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日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隔离日
乌鸦叫声呱呱呱;喜鹊叫声喳喳喳。
我们中国人一向迷信地认为,听到了喜鹊的叫声,必有喜事随之而来。而听到乌鸦在自己的住地附近叫着,或一出门或一开窗看见了它们,那往往意味着是种不祥之兆。
徐琼正是被一阵乌鸦的聒噪之声扰醒的。他一睁眼,见白色的薄亚麻布的窗帘已经无法遮挡住外面明媚的阳光了,看去像是被放映灯射亮的银幕,仿佛紧接着就会出现厂标和演职员表似的。
“嗨!赵凯,树袋熊!该起床了……”
他习惯地将头探到床沿下,并且垂下他的一只胳膊……
这中文系大三男生的胳膊出名地长。有次中文系同学参加全校体操比赛,请了体育教研室一位又年轻又漂亮的体育老师作指导。男生一排,女生一排。又年轻又漂亮又认真的那位体育老师,几次将徐琼从队列中扯出来,一会儿让他站到东,一会儿让他站到西,如同专爱挑大比小的家庭妇女——买了一堆土豆或茄子,而付了钱却发现其中有它这么一个怎么看怎么都觉着不顺眼的;想寻找一种理所当然的借口单单把它这么一个退给卖菜的,但却一时寻找不到借口。又年轻又漂亮又认真的那位体育老师,搞得中文系才子好生心烦。一名大三男生,何况又是公认的才子,倘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的一位老师表现不驯,不就太是件不合情理的事了么?所以徐琼忍着心里的别扭,强装出乖乖仔的模样,任体育老师一会儿将自己扯到这儿,一会儿扯到那儿。
终于又年轻又漂亮又认真的体育老师打量着他说:“噢,明白了,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徐琼不由得皱起眉问:“老师,我怎么了?究竟哪一点横竖让您看着不顺眼?您明白了,我可糊涂着呢!”
又年轻又漂亮的体育老师就很好看地笑了。她笑罢严肃地说:“我不是横竖看着你不顺眼。我是发现无论你站在哪儿,一伸胳膊手指总是比别人长出一截。那不是挺影响整齐的么?对于体操比赛,整齐就是美感呀!现在我明白了,你天生胳膊长……”
老师话一说完,高喊了一声口令:“全体……立正!”
于是包括徐琼在内,都齐刷刷地立正了。
老师却还要说:“你自己看看,别人立正的时候手指压在裤线的哪儿?你自己的手指在哪儿?不是我横竖看着你不顺眼吧?是比别人长吧?……”
于是众同学的目光都望向了他的手臂,异口同声地说:“是!……长!……”
才子被女性特有的细致又敏锐的目光发现了一向不曾被发现的缺点,而且将是终生“携带”的缺点,这是多么重大的发现啊!同学们的快感难以掩饰。
老师又笑了,红了脸说:“我没问你们大家!我只问他自己。”望着徐琼又说,“这么帅的男生,老师怎么会横竖看着你不顺眼呢!你就站这儿吧,老师再也不让你换地方站了。只不过你做伸展动作时,肘部不妨稍微弯曲一点点,那么我们全班同学的动作就会保持整齐和美感了。为了集体的荣誉,不情愿也要委屈一下自己,啊?……”
又年轻又漂亮又认真笑起来又好看脸一红更好看的体育老师,将话说得带有几分请求的意味。
徐琼觉得,老师是因为她自己对他的要求未免苛刻才脸红的。他心里一阵感动——归根结底,她的认真非为别的,而是为中文系能在比赛中拿个好名次啊!
他也脸红了,值得信任地连连点头。
后来中文系在体操比赛中取得了第一名。中文系的老师都说,在校史上,那是中文系体育赛事方面第一次取得第一名,实现了零的突破。中文系的男女生们却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贡献最大的不是别人,是人家徐琼呀!想想吧,为了我们全体动作的整齐美感,一做伸展动作,人家就得弯曲着胳膊肘,弯度大了不行,弯度小了也不行,要弯得恰到好处手指才会和我们大家一样齐,人家那容易嘛!……
确实,徐琼是名颇有集体荣誉感的学生。为了能在体操比赛时胳膊肘弯曲得恰到好处,他甚至多次背着人练习过。不练习怎么办呢?谁叫自己的胳膊长呢?……
后来,徐琼一遇见那位又年轻又漂亮又认真的体育老师,胳膊肘就下意识地弯曲着,往往搞得老师脸也红,他自己脸也红……
啪!徐琼的长胳膊并没有自然而然地由高垂落,实际上他的手是想拨动一个小铃铛,挂在同学赵凯铺位上方的一个小铃铛;却什么也没摸到,直接触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他感到五指中至少有三根手指的指关节一疼,立刻将胳膊收回,用另一只手揉……
呱!——外边又是一声乌鸦讨厌的叫声。
中文系的大三男生,这才意识到自己非是身在大学的学生宿舍。
只有一张床自己正躺在上边,根本没有什么下铺,根本没有什么睡在下铺的同学赵凯,更没有什么小铃铛。赵凯是个呼噜王,又是个贪睡鬼。
如果别人不叫,自己很少早起。所以徐琼有次在校外的小摊上买了个小铃铛挂在自己的上铺和赵凯的下铺之间的隔板上,只要赵凯夜里一打呼噜,他就伸下手去拨动那个小铃铛。同宿舍的另外几名同学都表扬他实在是做了一件使大家获益匪浅的事。赵凯则干脆有了依赖性,每天早晨徐琼不叫就不知起床,仿佛叫他起床是徐琼的一项义务了。
呱!呱呱!……呱!呱!……
外面的乌鸦们开始比赛高音,讨厌的聒噪声此起彼伏。
现在的徐琼,是在本市的一所医院里,住的是单间。这单间病房是临时改造的,除了水泥地这一点,其他方面的条件简直可与三星级宾馆相比。
徐琼也没患什么大病。他只不过发烧,而且烧得也不高。最高的时候才烧到三十七度八。他只不过有点儿咳嗽。近日晚上咳嗽几次,早晨咳嗽几次。他是大学生,不吸烟,连偷偷摸摸地吸也没吸过,自然也就咯不出痰来。觉得嗓子里气管里偶尔有虫在爬似的。痒痒的,属于干咳。
这一所医院,乃是本市指定专门收治“非典”病人的医院。这一个病区,乃是本医院划出的“非典”疑似病人隔离观察病房区。确认的“非典”病人所住的病房,在这一幢楼的后边。两幢楼相距六十米,之间有花圃。后一幢楼里,到目前为止,只不过住着一名确认的“非典”患者。因为那一名“非典”患者,半层楼成了高危地带。
这是徐琼被实行隔离的第一个早晨。乌鸦们的聒噪声使他心烦意乱。这大三男生,这中文系的才子一向是不迷信的。对于一切迷信之说一向是嗤之以鼻的。然而此时,他却不由得竟有几分迷信起来——已经是“疑似”了,乌鸦们居然还在外边一阵阵地叫,能是什么好兆头呢?
乌鸦鸟也,喜鹊鸟也,都是鸟,为什么这地方飞来的不是些喜鹊而偏偏是些乌鸦?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双脚还没完全伸入拖鞋,人已经推开通向阳台的门奔到了阳台上……
他出现得如此突然,使左边一个阳台上的人,也就是住在他隔壁病房的一名“非典”疑似患者吃了一惊。那人正戴着口罩在阳台上打太极拳,他的汹汹而出使对方停止了套路,呆呆地望着他。
“讨厌的东西!去!去!……”
他威胁地朝栖息在树上的乌鸦们挥舞手臂的同时,也看见了左边那阳台上的人,于是立即朝后连退两步,退入了病房。
那人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一个人。
如果他最终被确诊为“非典”病人,那么将病毒传染给他的,便只能是那人了。
那人的弟弟,一个曾在那人家里住过多日的北京来客,带着高烧一返回北京就被确诊为“非典”患者了。那么那人最终也将是“非典”病人了还会有跑么?那么他也最终将是“非典”病人了还会有什么疑问么?
呱!呱呱!呱!……
乌鸦们故意气他似的,仍在聒噪不休。
大三男生推开窗,手攥白枕巾一角,将长胳膊伸出窗外,威胁地朝乌鸦们挥舞。对面是一片杨树林。树干上呈现着一只只变形的眼,似乎皆在幸灾乐祸地瞪他。杨树林在三十米开外,约有百来棵,而且都已长得挺粗。对于一所郊区医院而言,可以说是一大片林子了。在一棵正对着他病房窗口的树上,栖落着十几只乌鸦。看去它们都是那么肥壮,一身羽毛漆黑闪亮。那棵杨树的干上仅有一只“眼”,“眼”角一串树疤,像一串泪。
为什么正对着我病房窗口的杨树的干上仅有一只“眼”,而且是一只在“哭”的“眼”?为什么十几只乌鸦都不往别的树上落,偏偏都落在正对着我病房窗口的这一棵树上?
人一旦被疑似与某种不好的结果紧紧拴在一起,哪怕是一个一向对迷信嗤之以鼻的人,也往往会不由得胡思乱想一番的。虽然,疑似只不过就是疑似。
他的手臂再怎么长,手中的白枕巾也挥舞不到三十米开外的乌鸦们近前呀!乌鸦们一点儿都不怕。它们反而不单只地叫了,它们一齐叫了。他手中的白枕巾挥舞一下,它们齐叫一声。叫罢,从三十米开外一齐歪着头望他,那意思仿佛是——你都疑似了,还神气个什么劲儿?你能奈我们何?偏叫,趁早把你叫到后面一幢楼去和那个孤零零的生死难卜的可怜家伙做伴儿去我们才开心!……又好像他这一个人是在不停地挥舞白枕巾作旗,表示无条件投降,而它们齐声答复:拒绝!拒绝!……若有枪,这大三男生,恨不得一枪枪将它们都干掉,却连块可以一掷的小石子也没有。
呱!呱呱!……呱!……
“死去!死去!讨厌的东西!……”
徐琼诅咒的话语一出口,立刻有些失悔,觉得也许会被住在隔壁病房里的那个男人误会,以为他是在指桑骂槐。
那个男人是教他们中文系大三生的政治老师,而且是大学政治教研室的主任。
天地良心,他徐琼怎么会指桑骂槐地诅咒自己的老师呢?尽管他被“恭请”到这儿来,纯粹是因为沾了乔老师的“光”;尽管他深知乔老师一向视他为一名思想异类的学生,而他对乔老师也全无什么好感;尽管二人成为仅仅一墙之隔的“近邻”之前,曾有那么点儿脸红脖子粗地争论过。但老师毕竟是老师,学生毕竟是学生,这一种特殊人际关系的起码分寸他还是懂得的。怎么会指桑骂槐呢!天地良心天地良心,他诅咒的可是乌鸦而绝不是乔老师……
他正这么因言暗悔着,听到有人大声抗议了:“谁呀?一清早的,招惹乌鸦呱呱怪叫干什么?都疑似了还不安分点儿!实在闷得无聊,主动要求和后楼那位做伴儿去得了!闹着盼死啊!”
抗议的是住在他右边病房的人,一家小餐馆的厨子。被隔离在这儿的疑似者中,有三个是在那家小餐馆吃过饭的。仅仅十几元钱的一顿饭,就摊上了自家性命生死攸关的事儿,而且害得三个家庭连同全体三幢楼的居民都被就地隔离了,多倒霉啊!可那厨子却似乎从没替别人想过,显然也更无丝毫内疚。昨天夜里突然扯着嗓子大喊:“下雨啦,冒泡啦,王八戴草帽啦!‘非典’啦,疑似啦,吃饭不要钱啦!”
哪儿跟哪儿呢?听来满肚子的怨气。
而昨天夜里一点儿要下雨的迹象也没有。
至于吃饭要不要钱,那也两说着。徐琼想,估计饭钱总是得交的吧?也不能因为谁一旦与“非典”发生了疑似的不良关系,就有正当的理由吃白食了呀?你自己昨天夜里大喊大叫你一觉醒了就忘了么?乌鸦叫那是我招惹的么?
徐琼听了厨子的抗议虽然更加恼火,但却一声没吭,悄没声地将长臂从窗外缩了回去。也邪性了,他一停止挥舞白枕巾,一树乌鸦们竟真的不再叫了。
乔老师隔壁咳嗽起来,使徐琼听着心惊不已。听着听着,受了生理上的影响,自己也干咳起来。忽而想到还没测体温,一边咳一边将体温计夹在了腋下。厨子也在病房里干咳了起来。于是,如同一鸦鸣而百鸦和,几分钟后,各个病房都传出了干咳之声,都开着窗在通换早晨的新鲜空气,那响成一片的干咳之声,也就相互可闻了。三十米开外的一树乌鸦们分明也听到了,并且似乎被激怒了,又都呱呱怪叫起来。
电话响了,一个姑娘温柔的声音亲切地问:“八号,请问体温多少?”
徐琼答非所问,压低声音,告密者似的说:“大家都在咳嗽。听来都是干咳。是七号先咳的,咳到现在还没停止……”
电话里沉静片刻,姑娘又说:“知道了,一会儿医生就去。请问你体温多少?”
徐琼从腋下抽出体温计,看后说:“三十八度六……”
“噢,别慌,千万别慌,医生立刻就到!”
