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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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赵慧芝准时坐在办公室里值班。

  从家里到省委,十几分钟的车路。出了家门钻入车门,离开车里进到楼里,总共置身于室外车外不到一分钟,她竟没觉出天气与昨日相比冷了多少。

  气温虽然骤降了五六度,接近着零下三十度了,却是一个天高云淡的大晴天。

  北方人所言的“干冷干冷”的一天。

  这样的日子,阳光却反而很好。所以干冷,由于寒风。寒风像扫帚似的打扫天空,所以天高云淡。天既高云既淡,普照到大地上的阳光自然格外耀眼。耀眼归耀眼,却并不怎么暖和。因为风不但将天空的云打扫得这躲那躲,也将阳光的热量刮走了。那样一天的阳光,可以说是一种有光无热的阳光。只有当寒风停息了以后,户外的人们才能享受到那样一个大晴天的阳光的温暖。

  天气预报告知人们,初一到初三,从西伯利亚扑来的寒风是不会停息的,而且风级将一天比一天更强更猛。

  好在是大年初一,人们尽可以闲适地猫在家里。

  上午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都是那么寂寥,半天也看不到一个冒寒而行的身影。一条条马路难得且少见的安静,偶有车辆往来,给城市里这一个严寒凛冽的初一增添了些许活力和生气。

  对于这一座城市,它的初一未免显得沉闷。

  然而身在室内的人们,却大抵会因为初一这一个不平常的日子而心情多少有些欢畅的。

  比如这会儿的赵慧芝,心情就特别好。对于这一个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来说,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足以使她的心情好得分外激动了。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还没有产生过一位女性的省委书记。身为女人而能成为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她对自己的人生所能上升到的高度已经很知足了。她从没产生过当上省委书记的妄想。她清楚那基本上是一厢情愿的欲望,既没机会也没希望的。自己又没做出过什么公认的极为突出的业绩,凭什么中国的第一位女性省委书记就该轮到自己来做呢?在刘思毅调来当省委书记之前,这个身居仕途高层的女人早已彻底放弃了在仕途上的继续追求。依她审时度势的分析,换届之时,她能过渡到省政协去继续当一届副主席,就等于是将自己的仕途经历画上一个很圆满的句号了。对比先例,她料想那基本上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自从刘思毅到任,正式成为这个省的省委书记以后,她那颗原本很知足的心,又变得欲志萌生,不像以往那么波澜不兴了。还有两年多的时间才换届,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她想,两年多的时间里,只要自己还有主动追求的愿望,由副省级再跨上一个仕途的台阶是完全可能的。没机会成为一位省委书记,难道还没机会成为一位省政协主席吗?省政协主席,那也就是正省级的高干了呀。省委书记那是要由中组部来任免的。而省政协主席,省委的意见大抵就可以是决定性的意见的。既然如此,省委书记的意见则就显得至关重要了。而作为省委书记的刘思毅,他又怎么会不愿助她一臂之力,使她顺顺利利地成为省政协主席呢?他和她的特殊关系在那儿摆着的呀。虽然说到底那也没什么特殊的,但与另外几位省委副书记比起来,她和第一把手之间的关系毕竟还是多了一种感情成分啊。她以女人的经验判定,感情这种特殊的东西,无论在任何时候,无论在任何人之间,那总还是会起到某种微妙的影响作用的。

  事实上,她的心情不但特别好,而且还有些振奋。这是因为,在昨天省委常委们之间的“聊天会”上,她看出了刘思毅这一位从别省调来的,刚刚上任的省委书记内心的孤独感。像王启兆这一个男人具有第一等的心理定力一样,她这一个是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具有着第一等的洞察力。她所具有的洞察力不但高高超出于一般女人们之上,而且高高超出于一般男人们之上。她甚至常常暗自认为,也是高高超出于另外几位男性省委副书记们的。在昨天下午的“聊天会”上,她不但看出了刘思毅内心里有多么孤独,还看出了他有多么迫切地想要在最短的时日里与每一位副书记每一位常委实现相互了解的强烈愿望。尽管他企图将他那愿望掩饰住几分,不使它流露得一览无余,而她还是洞察到了他那愿望的迫切又强烈的性质。当然,她也高兴地看出来了,刘思毅试图通过她这一位常务副书记来达到目的。他看着她时的目光,跟她说话时的表情,以及他的口吻,他说的那些话本身,都是有别于他和另几位副书记另几位常委们说话时的状态的。他的目光中他的表情中他的口吻中,有了解、有信赖、有依重、有显然的感情色彩。而那一切,难道不是确乎验证了她的经验总结吗?尤其是当她提出愿替他值初一初二两天班时,他居然最终欣然同意了,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在他心目之中的位置就是与另几位副书记另几位常委们不一样吗?哪一个省的哪一位省委书记,不愿意省人大主任省政协主席是与自己有感情基础的呢?他下一届肯定要连任这个北方省份的省委书记的啊,否则上边在他五十六岁时将他调到这个省来干吗呢?……

  她的好心情与这一天是不是初一没什么关系。

  她心情好乃因她看到了自己在仕途上又迈高了一阶的大希望。另有一两位副书记也不无此种希望。但他们都比她年长好几岁,而这一点将很可能成为他们的劣势……

  而她只有优势没有劣势……

  而省委书记刘思毅的态度,届时将成为她一切优势中的优势……

  赵副书记在办公室里首先做的事情,便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修改一篇稿子。也可以说是在认认真真地逐字逐句地修改一篇“作文”,那是刘思毅布置给副书记们的“作业”。他要求每位副书记写一篇“保先”的学习心得和体会,并且要求必须亲自写,绝不可以让秘书代自己写,而自己只签个名了事。那是他上任之后对副书记们的第一个要求,目前为止还没提出第二个要求。这一要求提得很正式,很郑重,很严肃,体现了他这位第一把手一言既出如令下达的领导风格的另一面。既不但每一位副书记都必须写,还必须见报。他说,这意味着是一次公开的宣誓,应和当年的入党宣誓同等严肃地予以对待。说作为省一级的党政领导干部,自己究竟是打算怎么“保先”的,理应以公开的方式向老百姓汇报,老百姓也有正当的理由和完全合法的权利要求知道。刘思毅自己也不例外,以身作则,率先在报上发表了一篇学习心得,并且白纸黑字地定下了六条自律的“自我要求”,表达了欢迎老百姓和社会各界进行监督的态度。也许是由于副书记们春节前都太忙,目前还未见第二个人的文章公开发表出来。

  而赵慧芝,她极想成为第二个发表文章的人,也就是第一个完成第一把手严肃布置的“作业”的人。

  她的文章的确是自己亲笔一个字一个字写成的。她是省委副书记中最早使用电脑打字的人。至今她的打字速度已经相当快。然而她并没用电脑来打她的文章。她一边用红笔在手写稿上反复推敲字斟句酌地勾改着,一边寻思着——是改完了再誊抄一遍直接让秘书送到报社去好呢?还是先不必急着誊抄,等刘思毅从南方回来了,将改过的这一份呈送给他看,虚心地请他提提宝贵意见的做法更好?寻思来寻思去的,还是觉得第二种做法更好。就像当年在党校是同学关系那样请他给修改修改,这一种做法当然更好啰!能够向他证明,许多年后的今天,她对他尊敬依旧嘛!

  想到这里,她不禁微笑了一下。

  这个是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在自己的家里很少好好地坐着过。无论看电视、看报或看文件,总是喜欢使自己的身体尽量舒服地蜷卧在沙发上。自从学会了用电脑,除了签名或圈阅文件,她已经没怎么用笔写过字了。而即使面对电脑,她坐的也不是椅子,而是一只专门定做的沙发,为了能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打字。但是只要一离开家门,只要一坐在桌子前边,不管是她办公室的这一张桌子,还是她作报告时讲台上的桌子,听报告时的简易写字桌,开会时的圆桌,乃至省委机关饭堂里的餐桌……总而言之,一旦坐在桌子前边,不管周围有人无人;不管面对的是黑压压的一片听众,还是寥寥数人;不管桌上是纸笔或是话筒或是茶杯或是饭菜,她总是坐得端端正正。腰板挺直,双肩水平,头在双肩正中,不偏向左肩一分,也不歪向右肩一分。而桌下的双腿,膝盖并拢,鞋尖分开,就像一名女中学生堪称典范地坐在自己的课桌前似的。这与其说是习惯,莫如说更是一种条件反射。对于一位女性省委副书记,那般无可挑剔的坐姿,绝对能够令人肃然起敬,尤其会令男人们刮目相看。只有军人们的坐姿能与之相提并论。

  而这一点,是她最像一位女性省委常务副书记的方面。

  如果她是坐在台上,那时望着她的人不禁会想,瞧人家坐得那端正劲儿的!瞧人家那么端正地坐了那么久,连动也没稍动一下!瞧人家既没抓过耳也没挠过腮!人家那才叫坐有坐相啊!人家就凭人家那坐相,也不愧当官当到省委常委副书记啊!……

  她那一种端正而且端庄的坐相,委实给她带来不少廉价的敬意。她知道这一点。还知道一个博得敬意的小秘密,那就是——如果谁不能以自己所做的事情博得到,那么就靠自己的做派去争取吧。而她靠了后一种选择做得很成功。一向给人以稳重、低调、谦虚、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良好印象。至于敬意,她从无高标准高质量的奢求,恰恰是廉价的最容易满足她的感觉,多多益善。

  办公室里亮亮堂堂,一派阳光。双层的塑钢窗很严密,室外的寒风一丝一毫也钻不进来。而透过玻璃照射遍室的阳光,仿佛被过滤了,更纯了,它的温暖也不至于被寒风抵消了。暖气烧得特别热。一到冬季,锅炉工们唯恐暖气烧得不够热领导们觉得冷而挨批评,所以每每矫枉过正。

