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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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寻她
一辆吉普行驶在齐鲁大地的公路上。白色的车身喷得花花绿绿，有杰克逊的头像、美国当红女电影明星的头像、姚明的头像、世界足球名将的头像；居然还喷上了功夫熊猫。车头一侧插杆小红旗，一面写有“刘集村”，一面写有“我来了”。这是一辆二十几万元价位的车。现而今，二十几万元能买辆不错的车了。
车内——刘芸在驾驶。她二十六岁，留短得不能再短的短发，颜面洁净，未着丝毫脂粉，眉清目秀，形象阳光。穿一套白色运动服，立领，袖口和裤脚束了松紧带的那一种。脚上也是一双白色运动鞋。那一套行头，看上去都是名牌。一副墨镜卡在她额头，车里放着小音量的欧美流行乐。而她口嚼胶糖，一边驾驶，还一边随着音乐稍微摆动身体。从她那股子仿佛对人生心满意足的神气中，足以令人感觉到某些家庭生活条件优越的“八〇后”人生太过顺遂，因而无忧无虑，以自我为中心，自以为是，仿佛世上一切好东西都理所当然是为他们预备的那么一种怡然自得。
坐在她身旁的是张元甫，二十九岁，一身西服，系领带，是个形象斯文的青年。他是台湾出版商的小儿子，有欧美留学背景。到大陆来，为的是要与刘芸签一份出版合同。但在版税方面双方有分歧，所以跟刘芸到了山东，希望能最终与她签下合同。
张元甫：“你这么开车不安全。”
刘芸：“我有五年驾龄了，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开车。”看也不看张元甫一眼。
张元甫：“要不把音响关了，要不停止摆动。”
刘芸：“提醒你，别忘了自己是在搭蹭车。”
张元甫替她将音响关了。
刘芸又将音响开了。
张元甫再次将音响关了。
刘芸终于看他一眼，见他正一脸严肃地瞪着她。
刘芸笑了：“还挺有性格的。我不像五分钟前那么不拿你当回事儿了。”
张元甫：“你拿我当不当回事儿无所谓，但我是代表一家台湾出版社找你来的，希望你以尊重的态度对待我们文质出版社，我们出版社在台湾是有文化影响的。”
刘芸：“得啦，别再为你们出版社作广告了，都介绍过几遍了……百分之十的版税！”
张元甫：“百分之七。”
刘芸：“百分之十！”
张元甫：“百分之八。否则你停车，我下车。”
刘芸又笑了：“刚夸你一句有性格，还来劲儿了！我的书在大陆很畅销！”
张元甫：“在台湾未必。”
刘芸：“百分之九。底线！”
张元甫：“这……同意。”
刘芸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张元甫拍了她的手一下；二人互视一眼，都笑了。
张元甫：“我们从来没给一位二十六岁的作者这么高的版税。”
刘芸：“别高兴得太早。现在如实交代一下你自己，以及你们那个家族在台湾的政治背景。”
张元甫讶然：“有这种必要？”
刘芸严肃地：“那当然！如果你本人，或你们家族中的什么人与‘台独’有勾结，那咱们的事儿也免谈。”
张元甫：“谢天谢地！不论我本人，还是我家族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和‘台独’没有半点儿瓜葛。当年我祖父倒是希望我父亲能从政的。可我父亲坚持自己的人生选择，一心想当工程师，所以考取了剑桥大学的机电专业。现在，他在专业方面倒是功成名就了，却又想圆自己的文化梦，所以不惜投入一辈子积蓄的大部分，创办了文质出版社……”
刘芸：“你祖父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张元甫：“军人。少将。”
刘芸一愕：“国民党的？”
张元甫：“他那种年龄的人，当年又到了台湾，只能是国民党的啊！”
一阵刺耳的响声，刘芸猛地将车刹住在路旁。二人互相瞪视，张元甫困惑，刘芸板起了脸。
刘芸：“你为什么叫张元甫？”
张元甫：“这，按家谱排到了元字，我父亲给起的啊。”
刘芸：“你们家和张灵甫什么关系？”
张元甫：“当年七十四师的师长张灵甫？没什么关系啊！如果有点儿关系我还感到骄傲呢，他曾是抗日英雄嘛！”
刘芸一伸手臂，打开了他那边的车门，严肃地：“下去！”
张元甫：“怎么了啊？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刘芸：“我家和国民党有世仇，咱们的事儿拉倒，请下去。不然我一脚把你踹下去！”
张元甫：“可，那不都成为历史了吗？”
刘芸：“少废话！逼我踹你啊？”
张元甫只得下了车。
刘芸忽地将车开走……
张元甫喊：“哎，我的包！”他气得用英语骂了句“混蛋”。
广饶县城——新华书店，横幅上写着“刘芸广饶欢迎你！”。
书店内——刘芸在签名售书。她背后是关于她的大幅介绍海报，其上有一行醒目的字是“广饶革命烈士的后代”。她不但仍嚼着口香糖，双耳还戴着听音乐的耳塞。她的粉丝不少，皆“八〇后”甚或“九〇后”，秩序不是那么良好。有人在维持秩序了——是张元甫。他向粉丝们发纸片，并说：“大家排好队，不要急，她不签完最后一本绝不会离开的。如果希望也写上自己的名字，那么请预先将名字写在纸片上，以免她写错了。”
秩序大为好转。张元甫帮着搬书，卖书……张元甫放在刘芸面前一张纸片，上用繁体字写着：你这样签名售书对喜欢你书的读者太失礼了！把耳机摘下，把口胶糖吐了！刘芸这才看到张元甫，一脸讶然。她摘下了耳机，吐出了口胶糖，一时捏在手指间不知如何处置才好。张元甫就拿起桌上的纸片，包取掉在她指间的口胶糖。之后掏出手绢，替她擦手指，像大人替孩子擦手。刘芸一时发呆，任凭之。
粉丝中有两个女孩耳语：“看她男朋友对她多好！”“找对象就要找那样的！”
刘芸签罢最后一本书，与女粉丝拥抱；顷刻又被她们围住，纷纷要求合影。
终于安静了，作者介绍板前只剩下刘芸和张元甫了。刘芸甩手腕，活动腰，自言自语：“当名人还真累。”
张元甫微笑着递上一瓶饮料，刘芸喝了一大口，问：“你怎么这么快也到了？”
张元甫：“幸好，离我下车那地方不远有长途公共汽车站。”
刘芸：“你刚才表现不错。”
张元甫：“你也有虚心接受批评的一面。”
刘芸：“但那事儿还是免谈，我有我的原则。”
张元甫：“强人所难也非我的行事习惯，我只当到山东来旅游了。”
刘芸从桌上拎起背包往身上一背，伸出了一只手，歉意地：“那谢了，后会有期。”
张元甫：“现在还不能跟你握手。”
刘芸：“太小心眼了吧？”
张元甫：“我包还在你车上呢！”
二人又都笑了，一起向外走……
广饶县“革命文物馆”——背着双肩包的刘芸快步踏上台阶。馆内几乎没人——刘芸边看边走。烈士刘子仪的像，碳笔画像；刘芸在像前驻足，深情仰望。刘芸的心声：爷爷，我买车了，用自己挣的稿费买的。以后，我会常来看您的，还会常陪着爸爸妈妈来……刘芸俯身看橱窗里的展物——早期的《共产党宣言》、刘子仪妻子严青梅的日记、刘子仪写给妻子的几封信、几份革命传单。刘芸的心声：奶奶，您为爷爷为我的父亲受苦了……我虽然没见过你们，但我是那么敬爱你们……
文物馆办公室内——刘芸将一个信封交给工作人员，并说：“得知县里建立了革命文物馆，我父亲派我将我爷爷奶奶的这几张照片送来……”
工作人员：“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替我们谢谢你父亲。”
刘芸：“我有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把我奶奶的日记和我爷爷写给她的几封信，借我看上一两天？”
工作人员爱莫能助地笑了：“姑娘，你这个请求可不小，绝对是我做不了主的事。”
刘芸失望。
工作人员：“但是我们馆有网站，所有的文字文物都输到网上了。我抄个网址给你，你可以从网上看啊！”
他迅速在一页纸上写下网址，递向刘芸。
刘芸：“这我就不太失望了……”
县城某宾馆某房间——天已黑了，刘芸坐在桌前上网，桌角亮着台灯，还摆着一盒烟和打火机。
刘芸看得激动，吸起烟来。
她仿佛听到她奶奶严青梅的话语——一往情深，语调徐缓而温婉，娓娓道来地：我和子仪，都是广饶县刘集村人。我们都是在刘集村读的小学和中学。那是一所小学、中学连读的学校，是我父亲带头捐钱并四处奔走集资办起来的。校长刘琪久先生是晚清最后一批秀才，一个极有学问的人。他也亲自给我们上课，并且很重视对我们的品德教育，常命我们背《弟子规》……
电脑上的文字淡出，刘芸的思绪被带往到历史中去。那历史与她无关，却有她的爷爷奶奶——刘集学校某教室，四十余岁的刘琪久身着长衫，肩上落着一层粉笔灰；黑板上写着“己”“已”“巳”三字。
刘琪久：“有的同学，每将此三字读错、写错。大家都三年级了，这是不应该的。现在跟我来读：张口己，闭口巳，不张不闭当念已。”
学生们跟说。
刘琪久：“严青梅，背一下《弟子规》‘信’一篇。”
严青梅站起，背：“凡出言，信为先。诈与妄，奚可焉？奚可焉……”
刘琪久：“奚可焉何意？”
严青梅：“那怎么可以呢？”
刘琪久：“你至今连《弟子规》都背不下来，那怎么可以呢？”
同学们笑。
刘子仪小声相告：“话说多，不如少……”
刘琪久：“子仪，你话多了，而且在不该说的时候说，罚你接着背。”
刘子仪站起，背：“惟其是，勿妄巧；奸巧语，秽污词，切戒之；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
刘琪久：“解释来听。”
刘子仪：“要从小养成实事求是的态度，不要学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文过饰非那一套。花言巧语、污言秽语，以及一概不良的市井习气，都要从小戒除掉。并不了解真相的事，不要轻率地随声附和。只知一二，更不要以讹传讹……”
刘琪久十分满意地：“子仪子仪，学子如仪，师道幸焉。从明天起，你可以跃级到四年级去了，就说我允许的。”
除严青梅仍低头站着，其他同学皆佩服地望着刘子仪……
刘子仪和严青梅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刘子仪：“青梅，为什么生我的气？”
严青梅：“你为什么在我背不下来的时候还那么逞能？”
刘子仪：“可我明明能背下来，偏装背不下来，那也不对啊！”
严青梅：“反正以后不理你了！”
她一扭身跑了…….