听来,那姑娘的声音倒有些慌了。
一会儿,张医生来了,又给徐琼测了一次体温,是三十六度八。
徐琼刚才心不在焉,说错了,致使张医生虚惊一场。
自尊心太强的人大抵都是有点儿小心眼儿的,这一规律普遍体现在男女老少一概人身上。如果其人还是一名大学学子,尤其还是一名中文系才子,那么情况往往就非同一般了。
中文系男生,在各大学的学生中,自尊心是格外娇贵的。有时候甚至表现得娇贵于中文系的女生。其原因尚待分析。原因之一也许是由于现在中文系无论在大学里还是在大学外,已被视为“弱势学科”了。
“弱势”所指乃是毕业后择业更加困难,就业了工资也较低。而且往前看,也看不到多少有朝一日或能高起来的光明,所以难免自卑。自尊心太强是克服不了自卑心理的现象。
至于才子,在大学里,一般分为两类:第一类,因被公认是才子了,那份儿自尊心也就每每地肯于当成可爱之点随时贡献,任由众人抻长按短,尽情地调侃、取笑、冷讥热讽均不在乎。才子嘛,还能在乎那些?在乎那些还是真才子么?岂非和庸常之辈一样不经磕碰了么?第二类便是徐琼这一类了。他们本身起初并不想充当什么才子,是一不小心被别人首先视为才子的。比如徐琼,才子之名对于他,得来全无半点儿心理准备——大学里请了一位颇负盛名的红学家讲《红楼梦》,学者开讲之前吟了两句诗——“心较比干多一窍,病若西施尤三分”,随即在讲台上发问,是谁人的诗句?答者多多,但都未答对。最后徐琼回答,是曹雪芹的诗句,典出《红楼梦》,在第多少多少回哪段用以形容林妹妹的。学者就另眼相看地说:“你回答得完全正确。那么你肯定是一名不仅仅通过影视了解《红楼梦》,也花过些时间和精力细读原著的学生啰?刚才是我向同学们提问,现在我将第一个向我提问的机会给予你。我想,你一定会提出又有意思又有意义的问题的吧?……”
在学者和全校各院系近一千名学子静静的期待中,徐琼接过话筒,音量不高但却从容不迫地说:“我的问题那就是——在第三回有这样一个情节: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大观园的‘领导核心’人物们聚在一起‘开会’,商议要给袭人加月钱,最后一致决定,可以且将袭人视为宝玉‘屋里的人’。意思非常明白,那就是允许宝玉未婚之前先有性行为,允许宝玉未有妻之前先有一个实际上是妾的贴身丫环。这就使宝玉和袭人‘初试云雨’那一种偷尝禁果性质的性的行为,在大观园里合法化了。而‘领导核心’人物们做这一决定时,并未背着包括史湘云和林黛玉在内的几位姑娘,她们都是亲耳听到了的。可为什么因宝玉时时处处小心眼儿想不开事儿,动辄醋意发作的林黛玉,对袭人竟一点儿都不醋,第二天史湘云邀其前往向袭人恭贺时,反而欣然同去呢?”学者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回答:“诸位都知道的,《红楼梦》被誉为‘情种全书’;贾宝玉乃中国文学长廊之中第一等情种式人物,林黛玉自然也是的。爱在他们那儿,是以一个‘情’字为魂魄的,是一种特别‘形而上’的爱,是与西方人以性为基础的爱有所不同的。而宝玉与袭人之间的关系,无论深浅,在黛玉想来,也都只不过是主婢关系的变化发展。大前提限定了,所以黛玉不醋。正所谓‘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期者大,则必有所忍’啊……”
不料徐琼听罢解答,紧接着又发一问:“那么也就是说,其实在林黛玉的思想意识里,和薛宝钗一样的,也是有着根深蒂固的封建等级观念的啰?”
学者答:“是啊是啊,总是难免的啊。不但是封建社会的女性人物,而且又成长在封建家族的具体环境之中,非要说林黛玉头脑里就一丁点儿封建等级观念都没有,那对她这个少女的要求也实在是过高了点儿。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
学者话音方落,中文系的大三生锲而不舍,连发其问:“封建等级观念,在我们今人看来,即是将人分为高低尊卑三六九等的一种反‘人文’的观念。为什么长期以来,薛宝钗头脑里有之,就被后来的某些甚至是多数红学家们评说为俗;而林黛玉头脑里有之,就……比如像您刚才说的那样,就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了呢?要说程度不同,林黛玉头脑里有的是一丁点儿,薛宝钗也并不满脑子都是的啊!何况,就算薛头脑里的封建意识比林头脑里的封建意识确实多了那么几分,但薛是一个亲和力较强的人儿,对下人们也往往表现出一种特别有人情味儿的体恤之心的呀!而林黛玉对下人们则较少有那一种特别有人情味儿的体恤表现。为什么在红学家们那儿,林黛玉就是真性情,薛宝钗就是城府太深呢?薛宝钗不就是经常劝说贾宝玉努力学习,考取功名,别成天沉湎在女孩子堆里么?公正而论,是否也等于在鼓励宝弟弟要有上进之心呢?当时的中国,若有很发达的科学事业种种,薛宝钗却偏要天天督促贾宝玉求取功名,以便将来服官政,那么另当别论。可当时的中国,也没有诸多种科学的事业在发达着呀。一概有上进心的中国人,不都是要通过科举考试这一关的吗?这是时代的弊端,不能归错于薛宝钗啊!正如今天,普遍的有上进心的青年,不论家境贫寒或者富有,必要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大学。”
大三生说到此处舔了舔嘴唇,看去是不惯作长篇大论,有点儿口干舌燥了。
学者终于获得了再次开口的机会,虽然居高临下,但是语调非常亲切和蔼地问:“这位同学,你说完了吗?”
徐琼大声回答:“我还有话。如果您和同学们都不讨厌我继续说下去的话……”
以往请什么人士到学校里来作报告,倘有学生提问时竟拿着话筒自顾喋喋不休说起来没完没了,那是一定会引起嘘声、哄声和跺足之声的。当时情况却恰恰相反,徐琼说时,黑压压坐满了七八百学生的礼堂,肃静无声,人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徐琼的话。而徐琼刚刚回答学者的话还没说完,竟响起了一阵支持的热烈的掌声,包括不少坐在同学们中的老师也一个个大鼓其掌。这大学只不过是一所省级大学,尽管在全省是学府中的重点,但在全国是不上数的。而学者却是从北京来的,不说鼎鼎大名,也是公认的红学界的一位有分量的人物。徐琼作为一名本校大三生的提问,虽然仿佛穷追不舍刨根问底,但态度是真诚的,表情是庄重的,语气用词也没什么不妥;而且呢,听来也句句问在理上,所以老师们跟着鼓掌,心里边都暗自认为,有这么一名专执一念提问不休也比较善于提问的学生出现了,挺好。别让北京来的学者太小瞧了我们这所偏远省份的大学,以为我们的学生中连个能将问题提到点子上的都没有。果真那样,他们也就是那些老师们,坐在台下会觉得脸上无光的。他们认为徐琼这一名学生替学校也替他们老师争了口气,所以与学生们一起大鼓其掌。至于那七八百学生们,他们早就觉得心里压抑得要命了,早就憋着股别扭劲儿似的,打算和什么专家学者权威的叫叫板了。可是《红楼梦》这一部书,绝大多数男生竟没怎么看过。看过了的,也不过就是跃章跳页地翻了一遍而已,都心虚,不太敢贸然起身提问,唯恐“露怯”。女生中看过《红楼梦》的倒大有人在,但不过就是当成一部古典的爱情小说看,没像徐琼想到了那么多问题。即或心存疑问,也已由徐琼捎带着问了出来,便都打定主意洗耳恭听不再重复提出了……
总而言之,那一天情形不同往常。掌声主要是为本校一名男生所鼓的,这一点非常明显。
从北京请来的学者,那毕竟是从北京请来的,那毕竟是一位学者。人家在掌声之中,微笑着站了起来,微笑着走下了会议台。徐琼由于来晚了,没占到座位。一直站立在墙边听,也是在那儿接过话筒提问的。
七十余岁的老学者在众目睽睽之下快步走到大三男生跟前,伸出一只手说:“同学,请你先把话筒给我。”
那会儿全场气氛更加肃静,许多人以为将要发生什么戏剧性的情节了,都有点儿屏息敛气地注视着学者和学子。
作为学子的徐琼愣了愣,一时有那么点儿不知所措地将话筒递给了老学者,红了脸讷讷地说:“如果我的提问冒犯了您,请您千万别见怪,还望多多原谅,多多指教……”
老学者却说:“跟我来。”
徐琼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之下,被老学者执着一只手身不由己地引领到了台上。
“同学,你请坐下。”
他依旧懵懵懂懂地坐在了老学者身旁的一只空椅上。老学者身旁也就那么一张空椅,一位介绍过老学者的副校长坐过。桌上还有一瓶没拧开盖的矿泉水,是本省的名牌产品,照例为那位副校长准备的。老学者亲自拧开矿泉水的瓶盖,递向徐琼说:“喝口水。”
出身于名医世家的中文学子,从小是很见识过一些人物的。他的祖父是中华中医学学会的名誉副会长,从小学三年级起到高中二年级,徐琼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逢年过节,或祖父的生日,爷爷奶奶家往往贵客盈门。从政府官员到社会名流,谁都免不了生病的呀。现而今,西医治不大好的病,不见其少,反见其多了。于是顽疾缠身的些个人,又不得不转而乞灵于中医了。祖父的中医弟子可谓桃李满天下,且都成了专家。所以各界人物,都愿和他们的恩师保持友好关系。暂时没什么病,以后还能老是没病吗?自幼见识过形形色色人物的徐琼,一点儿也不觉得一位所谓“红学家”头上便有耀眼光环。但坐在高高的会议台上,第一次被千余双眼睛望着,心里面毕竟有些慌。转而暗自一想,既然已经懵懵懂懂地坐到台上来了,既然口渴,给水干吗不喝?不喝白不喝呀!且润润口舌,再看对方要如何拿捏自己。于是接过矿泉水,咕嘟嘟一口气喝下了半瓶。
老学者这才望着台下慢条斯理地说:“近些年,学术空气虽然相对自由多了,但是对学术问题感兴味的人却相对少了。原因很简单,搞文学和文化的学术研究,那是不能注册为专利、转变成批量生产的商品的嘛。尤其所谓红学,岂止是后继乏人,简直就是后继无人了嘛。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年轻人怎样谈论《红楼梦》这一部古典名著了。今天我竟有幸在贵校听到了,我很高兴。一个高高在上地谈,一个站在台下谈,这不公平。现在我二人都坐在台上了,这样相互讨论才公平。同学,你刚才不是说你还有话吗?那么现在,将你对于《红楼梦》这一部书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
听了老学者的一番话,徐琼后悔莫及。悔不该方才头脑那么不清醒,稀里糊涂地就跟随对方上了台。
“这……我……”
他犹豫了。
“说嘛!一个人能有机会在大庭广众之前谈出自己对一部名著的看法,是一种幸运嘛!”
“可……可我对《红楼梦》这部书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谈论的看法,我只不过对红学一向以来褒林贬薛的主流评论持异议罢了……”
“那么,你读过多少关于红学研究的书呢?”
于是徐琼就扳着指头说出了几本书。
“都是曾经很权威很有代表性的书嘛!可见你对《红楼梦》这部书是进行了思考性阅读的。有异议好哇!年轻人对什么事都没有了异议,那还算是年轻人吗?把你的异议全说出来,说嘛!给你话筒……”
七十余岁的老人,居然还拍了拍他的肩。
受到如此热忱的鼓励,大三男生不再顾虑什么,接过话筒,直说起来。
他说,他也从网上看了一些国外关于《红楼梦》的评介,外国人就只当《红楼梦》是一部中国古代经典的、悲剧性的爱情小说来看,并不像中国的红学家们,分析出那么多的政治思想来。他说,外国人也很同情林黛玉,但很少有人因而非议薛宝钗。因为宝钗本人并无大过,她也是真心爱贾宝玉的嘛。何况,黛玉一亡,宝玉出家,她年纪轻轻成了寡妇,实在也是《红楼梦》中一个可怜人儿。他说,也许将一部《红楼梦》视为曹雪芹对于家族往昔高贵奢华生活的一种怀旧,反而更加符合作者与其作品的真实情况。黛玉也罢,宝钗也罢,都是曹雪芹本人怀旧思绪中的可爱人物,区别不过是对一个眷爱之,对另一个冷爱之。所以用笔着墨,并无丝毫偏向,描写刻画也绝无褒贬之分。而是后来的中国文人们,偏要从宝钗身上指斥出什么“俗”来,理由便是她一味苦劝宝玉读所谓圣贤书,求取功名;而又偏要格外地美化黛玉的所谓“弱质清高”之难能可贵,理由恰是她对宝玉学业方面的慵懒无为大为赞赏,同斥圣贤书皆是“劳什子”的书……
徐琼侃侃而谈地说到此处,老学者插言问道:“你果从书中读到这样的情节了吗?”
徐琼怔了怔,想一会儿道:“书中倒是没这么具体写过,但宝玉那么说时,黛玉是表示大有同感的,我记得书中确有这样的情节……”
老学者说:“既然书中没有明确具体地那么写着,就不可用‘同斥’一词。学术讲求引指有据啊同学。对不起打断了你,你接着说,接着说……”
于是徐琼继续说:“那么试问,倘身无半技之长的贾宝玉,连求取功名这一条路也不走,不是迟早要成大观园的一条彻底的寄生虫了么?倘与黛玉成了夫妻,大观园里不是多了一对儿吃白食的了么?大观园的败落,自然与皇上的下旨抄家有关。但即使避过了那一劫,自生出来的吃白食者多多,又处处求奢华,讲排场,纵有金山银山,不是也终会有一天坐吃山空的么?倒是贾宝玉如果能听进宝钗的规劝,收敛些儿女心思,将来求得一官半职,哪怕做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吧,倘做得清正廉洁,造福于一方,也算是个对老百姓有用的人啊!何况,圣贤书也不可一概嗤之以鼻的,比如即使我们今天的中文系学生,不都是要听老师在课堂上分析讲解古代圣贤书的吗?为什么在今天,那些就叫国学;学得精深了,就叫弘扬国学;而在薛宝钗那儿,就成了一条罪状似的了呢?……”
学者一直表情专注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听到哪里,侧身望着他,又点了一下头。
“由此点我觉得,中国从前的文人们,对于‘功名’二字,进一步说是对于仕途这一件事的态度一向是相当暧昧的。一方面一心向往之,另一方面又有点儿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是酸的,当然也就讥讽那些正吃着葡萄或欲伸手打算摘一串葡萄的人趋近俗流,不亲清风了。于是体现在评黛论钗时,就将一个也是爱情悲剧当事人的薛宝钗当成了否定的批判的靶子,以间接地证明自己人生意识形态的不染世尘。其实呢,你爱我,我爱他,人间之爱,一旦构成三角四角多角的关系,总是有人欢喜有人伤心的,甚至都成输家,比如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爱情关系。皆大欢喜的事是极少有的。除非一个为妻,一个甘愿为妾。总而言之,曹雪芹的《红楼梦》不同于席勒的《阴谋与爱情》,所以某些红学家们赞黛否钗的评说,对于《红楼梦》的绝大多数读者,是难以引起共鸣的……总而言之……我把我的看法想法和盘托出了……”
徐琼放下话筒又喝水,咕咚咕咚,将剩下的半瓶矿泉水一饮而尽。而他放下空了的矿泉水瓶时,气氛一直肃静着。
那一种异乎寻常的肃静,使他有点儿惴惴不安起来。
“那么,我该离开了……”
他小声对老学者说着,站了起来。
“别走,就坐在这儿嘛。陪陪我,免得我一个人坐在台上怪孤单的……”
老学者及时抓住了学子的一只手。
徐琼无奈,只得又坐下。
老学者看一眼手表,摆正话筒,望着台下自言自语似的说:“贵校有这等样的学生,居然将一部《红楼梦》看得如此认真,而且是用自己的眼看;看后用自己的心去想,全不受所谓专家学者的影响;并且思想过后,形成自己的观点。好啊,好啊,多好的大学学子啊!据我所知,中文在大学里现在很不吃香了,被列入什么弱势院系了……”
台下一阵笑声。
老学者问:“在你们大学是不是也这样啊?”