  她热得有点儿烦躁起来,便将窗帘拉上了,将通风的小窗也开了。

  省委副书记们的办公室一律两间,外间工作,里间可供休息。

  她办公室的书橱里自然也一排排地摆满了书。革命导师们的经典著作哪怕是作为摆设当然是必备的。书橱里除了政治、经济、历史、党史、哲学、社会学、管理学方面的书和各类文件汇编本而外,还有不少古今中外的世界名著。后一类书,是在其他几位省委领导们的办公室里不太常见的。她的书橱里甚至有《追忆似水年华》《尤里西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以及泰戈尔、弥尔顿、华兹华斯和彭斯、惠特曼的抒情诗选。当然,还有《曾国藩》《曾国藩家书》《曾国藩书信集》。自从中国实行改革开放,确定经济工作是国家首要任务,从科长到省部级干部的书架上若没有几本经济学管理学方面的书,似乎就足以令人不解了。她对于北京的官场上又时兴看什么书是非常关注的。她是省委机关大楼里第一个买全了有关曾氏的系列书籍的人,并且是第一个替北京官场曾经风靡一时的那一读书现象做宣传的人。

  她书橱里的书不仅是摆设,她也比较舍得时间翻看它们。

  如果有谁发现一位女省委副书记端端正正地坐于某处,手捧一本书安安静静地看着,而那一本书竟是三十年代的西方现代派小说之一种,比如是意大利现代派女作家达契娅·马拉伊尼的《开往赫尔辛基的火车》吧,那个“谁”的头脑之中要是并不从此保留下那一宝贵而深刻的印象,那个“谁”的头脑不是就太不配叫作“头脑”了吗?而那个“谁”如果还是一个大学中文系出身的人,他或她对于一位女省委副书记的印象能不深刻吗?过后能不向别人去宣传自己的印象吗?而我们都知道的,在各级公务员的序列中,大学中文系出身的人为数最多。倘那个“谁”竟偏巧不是一个大学中文系出身的人,赵慧芝这一位女省委常务副书记留意到了对方对自己正在看着的书产生好奇心,便会微微一笑,主动告诉对方自己看的是一本什么书。毕竟是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她的语言概括能力特强,短短几句话,就可以将作家和作品的文学地位介绍得一清二楚。

  末了,每每会再补充一句诸如此类的话——“人生在世,不读几部文学作品不好。优秀的文学作品中传播使人情操高尚的人文思想啊!”

  一个“啊”字,往往拖得语重心长。

  她的话听来完全是自言自语,然而诲人不倦的意味,那一种似乎是对方自己刻意咀嚼出来的,与她本人并不相干的诲人不倦的意味,同时也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又宝贵的印象。

  她既不但比较舍得时间读一读她的书,还比较舍得精力从书中摘抄某些格言、警句或俏皮幽默的话。当然,那个专门用以摘抄的小本子,是她的隐私的一部分,从没被别人看到过。背多遍不如抄一遍,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是她的又一条经验。所以她的头脑之中,日积月累,还真装入了些锦言妙语。

  有次她在省委机关食堂独坐一隅吃午饭时,省委副秘书长和办公厅主任和几名秘书一起走过去坐在了她周围。

  副秘书长开玩笑地说:“赵副书记,我们将你团团包围,不会使你感到有什么不便吧?”

  不料她一本正经地说:“但凡可能,我将阻止任何人给我带来任何不便。”

  几个男人不由得都愣了。她却转而微微一笑,又说:“就许你们跟我开玩笑,不许我也跟你们开句玩笑吗?我刚才说的是《呼啸山庄》中的一句对话,在第二页。你们不信可以查实一下。”

  于是男人们大惭,一个个显得无地自容。

  副秘书长叹道:“我们相互传播的是手机段子,而赵副书记却有空儿就读古典名著。人的文化修养就是这么渐渐区分出来的啊!”

  如果她不但坐在台上,而且还要轮到自己讲话。那么在没轮到她讲话之前,别人讲了些什么她是一概听不到的。那会儿,坐得端端正正的她,会集中了全部精力,在头脑之中反复修改她势必得说的那几句话。

  有次召开的是全省大中小学的学生思想道德教育工作会议,轮到她最后作总结性讲话时,她一开口,一片肃静。

  她是以她那温文尔雅的声音这么说的:“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大中小学生,既在这个总和之中,又在这个总和之外。而校园是这个总和的一部分,从来不可能是全部总和。学生意识不到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是教师不可以意识不到这一点。教师相对于学生,既不但要传授知识,还要善于特别艺术性地引导是社会部分的学生有准备地融入是全部社会结构的总和……”

  如果以为赵慧芝这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只不过是一个善于不露痕迹地作秀的女人,那么就大错特错了。

  她的头脑之中是也有可以称之为思想的见解的。虽然并不独到,但是她善于包装它们。而一经她巧妙地包装,它们就有点儿像是与众不同的思想了。

  在她的办公室里,除了书橱里的书的种类足以令人对她刮目相看,还有墙上的一幅字,取意于“虚怀若谷”这一成语,“若谷”被舍去了,“虚怀”赫然纸上,是本省最有名的一位书法家的墨宝。

  曾有人问她为什么舍去“若谷”仅保留“虚怀”?

  她态度真诚地回答:“唉,以我的悟性,能领会‘虚怀’的奥意就已经会变得可爱一点儿了,怎么敢强求‘若谷’之境呢?”

  ……

  在省委机关大楼里,这一个以男人的数量为主体的地方,普遍的男人们都乐于不失时机地向她这一位唯一的女省委副书记表达好感。

  而她总是回报以又谦虚又感激的微笑。

  ……

  现在,她将她的“保先”学习体会修改完毕了,感觉修改得很好。如果不是被电话打断了过,她认为将会修改得更好。

  前两次电话都是办公厅那边转过来的。她已经交代过了,让陪同她值班的秘书在那里替她接电话,酌情转过来或不转过来。

  第一次转过来的是一名报社女记者的电话——说是发现有不少老人聚集在一个大商场里。经了解,老人们居住的社区有几幢楼不知为什么从三十儿后半夜就停了暖气。老人们在家里冻得受不了啦,纷纷来到商场围着暖气不愿离开……

  “我知道那一家商场,也知道那一个小区。它们都属于市里管辖。据我所知,负责全部供暖工作的应该是胡副市长。我建议你谁也不必再问了,直接将你了解到的情况反映给胡副市长吧。你稍等一下,我告诉你胡副市长家的电话,还有他的手机号码,你记一下……”

  “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知道他今天并不值班。即使并不值班,他具体负责的工作出了问题那他也得管。你就说电话号码手机号码都是我亲口告诉你的,也是我让你直接找他的。放心,我相信他不但不会不高兴,还会感谢你这名记者及时向他反映了情况……”

  此一番话她说得当机立断,但语调却是亲和又客气的。她对记者们的态度一向倍加尊重,因而也一向在记者们中保持有良好口碑。

  女记者说:“赵副书记,那我首先要代表那些老人们衷心感谢您的关怀啊!……”

  她笑道:“快别这么说。我做的是我应该做的事啊!我不是正在值班吗?即使我不是在值班,听到了你反映的情况那也不会无动于衷的啊!关乎人民生活的事无小事嘛!省里的干部,市里的干部,全都是百姓公仆啊!这一部分百姓,那一部分百姓,哪一级公仆先知道了他们的困难,都要予以关心嘛!我能因为自己是省委的一位副书记,对市里某些居民大年初一的家里停了暖气这样的事置若罔闻吗?”

  女记者又说:“赵副书记,您的话说得太好了,我可以在报道稿中引用您的话吗?”

  她又笑了,痛痛快快地说:“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你想引用哪一句就引用哪一句好了。印成大标题我也不反对。我也要感谢你们记者啊!你们是我们公仆的复眼啊。借助于你们的发现,我们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嘛……”

  女记者受到称赞,自然高兴,向她保证,初二上午就见报,而且制版时要将她的话全用醒目的黑体字框起来……

  放下电话,她自己也愉快了半天,还情不自禁地轻轻哼了一会儿歌……

  第二次电话是秘书直接向她汇报的,说在省委机关大楼的后边,在锅炉房的煤灰堆那儿,发现了一个冻得半死不活的人。大概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弱智者。刚从锅炉房推出的煤灰是热的,所以猫在那儿取暖来着……

  她考虑了几分钟,让秘书跟着,用自己的专车将那个人送到就近的一家医院去抢救。

  秘书问:“那抢救经费怎么办呢?那抢救过来了又怎么办呢?”

  她说:“先抢救生命再说。如果院方有异议,让院长亲自给我打电话!”