刘子仪怅然若失。其实严青梅没跑远，她藏在一棵树后，等刘子仪经过，“喵”地叫了一声，吓了刘子仪一大跳……
严青梅：“我说以后不理你了，是逗你玩儿呢！”
刘子仪憨厚地笑了：“我还真信了。”
严青梅：“可我确实不高兴。”
刘子仪：“为什么？”
严青梅：“你跃一级，咱俩不能在一班了。”
刘子仪：“但还在一校啊，还都是刘集村的人啊！”
严青梅：“可以后我们长大了呢？你们男人总是更喜欢离开家乡，到外省去闯生活……”
刘子仪：“我不。校长先生总有一天会老的，不能再教我们读书做人了。我要报答师恩，接替他，教以后的孩子……”
严青梅高兴了：“咱俩的想法一样，拉钩吧？”
于是互拉小手指，并说：“拉钩，看谁，一百年，不后悔！”都笑了。
鞭炮声——刘芸的思绪回到现实。她按灭烟，起身站到窗前——虽只不过是县城，但居高临下而望，夜景竟也灯光红绿，车来车往，煞是热闹；夜空上升起了礼花……
敲门声——刘芸转身开了门，门外是名服务员姑娘，问：“要铺床吗？”
刘芸：“不用，我自己来。外边为什么放礼花？”
服务员姑娘：“刚开业了一家歌厅，白天没庆贺够，晚上接着庆贺。过会儿就消停了，您请关门吧。”
门关上后，服务员姑娘快步走到服务台那儿，对另一个姑娘说：“没想到她还吸烟，满屋烟味儿！”另一个姑娘：“名人嘛！有的还吸毒呢……”
房间里——刘芸又坐到了电脑前。奶奶的话语声从历史中传来——我和子仪同时考上了济南师范，并且都加入了学校的剧团……电脑屏幕上化出简陋的舞台——济南师范会堂的舞台，刘子仪扮作张宗昌，在台上演活报剧，大声朗诵“张诗”：
大炮开兮轰他娘，
威加海内兮回家乡。
数英雄兮张宗昌，
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严青梅扮的姨太太抱着孩子哭上：“大帅，大帅，我不想活了！也没法儿活啦！咱们的帅种交给你了，我这就找地方去死呀！……”“张宗昌”：“啊我亲爱的心肝儿宝贝儿八七，谁敢把你气成这样？说出他的姓名来，我亲自一枪崩了他！”“姨太”：“还不是你那半老徐娘的七八，她又仗着名次排在我前边，无缘无故地找碴欺负于我啦！……”“张宗昌”：“这……我说小八七呀，你何必总与七八一般见识呢？……”
宾馆房间里——刘芸也无声地笑了。
严青梅的话外音：一年后，子仪却消失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了学校，又去往了哪里？他居然也没和我告别一下，这使我的感情很失落，不开心了好长时间。等我们再见到时，已经是一九二九年末了……
一辆轿式马车行驶在土路上，轿棚有窗，窗帘垂着。四名骑马的兵护行，后边俩，左右各一。老管家亲自驾车……
轿棚里传出严青梅的声音：“管家爷爷，停车。”
老管家勒住马，转身说：“姑娘，可不能这么叫我，老爷听到了高不高兴不说，我自己听了先就心跳，担待不起担待不起……”
轿帘一挑，一身学生装的严青梅一边下车一边说：“有什么担待不起的呀？我自幼不一向那么叫你的吗？”
管家赶紧扶她下车，边说：“小时候是小时候！记住，以后只能叫我管家，或者干脆叫我老李。”
严青梅：“我要是偏不呢？”
管家：“小姐，你别偏不呀！你偏不，我找不着北呀！”
严青梅笑了：“看你急得，依你行了吧！这一路，可真闷死我啦！”——边说边做“文明操”……
管家对一名士兵说：“这位军爷，你不是爱唱吗？小姐闷了，给小姐唱一段解解闷几。”
那名士兵腼腆地说：“我……我就会唱一曲儿……”
管家：“叫你唱，你就唱。要是把小姐唱高兴了，回头我赏你一包烟。”
于是那士兵大声唱：
提起那王老三呀，
两口子卖大烟。
一辈子没有儿，
养了个小婵娟呀……
严青梅厉声打断：“别唱了！你现在已经是国家正规部队的军人了，不再是跟张宗昌混口军饭的军阀兵了，开口一唱就是浪词淫调，成何体统？如果我又听到你们谁唱那种曲儿，一定告诉我哥，让他予以严惩！”
管家：“小姐别生气，都怪我。是我让他唱的，要生气先生我的气。”忽然，张班长在马上唱起了山东民歌：
正月里来开的什么花？
什么人挽手走下山来？
正月里来开的是迎春花，
梁山伯与祝英台走下山来……
张班长唱罢，严青梅惊异地问：“你是咱山东人？”
张班长在马上敬礼：“报告小姐，我家三代都是沂蒙农民！”
管家：“他是张班长，曾给你哥当过卫兵。你哥特别信任他，所以才让他带三名兄弟护卫着咱们的马车。”
严青梅：“你叫什么名字？”
张班长：“张福海！小姐，虽然刚才那名兄弟唱了不好的曲儿，请小姐念在我们一路小心护送的分儿上，千万别……”
严青梅一笑：“明白。谢谢你为我唱的歌。你们当兵的都是穷家子弟，吃军饭是要拿命来换饭票的，都不容易。放心，我决不会告诉我哥的。”
张班长还有三名士兵及管家都释然了。
严青梅的目光却被远处的什么所吸引——管家和张班长也随之望去，但见有一个着长衫拎皮箱的男子的背影，从一条斜路走上了这条土公路。
严青梅对张班长说：“你去将那个人给我拦住。”
管家：“小姐，人家正走着人家的路，没招咱们没惹咱们，咱们拦住人家干什么呢？”
严青梅：“他既拐上了这一条大路，那肯定就会和咱们同路一段。而且他又拎着皮箱，看去不轻，我们何不请他坐到车上？如果他是个风趣健谈之人，我和你们，再往前走不是就不太闷了吗？”
管家：“小姐，可不能那样！兵荒马乱的日子刚过去不久，他又是个男的，咱可千万别主的那个动！还是大路朝天，各走各边的好！”
严青梅：“惯常所见的男人，要么戴礼帽，要么戴毡帽、皮毛帽。只有身为学子的男人，才习惯于不戴帽子，却系围巾。我看他十有八九是名学子。我对学子不持戒心，张班长，听我的，快去！”
张班长一抖缰，策马而去。管家无奈地：“青梅小姐，我看您的任性，没改多少呢！”严青梅笑了：“我改了许多呀，我父母都夸我懂事了呢！”
那男人是刘子仪，他已二十五岁了；听到马蹄声，站住，转身。
张班长的马到了跟前，在马上问：“请问先生去往哪里？”
刘子仪镇定地：“刘集村。有何贵干？”
张班长：“正巧有位小姐也要回刘集村，她请您坐上马车。”
刘子仪望着行来的马车反问：“不认不识，难道她请我坐上她的马车，我就非得坐上去不可吗？”
张班长：“我们小姐可是好心好意，也是诚心诚意，请先生赏个面子。”
刘子仪：“我更愿意独自步行，恕不领情。”说罢继续往前走，而张班长兜马拦他。
刘子仪生气地：“光天化日之下，你这不是等同于拦路了吗？”
张班长歉意地笑：“先生，你又何必偏不赏个面子呢？我家小姐花容月貌，知书达理，是刚毕业的女学子，她又不会把你给吃了！……”
刘子仪：“岂有此理！她就是仙女下凡我也不！”
这时马车已驶近，严青梅挑帘认出了刘子仪，惊喜地：“子仪兄！”
刘子仪也意外地：“青梅！……”
严青梅跳下了车；刘子仪放下了皮箱，四手相握，四目相望，二人都高兴地笑着。
管家将刘子仪的旧皮箱放在了车上。
严青梅：“管家伯伯，你认不出他了？他是刘子仪呀！”
管家：“你一叫他我就认出了，刘子卿的弟弟，咱们刘集学校最好的学生嘛！”
严青梅：“我不只要他坐在车上，还要他和我一块儿坐在车棚里！”
管家：“随便随便，只要小姐高兴，怎么都行！”扶严青梅上车时自言自语：“我怎么又成了管家伯伯了？”
严青梅：“那么叫您不爱听？”伸手将刘子仪拉上了车。
管家：“爱听。可最好别当着你父母那么叫。”他也坐上了车。
车又行在路上。轿棚内——严青梅脉脉含情地看着刘子仪，看得他有些窘。
刘子仪：“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严青梅：“两年多前，你为什么悄然离开了学校？”