许多同学异口同声地喊:“是!”——都是中文系的。
“你们的大学,你们的中文系,有这样的学生,怎么还能说它是弱的呢?后生可畏呀!虽然,评黛论钗,并非红学研究的全部。但他刚才质疑的那一种评论现象,确实一向是存在的。无论读什么书,读到这一位同学的份儿上,收获就明摆着了。中文教的是什么呢?培养的又是什么呢?归根结底,是思想的习惯,是独立思想的方法。你们已有这样的一位同学了,还大老远地从北京请我来干什么呢?我看他完全可以自己再开一次关于《红楼梦》的讲座嘛!我们此时不为其鼓掌,更待何时呢?……”
于是台下齐刷刷地响起了掌声。
……
那一次讲座,听了的同学,觉得挺过瘾。因为老学者受到徐琼的看法的激发,接下来讲得也充满了智慧,很是精彩。听了的老师们,尤其中文系的老师们,也都挺高兴,为中文系竟有一名学生受到从北京请来的老学者的夸奖而高兴,而欣慰。尽管此前的徐琼,并不是一名多么引起他们关注的学生。校领导们闻知情况后,也大为开心。校长亲自出面为老学者饯行,还将徐琼也召了去陪坐于老学者身旁……
那日后,一向默默无闻的徐琼这名中文系的大三男生,忽然在学校里名声鹊起了。以至于在食堂里,其他系的学生每扯住一个自己认识的中文系的同学便悄声问:“谁是徐琼?指给我看……”声名鹊起的徐琼,常常被人指指点点了。他一开始别提多么不习惯自己变成了那样。后来呢,渐渐地也就习惯了,而且那一种习惯了的自我感觉挺好的。而正当他渐渐习惯了以后,竟然又没谁再对他指指点点的了。在大学里,大学生们不论对什么人什么事,所发生的兴趣是难有长性可言的。前后也就半个月的时间,他那一次小小的轰动便过去了。于是他又恢复到了以前默默无闻的、和别的中文系学生没什么两样的状态。这反而使他有那么点儿不太习惯了。
不久对他又有了新的议论。有同学散布一种说法是他其实很少看书,更很少买书。大概也只认真读过一番《红楼梦》,还是在听说有学者来讲座前一个月才开始读的。徐琼对此议论很生气,可又没办法堵住别人的嘴不许别人背后说。因为那基本上是一个事实。没谁当他的面那么说已算给他留面子子。
但自从有了对他大不以为然的议论之后,他真的想要认真地多读些书了。他像多数中文系学子一样,其实对钻研学问是没长性的。书海浩浩,不知该先读哪些。不知怎么,又对政治学发生了点儿兴趣。
在某堂政治课上,乔老师提出一个问题——看哪一名同学能用最短又最明确的话语,表达清楚自己对“政治”的理解。回答自然是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有的同学干脆现查词典,按照词典上的解释一字不差地说。
乔老师望着他问:“徐琼,你也回答回答。”
他脱口而出两个字:“治政。”
“什么?”乔老师怀疑自己没听清楚。
“治政。”他大声地又回答了一遍。
乔老师怔了片刻,追问:“治政?……这就是你对政治的理解么?……”
他自信地点头道:“是的。”
乔老师想了几秒钟,再问:“那么请你谈谈,为什么是治政?”
他说:“政是名词,治是动词。中国语言中,名词在前,动词在后的词组是不多见的。‘政治’二字从字面上理解,是关于政务的方法;反过来组合,体现的才是实质。因为‘治政’,间接地引申出了为谁而‘治’的问题。当然是为人民大众。所以结论是,从为谁‘治政’的理念去思考什么是政治,可以将‘政治’摆放在许多事情的重要性之上,但绝不可以认为‘政治’高于一切。如果那么认为,就是将方法和手段当成了目的。在‘政治’之上是人民大众的利益。这是政治家‘治政’的大前提、大原则。除此之外,根本不应有别种原则,更不应有与之相反的什么所谓‘政治’原则……”
以上这些话,是徐琼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大声念出来的。念完,他合上了笔记本,静观乔老师的反应。
年近六十的政治老师,脸上几乎什么特别的表情也没有,倒背着手,在讲台上从这边到那边地走啊走的,显然是在寻思着如何评价他的回答。
终于,乔老师开口问道:“你从哪一本书里抄下来的?”
徐琼微微皱起眉,故意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反问:“老师,你听着觉得我是从哪本书里抄下来的?”
“翻过几页罗素的《权力论》对不对?”
乔老师将“几页”二字说出了特别强调的意味,而将“对不对”三字问得很有把握,仿佛就是那么回事似的。乔老师极在乎学生们是否认真对待他教的政治课,也极在乎学生们是否以“规范”的“政治语言”回答问题和填写考卷。而他所要求的“规范”的“政治语言”,那就是与政治教材和政治文件相对照一字不差的语言。他这么要求学生,也这么要求自己。他认为作为政治教研室的主任,理应以身作则。考试之时,他正襟危坐于讲台之上,一只手按另一只手,两手连接成一条直线平放于讲桌,目光炯炯地在学生中鹰视过来又鹰视过去。他有一种逻辑,那就是语言证明思想。正确的语言证明正确的思想。他认为比正确还正确那就是“规范”。他认为“规范”,那就是一丁点儿不正确的杂质都没有,那就是“中规中矩的模范”,体现于文字和语言,那就是一字不差。所以他对于那些在回答问题和考试时,虽然意思全对,但偏偏就有几个字或一个词不合“规范”的学生,判卷判得往往笔下无情。那时他内心里不是替他们遗憾,而是恰恰相反,颇生他们的气。因为依他想来,既然能将意思答对,那么也就应该能做到一字不差。应该能做到而居然没做到,在他那儿,就被认为归根结底还是态度问题了,所以他生气。他进一步认为,人的视、听、说、想、写,是受同一组神经来支配的,以最“规范”的语言和文字训练学生回答问题和填写考卷,久而久之,就能培养起学生以最“规范”的反应进行思想的良好素质,那么学生也就不会在今后的人生中犯什么政治性的错误了。
“教政治,说到底教的是什么呢?还不就是教的政治思想的正确方法么?连政治语言都不规范,规范的思想又从何而来呢?人为什么会犯‘政治错误’呢?还不就是在政治方面思想自由化,却又长期没有人要求规范起来的结果吗?我的导师教过的几届学生中,有的都当了省、市委宣传部长,省、市委副书记了,当大学团委书记的那就更多了。也就我,不争气,快退休了还只不过是个教研室主任。彼人也,我人也,我的学生中也要有当上党政官员的,那才不枉我是在大学里教政治的!我现在不严格要求他们行么?”
他好几次对别人说过以上这番话。毕竟是位老教育工作者了。在这所大学已有二十来年的教龄了,平素为人处世又挺正派,所以人们对他还是颇尊敬的,劝他别将政治课上得那么死板的人不少。而他以上这番话呢,就是在别人劝他时说的。有几分辩解,有几分强调苦衷,也有几分无奈的自嘲。之后呢,以前怎么教,依旧地怎么教。别人见他那样,也就都不劝了,都觉得再劝就不合适了,不明智了。何苦呢?各按各的想法教各自的课,一团和气地相处多好呢!再劝,倘惹他不高兴,不是反而不好么?在别人,不劝也就是不劝罢了;在他,却敏感地觉得,人们和他的关系有些两样了,似乎都不再愿意和他聊什么了。聊也绝不聊政治话题了,连和政治沾点儿边的话题也不聊了。他的敏感并非无端地疑心,事实正是如此。人们认为他也变得未免太“左”了,“左”得已经让人难以理解了。不就是老了老了,才当上一个政治教研室主任么?这要当上校长或校党委书记,学校里还能有点儿自由言论和自由思想的空气么?虽然他已经敏感到了人们对他的态度的变化,但却我行我素。他认为政治课只能像他那么一种教法。别的学科爱多自由就多自由去,政治课却断不可以有什么思想的自由。否则,政治课还算是政治课么?党让他来当这所大学的政治教研室的主任,证明党多么看得起他,多么信任他啊!他始终牢记着校组织部长在他就职前对他的叮嘱:“你可是替我们学校几千名学生把守思想大门的人啊!”当时他就暗下决心,要做一名好的“守门员”直至退休。何谓“好”呢?依他想来,那就是一个政治“坏球”都不许进到任何一名学生的头脑里去。
何谓政治“坏球”呢?凡与政治教学大纲不一致的政治思想,都是政治“坏球”,包括一切不规范的政治语言和文字,起码也是“疑似坏球”。因为不规范的政治语言和文字,倘成为政治教学中放任自流的现象,那么迟早会进而形成种种不规范的政治思想。对于大学,那岂不是后果严重了么?
乔老师以前并没太注意到徐琼这一名学生。因为他上课时,徐琼一向坐在最后一排。徐琼的政治考试也从没不及格过。乔老师开始注意徐琼,是那场关于《红楼梦》的讲座举行过以后的事。那天晚上乔老师也去听了。和别的尤其中文系的老师一样,他也因徐琼这名学生对《红楼梦》的独立思考而替本校感到欣慰。连北京来的专门研究《红楼梦》的老学者,都对本校一名大三生刮目相看起来,连校领导都感到欣慰。身为本校教师一员,乔老师他又怎么会不感到欣慰呢?但他的欣慰与别的老师,尤其与中文系的老师们相比,又是有区别的,有保留的。当时徐琼谈到贾母与凤姐们商议给袭人加月份钱时,说的是大观园的“领导核心人物们”,说的是“开会商议”。这话是乔老师听了很觉逆耳的。
谈《红楼梦》就谈《红楼梦》嘛,讲贾母们怎么商议事就讲贾母们怎么商议事嘛,干吗非说她们是什么大观园的“领导核心人物们”在“开会”呢?他也明白那纯粹是调侃之词。但他特别难以接受时下盛行的调侃风气,尤其抵制此风在大学校园里的方兴未艾。又尤其反感会使人对政治之事产生联想的调侃,往往认为是故作俏皮哗众取宠的话语现象。
才是一名大三生,就沾染如此不良话语习气,将来走向社会,庄重严肃的场合之下,还会作庄重严肃的表态发言么?若不能,那一辈子还有什么大出息呢?那意味着上不了政治的台面啊!何况是学中文的,倘由话语习气进而变为写作文风,那不等于多了一个对现实惯于明讥暗喻冷嘲热讽的撰稿人了么?……
乔老师如此这般地一认真思想,就觉得作为一种校园现象,所反应的问题性质是很应当引起注意的了。于是他交代政治教研室一位二十六七岁的最年轻的女教师去找徐琼谈次话,进行一番提醒,以使徐琼这样一名挺有才气的学生,对自己身上哪方面是优点哪方面并不是优点甚而分明是缺点,有种清醒的自我认识。政治教研室的某些教师,也兼任着各系学生们的生活和政治思想辅导员。女教师便是中文系的辅导员。她听了他以挺忧患的表情说的话,微微一笑回答:“明白了。放心,照办。”然而几天后乔老师问起时,她却说事多一忙,忘了,谈话还没进行,并说:“我看免了吧,没您想得那么严重。”乔老师听了心里就很不悦,但也没怎么表现出来。他看出她并不愿意照他的交代那么去做,于是又去找学生会的干部。学生会的干部们听了他的话,一时你看我,我看你,对他的话都没种明确的态度。沉默半晌后,学生会主席不得不开口道:“乔老师,我们学生会的干部,本身也只不过是学生,我们……我们不太好照您的话去做啊。何况,据我们所知,大家对那次讲座反应很好,似乎没谁太在意徐琼的调侃之词,也不认为那是哗众取宠……”乔老师更加不悦,板着脸说:“依我看,那是因为表现在他身上的,也恰恰是表现在你们身上的坏毛病!”于是他又去找团委书记。
团委书记认真听了他的话之后,起身取来一个大册子,翻阅了半天才对他说:“乔老师,您的考虑当然是不无道理的。可是呢,徐琼不是团员呀,他入大学以后,连份入团申请书也没写过。如果他是团员,或起码入大学后写过入团申请书,那么咱们团委当然应该照您的意思去做。可既然……这么着吧,也让我们团委考虑考虑……”
乔老师看出团委书记分明也是敷衍的意思,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走。人有的时候是很奇怪的,一般不太可能将确实严重的大事往小处想,能那样劝解自己的人是极少极少的,那需要具有很了不起的一种心理素质;许多人往往都容易将小事想得过于严重了,过于大了。思想乃是有惯性的活动。思想的方向在思想的最初阶段通常是不确定的。而它一旦进入了惯性状态,它的方向那时就不太容易改变了,而且每受一次阻力都会造成一次“弹跳”。乔老师自己头脑里那种善意的思想,也是很一厢情愿地受惯性的支配,“弹跳”了几次,就“弹跳”到了一位负责学生思想政治工作的党委副书记那儿。副书记比乔老师小几岁,女同志。她正在开党委会,如果是别人,就不见了。因为是乔老师,她才离开了会议室。二人站在会议室门外,乔老师说,党委副书记听。乔老师本不想说了,可党委副书记反而催促:“说吧,说吧,你看我出都出来了,但最多给你三分钟的时间。”乔老师觉得三分钟的时间太短,怕不能将自己的考虑表达得那么充分;又觉得人家党委副书记真是对自己够特殊看待的,正如人家说的,人家出都出来了,不说不是让人家白出来了么?于是就尽量地简单说。可越想那样,越说得罗唆。党委副书记看了一眼手表,抱歉地打断他道:“乔老师,我已经听明白了。我的态度,第一,先压下,以后看情况再决定怎么做。第二,那天的讲座我也去听了,徐琼那名同学当时的话语,我从始听到终,不认为显示出了什么政治思想问题的端倪。而且,我有根据地说,他其实是一名挺不错的学生……”
乔老师打断党委副书记的话说:“那么是我小题大做了不成?一根铁钉如果有问题,可以毁掉一只马蹄;一只马蹄如果……”