  放下电话,她吩咐办公厅替她通知省民政厅长,让民政厅长随时准备接听她秘书的电话,亲自前往医院交涉抢救经费问题以及处理其后结果……

  接着又打秘书的手机,告诉秘书情况,使秘书心中有底。

  在改稿的过程中,以上两件事她处理得从容不迫,言简意赅,毫不犹豫,毫不啰唆。非但没因为思路而受到干扰心烦意乱,反而还增添了几分高兴。

  依她想来,如果自己值班的这一个大年初一居然没有任何事情向她反映,自己只不过在办公室里改出了一篇稿子,那倒是挺遗憾的。

  值班的省委领导是要亲自做值班记录的。

  她可不愿自己的值班记录是一页白纸。

  她知道刘思毅从南方回来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那便肯定是将认认真真地看一遍副书记们春节期间的值班记录。

  她确信,她的值班记录必会给刘思毅留下极深的印象和感想。

  尤其后一件事,使她觉得简直像是上天对她的照顾一样发生得正中下怀。更尤其是,那个已被冻得半死不活的人这一点,真是太具有恰到好处的情节性了。倘那是一个已然被冻死了的人,她反倒有些不知究竟该如何处理才妥当了。秘书没向她汇报,还则罢了。秘书既已汇报了,正在值班的她既已知道了情况,那么可让她这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拿一具发现在省委大楼一角的冻死之尸该怎么办呢?指示公安机关去处理?如果公安机关反过来请示究竟该运放到哪儿去,自己又该如何答复呢?如果活得很好,那么似乎也只能驱逐离去,从速了之。总不能请入省委大楼,请入自己的办公室,管吃管喝,奉陪着度过大年初一这一天吧?还不能简简单地推往民政部门。那民政部门会有意见的啊!春节假日期间,民政部门也没处安置那么一个人呀。偏巧冻得半死不活的时候被发现了,她的处理方式也是无懈可击,充分体现人道关怀之精神了。即使没抢救过来,死在医院里了,那也是由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指示用自己的专车送往医院的,还派自己的秘书跟了去,还通知民政厅长也赶往医院去了……

  这一件事所证明的不仅仅是她这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解决问题的能力啊,还意味着更多的内容啊,比如悲悯的情怀什么的……

  刘思毅最在乎一个人,特别是一位领导干部是否真的对老百姓具有悲悯情怀了。当年她和他同是党校学员时,他动辄谈到人道主义和悲悯情怀,以至于还使某些人大不以为然,打他的小报告……

  他在乎的,她体现了。

  他用以衡量一名干部的首要标准她具备着了。

  她怀着愉快的心情,将以上两件事亲笔记录在值班日记上了。

  一想到明天,大年初二,报上将有她的话登载出来,并且是黑体字,她又不禁轻轻哼起歌来。

  接着她浇花。

  窗台上有两盆花。一盆是腊梅,王启兆派人送的;一盆是水仙,也是王启兆派人送的。

  她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喜欢花。

  王启兆送给她的水仙和腊梅,都是由花匠挑选的。那盆腊梅虽然是小小的一盆,却是名贵的品种。枝干上挺,栖叉很少,花蕾也并不太多。但每一个蕾,似乎都是按照美术家最美妙的审美意趣来生长的。有的蕾,已盛开为花朵了。有的蕾,却将按照人赋予它的愿望,等到初二初三初四才开。直到初七,它天天都有新花可开。水仙却是一大盆,内浸着五六头花根。它的叶子是被修整过的。看似生长得毫无规律,却于那一种自由散漫的长势之中,透着率性的随意的生长之美。与叶子相反,所有的挺都集中着,自然所有的花骨朵也便集中着了。预示着将有更多的洁白的花,一簇一簇地分日子开放。

  白的水仙和红的腊梅,在她的窗台上相互媲美,争妍斗艳。

  突然电话又响了。

  她放下浇花的小小喷壶,拿起了电话。其实她主要是在观看、欣赏,浇花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举动;似乎要向腊梅和水仙表达她那一时刻的爱心。而对于那两种花,她的爱心却实是多此一举的。

  “启兆?……”

  电话那端的声音使她略微一愣,尽管那是她很熟悉的声音,却也是有时候并不太喜欢听到的声音。

  “对,是我……”

  王启兆的声音听来有点不同以往,低而沙哑,嗓子发炎了似的。

  但她立刻作出了正确的反应,以亲热的语调说:“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呢,给你拜年。祝你鸡年吉祥,事业发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她说的是完全不走脑子的话,是写在她几天前寄给他的贺卡上的话,抢先随口一说。拜年的话,如果反而被对方抢先说了,那自己其后再说不就没意思了吗?

  “谢谢,谢谢您的吉言。我也给您拜年了。”王启兆话语一转,紧接着说,“赵副书记,我得见您一面。”

  他说的是“得”而不是“想”,使赵慧芝听出了他的迫切心情。

  “现在?”

  她皱起了眉头,猜到他又将给自己添什么麻烦了。

  “对,就是现在。”

  王启兆回答得一点儿都不含糊。

  “你在哪儿呢?”

  “我在市里。”

  “到市里干什么来了?”

  “就是为了来见您。这会儿,我的车就停在省委对面。”

  “那……”

  她犹豫着,一时不知说什么说。她还一次也没在省委大楼里,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单独地接见过他呢。她认为那是缺乏明智的做法。她不愿因为他的迫切心情就破一次例。恰恰相反,依她想来,他要见她的心情越显迫切,就越是意味着他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了。而越是在他遇到棘手的问题时,她在自己办公室里单独接见他便越是不明智的。

  “赵副书记,我必须见到您,越快越好。”

  王启兆催促着。

  “有什么要紧的事非得今天就谈吗?”

  她仍犹豫不决。

  “不是今天别的时候,是现在。不但要紧,还挺紧急的。”

  “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

  她刚才的好心情遭到破坏,话也说得有些不客气了。某些她和他之间共义共举之事,倒片似的,迅速在她头脑里回放了一遍,却也没感到有什么足以出纰漏的地方。所以她虽然心烦,却还镇定着。

  “赵副书记,不是我个人遇到了什么麻烦。如果仅仅是我个人遇到了什么麻烦,我也不会大年初一的上午偏要来跟您说。是度假村出了麻烦。您认为度假村出了麻烦,是我个人的麻烦,还是我们大家的麻烦呢?”

  王启兆的话绵里藏针,也颇有些不客气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那就快来吧!”

  “刚才我已经想直接进楼了,可传达室不允许……”

  “我立刻通知传达室……”

  放下电话,赵慧芝缓缓起身,想走到窗前去拉开窗帘,看王启兆的车是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真的已停在楼对面了。

  这时,电话又急促地响了起来……

  而在王启兆的车里,一种凝重的气氛,既压迫着他自己,也压迫着郑岚。很难讲究竟对他们二人之中谁的心理形成的压迫更大更强。他并没对赵慧芝说谎。他的车是停在省委大楼的对面。他是想直接进楼的。是遭到了传达室的阻拦。传达人员告诉他赵副书记的秘书在办公厅,让他先跟秘书联系。而那当然是他不愿意的。赵慧芝一点儿也没个痛快劲儿的态度,令他心里十分恼火。但有郑岚坐在身旁,他克制着丝毫也不发作。按说是他的心理所承受的压力才更大更大。因为度假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是亲眼看见了的。将继续发生些什么情况,以他的头脑也不难料想得到。他本以为一和赵慧芝通上电话,她会立刻请他去见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嗯嗯啊啊地打起官腔来,显然并不欢迎他立刻去见她。而这就使他不得不说那几句实在不愿当着郑岚的面说出来的话了。来时他对她说,是赵副书记想他了,是赵副书记约见的他,所以她匆匆洗了把脸,高高兴兴地就跟着他来了。此刻,明摆着,她已听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了。只有傻瓜才听不出来啊!

  所以他再怎么善于掩饰,内心里那一种太尴尬和大不安,还是难遮难藏地表现了出来。

  郑岚却只有佯装愚钝。明明看在眼中了,听在耳中了,偏要装出什么也没看出来,什么也没听出来的模样,这对于她那么敏感的女人是怪不容易的事。

  所以,王启兆用手机与赵慧芝通话时,她也一直在低垂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机,仿佛注意力全在自己的手机上。

  王启兆合上手机之后,往座椅后背上一靠,无声地叹了口气。接着,闭上了双眼。他的手,将手机握得很紧,如一名被不见形迹之敌从四面八方渐渐包围的士兵,而手中仅剩了一件武器,便是紧紧握住着的一枚手雷。

  郑岚听到了他那几近于无声的叹息,而她自己则轻轻笑出了声——也是装的。

  王启兆睁开双眼,扭头看她,小声问:“宝贝儿,干什么呢?”

  她说:“看几条短信息,好玩儿的那种。有几条特可乐。”

  说时,目光仍不离开手机,嘴角也仍呈现着笑意。

  王启兆又小声叫她:“宝贝儿……”

  她这才抬起头来转脸看他,眼神儿是诧异的,询问的,还有那么几分不太情愿似的。如同一个被打断了玩兴的女孩儿。

  而他的目光却温情脉脉,隐隐约约地透出着若有若无的忧患。

  “情况有点变化,是这样的……赵副书记那儿呢,正有人。但她又想立刻见到我,问我件事儿……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所以……你要是和我一块儿去,双方面就都有些不方便了……”

  他吞吞吐吐地说完,抓起她一只手来亲了一下,歉意的表示。

  她抿唇一笑,梨窝浅现,知道那是自己最妩媚的笑容,企图用迷人的笑容消除他的歉意之感。

  “那你快去吧,我在车里耐心等你就是。再说,其实我也不习惯于见大干部。拘拘束束的,有时自己都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她用那只被他亲过的手轻轻往车外推他,而上身却向他倾过去,也主动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王启兆这才欲言又止,依依不舍地下了车。

  望着他那矮而宽厚的背影跨过马路,踏上省委的高台阶,她那可爱的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他被门卫伸臂拦住了一下,他掏出什么证件给对方看,她猜他掏出的或许是省政协委员的证件……

  他在进入省委大楼之前,扭头朝他的汽车望了一眼。他知道那是因为她在车内。她赶紧降下车窗朝他摆手。

  他的背影进入大楼有一会儿了,她才收回目光不再望着那个方向了,才缓按几指,使车窗徐徐升上。

  她并没穿那件貂皮大衣。穿的是一件刚刚过膝的瘦身呢大衣,而脚上穿的是一双高腰靴子。她也没穿长裤,大衣内是西服裙。裙裾和靴子之间,仅仅是长丝袜。

  她预感到自己身上穿得太单薄了,也预感到不能很快回到度假村去了。但是,却没有预感到,自己从此再也不能在度假村里这儿那儿如同是女主人般的随便走动了。依她想来,即使陪他在城市里逗留到很晚,只要自己流露想回去的意思,他是必定会将车往回开去的。而属于他们的那一套房间,玻璃当然早已镶好,客厅里乱七八糟的情形已当然不复可见,收拾得有条不紊,处处一尘不染。而水池里,当然也预先有人替他们放满了水,水面上飘着玫瑰的花瓣儿……

