,何曾听说过“芭蕾”二字呢?不懂。以为是虚头巴脑的夸词,竟起嫌恶之心,也不搭言,唯盼着女客人快快离去。以至她末了说是要将他们的女儿带走,乍惊继喜,连答同意同意。说他们的女儿那可确实是个好女儿,只要不是带走给关到“笆篱子”里去,那么随便带往哪儿去都行。依他们的想法,倘若灾害年头再久,女儿非和自己们一起饿死在农村不可。被一个城里女人带走,兴许还有一条活路。于是那女孩儿就被带走了。临出家门千不情愿万不情愿,哭哭啼啼,以为养父母狠心不要自己了。很长一段日子里,那养父母不敢对别人说那事,怕别人们起疑心,怕别人们胡乱猜疑自己将养女卖了。那年头,亲生父母卖女儿的事屡闻不鲜。物质极端匮乏的年头,过剩的只有人,卖也卖不出个好价。即使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那也卖不出个好价。二三十元就能从农村领走一个大姑娘,哪怕对方是不认不识的一个人。自然,村里人后来还是知道了那件事,也难免地刻言刻语地议论一阵子。卖的是养女,不比卖的是亲生女儿,村人们认为是不仁不义之事。到了一九六三年,灾害年头终于熬过去了,农村人的日子渐渐恢复点儿了生气。忽然有一天,那女孩儿从省城回来了,居然还有县里文化馆的人陪着!居然还是坐县里的吉普车回来的!年景好了,县里也鸟枪换炮了,当年破旧的吉普车换成新的了。那女孩的回村,遂成一件风光十足之事。而且呢,长高了,白皙了,漂亮了。那一种漂亮,太超出于村里人的想象了。用现而今的说法,当叫作是“倩”,是“靓”,端端地变成一位光彩耀人的小“丽人”了!令村人们尤其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以及母亲们目瞪口呆的,方方面面姑且不论,单说那一双腿,那一双脚上穿了高跟鞋的腿,那个长!那个直挺劲儿的!用什么“亭亭玉立”“玉树临风”之类的古词加以形容,真是一点儿也不过分,一点儿也不夸张,再恰当不过的了!而且呢,还当着大小女人们的面儿,将一条腿缓缓一抬,抬得老高,接着不知怎么一来,贴身竖起,使一只穿着高跟鞋的脚都举过头顶去了!单腿站立着,竟稳得纹丝不动。凡看见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包括她自己的养父母,皆看傻了眼了!

  人家是回村来向养父母报喜讯的——说又被北京的一个什么舞团从省城里挑选中了,不日将成为首都北京的什么界的新苗了,而且呢,以后还少不了出国去演出的机会。养父母自是乐得合不拢嘴,眉开眼笑喜滋滋不住口地对人说:“做梦都不敢想,我们女儿会托福在她一双腿上!哪儿承想一个丫头片子,一双腿有这么要紧呢?”

  而村人们,一个个只有暗自嫉妒的份儿。在人家那凭着一双腿出息了的女儿面前,别人家的胖壮的女儿们自惭形秽了。别人家的父母们不由得不进行反思了。

  那侥幸成了芭蕾舞演员的农家女,在是自己故乡的一个村里刮起一股羡腿的旋风之后,给养父母留下些吃的穿的,还留下整整五十元钱,就回省城去了。她说她一回到省城紧接着就得准备赴京报到;她说她一去到北京,紧接着就得准备出国演出;她说她一在北京安顿下来,就会再回到村里将养父母接到北京去安度晚年……

  腿……

  整整五十元钱……

  北京……

  安度晚年……

  村里一些家有小女儿的父母,从前重男轻女的观念被冲击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他们何曾重视过自己女儿的腿!如果是儿子的腿,他们倒还是极其重视的。腿若瘸了拐了的,一个儿子不就废了么?但女儿的腿,即使落下了什么毛病,那也不过就是择婿时降低条件的事儿呗!他们当然也不愿女儿的腿有什么问题,却从没料想到一个农村女孩子的双腿,还能给她自己带来一步登天的好命运,还能给她的家带来惊喜……

  他们谁都没有一次就从自己女儿手中接受过整整五十元钱!那年头还没有百元大钞,伍拾元的也没有,拾元的在农村也少见,一元的钱就是大面额的钱了!整整五十元啊,想想吧,五十张一元的钱啊!够花多少日子啊!而且还是养女给养父母的!……

  他们何曾梦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儿将会成为一个北京人?!

  又何曾梦想过自己老了的时候居然可以到北京去安度晚年?!

  那冲击波实在是太强大了。根本就可以说是一种刺激,一种凶猛又暴烈的刺激。教育人的效果近似于将人乱棒毒打一顿。于是家有小女儿的父母,看着自己的女儿,确切地说是看着自己女儿的双腿,每每发呆发愣地寻思——怎么样才能使它们变得也很长也很挺直呢?他们明白那是和天生也就是和遗传大有关系的一件事。但梦想属于精神、心理和意识形态的范畴,一向不甘于被科学尤其是遗传学的普及知识所限制。尽管和天生有关,后天的某种措施,总归还是能起些作用的吧?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农民,不是常将“人定胜天”四个字挂在嘴边的么?只要想对了某种措施,说不定便会起神奇的作用,便会有意想不到的收效……

  然而却并没有谁真的将那“某种措施”想出来过。

  到了一九六五年,人家那是养父母的一对夫妇的养女又回到了村里一次。这一次回来更是风光有加了,开进村里的不仅仅是县里的一辆吉普车了,后边还跟随着一辆小轿车了。县里的吉普车,等于是一辆开道的车了。人家那出息了的养女,是坐在后边的小轿车里回来的!还领回来一位英俊帅气的小伙子,说是北京的什么大官的公子。还有县里的两位领导相陪着回来。回来接养父母去北京的……

  有那村里的勇于豁出面子的人,就恭恭敬敬地讨教——如何才能使女孩儿的身材长得苗苗条条的,并使女孩儿的腿长得又长又直?他们已然确信她是专家了。既然她说她的同行们全都和她一样,那么她一定是间接地知道些秘诀的吧?

  她就笑了。说那首先是遗传方面的先天条件。大概是出于安慰乡亲们的缘故,又补充说也还是有一些后天使然的方法的。说和她是同行的那些女孩子们,许多都承认,她们自小是被“打过包”的,为的是使她们的腿长得较为符合理想。从一出生以后就那么做,起码一双腿会长得很直……

  她也不过就是姑妄听之、姑妄言之而已,纯粹出于安慰性的目的,对那一种做法的真实与否,没太怎么想过的。

  然而她接走了养父母以后,一个现实得没法不使人信服的神话留下了。

  她本人是那神话的主体。

  “打包”成了实现那一神话的措施。

  何况她临走时还说,哪一天她在团里也有物色演员培养演员的资格了,一定经常回村里来,将本村符合条件的女孩儿多选走几个。

  那也纯粹是出于安慰性的目的,仅仅那么一说,坐入小轿车里立刻就忘了的话罢了。

  但她的话在村人们听来,意味着是一种郑重的承诺和保证似的。

  而什么承诺什么保证,一旦和既是神话也是事实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便使那神话具有了可持续的仿佛永不破灭的性质。

  于是从此以后,谁家再生了女孩,就都学习着对她们进行“打包”了。

  梦想变为诉求,诉求变为执著的追求。许多人家的父母,靠了那一种追求蔑视遗传学的常规,对之挑战。

  再后来就天下大乱发生“文革”了。

  然而即使在“文革”的十来年里,家生女孩儿的父母也没放弃过他们的追求。他们明白中国总不至于会一直乱下去,正如“自然灾害”毕竟会过去一样。而只要天下重新安定了,那个留下神话的人儿便会回来的。神话本身便会回来的。由一个神话而变为多个神话……

  在全中国的农民们还都非常重男轻女的年代,那一个农村里的农民,反其道而行之,却都是有点儿重女轻男了。

  梦想使然。

  在全中国的农民们的头脑里还都没有什么商品意识的年代,那一个农村里的农民们的头脑中,其实已经有点儿初级的商品意识了。

  神话使然。

  只不过当年在自己们的女儿和金钱之间,他们还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们其实只不过希望通过女儿交换一种荣耀,一种心理的满足。只要女儿蹦出农村的广阔天地去了,纵使自己们一辈子仍将留在农村,亦大满足。

  而他们的女儿,只不过想通过一双瘦而挺直的腿,改变是农家女的人生而已。

  郑岚的父母,正是在那么一种神话持续的年代里生下了她的。

  那已经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时候了。

  郑岚她照例是从生下来没多少日子以后就被母亲细细“打包”过的。客观地说那对于婴儿的成长等于是虐待。小胳膊小腿自由自在地伸展,那该是多么符合活物天性之事。就算是一只小甲虫吧,倘被包扎住了动弹不得,那一种无奈又无助的苦楚也是可想而知的呀。何况是一个小小的人儿。睡着还则罢了,最难忍受的是睡醒了。屙了,尿了,小屁股被屎糊住着,被尿湿浸着,却仍动弹不得。更如同受刑罚的是夏天,苍蝇落在脸上,在眼角那儿嘬食眼屎,蚊子叮在脸上,贪婪没够地吸血;或有小虫子往耳里爬。那只有当成人生初期的苦难来饱尝。唯一能作出的抗议方式就是哭啼,往往哭哑了嗓子父母也没回来。父亲是很心疼她的,母亲一开始给她“打包”,父亲便唉声叹气地说:“你啊,你就饶了她吧!她究竟有什么罪,要被你那么的折磨?”

  而母亲却往往说:“我是为她将来好,将来她就知道该感谢我了。”

  母亲是一个长腿的身材高挑的女人。

  父亲也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

  有了这两方面的基因前提,母亲料定女儿的身材日后必是理想型的,于是每次给她“打包”时格外认真。那通常是她被奶足了奶以后。婴儿一天得吮六七次奶。奶前她有六七次获得解放的机会;奶后被父母逗着玩乐一小会儿,就该被“打包”了。那情形很像是包粽子,也像是捆扎蟹子。只不过包粽子用的是竹叶,不是布片。而螃蟹是被赤身裸体地进行捆扎的。“打包”完毕,一个婴儿几乎就是一个活的小木乃伊了。尽管是婴儿,被“打包”的苦难经历得太多了,对于“打包”这一件事,往往也会产生本能的条件反射那一类的恐惧和反抗。而反抗是无济于事的。对于她的恐惧,母亲也是予以怜悯的。母亲对她的怜悯,通过半哼半唱地说些温爱的话语来表达。等她一岁多了,听得懂母亲的只言片语了,于是知道那些话语所表达的意思大致是——妈妈是多么爱你,所以才对你这样。等她两岁多的时候,临睡前母亲再给她“打包”时,就开始对她讲那个发生在村里的神话了——从前咱们这个穷村子里有一户很穷的人家,他们家的女儿因为有一双出众的腿,所以不但自己日后出息到北京去了,还将父母也接到北京享福去了。而北京,是天堂。妈妈现在为你打包,也是为你将来有一双出众的美腿,也是为你能有那样的出息……这么复杂的内容,才两岁多的小小孩儿理解起来是困难的。但什么话架不住天天讲,月月讲,每天数遍地讲啊!结果是到她快三岁的时候,已经完全能理解那一个神话的精神了。而且,似乎能从正面的意义接受“打包”这一件事了。仅仅“打包”是不够的,还须施加以思想的影响力。这是郑岚的母亲与村里别的女孩儿们的母亲的不同之处。那时“打包”已不再是令那个小小人儿恐惧的事了。一则习惯了,二则苦难的性质大大减少了。父亲为她编了一只柳条的睡篮,她睡在里边时,其上罩一块纱布,苍蝇蚊子和小虫无法再骚扰她了。而最主要的是,快三岁的她一旦理解了那神话的精神,主观上竟变得情愿被“打包”了。如果世上有天堂,如果现在被“打包”,将来就可以去天堂,为什么偏不呢?当那个神话的内容被概括得更加简单明了以后,它成了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儿最初所理解的真理,或曰一种教义。她头脑的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通过“打包”过程中母亲话语的不厌其烦灌输,分明也呈现出了早熟的迹象。以至于母亲认为,快三岁了,可以满地走了,不必继续“打包”了,她自己却小嘴吧吧地尽说些主动请求“打包”的话来了。

  “妈,我困了,打包。”

  说这种话时,小女孩已经乖乖地躺着了,一双小腿自觉地伸直着,两条小胳膊也顺贴在身子两侧。

  “都往三岁长了,别打了。”

  倒是当妈的,不怎么再愿做那一件麻烦事了。因为当妈的早就开始对神话产生怀疑了。别人家的女儿成了北京人,那是别人家的造化。别人家的祖坟冒青烟了,羡慕归羡慕,自己也死心塌地期盼着,分明是很傻的吧?

  “打嘛。”

  然而小小的女儿却特别固执。

  “打包有什么好?”

  “……”

  “说呀!不说不为你打包。”

  “就好。”

  “我让你说怎么好!”

  “腿直。”

  “生在农家,长在农家,命里注定了将来是个农村女人,腿直腿不直的,有什么要紧!”

  小小的女儿就又不说话了,而且呢,眼泪汪汪的了,仿佛母亲成心逗她的话,是对她的自尊心的故意伤害。

  如果父亲在旁边,父亲就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便斥责母亲:“你又惹孩子不高兴干什么呢?她愿意打包了,你就快些给她打吧!没见孩子已经困得直合眼了么?”

  往往地,母亲为她打包时,她又一合眼就睡着了。

  小郑岚被“打包”至三岁时,母亲决然地放弃了作为母亲的那一种不切实际的追求。

  然而小小的女孩儿自己并不放弃。从能听懂大人的话起就被天天往耳朵里灌输的一些话语,一经在儿童的头脑之中形成为思想,那也不是说改变就可以轻易改变得了的。母亲不再为她打包了,她开始学着睡前自己为自己打包。然而别说是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大人,若想睡前自己将自己打起包来,等于企图自己将自己捆绑起来,那又谈何容易!才三岁的小女孩呀,看着她睡前自己折腾自己,坐在炕上,左包右包,顾得了下身,却奈何不了自己的上身,束手无策一筹莫展的样子,真是一件令大人伤心之事。在那种自己折腾自己的过程中,她居然茅塞顿开,创造出了能将自己包裹起来的聪明的办法。说起来那也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但对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儿,却显然体现着智慧了。她在睡前将小被单或小被子铺在炕上,将小枕头摆好,之后仰躺在小被单或小被子的一边,双手扯住一角,一滚一滚又一滚,连滚数次,自己就将自己松紧适当地包裹起来了。渐渐地,掌握了滚的技巧和规律,滚几次即可心中有数了。小枕头摆在炕的什么位置正好,预先也学会目测了。既不会滚歪又不会滚斜,身体被包裹起来的同时,头往往也准确地落在枕上,于是大功告成地安然睡去……

  夏天滚的是小被单,冬天滚的是小被子,不厌其烦,全靠小小心灵中一个不泯的梦想支撑着。

  一直到上了小学四年级十一岁以后,她才告别了那一种睡法。凡事功夫不负有心人。母亲在她身上所下的功夫,她自己在自己身上所下的功夫,以及父母遗传基因和赶上了一个能吃饱肚子的好年头四方面的综合因素,使小学四年级的小小女生郑岚,与同龄的本村女孩儿和周边村子里的女孩儿相比,身材的修长成为一个一目了然的无可置疑的突显的优势。当然,才不过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小小女生,即使身材修长,那也还是谈不上什么美妙的,只不过修长而已。但仅仅此点,已使她每每暗自得意。与别的女孩儿们在一起时,心中常有鹤立鸡群般的骄傲,而别的女孩儿往往也以又羡慕又嫉妒的眼光那么看待她。

  当年那个后来幸运地成了北京人的姑娘,却没有再一次回到本村过。女孩儿们的父母和已经长到了懂事年龄的女孩儿们,全都恍然大悟了——那一件事对于这一个村子,只不过是一件百年罕有的幸运之事罢了,其实毫无典范的性质。于是“打包”之风也就由兴而衰。小郑岚那一代本村的女孩儿们,成为本村最后的一批实验品。全村女孩儿们的平均身高和腿长,与从前的年代相比,倒确乎是增长了。但明白人谁都明白,主要还是因为能吃饱肚子了。

  然而小郑岚还是以自己那双使她鹤立鸡群的腿而自豪和骄傲。这一点竟成为她努力学习的促动力。好比一名马拉松运动员在第一个十公里处遥遥领先了,于是对夺取金牌甚至突破纪录信心百倍。

  “打包”这一件事,基本上也养成了郑岚终身不改的睡姿。就是那一种仿佛立正站着,结果被催眠了或被使了定身法之后放翻推倒,移置床上的睡法。想象一下在魔术舞台上魔术师们表演女郎升空时,某一个中国的女郎或外国的女郎被催眠后那种顺条笔直地躺在魔术台上的情形,便完全是郑岚一向的睡姿了。对于女人,那无论如何不能说是一种不雅的睡姿,却又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种常见的睡姿。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仰睡时总会有一只手臂是轻放在身体的哪一个部位的,双腿也不总是并拢着。但仰睡时的郑岚,不但将双腿并得很拢,伸得笔直,两条胳膊还贴紧在身体两侧,而且呼吸极其轻微,轻微得丝出丝入,很难使人看出胸脯有所起伏。这会使猛见她睡着时的样子的人吃一大惊,怀疑她那时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已在睡眠状态之中静静地死去了。她的那一种太过规矩的睡姿,就曾吓着过她高中和大学的同宿舍的女生。后来她们一致地认为,她是属于那种哪怕斜靠一根扁担都能安然入睡的人。除了她高中和大学的女同学们,再除了她的父母,迄今为止,另外就只有一个男人见过她的睡姿了。便是王启兆这一个男人。至于那一个她家乡县城的县委副书记的儿子,还不曾和她发生过身体的实质性的亲密接触,他们的关系就已破裂了,自然连他也没见过的。王启兆第一次和她同床共枕,半夜三更醒了一次,拉亮台灯想吸支烟,扭头瞥见她竟那么直挺挺地仰睡着,也着实被吓了一大跳,烟盒和打火机同时掉在地上了。他自己也滚落地上,爬起来连退数步,呆呆地望着她,一时六神无主,几乎想逃离现场。壮起胆子走回到床边,俯下身去,将一只耳朵贴近她的口鼻,听到了她极其轻微的呼吸之声,脸颊也感觉到了她如丝一般呼出的气息;再定睛细看,见甜睡着的她那一张美丽的脸上淡晕染腮,梨窝浅现,是一种梦里微笑的迷人模样,一颗心这才定了下来。

  这是怎样的一个可爱的女人啊!连睡觉都像天使那么一种睡法!只有初中文化的、在时代的商业游戏的种种空子和种种泡沫之中鬼使神差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懵懵懂懂而又逐渐学会了投机取巧的这一位大老板对有关天使们的文化知识知道的是少而又少的。他不知根据什么认为天使就该是像他所爱的这一个女人这么一种超常恬静安稳的睡法,而绝不会是一般女人们那一种曲蜷着身子的随随便便的睡法。在她之前,他真是见过太多的女人的睡姿了。尽管他内心里并不否认,有些女人的随随便便的睡姿,在他看来也是很优雅很美妙很可爱很令人怦然心动的,甚至在他的头脑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记忆,却还是觉得他现在所爱的这一个叫郑岚的女人的睡姿,是最具特色的,最个性化的,因而是最具有吸引力的——起码对于他自己是这样。