党委副书记接着他的话说:“如果有问题可以毁掉一匹马,一匹马可以毁掉一次战役的胜利,而一次战役可以导致一个国家的存亡。恰巧,我也知道这句名言,无非就是防微杜渐的意思。理论逻辑上是那样,但某些名言难免有夸张的成分。我还是刚才的态度。你若不同意,我们以后还可以找时间讨论。对不起,我得立刻进去开会了,不久我们将可能面对更大更严重的问题……对不起,对不起……”
党委副书记连声说着“对不起”的同时,转眼已经转身进入会议室了。
而乔老师,呆立门外只有发愣。
乔老师知道,校党委全体委员正在开会讨论研究一名学生直接写给校党委的书面建议。那建议的内容是关于“非典”的。写那书面建议的学生,正是徐琼。他建议学校要早向全校师生宣传“非典”疫病传染性的危害,以及一般预防和早期症状的知识。有些信息,是从网上摘录的。而有些信息,是向祖父请教来的。他的书面建议的落款日期是四月十五日。其时他的祖父已被聘为香港防治“非典”疫病的网上顾问,所言皆属宝贵经验……
那些日子,关于“非典”,在全中国的媒体上还没有一条客观真实的报道。许多中国人所关心的仍是伊拉克战况,尽管已经是尾声。徐琼如果不是由于有那样一位祖父,如果不是那样一位已经高龄了的祖父亲笔给他这个唯一的孙子写信,谆谆再谆谆地告诫他应如何如何,怎样怎样预防感染,他是根本不会到网上去搜寻有关“非典”的信息的。国内国外的这一搜寻。徐琼心里可就暗暗吃惊了,于是也就产生了一份对本校的责任感。而四月十五日这一天,连北京关于“非典”的真实情况,也还只字没有见诸媒体呢。
校党委讨论研究之后,作出如下决定:一、将徐琼的建议信打印数份,郑重呈报各有关上级单位;二、对全校进行一次大消毒,并对学生加强个人卫生和卫生道德教育,暂不提“预防‘非典’”,只言是例行的春季爱国卫生运动。因为一切上级单位还没下达任何指示,校方不可以轻举妄动;三、取消大课。以重新调整安排教室的说法,化整班上课为小班上课,每小班最多不超过十五名学生……
不但乔老师不知道当时校党委正在开什么会,不明白党委副书记所言“可能面对更大更严重的问题”,究竟指的是什么问题,徐琼更是不知道,他的建议信引起了多么高的重视。他根本就没因而接触过任何一位校领导。他是将信从门上方的小通风窗扔进校长办公室的。之后,他竟忘了什么“非典”不“非典”的事,祖父对他的告诫也彻底抛到了脑后,毕竟任何严重的情况和现象还没在身边发生。春季的每一个日子依然那么明媚,为迎接校庆而处处美化过的校园,草绿树翠花鲜,比以往更加美好。
徐琼那一天上课时心里怀着十二分的生气。乔老师为他找过辅导员找过学生会找过团委之事,他已有所耳闻。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啊!乔老师找了三方面,事情还能不传开么?再者,学生会也有和徐琼很要好的同学啊!徐琼心里十二分的生气,他反而不坐在最后一排了。
他坐在第一排了。除了迟到的同学,第一排一向是没人坐的。倒不是因为什么“非典”是通过口腔飞沫传染的缘故,而是因为第一排就在老师的眼皮底下,看别的书或抄写点儿别的内容,会被老师一眼发现。当时,大多数同学还根本不知道“非典”究竟指的是什么。而那一天,没有迟到的同学。徐琼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第一排,并且公然在乔老师眼皮底下看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厚厚的《罗素文选》。乔老师因为他那么公然,用黑板擦敲了几次黑板,每敲一次,徐琼便抬一次头;徐琼每抬一次头,乔老师便瞪他一跟。乔老师瞪他,他也瞪乔老师。乔老师一继续讲,他又低下头看《罗素文选》。乔老师本是不打算提问徐琼的。他对徐琼这一名在他看来未免有些恃才自傲的学生,内心里竟多少有那么点儿“怵”,唯恐一旦不明智地提问了他,而他信口开河,甚而信口雌黄,回答出种种“出格”的话,或故意反问某些使自己不回答尴尬,回答又不情愿,即使情愿回答起来也很为难的问题。在政治课堂上,对于大三的学生们而言,只要他们成心,几乎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打足以难倒老师的问题。他实在反感在自己的课堂上发生那种事。政治老师们无不抱怨,政治教材内容与时代的不适应性,已经是非常显而易见的了。而乔老师还是忍不住提问了徐琼,乃因徐琼的公然使他忍无可忍……
徐琼听了乔老师的话,居然将手中的《罗素文选》高高举了起来,以抢白的口吻反问:“那么请问老师,如果我已经快读完了罗素这一本四十余万字的文选,究竟算是一点儿呢?还是不止一点儿呢?”
教室里刹那间一片议论之声,几名学生甚至站了起来,踮足引颈地看徐琼手中的书。
乔老师愣了几秒,紧接着作出的反应不是思维方面的,而是举动方面的——他拿起黑板板擦敲了几下黑板,同时大声说:“安静!现在不是自由讨论。不过一本书,有什么好奇的?难道罗素的一本书,就和别的书有什么不同吗?”
议论之声立刻平息了,站起来的同学也赶紧坐下了。
徐琼手中的书,却仍高举着。他瞪着乔老师,脸上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那意思仿佛是——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老这么举着手中的书。
乔老师缓缓地将脸转向唯一的这一名坐在第一排的学生,也以严肃的目光瞪着他,不解似的问:“你为什么仍举着你的手?对我的政治课表示抗议么?”乔老师的口吻,听来慢条斯理的,然而那一种质问性的语调,却分明透着几分警告的甚而是压迫的意味。
徐琼冷笑道:“我昨晚落枕了,这么举一会儿手臂,脖子舒服些。”
乔老师:“那我允许你就这么举着,什么时候举累了,自己想放下再放下吧。”
徐琼万没料到乔老师会这么说,一时反倒陷入了没趣的尴尬。总不能在半堂课中老那么举着一只手臂呀,何况手中还有一本厚厚的书。
那不等于是自己惩罚自己了么?
乔老师的目光却不再望着他了,也可以说对他不予理睬了。乔老师望着同学们继续讲课:“刚才,大家都尽量用简短的话语,表述了自己对‘政治’二字的理解。任何一种政治的宗旨,都只能经由一个合法的政府来体现,来行使其使命。我们国家的政府,是经由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的,具有不容置疑的合法性……”
啪!——徐琼手中的《罗素文选》掉在课桌上。是的,的确是“掉”的,而绝不是他故意的。既然老师不再理睬他了,他也不想做得太过分了。他虽然心中还耿耿于怀,但其实已打算将手臂放下了。偏偏就在那时,不知怎么手一松,《罗素文选》掉了……
乔老师的目光便又瞪向了他。
他也自感到手中书掉得不是时候,如果老师问:“徐琼,你弄出这么大的一声响动,是因为对我的话有疑义么?”——那自己岂不陷于更大的尴尬?
乔老师却并没问他什么,只不过瞪了他一眼而已。
徐琼不由得小声嘟哝:“我不是故意的。”——声音小极了,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大清楚,也就更不知乔老师是听到了还是根本没听到。
总之乔老师并没发作。
乔老师接着说:“受人民拥护的政府应该做到两点:一是信守政权的宗旨,亦即人民的权利和福利至高无上的原则;二是了解实现其宗旨的最佳途径,善于积累和总结实现其宗旨的经验和教训。我们中国有些地方政府,第一方面做得不够;而有些地方政府,则两方面做得都不够……”
乔老师说时,徐琼又在低头看那本《罗素文选》,并暗自打定主意,对乔老师的不满表现到此为止,决不再继续了,这堂课以后也不再继续了。尽管心里的气并没消除多少。忽然他听到有一名女生大声问:“那么请问老师,对两方面做得都不够的一级政府,人民究竟该怎么办呢?”
不待乔老师回答什么,徐琼脱口而出一句话:“岂止是做得不够,应该说是做得很不够!某些官员的心中一向只有所谓政治。而他们所谓的政治,又一向是唯上是从,唯命是从,说穿了就是为了保住自己是大小官员的一切个人利益,而将人民的利益置于不顾……”
他的话还没说完,下课铃响了。
在下课铃声中,乔老师瞪着他一言未发,脸却板得近于恼怒。
下课铃响过后,竟没有一名同学起身离开教室,全都依然坐着未动,仿佛谁也没听到铃声似的。那一刻,教室里是肃静极了,比徐琼刚刚说那番话时还肃静几分。
徐琼的话虽被铃声打断没说完,但已经说出口的话,想收也收不回来了。他心中有些懊悔自己的冲动,何必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呢?或者又要被视为企图出语惊人哗众取宠也未可知啊!自己被这样看待的时候难道还少么?尤其铃响后那一阵异乎寻常的肃静,使他倍感一种无形的心理压迫。又转而一想,自己也没说错什么话,只不过在政治课堂上脱口说了番许多人一向深有同感的话罢了。而在同学们自己办的刊物上,那些社会性的杂文杂感讽刺现实的小品文中,批判的话语比他自己刚刚说过的一番话强烈多了。这么一想,他也就顿时释然了,表情随之变得坦荡起来。
“下课!”
乔老师话音方落,徐琼即站起。
不料乔老师又说:“徐琼,你留下!”
徐琼没再坐下去,眼见同学们一个个从他身旁全都走出了教室。
乔老师说:“徐琼,你坐下。”
徐琼说:“我不坐。乔老师,你有什么话请快说吧。我饿了,希望早点儿去吃午饭。”
乔老师皱眉道:“徐琼,你这个学生是怎么回事啊?”
徐琼反问:“我怎么了?”
乔老师走下讲台,站到他跟前,几乎和他面对面地说:“我把你历次政治考试的卷子又重新看了一遍……”
徐琼抢话道:“我每一次都及格了。”
乔老师的眉头又皱了一下:“不错,你每次的成绩都60多分,最高65分。凡是填空题和选择题,你很少错。证明你记忆好,也证明你心里十分清楚什么是规范的、标准的答案。但凡是思考题,你就任意发挥了!要么是林肯怎么说的,要么是培根怎么说的,爱默生怎么说的。今天呢,又公然在我眼皮底下看起罗素来。你以为我就没有接触过他们的思想么?告诉你,我看他们的书,比你看过的多多了!……”
徐琼冷冷一笑:“这我完全相信,不过……”
乔老师用指关节一敲桌子:“不过什么?”
徐琼低声说:“不过似乎白看了……”
乔老师的指关节又一敲桌子:“怎讲?”
徐琼的声音更低了:“乔老师,我也实话告诉您,同学们都不喜欢上您的政治课,我本人尤其不喜欢。因为我们在您的政治课上,从来听不到您的个人观点、个人态度、个人感想!您只知逐字逐句逐段地背政治教材给我们听,而对具体的事情,却从来避而不谈!……”
“徐琼,你你你……没想到我在你心目中是这样的!”乔老师激动得有些口吃起来,脸也涨红了。
徐琼觉得有唾沫星子随着乔老师的话语溅到了自己的眉心上、脸颊上和双唇上。他也皱起了眉,本欲举手一拭,却又将刚举起的手放下了,觉得那就太令老师难堪了。老师毕竟是老师啊。该考虑到老师自尊的时候,那还是得考虑到啊!他也毕竟是大学生了,许多为人处世之道,他还是懂得的。
乔老师意识到了什么,退后一步。
徐琼趁机将憋在心里的一句话大声说了出来:“我也没想到我在您心中是那样的!”
乔老师愣了几秒钟,立刻就明白了。
他说:“我并没别的动机。我要求你们班的辅导员老师,还有学生会的同学和团委的干部找你谈谈话,那纯粹是为你好啊!有点儿才有什么了不起呢?我是大学学子的时候,也是同学们公认的才子呀!比你还恃才自傲呢!结果怎么样,自认对政治已理解得很深,看得很透了,到头来还不是在政治言论上跌了狠狠一跤,至今档案中还塞有一份不宜重用的材料。你太年轻,有些事你不懂,没吃过苦头……”
乔老师的话,近乎苦口婆心。
徐琼竟听得内心里冒起火来,反唇相讥地大声说:“我承认有些事我不懂,也从没打算懂得太多。可我已多少懂了点儿的事,您也未见得比我懂得多些,也许到现在您还一无所知!”
乔老师耐心可嘉地说:“比如,我洗耳恭听。”
“非典!”——徐琼声音更大了。
“什么?”——那时的乔老师,的确还对“非典”二字闻所未闻。
没人转告他,他就不知道。即使有人转告了,他也不信。他对一切社会情况的了解,主要通过电视新闻,并且认为凡是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频道没有报道的,便不会是重大的社会情况,因而也就没有多少了解一下的价值。
“就是SARS!”
“你说明白!”
“一种由最新型病毒致病的非典型性肺炎,目前还没分解出病毒疫苗,因而也就还没研究出任何一种可以有效救治的药品,传染性非常大,死亡率也很高。目前已经在广州和北京蔓延,如不及时采取防治措施将像一场可怕的瘟疫一样危及全国……”
本退后了一步的乔老师,又向前跨了一步,又几乎与徐琼脸对着脸了。
“哪儿来的情况?!”——乔老师声色俱厉了。
徐琼将头一扭……
“网上来的,是不是……把脸转过来,看着我,诚实地回答我!……”
徐琼猛地将脸转向了乔老师:“是!怎么样?”
