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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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生
她走了……
那一束金黄色的菊花开得生气勃勃,对面楼的阳台上,男孩儿的笛声终于吹得好听了……
她走了,房间里似乎仍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像一只和主人一样自由自在的蜂鸟倏忽从窗口飞出去了,房间里到处留下那鸟儿从花丛中沾带来的花粉气息。
此刻,他倒但愿她真的是一只蜂鸟啊!那么,他也许会发现从她身上掉下的一枚羽毛吧?哪怕是羽廓仅有指甲盖儿那么大的一枚呢。比如鸟儿们梳理羽毛时,用自己的小嘴从颈下或从翅膀底下鹐落的。那么他将是多么如获至宝啊!
可是,连指甲盖儿那么大的一枚羽毛也是寻找不到的,因为她不是鸟儿。
可是不该只留下似有似无的气息,总该还另外留下点儿别的什么的……
明知她不是鸟儿,他却仍心存着十二分的妄想,从大房间走到小房间,再从小房间走到大房间,怅然若失,寻寻觅觅,寻寻觅觅……
主人?
在她和自己之间,谁曾是这里的主人呢?
不是自己,是她呀!因为是她积攒了做家教的收入,才将这儿租下了整整十五天啊!
是的,是租下这儿的主人刚刚走了。明天一早,他自己也必得走了。今天是十五天租期的最后一天。
房间里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他吸了吸鼻子,那确乎是一种花粉般的气息。她所用的润肤霜的气息,香水兰型的。
笛声不但好听了,而且简直可以说有些悠扬动听了。
房间里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
听不到她轻轻地哼歌了,也听不到她想到了什么好笑之事忍俊不禁地扑哧一笑了……
她走时,他将窗关上了。
她有点儿奇怪地说:“别关窗呀,屋里又没空调,开着,你回来的时候不是有风凉快点儿吗?”
于是他又将窗推开了。刹那间,他眼中盈满泪水。他是多么舍不得让她走!而她的话,又是那么明白地说出了一个事实——她一脚迈出,就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小小单元的门了。“你回来的时候”,此话意味着双双而出,回来的却只有他自己了……
他多希望听到的是“我们回来的时候”啊!
“我们回来的时候,顺便买一张碟吧?”
“我们回来的时候,顺便买枝花吧。就买一枝,行吗?”
“我们回来的时候,你陪我剪剪头发吧!”
“我们回来的时候,绕着小河边走吧。说不定又会碰到那个遛狗的女人呢!你不认为那只可爱的小狮子狗它挺喜欢我逗它玩儿吗?”
“我们回来的时候……”
十五天内,他听惯了她说“我们回来的时候”这句话。不知缘何,她偏偏说这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饱含着柔情蜜意。语调听来有点儿故意娇娇的,嗲嗲的。那时,也就是他们双双走到门口时,她总是会握住他的一只手,并且不由自主似的依偎向他……
那时,即使他已经打开了门,也还是会将门再关上,一反身紧紧搂抱住她,吻她……
他们的爱无论对于他还是她,都是第一次。对于年轻得像半生半熟的果子一样的心崭新崭新的那一种。那是在大学校园里培植的爱,是由“学习”这一件事作为水分的爱。好比既培植在花房里又不使在花房里开放,只使结出蓓蕾,单等节庆之日移出花房,于是顿然绽瓣的那一类花。
是啊是啊,如今他们是毕业生了,大学已经成为人生的一种经历了。十五天里,仿佛天天都是他们的节庆日。两名刚刚毕业的大学学子之间崭新崭新的爱,像同窝的小猫小狗们之间的黏黏糊糊,像两片那种叫作“泡腾”的维生素合成片泡在了水杯里,不泡沫翻腾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他对她的搂抱是很特别的。他总是将她的双臂背在她身后,背在后腰正中那儿。接着他的双手交叉地“制伏”她的双手。那时他五指分开着,并使她的双手也那样。再接着,他们的双手随他的意愿扣合在一起,像两副齿轮的齿,彼此卡得紧紧的。仿佛只要一通电流,就会带动一些更大的齿轮先后转动,于是引发某种很强大的功率……是啊,用“制伏”一词,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有次在门口,她说了“我们回来的时候”一句话以后,他又欲那样子搂抱住她忘情地吻她,而她却往后退了半步,将一只手轻轻推拒在他胸口,定睛注视着他,低声而又态度特别认真地问:“你吻我之前,真的需要首先制伏我吗?”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口中说出“制伏”二字。
他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崭新崭新的爱难免是异常敏感的。
她又说:“这不公平……”
听来像抗议似的。
那时候门厅的灯已被他关上,外边也已天黑了。他们住的房间在三层,临街。一盏路灯青幽的光,隔着纱窗筛进门厅,将纱窗细密的网格的暗影放大了,清清楚楚地投映在门上。半明半暗中,她见他的身子往门上一靠;见他的头向上仰起,也往门上一靠;她听到他深长地叹息了一声……
“我爱你呀……”
他低声说,仿佛在隔开着他们的一层铁网的后面说着他的话。他的头同时缓缓地垂下了,仿佛在意识着一种莫须有的罪过,仿佛在忏悔,也仿佛在辩解。
她也一时怔愣住了,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因为她觉得他答非所问。更不知他何以竟会显出那么一种让她看着心疼不已的样子。但那只不过是几秒钟内的事,立刻的她在几秒钟后什么都明白了——是的,他是那么爱自己,他对人生的理解和要求又都是那么简单。在他那儿,幸福的人生分明是这样的——只要有一份丰盈的爱,具体而言,只要有她相伴,其他一切就全都是不重要的了。甚至过牛郎织女那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半原始的农耕生活,他也是心甘情愿的。不仅心甘情愿,简直还会以天下第一幸福之人自居呢!……
然而现在她像一只蜂鸟似的倏忽飞走了。
房间里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
她竟不让他送。
他的手已放在门把手上了,却听她说道:“你……别送我了……”
“嗯?……”
他听得分明,然而又如没听懂。那只手,反应迅速地径自放下了。
她抓住了他的那只手,举起它,按在自己脸上一会儿,又按在自己胸口一会儿……
他的手感觉到了她的心怦怦急跳。然而他不说话,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好。
忽然她放下了他的手,双手一推,将他推得后退了一步。
“你别送我了……听话,啊?……”
在他愣怔的当儿,她在他脸上飞快地吻了一下。随即一反身拉开门,影子似的从他面前消失了……
房间里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
……
有一天吃过晚饭后,她在洗碗,而他在看电视。等她洗罢碗坐在他身旁,见他正泪盈满眶。
她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他说:“刚才电视里介绍了一部好影片……”
她问什么影片?
他说是《海上钢琴师》。
“你以前看过?”
他说没看过,只听别人说过。
“以前没看过,只不过刚才从电视里看到了些片断,就至于感动得眼泪汪汪的?亏你还是个男人,感情神经也太过敏了吧?也许我该给奥斯卡评审委员会写去一封信,建议他们增设最佳观众奖,而且热忱推荐你作为候选人!”
她不禁嘲笑起他来。
而他,将她的上身缓缓搂倒在自己膝上,一往情深地俯视着她,用极小极小的耳语般的声音说:“我爱你……”
随之吻她,又是那么没完没了,使她一阵阵地几乎感到窒息。
两天后,他买回了《海上钢琴师》那一部电影的碟,晚上押着她坐在长沙发上一起看。
她是英语系应届毕业生,而且主修的是国际贸易方面的英语。她有很强很强的记忆。虽然才大本毕业,但已通过了专业英语八级考试。她对一切与谋职无关的事都不用脑子去记,这是她英语好的经验。久而久之,根本不必用脑子去记的事在她那儿越来越多,能使她感动一下的事也就相应的越来越少。看碟对于她来说只不过就是看碟,无论多么煽情的电影于她而言只不过是电影。她认为一个人流着泪消磨时光是难以理解的,也是很犯傻的。
何况《海上钢琴师》是一部风格沉郁而丝毫也不煽情的电影。所以她看得特别理性。一边看一边不停止地嗑瓜子儿,同时享受他不停止的爱抚和偶尔的亲吻。
而他却几番番被感动得泪流颊上。尤其看到没有姓没有名没有任何身份证件,只有一个代表着自己的数字“1990”的海上钢琴师,拿着他唯一的一张唱片,一张录制了自己以无与伦比的天才演奏的钢琴曲的唱片,在轮船甲板上冒着雨打算送给一个拨动了他心灵的爱情之弦的乡下姑娘,而终因口拙舌笨竟未能如愿以偿时,他紧咬着下唇,任泪水在脸颊上默默流淌,连擦都不擦一下……
那盘两个多小时的碟终于放完了,他难为情地说:“看我,很可笑是不是?”
她确乎觉得他有些可笑,但是她怎忍心照直说出来呢?她用手心替他抹去他脸颊上的泪痕,接着双手捧住他的脸,主动吻了他的眉心一下。她企图以那主动的爱意和主动的一吻代替正面的回答。
而他却偏要固执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他第二次那么一问。再加上他那么一种固执的模样,惹得她差点扑哧笑出声来。她扭了一下头,佯装着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大哈欠,掩饰过强烈的笑欲之后,侧脸瞪着他嗔怪道:“你呀,胡说些什么呀!我怎么会那么觉得你呢?”
而他仍不依不饶地问:“那,你认为这部电影怎么样?”
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两句话:“好呀!很好的一部电影啊!”
见他分明地仍不满足于她的回答,她又说:“你是在考问研究生的答辩呀?我说的是真话,好就是好嘛!哎,这部电影获了许多奖项吧?”
于是他告诉她,《海上钢琴师》什么电影奖项也没获过,因为在它公映的那一年,并没有引起电影评论家们和观众们的格外青睐,所以与当年的任何电影评奖活动皆失其缘。但后来被列为上个世纪最经典的十二部电影的最末一部。而“最末”的名次仅仅是按公映的时间顺序排列的……
她郑重其事地反问:“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被它感动得一番番流泪?”
他也反问:“一番番?夸大其词了吧?”
“没有?让我想想你一共流了几次泪……哎呀,我记不清了!反正你最后两次流泪是在这样的地方——他要下船了,已走到高高的舷梯的中段,却又转身退回船上去了;还有就是小号手费尽波折登上那艘即将炸毁的轮船终于找到了他,而他竟不肯跟随小号手也是他的好朋友下船,宁愿被炸死在那一艘寿终正寝的破旧轮船上……你不承认吗?……”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用又白嫩又细长的手指戳了他的额角一下……
他不好意思地低垂下头,无声地笑了。
“快回答我的问题,我也要考问考问你!”
她也不依不饶起来。
他又习惯地缓缓地将她搂倒在自己的膝上——他的一只手臂垫在她后颈下边,为的是使她感到舒服。而他那只手臂的手,放在她肩颈窝那儿,还要握住她的一只手。同时他的另一只手,温柔地伸入她那件米黄色的宽宽松松的T恤衫内,捂住她的一只丰满而绵软的乳房……
“又淘气!”她脸上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了妩媚之态,却一点儿都没有因而红起来。自从他们在这儿度过了第一次性爱之夜,她在他面前少有羞涩了。无论他再以怎样的方式亲爱她,就都是她的一种享受了。
他说:“就淘气。”说罢,在她眉心处吻了一下。
接着又说:“让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如此感动。因为我从这一部电影中,从那天才的海上钢琴师的身上,看到了人性最最朴素的一面,在后现代的世界上所处的尴尬之境。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已经密集得像一望无际的水泥浇铸的森林,每一个人都要为钱而终生劳碌,于是不知不觉地终生地成了金钱的奴隶。谁拥有多少钱住怎样的房子开怎样的车,成了一个人的人生是否成功的最主要的而且几乎是唯一的衡量标准。正是这一点吓住了海上钢琴师,使他根本没有足够的勇气踏下那高高的轮船舷梯,融入到那高楼大厦林立的大都市里去。对于海上钢琴师来说,他的人生愿望是那么单纯——只要一直允许他弹钢琴,再有一份爱,他就感到幸福了。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我的女孩儿,在全片中他一次也没有说到‘钱’这个字,他的手一次也没有触碰过钱这种东西。在那艘船上的他,完全不需要钱这种东西……”
她乖乖地枕着他的手臂,神情沉静而惬意地仰望着他,享受着他那只探入她T恤衫内的手在她胸脯上的任意的爱抚。她喜欢那样子听他说话。她很少像他似的,每一触景生情,就开始思考“人生的要义在哪里”,以及究竟“什么是幸福”之类让人越思考越糊涂甚至越思考越沮丧的事。这是她对中文系学生敬而远之的主要之点。至于“中文出身”的人走出校门以后的工作性质,以及由工作性质决定了的再高也高不到哪儿去的收入,倒还在其次。但是自从他们来到这里,她才发现原来他是个话不多的人,也不总在思考。更多的时候,只不过是个哑人似的亲爱她,享受她。像哑女孩儿对待自己唯一的布娃娃那般珍爱着她。
这竟使她有些奇怪。
有次她问:“哎,听说你们中文系讨论过‘人生的要义在哪里’,这个问题,启发启发我,在哪里?”