  在那一个夜晚,他连吸两支烟,企图借助于尼古丁的镇定作用克制住自己愈燃愈烈的情欲而不将她弄醒,结果怎么也没能克制住,到底还是将她从熟睡之中弄醒了……

  现在,也就是这一个大年初一的早晨,郑岚以她最具特色最个性化的睡姿睡得正沉。外面一派隆冬景色,冰天雪地,他们留给自己专宿的那一套豪华客房里却暖意洋洋,温度宜人,根本盖不住被子。尽管那种丝绵的被子又轻又软又薄,还是被王启兆的脚三蹬两踹搞到地上去了。但也不是彻底掉到了地上。大部分掉到了地上,一小半还搭在床上,盖住他的脚和她的脚。他们的身体自然都是不着一丝的。北方的女人,无论城市里的女人还是农村里的女人,如果是一个肤色白皙的女人,那么往往就会白得用“白玉无瑕”“天生丽质”来形容。郑岚正是这么样的一个小女子。而北方的男人,像王启兆那么黑的却是较少的。他显然是一个例外。黑得有点儿不太像是一个中国人了,而像一个印度人或巴基斯坦人,总之像一个比中国离赤道近得多的国家的人。在广西或云南或贵州的山区,也偶尔见到像他那么黑的男人。当然,如果说他黑得像非洲黑人,那也是不实之词。说他像一只黑蜘蛛,更是夸张的形容的说法。特别符合他本人具体情况的那一种形容应该是——像一只灰褐色的大蜘蛛:就是花椒大料里树皮状的东西的那一种颜色的——大蜘蛛。他此刻的睡姿也是很具特色的,很个性化的,真的活脱像一只睡着了的那么一种颜色的大蜘蛛。与郑岚仰睡着的睡姿恰恰相反,在这一个大年初一的早晨,王启兆这一个男人是俯身而睡的。而他以前并不习惯于俯睡。他以前习惯的睡姿是右侧而眠。并且,怀里要搂抱着一只枕头。不搂抱着一只枕头那就无论如何也难以睡着。即使与女人同床而眠,即使刚刚与女人颠鸾倒凤云雨绸缪过,一旦困了,一旦想睡了,那也会翻转过身去,背朝女人,抱枕于怀,片刻之后发出鼾声。明明身旁有个女人,却让女人白白闲在一边,不搂不抱,偏偏搂抱着枕头,这在男女的床笫关系上是不太正常的。只要是一个对那一种特殊时候的特殊关系稍微具有一点儿人性化的意识的一个男人,大约都是不至于那样的。说白了,即使仅仅出于照顾对方情绪的考虑,那也要搂抱人家一会儿的呀。等人家也困了也睡着了,自己再翻转过身去搂抱枕头,也不迟的呀!结果呢,是好几个女人第二天乃至以后对他颇有愠色,不怎么乐意理睬他了,仿佛他侮辱了她们。而他若希望和她们复蹈欢愉,她们似乎都态度冷淡了。王启兆认识的人是很多也很杂的,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皆有。其中竟还有一位是在大学里主讲心理学的教授,对弗洛伊德之学说很有研究的人士。有次他诚心诚意地向人家请教,问自己何以竟会在与女人们做爱之后有那么一种令她们有意见的不良表现?他渴望心理学教授指点迷津的心情格外迫切。人家心理学教授听完他的话之后笑了。人家说:“王总,你的表现很正常嘛,不是什么心理问题。应该说王总你的床上表现比许许多多自认为心理正常的男人们的心理更加正常。”

  他眨了几下小眼睛,心存疑窦地又说:“教授哎,你敷衍我吧?别的男人们肯定不像我似的。如果十之八九,不,哪怕十之七八、十之五六的男人们的表现都和我一样,我还会这么诚心诚意地来向您请教么?”

  教授则一脸庄重地说:“王总,我们相识的日子已不算短了,我对你这个男人,或者说对你这一类男人,自信那还是有些深刻的了解的。你并不爱女人,你也不太可能真正爱上一个女人……”

  于是他和他的心理学教授朋友面红耳赤地辩论起来,极力表白自己是有一颗爱女人的心的。如果完全没有,作为一个男人他不是很不对劲了么?

  教授说:“你是很不对劲啊!如果你对女人的表现很正常,那你还来找我干吗呢?”

  他说:“教授,听听,你又自我否定!你刚才明明不是这种意思!”

  教授笑了。教授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那话是我说的,两句话都是我说的。相对于你,我下的两个结论都是正确的。王总你这一种男人所爱的,只不过是一件接一件你们也叫作事业的事情罢了。但凡是一个男人,谁又不想拥有一份事业呢?如果那事业是发明,是创造,一旦成功,可以给许多人带来福音,为此孜孜以求,也是很值得的。可你们叫作事业的那些事,是发明么?不是。是创造么?不是。会给许多人带来福音么?不会。那都只不过是一种投机性质的事情,是一些最大限度牟取暴利的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说,还是一些包括着这样那样的肮脏交易的事。即使你们把事情做得很大,很像一种事业的样子了,性质上都是对许多人的利益的一种破坏,只给你自己和一小撮人带来好处的。比如几年前吧,你将全市唯一的少年宫承包了。承包之后你都干了些什么呢?你把它装修改造一番,变成一处黄赌毒俱全的藏污纳垢之所了。算你走运,当年有人出面保你,被你轻而易举地滑过去了。接着你又干了什么呢?你把一家医院给拆迁了,在那一大片地皮上盖起了全市数一数二的高档商品楼,还起名叫什么‘新贵豪苑’,一批新贵们是谢你的,因为他们从此可以体面地住在本市理想的地段了。可是从那时起,一般市民们看病只能来来回回往郊区跑了,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了。算你神通广大,如此这般的一些事,你干了一件又一件,于是财源滚滚。你所爱的只不过是那样一些事情。那样一些事情使你腰缠万贯,于是感觉特别良好。归根到底,你爱的是自己,桩桩件件的事情做来,只不过是为了一次次获得更加良好的感觉。而对于女人,你只不过需要她们。在你干你那些事干得不顺时需要通过和她们做爱的方式来减轻心理的压力;在你干得很顺终于干成功了以后,需要通过和她们做爱的方式来自我庆贺一番。就像一个重体力劳动者一天累下来,自己亲自为自己炒一盘荤菜,再饮上两盅,自己犒劳犒劳自己。重体力劳动者通过那么一种方式犒劳了自己之后,自然是倒头便睡的。你通过和女人做爱的方式犒劳了自己之后,自然也是那样的。我想将你做的那些事,比作是手电筒。而女人对于你,不过是一节节电池罢了。一个经常用手电筒的人,他一定会自己为自己预备多节电池的,以便于经常换。谁在往手电筒里换电池时,也对电池本身心生过某种爱意来着呢?如果电池不能使手电筒微弱了的光变得强亮了,谁扔掉它们时心生怜惜过呢?所以我说你这一类男人对女人们有那一种表现是很正常的。所以我认为我对你作出的第一种结论是很正确的。为什么第二种相反的结论也同样是正确的呢?这就牵扯到另外的人生理念了。比如什么是事业?人和事业的关系。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每天都在做事情,但并不是所有人做的所有事情都配叫作事业。恐怖主义者也挖空心思来做一件接一件的恐怖之事,黑社会的大小成员也是,走私和贩毒集团同样,都想可持续地做下去,都希望越做越大,都企图建立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王国,都梦想由自己独断专行地主宰那样一个王国。他们所做的事情是否配叫作事业呢?我看是不配的。在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看来,也是不配。只有他们自己认为是事业。你所做的事,虽然不属于那类显然被社会法理所不容的性质,但一多半是为了牟取暴利钻法律的空子的事。法律的空子那也不是那么容易钻的,也得有那一种本事,有那一种能耐。你有,还不小,所以不少人佩服你。我想你自己有时候也是很佩服自己的。我承认,连我也佩服你那一种本事和能耐。但一个事实是,凡是为了牟取暴利钻法律空子的事,性质上都是以损害社会利益为前提的。损害了社会的利益就是损害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同样,损害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也就等于损害了社会的利益。对社会有益的事是相对的。对社会有损害的事各有各的危害。比如我们这一座城市,房价原本不是目前这么高的。是你们这样一些开发商,和一些相互利用的人以及一些企图通过炒房牟取暴利的人勾结起来将房价哄抬高了的。表面看那些手续那些过程似乎都合法,但实际上呢?你心里有数,明眼人心里也有数,你们在许多方面钻了现而今不健全的法律的空子。对社会的直接危害就是,使花上多年积蓄也有希望住上楼房的普通老百姓,希望成为泡影了。而我最终要说的是,这些明明不配叫作事业的事,一旦被你这一类男人当成事业了,一旦被你们认为值得为此付出人生的一切去做了,你们就被严重地异化了。异化到什么程度什么地步了呢?往往异化到了连男人们的最基本的最普遍的渴望都变异了的状态……”

  “什么状态?”

  趁着对方拿起烟盒要吸烟的当儿,王启兆赶紧插问了一句。他刚才被对方的话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若非二人之间既是朋友又是老乡的关系,非他欠过对方的情,他是绝不会老老实实地聆听对方的数落的。那岂止是数落,简直还是当面的批判嘛!对于听惯了阿谀奉承的王启兆,他的心理学教授朋友的当面批判,听来夹枪带棍的,令他心生极大的不满与不快。二人之间进行那一天的谈话的时候,他想搞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念头,才形成不久。那一天他还没认识郑岚呢。他上午去拜见了省委赵慧芝副书记。她听了他的汇报之后异乎寻常地兴奋,当即充满热情地表示了予以支持的态度。并且亲笔写下一封信,让他拿着去见市里的胡崇汉副市长。离开赵慧芝那里,紧接着他又去了市政府。胡副市长看过赵副书记的信,也显得异乎寻常地兴奋,甚至称赞他的念头是一个“价值连城”的思路,让他再想得仔细一些,尽快拿出个切实可行的具体方案来。说至于困难什么的,那都好解决。干成一件大事,哪儿能没点困难呢?困难还不都是人解决的吗?有省委赵副书记支持你王启兆,有我胡崇汉支持你王启兆,那么方方面面愿意支持你王启兆的人就会多起来。你养精蓄锐,就等着开始做起这一件大手笔的事吧!王启兆听了省市两位领导的话,内心里岂能不激动万分?对方竟比他还被那一个念头所兴奋,竟都当即表示了明确得不能再明确的支持态度,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如果他当天遇到的情况不是那样,赵、胡二位只不过以例行的官话敷衍了他几句;或相反,往他那念头上泼了些冷水,哪怕只泼了少许的冷水,他那念头也就会像此前的某些难度很大的念头一样胎死自己腹中了。要征占极大一片农田,要动员三个村子的二百余户农民迁走,又不是什么事关全面发展的重点工程项目,只不过是要建一座休闲度假村,理由之名不正言不顺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所以他自己心里先就没底。而两位省市领导却说“都好解决”!离开胡副市长那儿,他一高兴,就来到了心理学教授的“爱的心情心理诊所”,拖着人家陪他去吃午饭。二人来到一处幽静的小饭店,点了几样菜,要了两瓶啤酒,酒足饭饱,再回到诊所,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当时没有什么爱的心情发生了问题的人前来就诊,二人便摆起了龙门阵。摆着摆着,像目前中国许许多多大小男人们一样,话题自然而然地过渡到了男女关系,就像酒徒们喝着喝着酒必会猜拳行令那么自然而然。于是引出了二人之间以上对话……

  教授刚刚将烟吸着,听了王启兆插空儿问的那句话,双唇紧闭,将烟严密地封在口中,以一种怪怪的目光凝视着王启兆,仿佛王启兆问的是一句特二百五的话,又仿佛自己是那只口叼一片鲜肉的乌鸦的后代,而王启兆是那只狡猾的狐狸的后代——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所以干脆不开口,不使王启兆这一只狡猾的狐狸的后代阴谋得逞。

  王启兆见教授那种古怪的样子,以为教授又在卖弄饱学的关子,只得以虚心求教的低姿态再问:“是争斗吧?”

  教授的头一扭,嗫起双唇,并使之绽开一隙,一小缕一小缕地往外吐烟。

  王启兆低头寻思着自言自语:“那你倒说对了。我这人是不爱争斗,可也不是被什么原因异化了,是天生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教授终于将口中烟一小缕一小缕地吐尽了,转正脸,复又凝视着王启兆反问:“有一本法国的小说《红与黑》,你看过没有?”王启兆摇头承认没看过。

  教授就简略地为他讲了讲于连那具有宿命的悲剧性的恋爱以及因而上了断头台的令人感慨唏嘘的下场。讲到动情处,便深深吸一口烟,照例是一小缕一小缕地吐尽了,才又接着讲。

  王启兆不知教授的思想里深奥何在,虽满腹狐疑,却耐性可嘉地默听,不予打断。

  教授终于在头脑里夯实了进行“友情启蒙”的思想基础,也终于吸完了那一支烟,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他两眼咄咄逼人地盯着王启兆的脸,话锋一转,以得道高僧指点凡夫俗子的那一种口吻说:“王老板,请认真听了!”

  王启兆连连点头道:“是,是,请讲,请讲,我一直在认真听着呢。”他表现出一种特别愿意聆听教诲的样子。那样子很卑恭,很虔诚。

  他在一概的知识分子面前总是惯于作出那么一种样子,以使对方体会体会享受敬意是何等良好的感觉。其实,他内心里对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是相当轻蔑的。他认为医生那就是医生,导弹专家那就是导弹专家。而所谓的知识分子,其实只不过是些既无专长亦无真才实学而又偏要装出满腹经纶以清谈玄谈冒充专长藉以蒙人的家伙。但是他从不流露出对他们的鄙视和反感。既从没在任何一位知识分子面前流露过,也从没在任何非知识分子的人士面前流露过。因为他明白,那样肯定会使自己这一个只有初二文化水平的人的心理表现显得可笑。而反过来,既对自己没什么实际的损失,还大大有利于树立自己的正面形象。一个人尊敬知识分子,即表明尊重知识;而一个尊重知识的人,本身也是值得尊敬的。人类社会的某些法则是颠扑不破的。王启兆也很尊重那样一些法则,并每每受益匪浅。

  但是教授却一眼看穿地说:“老乡,你少给我装!以前你在我面前装就装了,我对你的一番番劝告,就当是我练嘴皮子了吧!我这个心理诊所开张的时候,你不是赞助了我三万元装修费吗?这个情,我今天以免费进行心理指导的方式还你!你刚才不是问我,男人们的基本的习性是不是争斗吗?现在我以心理学专家的身份回答你——争斗当然也是男人们的一种习性啰。但人是越来越文明的动物。普遍的男人们的争斗习性,也就越来越违背人类社会的文明要求。所以男人这一争斗的习性,渐渐转化为一种隐习性了。好比马戏团的老虎,只有张牙舞爪时,才像老虎。而静卧在笼子里时,只不过像一只大猫。以于连为例子,他身上有争斗的习性么?表面看他文质彬彬,在许多上流社会的人士面前都伪装出应有的敬意,但是他内心里的对抗倾向、争斗倾向是不言而喻的。他暗暗地与自己的出身争斗,较劲儿。一个男人,尤其一个青年男人一旦与自己的出身较劲儿,那么往往,社会和时代也就成了他的敌人了。上个世纪发生在中国和苏联的革命中,不乏这样的青年,保尔就是。如果于连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法国的革命风行的时期,那么他肯定会投身革命的。保尔对于冬妮娅那一种有悖人之常情的态度,是他和自己的出身较劲儿的必然结果。于连对德·瑞纳夫人,对将军的女儿玛特尔的情感表现,也时时呈现出他和自己的出身较着劲儿争斗的必然反应,甚至在他放弃了上诉的权利踏上断头台时,面对死亡,他所竭力要表现出的比贵族还贵族的镇定、勇敢,都是为了要在心理素质方面与他既羡慕又鄙视的贵族们一争高下。扯远了,不说他们了。现在分析分析你王启兆王大老板,你刚才不是说你天生的是一个不喜欢争斗的男人吗?错。如果别人们这么看待你,证明他们太缺乏眼力了!如果你自己也这么认为你自己,证明你太不了解你自己了!事实上你骨子里是一个特别喜欢争斗而又特别善于争斗的人,你也是在为你卑贱的出身争斗,为你低下的社会地位争斗。当然了,我也是这样的。我说的也是我自己,从前的我……”

  王启兆忍不住要发表自己的观点,他低声说:“我们那都是奋斗。”

  他装得像一个胆怯的小学生终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和对自己进行教训的老师抬一句杠。

  表面上看,是教授在侃侃而谈,卖弄其所谓的“知本”;而王启兆,是一个只配洗耳恭听,否则便是一个只有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似的。而实际上情况恰恰相反,王启兆他是怀着一种耍戏对方的心理在表演愚钝。教授越觉得自己深刻,越觉得他愚钝,越认为自己的谆谆教导是一种责任,王启兆他就越觉得教授认真得格外好玩儿。反正他那一天下午没什么正经事可做,再加上心情愉快,逗一位心理学教授开心,那种感觉好极了。

  教授听了他的话,眯起眼将他盯了几秒钟,那意思是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内心里是怎么想的。

  王启兆狡黠地笑道:“你用词不当。”

  教授也狡黠地一笑,说:“我在工作时一向是很重视用词的准确性的。我是将今天和你这一番谈话当成业务来对待的。你和我,都是出身穷苦的农村人。你我能有今天,那是争斗的成果。在一个机会均等的公平社会里,个人取得人生成果的过程才叫奋斗。而在一个官本位的,到处是特权现象的社会,奋斗只配叫争斗。于连在法国所处的时代便是那样。我们在中国经历过来的时代也是那样。你对我讲过,你小学时曾是一名成绩优秀的好学生对不对?可哪一次评‘三好生’评到你名下了呢?只消老师几句话的暗示,同学们就为村长的女儿把手高高举起来了对不对?你的成绩全校第一第二也不行是吧?学习方面你最有资格了,还挑不出你别的方面的毛病吗?你因为家庭困难只读到初二就辍学了,后来你就想参军奔一条出路,政审都过了,体检也合格了,眼看就可以穿上军装了,可别人在暗地里一鼓捣,军装穿到别人的侄子身上去了。不争斗行吗?不争斗你的人生能有今天么?……”

  王启兆也不由得吸起了一支烟。直到此时,对方的话才真的有几句讲到他内心里去了。他于是忆起了做“倒插门”女婿那些屈辱的日子,媳妇是当初难以嫁出的一脸蝴蝶斑的丑女,岳父却还怕女儿一旦嫁出去了受窝囊气,于是招赘了他这个女婿。入洞房前他恨不得自己是睁眼瞎,可是岳父在县里开的一家木材厂和三辆大卡车又命令他必须竭尽全力讨丑媳妇的欢心。媳妇不但丑而且脾气凶暴,他母亲病危了他急着“请假”回村去看看都没被准假,致使母亲临死前都没能跟他说上一句话……