  她是被他拉着直接从走廊内部的通道走到地下车库的。而且,他一将车开上地面,就直奔度假村的后门而去。那车是绕了一段土路才驶上公路的。王启兆的眼所看见的一切她都没看见。对于她,直到那时为止,金鼎度假村仍是他们的度假村。他和她的。他们的人生成果之“树”,他们的世外桃源之“村”,他们的天堂之“村”。正如在王启兆的头脑中,连度假村的保安们,都是他的保安,他们二人的一支保安队。她对度假村的感受,自然而然地仍停留或曰定格在大年初一这一天以前。而尤其是昨天的夜晚,亦即大年三十儿的夜晚,给她留下了极为美好的记忆……

  那满夜空绚丽四射的礼花……

  那到处如梦如幻的喷泉……

  那些结满了霜挂的树,洁白中隐现着深绿浅绿。绿丛中拥着片片簇簇朵朵宛如新棉的洁白……

  还有那些腊梅那些菊,雪衬花娇,花映雪开……

  还有那种除了度假村全省再没有第二处地方可以领略到的雾景,游移缥缈,忽浓忽淡,使一切看去仿佛海市蜃楼,恍如仙境……

  那些女人的粉面桃腮,姝颜丽貌;那些男士们的趾高气扬,挥金如土。

  那些嗲吟大笑间杂浪声浪调……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不喜欢那些的,甚至是排斥那些厌恶那些更甚至是嗤之以鼻敌视那些的。起码,是不习惯那些的。而现在看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自己的认识和了解多么的不够全面!原来她一旦置身其中,笼络周旋,奉承别人或被别人所奉承,感觉竟是那么好!好得无法形容。好得穿梭于杯盏恍错灯红酒绿之间的沉湎迷醉,不忍离开!

  是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变了,不知不觉就变了,变得迅速而又情愿。就像一条塘鱼被放进了高级的鱼缸里,很快就与一些观赏鱼厮混成群彼此视为同类了……

  然而当汽车里只剩下她自己时,她还是变得忧心忡忡闷闷不乐起来。因为她感觉小小空间里那一种无形的压力,全集中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了。

  对于此刻的她来说,不安其实是并没有什么具体缘由的。仅仅因为她看到了王启兆心里有事,表现恓惶。

  她是受到了他的影响才有点心中忐忑的。

  但是她左思右想,怎么也猜测不到究竟是什么事使他一反常态的。

  昨天夜晚一切不是都还一派大好吗?

  于是,她转而一想,以为自己神经过敏。而神经过敏的原因,是由于自己昨夜玩得太晚了。明明玩得太晚了而又亢奋不已,还不一回到房间就赶紧睡,还泡澡戏水做爱……而今天又醒得太早了,又是被惊醒的,醒了见到的又是乱七八糟的情形……

  空调一直开着,她感到身上燥热起来,太阳穴别别地跳,头也有点儿疼了……

  于是她将空调关上了。

  半盒烟塞在杂物隔断里,被她的眼发现了。她拿起了那半盒烟,是“中南海”牌的。他虽然已是省工商联副主席了,偶尔所吸,却还是情有独钟的“中南海”,焦油含量最低的那一种。

  那半盒烟使她想起了一件同样记忆深刻的事——他也曾将车停在过另一幢楼的马路对面,当时他同样焦虑不安,在车里大口大口地吸烟。只不过那件事发生在夜晚,而现在是白天。当时他迫切希望见到的是租住在那一幢老的居民楼里的另一个女人,一个是他秘书叫郑岚的年轻女人,是她自己,而非一个是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

  在自己和一个是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之间,究竟谁更是他的人生的保护神呢?抑或反过来说,他更重视他和谁的关系呢?

  这一问题一经由自己对自己在心里边提出来,她忽然烦恼起来。

  她明知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是任何别的女人所不可取代的,哪怕那是一位女王!女王也不见得都漂亮。而真正称得上漂亮的女人,尽管各有千秋,对男人的吸引力却是不分轩轾的。

  是的,纵然真有一位女王要与她竞争在他心里边的位置,那她也丝毫都不怀疑,稳操胜券的必定是她。

  但那个猝不及防的问题,却像魔咒一般牢牢粘在她头脑里了。

  尽管那半盒烟早已干了,尽管自己一向视吸烟为恶习,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取出了一支叼在嘴上,并按了一下燃烟器……

  她很想吸一支他那一个夜晚在那一幢老旧的居民住宅楼对面吸过的烟。

  她很想重温一下自己当时又好气又好笑又有点儿怜悯他心疼他的情绪……

  对于她,那是一种挺不错的情绪,像鸡尾酒。即使不饮,看着都会使人醉意微微的……

  而此时,王启兆的短而粗的胖手指,礼貌地轻轻地敲在赵慧芝这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办公室的门上。敲过之后,里边寂静之声。正欲再敲,门开了,却不见人。他怀着满腹狐疑刚刚迈进去,门在他背后关上了。他一转身,这才看到赵慧芝,她开门时将自己隐在门后了。

  赵慧芝脸色苍白,一副恨容,亦满面慌张。

  王启兆心中立刻明白,发生在度假村里的事,看来她已经知道了。

  其实赵慧芝几分钟前才知道。他走进省委大楼时,她刚刚放下电话。

  电话是顺安县的县委书记的秘书打到省委的。她的秘书不在办公厅,按照她的吩咐,坐她的专车,护送那个冻得半死不活的人到医院去了。是办公厅一位值班的副主任接的电话,听了几句,感到事态严峻,马上将电话转到她的办公室来了。

  县委书记的秘书语无伦次地将昨天夜里发生在县城的事件讲述了一遍,接着说今天上午县公安局被砸了,县委被占领了,县长和县委书记被扣押做人质了,而其他几位县里的领导,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安危不明,估计凶多吉少。至于那秘书自己,他说他本人也一度和县长、县委书记一块儿被扣押做人质了,是趁对方不备溜掉的……

  “怎么办?怎么办?还有一部分暴民直扑度假村去了,请省里赶快调军队来进行威慑吧!不调军队来,我看是没法平息的了!……”

  那小秘书情急之下,忘了自己的身份,竟说起根本不该是秘书说的话来了……

  这会儿的赵慧芝,已不记得自己听到紧急汇报之后都说了些什么,作出过什么具体的指示了。

  算上王启兆用手机打给她的电话,一上午她已经接到四次电话了。而这第四次电话,使她头脑发蒙了。

  事实上她只听来着,什么话都没说。更没作出任何指示。如此严峻的事件,又发生得如此突然,预先连点儿征兆和信息都没有——这种她从没面临过的情况,太超出她会作出冷静指示的能力了,因而她也就根本没有什么指示可作。

  事实上,她一言没发就在无意识之中将电话放下了。

  而电话当然立刻又响起来了。

  那小秘书求救般地说:“请下指示,请千万下达一个指示!”

  而她却只有反复嘟哝:“让我冷静一下,让我冷静一下,等我和其他领导们研究之后,等我和其他领导们研究之后再……”

  现在,她手里如果有一支手枪,她恨不得一枪将王启兆打死!如果她有足够的胆量,并且也在行,恨不得一枪将王启兆打死之后,再大卸八块,再焚尸灭迹……

  尽管她还来不及梳理清楚发生在顺安县城里的事和金鼎度假村之间究竟有什么内在的联系,但从暴民们其后又直扑度假村这一点来看,显然是有着因果关系的。那么金鼎度假村,具体说也就是王启兆,毫无疑问难逃追究了!

  如果他……

  那么自己……

  这等严峻的恶性事件,想掩盖都掩盖不成了呀!谁有能力掩盖都来不及掩盖了呀!将肯定惊动中央的呀!……

  而自己又哪儿有那种一手遮天予以掩盖的能力啊!

  这时这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顿时也暗恨起自己的权力还不够大能力还不够大来……

  她瞪着王启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是:“姓王的,你闯了塌天大祸了!”

  王启兆一愣,接着不停地眨巴他那双厚眼皮的小眼睛。他本是前来汇报情况,寻求权力帮助的,却不料被劈面训斥了一句。

  他张了几次嘴,成功地克制住了隐怒未使发作起来,像一个被冤枉了的好孩子似的自信清白地一笑,以无辜的语调问:“赵副书记,这我就不太明白了,我闯了什么祸了?”