乔老师顿了下脚:“徐琼啊徐琼,难道你不知道网上有许多谣言么?有些危言耸听的谣言纯粹是政治性质的,纯粹是别有用心唯恐中国天下不乱!你……你没再传播给别的同学吧?……”
徐琼更加恼火了:“我传播了,怎么样?但不是传播给其他同学!同学们全都知道了又能有什么好办法?我直接传播给校党委了,希望校党委及早采取应急措施!……”
乔老师不由得又跺了一下脚:“徐琼,你可能真的惹祸了!”——他立刻联想到了党委副书记昨天正开着的党委会,以及党委副书记当时说的那番令他敏感起来的话。说不定一个彻头彻尾的政治谣言已从法律上定性了吧?说不定本校已接到有关方面的通知,即将开展一场追查政治谣言的政治运动吧?
乔老师到这儿,竟不无自责地叹道:“唉,怨我,怨我啊,我干吗要指望别人啊!我要是早一些时候亲自告诫告诫你,你也不至于做下那么荒唐的事!徐琼,徐琼,你信谣言而当真,证明你是多么缺乏起码的政治意识啊……”
徐琼见乔老师那样子,甚觉好笑,于是庄严地说:“乔老师,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咱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吧,求求您放我去吃午饭行不行啊?”乔老师看了一眼手表,却说:“现在去吃饭,正是人多的时候。”说着,抓住了徐琼一只手腕,“跟我走!”
徐琼心中早已不胜其烦,皱着眉,挣着手问:“你要让我跟您到哪儿去呀?”
乔老师一点儿都不放松他的手,再次以近乎苦口婆心的语调说:“徐琼同学啊,听老师的话。曲副书记和我住一个门洞,我住五层,她家住三层,估计她现在已经离开办公室回到家里了。我陪你去见她,你主动认个错,就说你已经知道是谣言了,后悔极了,也羞愧极了,争取把你写的那东西要回来,再保证写一份检讨……”
徐琼再次用力,终于挣脱了手,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检讨?可笑!难道连世界卫生组织委员会也在造谣吗?!”
乔老师后退一步说:“徐琼,你怎么可以对老师这种态度?你溅了我一脸唾沫!”
徐琼说:“刚才您还两次溅了我一脸唾沫呢!对不起,我不奉陪了!”
他一说完,拔脚便走。
乔老师望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一时发愣。许久,才掏出手绢擦脸……
那天晚上,乔老师给党委写起信来,大意是提醒党委警惕“非典”谣言在校园里的传播,以及如何以加强学生政治思想工作来进行防止一、二、三、四……
忽听老伴喊他:“老乔快来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关于‘非典’疫情袭击北京的!”
他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别跟着造谣!”话已出口,才想到不对呀,老伴说的明明是中央电视台的新闻呀!于是立刻放下笔,起身去看。看罢,心中乱成了一团,连道:“怎么一下子会成了这样?怎么一下子会成了这样?怎么也该预先下点儿毛毛雨啊!怎么连丁点儿毛毛雨都不曾下过,就成了这么严重的一种情况?!他们早干什么来着?他们早都干什么来着啊!……”
以后连续三天,乔老师一回到家里就开电视,一开了电视就寻找关于“非典”疫情的新闻。那时,几乎全中国的人所关注的焦点,都从伊拉克战况的尾声转移到了“非典”疫情尤其是北京的疫情方面。而北京每天被感染的人数,也在短短的三天里,由几十例猛升到二百余例。
乔老师不止一次想到了自己和徐琼不欢而散的谈话。用他自己对徐琼说过的话那就是——“后悔极了,也羞愧极了!”他想,自己以后再上课时,将怎么迎视徐琼那种仿佛目中无人似的注视呢?当然,也更为国家和人民所突然面临的疫情深感忧患……
第四天,乔老师突然发高烧。
老伴惴惴不安欲言又止地对他说:“半个月前你弟弟从北京来,住在咱们家里,不是又发烧又咳嗽的吗?不是带着烧回北京的吗?会不会……”
正说着,电话响了。一接,巧得不能再巧,是弟媳从北京打来的长途,通告说乔老师的弟弟已是“非典”病人了,入院了。全家也被隔离了,哭哭泣泣地嘱咐千万让乔老师留意自己有没有过什么身体不适的症状……
老伴儿一放下电话,就呆了。
乔老师倒还镇定,当机立断地说:“别哭,哭有什么用啊!我一个人的安危事小,若因为我一个人,疫情在全校扩散开来可不得了,快向学校汇报!”
老伴儿刚要往外走,又被他叫住了。他谨慎地说:“我若真被我弟弟传染了,你也就是个自身不保之人了。得了,你也别出门了,以免间接传染了别人,打电话汇报吧!”
两个小时后,乔老师被收治走了。他成了那座城市的第三例疑似“非典”病人,成了那所大学的第一例。他老伴,自然也就同时被隔离在家里了……
第二天上午,乔老师在病房里用手机给学校打了一次电话,说他很担心中文系的学生徐琼是否被自己传染了,提醒校方予以密切关注。
于是一个小时以后,徐琼也被专门的医护车送到了同一所医院。
于是学校采取紧急措施,隔离了几十名学生,隔离了政治教研室全体老师。
乔老师被收治走了的消息一经在学校传开,最为不安的学生恰是徐琼。校领导和医护室的医生做他的动员工作时,都没戴口罩。他还说:“你们怎么能不戴口罩就来见我呢?”
校领导笑笑说:“怕增加你心理负担啊,你现在还没被确诊嘛。”
他又说:“你们不戴口罩,我反而增加一份心理负担了。万一我已是病毒感染者,你们不就不安全了么?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愿意到医院去。无论是早排除还是早确诊,对我和对别人都有好处,我明白这个道理。”
这大三男生虽心有惶恐,走的却也算泰然,起码给校领导和校医们的表面印象是那样。但一上了医护车,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儿了。自出生以来,他是第一次被医护车拉走啊!而且是作为一种可怕疫病的重点疑似病人被拉走的。何时才能再回到学校,甚至,究竟还能否回到学校……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成了重点疑似病人,还能为什么呢?于是就难免地怨恨乔老师。你这位当老师的,干吗非要神经兮兮地下课后留我谈话呢?现在你还说我传谣么?于是也有点儿懊恼自己,那一堂政治课干吗非坐第一排呢?从上课到离开教室,自己该吸入到肺里多少“非典”病毒啊!他已丝毫都不怀疑乔老师肯定是“非典”病人了……
临上医护车前,随车的医生给了他一只口罩要求他戴上。他连那医生是男是女都没看出来。对方从头到脚几乎被白色遮严了,还用白药布将大褂的衣领和脖子一道缠了几匝。一张脸只有眉眼部分是没法遮严的,却戴了一副镜片特大的防护镜。双手自然也戴着白手套。递给他口罩时,都没说句话,只用手势要求他戴上。也没同他坐在一起,关上后车门自己就坐到驾驶室去了……
徐琼想得很周到,带了手机,带了电脑,带了几本书,其中包括《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和那本没看完的《罗素文选》。在车上他想给父母发一条短信息,可打开了手机,又不知究竟该发送几句什么话。当然不能让父母知道自己是重点“非典”疑似病人!那还不把父母急坏了呀!也怕父母之中谁刚巧打过来,自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干脆将手机关了。
到了医院,见病房条件那么好,情绪才比在医护车上稳定了。
接待他的医生摘下了防护镜,他从眉眼看出对方是女性。
他说:“医生,你把自己保护得倒挺严实的。”
她一边替他开窗一边说:“大学生,我防的是病毒,不是你。如果连我也不幸被感染了,本市防治‘非典’的医疗前沿阵地将少了一名忠诚卫士。”
这大三男生心里不痛快,想找点什么岔儿对谁发泄发泄,于是又说:“医生,我没发过烧,也没任何不适症状。要是我恰恰在这儿感染上了‘非典’,谁该觉得罪过?”
医生转身望着他,平静地说:“我。”
他说:“那也晚了。”
她说:“只要你一切按这里的要求做,我保证不会发生你担心的那种事。而你如果不能的话,那我什么也保证不了。”
他讷讷地又问:“可以打手机吗?”
医生点点头,并指了指床头柜——电话放在床头柜上,旁边还有一个立卡,卡上用碳素笔写了几行字。他走过去弯腰细看,见写的是——亲爱的“疑似”患者,欢迎入住本病房,您的编号是八号。您可以使用本机打省内省外电话,出院时电话费与住院费一总结算。
他放下那卡,环视病房,见桌上居然还有一小篮水果;还有花瓶,里面插着一枝鲜花;当然,还有电视。他拿起遥控器试了一下,可以看。
他忽然产生一种怪怪的想法,觉得自己享有了一种特权似的。再推开卫生间的门看看,居然有淋浴设备……
“医生,什么时候都可以洗澡吗?”
那医生正欲往外走,听了他的话,驻足点头。
“什么时候都有热水?”
医生又点头。
“那,我带了电脑来,可以使用电脑吗?出院时我会付上网费的……”
医生的双眼,从口罩上方定定地看了他足有五秒钟,之后耸耸肩,摇摇头。
“为什么医生?为什么不可以使用电脑?为什么不可以为病人考虑得更周到些?为什么对疑似病人的住院观察不可以更人文化一些?要知道这一定有助于提高免疫力,有助于消除疑似病人的种种不安……”
“大学生,你的要求太高了。别忘了这儿是传染病病房,不是写字楼的招租办公室。”
医生望着他的双眼睁大了。他没料到她的双眼原来能睁那么大,睁大了以后竟会随之变得目光那么严肃,仿佛要开始教训他一通儿似的。
他收敛了内心千般百种的不痛快,明智地嘟哝:“算我没提得了吧?”
医生的双眼又眯了起来。它们一眯起来,并有一双细眉衬着,复又变得温柔了。
她说:“我姓张,弓长张。我们就算正式建立医患关系了,以后你就叫我张医生吧。大学生,你要明白,对于‘非典’,从今天起我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至于你刚才提的要求,我们会认真研究和考虑。”
说完,快步走了出去,有许多急事在等着她去处理的样子。
他想到走廊上去走走、看看,一推门,才知门被从外反锁了,于是初步感受到了被隔离的滋味。
他一时无聊地往床上躺了一下,不软不硬的,对那张床颇觉满意,比大学里的硬板床舒服多了。枕头也不软不硬的,枕着高低恰到好处。
他躺了一会儿,转身走到阳台上,于是第一次在如此特殊的地方看到了乔老师。乔老师和刚才一样,也戴着口罩,也正在打太极。尽管乔老师瘦削的脸被口罩遮住了三分之二,徐琼还是从那列宁般的秃顶认出了对方肯定是乔老师无疑。
乔老师朝他转身做动作时自然也望见了他,结果就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僵住了,好像被谁从暗处使了定身法。
徐琼也不由得呆住。
一阵微风从左向右,也就是从乔老师病房的阳台向徐琼病房的阳台刮过来。是的,那是一阵微风,刚刚能使人的皮肤感觉到的一阵微风。
然而徐琼顿时猛醒到了什么,做出了快速的应急反应——来了一个原地向后转,并且同时屏住了呼吸……
真见鬼!怎么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还住在我隔壁的病房!那一阵微风,不知又刮过来多少“非典”病毒!自己也是的!刚到,不老老实实待在病房里,到阳台上去干什么呢?
大三男生愣愣地一通儿胡思乱想。
待他几分钟后缓缓转身时,乔老师已经不在左边的阳台上了。
他后悔不迭地进入病房,坐在床沿上,忽而感到一阵呼吸气短,胸口憋闷。难道这么快?他以为真的又在阳台上吸入了不少从乔老师口中呼出的“非典”病毒,而且一经吸入到肺里,新病毒就与老病毒在自己的肺里“大会师”,所以自己才会有那种明显不适的感觉啊!一想到自己肺里已经存在的老病毒,也百分百是从乔老师口中呼出被自己吸入的,他对乔老师的一股恼火腾地又在心里升蹿了起来……
他觉得分明有什么东西在太阳穴爬着,举手一摸,摸了两指冷汗。同时他的手,也就触到了口罩。
难怪呼吸气短,一直戴着口罩呢!
摘下口罩,感觉好多了,胸口也不那么憋闷了。医院想得真周到,专门预备了放口罩的瓷托盘,旁边的纸卡上还写着“每日消毒”。
他将口罩对折了放在那托盘上,之后仰躺在床上,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镇定下来,镇定下来,刚才戴着口罩呢,不会再次吸入病毒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于是呼吸渐趋平稳,胸口也一下子舒畅了起来,不再出冷汗了。
他又在心里对自己说:“徐琼呀徐琼,你要处于如此担惊受怕的状态可不行!那你的神经很快就要崩溃的。果真那样,可就谁都救不了你了……”
他苦笑一下,躺着一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住院须知》。那是临时用电脑打上字的两页对折的硬纸,共有七条。第三条是“绝对禁止从阳台上向下吐痰”。这一条前边标着红“△”,以示后果严重。看后他才知道,每日允许在阳台上透风四次,但务须自觉戴上口罩。他举腕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继而知道乔老师出现在阳台上的时间,正是允许的时间。乔老师戴着口罩,证明乔老师很自觉。
电话猝然响了。他犹豫片刻,抓起来听——一个年轻的女性的声音娓娓地说:“八号疑似病人,经研究,您所提出的电脑上网的要求,已被本院‘非典’防治小组采纳。现在,只要您将电脑与电话连线,就可以上网了。遗憾的是,本院还没有开通宽带网……”
放下电话,徐琼一下子坐了起来。
那女性亲昵昵的声音,使他觉得自己恍若住在宾馆里,而不是住在什么“非典”疑似病人隔离病区。
居然可以上网!
徐琼情绪为之一振,心中一路坐囚车般的晦气感受,霎时被驱散了不少。如同当时的北京“非典”患者,听说研制出了某种对付“非典”的特效药似的。
他随之离开床,将电脑摆好在桌上,熟练地连接了线路,迫不及待地开了机。
他倒也不想上网看什么,不再关心伊拉克战况,也不进入任何一家网站,而是要先将自己头脑中的感想敲到电脑里。唯恐过一会儿,那种迫不及待的冲动情绪烟消云散了。
他的第一个感想那就是“物以稀为贵”。
他觉得自己作为全省的第八号“非典”疑似病人,所享受到的特殊对待,具有很高的幽默性,完全是黑色的那一种幽默性,又幽默又荒诞。可不么,算上今天刚刚被收治的自己,全省总共才八例。正像孔乙己说的那样,“多乎哉,不多也”。凡稀则贵;凡贵之物,大抵都是被视为宝的。他真的有点儿觉得,全省包括自己在内的八例“非典”疑似病人,竟仿佛变得特高级了似的。仿佛只要他们满意,如果可能的话,即使指要天上的星星或月亮,有关方面也会想尽一切办法给他们摘取下来。仿佛只要他们真的满意了,那么他们八个人,就会由疑似而不似而根本不是了,那么全省的几千万人,无论官员还是平民百姓,似乎就都有理由大开其心当成节日来热热闹闹地庆贺了!比起北京的“非典”疑似病人,自己真是万分万分幸运啊!若像北京那样,每天新增一二百例,自己的编号是一千几百几十几名,那能有单间可住么?还有人顾得上特别把自己当回事儿吗?甭说“疑似”了,即使铁板钉钉无疑就是,那也只能指望靠自身的免疫力来度过生命劫数了吧?