  王启兆回忆起那些往事心里一阵阵发酸,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也一点儿都不觉得和对方的交谈纯粹是一番消遣了。

  教授继续说:“苏联曾经是我们中国的老大哥,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可老大哥一翻脸,成了逼着还债的讨债人,于是呢,中国人在那个年代就将‘奋发图强’四个字写成了‘愤发图强’,‘艰苦奋斗’一句口号也成了‘艰苦愤斗’。争斗也罢,奋斗也罢,愤斗也罢,一个国家也罢,一个人也罢,从正面来理解,其实意思都是差不多的,无非就是不甘心呗。无非就是毛主席早年说的那一点儿‘精神’罢了。但是问题在于,人生有必要一直被那一点儿‘精神’给搞得像一张始终拉满了弦的弓吗?如果始终那样,人就没有不被异化了的。无论男人女人,一被异化了,那就失去了作为人的意味了,完全失去了,人生就不算是人生了……”

  教授正这么说着时,有两个女子同时来到了诊所,一个三十来岁,一个四十来岁,穿得都很入时,两张脸都花心思打理过,发式也都挺别致的。

  王启兆第一次亲眼见到心理病人。两个女人结伴儿求治心理病患这一种事,不但使他觉得匪夷所思,而且觉得大开眼界。而两女子却根本不在乎他正以好奇且研究的目光看她们。显然她们是教授的老病号了,关系熟稔得已不像是患者和医生的那一种关系,倒像是串亲戚来了。一个说,自从受了教授的开导,再也不因离婚而痛苦了,心情日渐愉快了;另一个说,自从听了教授关于情人的新解,有不少感想,也仍有不少困惑,比如该怎样把握与情人的肉体之爱的次数才既不算贪欢无度而又可以细水长流有可持续性,在自己那儿就还是一个问题……

  王启兆他毕竟也是一个阅历过众多女人的男人了,但像那两个女人“那样式”的女人,他还是宁愿退避三舍不去招惹的。他竟从令自己伤心的回忆之中一下子摆脱出来了,并且对教授心生同情了,觉得对方所从事的职业,委实是一种具有高度危险性的职业。依他想来,“那样式”的两个女人,是和“非典”病毒的危险性差不了多少的两个东西……

  教授却眉开眼笑,一副对自己的专业特别自信胜任愉快的样子。他起身以充满了“爱的情感”的态度将自己的两位老病号轻轻推入了诊所里间。王启兆听到他在里间小声对她们说:“耐心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处理完了外边那一个临时病号,时间就都属于你们了。你们可以在这儿先翻翻杂志,听听音乐,稳定稳定情绪。”

  当教授从里间迈出,里间也同时响起了轻悠的丝竹音乐。

  在轻悠的丝竹音乐声中,教授重新坐定,又叼上一支烟,并将烟盒朝王启兆一递。

  王启兆伸出手刚欲接,不知为什么犹豫了一下,将手缩回去了。

  教授嗔怪地说:“你看你,你看你,一支烟嘛,吸了就真能影响你的生死存亡了?你这种犹豫也是异化现象,叫‘抗拒意识’。久而久之,连性能力都会受影响的。”

  王启兆于是接过那一支烟,也吸了起来。想到教授刚才对两个“那样式”的女人说他是一个“临时病号”,这会儿又说什么性能力不性能力的,他脸红了一下。扭头朝里间瞥了一眼,半边女人的身子立刻从里间的门旁闪了开去。现而今,些个大小知识分子,比如大学学子和文科教授们,谈起男欢女爱之性事,每每的像股民谈股市行情那么的有很多很多的话可说,些个官员们也是那样。倒是王启兆“这样式”的一个男人闻言常会忽然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他太没有文化,他太怕别人们因为自己没有文化这一点瞧不起自己了。除了没有文化这一点,和其貌不扬这一点,他认为世上的眼有理由瞧不起一个人的方方面面,早已被他在自己身上打造得闪光锃亮的了。所以他进一步认为,一个有文化的男人,是不作兴热衷于性事话题的。然他此刻所面对的教授朋友,偏偏是一个三句话不离本行的男人。尽管对方并不是性病医生,而只不过是心理学教授。

  因了隔壁有四只女人之耳,大老板王启兆不由得有几分扭捏不安了。

  他没话找话地说:“你的生意还不错的。”

  教授庄重地纠正道:“我这不叫生意,叫业务。你干的那些才叫生意。我们继续。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王启兆想了想,低声回答:“说到‘抗拒意识’和性能力了。”

  教授也想了想,又纠正道:“不对,我指的是正题,说到男人的争斗习性了。嗨,怎么扯到那儿去了呢!主要应该分析你对女人们的表现正常还是不正常,对不对?而且举到了于连举到了保尔为例。你这个人,你现在完全可以不再和你的出身你的人生你的命运进行争斗了。因为你的争斗,已经取得了成果……”

  “那我还该干什么去?”

  此时的王启兆,早已无心抬杠了。但也不甘心什么都没听明白稀里糊涂地就走了。对方有言在先,此一番谈话,抵消的是三万元的人情。如此昂贵的性价比,使他希望能起码带走一个关于男人的人生的明白。

  “问得好。这正是你的问题所在。你想你,你要住别墅就可以住别墅了。高级轿车你已经有好几辆了。你国内国外银行里存的钱已经足以使你的人生具有绝对的安全感了。你还瞎折腾什么呀你?就凭你,再折腾能折腾成一位中国的比尔·盖茨么?就说人家比尔·盖茨吧,人家急流勇退,隐归二线了。人家那么大的事业,人家都拿得起也放得下。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也留给自己一段可以享受享受的人生么?还是我刚才指出的,你干的那些,能叫事业吗?桩桩件件,十之七八,明里暗里的,都是靠了官员们的腐败干成的呀!我劝过你多少次了?你怎么就还不见好就收呢?你那张网已经织得太大了呀!凡事,太大了,也就隐藏着种种的大麻烦了。你还要折腾到哪一天为止呢?你煞费苦心编结的那一张网上,已经粘牢着太多的人了。你自己也根本就被你自己编结的网牢牢地粘住了……”

  教授说到这里,将上身朝王启兆俯过去,压低声音又说:“你就不怕你那一张网哪一天破了?这儿那儿的,从你万万料想不到的地方,哪一天破了一个边儿一个角儿的?那就会整张网全都松结了,好比一件机织的毛衣‘秃噜’线了似的,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怕?……”

  教授的眼里,闪着一个恶毒的预言家眼里说那一番话时会有的那么一种幸灾乐祸似的目光。仿佛他的预言就要变成现实了,而他喜欢看到那现实。

  王启兆内心里不禁寒气弥漫。教授压低了声音问他的话,他也曾同样自己问过自己。那通常是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那时候他往往倍感孤独,而且害怕。倘身旁并没躺着一个女人,尤其那样。但第二天一醒来,精力一集中到某一件必须做的事情上,就又变成了一个自信而有魄力的人了。

  王启兆被烟呛得咳了几声,之后他按灭烟,红紫了脸抚着胸口说:“你给我说点儿正经的好不好?你要是再没有什么正经话可说了,那我就走了。”

  他说着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教授将身子坐正,笑道:“有点儿不爱听了是吧?我今天对你说的可都是金玉良言。点到为止。现在,我要对你说更加重要的话了,往不往心里听全在你自己了——依我的眼看来,又一个时代即将在中国开始了。什么样的时代呢?一个倦怠的时代。改革开放多少年了?从八十年代初算起,二十多年了。作为国家,天天在讲千万要抓住机遇;作为商家,天天在讲商场就是战场;作为国营企业家,天天在讲要把政策用足;作为私企老板,天天在琢磨怎么样合理避税;作为投资者天天在研究还剩什么投机的空子可以一钻;作为大学生,一迈入社会就开始做梦幻想着三十岁以前就成为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作为你们这样一些人,得逞了还想再得逞,暴富了还想再暴富,恨不得由你们有权来宣布,中国将永远处在原始积累的时代,于是等于同时宣布了你们的一切勾当都是合理合法的。凡此种种,人和社会和时代的关系怎么能不空前紧张呢?紧张而又无可奈何而又撕扯不开,所以就倦怠了。你如果也和我一样仔细观察过你周围的人你就会发现,除了少数人,大多数人都倦怠了。大多数人都倦怠了对社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再也不劳什么人操心安定不安定的问题了。大多数人倦怠了的社会那还能不安定么?但你这个人,是少数人之一。我每一想到你,就困惑——折腾了这么多年,要说成功吧,也算成功了。什么都折腾到手了。可你怎么还继续折腾呢?怎么还没倦怠呢?……”

  教授又将上身朝王启兆俯近了,以审问般的口吻低声问:“哎启兆,你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才罢休?”

  王启兆不开口,微微冷笑。听到此时,他内心里已经对他的教授朋友产生厌恶了。他觉得他的教授朋友对他的嫉妒太过明显,所有的话都只不过源于强烈的嫉妒之心而已。但即使这样,他也还是决定要给对方留有朋友之间的情面。等到对方将淤结在胸的嫉妒块垒全部用宣泄的话语化解掉了,再礼礼貌貌地告辞。只要他意识到了某种表现对于一个男人是很绅士的,他一向总是会相当刻意地要求自己那么去做的。

  教授也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微笑,是“哧”的一笑。笑声就像蛇或蜥蜴连吐芯子发出威慑信号的那一种声音。

  “启兆啊启兆,你小子还冷笑!”

  教授的一只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他说:“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在你心目中简直不是个东西。”

  教授愣了愣,又“哧”地一笑。他说:“老兄你误会了。如果真是你想的那样,你还值得我对你费口费舌地说这么多话么?前边说了那么多,都是心理诊断,现在我该给你开心理药方了。第一,对于你王启兆,不是怎么样继续做大的问题,而是怎么样尽快缩小规模的问题。比如开家书店啦,时装店啦,或者酒吧啦,总之是那一种很时尚的经营。每年有个二三十万的收益,足够你零花的了。我知道你不习惯于挣小钱。但是你一定要慢慢地习惯。刚才我已经讲了,一个倦怠的时代开始了。它的特征之一那就是赚大钱需要的投资越来越大了,风险也越来越高了。以你的能力,一心只想玩大的,说不定哪一天会玩砸了。血本无归,落得个倾家荡产的下场。第二,将你多少年来煞费苦心不择手段编结成的那一张网,自行剪理小了它。这我刚才也讲了,你以为只有充分利用一张足够大的网,才能干成一番番足够大的事儿。但是你却从来没有反着想一想,水可载舟,也可覆舟。哪一天那一张网只要破了一个边儿一个角儿,你苦心经营的现有成果,也就可能一败涂地付诸东流。你用你那一张网将那么多有头有脸有职有权的人粘住了,那么你对人家就成了一块心病了。反之,每一个被你粘在那张网上的人,对你都是一个不安全的因素。只要其中的一个哪一天使你大出所料地栽在什么事儿上,哪怕是一件与你无关的、纯粹官场上互相倾轧的事儿,你也很有可能被卷进去。而你自己一旦被卷进去了,那么那一张网,也就从中央的地方被撕破了。所有粘在网上的人都将被一一抖落地上。这我也不多说了,点到为止。那你该怎么剪理你那张网呢?具体的办法我也替你想好了。先从销毁名片开始。将那些对于你利用价值最大的、曾经被你利用得最充分的人的名片,全部从你那里销毁掉。总而言之,在职有权的人的名片,最好一张也不保留。像我这样的朋友的名片,保留着那倒没什么。接着,要让他们的名字,从你的手机上,从你的电脑里一概消失。一经清除掉了,尽量少发生联系。再接着,你要让一个心腹之人,为你查查你公司的那些账了。我猜得到你这个人一定保存了不少根本不该保留的单据什么的。你保留那些东西干什么?……”

  王启兆听得内心里又一阵一阵地冒寒气。他早已忘了里间屋里的两个女人。倒是教授还想着,起身去将里间屋的门关严了,归座后以更小的声音问:“你以为你靠了那些,想要挟什么人的时候还能要挟得了什么人吗?真到了那时候,你的要挟顶屁用,下场只能是两败俱伤嘛!你将你那一张网自行地剪理小了,你就自由了,你也等于将不少人解放了。启兆,自由了的你,你应该学会享受享受生活了。你看你,眼瞅奔五十的人了,不吸烟,不嗜酒,对女人的表现也那么不好,你究竟整天为什么辛苦为什么忙啊?你有了那么多钱你也该消费消费了嘛!要是有钱人都像你似的,只挣不花,这全世界的经济不就崩溃了吗?……”

  “我偶尔也吸烟也喝酒的,这你知道,刚才我不是还吸了一支烟吗?”

  王启兆终于又有机会插上一句话了,同样是压低着声音说的,挺被冤枉的一种语调。这会儿,他又觉得他的教授朋友不是在当着他的面宣泄对他的嫉妒,而确实是对他说着一些肺腑之言了。

  教授笑了。这一次笑得颇为亲密。他说:“我可不是教你学坏啊!我是反对你把自己变成一只织网不止的大蜘蛛。你换一种不织网的活法,你会觉得人生还是挺美好的。你不比别人。别人想过上一种自己所希望的生活也许一辈子都过不上。在中国这样的人往少了说是十多亿。而你呢,你是明明有条件却对生活没有什么别样的希望,这怎么能叫是你朋友的人看着你不替你着急上火呢?比如你要是按照我的话去做了以后,你可以去上上学吧?中国外国,许多大学你都有条件去当一名旁听生啊!艺术课、历史课、文学课、哲学课、心理学、宗教史学,对哪方面感兴趣就去听哪方面的课呗。只要学上一年两年,你这人整个的气质就会变的。我知道你总是因为自己的形象自卑,那就在气质上找找原因呀。有了气质,你在女人们面前不是就自信多了吗?有了那一种自信,你就不会再将女人仅仅当成电池了。你就会真的正儿八经地爱上一次了。一个男人,即使身边不乏女人,却始终没正儿八经地爱过女人,那到老了能不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吗?……”

  那一天,离开了教授朋友的心理诊所以后,王启兆平生第一次买了一包烟。他驱车来到江边,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坐在江堤台阶上,望着滔滔江水,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陷入久久的沉思。

  他首先想的是——教授朋友对他的一些事究竟知道多少?听对方说的那些话,似乎知道不少,很掌握了一些底细似的。而这一点使他内心里极为不安。实际上,他之所以耐着性子听对方“三娘教子”般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个多小时,另一个潜在的原因那就是企图了解对方对他的“事业”了解多少。尽管对方根本不承认他的所作所为配是什么事业,但他自己坚定不移地认为那一切就是事业无疑。由于那两个女人在诊所的里间屋等待得不耐烦了,频频弄出些响声,他虽然并没从对方口中套出什么,却也只得识趣地告辞了。他从认识对方那一天起开始回忆,像从前的女人用篦子篦头发中的虱子一样,将记忆之中一切可疑的片断统统篦了出来,然后逐个加以更细微的回忆和分析。哪怕是不经意间从自己口中说出的一句半句话,只要稍有可能成为对方分析他的线索,也要掰开了揉碎了地左推敲一番再右推敲一番。将那些能回忆得起来的片断全部研究了一遍之后,他确信自己从没向对方透露过什么不该透露给对方的事。于是得出一个结论,对方所有那些使他惴惴不安的话,都只不过是毫无根据的信口开河姑妄言之,是按照一般老百姓水平的“有罪推论”的先入为主的逻辑来说的。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后,他才释然了许多,进而欣然,进而坦然。一扬手,将整盒香烟抛到江中去了。望着烟盒随流远去,他开始想第二个问题——对方的话对于自己的人生究竟有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价值。这是一个记忆力特别好的男人。上帝对于人总是尽量体现出相对的公平。如果在容貌方面太亏待了某人,那么通常会在另一方面予以弥补。他又将他和他的教授朋友之间的谈话认真回忆了一遍,觉得对方的话对于他的人生现状那确实是有一定的指导意义的。仅在一点上对方说错了,那就是他也早有倦怠之感了。只不过他一向掩饰,不愿让任何人看出自己倦怠了。他认为一个是大老板的男人如果被别人看出倦怠了,好比一个阳痿的男人仍混迹于风花雪月的情场上,一经暴露真相,是很丢人的。再者,此前他也确实没想过自己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所以服从于惯性,明明倦怠了却仍以超乎于别人的能动之态一如既往。还有一点他觉得对方并没曲解他,那就是他内心深处确实蛰伏着一个鬼似的或曰怪物似的东西,将那东西叫作“争斗”未尝不可。它往往更是他自己,别人完全不了解的另一个他自己。它经常主宰他的意识,命令他继续不断地编结他那一张网,命令他这么做一件事或那么做一件事。又将某些新的人物粘在网上了,他便有一种成就感。网成了他的武器,每使他得意于自己是有实力的。靠了那实力他虽已倦怠却仍精神抖擞地与社会争斗,与时代争斗,与和自己同样的些个人明争暗斗,习以为常。好比一只耗子顺着大象的鼻子蹿上了大象的头顶,在大象的头顶上翻跟斗、劈叉、拿大顶,以为全世界都会观看自己的能力表演,以为大象的行动是由自己来驱使的……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自嘲地一笑,暗自钦佩他的心理学家朋友不愧是心理学家,更不愧是交往多年的朋友,对他的了解不可谓不深刻。

  他粗略盘算了一下,完全归自己所拥有的钱数使他暗吃一惊。不是因为那数额太过巨大,令自己都不敢相信;而是太少太少了,少得令自己都不敢相信。三千余万,才三千余万啊!要是再将东欠西欠拖着没还的钱一次都还了,小一半又没有了呀!这,这……这怎么配在别人心目中是一位“大老板”呢?现而今,在中国,被叫作“老板”的人太多太多了呀!任何一条小小的门面街上,哪一家小门面店里没有一位“老板”呢?而自己要一心成为的不是“老板”而是“大老板”啊!难道我王启兆苦心经营了十七八年二十来年,才刚刚达到比一位“老板”强点儿有限的层次上么?

  那时他又顿然沮丧和悲哀起来。

  幸而这一个底细这一个真相,是除了他自己再无第二个人清楚的。在一切知道他这个人的别人的心目中,他当然是鼎鼎大名的“大老板”无疑。有人推测他的资产有一个亿;有人认为绝不止一个亿,起码两个亿。而他自己每对别人的推测不置一词,默默一笑而已。那种笑的意味似乎是——才拥有一两个亿还配是“大老板”么?……

  抛于江中的烟盒早已无影无踪。

  面对汩汩江水,他又发起呆来,竟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很可怜的人了。

  以后的数日里,他甚至没心思再去想有关筹建“金鼎休闲度假村”的事了。不是由于他的心理学教授朋友的指导对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影响,而是因为陷入了人生的空前的大悲观大沮丧之中,心灰意冷,难以自拔。

  但胡副市长亲自给他打来了电话,问他:“王总你的方案怎么还不送给我看啊?我可一直在期待着呢!”