刘子仪：“你知道的，我自幼父母双亡，与哥哥相依为命。在我十几岁时，哥哥又离开山东，到南方打工去了。他行前将我托付给了刘琪久校长，当时我是三跪三磕，将校长夫妇认作了义父母的。而他们夫妇，也待我如同己出。我读县高中，后来读济南师范，都是他们省吃俭用供我的。可我已经二十多岁了，怎忍继续依赖于他们呢？……”
严青梅：“可你连他们也没告诉，忽然就不知所往了。我去向他们打听你的下落，他们同样一头雾水，校长夫人还为你担心得落泪了。《弟子规》云‘出必告’，虽然他们只不过是你的义父母，你没告诉他们，是大不孝。看来，尽管你自幼背《弟子规》背得比我强，实际上做得却不怎么样。”
刘子仪低下了头，内疚地：“是啊，我一心以为能在省外较快混出个人样来，那也就可以较快报答他们的恩德了……”
严青梅看了一眼他的旧皮箱，低声地：“却没有。是不是？”
刘子仪惭愧地点头。
严青梅怜悯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经常给他们写信吗？”
刘子仪：“信倒是写过的，也不怎么经常。漂泊不定，忽东忽西，每一提笔，往往不知该写什么……”
严青梅望着他谴责地微微摇头。
刘子仪：“我义父母，他们都还好吧？”
严青梅：“好倒是还好，但都老了许多。你另有一点做得不对，走前都没跟我告别一下……”
刘子仪：“现在，我请求你的原谅。”
严青梅：“因为你一下子就那么失踪了，当时我哭过……”她将脸一侧，两眼泪汪汪的了。
刘子仪不由得用自己的双手合捂住了她的手。
严青梅：“现在，咱们二人的关系，和以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了……”
刘子仪：“青梅，此话何意？”
严青梅缓缓向刘子仪转过了脸：“想不到，咱们不起眼的一个刘集村，竟然出了两位北伐志士。你哥哥和我哥哥，他们都成了一个团里的军官。我哥哥是连长，你哥哥是他的一排长，北伐军与军阀吴佩孚作战时，汀泗桥一役最为惨烈，蒋总司令亲往湖北蒲圻督战。北伐将士二夺汀泗桥时，你哥哥为了保护我哥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子弹……怎么，你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
刘子仪摇头。
严青梅怜悯地：“唉，流浪漂泊的经历，快把你变成别一个人了，连对重大的国事都反应漠然了……现在你不必再为人生忧愁了，我也要尽量地处处保护你。”
刘子仪：“青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感激。”
严青梅不好意思地：“你的话应该是由我来说的，你可是我们严家大恩人的弟弟啊！……”
马车停在了广饶县的一个城门口，守城门的卫兵进行盘问。
张班长：“我已经说过了，这位小姐是严营长的亲妹妹！”
卫兵：“所以我们只盘问这位先生。弟兄们是在执行团长下达的盘查命令，要肃清广饶地界内的共产党。你就是严营长本人，我该盘查，那也得进行盘查。”
另一名卫兵，看来也是班长，更加忠于职守地：“张班长啊，难道你们营长就没向你们传达过蒋总司令清党的密令吗？”
严青梅：“我担保他绝不是共产党！”
对方班长：“小姐，您还别轻易担这个保。共产党人，那都是认准了一个理死不回头的人，而且又都转入了地下，往往连亲兄弟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共产党。先生，请把皮箱打开吧！”
刘子仪：“谁也别再多说什么了。这两位士兵兄弟，我配合你们的盘查。”他打开了皮箱，一些书而已，多是中小学识字课本。
卫兵翻现了一本当年的艳情小说，封面印着裸女的剪影——严青梅不禁将脸转向了旁边。
刘子仪：“如果这位弟兄想看，我相送了。”
卫兵讥笑地：“我不识字，你留着送别人吧。”卫兵又翻出了钢板、铁笔、两盒油墨。
对方班长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刘子仪：“钢板、铁笔、油墨。”
对方班长：“你随身带它们干什么？”
刘子仪：“我义父是刘集村学校的校长，我是为义父带的。咱们山东不好买这些，但学校缺不了……”
管家：“是啊，学生多数是些穷家孩子，往往买不起课本，学校就得为他们刻、印。”
对方班长：“张班长，兄弟只得这么做了，人放行，东西扣下了。”
严青梅想说什么，刘子仪制止道：“别为难他们了，他们也是奉命行事。”
天黑了。刘集村，小学校旁刘琪久家的灶间，刘琪久的妻子刘兴凤一手拉风箱，一手往灶里塞柴火。她听到门响，扭头看，门内已站着拎皮箱的刘子仪。
刘兴凤缓缓站了起来，由于灶间没点油灯，她看不清刘子仪，揉揉眼，定睛看，还是看不清，只得问：“先生找谁？”
刘子仪：“师母……”
刘兴凤：“子仪？……”
刘子仪放下皮箱，上前一步，扶持住刘兴风的双臂：“师母，是我回来了！”
刘琪久家共三间屋，另两间屋在灶间一左一右。左边的夫妇二人住，右边的放杂物，以前刘子仪住过。左边门帘一挑，刘琪久拄着长长的一根棍子迈出。
刘兴凤：“琪久，是子仪回来了啊！”
刘琪久一言不发，一转身又进屋去了。
刘子仪也扶刘兴凤进了左屋；刘琪久已在炕沿坐下，刘子仪将刘兴凤扶坐在刘琪久身旁，退后一步，肃立着说：“义父义母两位大人在上，不孝儿子仪使两位大人牵挂了，我……我错了，我这里给义父义母大人磕头请罪了！……”
他双膝齐跪，磕起头来。
刘琪久顿着手杖说：“子仪，子仪，你太不应该了！……”他流泪了。
刘兴凤急忙扶起刘子仪，边说：“他既然平安地回来了，你就别说他了……”
严家——这个家族曾经很有财力，但是到了严父这一辈，由于兄弟们闹分家，财力分散，每一户的财力都不是那么雄厚了。严父曾任过省教育厅副厅长，严母持家有道，他们的家仍是一个财力殷实之家，却家风节俭，无意显富、摆阔。一应陈设，给人以古朴雅致，秩序井然的印象。
在一间小饭厅里，桌上已摆好了菜，不多，四五样而已。严青梅和父亲母亲，已坐在桌旁。
严母：“女儿，这是妈亲自为你下厨做的几样菜，都是你爱吃的。既算是为你接风，也算是祝贺你从师范毕业了。”
严父：“这盘蜂蜜芋头，你妈能将它摆到桌上可真不易。连年战乱，日本兵又找借口将济南占领了一个时期，还闹过旱灾、水灾，几乎每年都有大批农民离省逃荒，田地荒芜，芋头不容易买得到了。放眼难见花颜色，连蜜蜂也都不知哪里去了……”
严母：“信哲，不说那些了，好吗？”
严父：“好，好，听夫人的，说高兴的。可偌大中国，又有多少高兴之事可说呢？民国政府，现在反过来说成是国民政府了，但国还是四分五裂的国，民还是民生维艰的民，‘狗肉将军’张宗昌倒是被赶跑了，蒋先生委派来的韩复榘还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物……”
严青梅：“爸，我妈不让您说那些。”
严父苦笑：“不说了不说了，坚决不说了。没有高兴的事可说，那就确实应该少说不高兴的事。女儿，动筷子吧！”——往女儿盘子里夹了几样菜。
严青梅：“爸，妈，我想去将子仪请过来，和咱们共进晚餐。”
严母：“好啊，这是很应该的。”
严父：“应该是应该，但今晚却断不可以。你们想啊，刘子仪与刘琪久夫妇的关系，既是学生与恩师、师母的关系，又是义子与义父母的关系，全刘集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们相互之间感情深焉。人家刚团聚，咱们偏在今晚把子仪请过来，未免有点强加于人吧？”
严母：“你爸说得在理，那就改日吧。提前给你哥捎个信儿，让你哥也从县里回来，那才算请得郑重……”——也往女儿盘子里夹菜。
严青梅：“我听爸妈的。”
三口之家吃起饭来。