  “到这时候了,你还在我面前装糊涂!顺安县城里昨天一夜死了三个人,一名女警,一个小保姆,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人命关天的大事件,县城里的人和周边农村里的人一块儿闹起来了,砸了公安局,占据了县委,扣押了县委书记和县长!这么大的事件能不惊动中央么?!还有谁能替你摆平?!又有谁敢替你摆平?!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用?!你,你……弄出这么大的事件来你不是作死吗?!……”

  赵慧芝一边说,一边在王启兆面前不停地走动。从他左边走到他右边,再从他右边走到他左边,绕着一段看不见的弧线走。走得王启兆别提有多么心烦意乱了。而且,她的话每一严厉,她的一根白嫩细长的手指便从不同角度指王启兆面门,有几次差点儿戳了他的眼。

  王启兆却半步没退。相反,他尽量将他那五短身材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即使在她的手指几乎戳着了他的眼的时候,他也还是一动不动,只不过将头朝后仰一仰而已。她的话也使他心内震惊不已。度假村离县城那么近,昨天夜里也就是大年三十儿的夜里县城里死了三个人,他却直到此刻才从赵慧芝这一位省常委副书记的口中知道!他因自己消息闭塞的程度而在她面前感到羞惭。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明白。

  非但什么都没明白,反而如坠五里雾中,更加疑惑多多,糊涂一片了。

  等到赵慧芝终于将她的话说完了,在他正对面站定了,瞪着他认为他没有任何必要再继续愚蠢而又可憎地装糊涂了,期待着他对他惹起的“塌天大祸”给出某种交代时,他才打开尊口。

  他说:“死人的事,那是天天发生的。哪一年的日历上都没写着三十儿晚上不得死人。党中央也是没有下过这样的红头文件的。我母亲还是三十儿晚上死的呢!顺安县城里那也毕竟十来万人口,三十儿晚上死了三个人那也只能说是天意。是他们命定的事情。和我王启兆又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王启兆雇黑社会杀掉他们的!我王启兆也从不跟黑社会有什么瓜瓜葛葛的勾当啊。我所认识的人,又哪一个不是正人君子呢?比如你,比如胡副市长,都是备受尊敬的人物啊!那三个人更不是我亲手杀掉的呀!我整天把心思放在事业方面,忽然杀人玩儿干什么呢?你看我像变成一个杀人狂了吗?”

  尽管疑惑多多,糊涂一片,但因自己确实跟县城里那三条人命的死没有任何关系,王启兆的一番话,居然还能说得从容镇定,振振有词的。

  赵慧芝也像刚才似的张了几次嘴。他刚才那样,最终还是问出一句话来了。而她却干张了几次嘴,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也问不出来,失语了。

  县城里那三条人命绝非王启兆雇人杀掉的,也绝非他亲手杀掉的,这一点赵慧芝那还是确信不疑的。此刻她对人的认识能力悄悄告诉她,王启兆根本不是那种敢作出杀人行径的一个人。即使他有过那么一种念头,也绝不会有那么一种胆量。正因为几经她的考验,证明了他不是那种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全然不计后果的难操难控之徒,她不是才决定“扶持”于他的么?

  既然顺安县城里那三条人命的死根本不可能与王启兆有什么直接的关系,那么自己刚才的一通当面指诉,不是太近于是强加在他头上的莫须有的罪名了吗?不是很失态吗?

  她也感到有几分羞惭,几分内疚了。

  她那张由于惊慌失措而苍白了的脸,渐渐地红了。

  王启兆见她哑口无言,小声问了一句:“我可以坐下了吗?”

  赵慧芝这才稍稍地恢复了一点常态。她转身走到自己的座位那儿坐下去,朝沙发摆了摆她的下巴。

  王启兆在沙发上坐下之后,将自己胖乎乎的双手夹在膝盖之间,垂着目光,字斟句酌地说:“赵副书记,我来,也是要向你当面汇报一些突然情况的。可以说,也是属于一桩恶性的突然事件。今天早晨,也有许多人闯入度假村去进行破坏,乱砸乱毁,还要把咱们那尊金鼎用大绳拽倒……”

  赵慧芝一皱双眉打断道:“你用词考虑点儿,什么‘咱们’那尊金鼎不金鼎的!”

  王启兆的话就戛然而止了。

  他抬起头,转脸看赵慧芝,而她也正瞪视着他。二人的目光,互相较量了几秒钟,还是王启兆首先妥协了。他不再看着赵慧芝了,缓缓将脸再一转,接着又低下头去,目光又瞧着自己的膝盖了。

  他并没有对赵慧芝因而解释什么,很快回到自己的思路上继续说下去:“刚才你告诉我,顺安县城里死了三个人,还有一名是女警。而我刚才也告诉你了,我和那三个人的死毫无关系。直到你刚才告诉我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件事儿。我想,情况会不会是这样?——是县公安局的人不知为什么与民众发生冲突了,闯下祸了,要不人们砸公安局干什么呢?而县委处理事件的方式方法又不够及时,不够得当,对县公安局有偏袒,致使事态扩大了,矛盾激化了。要不人们占据县委干什么呀?这年头,心里憋着一股窝囊气的老百姓多着呢,有时候沾火就着。何况,也不排除有居心叵测的人煽风点火的可能。结果呢,不论是县城里的,还是周边农村的,心里有这股火那股气的老百姓,可一下子逮着了一个什么理由,于是就群起闹事,心想法不责众,所以胡作非为,集体发泄。而度假村,就成了无辜的遭殃之地。老百姓一旦变成暴民,破坏一旦带来了痛快,可不哪儿好哪儿高级就蜂拥到哪儿去进行破坏呗……”

  王启兆第二次抬起头,第二次将脸转向赵慧芝,而赵慧芝却正低着头,用她叉开着五指的手撑着她的额。

  王启兆说时,她一直在认真听。自己既已惊慌失措,丧失分析和判断的能力了,她倒很希望听听另一个人的看法了。不管对方是王启兆或不是王启兆。

  她觉得他的看法也是能够自圆其说的。

  王启兆见她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不得不试探地问:“你认为我的分析也多少有点儿道理吗?”

  这时候的他,内心里充满了对赵慧芝这一位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的鄙视。他是依据从她口中获得到的情况来作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断的。而一经形成结论,他便对自己推导出的那一结论深信不疑起来。于是此前缠绕心头的不安的预感,种种疑惑和糊涂全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似的。

  金鼎度假村不幸成了无辜的遭殃之地——这看法使他的心理开始平定了。

  事后谁将来承担度假村的损失呢?——他竟开始想这样的一个问题了。

  赵慧芝将手从额上放下,与另一只手交叉握在一起,扭头望着窗台上的腊梅和水仙,祈祷似的说:“但愿是你说的那样吧!”

  她仿佛不再打算看王启兆一眼了,仿佛希望他赶快从自己面前消失。

  王启兆心里又恼火起来。

  然而他不动声色,语调平静又缓慢地说:“您看,我和您,再加上胡副市长,还有郑岚,我们四个人,是不是应该聚在一起,共同地,进一步分析分析情况,防患于未然?总不能都像没事儿人似的,任凭破坏的行为在度假村里继续下去吧?……”

  不料赵慧芝的脸猛朝他一转,瞪着他冷言冷语地说:“郑岚算老几?度假村的一切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王启兆一愣,随即讪笑道:“她虽然年轻,却是个明白人,思考能力挺缜密的。而且,经得起事,是我们信任的人……”

  赵慧芝却不胜其烦地说:“得啦得啦,你给我立刻打住好不好?第一,她仅仅是你信任的人!以后你在我面前少提她。非提她不可的时候,更别‘我们’‘我们’的!第二,我喜欢的恰恰是糊涂人,我讨厌那些个所谓明白人!许多事情,不是坏在糊涂人身上,而恰恰是坏在明白人身上!所以我警告你,有些事,你少让她知道!更要少让她掺和进来!”

  “明白,明白,我只不过以为,多一个人多一种思路……”

  王启兆诺诺连声。

  他第一次遭到她如此这般不留情面的训斥。

  他刚才说郑岚“经得起事”时,将那四个字说出了格外强调的意味。弦外有音,其实也等于在说——“您赵副书记也经得起点事儿好不好?”

  而赵慧芝头脑虽然有点儿乱了,大失方寸,耳朵却依然如故地敏感,听出了王启兆的话弦外有音。所以她也一下子恼火起来了。所以她当即予以训斥。绝不允许王启兆在自己面前有放肆的表现,这是他们之间的原则。她自己单方面确立的原则。即使现在这么一种面临考验的情况之下,她也还是要本能地维护那一套原则。

  王启兆却“喷儿”地笑了。

  赵慧芝生气地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王启兆是在笑他自己。她既然已经声明了她讨厌明白人,而自己却一迭声地说“明白”“明白”,使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很蠢,却又实在是蠢得可爱。同时,内心里对赵慧芝的鄙视一下子又增加了许多。想到郑岚对她的印象那么好,她对郑岚的态度也曾伪装得那么亲善,他不禁替郑岚备觉悲哀,也将赵慧芝这一个和自己一条绳拴两端的女人的虚伪又看深了一层。

  面对赵慧芝的质问,他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为好,电话突然响了。

  于是二人的目光都落在电话上了。

  电话连响数声,赵慧芝伸手缩手,想拿起又不敢拿起,似乎那不是电话,而是一颗定时炸弹。

  王启兆忍不住说:“您毕竟正在值班,接,肯定比不接要好……”

  赵慧芝这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电话。

  “对,是我……”

  接着她就嗯嗯啊啊起来。

  王启兆察言观色,想要听出点儿什么,却什么也听不出来,急得抓耳挠腮。

  她感觉到了他那种迫切的目光,竟站了起来,一转身,背对着他了。

  赵慧芝又嗯嗯啊啊了一阵,终于放下电话。她放电话时仍背对着王启兆。之后低下头,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王启兆望着她背影,屏息敛气。

  那一时刻,办公室里静极了,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慧芝长出一口气,终于缓缓地向王启兆转过了身。

  她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也不看王启兆,自言自语地说:“是胡崇汉打来的电话。他了解到了确定的情况。看来你分析得对,发生在顺安县城里的事件,是和我们毫无关系。”

  由于起初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此刻余悸未消,连对胡副市长她也干脆直呼其名了。仿佛破坏了她好心情的责任,对方也是有一份的。而且,她也“我们”起来了。仿佛可以那么说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特权,王启兆是根本不配也那么说的。

  然而王启兆咧嘴笑了。和她相反,他的种种不好的心情,此时也一扫而光,荡然无存了。他自从进入她的办公室以后,第一次有心思将目光望向了窗外。接着,往回一收,落在他送给她的腊梅和水仙上。

  他谄媚地说:“您将那两盆花侍弄得可真好!”