  他推说难度太大,怕自己能力有限承担不起来。

  胡副市长却在电话里说:“什么能力?是个人的实干能力还是资金能力?省委赵副书记和我,都格外欣赏你的个人能力。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支持你了。我们对你的相信程度,你自己心里还没个数吗?至于资金问题,我们会在幕后为你排忧解难的,你自己又何必愁兮兮的呢?如果不是你,换了别人,我和赵副书记才不这么主动这么热心地予以关注呢!王总你可听着,省委赵副书记那边,已经打电话问过我好几次了。看来,我们得约你面谈一次,给你鼓鼓劲儿了。那么好的想法,放弃了令人惋惜。听着,那是绝对不可以放弃的!……”

  两天以后,赵副书记和胡副市长共同召见他,地点却是在南方某市,而它恰恰是刘思毅的家乡省份的省会城市。赵慧芝是去那儿考察学习的,之后单独留下了,连秘书也打发走了。王启兆接到胡副市长亲自打给他的电话时,胡副市长也已经在那一座城市里了。胡副市长要求他立刻赶去,说赵副书记想再详细听听他关于筹建度假村的计划,说有什么具体的困难,三个人可以在一起共同研究研究……

  两位省市级领导干部共同在外省的一座省会城市召见他,并未使他感到受宠若惊。恰恰相反,他反而有些奇怪,疑窦重重。他犹犹豫豫,推说计划书还没完成。而胡副市长却说,赵副书记和他自己回到本省市以后,工作一忙也许在相当长的日子里就都抽不出时间见他了;说即使他真的打算放弃那么好的一个项目不做了,那也只能由他亲自去一次当面向赵副书记讲清楚……

  言下之意是——来还是不来,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如果我们作为省市级的领导请你都请不动了,你以后还好意思求我们帮什么忙吗?

  坐在飞机上的王启兆,不由得又在思考他的心理学教授朋友关于“网”对他进行的那些既是劝告也是警告的话。他一向认为,在那一张由自己不惜本钱逐渐编结起来的网上,自己是蛛,是唯一可以在网丝上活动自如的蛛,是那一张网的唯一的“王”;而其他一概被粘在网上的人,都是他的俘虏,因为成了俘虏而最终成了为他服务的臣仆。而他和他们在那么一张网上的最初的关系,也基本上就是那样的。当他也将胡副市长粘到了网上以后,很是自鸣得意了一阵子,觉得是一个大成果,提升了那张网的品质。每一想到自己一个只有初二文化的人,竟将些有职有权的人物粘在自己的网上了,则不但有成就感,不但得意,还简直心生出一种终于大雪其耻了的痛快。仿佛一个一向被瞧不起的拳手,不但终于踏上了正规拳台,而且一一将对擂者击翻在地了。但是后来他觉得不大对劲儿了。因为胡副市长似乎与众不同。似乎不是由于对方自己的意志不坚定,不是由于他王启兆的足智多谋才被粘到网上的,而更像是成心自投于网的。并且,也非一般些个小昆虫小蛾子可比,而更像一只网上螳螂。对方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是俘虏,更不认为自己该是臣仆。他有时训起王启兆来相当不客气,如同训一名小处长小科长似的。有一次王启兆试图表现抗议,说要将他嫖娼之事向市纪委省纪委反映反映。

  胡副市长冷笑不已。

  胡副市长说:“启兆,你给我听好了。我预先就看出了那件事是你给我下的一个套儿。我之所以往里钻,是因为那一天我正好也希望有个机会放松放松,自己高兴往里钻。靠那么一件小小不然的事你根本搞不臭我,更搞不倒我。再说,那女孩儿已经是区委的一名妇联干部了。你一无凭二无据地同时诽谤两个人,那你就等着法院判你吧。还有,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我们是有所掌握的,只是不想动你,而愿意抬举你与你朋友相待罢了!……”

  王启兆当时目瞪口呆,意识到自己是碰上老辣者了。虽然胡副市长并不老,才四十五六岁,形象也温文尔雅的。

  他的态度不得不卑恭起来,赶紧改口说自己是开玩笑呢,请胡副市长千万别当真,也千万别生气……

  当年他意外地收到省市两级政府发给各界人士的春节团拜会的请柬,而且特别荣幸地和胡副市长坐在同一张桌子的周围。当然,那时二人之间已经变得关系亲善了。

  赵慧芝副书记翩然而至,一一和大家亲切握手。看了一眼写有“王启兆”三字的名牌,与他握手时微微一笑。那一笑令王启兆心头温暖极了。

  赵慧芝副书记转身离去,胡副市长扯着他趋随其后,叫住了她。

  胡副市长说:“赵副书记,这位就是金鼎集团的王总王启兆。”

  赵副书记又特别亲切地一笑。笑罢,温和地说:“刚才握过手了呀。”

  胡副市长又说:“他想和您照张相。”

  王启兆略微一愣,因为他并没有向胡副市长流露那么一种愿望。

  而赵副书记则欣然同意,笑道:“好呀,那我很荣幸啰!”

  王启兆被胡副市长轻轻推了一下,赶紧走到她身旁去。

  于是胡副市长用数码相机为二人拍了一张照。

  赵副书记转身走开两步,站住了,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犹豫着,在考虑要说还是不说。

  王启兆看胡副市长一眼,胡副市长小声说:“别动,赵副书记肯定有话对你说。”

  王启兆就乖乖地站在原地,望着赵副书记的背影,期待着。

  赵副书记终于向他二人转过身来,以一种别提有多亲善的目光望着王启兆说:“你创业的经历不容易。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找胡副市长,他支持你也代表我支持你。”

  王启兆顿时大为感动。他想走上前去再次握一握赵副书记的手,以表达他受宠若惊的心情。胡副市长看出了他的想法,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没容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去做。

  那一天王启兆恍然大悟,总算明白了胡副市长说的“我们”除了胡副市长本人而外还有谁。

  归座后,他内心里一直处于一种大的激动状态,觉得自己更加是一个红烟绕其左、紫气舒其右的人了。赵副书记的话,对于自己难道还不意味着吉星高照么?

  当他回到公司以后,激动退潮,心中却又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困惑——自己一个只有初中二年级文化的人,只不过苦心经营起了一家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公司,一位市里的领导人物和一位省里的领导人物,他们究竟为什么对自己格外关爱呢?

  想了几天想不出个结果,也就不去再想。作为私企老板,承蒙当权者青睐,总归是幸运——他感觉良好地这么认为。

  胡副市长的秘书将照片送给他以后,他当即吩咐放大到比一扇窗子略小一点儿的程度,镶在压花框子里,一进入公司的迎面墙上挂了一幅,董事长办公室他那张老板椅后边的墙上挂了一幅。

  他这一种做法不久就被胡副市长晓得了。

  胡副市长亲自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又将他训了一通,像家长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胡副市长质问:“谁允许你那么做的?你想达到什么目的?对赵副书记会产生什么负面的影响你考虑过吗?……”

  他确实没考虑过,只替自己的公司考虑了。对于自己的公司,那影响当然是完全正面的。

  于是两幅大照片从两面墙上同时消失了。

  又不久,赵副书记亲自给他打了一次电话。

  赵副书记照例以特别温和的语调说:“启兆啊,有一位朋友的孩子,想承包一段高速公路的修筑工程。可他那公司太小,估计达不到招标的要求。你考虑一下,让他以你们公司的名义投标试一试行不行啊?”

  赵副书记最后说:“启兆,这一件事,就算我求你帮次小忙吧。”

  他又一番受宠若惊。

  人家是一位省委副书记啊,可人家亲切地叫他“启兆”!

  他毫不犹豫地说:“行,行。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那,过后让胡副市长,不,也别让胡副市长亲自替我操心了,反正有你配合,自己人一切都好说是不是?就让胡副市长的秘书从中帮你们双方协调吧!”

  王启兆诺诺连声,放下电话,愣了半天。

  此事由于有他的“积极”配合,使赵副书记那一位“朋友的儿子”顺利达到目的。对方并未直接进行施工,只不过将工程转包了出去,过程简简单单地赚了五六十万。而那一年他的金鼎集团总公司的年终财务册上,原本预计不难获得的一百几十万利润化为乌有。

  过后他开始意识到,绝非一位副市长、一位省委副书记自撞其网,而是他的网连同他的公司,轻而易举地被对方所利用了。以后接连又老大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之何地“配合”了对方几次。于是使他进一步意识到——他的网他的公司不但在无形无迹的情况之下被对方一次次得心应手地利用着了;而且,似乎还在幕后被操控着了,似乎已在一定程度上被接管了,被占有了,不再仅仅属于他了。又似乎,对方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一张网。比之于他所苦心编结的网,对方那一张网乃是更高级的一张网。是他王启兆的一双凡眼所绝对看不到形状看不到规模的。那是一张若有若无的网。网上之人,也都不是被“粘”住的,而是自己乐意挂在上面的,起到作为一张完美的网必不可少的小钩子或大小浮标的作用。而他们那一张高级的网,和他自己那一张粗卑的网又以很巧妙很别致的方式重叠在一起了。他的网在上面,他们的网在下面。原本被他的网所“粘”住的一些人,不知怎么一来,都成了隐在下面的一张网上的人了。他自己的网分明地已变得大为失灵了。缠在他手上的网纲似乎已不能控制它的经纬了。但是这对于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益处——该他的公司挣到的钱,他们往往也还是予以周到考虑的。他变得比以前更操劳了。他的集团公司每年的业务更多了,效益却萎缩了。使他内心里稍感平衡的是,他却更像是一位大老板了,很多事办起来简单顺畅了。因为他再也不必经常为一道什么手续一个什么公章盖得上盖不上低三下四地烧香拜佛了。对于他,许多从前头疼之事都已不再是头疼之事了。是的,这一种感觉,是他不曾体验过的良好的感觉,也是他一向所憧憬的大老板的感觉。他们从他那儿一笔又一笔问心无愧地划走金钱利益;相应地,他们赏给他心理方面的纯粹虚荣性质的满足。后一种满足对于他们而言是没意思的。他们以前难为他以及和他类似的人时,早已获得太多了。现在他们只想在金钱的占有方面获得一种全新也最实惠的满足了。然而那后一种满足,对于他也是全新的。如同一个不知世上什么东西才更有价值的孩子,当狡猾的大人用某种只有在小孩子看来才有吸引力的东西换去他的一部分压岁钱的时候,往往在对自己的太没有主意懊悔了一阵和对大人们的太有心计恼火了一阵之后,立刻就玩起那东西来并且渐渐上瘾似乎又觉得也挺值的了。说他比以前更操劳了,乃指操劳在某些业务大功告成的实际步骤中。至于那些事情所需的一概手续,办起来则比以前顺利多了。以前他要用一半的甚至十之七八的精力和能力去办那些事。将那些事办成了,他往往也就轻松了。负具体责任的,是他手下的人。而后来情况相反,他曾要用一半甚至十之七八的精力和能力去办的事,有赵副书记和胡副市长在幕后部署着,几乎不劳他费神了。他成了一个必须负起具体责任的人。比如工期不得拖延、质量合乎标准、预算不能超支、劳资关系必须理顺、必须注意施工安全,等等,等等。换言之,由于有了另一张网在起作用,他的公司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了;他在人前越来越受敬重了;他作为公司董事长的实际地位,与以前相比却反而降低了。事必躬亲有时使他更像一个大工头了。而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时不时地会亲自给他打一次电话,夸奖他的敬业和能力。他在乎对方的夸奖,极其在乎。因为他的“业”,显然已并不完全属于他自己了。他为它比以前更操劳了,倘再不获得夸奖,他心理就太不平衡了。他将对方的夸奖看成是一种对自己的补偿。他这么想是出于自我安慰的本能,出于对尊严的祈求心理。而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分明深谙他的心理。在元旦和春节,在他的生日乃至外国人的洋节圣诞节,他必会收到两位省市领导人物亲笔写上几句祝福话语的贺卡。那些贺卡使他在公司下属们心目中大添光彩。郑岚在成为他的秘书之后,有一次看到那些他所悉数保存的贺卡时大为惊异,于是对他刮目相看。她是在替他整理办公室时无意之中发现的。而他是有意放在她肯定会发现的地方的。

  她说:“看来你和官员们的关系很不一般啊!”

  而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不过就是一种相互尊敬的关系而已嘛。”

  她想了想,又说:“也不是哪一位民营企业家想获得官员们的尊敬就能获得的。”

  他也想了想,依然轻描淡写地说:“他们只不过是在做人方面尊敬我罢了。至于我的公司,半大不大的,那也不值得他们对我格外尊敬。”

  而她却顿时对他格外尊敬起来,因了他那一句似乎随口说出的轻描淡写的话——“他们只不过在做人方面尊敬我罢了。”

  她不但顿时对他格外尊敬起来,还顿时心生几分崇拜了。

  连一位副市长和一位省委副书记都在做人方面尊敬着的人,那么这一个人在做人方面肯定具有足以使她也尊敬的方面无疑。

  这么一种逻辑推理在她那一方面是完全成立的。

  表面看他们二人当时的对话只不过是几句寻常性的对话,实际上却在他的精心设计之中。他料定了她在发现那些贺卡之后必会说什么话,而对自己该怎样回答,却是在头脑里几经推敲过的。某些只有初二文化水平的人,只要他们刻意想要那样,每每能说出使某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沉思良久的话。

  那一天,郑岚她离开王启兆那间宽大气派的办公室后,便陷入了深思。

  “他们只不过在做人方面尊敬我罢了。”——这一句话显然证明着双重的事实,其一是说这种话的人在做人方面确有值得别人们尊敬的方面,配说这一种话;其二是说这种话的人重视自己做人怎样,是将自己做人怎样摆在自己做事怎样的前边的……

  王启兆巧妙地利用了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寄给他的那些精美的贺卡。而它们奠定了他在郑岚心目中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这样一种极其良好的印象基础……

  后来郑岚还替王启兆收到了几次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派秘书送到公司来的东西。无论对于王启兆还是对于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都绝对算不上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除了几件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从国外带回来的工艺品在郑岚看来挺稀罕,其余无非就是领带呀茶叶呀高级的营养药滋补品之类。王启兆将那几件她喜欢却又不好意思流露的工艺品全都转赠给了她,而将其余的东西全都让她分给了几个部门的小头头们。

  不消说,无论郑岚还是那些部门的小头头们,接受时的心情都是很荣幸的。如同从捷尔仁斯基那儿接受了一包香烟,而且也知道那不是一包普通的烟,是列宁同志赠送给捷尔仁斯基的香烟的苏联人一样。

  不被郑岚所知的一个事实却是——无论工艺品还是其余那些东西,并不全是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送给王启兆的,多数是他自己从国外带回来的,或些个一般的朋友送给他的。他预先将那些东西交给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的秘书,嘱托他们“代表”两位省市领导人隔十天半个月的来公司送一次。他和两位秘书的关系早已厮熟。这点儿根本无需他们自己破费的小忙他们还是高兴帮他的。何况帮了他以后他对他们必有感激的实际表示。

  为了征服美丽的女秘书的芳心,只有初二文化的这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将他的全部文化底蕴所可能具有的智慧调动起来并发挥到了极致。这是另一种智慧的调动和发挥,与在商场上的区别很大,却也与在商场上有着极为相同之处。区别是在商场上他亦每以女色勾引对方也就是男人们上钩,而且往往收到出奇制胜立竿见影之效果。但是即使再怎么束手无策黔驴技穷,他的头脑里也不会产生利用男色来达到目的那一种念头。尽管自己其貌不扬,他还是决定自己的事完全由自己来办。男色对女秘书郑岚显然是丝毫不会起作用的,这一点明摆着。是的,这是与他在商场上和官场上调动和发挥智慧截然不同的地方。而相同之处是,欲擒故纵的老法子依然可以推陈出新。除了对智慧的调动,他也将自己和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的关系在攻克自己女秘书的心理堡垒时巧妙地用足了。在他和他们的关系中,他原本认为他自己是主体,即利用的一方;而他们是客体,是被利用的一方。他以前怎么也没料想到,有一天情况会发生变化,他自己也会成为客体,成为被利用的一方。他的一张网和他们的一张网一经重叠,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这一种情况的转变一经发生,渐渐地他被利用的时候多了,他利用对方的机会反而少了。所以,当也能利用自己和对方的关系来达到促进自己和迷住了自己的女秘书之间的恋爱时,他是利用得不显山不露水而又格外快乐的。男人在利用特殊的关系赚钱时,其实并无真的快乐可言。因为那常常是以自尊为代价的。往往地,目的达到了,钱也赚到手了,自尊却破损不堪了。需要过后好好地修补一番才又像点儿自尊的样子。但是男人在利用特殊的人物关系于恋爱之事的时候,倘非但未以自尊为代价,个人形象反而会有所提升,起码使他感到在他所爱的女人的心目之中是那样的了,那么他们非但不会因而自责,甚而会得意于他们的小聪明。他们往往会想,我是因了爱才如此这般的呀。而爱是一种多么神圣的理由!似乎足可令他们的小伎俩也变得完全可以理解了。王启兆的快乐是双重的。既有如上所述的那一种快乐的成分,也有将自己和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的特殊关系充分利用在很美好的方面而不是很可鄙的金钱勾当方面那一种快乐。后一种快乐,在他和他们相互利用的关系之中,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在利用了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寄给他的那些贺卡以后,他又开始将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本人作为他能利用来促进自己的恋爱事业的道具了。

  偶尔,当着郑岚的面,他会抓起电话给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打过去。有时拨向他们的家里,有时拨向他们的办公室。如果拨向他们的办公室,通常是在吃午饭之前。那时,他们的办公室里不会再有旁人了。

  “是胡副市长吗?我启兆呀。没什么事儿,谢谢,真的没什么事儿。听小蔡(胡副市长秘书)说你近来身体不太好,我牵挂着的,总想抽空儿去看看啊。可最近太忙,抽不出时间,要注意身体呀。什么时候聚一聚?好呀,我正有这个想法,争取把慧芝书记也请上……”

  “慧芝书记吗?我启兆呀。刚和胡副市长通过电话。他说他想我了,要和我聚一聚。我也好长时间没见到您了,希望您也能抽出时间来……没问题?那我太高兴了!我身体还好,谢谢您的关心……”

  可想而知,一位私企老板的秘书,姑且不论是男是女,当听到自己的老板那么亲密无间像和老朋友说话一样和一位副市长一位省委副书记通电话,其内心会是多么肃然起敬。私企老板不过就是私企老板嘛!在中国这一个从古至今一直官本位着的国家里,无论人们谈起官来尤其谈起大公仆来已经开始变得多么大不以为意甚至言有不敬,但一位副市长一位省委副书记那毕竟还是高人一等的人物。而尤其女秘书们,那时不但会对自己是私企老板的老板肃然起敬,往往还会情不自禁地敬爱有加呢。

  郑岚听着王启兆那么话语随便地和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通话,年轻的小女子的内心里便起着微妙的变化。尽管她对是官员的人并无好感,但是一位对自己厚爱着的私企老板,一位将其做人的人品看得很重要的老板如果与官员们有亲密的关系,那么事情就两样了。

  和他关系那么亲密的官员肯定也是将他们的人品看得很重要的吧?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呀。