敲完了关于“物以稀为贵”的一些杂感,似乎意犹未尽,还有另外的某些杂感,但如乱麻纠缠团绕,根本理不出个头绪。只觉有话要说,要喊,甚至要骂,可又不知究竟该说给谁听,要喊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愤懑,以及究竟该骂什么人。总之头脑中是又乱又空,情绪一时是又怕又烦。而手指却在不知不觉中已向键盘敲点着了。那纯粹是一种机械的无意识的微小动作,然屏幕上已出现了一行字,定睛看时,全是“乔老师乔老师乔老师……”
他用双手捧住了脸,免得手指再不由自主地敲点。呆呆望着屏幕上的一行字,暗想难道自己有什么话要说给隔壁的乔老师听么?明明没有啊!二人都到了这种地步,互相更没话可说了。即使反过来乔老师有什么话想要对他说,他也会捂上两耳拒绝听的。在他看来,乔老师有点儿像电影《大话西游》中的唐三藏,自以为开口闭口一定是在替佛家传播着真经,而其实只不过是连观世音菩萨听了都腻烦透顶的陈词滥调径自嘟哝罢了。据徐琼所知,十之八九的同学们早已忍受不了乔老师和他对政治课那一套灌输式的呆板教法了。但忍受不了那也得继续忍受啊!若考研,哪怕专业课得头名,政治仅差一分不及格也不行啊!例子就发生在本校,而且就与乔老师的干涉和坚持原则有关——一名本校中文系毕业的女生,已连续考了三次硕士研究生,虽然前两次专业成绩名列前茅,但政治总是差几分不及格,所以一次接一次名落孙山。第三次乔老师照例参加判政治卷,教过那女生的老师私下里找乔老师恳求地说:“乔老师,希望您这一次给予格外关注,要是多一分就及格了,这一次就让她好歹过了政治这一关吧!”
不料乔老师板起脸,瞪起眼,极其严肃地问:“你跟我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那位老师被搞得腾地红了脸,呆呆地看着乔老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是你那名曾教过的学生求你对我说刚才那种话的,那我的格外关注就是要对她更加严判。两次都没及格反而有理了么?政治要考及格就那么难?政治题和英语题一样,无非就是靠死记硬背嘛!为什么她前两次英语成绩都考得挺高?她下功夫记花精力背了嘛!为什么她前两次政治都没及格?没下狠功夫记,没花大精力背嘛!说明了什么问题?说明了同样是一门课程,她没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嘛!”乔老师一大番话,说得推理性很强,逻辑性很强,总之说得振振有词。
对方赶紧红着脸解释:“乔老师,您别误会,千万别误会。不是她求我……是我有点儿同情她,不不不,也不是同情不同情的事儿,我觉得她是考明清诗词研究这一门专业的,挺冷僻的一门专业不是么?那么政治对于她……”
乔老师打断道:“那么政治对于她怎么了?就不重要了么?就可以例外了么?……”
对方脸更红了:“啊不不,我绝对没那种意思,您是一位政治教研室主任,我怎么会当着您的面儿流露那种意思呢?……我……乔老师,就当我根本没找过您,什么话也没对您说过行不行?……”
乔老师却说:“而事实是,你找过我了,也对我说过了某些不符合原则的话。”
那位老师脑门上当时都急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过后他跟别的老师说,当时感觉自己像是一名违章的司机被交警教训一般,都记不清是怎么离开乔老师的了……
别的老师就一起笑那位中年老师,说乔老师凡事政治第一的思维方式,那是在全校出了名的,劝你千万不要去自讨没趣,谁叫你不听劝呢?这回亲自领教了吧?碰了个大钉子了吧?又七言八语地说,大概每所大学都有个把半老不老的“乔先生”的,倒不一定是教政治的,碰巧咱们大学的“乔先生”是教政治的罢了。有他们的存在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可使某类原则在大学里始终是有人坚持的原则。“乔先生”是别的老师们对乔老师的另一种称呼,意味着有几分敬意,细细咀嚼也似乎无庄重揶揄的成分。但乔老师仿佛从未细细咀嚼过别的老师们也就是一些中青年老师们对他的另一种称呼。乔老师的可爱之处在于,谁的庄重之中若掺杂有什么不纯的成分,他是分辨不出来的,也根本不费那个心思。乔老师每听别的老师们称他“乔先生”时,是很受用的,感觉上也是很好的。
再说那名锲而不舍的女生,第三次冲刺,专业成绩考了第一名;英语考了第二名;而政治还是没及格,59.5分。
这一次,引起了全中文系老师的同情,不少老师联名给校方写信,主张“破格”录取。这所大学每年有几个可以自主的研究生名额,不过还一次没“破格”过。校领导们鉴于是联名主张,打算实行一次“自主权”。却不料这种打算被乔老师获悉了。他找到校长和书记,抗议地说:“你们行使自主权我是不反对的。教育部给了你们一点儿自主权,你们当然有正当的理由行使。但为什么早不行使,晚不行使,偏偏在这一次,对一名连续三次考研政治都不及格的考生行使?难道破格,非要破的是政治不及格的‘格’么?如果你们非要破政治不及格的‘格’,那么我作为政治教研室的主任,不能不表示抗议。如果你们置若罔闻,那么我一定向教育部表示我的抗议!……”
校领导们唯恐事情闹得过于复杂,出现什么僵局,也就只得放弃了他们的初衷。
后来那名女生被另一所比本校名气大得多的大学“破格”录取了。中文系老师们一提起这件事,无不扼腕叹息。而这一件事,不知怎么也渐渐被中文系的学子们了解到了,所以无不引为前车之鉴。而对于乔老师那一种上政治课的方式和考试要求,既早已忍受不了啦又不得不奉若神明。徐琼是学生中的例外。他表现逆反的战术是——故意不按要求答卷又能确保自己及格。乔老师以前对他无计可施……
徐琼当然觉得自己更没有什么可对乔老师喊的。对乔老师喊什么呢?已经被隔离在医院里了,已经“疑似”了,对乔老师喊又有什么用呢?乔老师又不是手里攥着专治“非典”的灵丹妙药偏不给他服用!这种起码的理智徐琼还是有的。他也不想骂乔老师。尽管他落到了这种地步,乔老师对他有逃脱不了的干系。但乔老师也不是故意要将“非典”病毒感染给他的呀!乔老师也是无辜的被感染者呀!难道乔老师应去骂感染了他的亲弟弟么?如果连亲弟弟都该骂,那么还有什么人是不该骂的呢?乔老师的亲弟弟也是无辜的被感染者呀!他住在乔老师家里时并不知自己是被感染者呀!连发高烧了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发烧啊!带着高烧走了,那纯粹是因为不愿病在哥哥家里给哥哥平添麻烦呀!乔剖币的弟弟又该去骂谁呢?当时全中国才有几个人知道有“非典”这一回事啊!如果谁怀疑自己是被另外的谁感染了,就骂谁,恨谁,那北京不是已然正有成千上万的人天天相骂不休了么?即使那些病症严重的高烧不退使用呼吸机了生命垂危了的人骂不了了,“疑似”者们想骂还是有气力骂的呀!但也没听说北京人骂声一片,你恨我,我憎你的呀!何况还有那些战斗在抗击“非典”第一线的可敬的可歌可泣的医护工作者们呢?他们被感染了难道骂病人?他们中有些人甚至献出了生命……
这么一浮想联翩,徐琼反倒觉得自己和乔老师更应该同病相怜才是了。
他忽然对“崇高”又产生了些杂感。以前总认为“崇高”只不过是一种说辞,甚至是某些人为了沽名钓誉的作秀。现在,他终于明白“崇高”这一种人性的品质,确乎是有的了。就在一些寻常人的心灵里,像好玉往往存在于一种叫“抱玉岩”的石中,是需要某些事件才能被发现。比如对于土层之下的“抱玉岩”,开采也是一桩事件……
他刚刚从屏幕上删去一行“乔老师”,电话响了。他急忙离开电脑,抓起电话一听,是那个说话音调特别好听的姑娘的声音——她娓娓地似乎无比含情地说:“八号,一会儿就到吃饭的时间了。现在提醒您洗手。洗漱间里已为您预备了消毒药皂。您洗手时,手心、手背、手间一定都要洗到。要洗够三十秒钟再放水冲尽皂沫。房间的门上有一个插板,您听到敲门声,请拉开插板,您的营养餐将从送饭口送给您。之后请您务必插上插板。用过营养餐后,请您按时午休。祝您午安!”
他走到门前,推了推,门自然仍从外反锁着。门上果然有插板,轻轻一拉,出现了一个小窗,可以看到走廊对面的墙。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像一名囚犯。身份相当特殊的一类,享受相当高级的监禁特权的那一类。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到了隔离不仅是身体的,还是心理的。
幸而刚才听到的话语,多少对他起了种安抚的作用。
从那时始,他度日如年地熬着他的隔离日子——每天自测四次体温:上午一次,午饭前一次,晚饭前一次,睡前一次。每次都有电话来询问。每天四次到阳台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早晨和睡前各一次,另外两次在饭后。因为毕竟是“疑似”,所以不服药。而不服药这一点,使他更加觉得自己像一名高级的囚犯,或者用轻松点儿的话说是被软禁了。第一天第二天,徐琼都没看电视,也没看书。拿起翻是翻过几次的,却又哪里看得下去!好在四周绿树葱郁,又挺幽静,适合睡觉。大三男生都有些纪律散漫,晚上熄了灯,皆喜“卧谈”。“非典”在全中国来势汹汹地闹腾起来之前,他们谈的主要是伊拉克战况、恐怖主义、“后帝国主义”以及世界和平等等大问题,仿佛每个人都成了国际形势评论家和分析家。在徐琼那个宿舍里,他是地位无可取代的“卧谈”之“谈主”。每至深夜仍谈兴浓浓不能自抑,所以很是缺觉,需要补眠。
然而睡也是睡不大着的,更多的时间里是和衣仰躺,闭目养神而已。被隔离了,与在学校里的心境大为不同。在学校里,所谈话题无论多么硝烟弥漫炮火连天,真的导弹却是断不会落在自己近旁的。即使谈生谈死谈鲜血和眼泪,无论多么投入,立场多么真诚,谈的也是伊拉克人民,自己却是绝对安全无恙的。如同坐在包厢里的对剧评论家,一边观看舞台上的演出,一边说三道四评长论短。细细回想,徐琼觉得简直是一种幸福啊!可现在自己和那一种不曾被好好思量过的幸福硬性地隔离开了。现在有一种可怕程度绝不小于“飞毛腿”导弹的“非典”病毒,也许正在自己的身体里埋藏着,伺机定时爆炸而将自己彻底报销。于是他觉得自己现在仿佛置身于某一舞台上了,没有演对角戏的另外的演员们,自己演的完全是独角戏。或者也可以认为是有一个对角演员的,而它又是根本看不见的,无形的,演员表上叫作“非典”。并且,它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身体里,甚至可能已经溶在血液里了。徐琼并不当自己是什么“疑似”者,他想只不过病毒暂时还没开始在他身体里发作逞威因而自己暂时还没什么明显不适的感觉罢了。那么在自己和“非典”病毒之间,他认为自己并不是主角,而是配角;“非典”病毒才是主角,因为已进入了自己的身体里血液里,所以占尽了主角的优势地位。并且没有观众,没有评论。多么孤独的一次演出啊!被如此这般种种沮丧的心理压抑着,闭目养神也便是表面现象,虽闭其目而神不守舍……
他对隔壁房间乔老师的动静非常敏感,两个房间的壁橱那儿是不隔音的。第一天晚上,他往壁橱里挂自己的衣服,清清楚楚听到了乔老师穿着软底拖鞋的沙沙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听到了乔老师长长的一声叹息;听到了乔老师翻动一沓纸页的声音;接着,听到了乔老师的一阵咳嗽,典型的干咳。第一声咳响后,接着是用手绢捂严口鼻的闷咳声;接着又是脚步声;再接着是电视里传出的一阵笑声,笑声压住了乔老师的咳声……
他立刻将壁橱门关上了。当然,也没往里挂自己的衣服。以他的智商,立刻就猜到了乔老师为什么在自己咳时打开了电视。除了是想用电视里的不管哪一种声音压住自己的干咳声,还能是为什么呢?他想乔老师那么做,动机固然是良好的——怕自己的干咳之声刺激了“疑似”病友们。
然而不幸的是他居然无意间听到了。在幽静的夜晚,乔老师那一阵干咳之声使他听起来有毛骨悚然之感。院方为他们这八名“疑似”患者考虑得真是太周到了,病房里简直应有尽有,居然还有牙签、棉棒、指甲钳、针线包和一小卷胶条。第二天早上,趁乔老师在阳台上打太极拳那一会儿,他神速地用胶条将壁橱内的边边角角缝缝隙隙封了一遍。
之后他再也没打开过那壁橱的门,但常站在壁橱前侧耳聆听隔壁的动静,好在乔老师也没干咳过,不过偶尔仍长吁短叹……
第三天,他忍不住难耐的寂寞,打开了电视。不想屏幕上出现的正是关于“非典”疫情的公告,见北京的“非典”患者和“疑似”病人的人数还那么多,立刻调换了频道。正是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时间,几个频道都是与“非典”有关的内容。不是转播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就是各省市公告和各省市电视台自己组织的各方面的专家论谈。十几分钟后,他心烦意乱地将电视关了。他想那些日子,简直是一些电视节目最不好看的日子,但又肯定是收视率最高的一些日子。“非典”长“非典”短;SARS来SARS去,那有什么好看的呢?可与人人安危相关,谁又能不看,谁又敢一点儿不作了解呢?……
第四天上午,手机突然响起,是好友赵凯打来的,粗门大嗓的赵凯开口便问:“嘿,徐琼,感觉怎么样啊?”
