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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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发

  现在,许多人都知道,“原始资本”指的是怎样一种资本了。

  股民们,尤其青睐“原始股”。因为一旦上市,即有大幅增值的可能。

  许多人也都知道,在人世间这个大股市上,几乎谁都持有自己的原始股,或曰自己的原始资本。比如发明者的原始股是专利;求职青年的原始股是学历;官的原始股是背景;吏的原始股是后台;知识分子的原始股是智商;打工仔的原始股是力气等等,不一而足。一言以蔽之,男人的原始股很芜杂。有将无赖天性直接发挥了成为痞子的,还有将邪恶本欲孤注一掷等做流氓歹徒的。但女人的原始股,古今中外却一直单纯着,那就是她们的容貌。虽然人世间只有男女两性,虽然世界大体上仍由男人主宰着,女人的性别优势却每每强大于男人。而恰恰的,这正是由于世界大体上仍由男人主宰着的缘故。

  “穷人家的漂亮女儿是他们和她们自己的原始股。”

  所以萧伯纳这句话才流传为名言。

  还有一位西方名人的话更精辟——他说:“对于男人们主宰着的世界,一位美丽的女郎通常抵得上一支善战的军队,或价值一座城堡。只要她同时够幸运,她摇身一变成了它的女主人。”

  ……

  对于嫚来说,却没有什么原始股可言的。

  嫚是文学硕士。母校是北京扳着五指数得到的重点大学。她高考那一年,本是可以顺利地被北大录取的。她对自己的高考成绩未免太保守了,没敢报北大。

  毕业后,嫚在北京没找到能替她解决户口的单位。她很在乎有没有北京户口。她不无自知之明,像当年不敢报北大一样,更不敢做轻视户口问题的“京漂女”。当然,她也绝不打算回到家乡那个落后的省份去谋职,觉得那样似乎特亏。何况,北京的人生机会,毕竟比家乡那个落后的省份多得多啊!

  于是她只有考研,以相当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尽管已经有了研究生学历,但要在北京谋得一份收入既稳定又较高的职业,并且还要由此而获得北京户口的话,那也须最大限度地豁出自尊,无数次地碰壁再碰壁……

  终于,她被北京某县重点中学录用了。户口问题随之迎刃而解。

  遗憾的是,非是北京的;而是——乡镇的。

  但她凭了这一点,毕竟可以在信中告诉母亲,并经由母亲之口告诉全村的人们——我已经在北京落稳脚跟了。在那一所重点中学的附近,有一片新开发的房地产。广告中说,离天安门广场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车程。连一些老北京人,也图那儿房价便宜,举家迁至。所以她并不认为自己在信中对母亲撒了谎。这种认为包含有自我安慰的成分……

  嫚在北京的谋职过程像一篇读来使人倍感惆怅的散文。不,不对。其实更像是一连串小品的剪辑,一连串传达屈辱意味的小品。这不是由于她的头脑,而是由于她的容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谁对人的容貌持怎样宽大的评价标准,都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她不好看。

  不是不够好看,而是——除了她的头发,她压根儿就再没有什么好看之点。对花季的女孩儿来说,这该是多么大的不幸不言自明。

  嫚在入大学之前没太意识到这一点。她在初中、高中时学习成绩一直在全校独占鳌头。在老师眼里她是出类拔萃的。在同学心中她是无法比肩的。似乎,她在人生的前程和自信两方面,拥有确定的美丽。

  女子的容貌这一种人世间最古老的原始股,在偏远落后的农村这一个交易所里,再“牛气冲天”也并不意味着能飚升到哪儿去。正如世无丑男这一男人们的定律一样,俊女在农村吃香的程度是有限的。所以嫚入了大学以后,才渐渐地心口暗痛地明白了她的容貌实在是自己的一个问题、一种缺点,一种自己想改也改不了的缺点,更是一种不幸,一种注定了将会深刻地影响自己人生诸方面诸追求的不幸。及至毕业了,在北京疲于奔命地到处谋职而又到处受挫,才进一步意识到,那不幸比自己预估的要大得多。