  她这么想。

  这个逻辑,在刚从大学校门迈出不到两年涉世未深的中文系女研究生那儿,也是合乎规律地成立的。

  然而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老板那么随便又那么亲密地跟是副市长和是省委副书记的两位大公仆通话时,老板是在电话上做了手脚的。那是一台像手机一样有关机部件的电话。而连着电话线的小部件,隐藏在他那一张大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他曾靠此伎俩蒙过不少外地的商界伙伴。他们一听他有那么硬的官场关系,对他的信任程度每每大增。所不同的是,他以前将此法用在生意场上时,体现出的只不过是一个生意场上的男人俗劣可鄙的一面。而当他用以巧取郑岚的芳心时,恰恰相反,可以说体现出的正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较为可爱的一面——因为他太爱他的女秘书了!正像他的那一位是心理学教授的老乡指出的那样,他这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虽然已经在世上活了五十多年,但是还一次也没真正地恋爱过。他对于女人们所取的态度,一向是一个离不开电筒的男人对电池的那一种需要。邂逅了郑岚以后,情况有所不同了。他开始对自己的人生实行“纠偏”了,开始为自己的人生补上恋爱一课了,并且打算为爱情而不是为公司再创一番事业了。然而在郑岚那一方面,情况也有所不同了。结束了和那个县委副书记的儿子之间失败的恋爱关系以后,她决定将自己的爱封存一段时间再作第二次尝试了。受伤的爱如同受伤的动物,缩回洞穴里去舔愈伤口乃是一种本能的选择。面对这样的一个小女子,男人的追求需要耐心。耐心不够则往往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而适得其反。好在王启兆早已是一个在商场上历练出了一等耐心的男人。

  他将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当成追求郑岚的道具来利用的另一种方法是——隔一段日子便让她代表他去见一次胡副市长或赵副书记。送一封信、一份企划书、几页财务报表什么的。那都是些完全没有必要送给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看的东西。但是他在附信中写着请两领导替他决策之类虔诚的话语。每次他都当着郑岚的面将那些毫无保密性质的东西塞入公文袋,之后注视着她庄重之至地说:“让你去送,我最放心。对于你,我本人和公司没有任何机密,所以就不封口了。封了,两位省市领导还得拆,怪麻烦的。你坐我的车去,千万别丢了!”——那会儿,他仿佛是在至诚相托,仿佛交给她的是什么关乎他本人和公司命运的东西似的。从窗口望着她上了车,他立刻就给胡副市长或赵副书记打电话,说派秘书送去什么什么了;说如果他们不替他定夺,他自己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末了自然一定还要这么说:“小郑是我心腹,否则不会派她去的。她从没见过您这么高身份的领导人物,有点儿畏怯的心理。而我打算培养培养她,让她以后在我们之间起到重要的联络作用。我们之间以后需要她这么一个人。所以,请您一定亲自接待她几分钟,给她锻炼锻炼的机会……”

  无论是胡副市长还是赵副书记,听他的话说得那么言之有理,都爽快地答应他的请求。

  而坐在他那辆“奔驰”里的郑岚,双手将文件袋贴胸捧抱着,的确有几分畏怯的心理,但更多的是感动。一个当秘书的小女子因了自己的老板对自己的高度信任心中所起的感动。如果发生意外,有人要抢那文件袋,那会儿的她将不惜性命加以保护。

  无论是胡副市长还是赵副书记,当然都很亲切地接待了她。一见之下,赵副书记似乎喜欢上了郑岚,像某些西方的贵族夫人喜欢上了一个漂亮而又具有文化气质的女仆那样。她平易近人地陪郑岚聊了半个多小时,还送给郑岚一只礼品表作为见面礼。郑岚临走时,她拉着郑岚的一只手说:“小郑,启兆同志告诉我他特别欣赏你,特别信任你。而我呢,也特别欣赏他的能力,特别信任他的为人。跟着你老板脚踏实地好好干吧。相信我的话,你年轻,素质又好,只要忠诚,会有前程似锦那一天的。”

  这一番话,如果是由王启兆对她说出来,那么她会觉得他是别有用心的。但由一位省委副书记替他说出来了,则具有了教诲和预言的意味。

  而胡副市长见到郑岚时,双眸一亮。他接待她的态度,比赵副书记更和蔼可亲,更平易近人。那一个下午他正巧没什么事,独自在办公室里看报。他陪郑岚说话的时间,比赵副书记陪她说话的时间长了一倍。问她毕业于哪一所大学,什么学历;问她的家庭情况以及她本人以后的人生追求是什么;问她是否打算长期做王启兆的秘书……似乎想一下子就对她了如指掌。一个多小时后,快到下班的钟点了,他依依不舍地诚邀她共进晚餐,而她说她得赶紧回公司去向老板复命。

  “那么只得改日了。改日如何?你定个日子,定个时间,我预先排开别的事,服从你的时间表……”

  他盯着她脸,搓着双手,愿望热切地期待着她立刻就给予一个明确的答复。

  她不得不敷衍地说出了一个日子一个时间才得以脱身。而胡副市长给了她一张名片也要了她一张名片才放她离去。

  之后胡副市长数次打她的手机,提醒她别忘了那个日子。有两次手机响时她正在老板王启兆面前,不得不走开接听,而再回到王启兆面前时脸红红的。他似乎有所猜疑,却只字未问。

  转眼第二天就是那个日子了,她左右为难了。不去吧,对方毕竟是一位副市长,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位私企老板的秘书,太不识抬举了。何况对方也没有什么无礼的表现,只不过约自己吃一顿饭。日子时间还都是自己定的,人家一次次提醒自己别忘了自己也没说过一句改变的话呀。除非以谎话推脱,而说谎又是她所不愿的。去吧,那么告不告诉自己的老板啊?告诉了,他会作何感想呢?会高兴么?显然不会的。而惹自己的老板不高兴,也是她所不愿的。不告诉如何?虽然自己有不告诉的自由,但……但她想到了赵副书记说的“忠诚”二字……

  那时的她,尽管还没决定将自己的人生和自己老板的人生拴在一起,但在意识上却已经被他的伎俩所迷惑所左右了。

  她还是将胡副市长单独约她吃饭的事如实相告了。

  王启兆笑了。

  他说:“好哇。明天我陪你赴约。”

  当着她的面,他给胡副市长打电话。

  胡副市长那头犹豫片刻,却不妥协地说:“我要单独邀请小郑。”

  他说:“胡副市长,你要记住,那是不可以的。这一次不可以,以后也永远不可以。你这个男人不可以,世上一概的男人都不可以。”

  胡副市长那头火了,生气地说:“王启兆你这算什么鸟话?你把你自己当成她的什么人了?别忘了你只不过是她的老板,她只不过是你的秘书!”

  他也火了,也生气地说:“不错,我只不过是她的老板,她只不过是我的秘书。但是请你给我听明白了——对于我,她这个秘书比我的公司更重要!公司我可以一撒手不管了,不要了。但是谁要想打小郑的歪主意,我就和谁誓不两立!”

  “王启兆,你胆敢这么跟我说话是不是?限你三秒钟内向我道歉!”

  可想而知,胡副市长那头的表情变成了什么样子。

  “滚你妈的!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向你道个屁歉!”

  他啪地将电话摔下了。

  人心是一种特殊的器皿,它盛装高兴的事时容量无限;盛装不快之事时却是那么的有限。满则溢。“溢”就是发泄。

  那一天,王启兆第一次对使他备感屈辱的人发泄了一通。很突然地连他自己也始料不及。在他所有的屈辱经历之中,那天使他所感到的屈辱尤甚。因为以前的种种屈辱,都是他为了做成某一件事,或进一步说为了赚到一大笔钱而心甘情愿的,而事后所得到的经济回报通常能抵消掉屈辱。

  郑岚却吓坏了。她脸色苍白,微微张开着的嘴难以合拢,大睁双眼瞪着他,心在怦怦乱跳,两只手紧紧抓住西服上衣的边沿,手臂一阵比一阵剧烈地发抖。

  她的老板,一个其貌不扬的,平常性格温顺得像一只考拉的男人竟开口辱骂一位副市长,这样的事使她受到又巨大又猛烈的震撼。

  他转身看她,见她吓成那种可怜的样子,伸展开双臂向她走过去,显然是打算将她拥抱在怀里,对她进行安抚。

  同时他说:“你都听到了,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

  他脸面充血,继而发紫。但他的表情,却是极其尴尬着的,苦笑着的,又无辜又无奈的那么一种样子。

  她的脸也由苍白而转为通红。因为他的发泄纯粹是由于自己的缘故。

  当他就差两步走到她跟前时,她像一只从惊呆状态中猛醒了的羚羊,一扭身从他的办公室里窜逃出去了……

  她不知不觉地冲到了街上,盲目地脚步急急匆匆地走了很久,情绪才渐渐镇定下来。在北京,她正是那样失掉了第一份工作……

  她回到了她租住的地方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坐下来写辞职信。

  她是那么不愿失掉第二份工作。

  但是她认为自己又别无选择了。

  这第二次别无选择竟和第一次那么的类似。

  我有什么错?

  世事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

  这种想法自然而然地产生在头脑里。

  她趴在桌上哭了。

  手机响了,是他打来的。

  她将手机关了。

  天黑时,她的辞职信写了撕,撕了写,还是没写成。

  半夜,站在窗口的她,发现正对着她窗口的人行道边上停着一辆“奔驰”,那不是他的车还会是谁的车呢?她太熟悉那一辆车了——大约全市只有一位老板的车前盖不知被什么砸凹了一处却始终不去修好。

  她曾问:“为什么不修修啊?”

  而他反问:“又不影响开,为什么非修不可呢?”

  “你没上保险?”

  “有开‘奔驰’却不上保险的人吗?”

  “那你不是不修白不修吗?修好了自己看着也美观啊!”

  “我正是要使美观的东西看起来不那么完美!”

  他当时的回答令她极为讶然。将目光从车前盖收回,转向了他的脸,见他也正凝视她。

  他又说:“别以为我心理变态。一个像我这么丑的男人,开一辆完好无损的车是不相称的。”

  他那种凝视的目光使她不自在起来。尽管他的目光毫不猥亵,完全是欣赏的、审美的。但她还是不由得将脸再次一转。

  他接着说:“一个像我这么丑的男人,有你这样一名女秘书也是不相称的。我知道这对我自己的形象更加不利。但只要你不另谋高就,我一直是一位老板,那我就永远不会辞退你。”

  停在马路边上的“奔驰”里,一点火红一明一灭。它的主人正在由于懊悔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个不会吸烟的男人一那么不爱惜自己的肺,生活之中某些看似应该结束了的事情就离结束远着哪。

  站在窗前的郑岚看得流下泪来了。

  她开了手机,主动和他通话。

  她说:“我看见你的车在那儿了,看见你在车里吸烟。”

  他说:“我已经在那儿很久了。天还没黑我就在那儿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就是赵副书记给她的那一块——已经差几分钟十点了。因为有了手机,她像不少人一样不戴手表了。可别人既然送给了她一块很不错的手表,那她就又开始戴了。何况那别人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位省委副书记,使她戴着心生出很大的一种人生的自信。同是高级公仆,赵副书记给她留下的印象,比胡副市长给她留下的印象深刻多了,良好多了。良好总是会比不良给女人们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这是符合女人们的人性质地的。普遍的女人们的人性像向日葵。而普遍的男人们的人性像榕树,阳光过于充分反而长势不好。

  她又说:“你回去吧。”

  而他降下车窗,探出头,仰望着她的窗口说:“求求你,千万原谅我这一次。我当时只管我自己的感觉怎么样了,没顾上考虑考虑你的感觉。”

  “一切等明天再说吧,行不行?”

  “不行,我现在就要听到你的答复。”

  “……”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

  “你打算辞职了是不是?”

  “是的。”

  “就不肯给我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吗?”

  “……”

  “他明明对你没安好心,还要坚持单独请你,难道我不该骂他吗?!……”

  “那你对我就安好心了吗?你和他也没什么两样。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从一开始就对我没安好心……”

  车门一开,他下车了。

  “我和他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把你看成我的神!把你看成神你懂是什么意思吗?!……”

  他拿着手机,抬头仰望,在寂静无人的马路边上走来走去,哇啦哇啦大喊大叫。

  “求求你,不要那么大的声音!……”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提高了声音。

  “如果你不原谅我,我就……”

  他干脆将手机揣入兜里去了。他立正站着,开始自己扇自己耳光。左手扇一下左脸,右手扇一下右脸。左右轮次,一下接一下。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急得原地转了一圈,又转一圈,不知所措。

  幸而那时不知从何方开来一辆带斗的巡逻摩托。在两名巡逻警的强制性干预之下,她望见他被推入车里,望见他的车被监视着缓缓开走了……

  “王启兆你王八蛋!……”

  她恨恨地骂了一句,却又不由得因他被推搡进车里那种忍气吞声的样子而哑然失笑。

  接着她又坐在桌前,打算将自己没完成的事情在临睡前完成了——就是写那一份辞职书。

  其实那完全是多此一举的。

  如果她真像自己以为的决心已定,那么刚才她通过手机和他直说就是了,或者,第二天干脆不去上班就是了。一个新的月份刚开始没几天,无非就是损失了几天的工资。

  然而她却煞有介事地非要将多此一举之事认认真真地多此一举地来完成,证明在她的潜意识里,仍觉并没有多么充分的辞职的理由,而她试图把它从纷乱的思绪之中找出来,结果是越思越想,离初衷越远。理由没有找到,反而遭遇了自己对自己的审问。

  难道一个男人因为爱一个女人爱到他那么一种程度就该是罪过?

  就因为他其貌不扬?

  就因为那一个女人是我而我大约算得上是个美女?

  但他不是也只不过一厢情愿地单恋着,仅仅折磨得自己心里好苦,对我没有过半点儿非礼的举动吗?

  于是她重新掂量他当着自己的面用电话对胡副市长说的那几番话,结果又受到了震撼。比听到他当着自己的面说出骂胡副市长的话时所受到的震撼还强烈。

  “对于我,她这个秘书比我的公司更重要!……”

  如今,在中国,能这么看待一个女人的男人委实不多啊!

  何况自己只不过是他这一位老板的秘书!

  有几个是老板的男人因了自己的秘书而大动肝火地骂一位副市长?

  不是有不少中国男人一旦有了一个什么完全属于自己的公司,而它的办公地点又在全市最有名的写字楼里占有不小的面积的话,便自认为有资格将女秘书当成公司的附属资产,进而将青睐他们或被他们所青睐的女人仅当成为日常消费品了吗?往好了说,通常也仅当成为时尚佩物罢了呀!

  而为了巴结一位副市长,甚或一位局长更甚或一位小小的处长,又有多少老板,巴不得能将自己女秘书的色相大加利用啊!

  想到这些司空见惯两耳烦闻之世相,她觉得她的其貌不扬的老板,似乎倒是有着一颗不乏诗性的男人心了。

  她失眠了……

  第二天她照常到公司去上班,王启兆见了她,一副对她做了亏心事似的谨小慎微的样子。他那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眼睑浮肿,像食物中毒了似的。她醒来时用冰箱里的冰镇了一会儿眼睛,看去情况比他强点儿。

  “这是新茶,清火……”

  他为她沏了一杯茶放在桌上,之后也不坐他的老板椅,而是神情沮丧萎靡不振地缩坐在为客人摆设的长沙发一角,目光躲躲闪闪地看着她,如同一个闯下祸的孩子看着随时可能摔东西大光其火并且大骂自己一通的父母。

  她对那一杯茶看也不看,淡淡地说:“我没上火。我有什么火可上的?……”

  当她弯腰从地上捡起几页传真纸时,电话响了。

  她瞥了电话一眼,没替他接。

  他只得自己起身接了。

  “喂,是我,真不好意思,我也不对,太缺乏修养了……”

  再接着,他就不说什么话了,只“嗯”一声或“啊”一声了。

  她立刻就敏感地觉察到,肯定是有人因昨天之事给他打来电话了。但究竟是谁能使他作起自我批评来这可是她猜不到的了。

  他捂着话筒一端朝她一递:“还要跟你说几句。”

  “谁?”

  她本能地打算拒绝接听,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而他及时抓住了她一只手,硬将电话塞在她手里。

  “你接了就知道是谁了。”

  他对她耳语。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赵副书记打来的电话。

  “小郑啊,我是赵慧芝……”

  赵副书记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语调依然那么亲切和蔼,像一位老大姐对关系亲密的下级说话。

  “赵副书记您好!……”

  除了这一句话,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和一位省委副书记通话啊,而且是对方主动打来的!这种大意外使她没法儿不受到大荣幸的冲击。

  “小郑啊,昨天的事儿我知道了。胡副市长他后悔极了!他呢,当时是有那么点儿醉意的。中午陪港商喝了点儿酒。他求我替他向启兆同志认个错,看来启兆同志已经原谅他了。那么你呢?别一点儿小误会就耿耿于怀的,也原谅他好么?……”

  赵副书记循循善诱。

  “赵副书记,我没有,其实我没有误会什么,是我老板他不知道寻思到哪儿去了……”

  她极力表白自己是无辜的,语调由于激动而拖着颤音。

  电话里传来赵副书记悦耳的笑声。

  赵副书记又说:“我想我们小郑也不是那种思想复杂的女孩子嘛!小郑,我喜欢你。否则,我犯得着替一位副市长向你道歉吗?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嘛。起码对于你是这样呀!从昨天那件事中,你不是也能感受到你老板他对你是多么好吗?……”

  赵副书记接着就高度评价起王启兆的人品来。

  对方已经将电话放下了,她却仍手拿话筒如呆如痴,仿佛话筒长在手上了。

  她扭头看她的老板,见他已不知何时坐在他的老板椅上了,头仰在椅背上,双手捂在脸上,有一行泪淌在他浑圆的下巴那儿。

  一位省委副书记竟替一位副市长向她这一个当秘书的小女子道歉!

  还说她是“我们小郑”!

  她那一向只在普普通通的人们之中才有良好可言的自我感觉,那一时刻变得轻盈了(它在良好的状态下往往也有着如石头如铅砣一般的沉坠比重),像一枚洁白的天鹅羽毛似的飘升在空中了。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有些不同寻常的反应,以对得起自己那时那刻的良好感觉。

  于是她轻轻放下电话,轻轻走到他身边去,轻轻将他的双手从他脸上分开,随之在他额上亲了一下。似乎觉得还不足以表达她的好心情,迟疑片刻,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那仅仅是两个人的唇的轻轻一触,分离得极为迅速,如同蜻蜓点水一般。

  她那么做还表达着一种感激。对他的。事情是那么分明——如果非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一位省委副书记会以那么友善的态度对待她么?

  她想向他证明,她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是秘书的小女子身份的不足论道的斤两。

  而他也并没得寸进尺。

  他只不过双手搂抱住她的腰肢,将头偎在她极富弹性的胸脯那儿,长叹道:“唉,我王启兆真可怜……”

  那一时刻他对赵副书记也是心怀感激的。对方将会对他的女秘书说些什么,他当然是猜测得到的。

  他甚至不再为自己昨天不理智的表现懊悔了。

  看来,让企图操控自己的两个大公仆晓得自己并不是特别容易对付的,那也完全是必要的。不是自己一发脾气,对方也都有点儿慌了吗?不慌,一位省委副书记能替一位副市长向自己道歉?

  而最大的收获是——对方促进着他的梦想成真了,那就是他终于期盼到了与自己女秘书的身体发生自然而然的接触的机会了。

  他想,这是多么好的兆头!