第二天上午，刘子仪与刘琪久夫妇在吃早饭。屋里洒进阳光来，刘子仪一抬头，见阳光之下，义父母都已是半头白发、皱纹网面之人了。他刚咬了一口红薯，竟不嚼不咽，就那么定睛望着义父母，一时呆住。
他耳畔响起自己和青梅在马车上的对话：
“我义父母，他们还好吗？”
“还好。不过，都老了许多……”
刘琪久埋怨刘兴凤：“严先生家不是送来过半袋面吗？为什么不给子仪烙饼吃？”
刘兴凤：“前几日刘良才的老爹病了，一口粗饭也咽不下去，我听说后送去了一盆面。外村有一名学生很孝顺，父亲在日本兵找茬儿占领济南的时候被刺刀捅死了，他母亲从此疯疯癫癫的。有天他来找我，问师母明天是俺娘生日，我有什么法子使俺娘高兴一次呢？我有什么法子啊，就当晚发面，第二天蒸了些馒头亲自给送去了。剩的面不多了，今晚给子仪擀面条吃，还得留点儿过小年过春节包两顿饺子不是？……”
刘子仪动情地：“老师、师母，我不是咽不下红薯了，在外省漂泊时，最想吃的就是咱们山东的红薯。我……我是看到老师和师母都有那么多白头发了，心里难过……”
刘兴凤：“这孩子，怎么长大成人了，反而变得软意柔肠的了？”
刘琪久：“又怎么隔了一夜，叫起老师、师母来了？”
刘子仪：“有时候，我愿意叫你们义父义母，有时候，又特别愿意叫你们老师、师母。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叫法，我心里会生出不同的情愫。”
刘琪久将筷子一放，谆谆教导地：“子仪，今日之中国，国运衰败，民不聊生。日本人又对我中国虎视眈眈，伺机扑占，所以有志的青年，当暂敛小情感，主张忧国忧民，主张为国家为民族为民众担当一份大责任的大情怀，明白吗？”
刘兴凤：“你看你，一叫你老师，你立刻师道尊严起来。子仪已经二十五岁了，有些道理，得由他自己去悟。”
刘子仪：“老师的话说得很对，子仪一定铭记在心。”
刘琪久：“对于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刘子仪：“今后的路怎么走，还没想好。但我在外省漂泊累了，暂时会留在村里，帮老师将咱们刘集村的学校办得更好。青梅对我说，她也有这样一种想法……”
刘琪久夫妇对视一眼。
刘兴凤：“人家青梅从济南师范毕业了，而且是以优等的成绩毕业的，那不委屈人家了？”
刘琪久：“好，好，你俩的想法，我都支持。想当初，咱刘集村的学校，那也是远近闻名的。连广饶县城里的一些富户，都愿将他们的子弟送到咱们这儿来上学，看重的是咱们不只教书，还育人！子仪，有你和青梅做我的左膀右臂，我借力了！兴凤，拿酒来，我要和子仪干一杯！”
刘兴风：“上哪儿拿啊，你忘了？从日本人找茬攻进济南那一天起，你不是就戒酒了吗？”
刘琪久苦笑：“不知哪年哪月，中国才能给我一个破戒的好理由！”
刘子仪的双脚在踩泥……
刘子仪和刘琪久夫妇在抹教室外墙掉墙皮的地方；刘兴凤用锨送泥，刘子仪和刘琪久在抹。刘琪久抹哪儿，棍子立在哪儿，看来他离开拐棍确实行动不便……
傍晚，三人站在一处，望着抹过的墙很有成就感地笑……
旭日东升，一唱雄鸡天下白——来了些庄稼汉帮着铺房草，其中有木匠刘良才，他在平场地上修一些桌椅……刘良才一抬头看到刘子仪，把他叫了过去。
刘良才：“子仪，还记得我是谁吗？”
刘子仪：“当然记得。木匠大叔，刘良才。”
刘良才高兴地笑了……
黄昏时分，一间教室里——刘子仪和严青梅在用白灰浆刷墙，二人都弄了一脸一头的白点子。当两把刷子刷到一处，他俩相视一笑。
刘琪久拄杖出现在门外，愉快地：“都洗洗吧，你们师母为你们晒温了两盆水……”
严青梅：“老师，今晚我要请子仪到我家吃晚饭，行吗？我哥也为他从县城赶回来了……”
刘琪久：“行，行！那怎么不行？你师母本打算为他做顿面条，这倒省下面了！”
三人都笑了……
一大幅挂字，以工整的楷体书写的是蒋中正就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宣誓词：
国民痛苦，水深火热。
土匪军阀，为虎作伥。
帝国主义，以枭以张。
本军兴师，救国救民。
总理遗命，炳若晨星。
吊民伐罪，迁厥凶酋。
复我平等，还我自由。
嗟我将士，为民先锋。
有进无退，为国效忠。
实行主义，牺牲个人。
丹心碧血，革命精神。
“宣言誓词”悬挂在严家的餐厅。着朴素长衫的刘子仪和一身军装的严忠孝并肩站在书法挂幅前。严忠孝三十六七岁，是一名形象英武的军官，恰与刘子仪儒雅的书生气质形成鲜明的互衬，都是那种令青年女子动心的男人，也都给人以中华好男儿的印象。
刘子仪：“好书法。”
严忠孝：“家父抄写的。自从他对教育救国失望后，就彻底脱离官场政坛，隐居在刘集村过起赋闲的晚年来。若非还保留有书法爱好，只怕他会闲出什么病来。子仪……”
刘子仪向他转过了身。
严忠孝：“我和你的哥哥刘子卿，曾是北伐军中一对好战友、好兄弟。他为救我而亡，从今以后，我严忠孝要代替他做你的哥哥，不知你这书生般的人，是否瞧得起我这选择了军旅生涯的人？”
刘子仪亦由衷地：“忠孝兄言重了。在此狼烟四起的乱世，像我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文弱之人，今后若能受到忠孝兄的庇护，那将肯定是幸运了。”
严忠孝：“但是贤弟，关于你的哥哥，有一个或许连你也未必知道的真相，不知我当讲不当讲？”
刘子仪：“忠孝兄但讲无妨。”
严忠孝关上门，走至刘子仪近前，盯视着他说：“你的哥哥刘子卿，他是一个共产党人。”
刘子仪故作惊讶：“唔？这一点子仪委实不知。”
严忠孝：“我想你也不会知道。其实，北伐一开始，我便有所感觉了。然而你的哥哥剑胆琴心，对中国历史及风云人物，极有独到见解。我俩每彻夜长谈，使我受益匪浅，所以不曾点破过他……”
他一转身，倒背双手，陷入回忆，自言自语：“那真是些难忘的夜晚，他也真是一位难忘的朋友。我们在一起时，正所谓谈岳山垂座，论峡水湿襟……”
忽而，他又一转身，复盯着刘子仪说：“这一真相，你万不可与外人道，哪怕是只言片语，说不定也会招致杀身之祸。那时我不但庇护不了你了，就是我自己也会受到牵连，明白？”
刘子仪点头。
严忠孝：“就让那真相灰飞烟灭吧。好处是，那你便是北伐英烈的弟弟。否则，你哥哥除了是我严忠孝的救命恩友，再就什么荣耀也不会属于他了。而且，某些人一旦知道你是共产党人的弟弟，你以后就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的……”
他将双手按在了刘子仪肩上：“记住我的话了？”
刘子仪：“多谢忠孝兄的提醒。”
门一开，严父进入，一愣，问：“你们在说什么？都如此表情严肃？”
严忠孝若无其事地一笑：“我问子仪，他以后愿不愿意拿我当哥哥一样看待？”
刘子仪：“是的，我认为那实在是我的幸运。”
严信哲上下打量刘子仪：“长衫书生，好气质。以前经常听青梅说到你，今天总算见着了。来来来，别站着了，请坐下谈。”
于是三人按礼节位置坐下。
严信哲：“子仪啊，从今往后，你永远是我们严家所欢迎的客人，严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刘子仪：“感激伯父的抬爱。”
严信哲话题陡转：“但我已是一个厌倦政治的人。多少嘛，还有那么点儿不合时宜。除了‘三民主义’，我不喜欢在我的家里有多种主义。所以我不得不冒昧地问一句——子仪你不曾参加过什么……怎么说呢，就说组织吧……”
刘子仪：“这……伯父，实不相瞒，子仪也不能免俗，竟然参加了一个由极少数人组成的组织，而且曾是核心成员。”
严信哲倍感意外地：“唔？”——与严忠孝对视。
严忠孝也同样感到意外，表情严肃地问：“子仪，那是什么组织？”