  在万头攒动的人才市场,有某公司的一位女工作人员看了她的档案,连道:“可惜了,可惜了!”又不无恻隐地对身后的一个男人悄语,“张总不是嘱咐替他物色一名学中文的女秘书吗?”而那男人瞄了她一眼,将那女人扯到一旁警告似的说:“你可别没事儿找事儿惹张总生气啊,他饶不了你的!”结果那女人再坐下时,面对着她充满希冀的目光态度便暧昧起来。虽然人家安慰地将她的一份求职材料留下了,但是她却一次也没打电话询问过。她猜到了对方将怎样回答她。她有自知之明。

  嫚的考研,委实地有些迫不得已败走麦城的意味儿——她是刚一迈出校门,就立刻从社会撤退回了校园。

  嫚在那一所重点中学任教一年后,已是二十七岁的大姑娘了。有一天她交了辞职报告。

  她的辞职也是那么迫不得已。因为她怀孕了。使她怀孕的是本校的体育老师。当她试探地和他商谈婚事时,他显得大为吃惊,仿佛她在问他共饮一瓶毒药之事。于是她以自己怀孕了相威胁。

  对方翻脸了,冷笑道:“那你四处公开吧。就你这副尊容,有哪一丁点儿能使男人稍微动一下心的?所有的人都会一致地认为,不定你运用什么卑劣的手段和方式诱惑了我呢?”

  那不是事实。

  然而嫚觉得他的话说得极为正确。

  她只有辞职。

  做了一次流产的嫚遂成“京漂女”,拥有北京乡镇户口的“京漂女”。嫚以前对中国的“改革开放”之伟大性别提多么缺乏认识了。因为家乡离那伟大性太远了。它的昨天和今天之间最大的变化无非是——青壮年男女每年都卷入到民工潮中去了,全村几乎只剩下老弱病残了,嫚做了一次人工流产后,对那伟大性的认识一下子提高了一大截。

  离开手术室时她想,若在从前,她的人生完了。而现在,除了自己和那个给她刮过宫的男医生,再没谁知道,在北京,在芸芸众生中,有一个叫嫚的二十七岁的女子做了一次流产……

  嫚在一家报社当了两个月的记者。她的自知之明又一次暗示她,还是不再当下去好。因为很显然,她的容貌妨碍她成为一名好记者。

  有次她正采访着一位半红不紫的姓梁的作家,另一名细眉俊眼皮肤白皙的女记者插进来也采访,于是那姓梁的作家索性转过身去,只与她的同行侃侃而谈,而将她彻底冷落一旁了。正所谓“后来者居上”……

  她还当过几天房地产营销员,当过几天人寿保险推销员,都只当了几天,没法儿当得比几天长些。北京的红颜市场很大,似乎永远地供不应求。她虽然在性别上也是女,但不是红颜,所以那市场再大也没她的立足之地。

  不幸中的万幸是,嫚有一头天生的秀发。母亲遗传给她的。那是多好的一头秀发啊!它们黑而柔密,盘在头顶像乌云,散披在肩像瀑布。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真美。

  她认识了形形色色漂在北京混在北京的男女。从十七八岁到四十余岁年龄不等。他们和她们一直期待着好命运。命运却又都不怎么好。

  在那些人之间,几乎只有在那些人之间,她的心理才能比较平衡。因为她毕竟有北京的乡镇户口,而那些人没有。所以嫚倒挺愿意与那些人来往的。

  有天那些人中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女孩子撩着她的秀发,赞美又羡慕地说:“嫚姐,你有多好的头发啊!我知道一家美发店要找头发好的女人做广告,你不去碰碰运气?”

  于是嫚去了。

  人家说:“头发倒是真不错!……”

  于是几天后,嫚上了广告画页了。不过不是正面形象。人家需要的只是她的秀发。

  她为此得到了三千元。

  她从未那么简单那么轻易地得到过三千元钱。

  她终于发现了原来自己也竟拥有一份原始资本!

  她决定将自己的一头秀发变成自己的原始股。而且要相机上市,而且要不断升值。

  推销是一门艺术。她毕竟是硕士,渐谙此道。

  于是她的通讯录上,用户的电话号码渐多。有小广告公司的电话号码,有影视制片人的电话号码。她那一头秀发的颜色和长短也是经常地变化着。总之用户需要她的秀发是哪一种颜色的,她便任由别人将自己的秀发染成哪一种颜色,如同资本流向有增长点的地方。

  有个上午她的头发刚被咔嚓咔嚓剪得像男人的平头一样短,BP响了。传呼她的人向她报信息——另一个摄制组急需一名长一头秀发的女子补拍几个背影镜头,出价高过她已拿到的钱的一倍多。她连连顿足,懊悔莫及。