  后来,王启兆终于得以与郑岚双双上床成其好事,客观来分析的话,赵副书记那一天的电话还真的功不可没……

  王启兆关于金鼎休闲度假村的最初想法,起初是为着他和郑岚两个人的将来渐渐形成的一种考虑。在中国,在现阶段,谁哪怕在地表面盖一个公共厕所一转手都有大升其值的可能!何况是一处占地面积广阔的度假村?只要谁将它从平面的变成立体的了,少说几千万利润就单等着谁愿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往自己的银行账号上划过去了。

  但是当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倾听了他的想法之后,都亢奋起来,都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时,他自己反而冷静了。经验告诉他,在他的想法之上,对方肯定产生着对方的想法了。然而他们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却又是他一时难以揣测的。正因为如此,他不打算唯命是从到外省的城市去见他们。冷静之后的他,经验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了警惕,那就是——谨防上当。

  他担心自己像一只乌鸦,凭着一双善于寻找的眼睛发现了半罐水,而且是半罐甜水;接着又凭自己的聪明才智思考出了怎样才能喝到水的办法——用别物将水位升高;再接着不辞辛劳一次次从四面八方衔来石子丢入罐中;待水位真的升高了,可以享用了,却有狐狼或秃鹫出现,将自己赶开,将半罐水占为己有……

  胡副市长要求他必须去,口吻如同在下最后通牒。还说赵副书记一天都不多等。

  即使对胡副市长的要求置若罔闻,赵副书记却是他绝对不敢轻易得罪的。经验告诉他,那个看起来温文娴静的女人一旦翻起脸来,不整死他那也会使他脱去几层皮。而且,根本无需她自己作为。他对自己所处的状况也非常清楚。至少有三五条很容易就能坐实的罪状悬在自己头上。只有更加紧密地依赖于那一个女人才会使他有安全感。

  他按时去了。

  胡副市长和赵副书记见了他,态度都还是挺客气挺亲切的。

  赵副书记说:“启兆啊,我之所以对度假村的事这么上心,可完全是为了你呀!这一两年里,你和你的公司,为方方面面的朋友们做了不少牺牲。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公司的发展壮大。当然,也影响了你的自身利益。我呢,一直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总想有个适当的机会,有个良好的项目,支持你实现了它。对你和你的公司,也算是一种补偿。你是好同志,是富有牺牲精神的人。所以,更不能让你吃亏……”

  她说到这儿,转脸看胡副市长。

  胡副市长附和道:“对,对。”

  她注视着王启兆又问:“启兆,我的愿望,你明白么?”

  王启兆低下头道:“明白,明白。赵副书记,你抬举我,对我好,我王启兆心里一直是明白的。”

  那会儿,他坐在赵副书记对面;而胡副市长,坐在他的左边赵副书记的右边。

  赵副书记微笑了一下,还情不自禁地用手指点了点他,接着说:“你呀,怎么说话呢?自己人之间,说什么抬举不抬举的呀?我觉你那个度假村的念头很好。是的,很好。所以,不要再拖。我的作风是,凡事想了就议,议了就决,决了就干。因为你那方面又迟迟地没动静了,我至今连份像样的企划书也没见着过。所以呢,在我的督促之下,胡副市长就初步搞了一份。我已经认真看过了,他也详细地对我解说过了。大原则上,我是完全同意的。把你请来,就是要我们三个核心人物凑在一起,咱们互相再讨论讨论,主要是听听你还有什么意见,你看好不好?”

  王启兆抬起头,一脸值得信任的表情,连说:“好的,好的……”

  于是,胡副市长拉开公文包,取出一份装订得很考究的、首页印着“机密”二字的文件,摆在茶几上,逐条逐条地念着,一页一页地翻着……

  王启兆为了能够听得聚精会神,向胡副市长讨了一支烟吸起来。

  “启兆,你怎么也吸烟了?不学好,该打!”

  赵副书记挥手驱赶了一下烟雾,起身走到阳台上,凭高望市景去了。

  在王启兆听来,胡副市长念的那一份企划书,差不多是考虑周到的了。他暗自惊讶,心想那绝不会是胡副市长本人的成果,当然更不可能是赵副书记的成果。那太专业了,太正规了。一定另有能人,而且肯定不止一个。它显然是一个企划班子的成果。

  但是他仅仅赞赏地点头不止,心里的想法只字未谈。

  赵副书记听到胡副市长止声了,从阳台上走回来坐下,慢言慢语地问:“启兆,你认为怎么样啊?……别冲着我吐烟,快把烟掐了!”

  王启兆不好意思地一笑,赶紧把烟掐了。

  他说:“好,很好。考虑周到,切实可行。”

  胡副市长也轻松地笑了笑。

  赵副书记就举起茶杯说:“那么我也说好,很好。企划书好是一方面,有了你王董事长的认可,好上加好。来,让我们为好上加好碰杯!”

  于是王启兆和胡副市长也举起杯,三个人都笑微微地将手中杯互碰了一下。

  之后,赵副书记说,度假村的项目,先由王启兆的公司投入一部分启动资金,再由他集一部分资金;其余,由胡副市长帮着疏通关系,向银行贷款。

  “要多贷几家。省内省外的,捆绑上十家八家银行的。一家几百万,就是几千万。对哪一家银行来说,都是小事一桩。早还晚还的,面子都是可以起作用的。”

  她的话,使王启兆和胡副市长频频点头。

  她又说:“这个项目比较大,最好以股份的形式来操盘。谁有股份,谁上心啊!启兆,你看呢?”

  那一天,王启兆的头脑有点儿不够用了。他是身不由己话也不由己了。除了说“明白”“好”“同意”,似乎再就不会说别的话了。

  而一听他口中说出了“同意”二字,胡副市长立刻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名单。

  胡副市长将名单放在桌上,用指尖敲点着说:“启兆,这上边总共有十个人的名字,都是以后将会帮助我们的人。赵副书记和我的意思,作为一种感激的表示,起码每位应给人家百分之二的干股吧?如果连点儿起码的表示都没有,那也显得我们太那个了!”

  自从因为郑岚而挨了王启兆的骂,胡副市长对王启兆既有点儿怵,又耿耿于怀的。和他说话时,语调总是不冷不热的。那会,三人的关系仿佛变成了这样——赵副书记像董事长,王启兆像总经理,而胡副市长像董事长助理,和王启兆的关系很微妙的一个角色。

  赵副书记白了胡副市长一眼,以批评的口吻说:“别动不动就把我推在前边,现在是在征求启兆的意见,我和你,都得尊重启兆的表态。”

  王启兆并没拿起那份名单认真看。觉得如果那样,分明意味着对赵副书记和胡副市长不够信任似的。

  他只低头看了几秒钟,一个熟悉的名字也没有。

  但他嘴上还是连连地说:“对,对。应该的。应该的。这么做也符合我办事的原则。”

  赵副书记表扬地说:“启兆就是痛快。哎启兆,不能亏待了别人,更不能亏待了胡副市长吧?真进行起来了,没有他配合你,许多事你一个人哪儿办得成呢?”

  王启兆就不禁扭头看胡副市长,脸上的表情分明是——你要多少?你开口直说吧!

  胡副市长脸红了。

  他欠了欠身子,扭捏地说:“我无所谓。我无所谓。只要能将一个好项目实现了,亏待我不亏待我的我保证丝毫也不计较。但我要为赵副书记强调一点。赵副书记,不是我当面讨好您。没有您在我们二人之间起到凝聚的作用,再有前途的项目,我和启兆,谁也不会给谁面子坐在一起议事的。坐都坐不到一起,还有什么想了就议、议了就决、决了就干呢?所以我坚持,这次应该有赵副书记百分之二十的干股。至于我自己,百分之十就行了。”

  胡副市长口中一提到赵副书记,王启兆便垂下头去。他猜到了胡副市长接着要说什么话。他头脑里一片混乱。像是被人催眠了。或者,将脑子挖空了。在两张重叠的网之间,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张网上了;也不知究竟哪一张网才是自己苦心编结的,而哪一张网是对方的那一张高级的网了;更不知自己究竟算是什么角色,而谁才是金鼎公司的法人代表了……

  他听到赵副书记音调不自然地笑了两声,听到她说:“我更无所谓了。我已经说过,我支持这一件事,那纯粹是替启兆考虑。百分之二十就百分之二十。我不嫌少。有点儿象征性的股份就行。不过呢,那就是我和启兆两个人之间的事了。我们两个之间,怎么都好说。是不是啊启兆?”

  王启兆机械地回答:“是啊是啊……”

  赵副书记又说:“启兆,我有点儿象征性的股,对你也有好处。谁都有退的那一天。我退了以后,给咱们的度假村去当个管理顾问什么的,保证让你省不少心!启兆,你说好不好?”

  “好,好。怎么都行。怎么都好……”

  他终于抬起头,注视了赵副书记一两秒钟,又转脸看胡副市长,忽然扑哧笑了。

  胡副市长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他装出一副傻兮兮的样子说:“高兴呗!”

  而赵副书记也凝视了他一两秒钟,忽然也笑了。胡副市长见她笑,自己也笑。他刚一笑,赵副书记立刻不笑了。

  她严肃地说:“同志们,我要再强调一次,我的作风那就是——凡事想了就议,议了就决,决了就干。一个大有前途的项目,绝不要半途而废。资金一投入,那就是废不起的。两位听明白了么?”

  王启兆和胡副市长一齐诺诺连声……

  初一的早晨向来是安静的,正如蜂巢一直是六边形的。

  从古至今,在中国,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的这一个日子的早晨,不分男女老幼,不分贫富贵贱,全都迟起懒睡着。

  对于中国人,初一仿佛是一个宗教日,在新的一年的头几个小时里恋床眷枕,似乎意味着福分。

  而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初一的早晨,空气中飘荡着鞭炮的烟味儿。淡淡的,使冬季的寒冷平添了一种别样的气息。

  自从拥有了郑岚以后,王启兆早晨总是搂抱着她醒来。而且,一般总是像现在这样——上身斜压在郑岚身上,一条胳膊弯曲在她的头边,手放在她头顶;而另一条胳膊顺在她的身旁,手抓着她一只手。至于他自己的头,和她头挨头腮贴腮,下巴尖支在她的枕上,整个下颌卡在她一边的肩胛窝那儿。她是一个宽肩的女子。即使不穿有垫肩的上衣,双肩一致的斜度,再有她的细腰长腿衬托着,那也会使她的肩形看去特别的美观。

  窗帘没拉严。一束晨光透射进来,洒了些许在床上,正好洒在她一边的肩上,就是卡着他的下颌的肩。它线条优美,白得像玉。若以别人的眼光从旁看来,王启兆那么睡着姿势也是很不自然的,很古怪的,也必定是很不舒服的。他和她的睡姿像这么一种情况——大地震来临之际,她在熟睡之中浑然不觉,而他惊醒了;逃避已是来不及的事了,他为了保护她,扑在她身上了。宛如父母在地震之际本能所做的那样。如果他真是一只蜘蛛,那么他会用他所有的八条腿爪一齐搂抱住她的。而如果真有地震发生,也许他还希望自己可以瞬间变成一只巨大的螃蟹,一只螃蟹精,其壳坚硬无比,宛若钢板,于是能扛得住房梁和塌墙的砸压。

  事实上他那么睡着自觉是很舒服的。

  而且睡得很踏实,很酣沉。

  常常是,起先他也并不是那么睡着的。起先他往往也是侧身搂着她睡的。一夜醒过几次后,到天快亮时,不知不觉地就变成现在这么一种睡法了。以前的他,觉是很实的。属于那类头刚一挨枕便会立刻入眠的人。而且无梦,而且打鼾。为了不影响郑岚睡眠,他到医院去求过医,问怎么才能彻底解决打鼾的问题。经检查,医生建议动手术,说从鼻腔中切除一点什么就可以了。于是他听从医生的话,住了一个星期医院动了那种手术。效果很好,果然从此不再打鼾,但做噩梦的时候却多了。所梦,几乎全是失去她的情形。不是梦到她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就是梦到他和她不知怎么分开了,之间隔着流水滔滔的大江大河,或万丈深渊;再不梦到她死了,无病无疾的忽然就死了,躺在葬坑里,躺在棺中,样子看去却比活着还美,而他自己哭天抢地,不许人们埋她,自己也不想活了,要往坑里跳……惊醒后,一颗心仍怦怦乱跳,一心口窝冷汗,双手也攥着两把冷汗。黑暗中,他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是摸一摸身旁,倘摸着了她的身体,神经顿时松弛下来。整个世界对于他又是安全的了。那么他立刻会一翻身俯抱住她,再接着睡去,就像这一个初一的早晨这样。如果居然没有摸到她,他便会一下子坐起来,在黑暗中叫她。倘居然还没听到她的答应,那么对于他,仿佛便是世界末日了,顿时陷入空前的恐慌。有一天后半夜就发生了如此严重的情况。那时金鼎度假村还在纸上。他叫了她几声,竟没听到她答应。开了灯,发现她的衣服鞋袜全都不见了。结果可想而知,他仿佛一下子精神失常了;反穿着短裤,赤着双脚,冲出他的办公室,在走廊里将她的名字高喊大叫。除了他自己的办公室,公司的另外几个办公室全都锁着。他将所有的门一一拍过了擂过了之后,就那么反穿着短裤赤着双脚冲到下一层楼去了,并且继续大喊大叫着……

  结果几分钟后三名保安出现在他跟前。他们自然都是熟悉他的。他的样子使他们以为他鬼附身了。

  他却对他们嚷叫着说:“她走了!她走了!她终于抛弃了我了!她肯定还没走远,你们快替我到外面去找她!找到了我给你们钱!要多少钱给多少钱!……”

  等三名保安明白了他说的“她”是他的女秘书郑岚时,你看我,我看你,或扭头或仰脸,谁都强忍着对他的耻笑。他们当然也是认得郑岚的,知道她是这一位大老板的女秘书。但是那夜之前,他和她的性关系除了他们自己,并无人知晓。三名保安不仅对他心生耻笑,而且皆因自己成了一桩丑闻的见证人大为快乐。

  他们说,谁知您女秘书这会儿到什么地方去了呀!半夜三更的,哪儿找去啊!再说我们是这一幢写字楼的保安,又不是您王老板雇用的专门看住您女秘书的保安,我们也不可以擅离职守替您去找她呀!……

  说完都幸灾乐祸地哧哧地笑。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经常有腰缠万贯的男人可怜兮兮地哀求当保安的小青年的事情发生着的。

  他们笑得那个开心!

  而他则绝望至极,心如死灰地仰脸叹道:“完了。这下我完了。完了!这我还能再活下去么?这我再活着还有点儿什么意思!……”

  他这几句哈姆雷特式的心灵独白,恰巧被郑岚听到了。

  其实她根本不曾离开写字楼。

  那天她和他一道陪着几位客人吃的晚饭。饭后又谈了很久,谈时又陪着客人们喝了两杯咖啡。饮的又是从巴西进口的纯浓度的咖啡,躺下时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怎么也睡不着了的她,不得不穿好衣服和鞋袜离开了他。那幢写字楼的楼梯可以直达楼顶平台。她一直想登上去看看,却一直也没空登上去过。趁着咖啡造成的那一种精神劲儿,她登到楼顶平台观看夜景去了。她是听到他的叫喊声才匆匆奔将下来循声而至的……

  她对保安们说:“他这是夜游,没你们什么事儿了。”

  幸而她自己倒是衣履齐整的,使她得以在保安们面前伪装出一种见怪不怪镇定自若的样子,竭力保护着岌岌可危的尊严。

  三名保安都是识趣的青年,一个个面带心知肚明的坏笑默默离去。

  她生气地又对他说:“你搞什么啊?成心公开是不是啊?”

  那时他眼中已流下泪来了,然而在庆幸地笑着。就像流浪中的孩子半夜醒来发现原本睡在身边的母亲不见了,哭着喊着找着终于找到了,于是感到危机过去似的。

  他说:“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听来也是很孩子气的,根本不像一个当大老板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说的话。

  二人回到卧室以后,他表现得仍像一个孩子,一个因犯了大过错而只有等待着面对惩罚的孩子,惴惴地怯怯地站立在门边,屏息敛气地看着她坐在床沿再次脱衣。不敢靠近床,更不敢靠近她。

  她转眼就又脱得赤身裸体了,抬头见他那么一种畏缩不前的样子,奇怪而又没好气地说:“你又怎么了呀?”

  而他说:“别生我气,我心里……不是一直……有一种怕么?……”

  说时,一行新泪夺眶而出,又缓缓地淌在脸上了。

  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爱到他爱她那般田地,作为男人其实也就特别的可怜了。某些女人很受不了男人那么惶惶不可终日地爱她们,会感到是自己的心理负担和压力。她们大抵是些比理性很强的男人更理性的女人。像他爱她一样爱上她们的男人,那就不但特别可怜,而且还特别不幸了。她们很快就会对一个男人那么爱自己备觉腻歪。她们更加欣赏的是男人们的理性。爱在她们那儿往往变成女人的理性对男人的理性所进行的一场挑战和较量。男人只有靠事实证明自己的理性比她们的理性具有更超乎寻常的高强度;她们只有在自己的理性彻底败下阵去以后才会服输。而也只有在她们服输了的时候,她们才变得会爱并打算乖乖地接受爱了。不再充当理性女战士的她们,于是一下子变得比娇嗲的小女人更娇更嗲,反而像她们所腻歪的男人爱自己那样去爱男人了。有的男人因而尤爱她们,如同登岩攀壁历尽千辛万苦采到了一颗世上少有的果子,一颗仿佛意味着是胜利果实的果子,一颗只当犒劳给卓越战士的果子,尽情品尝时毫不吝惜而又内心充满胜利的喜悦和骄傲。而有的男人,大多数男人,在与她们的理性较量过程中胜出以后,通常也就身心疲惫了。甚而,索然了。好在那么一种女性在世界各国一向都是出产得不多的。四五个世纪前的英国和德国确乎是出产过的。是板结了的宗教文化使她们变成那样的。后来美国也出产过,原因刚好相反,是由于“女权运动”。“女权运动”给女人带来的好处那就是为她们争得了许多与男人平等的性别权利;不好的方面那就是怂恿女人们做不符合女性之人性的表现——仿佛一个女人只有在男人看来不是一个女人而只不过是一个人时女人才更是女人。这么要求男人也是根本违背男人之天生人性的。因为男人眼里的女人只能首先是女人所以才也是一个人。正如女人眼里的男人首先是与她们性别不同的人其次才是同类。这么简单的道理中国古代的游戏哲学已讲得很明白——“马非马,白马为马”。若偏要叫人眼看见一匹没有颜色的马确实存在着,那么除非人变成马牛;马牛眼里的同类永远是同一种颜色——灰色。但即使牲畜和动物,眼里也是根本没有没性别的同类的。通过气味来辨别对方或雄或雌,乃上苍教给它们的重要本能。

  中国之绝大多数的女人的理性是极其脆薄的。古今如此。现在反而比古代更脆薄了。因为现在中国的社会形态更加不利于女性了。择业之难尤其女性择业之难,使女性往往更加身不由己地倚重于男人了。她们明知那是不聪明的,然而无奈。于是她们本能地试图靠某种改变自我意识的方法来平衡那无奈,抵消那无奈。这时她们作为女人的人性之中便有一种天然的东西适时地发挥奇妙的作用了——便是母性。