徐琼一时无比高兴起来,也大声反问:“你们呢?你们都怎么样?在哪儿给我打电话?”
赵凯说:“我们还能怎么样啊!你前脚一被带走,我们哥儿几个后脚也都被隔离了呗!”
徐琼闻言,如兜头让人浇了一盆冷水,刚刚好起来一点点的情绪刹那间全无,沉默了。
“嘿,徐琼,听到了吗?你怎么不说话了呀?是手机信号不好吗?……”赵凯那端几乎是在喊着问。
“听到了。手机信号没问题……只是,不知说什么好……我……我觉得内疚极了,我太对不起哥儿几个了……”
他这么说着,当真涌起很大的内疚,如同自己果然做下了什么对不起赵凯的事,而且忏悔也迟了。
赵凯那端也沉默了……
徐琼有心主动打破沉默,说几句与“非典”无关的话,可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仿佛不管再说什么,都是虚与委蛇,无话找话。
倒是赵凯受不住那十几秒钟的沉默的煎熬了,又说道:“徐琼,刚才说话的是你么?刚才那番话是你说的么?那叫什么话?什么内疚极了?什么太对不起哥儿几个了?屁话呀屁话!你说了一通儿屁话你明白么?我们何曾有半点儿怨你的意思呢?怨你还给你打电话么?哥儿几个是想你了,是太惦记着你太牵挂着你了!如果我把你刚才对我说的一番话——转告他们,他们会对你失望的!我们的徐琼不该是一遇到考验一反常态无精打采的人啊!……”
赵凯的话,分明是尽量压低着声音说的。然而听来格外激动,甚至有点儿生气以的。
“我错了我错了。赵凯,你可千万别跟他们几个重复我刚才的话啊!其实,我现在的感觉那是好极了,住单间,起码三星级的条件!我的心理状态那也好得没比!像古代的侠士大丈夫们说的那样——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猛虎啸于后而不心惊……”
他一变方才似乎无话可说的状态,只管一味地说起来没完,而且说得很快,上句话紧接着下句话,使赵凯根本没有插话或问话的机会。
说到后来,干脆就像背诗词佳句,凡闪现于头脑中的,逮住便说,说的又尽是些气吞山河不恋生不畏死的豪言壮语,直至发现自己不知哪一个指头无意间触碰了关机键,早已是在自说自话了才停住不再说下去。尽管不晓得赵凯究竟听到了几句,却还是有种说得过癮的感觉。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位被囚禁了,单等一判决定生死的豪杰了。
忽而手机又响了,是父亲打来的,急切地问他情况怎样。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语调说没什么大问题啊,一切情况基本良好啊!……
手机里又传来了母亲的声音,焦急不安地问“没什么大问题”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了小问题啊?什么样什么性质的小问题呀?“情况基本良好”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基本情况之外有什么不良好的情况了呀?
显然,爸爸妈妈是共同守着一台电话,按了免提键在与他交谈。
听到父母的声音,徐琼鼻子一酸,眼泪都快流下来了。那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脆弱极了,急需被父母轮番搂抱着轮番抚慰轮番哄上一哄。
“儿子,你在哪里?你的话让爸妈太不放心了?报上报道你们大学也出现‘疑似’病例了,也有被隔离的师生了,你可千万当心啊儿子!你没被隔离吧?你没被感染吧?你们那儿口罩好买么?要不要给你寄几个口罩去呀?儿子,你倒是快说话呀!你再不说话妈急死了!……”
母亲发出一连串的问话,语速之快,像他自己方才与赵凯用手机通话说到后来似的,也上句紧接下句,听起来快哭了。
他终于抓住一个机会说:“妈,你干吗胡思乱想啊!没什么大问题,情况基本良好,人们报平安的时候,不是都习惯于这么说的吗?这么说就是一切正常一切都好的意思嘛!还能有别的意思呀?……”
“儿子,那你为什么有好一阵什么都不回答?”
“妈,您一句接一句地问,话又说得那么快,我怎么插得上嘴回答呢?妈,你真是的!哭什么呀?哭得我心烦劲儿的!……”
“好,妈不哭妈不哭,妈也没哭呀,不信你问你爸……”
于是他现编谎话,说自己正坐在校园内一棵树下的长椅上看书,校内很安全,预防措施很周到;说是有几例“疑似”病例,但早已被彻底排除了是“非典”,因而被隔离观察的师生也及时取消了隔离措施;说自己不能说太多,说太久,旁边还坐着几名别的看书的同学呢,干扰了他们不好……
母亲小声说:“儿子,你可别坐得离他们太近,这种时候,谁知道谁被感染了谁没被感染呢!……”
他也小声说:“哎呀,你可真是的!……”
“听话!”——母亲的语调又急了。
“好好好,我听,我听!”——他没想到,母亲的心理状态比自己真实的心理状态还脆弱,他倒只能反过来哄劝母亲安慰母亲了。这一种无形中的位置的对换,使他刚一听到父母的声音时内心涌起的一阵娇气,如同雾霭被风吹散了。连独生子对人包括对父母撒撒娇的权利都没有了,他好生可怜自己!
终于又听到父亲的声音了。父亲问他学校里停没停课?允不允许学生离校回家?如果允许,建议他赶快乘飞机回家,家乡至今还没有出现一例“疑似”啊!……
他说学校里并没停课,只不过授课方式灵活多样了;说学校里既然是预防措施相对更周到的地方,所以还没有一名同学申请离校回家,也就不存在校方允许不允许的问题。接着他以严肃而又带有批评意味的口吻说:“爸呀,你怎么可以建议我回去呢?万一我在途中被感染了,不是会把病毒携带回家乡么?正因为家乡还没有出现一例‘疑似’,我更应以大局为重,克制自己在这一特殊时期的想家情绪呀!……”
父母那端沉寂片刻后,父亲低声说:“儿子,你懂事多了,爸爸接受你的批评。”
母亲也欣慰地说:“儿子,你没事爸妈就放心了。感到你这么懂事了,爸妈真高兴……”
终于结束了与父母的通话时,眼泪已一滴滴从他脸颊上滴落在手上和手机上了。以前他也曾因什么事劝说父母想开点儿,父母自然是每每又欣慰又感动,但自己却从未对自己欣慰过被自己感动过。这一次是那么不同,他那么欣慰于自己,那么被自己感动。
他也同时感动了另一个人,那便是隔壁的乔老师。
他刚合上手机,电话响了,以为是医生或护士有什么要提醒要吩咐的事,万万料想不到是乔老师从隔壁打过来的。
乔老师:“徐琼同学啊,请你别放电话,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么?常识告诉我们,无论多么凶恶的病毒,那也是不能通过电话线传染的是不是?徐琼啊,我刚才打开我这边的壁橱放东西,无意间听到了你对你父母说的一段话,我……我得承认,我……我没想到……”
对于徐琼,接到同学赵凯打来的手机电话时,起初其实是有满腹的话想说,只不过不愿实话实说;但从电话里听到乔老师的声音,而且电话仅仅是从一墙之隔的另一个病房打来的,却真的使他拿着话筒一时愣住,只有呆呆听着的份儿,完全不知说什么好了。
“徐琼,徐琼同学,你在听着吗?……”
乔老师的话语,像一名通讯兵在向前方迫切呼叫。
“乔老师……我……我在听……”
徐琼很小的声音回答,实在不忍一声不吭就放下电话。
“你的声音怎么这么小?你……你没发烧吧?”
“我没发烧……”
徐琼觉得嗓子发紧,不由干咳了一声。
“你……你怎么干咳了呢?经常么?”
乔老师问得很关切。
“不经常,就刚才一次。乔老师,您……您怎么能将电话打到我房间来呢?……”
徐琼问得有点儿困惑。
乔老师说:“我们每个病房的电话是可以互相拨通的!你没认真看病员指南么?那上边有每个房间的电话号码呀!徐琼同学啊,说心里话,你来的第一天,我就想给你打电话了。可是怕你还在生我的气,一听出我的声音就把电话放了。那我多尴尬呢,自尊心作怪呀!可是方才听了你和你爸爸妈妈的通话,我再也忍不住了,就鼓起勇气拨了你房间的电话。徐琼,谢谢你到现在也没将电话挂断……”
乔老师的话说得特别真诚。
“我为什么要将电话挂断呢?您是我的老师,我是您的学生,而且您又是教政治的老师,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不是更应该虚心聆听您的政治教诲吗?兴许我们师生二人都能成为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强大的政治思想抗击‘非典’的榜样人物呢!……”
徐琼的语调淡淡的,然而挖苦的意味又是那么明显。
乔老师在隔壁房间沉默了,然而那仅仅是一两秒钟的事情。
“徐琼,你说得对,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老师,我们又住隔壁,而且只有我们两个‘疑似’者是相互认识的,所以……”
“所以我们应该同病相怜么?乔老师,说老实话,这会儿我倒是想到了一句名言: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徐琼的话语仍说得耿耿于怀,他倒有些不打算主动放电话了。他在内心里暗说:我可是被您老先生感染的!于是在头脑中继续组织更能刺激对方,更能使对方陷入大尴尬的语言。
乔老师又沉默了几秒钟,接着以近于忏悔的语调说:“徐琼啊,我越思越想,越觉得对你有一种罪过感。事情很明显,是我感染了你,也使另外不少师生在学校被隔离了。即使我自己死于‘非典’了,这一件事情,也会使我的灵魂深怀着罪过感的。但……但我那会儿确实对‘非典’一无所知啊!从前我相信我们国家的报刊、电台、电视台以及红头文件;后来对报刊也怀疑起来了;再往后,电台、电视台多了,连许多区县都设立了,而且报道失实真真假假的官司也时有所闻了,所以呢,就只信中央电台和中央电视台的了,还有就是信红头文件的。一概的事情,习惯于以红头文件传达了没有为真假。可‘非典’这一件事情,我……我怎么能料到,各方各面,预先连点儿毛毛雨都不曾下过呢?哪怕预先在党内十三级以上干部间下过点儿毛毛雨,我也能间接从朋友们口中知道个一二呀!……不可以这样嘛,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起初严捂死盖到如此地步呢?搞得偌大一个中国,极严重的一种疫情,明明扩散着却连半条真实的报道都没有,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呢?这像什么话呢?……”
徐琼竟变得极有耐心了,他忽然很想听乔老师说下去了。在大学中,除了政治专业的学生,其他院系的同学是不太有机会听到一位政治老师说心里话的。老师们因为是老师,几乎就没有了对学生们说什么心里话的权利。学生们因为不大听到老师们说什么心里话,也就很少对老师们吐露什么心声了。偶有流露,大抵是关于毕业后的谋职打算和考研与否的内容。那种心声的流露,其实带有咨询的性质。学生们和教政治的老师之间,又往往心照不宣地遵守默契,即你要求我牢记什么,我牢记什么;你暗示我必考什么,我背熟什么;你强调什么是标准答案,我格外重视你强调的标准就是了。至于各自头脑中,你有你的真思想,我也有我的真思想。当老师的从不亮出头脑中的真思想,做学生的又何必非要表明自己的呢?所以大学本质上又是一个挺寂寞的地方,一个人听到另一个人说心里话的时候,反而并不比在校园外边多。尤其在学生和老师之间,又尤其在学生和政治老师之间是那样。徐琼听出了乔老师是在说心里话,所以他大为诧异,所以静静地听着并不打断,觉得有种新奇感,还有种被特别信任的感动,尽管只是那么一点点。
“徐琼,你听烦了吧?”
乔老师收住话转而一问。
徐琼低声说:“没有。我一直在认真听。”他也转而一问,“乔老师,您说的他们是指谁们呢?”
乔老师隔壁又是片刻的沉默,时间比他前两次的沉默加起来还要长上几秒。徐琼在电话里听到乔老师本能似的“哦”了一声,这当学生的嘴角微微一动,狡黠地笑了。他甚至希望出现沉默,以为可以用来想象一下乔老师那会儿的表情,结果却是想象不出来。
乔老师说:“啊,你稍等,我喝口水。”
徐琼电话里清清楚楚听到了乔老师喝水咽水的声音。他想隔离可也真是一件在某一方面成全人的事情。这要不是借了隔离的光,乔老师几步来到他这名学生的房间,或他这名学生几步去到乔老师的房间,那么还能指望乔老师当面对他说方才那番心里话么?他自己也断不会当面发出那么一问啊!
乔老师又说:“不”,乔老师将刚才的话题扭转了,反问道,“徐琼,你怎么从不到阳台上去?比如每天到阳台上去做几次操也好啊!”
听来,乔老师似乎是一转身忘了他的学生问的什么话,仿佛徐琼什么都没问过,一直在默默听着不曾开口。
徐琼便不再问,也装着忘了,有几分辩白地说:“乔老师,您千万别多心,千万别以为我……”
乔老师打断道:“我什么也没以为。但在这非常地点,非常日子,你谨慎一点儿是对的。这样吧,徐琼啊,我明天起不到阳台上去了。我会打太极,还练气功,开了窗在病房里也能起到晨练的效果。但你不同,你年轻,整天闷在病房里不活动几次不行!你要相信,进行肢体活动也能改善心理状态的……”
“乔老师,我根本不是……”
“就这么定了吧!呀,都快到午饭时间了。不和你多说了,老师谢谢你听老师说了这么多话。祝你胃口大开!”
乔老师好像成心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单方面武断地结束了交谈。徐琼放下电话,因自己到了也没解释成而不无遗憾。又一想,对自己说,徐琼呀徐琼,你本来就是因为乔老师在规定时间里次次出现在阳台上,自己才一次也不到阳台上去的嘛!事实如此,有什么可解释的呀!你当学生的这点儿小心眼,人家当了一辈子老师的人还能猜不到?你是一定得领情的啊!你明天还不出现在阳台上,岂不又让乔老师多心了么?