  斯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外面的寒风止息了,办公室里的阳光更加明耀了。

  王启兆内心里也充满了阳光。

  一颗心业已笃定,他倒盼着快点儿结束谈话;快点儿回到他的汽车里,回到郑岚身边去;快点儿将自己又充满了阳光的好心情带给她了……

  赵慧芝放下手臂,重新坐在椅子上,身子朝后仰,舒服地靠着椅背,语调不紧不慢地又说:“有些具体的情况,对于你也就不必非得保密了,免得你大难临头似的。顺安县城里的事件是这么引起的——昨天夜晚县公安局刑侦队一名姓张的副队长带着二男一女……”

  王启兆说:“我知道那个张副队长……”

  赵慧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打断我的话干什么?如果你自己什么都知道了,你还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您接着说,您接着说……”

  王启兆赶紧显出卑恭之相。

  赵慧芝就接着说道:“他们公安局的四个人,在县城里最好的一家饭店,叫什么‘红楼酒家’里和老板发生了暴力冲突。那一名女警被扣留了,结果县公安局就去了更多的人。而老板胆大包天,居然用自制的枪支打死了那名女警,现在正与一名同伙驾车逃亡。那名小保姆,是那个张副队长的枪支走火打死的。至于那一个孩子的死因,现在还不太清楚……”

  王启兆听得顿时心惊肉跳,面如死灰!

  他心里的阳光完全消失了,变为一片黑暗了。

  此时他才有点儿真正地明白了——为什么许多人直扑他的度假村而来进行破坏。“红楼酒家”的老板是他小舅子,这一点县城里不少人是知道的。只不过赵慧芝不知道罢了。只不过胡崇汉不知道罢了。他早就听说过他小舅子在顺安县城里打着他的旗号,黑白两道通交,已经是地头蛇,是百姓的眼中钉肉中刺。虽也曾苦心规劝过,但哪里又能真的起作用呢?有一次劝着劝着,将他的小舅子劝得恼羞成怒,摔东掼西地给他厉害颜色看,还斥骂道:“王启兆,你别在我面前装孙子!你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了解吗?不是靠着我老爸打下的那点儿底儿,你能有今天吗?可你对得起我姐吗?凭什么只许你按照你的方式去发达,不许我按照我的方式来玩转?你那些破事儿就真能摆到台面上吗?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我告诉你王启兆,你甭再教训我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别说你哪天惹烦了我,我把你和那些狗官们的肮脏交易全都公开抖搂出来!……”

  自那次以后,他就不愿再见他那不识好歹的小舅子了,图的是眼不见心不烦。

  不成想还是被自己小舅子闯下的祸事牵连上了。

  王启兆心中直劲儿地暗暗叫苦。

  赵慧芝却自言自语地说:“我明白我该怎么做了……”

  她抓起电话,要通了省公安厅。

  “我是赵慧芝,今天是我的值班日。现在我以省委名义,命令省公安厅发出紧急通缉令,着力缉拿顺安县城里的‘红楼酒家’的老板及其同伙……姓名容貌暂时还不知道……让你们厅长一会儿亲自给我打电话……”

  这会儿的赵慧芝,已经全面恢复了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的能力。不但恢复了,似乎还提高了。她是成心当着王启兆的面打那一次电话的,为的是向他炫耀她的权力和证明她的果断,以纠正他内心里那种对她的极其错误的看法……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啻是一个雷霆,在王启兆心里边闪电四起地炸响着。

  她放下电话,眯起眼看着他说:“一切真相大白了,那么就到这儿吧?”

  于是王启兆木木呆呆地站了起来,迈着患有严重关节炎的人那一种吃力的步子向门口挪动他那一百四五十斤的身子。他甚至都忘了说一句告辞的话。

  “等等!”

  赵慧芝叫住了他,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他说:“腿坐麻了。”

  赵慧芝说:“你和胡副市长联系一下,就说我说的,中午找个僻静的地方,稍微远点儿不要紧,越僻静越好,我单独去见你们。不吃饭,绝对不吃饭。只能见你们半个来小时,相互再通告一下各自掌握的情况。这也确实是很有必要的……”

  王启兆机械地说:“明白……”

  赵慧芝微笑了一下。

  她又说:“我刚才那两句讨厌明白人的话,你听了也别太在意。谁都有心烦意乱的时候,就会说出不太近情理的话来……”

  王启兆回答:“明白,明白……”

  ……

  王启兆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坐入车里的,如同被猝然一击昏了过去,神智恢复了以后发现自己已身在车中了。自己是怎么迈进电梯的,又是怎么迈出电梯的,在省委大楼的走廊里和电梯里见没见到什么人,接着怎么踏下省委大楼的二十几级高阶,怎么跨过马路的,他一概都不记得了。对那场景转换的过程他头脑中一片空白。

  透过车窗,郑岚望见他踏下高阶时险些失足跌倒,使她不由得惊叫出声。还望见他跨过马路时,又险些被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撞着,而对方骂了他几句,他却似乎没听到,脚步机械,懵懵懂懂地就走过马路来了。是她下了车,绕过车头,替他开了他那一边的车门……

  他一坐入车里,立刻东寻西找。

  郑岚以为他要找的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小声问:“找什么?”

  他说:“烟。”

  郑岚说:“让我扔了。”

  “你!……”

  他极其不满地瞪她,像是她做了什么严重得不得了的错事。

  他从没那么瞪视过她。

  她以深感歉意的语调说:“我刚才吸了一支,都干了,呛得我咳嗽了半天。那半盒烟不能再吸了,我也只吸了一口……我闲着没事儿,把车内清理了一下。些个没用的东西,都扔到前边垃圾桶里去了……”

  他这才将身子朝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郑岚又小声问:“那我现在去给你买一盒?”

  “不用。真的不用……”

  他摸索着抓住了她一只手,抓得紧紧的。

  郑岚还想再说什么,张张嘴,却又忍住了没说。

  她也将身子往后一靠,也闭上了眼睛,任凭他紧紧抓住自己那一只手,并用另一只手不停地轻轻地抚摸他的手背。

  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说:“看来,是要破……”

  她这才问:“什么啊?……”

  他却又不吭声了。

  他既不回答,她也就不加追问。

  二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默默无语地坐了几分钟后,王启兆睁开了眼睛,扭头看着郑岚。

  她感觉到他睁开了眼睛,感觉到他在看着她了,然而她还是不睁开眼睛。

  此时的郑岚内心里很忧伤,想哭。

  因为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实在没有任何一点儿能力做身旁这一个男人的保护神。要保护他的人生必须靠莫大的权力,靠权力与权力结合成莫大的合力,靠一台莫大的权力机器的运转力,而绝不是靠什么女人的温情脉脉的奉献式的爱意。归根到底,她这样一个小女子所给予他的,只不过还是慰藉罢了。男人们通常所言的,在这样一个使普遍的男人们的心理都感到没着没落时的那一种慰藉。那一种亘古不变的,女人往往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加到极限那就是再用上全部的心思所给予的;而男人们往往只能也用身体最多再用上不同程度的情愫来感知来获得的慰藉。而它在特殊的时候却又是连精神上的慰藉都算不上的。尽管自己所给予他的,比别的每一个女人曾给予他的在质量方面要优良得多,尽管他到现在为止一向是感恩和满足的,她却还是特别的沮丧和内疚。因为自己所给予他的不可能是任何实际的帮助而仅仅是慰藉而沮丧。因为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是他的什么保护神而只不过仅仅是一个他所离不开的小女子而沮丧。还因为他为她的需要是确确实实的感恩式的眷恋式的需要,而她所能给予他的却只不过是确确实实的怜爱而内疚。

  相对于一个男人的感恩和眷恋,一个女人的怜爱则就显得那么的轻了。

  不敏感的女人头脑里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它通常只产生在某些极其敏感的女人的头脑里。

  沮丧加上内疚,再加上难以忽视的不安,使她更加忧伤。

  她不愿睁开眼睛,是怕一旦睁开了眼睛,内心里的忧伤会变成眼泪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

  她终于从他的紧握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并用自己的双手反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举到唇边,吻着,吻着。接着又将他的手举到腮边,用脸颊偎着,偎着。

  王启兆感受到了郑岚的心情。就如同蝙蝠通过其特有的神经系统感受到了另一只蝙蝠所发出的微波。无论是她的沮丧,她的内疚,还是她的忧伤,她的不安,他全都一一感受到了。

  他柔声细语地说:“别责怪我,我只不过是有点儿累了。”

  郑岚于是睁开了眼睛,也扭头看他。同时,又亲了他的手背一下,用比他更柔细的语调问:“现在想告诉我了吗?”

  他反问:“告诉你什么?”

  她凝视着他再问:“你刚才说什么看来是要破了?”

  他又无声地叹了口气,苦笑道:“某种东西罢了……某种原本有一天必定要破的东西。”

  郑岚不得要领,紧闭着的双唇微微一动,嘴角也形成一抹苦笑,那意思是——我理解你不肯明说是怕我为你担忧……

  王启兆却接着反问:“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破的纺织品是吧?”