而他注视着她说:“在你眼睛里。”
“在我眼睛里?”
“对于我,在你眼睛里。比如你眼睛里这会儿有爱,于是我读到了人生的要义。”
“胡扯!好,我不问你‘人生的要义在哪里了。那么请回答,什么是幸福?”
“幸福是一种心满意足的、类似拥有了一切的时光。”
“那就没有人会感到幸福了!如果只以为拥有了一切才心满意足,世上又有几个人会感到幸福呢?”她忍不住大声反驳。
而他注视着她说:“世上究竟有几个人会感到幸福我不清楚。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是他们中的一个。这会儿,有你和我在一起,躺在我膝上,枕着我手臂,我真是感到幸福极了。我心满意足,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切……”
于是她被深深感动了。
倘若她看出,他说他的那些话时,只不过是为了讨她欢心,那么她还不至于被感动。虽然不管他怎样说,那都是她一味喜欢听的话,但也不过就是喜欢听罢了。不,不,分明地,他不是为了讨她欢心才那么说的。尽管他的目光在注视着她,却仿佛穿过了她的眼睛,继续注视到她无法想象的什么遥远的地方去了。那时他的话仿佛更是对他自己说的。也仿佛只有他自己才相信自己的话,只有他自己才理解自己的话。仿佛连她也难以相信,仿佛连她也难以理解。那时刻,她看出,他爱自己爱得那么纯粹,又那么孤独,似乎比一个宣称自己接近过上帝本人的人还孤独。
她的感动,正在于此。
还有一次,电视里播放《神秘的地球》,海洋科学家们在夜海滩上寻找玳瑁这一种古老的海洋生物。他看得出了神。
她说:“多古怪的东西啊!看它们干什么呢?”拿起遥控器欲转台。
而他立刻制止道:“别!”夺了遥控器,将她搂到身边,继续看。
她又说:“儿童心理!什么东西越古怪越爱看,只有儿童才那样!”
他却说:“它们像我们。”
她叫嚷了起来:“像我们?!那么古怪的东西,像我们?!”
“比我们强。”
“还比我们强?!”
“它们只要爱上了,就会像那样子一方紧紧抓住另一方的盔裙,最长的纪录是三四个月都不放开一次……”
“胡扯!你胡扯!”她又叫嚷了起来。
“真的。刚才电视里的海洋科学家们说的。”
他又陷入了那种自说自话般的状态。
“那我也不愿我们像它们!我愿我们像蝴蝶、鸳鸯、天鹅和仙鹤!……”
“我不敢有那种奢望。我只愿我们能像它们就好。它们一旦爱了,还可三四个月不分开。我们却只能有短短的十五天……”
他说时,将她搂紧了。
她却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再说。
其实那会儿她很想起身捧住他的脸,一边热烈地吻他一边对他发誓:“不,不仅仅是十五天,是一生!我知道你有多么爱我,我们永远不分开……”
但一想到那样的誓言意味着什么,便只有三缄其口地沉默。
她怕过早地将自己的人生和他的人生太紧地连在一起。她实在不明了等待着他这一名“无愧于中文系学子”的大本毕业生的命运会是什么。是的,她害怕。害怕从自己口中说出海誓山盟般的话语;害怕从自己口中说出“永远”一词;害怕自己给他以承诺了什么的印象或根据……
那一天她知道了——他爱自己不但爱得那么孤独,还爱得那么苦楚。也知道了,他何以那么贪婪地享受般地亲爱她……
在这个租下了十五天的临时的家里,从他们成为它的主人的第二天起,她就不戴乳罩了。每次出门前才戴。正值这座地处中原的省会城市的酷暑之季,她每每下身连条短裙也不穿。有时候,竟甚至连短裤也不穿。她身材窈窕,双腿秀美,皮肤白皙,一双脚看去也生长得那么玲珑。
起初他是那么惊讶于她的“放浪形骸”。因为在他们的母校那一座省重点大学里,在他们都是大学学子的四年中,她不仅给他以典型的淑女般的女生印象,而且留给所有认识她的老师和同学以同样的印象。那一种印象对于老师们和同学们,无疑都是格外值得加以欣赏的,也无疑都是值得保存在记忆之中的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许多男生都在私下里承认,她是他们的感觉中“最像大学女生的女生”。说来真是挺奇怪的,他们选那些个性鲜明、生动活泼的女生当班干部和学生会干部,亲昵而又大胆地和她们开玩笑,殷勤过度地有时也是半真半假地公开地以种种方式表示对她们的好感,却将爱意掩藏在心里,伺机奉献给“最像大学女生的女生”。而他,正是由于听多了他们有时情不自禁的私下里的议论才开始注意她的。
有一次,在“影视艺术与文学”这一门选修课上,老师由张艺谋执导的武侠大片《英雄》提出了一个问题——既然大家普遍认为《英雄》是从理念出发,过分追求形式之美,因而在塑造人物方面缺乏细节的一部电影,那么有没有同学知道,在人物和理念孰轻孰重的分歧上,两种截然相反甚至可以说非常对立的文艺观点的代表人物是谁?
教室里一阵肃静,每一个同学都在思考,然而没有人举手。
老师提示道:“一位是十九世纪俄国的文学评论和理论家。另一位是同时期德国的诗人和剧作家。”
仍没有人举手。
老师遗憾地耸耸肩,又提示:“俄国那一位认为——如果所谓主题思想干扰了作家或戏剧家塑造人物,他们则应该根本不去考虑所谓主题思想究竟是什么;而德国的那一位认为,主题思想才是文学和戏剧的最高任务,连人物也应该是完全为主题思想服务的……”
终于有一个同学举起了手。那一个同学就是他。
老师于是请他回答。
他站起来,非常自信地说:“是俄国的别林斯基和德国的席勒。”
谁都不难听出,老师所说的那一个“对”字中,充满了溢于言表的赏识。
不待他坐下,老师指着他又问:“你能不能举出一篇比较体现别林斯基文学主张的作品?”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梅里美的《卡尔曼》,也就是后来改编为经典歌剧久演不衰的《卡门》。”
那时,教室里更加出奇地肃静了。
老师接着问:“那么,对于席勒的主张,你能再举一例吗?”
他说:“这我得想一想……”
老师说:“我给你充分的时间坐下想,下课前我再提问你……”
不料他说:“我已经想好了,比较体现席勒文艺主张的作品,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怎么办》应该算是一部。”
老师拖长音调“哦”了一声,而他已经坐了下去。
老师目光凝视着他,走下讲台,一步步走到了他身旁。在鸦雀无声的肃静中,许多同学的头跟随着老师向他扭望过去。他那一天坐在倒数第二排,坐在前几排的同学,为了望见老师和他,甚至在座位上都来了个大转身。
老师看着他,他看着黑板。
老师问:“你为什么那么认为?”
他回答:“因为车尔尼雪夫斯基首先是文学思想家,其次才是作家。而且作为作家,他的小说作品是很少的。《怎么办》是他唯一的代表作。这一部长篇小说之所以在当时的俄国乃至欧洲影响很大,主要还不是由于它艺术特点方面的成就。在艺术特点方面,《怎么办》几乎不能与一切经典文学作品相比。它的影响很大主要在于它的人文思想的含量很高。如果说人的自私性在爱情方面往往表现得最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而车尔尼雪夫斯基,恰恰是在爱情方面塑造了几个持利他主义爱情观的俄国青年,小说的主人公们身上,闪烁着极其理想化的未来世纪新人的光彩。所以,《怎么办》分明是主题思想先行的文学作品。与席勒的主张,在实践上是相符合的。”
他说完以上的话,大约用了五分钟。老师极有耐心地站在他身旁,一步未动,非常认真地听他说出的每一句话,扭头的,反转身望着他和老师的同学,也皆侧耳聆听。他的话,固然是说得很慢的,但并不是慢在语调,而是慢在两句话之间的停顿。显然,他说完前一句话,一定要将后一句话思考得有把握了才肯说出。而又开口说时,则说得毫不犹豫,特别自信。尽管他说的只不过是一些寻常话语,并无奥词妙句,但看得出来,那些话意味着在他头脑之中进行了一番番快速的思维,绝非信口开河。
同学们的目光发生了变化,几乎全都由他脸上转移到老师脸上去了。因为对于大多数同学,尤其非中文系的同学,别林斯基、席勒、车尔尼雪夫斯基,全是陌生的名字。在普遍的大学的中文系,已经很少有老师主讲俄国文学和德国文学了。那被认为是费力不讨好太一厢情愿的事情。同学们只有期待着老师给他的回答下一个结论。
伫立在他身旁的老师,低着头一动不动地良久地沉思着。而他,却仍端正地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师那随意写满一黑板的龙飞凤舞的粉笔字。
老师终于开口道:“坦率地讲,我从来也没将车尔尼雪夫斯基和席勒联系在一起想过。今天以前,也从没听任何一位教文学的老师,包括专门教比较文学的老师,将他们联系在一起谈论过见解……席勒、车尔尼雪夫斯基,也许世界上此前根本就没有人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想过……”
老师说罢,快速地走上了讲台。面向同学们站在讲台上以后,目光只专注着他一个人。老师竟显出很激动的样子,眼睛发亮起来。
教室里那一时刻肃静得像是已经没有人存在了。同学们都有点儿屏息敛气,肃静之中还有那么点儿近乎紧张的意味,仿佛即将发生令人触目惊心的大事件似的。
老师猛一转身,猝然拿起黑板擦,三下两下胡乱在黑板上擦出了一片黑,接着放下黑板擦拿起粉笔,写出两个大大的字是:“知识”。
老师从没在黑板上那么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过字。
老师朗声说:“‘知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认为拆开来理解更一目了然。‘知’就是‘知晓’嘛!‘识’就是‘认识’嘛!从逻辑上讲,知晓得越多,一个人越应该对事物有独到的见解,但在现实生活之中却未必。因为有的人只善于死记硬背,似乎知晓得很多,但并不能激发出某种自己的认识。所以知识相对于这样的人的头脑,好比是储币罐儿,塞得再满,也永远不会增值。我今天很欣慰地发现,知识在我的一个学生的头脑之中是一种互动的状态。尽管对于文学现象的看法,古今中外历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或许某位比他更有知识更有研究的人士会大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而我自己一时也难以对他的回答下一个很有把握的肯定的结论,但是我想说,我因你们中有这样一名同学,此刻是何等的高兴啊!……”
在持续的肃静的气氛中,老师走下讲台,再次走到他身旁,语气特别和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才开这一门新课不久,对这些选修课的学生还不太熟悉。
“宋雨……”
他低下了头,声音很低。
“宋雨什么?”老师以为他没把自己的名字说全。
“就叫宋雨。”他的声音更低了。
“宇宙的宇?”
“下雨的雨。”
有几名同学笑了起来。直到那时,几乎持续了小半堂课的肃静气氛,才稍显缓解。
“怎么起了一个这么……莫名其妙的名字?”
老师也笑了。
有同学代他回答:“他出生那一年,他家乡大旱,所以他父亲给他起名叫‘宋雨’。”
已有别的老师在别的课堂上对他的名字感到过奇怪,他当众解释过,所以某些同学知道他的名字的由来。
老师沉吟了一下,又问:“你是来自农村的学生?”