刘子仪：“八不会。”
严信哲：“八不会？”——不禁又与严忠孝对视，也问：“这个会有什么主张？”
刘子仪：“我和我的一些青年朋友们听说，蔡元培、陈独秀先生们当年在北京组织过‘四不会’，倡导青年们‘不吸烟、不酗酒、不涉赌、不嫖妓’，我们就在‘四不会’的宗旨下，又加了新‘四不’，即‘不嫌贫爱富、不仗势欺人、不利用朋友、不自甘堕落’。我们互相劝诫、提醒、勉励，都要以这‘八不’约束自己，都争取做光明磊落、行为端正之人……”
严信哲不由轻轻拍了一下案桌，赞道：“好一个‘八不会’！好一些可爱的青年！中国若有许多这样的青年，那么终究还是有希望的！……”
外边传入青梅的叫声：“爸爸，爸爸您在哪儿？我要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对于严信哲这一位父亲，女儿的叫声似乎便是命令；他立刻站了起来，笑道：“青梅在叫我，暂且失陪，不敬不敬……”
严信哲离去后，严忠孝站了起来，亲密地说：“几乎忘了，我还有东西归还你。”说着，从八宝阁上取下一个布包，捧放到刘子仪座位旁的案桌上。
刘子仪：“什么？”
严忠孝：“完璧归赵，请打开验收吧。”
刘子仪打开布包，见是他被没收的三块钢板、数支铁笔、两盒油墨。刘子仪站了起来，不安地：“忠孝兄，这……会不会给你带来不妥？”
严忠孝一笑：“没什么，小事一桩。我毕竟是位营长，在本县，我之上也只有一位团长。这点儿面子，他还是得给的。有时他不在，我便是本县最高军事长官。”他的话，以及他的笑，都有那么一种春风得意的意味。
刘子仪站了起来，微鞠一躬：“那么，我只有深谢了。”
严忠孝：“坐，坐。”
刘子仪重新坐下后，他自己也坐下，俯过身去又说：“子仪，还有一件事，肯定更加冒昧。但为了小妹的幸福，我可就顾不得许多了……”
刘子仪：“晤？既然事关青梅幸福，不管多难的事，子仪都愿鼎力相助。”
严忠孝：“子仪，你对我妹妹，持何种评价？”
刘子仪：“青梅是极善良的女性，不论在刘集村的中小学时期，还是在广饶的高中时期，在济南师范的日子里，她经常用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周济家庭贫困的同学。这一点，一向获得好评，我更是因而尊敬她。”
严忠孝：“我妹妹的善良，自不必说。但你对她的另外方面……比如……比如容貌、性格，总而言之，你喜欢她吗？”
刘子仪沉吟一下，坦率地：“那当然。”
严忠孝站了起来，又大长官似的背着双手踱步，又自言自语似的：“好，好，好极了。”驻足于刘子仪跟前，忽然劈头又问：“你爱她吗？”
刘子仪：“这……”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严忠孝双臂撑着案桌的边角，俯下身，几乎与刘子仪脸对脸地问：“请说实话。”
刘子仪点了一下头。
严忠孝似乎不满意他只点头，又问：“你爱她吗？”
刘子仪：“爱。”
严忠孝直起身，退后一步，交抱双臂，注视着刘子仪说：“我和青梅，虽非一母所生，然我们之间的亲情，绝不亚于一奶同胞的兄妹。她的母亲我的继母，对我也是视同己出。我对继母，一向是像对亲生母亲一样孝敬的。你和我的父母已经都见过了，想必你已感到，他们都是那么欣赏你、喜欢你。所以，我也直说吧，我这做哥哥的，要为你和妹妹亲自做媒。我们严家，是一个不排斥新风尚的家庭，做媒又何必非请外人？如果你与青梅结为夫妻，入赘我们严家，岂不是一段美好姻缘吗？”
刘子仪：“这……青梅是新女性，总得她也这么想才行……”
严忠孝：“你以为，若小妹并无此意，我会自作聪明吗？”他笑了。
刘子仪：“可……对于我……太突然了……”
严忠孝：“你有什么为难之处不成？……”
刘子仪也站了起来：“忠孝兄，校长刘琪久夫妇，毕竟是我曾正式拜认的养父母，这一件事，我当先请示过他们，才能给您明确的回答……”
刘琪久家——刘子仪暂住的右间，以刘琪久为首的五个农民，正在开秘密的党员会议。
刘琪久判若两人：“同志们，趁子仪被严家请去了，我赶紧让兴凤同志临时通知你们几名地下党员来开这一次会议。首先我要提醒同志们，子仪与我们夫妇的关系虽然非比寻常，但他毕竟不是中国共产党党员。而且，他离开山东省这近三年里，山东乃至中国，发生了一系列大事件——国共合作过，北伐取胜了，张宗昌被赶跑了，他的军阀军队也被打散了，收编了，但蒋介石却开始镇压我们共产党……”
刘良才：“汪精卫在武汉说宁肯错杀一千，绝不姑息一个的话！”
刘琪久：“是啊。江西等省，也纷纷开始迫害共产党人。就像《共产党宣言》开篇所说的，各种反动势力，有矛盾的也罢，没矛盾的也罢，在镇压共产党人这一点上，形成了空前的统一。我们共产党人，于是面临血雨腥风，白色恐怖。同志们，情况确实非常严峻。子仪现在忽然回来了，他都与些什么人交上了朋友？加入过什么组织？做过哪些事情？连我也一无所知。所以，大家对他不可毫无戒心，不要由于在他面前说了一两句不该说的话，无意间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或暴露了同志的身份……”
一名党员：“子仪不至于是对咱们有危险的人吧？他哥哥刘子卿，可是党的省委书记邓恩铭亲自发展为党员的，而且是带着邓书记的亲笔信，到广州去参加农民运动讲习所的……”
刘良才：“还是琪久说得对，这年月，知人知面难知心，咱们是防小人，不防君子……”
刘琪久：“小人会以出卖我们共产党人来向反动势力讨好卖乖，那肯定要防。但某些君子也须防。即使他们真是君子，那也不见得就是理解和同情我们共产党的人……”
又一名党员：“咱们那本《宣言》还在吧？”
刘琪久：“放心。我的命在，《宣言》就在。”
刘良才：“琪久，据我所知，不少村里、县里的有些党员，开始困惑我们为什么非革命不可了。蒋介石有报，还有电台，整天在说我们是土匪，我们也得有个方式说我们的理呀！……”
刘琪久：“我们为什么非要拎着脑袋坚持革命？这个问题提得好。最近我也一直在想，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始终没开过口的党员迫切地：“快讲给我们听听！”
刘琪久：“我们非要革命的理由，依我看来主要有三点：一、清朝的时候，各省都是皇帝派的封疆大吏，他们是为朝廷当官，不是为老百姓当官的。皇帝一退位，大清一完蛋，他们各个都成了独霸一方的军阀。结果北京的皇帝倒了，各地出了许多二皇帝、小皇帝。年号改成民国了，还是他们，又差不多都变成了各省的省长，其实根本不把民国当成一回事，骨子里还是军阀。现在呢，民国政府变成国民政府了，依旧是他们，各个摇身一变，表面上又都承认国民政府了，骨子里仍是军阀，也同样不把国民政府当成一回事。在这么一批大小军阀的统治下，老百姓永远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我们共产党人要替老百姓推翻他们……”
刘良才：“五月里，咱们山东不是正式挂出了国民政府的牌子吗？听说有接触过韩复榘的人，认为他比张宗昌强多了，还挺重视教育和社会治安的。”
刘琪久：“军阀和军阀的确也是不一样的。但再好的军阀，那也还是军阀。是军阀就一定更愿意独霸一方，对国家统一阳奉阴违，一心把军队当成个人资本。日本人在青岛开的纱厂欺辱咱们中国工人，还打死了我们的同胞。我们中国人一抗议，日方就借口保护他们的侨民，派出三千兵杀进了济南！张宗昌这个军阀呢，先是帮着日本人镇压咱们中国人的抗议，而后日方一派兵，他夹起尾巴先逃了。他可是号称有五六万人的军队啊！这就说到了我们革命的第二个理由，如果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老百姓没法指望靠军阀来保卫自己……”