  郑岚点点头,像一个对大人的看法表示完全同意的小女孩儿。

  “我说的就是那一类东西。”

  其实,他原本想问的话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不破的编结物吧?怕她一听,敏感地联想到一个“网”字,话到唇边时,反应机灵地改口说成“纺织品”了。

  郑岚那凝视着他的双眼就眯了起来,暗自寻思着究竟怎样的一种纺织品破与不破,会对他的情绪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

  而他忽然一扭身,双手捧住她的脸,贪婪而长久地亲吻了她一阵。

  那一阵深吻对于他如同一个大脑缺氧的人吸入了足够使精神振作的氧气。

  之后他说:“宝贝儿,情况又有了些变化……我现在还要立刻和胡副市长联系。中午我要和胡副市长、赵副书记一块儿吃饭,附带着聊点儿事。我怕你和他们在一起吃饭感到拘束,就没跟他们说你也来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送你到一家饭店去,你吃完在那儿等着我去接你,啊?……”

  她微微一笑,模样很乖地说:“好。”

  他要和一位副市长一位省委副书记共进午餐,又使她对于自己的敏感是否过分自我质疑了。此刻她意识到,归根结底,像一位副市长和一位省委副书记那么身居高位的人,才真正配是他的保护神。她想,只能给他慰藉的人,怎么可以反对他去和有能力保护他的人共进午餐呢?而他,已经开始用手机和胡副市长通话了。

  “我是在向您转达赵副书记的意思。”——他把这句话说出不容对方考虑的分量。

  看着他一脸深沉地合上手机,她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一点儿都不饿……”

  “可你什么也没顾上吃一口就被我匆匆忙忙地带出来了!这会儿到中午了嘛,必须多少吃点儿东西。哪怕算是为我吃的!……”

  他嘴里说着此话,已然将车开动了……

  胡副市长和王启兆约定的见面之处是近郊别墅区里的一幢别墅。

  王启兆到达时,一眼看见胡副市长的专车停在大门里边。胡副市长从车里探出头,向门卫指指他的车,门卫就朝他的车以标准的手势敬了一个礼,毕恭毕敬地放行了。

  赵副书记的车还没到。

  胡副市长说怕赵副书记的车到了这儿一时绕来绕去找不到究竟是哪一幢别墅,所以也得等她。

  于是二人坐在各自的车里等。

  大约等了七八分钟,赵慧芝的车也到了。

  三辆车——两辆“奥迪”一辆“奔驰”。胡副市长的车打头,赵慧芝的车居中,王启兆的车殿后,一直开到最里边,在人工湖畔柳荫中的一幢不大不小的别墅前停住……

  赵慧芝自己不会开车,她命司机要一刻不离地在车里等她。

  别墅有人住着。胡副市长按两下门铃,一个体态丰腴的女子开了门。女子三十六七岁,穿一件白色的无领无袖的绸衫,一条黑色的短腿绸裤,脚上是红绒面的棉拖鞋。她显然刚洗过澡,一头长发湿漉漉的盘在头顶,横插一枚卡子别住着。这女子那个白!脸庞和颈子和裸臂和短腿绸裤以下裸着的半截小腿,白里透粉,粉中透白,会使读过莫泊桑小说的人联想到“羊脂球”的姐姐。如果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有姐姐的话……

  别墅里像赵慧芝的办公室里一样温暖,一样阳光明媚。哪哪儿都装修得很雅致,又雅致又考究,处处体现着一种刻意求之的朴素格调。

  那女子见了生人,很是不好意思,白里透粉的脸庞,粉里有些透出羞红来了。

  她一声不响,正引着三人往一间客厅里走,楼梯上出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也是刚洗过澡的样子。裹着白睡衣,赤着双脚。湿发披散在睡衣两肩。

  是赵慧芝先发现她的。

  赵慧芝扭头朝楼梯上看去,看得那女孩儿一时呆站在楼梯上,目光怯怯的。

  王启兆的头随着赵慧芝的头一扭,也发现了她。没等他看清她的模样,她转身一蹿,从楼梯上消失了……

  三人在布置得书画连幅、风雅十足的一间小客厅里落座后,那粉白粉白的女子为他们各自沏好茶,悄没声地低垂着头退出去了。

  王启兆还从没见过另一个肤色像郑岚一般白的女人。虽然心中正七上八下地忐忑着,还是觉得开了眼了。

  而赵慧芝对那女子却懒得多瞧上一眼似的。她感兴趣的分明是那一幢别墅本身。

  她口吻醋溜溜地问胡副市长:“你怎么搞到手的?”

  胡副市长的脸刷地红了,神情大为暧昧地嘟哝:“她们是我亲戚……老家来的亲戚。一个是姨,一个是侄女。住我那儿不方便,所以……”

  赵慧芝打断道:“我问的并不是人。我问的是这一幢别墅。”

  胡副市长就解释,说是他的一位开发商朋友借给他的,他自己其实很少来住。说这里僻静,他们三个人一起来也绝不会引起谁的注意,所以才按照她的指示选择了这里……

  “哈!哈!……”

  赵慧芝以很戏剧性的声音干笑起来,接着尖刻地嘲讽道:“我们的胡副市长多么与时俱进呀,多么一专多能呀,已经可以改行当一位公关先生了。没有一流的公关本事,房地产商会白送给你一幢别墅吗?哎你既然有那么大的面子,什么时候也让你的房地产商朋友白送我一幢行不行呢?”

  胡副市长有些经受不住了,急赤白脸地说:“我刚才已经严肃地声明过了,是借给我的!咱们到这儿来是为了议正经事的,把话题扯到别处去干什么呢?”

  赵慧芝的脸也一下子红了,她分明意识到自己的醋意暴露得太强烈了。

  王启兆第一次看到胡副市长在赵慧芝面前心起不恭。然而此刻他已顾不上多琢磨什么了。他怀揣忐忑,急于道出,于是附和着胡副市长的话说:“是啊,是啊,还是议正经事吧!事态也许还比较的复杂呢!”

  赵慧芝的头一下子转向了他,摆着一副大干部的威严面孔,词锋锐利地教训道:“复杂?究竟能有多复杂?共产党什么复杂的局面没见识过?什么复杂的问题没解决过?否则又要我这样一些人干什么呢?”

  紧接着,这女人就夸夸其谈地说起她一上午的值班内容来,从那些因为家里断了暖气,不得不到商场里去寻找温暖的老人,说到那一个冻得半死不活的人,再说到顺安县里的告急讯息。话里话外,炫示着自己是如何如何的从容镇定,怎样怎样的当机立断。仿佛别人穷其毕生才有可能做下的丰功伟绩,她只消短短一个上午就易如反掌地做在那儿了,而且将载入史册似的。总而言之,无非是自我夸耀的一些话罢了。看来,这女人一旦认为自己的仕途是平安无事的,情绪又良好起来,自我感觉又良好起来。非但良好,简直还有点儿自鸣得意,飘飘然的劲儿了。

  王启兆和胡副市长,只得以极大的耐心默默听着。

  趁她说得口干了,端起茶杯呷茶的当儿,胡副市长当机立断地插言道:“赵副书记,我同意启兆的看法,事态也许还真的比较复杂,不是那么简单的呢!”

  由于这女人的自以为是,逼得胡副市长只能与王启兆临时结为同盟了。

  赵慧芝放下茶杯,高人一等的面孔傲慢地转向了胡副市长,微翘下巴,一言不发了。意思是——你如果有什么高见,那么请发表发表吧。

  无论是王启兆还是胡副市长都看得出来,她极其确信她所了解的情况已是全面的情况,而且已在她的卓越能力的初步控制之下了。并且,她不允许那一事件动摇了她在他们三人之间的“领导”地位,她要防微杜渐地牢牢地维护住它。

  王启兆又对胡副市长的话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应该认真听听胡副市长的分析……”

  赵慧芝双眉一皱,脸都不向他转一下,只用眼角的一点儿目光瞥了他一眼。

  胡副市长干咳两声,心里又急却装出不急的样子,尽量有条理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有那么多的农民卷入了那一事件,情况复杂正复杂在这一点上。使他感到忧虑的也是这一点。因为金鼎休闲度假村占了近百户散居农民名下的农田和宅地。当初动迁他们的时候,虽然是一次性买断的,但是价格他们其实是不满意的,都嫌低。迁到周边别的村里去以后,还这儿上访那儿上告地闹过几次,都在县里的协助之下被摆平了。据他了解到的信息,顺安县里死的三个人中,有一个便是那些农民中某一户的女儿,正上着初中呢,利用假期在县城里当小保姆,挣点儿学费。而那近百户被动迁的农民,与顺安县周边大小村庄里的农民,亲套着亲,戚连着戚,往往形成一方有难八方声援的特殊关系……

  他问王启兆度假村里是不是曾失窃过,是不是破案后还严判了几个人?

  王启兆回答是的。说那一件事他并没亲自过问,判得究竟算严不算严,他也不知道。

  胡副市长接着说,那几个被判了刑的县城里的人,也都与周边的农民有着这样那样的亲戚关系。他们也从没服过那一判决。他们的家属也这儿那儿地上访过,上告过……

  他最后总结性地说——没有那些农民参与,那一事件是很孤立的,该是谁的原因,由法律去追究谁的责任就是了。但是农民们以死了一个农家女儿为导火索,一卷入其中,事态的性质就变了,肯定会牵扯到当初的动迁问题、征地问题,以及顺安县的地下温泉资源本该共享而实际上被度假村“合法”垄断的种种问题。

  他说完不无忧虑地大摇其头。意思是——那么一来,我们三个人的麻烦可就大了!……

  赵慧芝心头蹿火地将目光瞪向了王启兆。

  她生气地问:“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隐患,我可是今天以前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们究竟还隐瞒了我一些什么情况?!”

  王启兆赶紧表白:“动迁的事,征地的事,那都不是我经手的!我只不过在合同上签签字,盖盖章。胡副市长说需要多少钱,我当初一分不少地拨过去了!”