老师的语气更加和蔼了。
他默默点头。
老师接着问:“宋雨,你打算考研吗?”
他说:“不。”
刹那间,气氛又肃静了。
“不?为什么不?”
他的回答大出老师所料。
他沉默了一会儿,仍仅仅回答一个字——“不。”
他的语气那么明确,那么坚定。
老师张了张嘴,想继续问什么,却又改变了想法,没有问下去。
老师沉思着踱回到讲台上去,目光仍专注地望着他一个人,口吻不无遗憾,甚至不无沮丧地说:“因为身体原因,我已经许多年没带过研究生了。但我今天要在你们面前表一个态,如果有像宋雨这样的同学打算考我的研究生,我是宁愿将医生的忠告抛于脑后的,哪怕只带一名这样的研究生我也会尽心尽意。宋雨,在我眼里,你是一名无愧于中文系学子的大本生啊!”
从那日起,“无愧于中文系学子”的宋雨,被“最像大学女生的女生”在内心里暗暗地刮目相看了。她自然不知他早已苦楚万分地单恋着自己了。而他却数次从别的男生口中听说过,她曾宣言宁愿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嫁“中文出身”的人。对于他这一名中文系男生,明知了她那宣言之后,其暗恋是何等绝望无须形容。直至那一天,他们之间还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机会彼此对视过一眼。其实机会是有过的,起码在他这一方面是确曾有过的。因为他是校学生会的文体委员,又兼着中文系的系刊《文理》的主编,找借口单约某一名女生谈点儿事,是不至于使任何系的任何一名女生觉得唐突的。何况,那一天以后,他曾接连两次组织学生座谈会。一次的主题是座谈当代大学生的自修;另一次的主题是座谈当代大学生的择业理念。而两次座谈会,她不但都参加了,且坐于他的正对面。他却没有约她谈过什么事,在两次座谈会上也没有以主持人的身份请她发过言。所以两次座谈会,她都只不过旁听了而已。
事实上她是期待着他也请她发言的。他鼓励张三发言,点名要求李四发言,就是不请她发言。他的目光一忽儿望向左边,一忽儿望向右边,就是有几分故意地不望坐在他对面的她。既然他连一眼都不望她,那么她便也有几分故意的:一次次目不转睛地瞪视着他。而他仿佛有什么特异功能,预感到她的目光即将眈眈地投向自己时,就低下头去假装记录。在她看来和想来,他当然是假装那样的。但她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直目不转睛地瞪视着他呀!只要她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游移开,他的头随即抬起,又煞有介事地望向左边或右边。若正有人发言,他的目光便会像她望着他一样,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发言的同学。
这使她内心里好生的气恼。
如果说她第一次参加他主持的座谈会的感受只不过是期待落空,那么她第二次参加后的感受,简直就觉得是受了不公正的歧视般的对待了。因为第二次,她的期待就几乎变成渴望了。她早早地就去了,坐在第一次坐的位置,以为仍是坐在他的对面。不料他来了之后,和中文系的一名男生耳语了几句,接着竟坐到她身后唯一的空座位。接着中文系的那名男生坐到了留给他的座位上。接着他在她身后说:“大家静一静,现在开会了。今天的座谈会还是由我来主持。可我为什么又坐在这儿,而不坐那个主持人的座位呢?因为像上一次座谈会一样坐在那儿,我的感觉并不良好。坦率地说,还多少有点别扭。今天我坐在这儿,也是照样能够不负诸君众望主持好这一次座谈会的。我们的系刊将全文发表这一次座谈会的会议记录,所以便于倾听和记录的最佳座位,理应让给负责记录的同学,大家说对不对?……”
他的开场白居然还获得了一阵掌声。
并且,坐在她身后的他,也确实将那一次座谈会主持得比第一次还好。仿佛,一旦不是坐在主持人的座位,他竟真的反而找到了主持人的特别良好的感觉。也仿佛,避开了她的目光从正对面时不时地、目不转睛地注视,也就一点儿都不别扭了似的。第二次座谈会的效果可以说是特别圆满,大家发言踊跃,到后来几乎有点儿争先恐后。相比于第一次座谈会的主题,第二次座谈会的主题显然与每个人迈出校门以后的人生更加息息相关。而他的主持能力,也更加受到有目共睹的公认了。
座谈内容不知怎么一下子扭转到了如何对待出国留学的问题方面去了,于是同学们接二连三地大谈特谈中文学子,有将中国文化传播向世界各地的时代使命云云,热烈而又空泛,集体地言不由衷,又似乎集体地无意识,说集体地无意识也不全对,更似乎每个人都在暗自巴望,有谁能带头将这一个热门话题深入到与出国后的个人前途关系密切的层面上,却又谁都不太愿意做那样一个带头的人。
当那话题陷于集体地再无话可说的僵局的时候,宋雨这个自信即使不坐在主持人的座位,也照样能够主持好座谈会的人“抓住机遇”,语调从容平静地说:“诸位同学,我丝毫也不怀疑大家希望能到世界各地,尤其到欧洲国家去传播中国文化的热忱。但我认为,这一光荣的时代使命,它显然需要许许多多中文学子的共同和长期的努力才能取得成果。而据我所知,我们许许多多到了国外,尤其到了欧洲国家的中国学子,尤其中文学子,首先面临的是在异国他乡方方面面的实际困难。有时候所面对的,直接就是生存的困难。故我进一步认为,我们不妨暂时放置一下神圣的文化使命不谈,而多就各自所知开诚布公地畅谈一下出国之后可能面临的种种困难,以及应对的心理准备和经验教训。如果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竟不能首先打理好自己的人生,那么无论他有多么强烈的文化使命感,他都难以成为优秀的文化使者……”
气氛沉闷了片刻,发言小心翼翼地复又开始。但不久即如禁锢解除,讨论情绪热烈超前。
她怎么也没料到,宋雨竟会说出那么一番话。文化使命的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不是她想听的。她没听一会儿就反感了。她几乎打算起身一走了之。正在那时,宋雨开口了,是宋雨的话使她改变了打算,仍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动未动。他刚说了几句,她已猜测到他接下来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意思了。待他说完了他的话,她竟不禁地对他由刮目相看而心怀起几分敬意来了。因为他说的是大实话,代表了她自己对座谈会的内心要求。不知为什么,即使在大学校园里,即使在现今,说大实话也并不是蔚然成风的。尤其某些身为学生会干部的学生,似乎也渐渐地、自然而然地学会了说假话、套话和空话。说实话,总是有些这种或那种顾虑似的。她一般是不参加类似的座谈会的,除非被要求必须参加。而那两次座谈会,她纯粹是因宋雨而去的。她想看看被本校最德高望重的一位中文系老教授夸奖为“无愧于中文系学子”的宋雨,怎样主持座谈会,听听他自己又会当众发表些什么高论。她觉得仅就这两点而言,她并不算浪费了两个晚上的时间。她有些暗暗地感激他了。如果不是他做了那一番发言,一些同学不知还要从“文化使命”这么似乎紧扣主题却又分明的不着边际的神圣角度说多少套话和空话。而正是他的发言,那才是吸引住她没有起身离去,也格外想听的。因为出国这一个念头,也是她内心里变得越来越强烈的念头。尽管她有自知之明,若要实现谈何容易。她的父亲是一座小城里一所普通中学的教师;她的母亲因工厂倒闭已经失业,每月仅仅领取二百余元的失业补助。家境既然如此,出国留学的高昂费用,不消说只能由她自力更生了。可怎么自力更生,她一直迷惘着。宋雨发言时,她几次忍不住想回头看看他。看看他正以怎样的姿势坐着,看看他脸上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他坐得离自己是多么近啊!就在她的身后,只要她一回头,一定是一种和他脸对脸的情形。她感觉到他的双脚,正踏在她的椅子的后撑木上。感觉到他的双膝,正抵着她的椅背。是的,她感觉到他千真万确正是那样坐着的。她甚至猜测,他的左手轻按在自己右肩上,而右手前伸,拿着一支笔。并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拂使那几角钱一支的方便笔不停地在指间旋转。在表达自认为重要的意思的时候,笔才会停止旋转。那是他主持第一次座谈会时的样子,给她留下难忘的印象。特别是他将左手按在右肩的样子,使她觉得那么异乎寻常,似乎是一种代表着礼仪的姿态,似乎传递着虔诚的态度。
最后他说:“感谢大家对我们这次座谈会的积极参与,感谢大家热烈的讨论,还有哪位同学要发言吗?”
那时,已只有她一个人没开过口了。同学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她。她想,即使他忽视了只有她一个人没开过口这一事实,大家的目光也等于在提醒着他了。他不应连大家无言的提醒也视而不见,他不应是那么迟钝的人。作为主持人,作为“无愧于中文系学子”的他,也断不该那么迟钝。
她期待着听到他接着说:“姚枫同学,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发过言了,我们都很希望听听你的看法呢!”
或者听到他例行公事地这么说:“姚枫,请你也发次言好吗?”
哪怕是例行公事的话,毕竟也意味着对她的存在的关注啊!
他却连例行公事的话也并没接着说。
她像脑后也长了双眼睛似的,分明地感觉到他那时已站了起来,并分明地感觉到他正将左手按在她的椅背上,因为她的长发被他的手触碰了一下。
她期待着,期待着,端端正正地坐着,内心里却早已大失平衡。在期待之中,觉得那一分多钟长得不得了。而望着她的那些目光,始终都在望着她。
不料他大声说:“既然已没有同学再要求发言,那么……散会!”
他的话音刚落,她猛地,也是用力地将上身往椅背上一靠。她感觉到他的手指被自己的后背和椅背夹住了一下。那感觉倏忽间使她获得到了一种惩罚的快感。她当然是成心那样地对他予以惩罚的。她认为在众目注视之下,已然不动声色客观上也不显山不露水地实施了的惩罚,相比于他对她的存在根本不予理睬的态度,未免太轻微太轻微了。心里这么想着的同时,她暗自使劲儿,将后背朝左一扭,接着再朝右一扭……
不变紫也得让他疼一下!
她猝然起身离开了教室……
屋子里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
……
“做梦也不敢梦到你会是这样的!”
“怎样的?”
“像现在这样……”
“这样怎么了?”
她佯装出天真又认真的样子,双眼忽闪了一下,本就亮晶晶的眸子,更加亮晶晶的了。而且呢,他看出了她右边的嘴角往上一翘,不易使人发现地颤着。那是她就要破唇而笑的迹象。她的笑总是先从右边的嘴角开始,然后令人始料不及地忽然一下地漾满脸庞。于是她那双细眉就会朝上飞扬,而两眼相应地笑成月牙儿。
他倒先忍不住笑了,语调快乐,倍感幸福地说:“这样当然不怎么,在自己家里呀!”沉吟一下,又说,“这样好,我喜欢!”
“不对!”她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双臂揽住他的脖子,眼睛瞪着他的眼睛说,“你心里明明是想……”
她的眼珠开始灵活无比地左转右转,如同被抛掷在白瓷盘中的两颗葡萄,随着惯性沿盘边运动似的。
“我心里明明是怎么想的呢?”
他也装出认真又天真的样子反问。
“你心里明明是想……是想批评我!……”
“冤枉人,我为什么想批评你呢?我刚才已经说了嘛,这是在家里呀!家是什么地方呢?家对于人,难道不是最可以随心所欲,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地方吗?”
他将一个“家”字,一次次说出着重强调的意味。
“不对!”
“我的话又不对了?”