  郑岚抬头看见王启兆那一种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顿时涌起一大股母性的怜悯之情。

  事实上,她自己始终不能分清楚它和爱情有什么区别。加之他们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社会;加之他们的关系除了是秘书和老板,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还是志同道合的无怨无悔的誓与那“敌人”决一胜负的“同志”和“战友”的关系,就愈发难以分清了。而且,在她也没有什么非要分清不可的理由和必要了。“同志”加“战友”加性的关系,满足她的心理和生理的需求已足够。她清楚,只要自己愿意,每天换一个性的伙伴那并不是一件难事。但要再寻找到他那么一位理想的“同志”和“战友”,却并不容易。她十分珍惜他们之间的“同志”和“战友”的关系。她的头脑之中也毕竟是有着不容置疑的理性思维的。只不过并不用在分清她究竟爱他有几分这一点上,而体现于排斥分清这一点上。

  她对他怀着满心田的母性的怜悯之情赤足走到他跟前去,将他的头搂抱在自己的胸脯上,语调极其温柔地抚慰道:“噢我的大宝贝,噢我的乖小孩儿,你在胡乱说些什么呀?你心里又总是在胡乱想些什么呢?让我来对你发个誓好不好?听着,我是你的!我这辈子都是你的!如果有下辈子,下辈子还愿意是你的!……”

  她被自己的话深深感动,也流泪了。

  当小女人满心田怀着充盈膨胀的母性的怜悯之情对爱她的男人温温柔柔地表达爱意时,她们真的极像一个天使。她们的话语也往往会使男人们觉得是天使的话语。

  而他紧紧地搂抱住她的小蛮腰,呜呜哭了,将眼泪和鼻涕弄了她一胸脯。

  她自己也感到自己是天使,因那种美好的感觉愉悦又幸福。

  古今中外,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不曾渴望过那一种美好的感觉。那乃是她们从少女时期便一律向往过的事情。正如这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不曾渴望过自己是一个有法术的人。

  斯时她不仅倍觉愉悦和幸福,而且还心中充满着对他的感激。因为是他使她体验到自己仿佛是天使的良好感觉。

  她由于自己竟能如此这般“爱”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而敬佩自己,更由于他爱自己爱到“失去了她活着就没有意思了”而自豪。现而今的中国,比他所拥有的金钱和资产少多了却比他更其貌不扬的男人比比皆是,但是他们中有几个爱女人会爱到他爱她这么一种程度呢?不错,他们舍得一掷几十万几百万为女人买名车置别墅,但是即使失去了他们那般宠爱的女人他们也还是会活得有滋有味。再将他们那一种宠爱如法炮制地给予另外的女人就是了。而且,往往还没失去身边的一个呢,宠爱已开始转移了。通常为女人买名车置别墅之时,便是宠爱即将转移之日。然而他那时还什么也没给她买过,她头脑里也从没闪过打算向他要什么的念头。

  但是她确信,他一旦失去了她,真会像他对三名保安所说的那样不想活了,觉得再活下去没有什么意思了。

  而这一点后来被证明是事实。

  郑岚她从少女时起心灵之中便萌生着天使情结了。在她少女的春梦中偶一偶二与她发生性事的男人,从来不是什么白马王子型的男人,而是王启兆这一种其貌不扬的男人。

  她的母亲曾是村里的俊人儿。她的父亲是村上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作为一个男人单论身材他还算是优等的,但是他那张脸却生得五官粗俗。还因小时候出天花缺少关注落下了一脸麻子。做了父亲不久,身患绝症于是渐失性的能力。这个家庭的日子从平淡缓缓走向阴郁,几乎是默默的。有天夜里她醒了,竟听到父母的房间里传出来父亲抑制着的哭声,隐隐的,分明还在一边哭一边述说着什么。她不安而又奇怪,因为在她看来,父亲似乎是一个眼里根本不会流出眼泪的男人。她赤着脚丫悄悄走到父母房间的门外,弯下腰从那扇朽损了的木门的板缝偷窥,于是瞧见了令她记忆永难磨灭的情形——灯光之下,母亲坐在炕边;而身材高大的父亲则双膝跪在炕前,他的手臂搂抱着母亲的腰,他侧着的脸贴在母亲的心窝那儿。村里早已供应着电了,人们为了省交电费,家家户户用的都是瓦数很低的灯泡。父母房间里悬着的,只不过是一只十瓦的灯泡而已。父母的房间不大,也就十二三平方米。火炕差不多占去了一半的面积,十瓦的电灯悬在火炕和屋地之间。灯线系得挺长,电灯静止在比母亲的头高两尺的地方,将它微明的近乎橙色的光有所保留地分布给小小的空间。当它的光抵达到四面墙上,已经淡弱得快要没有了。也仿佛被四面墙吸入墙体里去了。然而早已粉刷过几年了的墙却还是半灰不白那么一种颜色的。那一个夜晚,月光透过洗掉了棉性的变得像纱一样薄的窗帘洒进屋里,使四面墙显得更加灰深白浅了。然而父亲和母亲却在灯光集中的照耀之下,都赤身裸体着。那是十几岁的少女第一次看见成年男女赤身裸体的情形,而且是以一个偷窥者的眼,而且窥到的是自己的母亲和父亲。此前她除了知道自己的身体赤裸着时是什么样的,再连一个精光着身子的婴儿也没见过。但父母那种赤身裸体着的情形,却既没使她感到害羞,也没使她觉得有多么丑陋。恰恰相反,她甚而觉得那很美。美得吸引住了她。美得使她都顾不上谴责自己作为女儿的那一种行径了。母亲的双腿并未垂落着,而是蜷曲在炕上,蜷向着同一侧。一只脚压在另一条腿的大腿的下边;在上边那条腿弯成A字形,修长的小腿斜伸着,脚背和小腿被一条波状的曲线连着,使小腿看去是越发的长了。那时偷窥着的女儿惊异地发现,原来一个女人的身材如果是美好的,即使她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女人,当她赤裸了她的身体那也足以被当成一件艺术品来欣赏的。是的,十几岁的女儿,非但没有感到多么害羞,反而偷偷欣赏起自己母亲的美来了。事实上她害羞自然也是害羞了的,但那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种心理,随之便陷入了欣赏的忘我之境。平日里见惯了素衣旧裤的母亲,几乎从没觉出过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的美来。拮据的农家生活,常使母亲的脸上愁云堆砌,她连村人们普遍认为母亲是一个俊气的女人这一点也难以理解了。而母亲不但是一个俊气的女人,还是一个天生皮肤白皙的女人。电灯的橙色的光集中在母亲头顶,并慷慨地从上而下笼罩着母亲,使她的皮肤看去如同被镀了一层亮釉,由白皙而变成浅桔色的了,如同玉雕。母亲是一个剪齐肩发的女人。村里像母亲那种年龄的女人剪的一律是齐肩发。母亲的头微微低垂着,看着父亲的头。而母亲的一只手和父亲的一只手五指交叉紧握在一起,放在炕边上;母亲的另一只手,却不停地轻轻摩挲着父亲的头,爱抚着他的脖颈他的肩头。她没看见母亲的脸,母亲的脸被齐肩发遮住了。她想,那会儿母亲的脸上,愁云肯定已一扫而光,呈现的是一个女人的全部的柔情。母亲的乳房已不像她小时候所熟悉的那么浑圆丰满了,已变小了,有些下垂着了,但还是挺好看的,像两只大梨。而父亲的头,则不停地转动着,一会儿用这边的脸偎着这边的一只“梨”,一会儿用那边的脸偎着那边的一只“梨”……

  她的父亲那个双膝跪着的一米八个子的大男人哭哭啼啼地说:“我哪儿还算是个男人呢?我哪儿还算是个男人呢?当初结婚时我就明摆着配不上你,现在我更对不起你了……可……可我又多怕你哪一天不要我了,领着女儿走了……那我,就是侥幸把病养好了,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才十几岁的她这个女儿,猜测不到父母之间刚刚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也猜测不到父亲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了。

  然而她是那么愿意看到父亲跪在母亲跟前,她觉得那才公平。因为,如果不是母亲毅忍地撑持着,他们的家也就没法儿再是个家了。

  那会儿她的父亲是那么可怜,可怜得使她这个女儿深为同情。

  她听到她的母亲低声说:“你说些什么呀?你心里总在想些什么呀?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咱俩有过十几年好日子不是吗?你以前怎么样爱惜我,点点滴滴我心里边都记着呢!听话,快起来,地凉,本就病着,别再着凉了……”

  母亲的语调从来没有过的温情脉脉。她第一次听到她的母亲像跟自己娇生惯养的儿子说话似的哄慰着她的父亲。

  那会儿她觉得自己的母亲不但异乎寻常地美,还异乎寻常地动人。姿态是那么动人,语调也是那么动人……

  十几岁的女儿回到自己的房间钻入自己的被窝以后,想到了两个字来形容自己的母亲那一夜特别美和特别动人的样子,便是——天使。

  以后她就没法不做自己也像“天使”的梦了。

  梦中的她自己似乎仍是少女之身,也似乎不再是少女了,而是一个又美又成熟的女人了。梦中也总有一个男人,当然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有时是男人,有时是青年,有时也是少年。她不认识他,却一点儿也不因陌生而害怕他。恰恰相反,她觉得他们彼此似曾相识,只不过一时谁也想不起来谁究竟是谁了。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因为他将头埋在她的心口窝那儿。但她知道他是不漂亮的。知道他脸上虽然没有麻子也肯定没有疤痕,然而确乎是其貌不扬的。

  他双膝跪在她的跟前,一如她的父亲那一个夜晚双膝跪在她母亲跟前。

  他可怜地哭泣,说着和她父亲那一个夜晚对她母亲所说的那一类话……

  而她以和她母亲那一个夜晚一模一样的姿态坐着,爱抚着哄慰着那一个和自己的关系既陌生又亲爱的男人。

  并且以极其温柔的语调轻轻说着那一个夜晚她母亲说过的那一类话。

  于是在梦中她感到自己也是“天使”了。美,而且动人,仿佛是那一个双膝跪在自己跟前,将头埋在自己心窝的可怜男人的命运的庇护神。

  直至她上高中以后,因为发誓非考上大学不可,因为那就必须废寝忘食地刻苦学习不可,“天使”之梦才中止了,改做另一种梦了——高考现场的梦。通常是噩梦。

  而上了大学以后,在大学校园里无处不飘荡着荷尔蒙气息无处不弥漫着青春鸟们的恋爱欲望的难以逃避的氛围之下,她又开始经常做以前那一种“天使”之梦了。

  梦里的她自己再也不是一个豆蔻少女了,而是一个各方面都确确实实的女人了,一个期待着将自己的身体心甘情愿地奉献给一个男人的女人。

  而梦里的男人,也再不是少年了,甚至也很少是青年,而是一个年龄完全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却依然是其貌不扬的男人。

  梦里的他特别可怜,总在诉说他离开她就没法活下去。

  梦里的她更美了,更动人了,更像“天使”了。哄慰他的话语更加柔情似水了。

  当然,也开始有性事在她的梦里发生了。

  每当她的某些女同学在宿合里大大方方地甚而沾沾自喜地“声明”她们又梦见了自己所痴迷的某某演艺界的“白马王子”时,她听了总是难免的自愧弗如并且心里醋意发作,酸溜溜的。因为她梦来的从不是那一类男人。

  然而人是有思想的,思想在人对自己备觉困惑时,一向会本能地给出解答。有时是正确的解答,有时是似乎正确的解答,而有时是显然错误的解答。总之,只要人需要,思想有求必应,定会给出解答,往往还会同时给出多种解答。

  大学中文系女生郑岚头脑里的思想,对她的“天使之梦”也给出了多种解答,有弗洛伊德式的,也有古典哲学和现代哲学方面的。当时她对这两门选修课很是投入心思。

  她还说一半留一半地请教过一位教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教授指点迷津。

  教授沉吟良久,以近乎是禅机的话道:“做自己的梦,让别人议论去吧!”

  其实根本没谁知道她经常做什么梦,也便根本没谁议论过她。

  她不得要领。

  于是后来只得从自己的思想对自己给出的多种解答之中选择了一种自己接受起来没有什么心理障碍的答案——如果一个女人对于一个男人如同他的庇护神,那么她不是天使也是天使了。因为这个世界迄今为止,绝大多数女人仍一直在将某些男人当成自己命运的庇护神锲而不舍地苦苦追求,追求不到便没法再活下去似的。所以某些女人爱某些男人爱得特别可怜乃是一种较普遍的世相。除了在小说里或是在电影电视剧里,反过来的情形并不多见。哪一个女人成为少数,哪一个女人有理由感到骄傲和自豪。不但有理由在男人们面前感到骄傲和自豪,也完全有理由在女人们面前感到骄傲和自豪。

  然而梦终究只不过是梦。由做怎样的梦而感到怎样的骄傲和自豪,并不足以使人真的卓尔不群。

  恰巧那时本市一座闻名遐迩的教堂修缮完毕,有神父正式开坛布道了。

  遂成新闻。

  她怀着几分好奇也是怀着几分空虚去参加了一次祈祷活动。

  教堂是天堂设在人间的收容所和接待处。

  它最初的宗教活动像商场之开业大吉一样,同样力求多培养些“回头客”。

  当震撼信徒们心灵的圣钟响过,当古朴悦耳的管风琴声随之而起,当圣童们以圣洁的童音合唱圣歌时,当头戴圣冠的主教伫立在布道坛上翻开厚厚的《圣经》时……

  那时阳光透过教堂穹顶和两侧五颜六色的玻璃洒在男女信众们身上,仿佛是另一种阳光,一种并非来自无生命存在的宇宙而是直接来自于天堂的阳光,仿佛天堂的双门对开,只将五颜六色的阳光恩施给人间的这一座教堂以及在做祈祷的天主的信众……

  那种阳光绚丽又温暖。

  那时教堂里的一切绘画中的人物,无论是神祇还是俗子都变得栩栩如生起来。他们在五颜六色的阳光的沐浴下开始了呼吸似的。尤其是那些绘画在玻璃上的人物,透明着了,光辉着了,皮肤底下似乎有不同颜色的血液在流动着了……

  那时人们全都微闭着双眼低垂下头去,全都双手合十虔诚胸前……

  “主啊,眷顾我们吧!……”

  主教的声音那么慈爱,具有难以形容的强大的磁力。

  似乎一切的教义都归结为一个字了,那就是——爱……

  那时郑岚不仅觉得身上温暖极了,而且还觉得背后痒痒的。她想象着自己似乎就要生长出一双翅膀来了,白天鹅那一种翅膀,比白天鹅的翅膀大得多的一双翅膀,又大又洁白,它是那么美丽!似乎不以自己的意志力控制着,就要缓缓地伸展开了……

  她觉得这时投射到自己身上的非阳光,而无疑是目光。

  她觉得自己的翅膀(那当然是天使之翼)很难紧紧地收拢住而不展开。

  她觉得自己就要飞起来了。她也很愿意一下子轻盈地飞起来,循着那五颜六色的光,飞出教堂,飞上天空,飞往那光发自于的神秘地方……

  那时,就在那时,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喃喃地说:“怜悯我,庇护我,拯救我,并且爱我吧!爱我,爱我,爱我,千万不要抛弃我……”

  轻微而又清晰,不停地说着,说着。

  “主啊……”

  “主啊……”

  “主啊……”

  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一片信众的喃喃声,异口同声聚成重叠复音。在整个教堂里回荡,在教堂的穹顶那儿汇集。

  那一个男人轻微而又清晰的声音,与周围信众们的喃喃渭清泾明地区分开来。

  而她自己也在不停地喃喃着:“主啊,主啊,主啊……”

  于是情形对于她仿佛变成为这样——她自己是一个祈祷者,正如周围的人全都是,包括讲经坛上的主教也是;但却另有一个男人,一个隐身的不可见的男人,他是在向她祈祷着的。她的祈祷对象是“主”,教堂里一切人的祈祷对象全都是“主”;但她自己似乎同时也是“主”,因为那一个男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也在将她当成着祈祷对象,像教堂里的一切人包括她自己一样虔诚……

  她觉得自己的背上不但就要长出一双美丽的天使的翅膀来了,而且全身似乎就要发射出祥光来了……

  当她离开教堂走在街上时,感觉自己顿时变得和街上的一切行人一样平凡无奇了。不但对自己的感觉那样了,对世界的感觉也那样了。

  但是她对自己在教堂里所体验到的那一种虚幻又美好的感觉从此很有些着迷起来。不仅仅是指那令人的心灵不由自主地发生战栗的圣钟的洪音,不仅仅是指圣童们圣洁悦耳的合唱,不仅仅是指主教宣经布道时那一种仁慈的语调,不仅仅是指唯那一座教堂里才会有的五颜六色的仿佛直接从天堂普照下来的阳光……更使她着迷的是那一种背上要生长出翅膀来的感觉,是那一种全身似乎就要发出祥光来的感觉,是那一种似乎也被当成祈祷对象因而自己也像是主的感觉……

  为了重新体会那些美好的感觉,她后来又去过几次教堂。

  是的,她不但对那种感觉有些着迷,而且确定它是美好的,是唯己自知的享受。

  教堂,或者说她在教堂里体验到的那种种感觉对她给出了关于男女之爱的另一种解答,即倘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视为他的“主”,那么将是那个女人所能获得的最神圣的爱。不管他形象怎样,只要他品质上是一个好人,是一个“主”没有理由抛弃的人,那么她就一定也必须善待他的爱,接纳他的爱,并且既不但应将一个女人的爱回报给他,还应像“主”一样庇护他的命运,将他从他可能陷于的噩运之中拯救出来……

  然而她毕竟是一名女大学生,毕竟在一入校门之后就决心考研了。

  她料到那是非常激烈的竞争,刻苦学习的一根弦绷得紧紧的,从不敢稍有松懈。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教堂,不再去想那一种美好的感觉。

  她成功了。

  她大学本科毕业时的论文题目是——《论爱在〈巴黎圣母院〉中的错位》。

  那是一个陈旧得不能再陈旧的论题。开题时老师们都建议她换题。但她没有。她在论文中提出了她自己所谓的“灵爱涅槃”说——非柏拉图式的,以肉欲之爱为前提的“灵爱涅槃”。认为只有美美相爱才能由此达到两情相悦进而心心相印的爱的真相并非唯一真相。艾丝美拉达爱上戛西莫多的情况也是完全可能发生的。只要戛西莫多的丑非是极端的,而艾丝美拉达不是吉卜赛女郎的话。

  答辩时有老师问:“为什么艾丝美拉达不是吉卜赛女郎就会那样?”

  她回答:“那么她就会相信主是存在的。”

  老师又问:“信仰的有无和爱有什么关系?”