  胡副市长也赶紧表白:“这我承认,这我承认。那笔款,按理说是能够使农民们满意的。但方方面面审批的人,经办的人,协调关系的人,不喝点儿汤行吗?结果一半的款项,就打点出去了……”

  胡副市长又有苦难言地大摇其头。

  赵慧芝猝然一拍茶几:“谁屁股上的屎,谁自己擦!你们两个,谁也不许因为你们自己埋下的那些隐患牵连我!想牵连也牵连不上!更别指望我会替你们擦屁股!我可不是个专给别人擦屁股的人!……”

  气氛顿时严峻,三个人谁也不看谁,各自都有点儿透不过气来似的。

  胡副市长仰脸呆愣了半天,慢条斯理地说出一句话是:“那又是谁当初给顺安县的头头们打电话,暗示他们只要帮着把地下温泉的资源归属权解决好了,他们今后就会官运亨通的呢?这一点就不是隐患了吗?”

  “你!……你放肆!……”

  赵慧芝又拍了一下桌子。

  而胡副市长瞥她一眼,样子立刻又变得恭顺了。

  他说:“您一再发火干什么呢?不是您提议要交换交换看法的吗?事到临头,光发火也没用啊,不是得及时想出对策我们才能度过这一关吗?”

  就在这时,王启兆的手机响了。

  他一看是他那小舅子打来的,当即接听。

  对方那一端刚叫了他一声“姐夫”,他就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杂种!”

  赵慧芝和胡副市长的目光,一下子都心惊肉跳地集中在他身上了。

  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对赵、胡二人,继续接听。

  那个小舅子是顺安县里的地头蛇,语调之中完全丧失了往日的痞邪霸悍,哭叽叽地在一端说——他驾的车一路上连撞数人,不知死活。说那名女公安的死与他根本无关,是“老K”的罪责。说他在逃窜途中和“老K”争吵不休,刚刚又在暴怒之下将“老K”一刀捅死了……

  王启兆听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双腿一阵阵瘫软。

  但他还是强撑着一边听一边离开了客厅,离开了别墅,走到了外边……

  最后他小舅子哀哀地说:“姐夫,姐夫,你得救我一命,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一命了!……”

  而他满腔憎恨地说:“杂种,我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你死定了!……”

  小舅子那端沉默片刻,一变哭叽叽的腔调,蛮横地说:“姐夫你必须救我。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大年初一的,我也没料到。我也不愿意。我也清楚,凭你,根本救不了我一命。但你那些当官的朋友们能救我一命……”

  他吼道:“他们根本不是我朋友!”

  “你别吼。事到临头,你对我吼也没用。我知道他们不是你朋友。他们又怎么会是你的朋友呢?但你和他们的关系,应该比朋友还铁。你感冒了,他们必会发烧。你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他们准得腹泻。你就当我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当我已经在你肚子里了吧。不管你情愿不情愿,反正我已经在你肚子里了,使你开始闹肚子了。他们如果不替你搭救我一命的话,他们自己就等着蹿稀吧!我呢,也没什么太大的指望,只求你和他们,能齐心协力保我个死缓。只要能保住我一条命,那我自己也是有些道行的人,其余的事儿,我自己想办法渐渐地化小,化无……”

  小舅子的一大番话,说得既天真又无耻,还句句包含着威逼和要挟。

  于是王启兆沉默了。

  “姐夫,你给我听好了。这一场游戏,我现在不想玩下去了,太刺激人了,我自己也快吓破胆了。我要去投案自首了。如果你们袖手旁观,不肯搭救我一命,那我只有把你们之间的那些交易都抖搂出来!比如赵副书记在你那儿占有多少股,胡副市长又占有多少股。实话告诉你,你身边有我的心腹。你们之间的种种交易,我这里也有笔账。我要抖搂出你们,争取个将功折罪。即使争取不成,临死看着你们一个个也都没好下场了,我心里也平衡点儿。要不我死得心里不平衡……”

  小舅子那边嘿嘿笑了,笑得别提有多邪狞。

  “姐夫,你……”

  王启兆将手机关上了。

  他在客厅里再一露面,赵慧芝和胡副市长不约而同地厉问:“什么人的电话?!”

  她的眼里像能喷出毒来,想用目光将他毒死似的;而胡副市长的眼里像能射出火来,想用目光将他烧死似的。

  他说:“我小舅子。”

  他们对视一眼,这才各自暗舒一口气。

  他坐下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说:“既然我们到这儿是来交换情况的,我也有些情况可谈。”

  赵慧芝皱眉道:“简单点儿!”

  他就瞅定她说:“你让省公安厅下令通缉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小舅子。‘红楼酒家’的老板正是他。他刚才告诉我,他已经把和他一块逃窜的那个人给捅死了。他打算去自首了……”

  接着,他就不慌不忙的,一边回忆着,一边尽量将他小舅子的原话复述给他们听。

  他显示出了极好的记性,基本上复述的是原汁原味。

  看着赵慧芝和胡副市长瞠目结舌五官扭曲的样子,他也很邪狞地嘿嘿笑了两声,内心里也产生了一种邪狞的快感。

  一阵可怕的肃静之后,赵慧芝自言自语:“看来,是要破……”

  他很痞地一拍手,笑道:“我今天上午说过同样的话。你的话和我说过的话,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这……这……这……”

  他的脸朝胡副市长转了过去,冷笑着问:“你是想说这便如何是好吧?”

  胡副市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像是变成哑巴了,说不出话来了。

  而他接着学他小舅子的话说:“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大年初一的,我也没料到。我也不情愿。我也清楚,凭我们三个,已经没咒可念了。”

  赵慧芝猛地往起一站。

  她说:“我得回省委值班去了。”

  说罢,蹬蹬蹬蹬地就走出了客厅。去得那个快!

  她的脚步声刚一从别墅里消失,胡副市长的一只手立刻紧紧地抓住了王启兆的一只手。这在王启兆心中引起了微妙的反应,使他联想到了自己从省委大楼里走出来一坐进车里的时候,也曾多么用力地抓住过郑岚的一只手。他这才意识到,当时自己内心里的不安会通过自己那一只手多么强烈地传达给她的手,传达给她的心。正如此刻胡副市长内心里的不安也通过手传达给了他的手传达给了他的心。不,岂止是不安啊,他的手他的心所感受到的,分明更是惊惶更是恐惧啊!他不禁可怜起对方来了,同时也可怜起郑岚来了。受别人的不安影响的人,本身也会非常不安的啊!奇怪的是,他唯独并不可怜自己。他也很想自己对自己产生起一缕可怜之情,然而却就是一点儿都没有。好比是一个祖先和亲人一个个全都死于癌症的人,对自己也终于被诊断为癌症患者了早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他内心里所产生的只不过是沮丧。空前的沮丧之感。除了沮丧,还是沮丧。纯粹的沮丧。纯而又纯的,没有任何杂质的那么一种大沮丧。

  这会儿的他,恨不得也立刻站起来迅速离开这一幢别墅,赶快回到郑岚身边去,抓住她的一只手,但不是紧紧地,而是轻轻地。还要温柔地告诉她,如果她可怜他,希望给他以安慰,那么只冲着他内心里的沮丧可怜他就够了,只冲着他内心里的沮丧安慰他就是莫大的安慰了。

  但是一只手被胡副市长的手紧紧地抓住着,使他没法往起站。他以可怜的目光看着对方,对方的目光却在望着窗外,侧耳聆听。

  车驶声由近渐远,终于消失。

  胡副市长这才向他扭过头来,看着他又是绝望又心怀着一线希望地说:“启兆,你可要救我呀!我从一个山村里的穷孩子到一个县里的副局长再一步步到一个省会城市的副市长,我……我有今天我不容易呀我!……”

  王启兆不禁用自己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胡副市长的手背。

  他心想,彼此彼此,我也一样啊。

  他打算说一句安慰对方的话,可嗓子忽然发干、发紧、发滞,说不出话来。

  他的态度使胡副市长的希望顿时膨胀了。

  胡副市长又说:“你能保全我!启兆你要相信你肯定能保全我!只要你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只要你一个字也别交代我们的特殊关系,只要……人在必要的时候应该有点儿自我牺牲的精神呀是不是?干吗非得同归于尽呢?何必呢?只要你能把我保全下来了,你就好比是我的再生父母啦。不仅我这一辈子要牢牢记住你的恩德,我还要教育孩子也……”

  王启兆心里对胡副市长那点儿同情一下子全没了,代之而起的是厌恶。

  他使劲儿抽回自己的手,端起胡副市长的茶杯,一口将茶水喝光了。放下后,接着又端起了赵慧芝的茶杯,也一口将茶水喝光了。

  胡副市长看着他说:“原来你渴了!没想到你这么渴!我给你续上,我给你续上,不不不,茶水还挺热的,喝冷饮吧!我这里有好多冷饮!各种各样的。你坐着别动。你千万别走。我去给你取冷饮……”

  王启兆已经不口渴了。

  他什么冷饮也不想喝一口了。

  但是他并没有阻止胡副市长诚惶诚恐地离开客厅。

  他不愿当着对方的面一走了之。临走前总该对主人说句什么话的,而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等胡副市长抱着各种各样的冷饮再回到客厅时,王启兆自然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各种各样的冷饮从胡副市长怀里劈里啪啦地落了一地,滚向四面八方,每一角落……

  年轻的门卫也好记性,认出了是王启兆的车在往外开,照例以标准的姿势敬礼。

  王启兆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对郑岚说:“宝贝儿,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这就去接你。今天也不算白进城一次,我该办的事儿,我都办完了;该见的人,都见过了;该说的话,也都当面说了。我再也不想对别的人说什么话了,心中只剩下要对你说的话了,好多好多话……”

  然而接上她以后,该将她带到哪儿,他却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的。

  并非连想都没想。

  而是在一边开车一边想。反复想。

  反复想也白想。

  偌大一座城市,他真的想不出一个可去之处了!

  然而他立刻要见到她,要将她从等他的饭店接走——这一个念头却是异常明确的。

  “宝贝儿,我已经在接你的路上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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