“不是你的话不对了,是我自己的话不对了嘛!……”
不待她说完,他已将两根手指压在她唇上,制止她说下去。他那种制止她说下去的方式是很古怪的。他的两根手指不是并拢着压在她唇的正中间,而是分成“V”字形,压住她两边的嘴角。她的嘴就只能半张着,想闭也闭不上,想说话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在红润的唇下,她洁白的牙齿像要威胁人的小狗似的龇着,使她的模样看去可怜可爱又可笑。
他说:“我亲爱的小女孩儿口中说出的话,哪会有不对的道理呢?”自然是一副戏谑的腔调。
她的双手不再揽着他的脖子了。她用双手抓住他那只手,确切地说是抓住他的一根手指,更确切地说是抓住他的中指就往嘴里塞,并且狠狠地咬。边咬边摇晃她的头,仿佛小狗突然对一根咬住的骨头发狠。
她那种做狠的模样自然是极其夸张的。
“别咬我,疼!……”而他也同样夸张地哎哟哎哟连叫不止。
她本是骑坐在他膝上的。那时她的身子不由得朝后一仰,险些仰跌于地。幸亏她自己的一只手及时撑在地上了,也幸亏他及时从她口中抽出了手指,双手将她拦腰抱住了……
“把你娇得,还叫起来了!我装着使劲,你就当真会疼了?‘别咬我,疼!’我又不是陆小曼,也从不当你是什么现世的志摩哥哥,你娇给谁看,酸给谁听呢?”
他只是笑,什么也不再说,将她紧紧搂抱在胸怀里,又欲亲吻她。在这租期仅为半个月的临时的“家”里,对他来说每一分钟都是极其快乐和极其幸福的,对她也是。他确信这一点,丝毫也不怀疑这一点。而在这临时的家里,他们分分秒秒都几乎是在一起的。不是指仅仅在一个空间里,而是指分分秒秒都几乎是粘连在一起撕扯不开似的。即使是在吃饭时,她也要理所当然似的将两条裸腿搭在他膝上,并且时不时用光脚丫撩拨他一下,以图引起他的爱欲。即使是她在下厨上灶的时候,他也每每影子似的跟随在她身后,一会儿搂抱她一下,一会儿要求亲吻她一阵。他也喜欢自己坐在沙发上,让她的头舒舒服服地十分惬意地枕着自己的腿,读书给她听。有次他读徐志摩的诗集给她听,其中有“别扭我,疼!”一句,她听了笑得咯咯的,笑得从沙发上滚落到了地上,磕青了胳膊肘……
现在她的胳膊肘还青着哪。
现在,她也学他的方式,将两根手指分成“V”字形,压在他的嘴角两边。
“严肃点儿,少来这一套!”她大睁双眼,几乎和他鼻尖碰鼻尖地瞪着他说,“你可得给我听明白了心肝儿宝贝儿,对于你,从我口中说出的话,当然永远都是正确的,当然永远都没有不对的时候。但是呢,有时候也难免会犯用词不当的错误啊!相比于我的话一贯的正确性,用词不当仅仅是小小不言的错误,对不对?”
他的嘴角被她的手指那样压着,他也是想闭嘴闭不上嘴,想说话说不出话来的。他的模样也是有几分可怜而又可笑的。
他只有唔唔啊啊点头的份儿。
她又说:“我刚才的话中,哪一个词用得不当呢?那就是‘批评’一词,我指出你心里边其实是想批评我的。不对!用词太温良了!你心里边的本意比批评的念头坏多了!你心里边根本就是想嘲笑我!也不准确,嘲笑还有亲爱式的嘲笑呢!我不是学中文的,我是学英文的,中文水平当然比不上你了!你说,你自己说!……”
她的两根手指从他的嘴角放下了。
“好,我说,我说,可你非逼我说什么呢?”他摇头苦笑。
“装糊涂,打你!”她恐吓地举起了一只手。
他想了想,试探地问:“讽刺?”
“不准确不准确!”她举起的手又扬高了一点。
他长叹道:“唉,我的命呀!我宋雨的命好苦呀!让人嫉妒地拥有了一个可爱人儿,却不料想经常要受如此这般的虐待。不但得自己承认一条莫须有的罪状,还得由自己捏造了往自己的思想上硬扣,还得自己搜肠刮肚贡献出一个最恰当最准确的词,好让人家觉得那样一来罪名才尤其成立……不过‘讽刺’是不准确,我讽刺你干吗呢?……挖苦?别打别打,我还有更恰当的词贡献……”
她紧绷着脸儿,紧抿着双唇,右边的嘴角微微往上一翘,并且不易被看出地颤着。
他希望她转瞬间破唇大笑起来。
她却特别有能耐又特别成功地忍住即将爆发的大笑。
他只得继续搜肠刮肚地皱着眉苦苦地想。
“‘不以为然’?……”
“这比‘批评’还轻描淡写了!再说‘不以为然’是对理的,一般不是对事的。别以为我不是学中文的,就连点儿起码的语法常识都不懂了!好好想,好好想嘛!好好想想嘛……”她扭了一下身子,先威后娇,已是在央求。
“别急别急,容我想容我想……反感?……”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膝上了,定定地看了他足有五六秒钟,表情严肃口吻淡淡地说:“沾点边儿。”
“还不满意?那我就只能用‘嫌恶’这个词来诬蔑我自己了!……”
他显出一副被屈打成招陷于苦难的样子。
“对!对!”她双手一拍,叫嚷起来,“你心里边嫌恶我,嘴上又暧暧昧昧地不明说!现在你无法狡辩,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了吧!……”
她从他膝上一头栽倒于长沙发上,双手捂脸。两只赤脚鼓槌似的在他腿上踢蹬不止。
“我?我嫌恶你?天呀!你可真欺负老实人!明明是你把我一步步逼到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之下的嘛!……”
“是你自己招供的!”她也学他那种无奈之极的语调叫道,“天呀!天呀!”接着又说,“我羞死了!被人嫌恶,我无地自容啊!这个家我是没脸再待下去了,我要出走!我要出走!我要去当尼姑!……”
她捂着脸的手指分开一条缝隙,目光偷窥着他作何反应。
他还能作何反应呢?
他叹口气道:“唉,我的命呀!你怎么如此忍心冤枉我呢?”言罢,重新将她抱在膝上,并使她的双手从脸上放下,强制地背到她自己身后,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扣住。
于是她乖了一点儿,右边的嘴角往上一翘,又颤。
其实他特别高兴她动辄就蛮不讲理地闹他一番。
在那仅仅交了十五天租金的临时的家里,他们如胶似漆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亲爱,完全是两只喜欢嬉闹的小猫或小狗式的。他们沉湎于那样的一种关系、那样的一种亲爱,几乎到了忘乎所以不能自拔的地步。仿佛他们各自都是在意识明确地为接近贪婪程度地弥补着备受压抑的活泼天性方面的损失;仿佛都是在有意识地于有限的时间内,尽量无限地给予对方亲爱的快乐和快感,也希望尽量无限地获得。
“不许再闹了!”他也目不转睛地瞪视起她来,并且用鼻尖触碰她的鼻尖。听他那口气,仿佛他是一位已经中年了的父亲,而她只不过是五六岁的小女儿。
“干什么呀你,人家眼晕!”她左右扭动着头,企图避开他的鼻尖,也企图避开他的目光,却又哪里避得开呢!她的头扭向左边,他的头也随之扭向左边;她的头扭向右边,他的头也随之扭向右边,最后她只得向后仰着她的头,同时闭上了她的眼睛。每当他像这样将她搂抱在膝上,像这样瞪视着她,她总是说她眼晕。她的眼形细长,是所谓丹凤眼的那一种。眼睛看去无比清澈,白是白,黑是黑。眼白白得如漆,眼珠黑得如墨。如此迷人的一双眼睛却有点儿近视,真是件使人替她惋惜之事。然而又正因为有点儿近视,她注意地听人说话时,每每习惯地眯起双眼。那时她的眼神儿就多少显得有些迷惘有些疑虑似的,令人不由得暗生怜爱。这样的一双眼睛和一双同样细长的娥眉,再加上她那玲珑好看的小鼻子,再加上天生红润似乎永远含有几分微微笑意的嘴唇,都匀称地分布在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上,真是任谁都会忍不住多看上几眼。总而言之,她是一个秀丽的南方姑娘,美得有点儿古色古香的。
宋雨的视力却很好。身体检查检测视力的时候,他连最底下一行字母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直也不明白她说“眼晕”的话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是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她眼晕不眼晕的了。这会儿他对她的亲爱之情又像酒精火一般燃烧着他的身心了。她的头已不再左右摇摆,已朝后仰着了,正可使他一低下自己的头就能非常容易地吻她。
他自然不肯让机会白白错过。
他的嘴唇刚一接触到她的嘴唇,她的双唇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像一按开关灯就会亮了一样自然而然。他的唇感觉到她的唇更加柔润了,还感觉到甜丝丝的。他们散步回来时买了两支雪糕。刚一进屋她就剥开一支吃了起来。他当时不想吃,她说那么给他存放在冰箱里。可是她吃完了她那一支,没过几分钟,却又毫不害羞地打开冰箱拿出了另一支,当着他的面吮咂有声地吃掉了。还说冰箱里的温度并不低于零下四度,怕放一会儿雪糕会化了。
他说:“那你就动手调到零下四度呀!”
她说她不会调。
“我来!”他放下正看着的一本书,装出要起身去调冰箱的样子。
“讨厌!我都吃剩一半了的一支雪糕还值得往冰箱里存放吗?”她也装出生气的样子,一扭身走到卧室里去了。
于是卧室里传出了几句话:“再也不理你了,一辈子都不理你了!总气我!”
她爱吃雪糕。
吃过两支雪糕不久,使她的双唇不但甜丝丝的,而且粘丝丝的,如同刚抹过一层糖浆。
又是一番长长的吻……
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从肺腑中“啊”出一声,仿佛一个潜水的人刚刚从水中冒出头来。听那一声“啊”,又仿佛豪饮者刚刚饮了一大碗美酒,很过酒瘾随之要赞不绝口似的。
而她,依然朝后仰着她的头,依然闭着她的双眼,身子一动也不动,竟乖得没比。
每次吃过雪糕后她都会猫儿似的蜷在沙发上,安安静静那么一小会儿。
每次一番深吻之后,她也都会变得极乖,并且一向懒得立刻睁开眼睛。
瞧着她那昏厥了似的模样,他笑了。
她低声问:“你笑什么嘛,又笑我是不是?”
他的确是因她而笑。不过并不是笑她现在的模样,而是笑她的从前。
从前,当然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从前。说从前其实是不确切的,没有真正表意上的从前那么遥远,只不过是十四天前。而那无论对于他还是她,又真的有点儿恍如从前。有时候他们都觉得已经在这个租来的家里住了很久很久了。仿佛这家里的一切东西,不但是他们早已熟悉了的,而且是完全属于他们的,使他们对之发生了深厚感情似的。其实这“家”里的一切东西都不属于他们。大大小小每一样,损坏了都得赔。真正属于他们的东西,装在各自的手提包里就可以随身带走了……
从前,也就是他们第一次迈入这个“家”的那一天,那一时刻,门刚一在他们背后关上,他就犹犹豫豫地,怀着几分试探心理地,不太敢相信是真事的,甚至是在有点儿懵懵懂懂的状态之下轻轻拥抱住了她。
而她,也是那样子接受了他的拥抱。
随之他们的嘴唇就相互亲吻在一起了。
她表现得很顺从。但她闭着双眼,全身绷紧,并且发抖。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竟使她像第一次临产的孕妇一般紧张。尽管此前她从书刊中、电影电视剧中、网上甚至几乎随处可见的形形色色的广告板上,早已见惯了男人和女人拥抱的姿态、亲吻的样子,而一旦被拥抱被亲吻的是自己,竟还是那么紧张,那么不知所措。何况,她对自己所做的事,也就是租了一个临时的“家”,在这个“家”里,要与这样的一名男生夫妻般地生活半个月这件事,意识里仍有一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过而又可耻似的感觉。尽管他是她所真心喜欢的。尽管她已无数次地说服自己,那是她的自由,也是她的极其正当的权利,而且还是这个时代早已司空见惯,人人不以为异、不以为怪之事。尽管她和他的关系,与民间所言的“私通”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她还是不能从内心里彻底抹去那一种又罪过又可耻似的感觉。
他也全身绷紧,并且发抖。亲吻她时,她敏感地觉出他的双唇都在颤着。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拥抱着她的双臂上的肌肉,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她明白,那也是他第一次拥抱一名女生,亲吻一名女生。同时她在心中暗想:不对,不对,我已经毕业了,我不再是大学女生了,我开始是一个女人了……
虽然他双臂上的肌肉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虽然他激动得胸膛忽起忽落,可他对她的拥抱又是多么克制!他分明是在暗暗命令自己,不可将她拥抱得太紧。那又岂止是紧不紧的问题呢,在他们两胸之间,那间隔足以塞得下一只中号枕头。那来自偏远而穷困的农村的大学男生(每每地她觉得他似乎仍是一名大学男生,似乎他们都还没有毕业),好像恐怕自己的胸膛贴着了她那高隆的丰满而又神秘的乳部。尽管隔着衣服,尽管事实上他已在亲吻她。仿佛亲吻是一回事儿,而如果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乳部,就是另一种性质的事儿了,就意味着是对她的严重冒犯了似的……
他对她的吻还不到五秒钟,她便急迫地用双手推他,推得他靠在了门上,而她的脸涨得通红。
他惴惴不安地小声问:“怎么了?”