门帘一挑，刘兴凤进入，身后跟入一个戴礼帽的四十余岁的男子。刘琪久等皆一愕……刘琪久：“老徐，你怎么来了？我们听说你已经被秘密通缉了，这也太危险了！……”
老徐：“水……”
刘兴风转身去舀了一瓢水递给他，他咕嘟咕嘟喝下，一抹嘴，问：“是我会危险，还是你们会危险？”
刘琪久严肃地：“都危险。上级不是指示过我们，一个时期内不要发生联系，以免给各级党的组织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吗？”
老徐坐下，摘了礼帽往炕上反着一放，又扯下假络腮胡子放在帽壳里，之后说：“谁叫我已经加入了呢，再危险也得来呀！我正是来传达上级指示的，事关刘子仪……”
刘兴凤：“你们只管从容地说着，我还坐院门口去放风。”说罢，退了出去。
这是一个良好的夜晚，月亮很大，月光皎洁；刘兴凤在院门口搓烟叶……
严家——严家三口和刘子仪坐在圆桌四周，菜已摆上，酒已斟好；是严母和严青梅吃过一顿饭的那间屋子。
严信哲：“忠孝，我们都不往起站了，你替咱们全家对子仪说几句话吧！”
严忠孝站起，擎杯道：“子仪，我自己和我的父母我的妹妹对你的真情，我已经都向你表达了……”
严青梅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刘子仪，听哥哥那样说，含羞地低下了头。
严忠孝：“今晚也算是为子仪洗尘吧，来，让咱们都干了此杯！”
在他的带头下，严家人一饮而尽；唯刘子仪只用唇沾了沾杯沿就放下了杯……
严母：“子仪，难道你滴酒不沾？”
严信哲：“他自有滴酒不沾的道理。”
严青梅有些不悦，眼望着父亲，话却是说给刘子仪听的：“什么道理？”
刘子仪刚欲解释，被严信哲以手势阻挡了，他说：“以后让子仪单独向你解释吧。”又望着儿子和刘子仪笑道，“青梅刚才问我，这社稷和国家，意思上究竟有什么区别，结果一时把我给问住了……”
严忠孝：“我看没什么区别，一个意思。”
严信哲将自己的目光望向了刘子仪，默问：你看呢？
刘子仪：“我看也是一个意思。不过，由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意思又大为不同。由封建统治者们来说，社稷也罢，国家也罢，其实说的都是家天下。而由人民大众之口来说，国家也罢，社稷也罢，便都是对真正以民为本、天下为公的一种向往了。”
严信哲故作庄重地问女儿：“青梅，满意子仪的解释吗？”
严青梅：“袁世凯也保证过天下为公，可一当上大总统，却又要做皇帝了。民智混沌，我看天下为公，也只能是少数人的幻想。”
严母：“饭桌上，别清谈国事了好不好？菜都快凉了，大家吃吧！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谈国事了！……”
于是互相敬让着吃起来。
老管家进入，神色慌张地：“夫人，你们青州娘家那边派马车来了，要接上您和老爷，赶快连夜到青州去！……”
严信哲：“晤？派来的人没说有什么急事吗？”
老管家：“他不敢当面告诉夫人和老爷，只跟我照实说了……”
严母：“那你快说呀！”
老管家：“夫人，老爷，我也不敢说……您二位还是赶紧收拾一下，轻装赶往青州去吧，到了就一切都知道了……”
严信哲轻轻拍了下桌子：“老李，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快给我说出来！”
老管家低下了头：“老爷，您别逼我说……”
严青梅：“管家伯伯，你也照实说吧，别让我爸妈着急啊！”
严忠孝：“老李，你再不说，那可就不对啦！”
老管家抬起了头，被逼无奈地：“夫人在上海读大学的小妹，被……被当成共产党给抓起来了……”
除了严青梅，严家另外三口都站了起来。
严母：“我小妹怎么会是共产党！”
严青梅：“她到上海去读书还不满一年……”
严信哲：“托人在上海方面搭救没有？……”
严忠孝：“爸爸妈妈不要着急，上海方面我有军界警界的朋友，他们会帮上忙的！”
刘子仪也站了起来，建议道：“忠孝兄，如有政界的朋友，这种时候也应该多张一次嘴，哀切相求……”
老管家：“晚了！太晚了……抓她的人事后也承认，证据是不太足，可能抓错了……但，那时咱们的亲人，已是身首两处了呀！夫人的老娘一听到凶信，当即背过气去了，夫人娘家里现在是乱成一团了呀！……”
严母直挺挺往后便倒，被丈夫扶住……
严信哲：“慧之！慧之！……”
严青梅和哥哥同时惊呼：“娘！……”
刘琪久家——几名农民共产党人仍在开会。
老徐：“刘子仪他哥哥在北伐中牺牲后，党怕刘子仪在‘四·一二’后受到迫害，派专人将他秘密接走了。现在，他也是一名共产党员了。他是主动要求回到山东来的。上级说，他是我们党一支宝贵的笔杆子，在广州、上海、武汉、长沙、南昌等地写的大量揭露文章，使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明白了真相，使一些不理解我们的人也转而理解我们、同情我们，并且转而谴责蒋介石了。上级认为，这种揭露目前是非常必要的。我们山东各级党的组织，不但要秘密配合他，而且更要秘密地对他加以保护……”
院子里传来刘兴凤大声说的话：“子仪，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在严家吃饭？……”
刘子仪的声音：“严家发生了不幸的事，我不便久留了。”
刘琪久对老徐说：“老徐，你先到另间屋躲躲……”
老徐离去。
片刻，门帘一挑，刘子仪迈入，见炕上、凳上坐的都是人，一愣，问：“义父，你们这是，在商议事？”
刘琪久正襟危坐，手拄长棍，厉声道：“跪下！”
刘子仪：“义父，我做错什么事了？惹您生这么大气？”
刘琪久：“先别问，先给我跪下！”
刘子仪看别人，别人也都一个个故意冷着脸。刘子仪困惑地跪下了。
刘琪久：“亏你还口口声声叫我义父，说，你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我了？”
刘子仪：“义父，我没什么重要的事瞒着您。”
刘琪久一顿棍子：“还敢嘴硬！”
刘良才忍不住扑哧笑了，其他人都笑了。
刘子仪被笑得莫名其妙。
刘良才：“琪久，别演戏了，看把子仪搞得难堪劲的！”
刘琪久将棍子推给刘良才，扶起了刘子仪，深情地：“子仪，没想到你也是了……这屋里的人都是！”
刘良才：“老徐，你过来吧！”
老徐出现。
刘子仪讶然地：“老徐，怎么回事？”
老徐：“子仪，他们都是共产党员，琪久同志是刘集村的地下党支部书记，他可是老资格了，也是由邓恩铭同志发展的。上级怕日子久了，你们互相猜疑，会出不好的后果，所以派我赶快来为你们双方面作证……”
刘子仪情不自禁地拥抱住刘琪久，几欲落泪地：“老师，实在对不起，但我有党的使命在身，不得不处处谨慎，请老师多加原谅。”
刘良才：“怎么又改口叫老师了？到底是义父还是老师呀？”
大家又都笑了。
刘琪久：“子仪，今后我们就是同志了。为了党的使命，这屋里的每一个人，在危险的时候都会舍命来掩护你，保卫你。”
刘兴凤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眼角挂着泪花，欣慰地笑望着他俩……
早晨——宾馆餐厅，刘芸在吃早餐。
张元甫端份早餐走来，问：“可以吗？”
刘芸：“你这人，真黏。”
张元甫：“太自作多情了吧？广饶县最好的宾馆，你住得，我就住不得了？”
刘芸：“几层？”
张元甫：“六层。”
刘芸：“巧劲儿的！”
张元甫：“这种偶然率是世界上最经常的，比仇人相见的偶然率大多了。”