  放下电话她急迫地向别人要了一支烟。从那一天开始她吸烟了……

  反正我的头发还会长起来的!我的头皮就是我永远拥有地契的土地,我的原始资本像韭菜!——她只有这么安慰自己。

  她的收入渐多起来。她租住的房间由小而大,由平房而楼房,由郊区而市内。她每月寄给父母的钱数也由从前的二三百元而四五百元了。她出门舍得钱打的了。秀发拉动了她整个人的经济活力,而且朝着可持续发展方向前进。

  她已经开始出现在影视剧里了。先是一两个镜头的群众演员——因为她的头发长,可盘成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样式,一个头发盘得稀奇古怪的丑女子,出现在银幕上或荧屏上,会有意想不到的荒诞的艺术效果——导演们是这么认为的。

  “大都市嘛,二〇〇一年了嘛,哪能没有中国特色的朋克?她稍一上妆,天生就是一个中国特色的女朋克!”导演们这么说。

  文学女硕士听了,心就流血。

  然而对于她的心,钱是特效的止血药。

  她由群众演员而小角色了。专演那种刁钻古怪令人生厌的女人。

  而在现实生活中,她越来越沉默寡言了,越来越离群索居了。

  她却仍没有丧失掉喜欢阅读文学作品的习惯,常读到深夜。每每合了书,陷入沉思。想要沉思明白自己是怎么由文学女硕士变成影视“垃圾女”的,想要沉思明白自己那一头天生的秀发,对于自己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却一直没得出明白的结论。她只明白了一点,按十三亿多人口的比例,中国的文学女硕士实在不能算多……

  她去过一次整容医院,坦问如果将她的容貌改变得可爱一些,难不难?需多少钱?

  一位似乎经验很丰富的男医生,一手钳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扭向左边端详了一阵,扭向右边端详了一阵,蛮有把握地说:“原始面骨的结构还可以嘛!只要将眼皮拉成双的,将鼻梁垫高,将两边的肋肌往上抻一抻,会变成一张挺受看的脸嘛!三万元打住了。”

  于是她暗下决心,为三万元而奋斗,为北京多一张受看的女性的脸而奋斗,为一个是文学硕士的女子以后顺遂点的人生而奋斗。

  忽一日嫚收到速寄家信,母亲病得很重,住院了。

  她当天就上了火车。隔日一下火车,直接赶到县城医院。

  母亲为了她们那个家,几乎把颗心操碎了。全家为了供她上学,使她成才,有出息,过的那是什么日子啊!老屋已岌岌可危了。早就该推倒重建了。可是没一大笔钱,建不起。

  她也想到了精瘦的父亲和才十六岁的弟弟。他们为了生活,不得不一年到头在外打工。每一个家庭成员都在为嫚付出,无怨无悔。以为她总有一天,不但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终将有大的能力改变家庭的现状。她的包里装着两万多元钱。她一想到那原来是攒了打算整容的,顿生罪过感……

  嫚几乎没能认出母亲来。数年没见,母亲的一头好发不知哪里去了。母亲的头发已快掉光了。还长着的,全白了。旧墙那种颜色的灰白。

  嫚跪在母亲病床前,抱住母亲的头,哭了。

  她想问:“妈妈,妈妈呀,您原先的一头好发,怎么这样子了呢?”

  可是她已哭得说不成一句话。

  “嫚,嫚呀,好女儿,真是你从北京回来看我了吗?

  你为什么戴顶帽子?快摘了让妈仔细瞧瞧你……”

  女儿不得不缓缓摘下了头上的贝雷帽。

  “嫚,你为什么把头发剪得像假小子似的?为什么还染成了红色?……”

  女儿擦去眼泪,竭力笑了一下,竭力以一种轻松的自然的语调说:“妈,北京兴这样的发式……”

  “嫚,这可不好看,你别赶这种时髦……”

  母亲的目光流露出了责备……

  两万多元钱花光了。

  母亲出院了。

  嫚的头发长了一寸了。

  她却没有立刻回北京。她在家里写起小说来。

  她想,她不能用整整六年的时间,白白读成一名文学硕士。

  几个月后,那篇数万字的小说,像当年求职的她自己一样,四处碰壁。

  于是嫚为了钱,为了家,只得又匆匆赶回北京,继续经营她的“原始资本”……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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