她喘息着说:“我没有准备……”
他愣了愣,以更小的声音说:“对不起……”他心里因自己过于性急而充满自责。
她则拉起他的一只手,将他引入比客厅的面积稍大些的屋里,环视着四周问:“这儿还可以是吧?”
“很好……”
他低着头回答,犯了错误似的,一时还没有摆脱自责的心理。
“你倒是抬头看看呀!”
他茫然地抬了一下头,其实哪儿也没认真看,很快又低下头说:“很好,什么都有……”
他抑郁的样子自然也令她惴惴不安起来。她主动往他怀里轻轻一偎,柔声细语地问他相同的话:“怎么了呀?”只不过比他问她的话多了一个“呀”字,而那一个无比亲昵的“呀”字,终于使他获得了一种语言安慰。
他眼里几乎涌出泪来,垂着双手反问:“你没生我的气吧?……”
“生你的气,为什么?”她好生奇怪。
“刚才,在门口,你还没准备……我就吻你了……”
她扑哧笑了:“我还以为你忽然一下子闷闷不乐的,是生我的气了呢!我是没有准备嘛,人家不会游泳……”
他也好生奇怪,不明白会不会游泳和亲吻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见他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她更加柔声细语地解释:“我不会游泳是因为我总也学不会一边游泳一边呼吸。真不知别人是怎么学会的,反正我几次下水都没学会……”
他不得要领,困惑极了,却说:“我们找个机会去游泳,我教你。我保证能当好你一位合格的教练!……”
而她却嗔道:“你讨厌死了!你扯到哪儿去了呀!……”
他就又哑口无言了,不知自己怎么又错了。
她反而往他怀里偎得更紧了,脸颊贴着他胸膛继续进行解释:“你真笨!你想呀,亲吻不是和游泳是一样的吗?嘴被吻着,怎么呼吸呀?我刚才说我没准备,是指你吻得我一时快窒息过去了……”
他头一次听一个人说亲吻竟会导致窒息。
“那……那你吃饭的时候,喝水的时候……”
“那用鼻子呼吸呀!人长鼻子是多余的呀?”她反倒振振有词了。
“还有你说话的时候,背英语的时候……”
“当然都是用鼻子呼吸了!”
“就是游泳的时候不会用鼻子呼吸了?”
“嗯。现在我又知道亲吻的时候我也不会用鼻子呼吸……你没长手呀?!……”
“长了呀!”
他举起自己双手给她看。
她哼了一声说:“长也等于是白长的!”
他则自豪地回答:“不是白长的,我的双手可有力气呢!你现在要吩咐我干什么……”
“你笨!你笨死了!”她跺了下脚,一说完就背过身去了,似乎真生气了。
他又陷入了极大的困惑,又不知所措。只有缓缓地垂放下双手,肃立不动,免得再犯更莫名其妙的错误。
她背着身静等了一会儿,见他任何反应也没有,猛地再将正面的身子转向他,声音很小然而又几乎是命令地说:“抱我!……”
他愣了愣,于是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好像她是用糖浆吹的一个大糖人儿,稍微抱得紧了,抱得不慎不得法,就会破碎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糖浆片儿,粘满他一身似的……
“教我……”
她扬起脸,尽量将颈子向上伸长,尽量将下颏翘得高些,于是她的脸儿几乎仰得水平着了。
可是他说:“游泳并不需要将脸仰成这样,再说实际教会你必须在水中……”
“笨死了你呀,我要你教我亲吻时怎么用鼻子呼吸……”
她说罢,自以为得法地预先深吸了一大口气,憋住在口中,以至于连两腮也由于憋气而鼓了起来……
他低头瞧着她那模样,发了数秒钟呆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干什么……
“好,我开始教你……亲吻也是不需要将脸仰成这样的!……”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儿,将她的头扳正到适合他亲吻的最佳位置,大亲特亲大吻特吻起来……
然而也不过就是数秒钟内的事。
因为她早已憋不住那一口气,紧闭的双唇一被他的亲吻攻破,那一口气也就随之呼出,鼓起的两腮也随即塌陷,并且发出“噗”的一声,如同一只皮球泄了气……
“不行了不行了,坚持不住了!都怪你,你也不赶快着点儿,害得我一大口气白白憋了半天!……”
她双手握成小拳,擂鼓似的击打他的脸。
他则一弯腰,将她横抱了起来,一直抱到卧室里,轻轻放在床上。
“那么现在就当我们是在水中,不管你是一个多么笨的学员,我也要表现我是一位好教练!……”
他说这话时,心里对她的解释是半信半疑的,因为她解释时的模样和语调也是半真半假,庄谑有之的啊!所以他总以为她是在调皮,是在出一个难题戏弄他,是以一种装模作样的小狡黠和他闹着玩罢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她说的全是真话!她的的确确不能与他吻得太久。谈得上什么太久不太久啊,她竟连十几秒钟也坚持不了!超过了十几秒钟,她真的喘不过气儿来,不得不将头左摆右摆。一旦摆脱了他的亲吻,则大喘不止……
“相信我没骗你了吧?”
“相信了……”
他回答了,从她身上翻将下去,顺条笔直地仰面躺着,长叹一声。
她便也一动不动,深陷于大的尴尬。良久,她以手轻轻碰了他的手一下,悄声问:“失望?”
“是的。”他的话听来回答得毫不含糊,且诚实得没比。
“可你说不管我是一名多么笨的学员,你也要表现你是一位好教练的……”
“我是那么想的,也是那么有信心的,但怕只怕……”
“说呀,怕什么?……”
她又轻轻碰了他的手一下。
“怕只怕,等我好不容易教会了你,我们这个家十五天的租期也就到了……”
他以不无沮丧意味的口吻说完,又叹了口气。
两个人之间一阵沉默。
其实他那么回答那么说是成心逗她,而她却当真起来了。忽然他听到她低低的抽泣声,心中的一惊非同小可。他立刻又伏在她身上,双手捧住她的脸儿,见她脸儿上不知何时已淌着泪水了。
“呀,呀,还哭了!对不起,对不起,我骗你呢!我失望个什么劲儿啊,有什么值得失望的啊!……来,我们现在重新开始,让我认真教你……”
但见她噙着泪动了动下颏,显然地,不但同意,而且十分愿意。
有着吃饭、喝水、唱歌、说话、背英语可以用鼻子呼吸的良好基础,她进步神速,仅仅半个小时内,便掌握了亲吻时也可以用鼻子呼吸的要领了。而且一经学会出徒,乐此不疲,反而吻得主动又热烈了。不论什么事儿,刚学会的人都那样。
那时刻天渐渐黑下来。他急切地跳下床,去拉上了窗帘。她自然知道他接着会迫不及待地怎样。半明半暗之中,她裸着的双肩、双臂以及部分胸脯,显得更加白皙,眼睛亮晶晶的。
他刚一坐到床上,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同时小声说:“等等……”
他未敢轻举妄动,又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你跟我说你从没恋爱过,对不?”
他点头。
“可你怎么就那么会亲会吻呢?”
“……”
“老实交代,在我之前,你亲过多少个女孩子,吻过多少个女孩子了?……”
“噢,天啊,我的命呀!……”
他动辄爱说“我的命呀”,那话已自小就成了他的口头语,跟他的母亲学的。听来大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味。
她却还说:“老实交代吧,我宽宏大量,不会生气的,只不过认为我有知情权……”
而他再也顾虑不了许多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的被单扯了去……
当两个从少男少女时期起就在成长环境大相径庭的城市和农村一味发奋读书,立志一定要考上大学;考上了大学又不甘居后,尤其努力学习;从大三起又都将考研定为冲刺目标,在整整四年的大学生活中始终“洁身自好”,坚定不移地拒绝恋情滋扰的青年的身体,像两条乍一离水鲜活无比的鱼儿似的紧紧搂抱在一起时,都从灵魂里发出了畅快的类似呻吟的叹息,并且几乎同时低低地唤出了对方的名字……
然而在他们各自欲火燃烧激情难抑之际,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急问:“那东西呢!”
她反问:“什么?”
“就是……不会使你怀孕的那东西……”
他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那东西”究竟是何物。
但她立刻就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东西。
“你没买?!……”
他嗫嚅地说:“我以为,你会想到应该有所预备……”
“应该?!……那应该是你考虑到的事?……”
“可我……我上哪儿去弄到啊!……”
“没有?!……是个小药铺就有!又不是什么贵东西……”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我从来也没买过……”
“难道我就买过无数次了吗?!……”
他无言以对,默默地又从她身上翻将下去了……
他们所体验到的那一种从未体验到的沮丧,是同样巨大。两个刚刚迈出大学校门没几天的学子,那时刻真是又沮丧又尴尬,相互都觉得太对不起对方了。
她摸索到他的一只手,轻轻握住说:“我可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其实怨我,因为与我的关系最直接嘛,是我更应该想到居然没有想到……”
“不,你别这么说。怨我,按理,更应该是男方的事儿……”
那时房间里已经完全黑暗下来了。黑暗中她无声地一笑,是被他“按理”和“男方”的话惹笑的。尤其“男方”两个字,使她觉得他仿佛不是在说他们之间欲做还休的事,倒好像是一位家长,在向另一位家长检讨筹办儿女亲事过程中自己一方的不周……
他默默地穿上衣服下床了。她问他要干什么去?他说要买“那东西”去。她劝阻道别去了,天都黑了,都忍忍今晚就度过去了,明天再买吧。其实内心里特别支持他立刻就去。他嘟哝着说,一夜长着呢,他这方面恐怕是很难平安度过去的。再说,这个“家”总共就租了十五天,浪费一夜少一夜,怎么可以白白浪费一夜呢?听他那口气,分明是夜夜都要大有作为的意思……
但那一夜他们还是白白地浪费了。他出去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她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他承认走了好几条街,门面大点儿的药店,要么已经关门了,要么他走到门口又没勇气跨进去了,最后才发现了一家门面不起眼的小药店……
“买到了就好!你干吗还垂头丧气的?”
她的语调顿时变得温柔极了,向他迎接地伸出了双臂……
不料他说:“可惜身上没带钱……”
她一时不知该将自己伸出去的双臂怎么办才好了……
他开了床头灯,从自己手提包里翻出一本诗集,和衣躺在她身旁说:“我读诗给你听吧!”