于是从下一天起,徐琼就出现在阳台上了,而乔老师也果然不再出现了。以后的几天,徐琼左思右想,总觉得怪过意不去的。每天四次,每次半小时可以站在阳台上的时间,无论对于他自己还是对于乔老师,毕竟是宝贵的呀!即使不甩胳膊不踢腿,只那么静静地站着四周望望,也是令心胸舒畅点儿的事啊!他有几次抓起了电话,想主动拨到乔老师的病房,邀请乔老师也同时到阳台上去,但估计乔老师定会找种种不相干的借口推脱,而那样一来自己该不好意思了,所以几次又都打消了念头……
乔老师再没给他打过电话。乔老师的房间里,天天变得异常安静了,仿佛根本就没有人住了。
张医生照例每天到病房巡视两次,而且每次带来报纸和水果。对于徐琼已熬过了多少隔离日,她和他记得一样清楚。有次张医生临出病房时她举起了一只戴塑胶手套的手,做出“V”形手势主动说:“徐琼,七天来你的体温一直正常,这是好兆头。再忍耐九天,兴许你就被排除‘疑似’了。注意晚上别开窗睡,单人病房完全用不着那样。现在夜里还是有些凉,一旦伤风感冒,发起烧来,就不得不延长你的隔离观察期了!”
那一天徐琼心情最好。因为张医生没叫他“八号”而叫了他的名字;因为她的手势;更因为她那一番话。
第九天的清晨,徐琼在睡梦中被电话铃搅醒了。
他抓起电话懵懵懂懂地开口就叫了一声“妈”,他梦见爸妈了,梦见他们又说服他回家乡……
“徐琼,想爸爸妈妈了?……”
一听出是乔老师的声音,徐琼径自脸红了。
“别怪我这么早就给你打电话啊,可是我忍了一夜,再也忍不住了……”
徐琼腾地坐起,睡意全无,暗吃一惊地问:“乔老师,您……感觉不好?……”
乔老师:“我感觉很好。这几天饭也吃得香,觉也睡得实,书也看得进,还写了几篇读唐诗宋词的心得体会呢!……”
徐琼以为乔老师只不过寂寞难耐了,握着话筒又躺下。
“徐琼,我要报告你一个特大的好消息……”
乔老师语调激动。
徐琼刚闭上的双眼猛一下子睁开了,不,是一下子亮闪闪地睁大了。他又腾地坐了起来,也激动地问:“专治‘非典’的药问世了?”
乔老师叹了口气说:“那倒不是,哪儿那么容易那么快呀!是昨天夜里我北京的弟弟给我打手机了,他说,他说——他被排、除、了!……”
虽然不是良药问世,但乔老师最后一字一顿说的话,还是使徐琼周身的血呼地一热,心跳霎时加快。
“乔老师,您把最后的话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弟弟已由专家作出权威的观察结论,他的发烧与‘非典’无关!那么我也就根本没被他感染了!那么你也就根本没被我感染了!那么我们学校因你我二人被隔离的师生,不是不久将和我俩一样被解除隔离了么?……”
“乔老师,谢谢,谢谢,谢谢您一大早就告诉了我这个好消息,真是太谢谢了!……”
徐琼握着话筒,激动得除了连说“谢谢”,再也说不出另外的话来。
紧接着他给赵凯发了一条短消息;赵凯回了一条短消息,告诉他校领导当夜就来到隔离区通知了大家,而自己正想睡醒了以后通知他……他还是亢奋,起来躺下,躺下起来,折腾了自己几番,终于还是忍不住又给赵凯打手机。
赵凯没好气地说:“你干什么呀?一大清早的不让人睡成个回笼觉!……”
他没话找话地说:“乔老师就住在我隔壁,还用你通知我么?”
赵凯更加没好气地说:“那我们昨天夜里就知道了,你不是才知道么?”
他强辩道:“乔老师体恤我,但愿我能睡得好,所以今天早晨才……”
“去你的,我要睡回笼觉!……”
赵凯关了手机。
一白天徐琼都很兴奋。他和乔老师同时出现在阳台上,各自仍戴着口罩。二人进病房前,乔老师指指自己的口罩,又做打电话的手势,意思是戴着口罩隔着阳台交谈不方便,希望和他通电话……
而他抢先一步将电话打了过去。
乔老师的情绪显然亢奋着,声音忽高忽低,语调忽激动忽深沉地向他大讲自己的从前经历——从童年少年的穷困生活讲到大学的发奋苦读,讲到干校见闻,讲到布票粮票的难忘记忆,讲到他们那一代人半辈子的谨小慎微以及所留下的思想后遗症等等,讲到生气时,也骂娘;讲到伤心处,也哽咽……
徐琼问:“乔老师,那您为什么不在政治课上给我们讲讲这些呢?”
乔老师:“我又怎么可以在政治课上讲这些呢?”
徐琼说:“有比较才能认识到中国现在的进步呀!”
乔老师怀疑地问:“那,同学们爱听么?”
徐琼说:“从前一位含辛茹苦的母亲去世了三元钱就发送了,你们这一代人五元钱办一场婚礼,我听了感慨万千。我想我爱听的,同学们也一定爱听!”
乔老师在他的怂恿之下,答应以后讲讲看。
不知怎么一来,师生二人又谈到了文学,谈到了唐诗宋词。乔老师说自己教政治并且居然当上了大学的政治教研室主任,纯粹是人生的大误会,说自己其实也是中文学子出身,年轻时也是文学发烧友……
“徐琼,你带电脑没有?”
“带了呀。”
“那咱们网上聊!不聊别的了,专聊写作,聊唐诗宋词!快快,咱们换一种交流方式!……”
一个多星期的禁闭似的日子,早已使迷恋运动场的大三男生如兽在笼;好消息又将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仿佛给他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乔老师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急需交流的渴望一下子冲绝了此前自织的意识罗网,顿时觉得乔老师正是他最喜欢的交流对象,甚至简直有点儿是他认为最可爱的一个人了……
于是从那一天起,师生二人成了亲密的网友。他们之间的交流,乃是世界上距离最近的网上交流。再近,那就干脆是二人同用一台电脑了。徐琼没想到,乔老师对写作这一件事,竟真的有不少独到的见解。比如乔老师指出,中国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的学生,普遍在写作时惯用形容,而较少比喻。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乔老师在网上“说”——形容的效果大抵是用形容词来体现的,而形容词是从课堂上或课外阅读学来的。学了,自然迫不及待地要用。用在哪儿了呢,自然是用在自己的写作中了。中国是世界上形容词最为丰富的一个国家,学生学了一个新的形容词,自觉非常好,倘又自觉在写作中用得恰当,没有不暗自得意的。殊不知,中国是世界上形容词最为丰富的一个国家,学生学的那些形容词,之前百千年来,几乎一直被不计其数的写作之人反复应用,早已丧失了最初的新鲜和生动形象的魅力。而西方学生的写作,大多培养和训练的是比喻的能力。比喻是与丰富的联想相关的一种能力。比喻的能力越强,证明联想的能力越强,证明平素对生活现象和自然景物观察得越细致。反过来,后两种能力又促进比喻的能力。因而西方的文学名著中,形容词用得不是很多,却往往不乏精妙的比喻。总体而言,比喻是创造式的思维能力,形容是应用式的思维能力。比如一位写作者的一条精妙的比喻,那只能是他自己的。别人用之,属于“借用”。而中国的许许多多的形容词,包括典故,百千年来乃是公用的。谁用得再恰当,也还是在应用前人留下的现成的“东西”。而一条精妙的比喻,从来不可能是别人留下的现成的“东西”,所以总是给人以新鲜的印象和阅读快感……
徐琼认为乔老师的“话”有一定道理,但他觉得,在写作中,形容和比喻又往往是分不大清的。他以“蛾眉”为例,请教乔老师究竟是形容呢还是比喻呢?——他以为会难住乔老师一下的。
乔老师“说”——第一个用“蛾眉”来形容女人的美眉的人,当然是一种比喻,因为它是联想思维的结果。但后来百千年间被不计其数的人重复应用,就成了现成的,变为了形容。应用变为了公用。写作时所用公用之词越多,文章越少生气。所以徐琼,我建议你以后写作时多用比喻……
徐琼不禁有些折服起来。
后两天师生二人交流诗词欣赏的感受时,网上“聊”得更加欲罢不能。
乔老师认为——中国古体诗词的魅力,其实还没被人说到点子上,大多数评家,往往从修辞方面去谈其美,而几乎没人看出,中国古体诗词,早于电影几千年,就已开始将“蒙太奇”效果应用于诗境词境之中了。比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露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细细品想,仿佛有一台运转灵活的摄影机,按照分镜头脚本在寻声觅色地进行拍摄。乔老师尤其欣赏“窗含西岭千秋雪”句,认为按电影脚本的写法那就是——镜头缓缓由窗口推出,遥摄高峰披雪的西岭,渐近,渐近,占据银幕……乔老师还举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说诗中如电影拍摄的仰拍、俯拍、追拍,由远景到中景到近景再到远景,以及静止画面、内心独白的方式,所用其极……都是徐琼从未听到的见解,兴趣盎然。
徐琼“说”:“乔老师,您干脆改行教中文吧!”
乔老师“回答”:“何尝不曾有过此心,但明年已到退休之龄,为时晚矣!”
第十六天,徐琼和乔老师终于被彻底排除“疑似”,结束隔离观察期。张医生正式通知他们师生二人出院。
徐琼请求道:“张医生,您替我谢谢那位每天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们测体温和按时休息的姑娘吧!她那亲切又好听的声音,给予了我很多很多安慰!”
乔老师从旁说:“应该,应该深表感激,她的声音对我也是那样!”
张医生摘下口罩,换了一种语调说:“八号,今天天气这么好,不要闷在病房里,要在规定时间到阳台上去活动活动。听话,啊?……”
徐琼愣住了——原来不是什么姑娘,而是张医生。
张医生笑问:“没想到?”
徐琼瞠目望着张医生嘟哝:“您……您可别误会,其实我没什么想法……”
张医生一本正经地打趣:“瞧你望着我一脸的失望,却还让我别误会!”
乔老师从旁哈哈笑出了声。
徐琼也窘笑了。
而张医生收敛了微笑,指着学校派来接他们师生二人的车说:“立刻从我眼前消失,再也别让我在这儿见到你们!”
……
大学复课了。
乔老师开始上政治课,他没按教材内容讲,所讲的是——“从‘非典’疫情在全国尤其北京的爆发,看中国现行体制之利弊。”
同学们普遍反映,那是乔老师讲得最好的一堂政治课,也是大家感到最有思想收获的一堂政治课。
不久有了传言,说乔老师由于那一堂政治课摊上了点儿不愉快。事缘何起,乔老师本人不愉快到什么程度,却又没谁说得清楚。总之扑朔迷离,人人皆话到唇边留三分,点到为止,讳莫如深。
然而一个事实却是——乔老师打了一份报告,以身体情况欠佳为由,辞去了政治教研室主任职务,并申请提前退休了。
徐琼偶尔还会在校园里遇见乔老师,每次都主动向乔老师问好。倘师生二人的时间都允许,还会驻足于树荫下,谈谈写作或唐诗宋词之类的轻松话题。徐琼某次忍不住问:“乔老师,听说您是因为什么不愉快的事才……”
不待他说完,乔老师便打断道:“谣言,谣言,纯粹是人们的胡乱猜想!”
徐琼无声一笑:“可我的话还没说完啊!”
乔老师一愣,也笑了,又说:“生活嘛,谁都会碰到点儿不愉快,谁都应该正确对待。要允许某些人在某些时候对自己有误解。若连这一点都不能正确对待,一个人就不能进步。”——紧接着将话题转到了徐琼身上,反问:“徐琼啊,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人文政治’四个字,你究竟从什么书中读到的?”
徐琼说:“乔老师真不骗你,是我自己头脑中想出来的。”
乔老师长长地“噢”了一声。
徐琼又说:“同学们在宿舍里‘卧谈’的时候,曾多次谈到过一种中国现象,那就是在近年的中国,‘人文’二字几乎成了流行语。这也人文,那也人文。房地产广告标榜人文质量,旅游公司吹嘘人文服务,时装人文,饭店人文,酒也人文,歌也人文,有天电视里几位专家学者居然在大谈厕所与人文……”
乔老师又打断道:“这没什么不好啊!连我们国家二〇〇八年承办的奥运会,主题也是人文奥运啊!证明我们的国家,正在向一个可喜的人文新时代过渡啊!……”
“那,政治为什么不可以也变得人文性质起来呢?”
乔老师又是略略一愣。
“如果政治也变得人文起来了,那我们中国不是将会更快地接近您说的那种人文时代了么?”
乔老师轻轻叹了口气,之后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徐琼诲人不倦地说:“徐琼啊,要给中国充分一点儿的时间。你看在全国抗击‘非典’的日子里,我们的中央领导,他们在全中国和全世界面前,表现出了多么诚实多么可敬的政治品格啊!实话告诉你,我翻阅了近百本古今中外的书,最终也没查到你说的‘人文政治’四个字,所以今天见了你才问你……”
这时飞来一群喜鹊,落在树上喳喳欢叫。徐琼趁乔老师停住话语抬头一望时说:“‘非典’疑似隔离日帮我结束了两种迷信。”
乔老师立刻收回目光望向徐琼的脸……
徐琼又挺狡黠地一笑:“对乌鸦的和对喜鹊的。”
乔老师说:“‘非典’隔离日也促使我这个在大学教了二十余年政治的人想了些问题。政治原本是替广大人民治理国务的方式、经验,也可以说是手段。可在许多人士那儿,渐渐地本末倒置,政治似乎成了目的,成了终极之业。好比吃饭原本是为了活着,可许多人活着仿佛就是为了吃饭。他们头脑中的政治理念不但是僵化的,而且是退化的。‘非典’病毒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理念的病毒那是在任何显微镜下也看不到的,而且也具有极强的传染性,而且会使许多人士迷它,将它极端简单化机械化概念化的同时,自己也心甘情愿地变得极端简单化机械化概念化了……”
“老乔,你又对学生胡说八道!一点儿教训都不吸取!让你买的豆腐呢?……”
乔老师的老伴儿大声嚷嚷着走了过来。
“买了买了,你看!……”
乔老师向老伴儿扬了扬拎着塑料袋的手……
“这位同学,你别听他的!他呀,老了老了,话多了。你快跟我回家吧你!”
苦笑着的乔老师,被老伴儿扯走了。
徐琼望着乔老师瘦小单薄的背影,心中不免一阵怆然。他想,乔老师原来并非自己认为的那样啊!谁还能没点儿独立的思想的能力呢?从前真是难为极了他吧?……
那是徐琼最后一次见到乔老师,两天后,乔老师和老伴儿回农村老家去了,至今未返。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