  她回答:“戛西莫多对艾丝美拉达的崇拜仅仅是对美的崇拜。所以她仅能接受他的崇拜而不能将爱一并给他。但戛西莫多对她的崇拜如果像是信徒对主的崇拜,如果艾丝美拉达也多少有一点儿宗教情怀的话,那么情况将大不一样。《巴黎圣母院》中所有爱着艾丝美拉达的男人们都错了!克罗班将她视为一个容易因自己的美而受到侵犯的妹妹一样来爱她,甘果瓦将她视为一个需要接受他的文化启蒙的头脑简单的美人儿来爱她,夏尔倍赫只不过梦想和她一夜风流如同对一个美丽的妓女那样忽起爱欲,而副主教克洛若则企图靠威胁和恐吓来达到卑鄙的目的,而戛西莫多以为自己是她唯一的保护神!事实上艾丝美拉达何尝不也是人间巴黎的一个既美且善的圣母?如果他们中有某一个男人虔诚地跪在她面前乞求她的爱如同信徒乞求主的恩典一样,那么谁知结果又将如何?也许她心灵之中那一种从不曾被任何男人唤起的母性的爱,会使《巴黎圣母院》的人物关系改变成另外的性质,也会使这一部世界名著的主题变成为另一种主题,而且有可能依然不失为名著……”

  老师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一时都没听明白。

  而参加答辩的以及旁听的同学们(像一切大学的中文系一样女生占了绝大多数)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主持答辩的老师问:“你能不能用几句简单的话概括一下你刚才那番话的意思?”

  她想了想,平静而自信地回答:“男人一向认为女人天生是被爱的,其实错了。真相也许恰恰反过来。‘母性’这一词汇在人类的词典中被创造出来,说明许多男人们才经常需要像乞宠的孩子一样被爱。在一个开始倦怠的时代,普遍的男人们尤其如此。”

  一阵肃静之后,另一位老师又问:“那么你认为我们已经处在一个倦怠的时代了吗?”

  她点头道:“我从社会的种种迹象和男人们的表现看出,在中国,这样的一个时代已经悄悄来临了。”

  一位始终没有开口过的老师也终于忍不住问:“可是,你的这些思想和《巴黎圣母院》究竟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呢?”

  而她却说:“不是我自己将话题引申开的呀。”

  于是女生们全都窃笑起来,显然她们都挺欣赏她的论文和她的答辩。

  而有数的几名男生,却一个个神情极为庄重,庄重得又全都那么不自然。

  她的论文的指导老师,一位三十六岁的离婚不久的男性副教授,一心为了刷洗清白似的说:“郑岚同学,关于你的论文,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你固执己见,我并不责怪你。现在我只要求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不打算信奉什么宗教吧?”

  “不打算呀。”

  她微笑了一下,那意思仿佛是——我怎么会忽然信奉起宗教来呢?

  她的论文就那么在十几分钟后通过了。

  据说有的老师主张给予高分,评价她的论文思想独具个性,很现代;而有的老师则坚决主张给予低分,认为她的论文思想未免太标新立异,哗众取宠。

  她却不在乎分高分低,通过了就觉得完事大吉了。

  但是以后女生们对她的态度全都变得敬意有加。

  而男生们却都一个个变得对她敬而远之,仿佛怕给她以“乞宠的孩子”那一种很失尊严的印象似的。

  倒是那位离婚了的副教授因离婚了而无所顾忌了,经常殷殷主动地向她表示,为了帮助她顺利考上研究生,愿意对她进行个别辅导。自从他离婚以后,就成了不少女生暗中追求的目标。

  分明地,他只对郑岚情有独钟。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对他总是伪装痴钝,既不得罪他,也不给他任何良机。

  她一如既往地待人亲和而又内心孤傲。

  到她研究生快毕业时,那一位副教授按捺不住了。

  他找到她,挑明了说:“郑岚,我哪方面配不上你?房子,我有,三室一厅,宽宽敞敞。车,我也有,广州‘本田’,恰合我的身份。过几年我评上教授了,那就要换成四室一厅的住房了。你一名中文系的女研究生,论起学位挺安慰自己的,但找起工作来,还不是会处处碰壁吗?当一位将来的教授夫人,真的就那么委屈你吗?只要你肯嫁给我,我的胸口,任何时候都是你心灵的港湾;我的肩膀,任何时候都允许你的头轻轻倚靠着它。”

  他说时,她注视着他,待他说完,她庄重地说:“老师,您最后的两句话,也是我想对某一个我一旦爱上他的男人说的话。”

  其实,她想要听到,甚至可以说她渴望听到的是这样的一种话:“郑岚,爱我吧,只有你的胸口,才是我心灵的港湾;只有你的肩膀,才是我的头可以轻轻倚靠着的地方……”

  她的老师,刚好说反了。

  而副教授却并没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足见他对她是多么缺乏了解,又是多么愧为她的老师。

  不甘心却又聪明不起来的男人急了,激动地提高了声音说:“郑岚,你一定要认真考虑。我家的亲戚,不是高干,便是成功的商人,我想这一点你也是有所耳闻的。女人结婚图什么?不就图个人生的安全感吗?嫁给我,你一生无忧无虑了,你……”

  她打断道:“老师,我永远感谢你几年来对我的关爱和培养。”

  言罢,深鞠一躬,翩然而去。

  是她老师的愚蠢的男人呆呆地愣在那儿,不明白他对她说出的话,正是一个男人所说的最容易使她反感起来的话。

  而那个县委副书记的儿子对她的追求几乎就胜利在望了,乃因他的追求,起先是那么的低姿态,后来一再所犯的错误,和她的老师如出一辙。

  ……

  现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她以她那种独特的、接近躺式的立正的姿态睡得香甜而又典雅。在西方,在修道院里,从前的修女们,便是被要求以那么一种规矩的姿态睡眠的。能以那么一种姿态睡眠,意味着一个修女的心是非常圣洁的,里边半点儿所谓俗世的污浊欲念都没有。

  她又在做着她背上长出天使之翼的那一种梦。并且,在天空轻盈地飞翔着。还不是仅仅自己在飞,还携带着一个人在飞。被携带者像一个黑人小孩儿,却又不是一个黑人小孩儿,只不过是一个肤色较黑的黄种人小孩儿罢了。确切地说,那是一个身躯变小了的王启兆……

  他们飞过城市,飞过乡村;又飞近一座城市,翱翔而去;于是眼下又是山峦、原野、江河、村廓……

  是小孩儿的王启兆说:“我害怕……”

  而她说:“什么都不用怕,你有我呢!”

  于是,他在下,她在上。她拎握着他的手,从空中向大地俯飘下来,快接近地面时,又以一种美妙的空中翻旋的姿势重上青天。然而无论怎样飞着,他始终在下,她始终在上。与他们这会儿睡着的情形恰恰相反。

  他由她而获得一种安全和男人们之间所经常说的那一种艳福。她是这世界上唯一能给予他安全感的女人。此前他所“阅历”的一切女人都不曾给过他什么安全感。他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才觉世界对于他是安全的,真真实实地体会到安全的感觉。这世界曾给过他多种多样的感觉,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就是不曾给过他安全感。形形色色的女人们也给过他多种多样的感觉,但无论哪一个女人离他而去都不足以使他惶惶然不可终日。而只要半天见不着她,他心里就会七上八下的,仿佛周围处处潜伏着危机。哪怕一切事情都很顺利他还是会坐立不安。而只要她又在他身边了,他的心神顷刻就能安定下来,即使一大堆错综复杂的情况也不会使他畏怯。于是他仿佛是一个无法被挫败的男人。仿佛真的具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猛虎啸于后而不心惊的气概。

  对于他,她已真的宛如保护神,或如心脏病人必得随身带着的救命药丸。

  而她却由他获得着一种极大的心理满足和女人之间所经常攀比的那一种虚荣。

  主要因为她知道自己是这世界上唯一能给予他安全感的女人。对于男人,如果一个女人是他的“唯一”,那么她才配是一个骄傲的女人。以她的眼看世界,男人和女人之间早已不存在什么“唯一”的关系了。即使表面存在,意识里也土崩瓦解了。

  何况她还能带给他任何一个别的女人无法给予他的安全感!

  她并非他的智囊,也从没向他提供过一条良策。事实上仅就商业的头脑而言,他之足智多谋远远地超过于她。这一点是她内心里一清二楚的。然而却不仅不能破坏她的满足感和虚荣,竟将它们培育得越来越根深叶茂。

  他对她的需要,既与她的头脑无关,也不仅仅是她的容貌美和身材美。

  那似乎更是一种因为需要而然的需要,近乎形而上的需要。

  而这同样是她的感觉。

  所以他们之间的做爱,如同是相互亲密配合的某种宗教的仪式。

  各得所需。

  她获得救赎般的快乐。

  他获得享受圣餐般的幸福。

  ……

  突然一种声音使他首先惊醒了。

  在大年初一的早晨,那是通常情况之下人耳不大应该听到的声音,分明意味着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已在外边发生了。

  那声音来自客厅里——是什么东西砸碎了客厅的双层玻璃,飞入进来,接着砸碎了客厅里那只一米多高的瓷瓶发出的。

  他猛地睁开双眼,将他的头从她赤裸的肩颈窝那儿抬了起来。

  她也醒了,奇怪地问:“什么声音?”

  他说:“不知道。宝贝儿你别动,再睡会儿回笼觉,我去看一下。”

  他披上睡衣赤着双脚离开了床,走到卧室门前回看一眼,见她已在床上欠起身,神色有些不安。

  这证明她既不是什么“天使”,也不是任何一个男人的保护神,而只不过是一个极容易受惊的小女子罢了。

  她那一种神色竟将他又勾回到床边了。

  他抵御不住她那一种忐忑之美的诱惑。他见惯了她的各种美态美姿,还从没见过她惴惴不安时迷人动人的模样。

  美丽而可爱的女人在她们受惊时,像警觉的雌鹿。

  而雌鹿在那时候引颈昂头,凝睇聆听的情形是一切动物中最让人忍不住想要抚之以安的情形。

  他捧着她的脸亲了她一下,轻轻将她放倒,有些生气地说:“不管是什么原因,看来某人要承担责任了!”

  当他推开门时,一股冷风蹿入卧室,她第二次欠起身来。

  但卧室的门随即在他身后关上。他怕她冻着,反手将门关得那么迅速。

  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是一盆腊梅花砸入了客厅。度假村各处大盆小盆摆有许多盆腊梅,正是它们开得妖娆美艳的季节。砸入客厅的是一小盆腊梅,然而它的破坏力却是巨大的。起码对于那一间客厅来说是巨大的。它穿透双层玻璃,击中客厅一角那只仿清的蓝色图案的大瓷瓶,落在茶几上;茶几的玻璃也碎了。茶几的玻璃是钢化的,地毯上一层如鳞的碎块,仿佛撒了一地的冰糖。而那只一米多高的大瓷瓶,齐腰破断,峰崖形的断碴,锐利如刃。断下的上半部分,栽倒在茶几的红木框架内,仿佛一截不但被腰斩了,且被砍掉了头颅的尸身。至于那一小盆腊梅,它滚到了卧室的门旁,离他的赤足近在咫尺。花盆完好,花茎已断。满株花蕾和花朵,在花盆砸入和着地滚动的过程中,难免已成落红,混在蓝白相间的瓷瓶的碎片和钢化玻璃的鳞块之中,似血迹和血滴,这里那里,极鲜煞红,很是令人目悸……

  赤着双脚仅披睡衣的王启兆,这一套全度假村最高级的客房的主人又打了一个哆嗦。他那一种样子,如同一位在早晨被惊醒的国王发现王宫的一间屋子遭到了大胆之徒的破坏……

  然而他打哆嗦并不是由于恼怒,也不是由于心疼什么——而是由于冷风。

  初一的早晨竟是如此寒冷,气温比除夕之夜骤降了五六度。冷风嗖嗖,从破碎了玻璃的窗子一阵阵扑入,以至于他那件丝质的睡衣的衣裾被吹得撩了起来……

  他料想得到郑岚肯定又在床上欠起了她的身子,大声说:“宝贝儿乖乖躺着,别下床,别出来!……”

  对于唯一给予他安全之感的女人,他所想象的内心里的女神,他却又一向视她为尤物,口口声声叫她“宝贝儿”或“心肝儿”;而她已然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荒唐存在。

  这是他们关系中的一个悖论。

  他裹紧睡衣,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朝外望去,但见在度假村里,他的保安们正受到一群群一伙伙来历不明的人的围殴。是的,他认为保安们是自己的保安们,不但负有保卫度假村的使命,也负有保卫他本人的责任。然而现在,那些经过挑选,经过训练,由精壮青年们所组成,一个个皆有一套格斗和擒拿本领的保安员们,寡不敌众,或被追得四处逃窜,或在拳打脚踢之下屈辱地蹲了下去甚至双膝跪了下去……

  他看到有几个汉子在用铁锨劈砍珍贵的树木……

  看到还有几个汉子在用锄头砸某些雕塑。那些雕塑可不是瓷瓶,锄头只能破坏它们,难以击碎它们……

  一个汉子手中的锄把断了,锄头被反弹得凌空飞了起来,落入河中,宛如跃鱼,无声地激起一大朵水花……

  于是他们改变了一种发泄的方式,不再用锄头砸,而一一推倒那些大理石或汉白玉的或铜质的雕塑。在河边的,被他们一具具推到河中,激起大片大片的溅浪来。这显然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刺激和快活,他们乐此不疲……

  他看到与那些身份不明的男人同样身份不明的女人,正在羞辱度假村的礼仪小姐们,推搡她们,向她们脸上身上啐着,撕扯坏了她们漂亮的棉旗袍,使她们一个个陷于无地自容之境……

  他看到度假村的一些住客们,纷纷从四面八方的住处走到外边或跑到外边,有的驻足门前,有的驻足路旁,有的站立在高阶上,也和他一样愣愣地看着……

  他料想得到他们目瞪口呆的模样。

  他看到又有大队大队大群大群的人,群体中间杂着卡车、马车、手扶拖拉机奔下公路,向度假村直扑而来,如同一心想要攻而占之的暴动……

  忽然,他听到了众多男人们的喊声,确切地说,是一阵号子声——直到那会儿,他耳边除了听到嗖嗖蹿入进来的风声,再就没听到另外的什么声音。所见一概情形,如同是在看默片似的。因为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套客房,是独幢,而且是一幢从外观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的平房,与车库连体。车库里,是他那辆老型号的“奔驰”。它在度假村最僻静的地方,离发生那些破坏行径的地方最远,离度假村的后门却最近。它之所以也同时受到了袭击,另有别种原因——将花盆砸入客厅的,并不是某一个外来的闯入者。他们的破坏还没进行到这里。那是他的一名保安干的。他昨天犯了一点儿小错,保安队长当众宣布要扣他奖金。大春节的,他心里窝火,明哲保身地避开冲突,溜到安全的地带来幸灾乐祸,随手自己也搞点儿破坏,出出心中的暗气而已……

  那阵号子并没喊成有音段的拍节,只不过是异声怪调的嘈杂,然而却也能感觉到欲齐心协力的动机。

  他转移了目光,循声望去,但见那一尊其光灿灿的巨大镀金之鼎,已被缠绕了绳索,十几条汉子朝后仰着他们的身体,正打算将鼎拽倒。那鼎已经顺着他们发力的方向倾斜了,有两只鼎足已经离开地面了。在似号子非号子的嘈杂声中,绳索突然断了,结果两只翘起的鼎足又落于地面,而十几条汉子却全部仰倒了。末尾那家伙,倒退数步,收不住脚,手攥着一截绳索跌入河里去了。其余的汉子们就顾不上再对付那巨鼎,一个个爬将起来,纷纷聚拢向河边,七手八脚地搭救落水的那一个……

  王启兆,这一位因金鼎休闲度假村而名声大噪荣耀加身的大业主,悄悄地从破碎了玻璃的窗口前退开了。

  他对破碎有着一种神经质的敏感。

  玻璃破碎的情形,瓷瓶破碎的情形,茶几破碎的情形,包括那一小盆腊梅花的花朵花蕾落红遍地的情形,比之于外边的破坏行径,使他尤为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兆缭绕心头。

  他极为困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件。

  又似乎早有所料,知道所发生的一切迟早是要发生的,只不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不但发生在他个人周密的应对步骤之前,而且发生在大年初一的早晨,令他精神上毫无招架的准备,极不情愿地品尝到了面临大被动的苦辣滋味。

  是的,他意识到他此刻所面临的大被动,也许是他人生中空前绝后的一次。

  能否化险为夷地度过这一劫,他有点儿心中没底了。

  他全身都已经快被冻僵了。

  但是他已经根本不觉得冷了。

  他的睡衣紧裹着他的身体。他双臂交叉搂抱胸前,压住衣襟不使被风吹开,耸着双肩,缩着天生粗短的脖颈,一小步一小步地朝后退,屏息敛气地朝后退……

  他后背撞着了什么,暗吃一惊,猛转身看时,见是郑岚也紧裹着睡衣从卧室里出来了。

  她也赤着双脚。面对客厅里触目惊心的情形,她张大了嘴,惊愕得一时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立刻笑了,弯曲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梁,以又是宠爱又是责怪的语调说:“宝贝儿怎么不听话呢?……”

  接着,他展开他自己的睡衣,像展开披风似的将她的身体一罩,轻轻搂着她的腰,半推半随地与她一块儿进了卧室。

  她问:“发生什么事了?”

  外边的情形她一眼也没看到。

  她心里并没有什么不祥之感。她视所见的情形为性质纯粹的意外,然而也还是大为吃惊。

  他骗她,说他看出来是由于一根电线杆被风刮歪斜了,结果悬挂在电线杆上的一小盆腊梅被甩了进来。

  “那,我通知人来修窗。大年初一的,不立刻换上玻璃哪儿行!……”

  她说罢要抓起电话。

  他按住她的手,亲了她一下,微笑着说:“刚才有电工从窗外经过,我已经吩咐了。”

  虽然有几股冷风随着门开门关蹿入卧室,卧室里的温度却还是那么暖热宜人。

  他搂抱着她重新躺在床上,与她耳鬓厮磨着又说:“小事一桩,别让它影响了我们的好心情。”——伸了个懒腰接着说:“我还没睡够呢,真想搂着你再多睡会儿。可是不行啊宝贝儿,我忽然想起来了,今天上午你得陪我到市里去一次,赵副书记和胡副市长节前就跟我约好了,今天上午都要见我一面……”

  她便真的心安神定了,乖乖地偎在他怀里,小声问:“有事要谈?”

  他淡淡地说:“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可谈,不过就是友情会晤而已。宝贝儿,我们得开始穿衣服了。外边挺冷,你可要穿上你那一件貂皮大衣。”

  她说:“那太惹眼了,穿上像贵夫人,我不习惯穿它。”

  而他说:“可我喜欢看到你穿上它,我喜欢看到你像一位贵夫人的高贵的样子。”

  这其貌不扬的男人毕竟有与一般些个男人相比极不寻常之处甚至过人之处。

  仅就他那时居然还能伪装得若无其事从容不迫,而且连与他关系最亲爱的,近在他的身旁,近得目目相对,腮颊相偎的女人都一点儿没从他的表情或他的眼神里看出什么不对劲儿的破绽,仅就这一点而论,简直就不能不使人佩服,不得不使人承认他确乎具有第一等的超常的心理定力。

  她是这世界上唯一能使他获得安全感的女人这一点,当时是被不言而喻地证明着了,体现着了。

  他的心理定力乃因有她在他的身旁。

  正如一个小孩子无论在任何危机四伏的情况之下只要一只小手仍本能地紧紧地揪着母亲的衣角,那么就不至于六神无主。

  也正如项羽在四面楚歌之际,只要有虞姬在面前翩翩起舞着,便仍能饮得下酒去,仍能认为自己还是一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英雄……

  而那时,外边的破坏,正一步步扩展到这里来……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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