那是一本《西方爱情诗选》。
结果前半夜,他就只有一首接一首地为她读爱情诗。后来又为她讲古今中外诗人和作家们的爱情经历或佚事。他没敢再脱去自己的衣服,也没敢再对她多么亲爱。她十分清楚他有多么想,也十分清楚他是在凭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意志力克制着。她也就更加不敢贸然地对他示爱,因为怀孕对她更是一件不能等闲视之的事啊!……
在后半夜他睡着了,而她毫无困意。她穿上T恤衫,靠床头坐着,俯视着他眉清目秀、书卷气十足的脸,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姚枫,姚枫,你毫无疑问是喜欢他的,他也是完全值得你喜欢配你喜欢的。既然他曾暗恋你恋得那么苦,还因而与人打架,那么你真的应该怜惜他对你的一份痴情,更不必为你作的决定感到任何羞耻。在她的意识里,她总是命令自己,只能承认到自己喜欢他的程度,而一再避免将他们之间业已发生,并将异乎寻常地进行着的关系与“爱”字连在一起思想。仿佛那样一来,就是一件俗话所说“拿得起,放得下”的事了。横竖睡不着,见窗台上有一本旧杂志,挥臂取在手中,心不在焉地翻阅……
天快亮时,她推醒了他,指着杂志的某一页说:“你看你看,这上边写的,早有一种很普及的药了,避孕的作用可以在房事七十二小时以内有效!……”
他“嗯嗯”着,翻个身,又睡过去了。
“醒醒呀你!这上边还写着,经后一个星期是不必采取什么措施的安全期!我的情况正在安全期里呀!我真傻!怎么连这么点儿起码的常识都不懂?这下咱们没有那东西也不必担惊害怕的了……”
他却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
在他们相处的几天中,宋雨常拿这件事打趣她。而她就总是双手捂住羞红的脸,娇嗔地大叫:“不许说!不许说!……”
他刚才一笑,乃因又想起了那件事。
……
她喜欢被他没个足没个够地亲吻,正如她自己喜欢接连地大过其瘾地吃雪糕。他很惊讶于她的胃那么不怕凉,曾一再告诫她,像她那么贪吃雪糕,对一个人的胃是多么有害。而她,有时竟至于馋得找个借口独自溜出去买一支吃,回来后还要装出若无其事又有点儿抱怨地说:“一个人在外边瞎逛真没劲,你也不陪我出去!”
他呢,就扯过她,搂入怀中,吻一阵后,咂着嘴问:“又吃雪糕了是吧?这次吃的是巧克力奶油的吧?”
这会儿,他不回答自己为什么笑,反而问她:“为我,是不是?”
她眨眨眼,也反问:“什么为你不为你的?”
“为我,在家里能穿多少就多少,是不是?”
“去你的!凭什么你以为是为你?为我……自己!想得倒美!”她在他胳膊上狠狠扭了一下。
“为自己?”
“当然啦!为自己凉快。”
“撒谎,明明是为我!”
“为我自己!就不是为你!”她脸又红了。不是因为撒谎,而是因为快活。在这些天里,连她自己也认为自己变了,变得和以前的自己判若两人了。她从小女孩儿的时候起,就学得惯会操着大人们的正经八百的口气说话了,并且每每受到大人们的夸奖。而在那些天里,她却似乎变成了一开口就胡搅蛮缠专和大人戗着说话的“坏女孩儿”。事实上她特喜欢自己像一个“坏女孩儿”,喜欢他不得不处处哄着自己的这种特殊关系和自我感觉。每当他以大人特有的耐心哄她的时候,她就开心得不得了,并且在心里一次次地暗说:让“最像大学女生的女生”见鬼去吧!某天晚上她静静一想,觉得无异于自己骂自己,才再也不在心里诅咒以前的自己了……
“今天我一定要让你承认是为我!”他一转身,强行将她背起,根本不理她的抗议之声,背着就往卧室走……
“说,是为我!”房主那张双人床是太旧了,铺着床单看去还是一张挺不错的床,然而弹簧早已松弛,其实经不住两个人的压力了。
每当他伏在她身上,那床便发出一阵受苦受难般的声响。而她的身子则会陷下去,像一条放在小盆里的大鱼,凹着腰部也就是中段,翘头翘尾的。他们住进来的第二天半夜,楼上楼下的人家不堪那床的声响滋扰,先后都敲过暖气管,以示抗议。从第三天起,他们晚上便不睡床了,而将床垫搬到地上,干脆只睡床垫,早上再将床垫归放床上,白天这一单元特别安静,几乎家家锁门,该上班的上班去了,该上学的上学去了,床也罢,沙发也罢,他们随心所欲,爱在哪儿大动大作就在哪儿那样,反正也不会有人再敲暖气管子抗议了……
“就不是为你!就是为我自己,我图凉快……”
“求求你,你就说是为我吧!”
“求也没用,我这人不说假话……”
她说着,自行地将T恤衫也脱了,随手在空中画几个圈,T恤衫绕在手腕了。再一甩,绕成一团的T恤衫球似的拋出,在空中散开,搭在了一把椅子的椅背上……
那时刻窗子对敞,夕照洒满一床。
“别想什么美事儿啊!我这也是为我自己,热死人了!也不知房主以前是怎么住的,竟不安空调……”
她仿佛在自说自话,仿佛真的仅仅是为了图凉快似的。但她的目光和表情告诉他,她其实还不至于热到那么一种地步。夕照洒在她身上,使她白皙的身子,看去更像一条鱼了。一条被夕照染得粉盈盈的,无鳞的美人鱼……
他一时受到极大的诱惑,坐起身,眼望着她,低声说:“我也热,我也是为我自己图凉快,请你也别想到别的地方去……”
他刚要脱背心,一声怪音从外猛的传入耳中,吓了他一大跳。她也吃惊地乖乖地躺着不动了,如同由一条美人鱼变成了一只壁虎似的,并且屏息敛气,随时准备钻入最近的一道壁缝里去一般。他抬头朝窗外望去,见对面楼三层某户人家的阳台上,正有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双臂伏在砌了瓷砖的护栏上,一手拿着一支笛子,目光咄咄似贼地朝这边看呢。那男孩儿见他望自己,分明地有些不好意思,朝他扬了扬笛子,大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人家屋里又传出女人大声的训斥:“儿子,别让人讨厌啊,给我进屋来!”
男孩儿犟嘴道:“我怎么讨厌了?我就是什么也没看见嘛!”说完,将笛子横在唇上,又吹出了一声尖锐的怪音。之后,还对他做出一脸怪样。那意思仿佛——你们进行你们的,我练我的笛子,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噢,我的天!”他赶紧离开床,为了避开那男孩儿的目光,贴着床帘迂回到窗口,哗哗地将窗帘一拉,一边喃喃自语:“儿童不宜,儿童不宜……”
由于用力过猛,拉掉了几个拉环,窗帘一角挂不住,折垂了下来。他踩到床头柜上,想用双手重新勾上那些拉环,结果本已松开了皮带卡的裤子,一下堆落于双脚……
“不稀罕看!……”
对面楼的阳台那儿,传来男孩儿喊的一句话,似乎由于他拉窗帘的举动,使那男孩感到受了公然的侮辱。
于是她一翻身趴在床上,翘起的脚丫交错地快速地踢晃着,笑得格格嘎嘎的……
在大学里,在两次座谈会后,姚枫这名英语系的女生,也开始对文学发生点儿兴趣了。起初她选修文学课,与兴趣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她要的只不过是学分。文学选修课,满分也才十几分,成绩不及格下学期可以补修。她对自己要求不高,及格就行。而及格是无须她对文学真的发生什么兴趣的,她这么认为。像普遍的英语系的女生一样,她有良好的记忆,分出几分之一的记忆力就一定能及格,她对此点相当自信。但宋雨这一中文系男生的名字,相对于她这一名英语系的女生,不知怎么,后来竟似乎渐渐成了中文系的一个代词,或另一种说法。只要一听到“诗”“小说”“文学”“中文系”这一类词语,她心中会立刻联想到宋雨;而只要一听人提到宋雨,她心中也会立刻联想到“文学”和“中文系”。为什么这样了呢?又不好去问别人,只有一次次问自己。而越问自己,情形便越那样,也没有一次能自己对自己回答明白过。那情形有时候竟使她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她甚至开始对中文系的那一份系刊发生了兴趣。那期刊每一期都会拆散了按页码顺序贴在文学园的橱窗里。以前经过那橱窗,她是连目光也不瞥过去一下的,不屑于。但是后来再经过,她每每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每每一看就看很久。而一发现宋雨的名字,她的心跳就会忽然加快,也会觉得脸上微热一阵。有时还会心虚地左顾右盼,似乎内心里有什么必须严加封存的秘密,一不留神便会全部暴露在脸上了。更令她自己都生自己气的是,她还居然写了一篇文章投稿,而且是亲手当面交给主编宋雨的——那一天文学选修课下课后,她大声说:“宋雨,你慢走一下,我有事和你谈!”语调是那么高,还没离开教室的同学全都听到了。并且,全都将目光望向了她,或望向了宋雨。而她,一说完,便在原座位坐下看起了书,是《红楼梦》中的一本。她装模作样看得聚精会神,旁若无人。而那一时刻,宋雨大出所料,一时懵懵懂懂地呆住了。显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送雨送雨,雨过要风!”
“春雨贵似油,下得满街流!”
几名男同学,话中有话,嘻嘻哈哈着搂肩搭背而去。
几名女同学,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请谈吧!……”
宋雨的声音低低的,含着些微不情愿似的,也含着几分仍不敢相信是真事儿的荣幸似的。在姚枫听来,他说的仿佛完完全全是另一句话,仿佛是——“你找我吗?”,更仿佛是——“你真的找我吗?”,而且在她听来,他的声音是一种激动不已的、有些颤颤的声音。尽管宋雨的话说得很矜持,不卑不亢,仔细听来,语调实际上还有点儿冷,有点儿高傲。
她抬起头时,教室里已只有宋雨一人了。他隔着一排课桌椅,站在她斜对面。
“啊,是这样的,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你们中文系男生用字太郑重其事了。我呢,闲来无聊,写了一篇小破东西,反正已经写了,我自己保留着也没什么用,扔了还白白浪费了几页纸……”
她说时,也不看宋雨一眼,只低头看自己手中那一本《红楼梦》。双手像非要从那一本《红楼梦》中找出什么宝贵的票据似的,将那一本《红楼梦》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翻得哗哗响。
宋雨也低着头,也不看她的脸,极有耐心地默默地听着,目光只盯着她的手和她手中的书。她左手握住书脊,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不停地划动着书页,如同在划动一架竖琴的琴弦,而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故意要使反劲儿似的,伸得笔直,直得指尖微微上翘。宋雨觉得,姚枫的右手的手姿真是好看极了,比女性舞者们舞蹈时的所谓“兰花手”还好看。他更是清楚地看到,她那无名指和小指的指甲,比其余三个手指的指甲都血色充盈一些。他哪里知道,那并不是姚枫习惯的手姿,更不是她故意的一种手姿。姚枫也绝不是那类在跟男生说话时故弄手姿的女生。这所大学虽然不是在全国多么著名的一所大学,但毕竟是最能代表一个省份高教水平的大学。能考入这所大学的女生,一般都不会有那种故弄手姿的毛病。换言之,有那种蓄意养成的毛病的,一般也考不上这所大学,大约别的大学也是考不上的。与异性说话善弄手姿的女孩儿,在高中阶段就被分流了,或者被分数阻挡在大学校门以外了,或者怀着侥幸心理扎堆去碰运气地报考艺术院校了。而姚枫划动着书页的右手,之所以呈现那么一种不自然的手姿,乃因为她内心紧张成了那样子啊!这一次面对面说话的机会,是她左思右想之后精心设计的。《红楼梦》也是作为道具才拿在手里的。所说的话,也像背政治课必考内容似的,在心里暗背过多遍了,只不过那会儿白下工夫背了,全忘了,以至于说着说着语无伦次起来。她不但心里有点儿紧张,也有些激动。别的女生都可以一有机会就与这一名“无愧于中文系学子”的男生谈笑风生,无拘无束,我为什么不可以?他有什么了不起?我倒偏要当面试试,看他究竟能和我说出几句不同于别人的话来——找不到什么正当的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精心设计这一次单独和他说话的机会的行为,她也只有那么自我解释……
她忽然不说话了,划动书页的手指也停止了,脸儿一时涨得通红。
宋雨仍低着头,眼睛仍看着她的手,一味地沉默不语。
“你明白了吧?”
她猛地抬起头,微微侧转脸,直视着宋雨,仿佛刚才自己是在解释一件线索极其复杂的事。
宋雨也抬起了头,目光一径迎住她的直视,随即垂下。
他用刚才说“请谈吧”一样的语调说:“没明白。”
“就是,总而言之,我觉得这篇小破东西还是写得不错的!当然了,也不是太好。我说不是太好意思是,你如果别成心用太高的水平要求我……不,不是要求我,是别成心用太高的水平要求它,一篇小破东西嘛,还不到四千字呢!我必须向你声明,我只不过是写着玩儿的。但是我写着玩儿已经能写到这种程度,我自认为……”她一时又不知该用一个什么词了。
“自认为比我们中文系有水平的同学更有写作水平?”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啊,不对不对不对,我可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怎么会有那个意思呢?你们中文系同学的写作水平我哪儿比得了哇!你刚才说的可是你自己的理解,可丝毫也不代表我的本意啊!……”
她的脸更红了,目光也不由得往下一垂。
“想让我先欣赏欣赏,之后再改吗?”