刘芸：“我可没把你当仇人看啊！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哎，能不能问你点儿隐私？”
张元甫：“那要看哪方面的隐私了。”
他们就这样边吃边聊了起来。
刘芸：“你那位当过蒋介石的少将的爷爷，是个怎样的人？”
张元甫纠正地：“当过国军少将。”
刘芸：“那还不是一回事儿？”
张元甫：“当然不是一回事。我也只在小的时候和他亲近过，一个温和的老人而已。沉默寡言，爱喝酒。一喝多了，就骂蒋中正。骂他无能，被共产党赶到了台湾……”
刘芸：“有意思。他一定也双手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吧？”
张元甫：“他是正规军，不是特务机关的头子。但我想，也可能吧，他身上有和日本兵浴血奋战留下的伤疤，也有内战时留下的伤疤。怎么样？我回答得够坦率吧？……”
刘芸：“你也……太他妈的坦率了！”
张元甫：“你也……太他妈的无礼了！”他俩的粗话引来了许多目光；也许刘芸从未被骂过，愣了；而张元甫已端着自己那份餐离去……
二人站在电梯前等电梯，谁也不理谁；电梯到，二人进入，还是谁也不理谁；二人迈出电梯，谁也不理谁地向同一个方向走……刘芸在自己房间门前站住，张元甫昂然而过……
刘芸：“哎……”
张元甫站住，回头。
刘芸：“向你赔礼。”
张元甫：“我也赔礼。”
刘芸犹豫一下，试探地问：“想到一个村子去转转吗？”
张元甫犹豫。
刘芸：“我一个人开车去太闷了……”
张元甫：“你觉得闷，我就应该高兴相陪吗？”
刘芸：“我保证好好地待你。”
张元甫：“再不会半路把我赶下车了？”
刘芸：“当然。”
张元甫：“那，接受邀请。”
刘芸笑了。
张元甫也笑了……
刘芸那辆车里——张元甫在开车；刘芸将手提电脑摆在膝上，接着看严青梅的日记，边和张元甫说话。
刘芸：“我第一次被男士当面骂，丢死人了。”
张元甫：“我第一次当面骂一位女士，也觉得丢死人了。”
刘芸：“《弟子规》是一本什么书？”
张元甫：“有利于少年人格行为修养的书，清朝秀才编的。”
刘芸不无自豪地：“我爷爷我奶奶小时候都背过《弟子规》。”
张元甫：“我爷爷小时候也背过。我小时候，他还教我背过呢。我想，蔡又民、李守常、王观堂他们这样一些人物，小时候肯定也背过……”
刘芸：“他们是些什么人物？从没听说过……”
张元甫：“不会吧……”
刘芸：“真的，骗你干什么呢？”
张元甫：“又民是蔡元培的字，守常是李大钊的字，观堂是王国维的字。尤其是李大钊的字，你生长在大陆，不知道太不应该了！”
刘芸不无惭愧地：“是啊，我知道的历史常识太少了。老实说，读的书也没几本……”她合上了电脑，抬头，转脸望窗外……山东民歌的旋律在车厢里轻轻响起……
林中铺满金黄落叶——两双脚在缓缓走着，一双脚的鞋面包着白布：是刘子仪和严青梅。严青梅的上衣也用白布包了边，头上还戴着棉团花，表情哀伤。
她小姨惨遭横死后不久，她母亲也因悲伤过度而撒手人寰。她父亲整天不说话，借酒浇愁。那些悲伤的日子里，她特别需要子仪的安慰，他也经常主动陪她。
严青梅站住了，问：“子仪，对我说实话——你的心，是否已被另一个女子占据了，可又顾虑到我的自尊，所以……”
刘子仪握住她一只手，摇头：“青梅，我发誓，绝对不是那样。”
严青梅：“那究竟为什么？”——向一旁低下头，快哭了。
刘子仪：“国家这个样子，‘三民主义’成了一句空话，只能靠另一种主义来拯救中国了。”憧憬地，“那是一种美好的主义，虽然靠了它还难以使世界大同，但先在一个国家里，实现阶级社会的大同，那是完全可能的……”
严青梅：“什么主义？”
刘子仪：“共产主义。但得有那么一些不怕死的人，为它搭赔上满腔热血也在所不惜！……”
严青梅：“你……加入了共产党？……”
刘子仪不说话，也没点头，只是神情凝重地望着她。
严青梅搂抱住他，哭道：“可，你家只剩你一个人了呀，如果……”
刘子仪也轻轻搂抱住她，吻了她的头发一下，抬头望着远处说：“所以我是个没有牵挂的人，所以我不敢，也不能心有牵挂。谭嗣同们的血，总不该为中国白流。”
严青梅推开他，流着泪凝视他片刻，一转身跑了……
严家客厅——挂有“北伐宣言”字幅的那间屋子，严信哲在与一位韩复榘的说客谈话。
说客：“严先生，韩复榘省长主政山东，是一心要造福一方，青史留名的。他极重视教育，知道您在山东教育界久负盛名，所以，他可是诚心诚意……”
严信哲：“我已说了，家遭悲变，我完全没有了其他想法，只求平平安安地终老乡里……”
说客：“韩省长，他可是蒋委员长所任的驻鲁大员，倘不愿助他一臂之力，等于也不给蒋委员长一点儿面子。传说开去，对严先生很不利吧？……”
严信哲：“你这是在威胁吗？”
说客：“岂敢岂敢，还望严先生三思而行。您别忘了，忠孝现在才是位营长。如果您以后与韩省长的关系走近了，对您儿子在军中的前程不是也有益处嘛！”
严信哲拍案而起：“你这简直又是在利诱！”
严青梅恰巧进入，见状愣住。
严信哲：“青梅，替爸爸送客！”
说客不得不站了起来，尴尬地：“免送免送。”
说客离去之后，严信哲一下子扯下了字幅，撕碎一地。
严青梅扑入父亲怀中，哭道：“爸爸，您别再发脾气了，我看了心里难过……”
严信哲：“女儿，近来我想了又想，我看你还是干脆出国去吧！美国、英国、法国，总之欧洲的哪一个国家都行！从青岛乘船很方便，明天爸爸就要为你给国外的朋友们写信！……”
严青梅抬起头，望着父亲的脸吃惊……
刘琪久家——他夫妇俩和刘子仪在吃饭，刘良才坐在一旁吸烟。
刘琪久：“我们共产党人，当然要具有时刻准备牺牲的思想准备。但革命首先毕竟不是为了牺牲。所以我们既要革命，也要像寻常人一样过活。恋爱、结婚、生子，都是好事情。不能一想到这些，反而首先想到不一定哪天掉脑袋。总这么想，共产党人不都成了悲观主义者和清教徒了吗？亲情、友情、爱情，我们共产党人不必把它和革命对立起来……”
刘良才：“是啊是啊，比如我们孩子他娘，这几天赌气要与我散伙，我就很犯愁，不觉得反而是好事，所以来求琪久去劝劝她……”
门外——严青梅在倾听。
刘子仪的声音：“老师的话，我一定认真考虑。我爱青梅，其实心芽久矣！有时连在梦中都与她入了洞房，成了夫妻……”
刘良才的声音：“子仪的顾虑，我倒是很能理解。我入了党，我们孩子他娘至今蒙在鼓里。有时我也因而做梦，梦到特务将我从家中抓走了，惊醒时一身冷汗。看看身边的老婆孩子，心里好不是滋味儿。但青梅和她父亲希望你暂住到她家去，这一点我觉得你可以答应。一来，便于你经常安慰他们，二来，对你不也是一种很好的掩护吗？……”
刘子仪的声音：“那怎么可以？！那不等于利用了严家人吗？青梅至今不恋爱，不嫁人，我明白是因为她爱我。她的父亲和哥哥，对我也是信任有加，尊敬有加。任何一点点利用了严家的事，在我都是卑鄙的行径！我宁可与她永不言爱，也不能在人格上做对不起她的事。我刘子仪既要做共产党，也要做一个‘直如蛛丝绳，清如玉壶冰’的人！……”
刘琪久的声音：“说得在理！我们现在做地下的共产党人，是白色恐怖所逼。但我们在人格上，却还要高洁守正的。不能只为了目的，便取令后人指责的手段。”
门帘一挑，严青梅进入，望着刘子仪哭道：“子仪，我爸爸决心已下，也许不久就要把我送到国外去了！……”
刘子仪等四人皆愕。
严青梅又眼望着刘琪久，双膝跪下，上身直挺挺地：“老师、师母，我和子仪，从十四五岁就心心相印，互敬互爱了！听了他刚才的话，我要与他结为夫妻的想法，更是无怨无悔！此情苍天可鉴，求老师和师母给青梅做主！……”
刘兴凤赶紧将她扶起；她伏在刘兴凤怀中哭了。
但子仪还是坚持，为了她及她家人的安全，他们只能秘密结为夫妻。由校长告诉青梅的父亲，青梅和子仪已经当着他的面海誓山盟，算是订婚了。这么一来，严父也就不逼着青梅出国了。