他看出了她的神态有些窘迫,顿生怜香惜玉之心。
“啊,也不是的!你们那小破刊物不是正缺稿吗?就算我支持你这位主编一回吧!我知道,一期刊物如果没有一两篇好稿撑着……就好比……不管好比什么,反正那是不行的!……”
她急急地说着,同时双手放下《红楼梦》,开始翻夹子。那夹子里夹了厚厚的一些纸,而且纸上一律印着电脑打印的字,也不知全是些什么内容。终于从中翻找出她说的那篇“小破东西”,大俯其身,隔着一排课桌椅递向他……
他刚一接在手里,她立刻又说:“就这点儿事,你看着办吧!”
“正式投稿?”
“就算是吧!你可别当成是想走你的后门儿!”她说着,人已拔脚离开……
“等等……”
她站住了,却没转身,也没回头。
“我们的刊物虽然印数不多,但每期都凝聚着我们中文系不少同学的心血,你不能再说它是什么小破刊物。对于你自己写的文章,你也不应该再说是什么‘小破东西’。古人云‘静坐自无妄为,读书即是立品’,而写作这一件事于人而言………”
“拜拜!……”
她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教室。一出门,马上就将夹子夹在腋下,用自己的左手抻起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来。它们因为那一种反着劲儿的不自然的手姿,早已抽筋了。
“果然好为人师,少跟我来这一套!知道再多古人怎么云,也不是你自己云的!哼,还想教诲我!……”
精心设计的直面接触终于如愿以偿地实现,姚枫感到挺满足。但那满足仅只是刹那间的事,刚走出教学楼没几步,她又觉得特别失落了。因为依她想来,情形似乎不应该是已经发生过的那样。究竟在哪一点上事与愿违了,她自己心里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她一边走,一边从始至终回想了一遍,竟认为自己这方面从动机到效果都无可挑剔,全是宋雨将一次直接接触的良好机会搞别扭了!难道不是吗?如果他能主动接过话多说几句,她也不至于语无伦次起来呀!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还最后教诲她几句。那岂止是教诲,简直就是教训嘛!也不打听打听,她主动约过哪一名男生呀!投稿是一种借口,如此明摆着的事情难道还绕不过弯子来吗?那他也太笨了点儿吧!仅仅为了投稿,还非得亲手面对面地交给他宋雨不成吗?刊物不是有专门的投稿信箱吗?……这么一想,她不但觉得特别失落,接着还生起宋雨的气来,并同时有点儿生自己的气了,觉得自己近乎卑贱了。于是发誓再也不理他了……
她还真做到了。后来几次再看见宋雨,无论在教室里还是在路上,无论有没有同学跟她同行着或跟他同行着,她都高傲地将头一扭而过。这使某些敏感的,暗自猜测她和宋雨之间将可能有什么“故事”发生的同学很是不明所以起来……
然而不久她那篇文章在中文系的系刊上发表了,并且排在评论栏目的头条。她一得到刊物,别提将自己那篇文章看得多么认真多么仔细了。它毕竟是她第一次印在刊物上的文章。尽管那刊物只不过是一所省级大学的中文系的系刊。她的文章是评林黛玉的。在她的文章的后边,还有七八百字的一篇“编者按”。其“按”曰:“虽然评《红楼梦》评林黛玉的文章,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早已不计其数,但从中发现大观园的‘领导核心’们开会,决定将袭人索性给了宝玉,做他‘房里的人’——而林黛玉从旁听到竟一点儿不醋,过后还与史湘云结伴儿去向袭人道喜;并由此分析林黛玉何以不醋,这实在也是一篇颇有独到见解的评红文章。因为此前,一概的评红文章,无论是大家的还是普通读者的,都不曾评到过这一点。足见姚枫之读《红楼梦》,完全是以自己的眼和自己的心去读的……”
她清楚,那所谓的“编者”,必是主编宋雨无疑。
她那文章中,分析林姑娘时用了两句诗——“满心相思酱,一头烦恼丝”。而在刊物上,“酱”字被改成了“账”字。
那天选修课下课后,她拦住正往教室外走的宋雨大声质问:“主编先生,你为什么不经我同意,就改动我的文章呢?”
又是众目睽睽,或望着她,或望着宋雨。
宋雨一愣,随即一笑,反问:“你指的是那两句诗吧?你引自谁呢?”
“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难道我们英语系学生连两句歪诗都想不出来了吗?!”
她并不打算那样子对待他。那样子言语嗷嗷甚至有点儿气势汹汹地对待他,根本不是她的本意。但她不知为什么竟然那样子对待他了。她在心里责备自己:姚枫,姚枫,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如此这般地当众小题大做,是一种多么古怪的心理啊!你这样会使他在众同学面前多么尴尬呀!你这样不对呀!……但她表面上却一副问罪有理的模样。
宋雨微微皱了一下眉,语调平静地说:“用那样两句诗形容林黛玉是比较准确的。我以为是你引用的,并不等于我轻视你的中文水平,尤不等于我连英语系学生的中文水平也都轻视了,所以你大可不必太过生气。而我把‘酱’字改成了‘账’字,只不过觉得,从字面上看,‘酱’字不如‘账’字雅。除此之外,没别的居心。预先没征得你的同意,是我不好,我当众向你道歉……”
她反而一时语塞了。
他又说:“可以放我走了吗?”
而她嘟哝着:“字面上看虽然是‘账’字雅一些,但‘账’是一笔一笔自己说得清的,而‘酱’是黏稠的……反正我认为还是我那‘酱’字用得好!……”
有一名女生忍不住从旁抱打不平,替宋雨据理力争道:“那也不见得,账也可以是一笔糊涂账嘛!……”
“姚枫,你的文章就字字珠玑通篇锦绣哇?身为主编,改你一字就不得了啦?你至于这样吗?别忘了你可是‘最像大学女生的女生’!……”
“你们英语系的学生如果都像你这么矫情,你们干脆以后不要往我们中文系的刊物投稿了!”
“就是,你眼里也太不把我们中文系的主编当成回事儿了!……”
不料这些个中文系的女生,七言八语的都替宋雨大鸣不平起来,使她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宋雨制止道:“一点儿小事,大家不要尽说些意气的话,多影响两个系的团结!再说,姚枫自己所坚持的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
姚枫哪里还听他说下去呢?她受了围攻似的两眼噙泪,一扭身跑出了教室……
又不久,文学橱窗内贴出了宋雨的一篇道歉文章,既诚恳地检讨了他的自以为是,也肯定了她坚持自己看法的字字认真的精神;最后提出:“‘酱’字用得固然比‘账’字颇多意味,但还是莫如用‘糨’字好。倘改用‘糨’字,则既照顾了诗句字面的雅,而又不失稠粘之状……”
看了宋雨那一篇道歉性质的文章,姚枫有天傍晚站在宋雨宿舍的窗下,将他唤了出来。
她说:“宋雨,我也向你道歉。”
宋雨的脸倏地红了,吞吞吐吐,张口结舌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可以……陪你在校园里走走吗?……”
正中她下怀。
只那一句话,使她内心里顿时充满了一种对他的温柔之情。
他们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徐徐缓缓走着的时候,宋雨说,他对英语系某些学生轻视中文素养的态度,是很不以为然的。他说他知道这样一件事,旅游局有位英语水平极高的导游小姐,有次在众多外国游客的热烈要求之下,竟不能将李白的《静夜思》用英语说给大家听。为什么呢?不是英语水平的问题,显然是中文水平的问题啊。他说那种翻译的能力实际上是分为两个阶段的。第一个阶段,首先得将《静夜思》由诗句转变为不失诗性的散文句式。而若连这一点都缺乏自信,做不到,中译英的口译又从何谈起呢?而做到这一点对于大学生,无论是学中文的还是学英文的,都不该是什么难事啊!……
洒在井台边的月光,是多么皎洁啊,
使我低头看时,怀疑是秋霜降临了。
我不由得抬起头仰望着那一轮明月啊,
再低下头时,便思念起我遥远的故乡了……
他抑扬顿挫地吟罢,又自嘲地摇头道:“不好,不好,我只不过是信口言之,你别认真,也别见笑……”
而她说:“好。”走了几步,又说,“我的话是认真的。”
他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站住了,不由得凝视着他说:“明白,你是为我好才对我说这些的。你不希望我这名英语系的女大学生,将来跨出校门后,像那位旅游局的导游小姐……”
说时,她的脸又微微红了,一说完就低下了头。
“那,我走了……”
她一下子抬起头时,只见他的背影了。
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的眼眶湿了。大学四年,从没有一名男生像他一样,确切地说是像一位兄长一样,坦率、诚恳而又循循善诱地为着她将来好,指出过她学习方面的什么误区。甚至连对学生们这么负责任的教师,在大学里也日渐少了。起码,大学给她这一名学子的印象,已变得是那样了。教的也罢,学的也罢,似乎沟通已越来越少。似乎一个人如果不善于自己提前对自己的人生做些周到的考虑,那么大学里几乎无人点拨你。大学似乎越来越是只教你如何应对考试怎样获得文凭的地方了……
她精心设计而实际落空的愿望,通过一句短短的道歉的话,那么容易地就圆满了,这确乎是她所不曾料想到的。是的,是的,那时刻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愿望不是别的,只不过就是对一种世间真情的渴望,而且但愿它是由一名男生所给予的。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她要的只不过是一润心田的清新的呼吸,却如同得以饮了一瓢甘甜的泉水……
那一天夜里她辗转反侧地失眠了,心里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和他的名字——宋雨、姚枫、宋雨、姚枫……她觉得他们的名字之间,仿佛的确有些文学意味的关系似的,仿佛本就该发生点儿“故事”似的……
那该是什么样的一种“故事”呢?
她暗暗祈祷,在他们之间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但又本能地希望最好不是爱情,起码不是较明白的那一种爱情。与较明白的那一种爱情相比,她倒宁肯是一种朦朦胧胧的爱情关系中的一方。因为她对自己一脚迈出大学校门以后的人生是那么迷惘。在这种情况之下,她特别害怕较明白的那一种爱情。尤其害怕在那种较明白的爱情关系中的另一方,是一名中文系学子……
那一个星期日她独自到校园外去买书,在过街地下通道,看见一个白须冉冉的老汉坐于一隅摆摊算命。如果不是一个白须冉冉的老汉,她就不走过去了。她根本不信那一套。
“您会测字吗?”
老汉指着铺在地上的白布说:“这不写着嘛,本人测字,百灵百验。”
于是她就接过了老汉递给她的纸笔,工工整整写下了宋雨、姚枫四字。
老汉刚看一眼,不由自主似的“呀”了一声。又看几秒,以参透玄机般的口吻说:“嗯,好极,好极,好一段天地作合的美好姻缘!”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小声说:“你老人家误会了,我问的不是姻缘不姻缘的……”
老汉却说:“你想问什么我是不管的。我只管道出我从此四字中看出的缘相。”
“那,我要风,他送雨,怎么个好法呢?”
“姑娘,这你就问得浅薄了。如果连你都懂个中的运况,世上还要我们这种人干什么呢!让我细细解给你听——你要风,对方便送风,那将是什么风,必是天地玄黄、沙尘迷眼之风嘛!雨前风都是那样的啊!对方不是你要风,不给你风,偏送雨。人家是先送雨,后给你来风啊!人家是雨后风。雨后风那是什么风啊!不起沙,不刮尘,那是干干净净凉凉爽爽还带着湿润的一种风!雨后风那是一种德惠之风!……”
老汉云山雾罩的还怪能说的。
她打断道:“别说了别说了,明白了,多少钱?”
“十元!”
“十元?!太贵了吧?”
“嗨,姑娘,求解姻缘是不能讨价还价的!那是要破了好缘相的!……”
“五元,五元!我兜里就剩五元钱了!……”
“你那不也掏出了一张十元的么?”老汉眼尖。
“嗨,大爷,您老别见钱眼开呀!我这十元可另有用处!……”
她丢下五元钱起身就跑,竟有点儿怀疑那老汉的白胡子是化装的,假的。明知被骗了五元钱,多少总难免有点儿心疼,却也谈不上怎么后悔。因为那些关于姻缘的话是她极爱听的,骗得她内心里有种类乎幸福的愉快。她又哪里晓得,人家不是从“宋雨”和“姚枫”两个名字看出了什么,是从她脸上,她眼里。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她脸上,流露在她眼里,傻瓜都会看得出来。如果说有人居然看不出来,那么那个人就是她自己。她确乎是开始恋爱了,却又本能地自我否认。所以那些日子里的她,是很有些傻里傻气的。恋爱反而使人聪明,尤其使女孩儿聪明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世界上也是发生过的,但概率比长了两颗心脏的人还少……
她在傻里傻气的状态之下暗自幸福和愉快了多日,有次上文学选修课时,她发现她的“雨后风”眼眶青着。第二天,她听说他和同宿舍的一名男生打架了,而那名男生也被他打得鼻子出血。
那么文质彬彬的一个他,居然也会与人打架?!这使她万分愕然。
后来又听说,他打架全是由于她——因为他给她写了许多封情书,被那名男生发现了,并且偷到了手,传给同宿舍的其他男生看……
她就又单独约他见了一次面。
她说:“给我看。”
他明知故问:“什么?”
“你……写到我的那些……文章……”
她没说“情书”两个字。
“不是什么文章,是写给你的情书。”他倒格外坦率。
“那么,给我看。”
“为什么?”
“为什么?!”她挥舞着手臂叫嚷了起来,“既然是写给我的,我当然有理由看看!”
“我爱你,与你何干?”他的话,仍说得格外平静。
“与我何干?你因为我和别人打架,现在还当着我的面说与我何干?!……”她又叫嚷起来。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歌德关于爱情的一句名言——这句名言,早已不著名了,少有人知了。
“我不是因为你和别人打架,我是为了维护我的隐私、我的尊严。”
他话一说完,转身走了。
“你别走!”她跺了一下脚,几乎哭了。
他扭回头望她时,她又说:“求求你给我看一看吧,我想看,很想!”
那时刻,她流下了眼泪。
……
几天后,他给她看了。那些情书装订成册,有封面,封面上有自绘的图案,是一棵她叫不出名的树,结满了心形的果子。每一只果子上,都用英文写着她名字的缩写。而那树以及那些果子,淋在细密的雨线中;还有扉页,扉页上赫然写着歌德那句被人遗忘的话。有的纸页上是诗;有的纸页上是信;有的纸页上仅仅一句话,诸如——“即使你永远浑然不知,我对你的爱也天长地久”。一律的白纸,秀逸的钢笔字体。那是真正的情书,与打字机印在白纸上的那么不同,更与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的那么不同。它使人心不知不觉间变得温柔无比……
她反复读着它,又情不自禁地流泪了……
她自然没还他,他也没向她要过。
转眼到了大四下学期。一天,学校里贴出了讣告,那位曾说哪怕仅为他一名学生,也愿重新带研究生的老教授病故了。她明白这对他意味着什么。拼分数,他不会是胜出者,尽管他被那老教授格外赏识……
她到处寻找他,最后在一间教室里找到了他,只有他。那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
她安慰他:“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知道。如果没出现那张讣告,你考研将会顺利得多……”
而他说:“我不考了。我不只为一纸文凭读研……”
她还说了些别的话,但都忘了。
不知怎么一来,他的头被她紧紧搂在怀里了。而他,无声地哭了。
没有亲吻。
没有身体亲密接触所引起的任何冲动。
只有安慰的意愿和得到了有效安慰的感激,起先在各自的心灵里弥漫,并渐渐传达到了对方心灵里……
后来,他们又很长的一段时间再没接触过。
然而她清楚,从那一个晚上以后,他们之间的一种“故事”已经开头了。不,那应该说是一个事件已经发生了。她每一想到他,心灵里便柔情似水。这显然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自我隐秘的事实。它纠缠着她,令她多思少眠……
再后来,顾虑到父母的负担,她也放弃了考研的打算。
举行毕业典礼那一天,她有意和他坐在一起。
她问:“工作有着落了吗?”
他说:“没有。”隔了一会儿,反问,“你呢?”
她说:“也没有。”隔了一会儿,又问,“你什么时候离校?”
他说:“还没决定。”
“既然毕业了,不管去哪儿,越早离开学校越好,是不?”她说时并不看他,目光望着主席台。
“是啊。”他惆怅地叹了口气。
“我们明天一块儿办毕业手续,好吗?”
“好。”
“办完毕业手续,我们共同决定一个日子,一块儿离校。嗯?……”
“嗯。”
“到时候,你跟我走。”
他缓缓向她转过脸,仿佛没听清她的话。
“我说,到时候,你跟我走。”
她的目光仍望着主席台。
而他的表情诧异万分。
“听到没有?”
“听到了。”
“一言为定?”
“……”
“说话呀!”
“嗯。”
于是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她一只温热的小手轻轻攥了一下,而他们不动声色地望着主席台……
毕业典礼后,照毕业相时,有同学提议,就要各奔东西了,应该随便站,谁喜欢和谁站在一起就和谁站在一起,根本没必要男女各站两排。这提议立刻大获拥护。
他一心希望着她立即站到自己身旁。她却没有,和几名女生臂挽臂亲亲昵昵地站在了一起。
高兴和他站在一起的却大有人在。女生居多,并且七言八语地开玩笑,皆说最令她们舍不得分开的男生非他莫属。站在他右边的一名女生,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一瞬间,还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一阵笑声中,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忧伤,因为即将和她分开了。他们一起办毕业手续时,他什么话都没问她,她也什么都没再解释。两个人都办完了手续后,她才悄声说:“明天一天准备准备。后天晚上五点,我在校门对面的公共汽车站等你。”
……
他仅背着一个旅行包走出了校门。该处理的东西一经处理,他也就没什么可随身带的了。他看见公共汽车站那儿只有她一人,除了像他一样背着旅行包,手里还拎着一个网兜。走到她跟前,见网兜里竟是几样蔬菜,居然还有一瓶酱油!
“你这是……”
他“友邦惊诧”。
她微微一笑:“别管。”笑得嫣然。
他心里又是一阵忧郁,于是沉默。
她望着校门说:“自由了。”
他叹息道:“是啊。”
她说:“你别叹气。”
他说:“遵命。”反而又叹了口长气。
在公共汽车上,他们一路没座,无话。
下了公共汽车,她嗔道:“你也不帮我拎会儿网兜!”
于是他无言地接过了网兜。
接着又乘地铁。
出了地铁,她又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并说:“这样可以省二十几元钱。”
在出租车里,他终于忍不住问:“你要把我带哪儿去呀?”
她说:“放心,反正不可能把你拐卖了。”又嫣然一笑。
司机搭话道:“这年头,只有男人拐卖女人,哪有女人拐卖男人的事儿!”
她说:“就是!”朝他眨眨眼,眼神颇狡黠。
下了出租汽车,她说:“走不远就到了。”
他问:“到哪儿了?”
她站住,凝视着他,这才告诉他——她用自己做家教挣的钱,租下了一处房子……
“我的钱只够预付十五天房租。房主嫌租期短,起初不肯租给我,我费了许多口舌才达到目的……”
“可你让我送你来,事先说明了,我也不必连自己的东西也背在身上啊!你让我今天晚上住哪儿呢?我们那间宿舍我一走,已经贴封条了!……”
“和我住在一起!”
她说出这句话时,脸红得什么似的。有害羞的成分,但害羞的成分实在不多。那使她满脸灿烂生辉的红晕,显然更是由于兴奋和快乐,那种小孩自认为会给予大人一个惊喜般的兴奋和快乐。斯时她的眸子好亮。
“这……”他犹豫着。
“整整十五天,我们都住在一起!……如果……如果你不愿意……那你……那你就向后转吧,算我自作多情就是了……”
最后一句话,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而他,目瞪口呆在那儿了……
现在,她走了。
房间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
明天上午,他也必须走了。
今天是十五天租期的最后一天。
房间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
她不许他送她去火车站。
他也没有坚持非要送她不可。
他们是在门口分别的,在一阵长吻之后。
他的确是一位好教练,她也是一名好学员。现在她无论与他吻多么久,再也不会憋红脸了。他相信她因而很快就能学会游泳了。
现在,她走了……
房间里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
十五天来,他们的话题竟一次也没谈过今天的分离,都成心不谈。更不曾谈过他们将来的关系怎样。连今天的分离都不曾谈过,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话能引到将来。而且,他们对自己的将来同样心中无数,都不甚清楚各自会有怎样的将来……
她就像是恐怕迟到了的上班族似的匆匆跑下楼去了。
脚步声似乎仍响在他耳边。他明白,以后那脚步声肯定会响在他梦中,使他半夜三更时分醒来,刻骨铭心地相思着她……
他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环顾四处,仿佛她并没走,只不过藏在这儿了。
他扑在床上,紧紧搂抱住她枕的枕头,像十五天里每次紧紧搂抱住她一样。
于是,他发现了她留在枕下的一封信:
不要找我,但也别忘了我。现在的我,好比一匹小骆驼,峰中储存的全是爱,你给我的。当我离开你时,我的心扉同时关闭。三年内,我将仅靠这一种特殊的心灵的多维素,夯实人生的第一层基础。三年内我不再谈情说爱,因为你给予我的已足够我反刍。记住,三年后的这一个月份,如果你一直爱着我的话,千万往我家里写一封信。那么几天以后,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带你去往某一座城市的某一住处——我向你保证,那将是我们较长期租下的一个家,或者是贷款买下的。那时我们将再也不分开……
最后一行,是她家里的通讯地址。
他觉得她真自私啊!
她的“峰”中储存的全是爱,而他的整个心此时却空了。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亲吻她的信。
事实上他对她怎么也怨恨不起来。
……
第二天他离开那幢老旧的楼房时,一眼看见楼体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白粉字——“拆”。
刹那间,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使劲攥了一下。
他回望曾是“家”的那一个窗口,充满了无限的眷恋。他想爱原来是那样的啊!爱,多么美好的事呀!他一向认为那注定了将是离自己很遥远很缥缈的一种梦幻,没想到却经历过了。对于爱,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毕业了,判分的是她。而她的信,如同是给予他的好评语,靠了这一份她给予他的自信,他甚至觉得自己对以后漫长的人生也自信多了。
于是心中涌起对她的温情脉脉的感激和对爱这一“事件”的感动。
“嗨,我看见她走了,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是那个吹笛子的男孩儿在大声说,他循声望去,那男孩儿手拿笛子正伏于阳台望着他。
男孩儿又大声说:“你欺负人家了吧!”
他摇了摇头。
他在心中默默记熟了她家的地址,背着一名刚刚本科毕业的中文学子的全部所有,大步向“人才交流中心”走去……
“你没欺负人家,人家会伤心流泪?”
那男孩儿的声音,听来如同审问。
他站住了,想转身回答一句什么,却又因自己的未免认真径自笑了。
他反而加快了脚步。
背后响起了笛声,是《小放牛》。他在家乡是少年时,也学过笛子,也是从《小放牛》学起的,是村里一个一辈子都喜爱笛子的老汉教的。可一个大都市里住楼房的男孩儿竟也会吹《小放牛》,不仅使他听了倍感亲切,而且使他备觉稀奇。谁教的呢?
他多少有点儿喜欢起那调皮的男孩儿了,然而仍继续往前走。
三年只不过是很短的时间,一眨眼——他心里对自己这么说时,联想到了那两句中文学子人人皆知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记得同学中有人在文稿中引用了那两句诗,另外许多同学讥评曰:“酸得倒牙,俗不可耐。”
他忽然悟出一个道理——好的诗句之所以好,乃因总是会在人心里一下子自然而然地冒将出来,仿佛原本储存在某人心里的。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道,好,就是好……
斯时红彤彤的一轮旭日升起在这学子的前方,有一个男孩儿用悠扬的笛声伴送着他……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