只有刘集村的几名党员知道青梅和子仪结为夫妻了，而且他们的新婚之夜是在白天，在学校开学不久后的一个日子……
几间教室传出学生们背诵《弟子规》的声音：
弟子规，圣人训。
有孝悌，次谨信。
泛爱众，而亲仁。
有余力，则学文。
……
一支燃着的红烛——镜头拉开，是一个地窖。但也有小炕，上铺着褥子。刘子仪靠墙坐在炕上，严青梅靠他怀里，二人同看一本蓝布皮的挺大的“书”……
刘子仪：“是咱们师母，为了纪念我哥哥，把他的一些作业、考卷这么装订起来了……”
他翻到了写着诗句的一页，严青梅将“书”拿在自己手里：“我来读。”严青梅：
我的中国啊，我亲爱的国！
我这儿子
是那么爱你，心疼你，
并将你当成着
我的母亲。
却将那生我养我，
哺我掬我的生母
当成着奶娘！
奶娘辛劳，
我疚滔滔！
母亲所期，
我志莨莨！
……
严青梅：“你哥哥写得真好。”
刘子仪：“写时他中学快毕业了，要到广饶读高中去了……”
严青梅一翻，居然翻到有一页上印着《共产党宣言》，她惊讶地：“怎么……”
刘子仪立刻将“书”从她手中拿回去了，严肃地：“这下，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严青梅：“我要看！”
刘子仪：“何必非看呢！据我所知，这是最早的一版《共产党宣言》，是我们山东最早的一批共产党员从外地带回来的，咱们刘集村就这么一本。国共合作时期，老师他们还可以没多大顾忌地在一起学习学习，坚定大家的信仰……”
严青梅不安地：“现在它可就等于是罪证了，为什么不销毁呢？”
刘子仪：“要不是你把我哥哥的纪念册翻出来了，我也想不到它会夹在这里。但我认为，夹在这里，放在一百来册学生的成绩档案中反而是比较安全的。即使现在，咱们刘集村的党员们，有时还是会在一起秘密地学习，每学一次，信仰就又坚定不移了……”
严青梅：“你我已是夫妻了，我要了解我丈夫信仰的主义。不让我看，那你就念给我听几段吧！”
刘子仪：“有许多段，我是背得出来的。让我背给你听啊！”——子仪背了几段后，青梅温柔地叫了他一声。
刘子仪低头看她。
严青梅：“主义之信仰，你所欲也。美好的爱情，我所欲也。主义之信仰与美好的爱情相结合，不是就更加美好了吗？”
刘子仪：“那就是理想主义了。”
严青梅：“我看中国共产党人的信仰，本就具有太浓的理想主义色彩。而对爱情的忠贞，却也可以成为一种信仰，是吗？”
刘子仪：“是的。”
二人脉脉含情地注视着，相互搂抱，深吻在了一起……
刘芸的车被堵住了；十几辆小汽车正拐下公路，依次开到沙土路上。打头的居然是一辆“奔驰”，还有“宝马”“奥迪”“广本”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好车。那是迎亲的车队……
张元甫大开眼界地：“想不到大陆现在的农村，迎亲也这么排场！”
刘芸司空见惯地：“城里的‘八〇后’是家家户户的宝，农村的‘八〇后’也是啊！只要是不太穷的农村，为了儿女的婚事，当爸妈的可舍得花钱了。多年攒下的血汗钱全花了那也心甘情愿……”
一辆车里下来了新郎，兴冲冲走到另一辆车旁，于是从另一辆车里下来了穿婚纱服的新娘。新郎将新娘横着抱起，往坡路下走；于是有照相的，有摄像的，有往他们头上撒纸花的，还有放响炮的。响炮过后，乡村乐队奏起了喜乐，他们的制服色彩鲜艳亮丽，像西方马戏团的乐队。
张元甫：“真够热闹的。”
刘芸：“你对爱情怎么看？”
张元甫：“爱情是人生的氧。你呢？”
刘芸：“好了，爱了。恼了，散了。没劲。不爱时还活得挺顺气儿，越爱越缺氧。”
张元甫：“听起来好像你都爱烦了。”
刘芸：“爱情能变成一种信仰吗？”
张元甫：“那是关于爱情的美好传说，往往产生于从前。古代的例子较多，近代已少。现代也不是没有，但更少了。现代的人活得太实际了，而能变成信仰的爱情却肯定是超现实的。”
刘芸：“我奶奶对我爷爷的爱就接近是信仰。”
这时路已畅通，张元甫将车向前开去，并说：“我爷爷对我奶奶的爱也差不多那样。他不到四十岁就是少将了，人又长得帅。而我奶奶只不过是农家女，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长得也相貌平平。好朋友都怂恿我爷爷，干脆找个借口把我奶奶休了另娶。我爷爷却对我奶奶始终不离不弃，相敬如宾，难以理解吧？”
刘芸：“国民党少还有那等超凡脱俗的男人？”
张元甫：“你以为国民党人物都是流俗之辈啊？太以成败论英雄了吧？”
汽车驶入今日之刘集村，停在刘集学校校门外——正是学生们中午放学时。
刘芸叫住了一名看去是小学生的学生，问：“现在学校还是小学中学连读吗？”
那是一名腼腆的男生，只点头，不说话。有几名学生也好奇地站住了。
刘芸：“知道刘琪久是谁吗？”
学生们异口同声：“知道！”
刘芸：“刘子仪呢？”
学生们：“知道！”
刘芸：“严青梅呢？”
学生们：“也知道！”
刘芸欣慰地笑了。
刘芸颈上吊着照相机，寻寻觅觅地走着。
张元甫跟在一旁，问：“你刚才问的都是些什么人？”
刘芸：“我爷爷和我奶奶们。”
张元甫苦笑：“我这个国民党少将的孙子，跟来得真不明智。”
刘芸：“别这么想啊，咱俩一路不是处得挺好的了吗？”
二人走在河边树林中，脚下同样铺满金叶。
刘芸：“由我爷爷口述，经我奶奶手刻在蜡纸上的一份份传单，被刘集村的地下党员们冒险带到县城里，再由县城里另外一些地下党员印出来……”
县警察局里，张局长、严忠孝，还有其他一干人等坐着；驻军最高长官马团长站着，左臂托一摞印刷品，右手一份份往桌上摔……
马团长：“声讨总司令的！宣传赤化思想的！居然还有《共产党宣言》的活页！……连我的团中都发现有了！严营长，你们营发现没有？……”
严忠孝：“也发现了。炊事班养的一条狼狗从外边叼回来一卷儿。我已经严厉追查过了，但没追查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马团长：“张局长，你们警察局难逃其咎！要是上边斥责我们铲共不利，你首先吃不了兜着走！”
张局长：“马团长，话不能这么说。铲共不仅是警察局的事，难道就不是你们军队责无旁贷的事了吗？再说我们警察局人手少……”
马团长：“你给我住口！现在我传达上峰指令，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你们警察局负责侦查，严营长你们那个营负责抓捕！生杀大权由你们二人共同执掌。还是那么一种精神，错杀不究，放过有罪！……”
严忠孝与张局长肃立聆听。
马团长：“但也不要搞得全县鸡飞狗跳的，都要尽量控制影响。韩省长初来乍到，他还在乎人心，也是在乎口碑的！”
严忠孝与张局长同时敬礼：“是！”
县警察局——张局长搓着双手，来回踱步，自言自语：“立功的时候到了！来人！……”
一名属下应声而入。
张局长：“对那个姓徐的，审得怎样了？”
属下：“看来，他该招的都招了，再挤不出什么干货了。共产党的一个窝点，就在刘集村……”
张局长：“通知下去，今夜围剿刘集村！”
晚上——严忠孝那个营的长官室，他在灯下翻阅那些传单。
“报告！”
严忠孝：“进来！”
张班长进入，机密而忧虑地：“营长，我警察局的弟兄向我透露，他们今夜有行动，目标是刘集村……”
严忠孝：“唔？”
张班长：“还说，共产党里出了叛徒，供出的名单上，有一个人是和您妹妹很好的那位……”
严忠孝：“刘子仪？……”
张班长点头。
严忠孝吃惊得呆住……
夜——刘集村的狗突然纷纷咬起来……
严家——严青梅惊醒……
严青梅和严信哲先后迈出房间，严忠孝已闯入了家门。
严忠孝瞪着严青梅，劈头便问：“知道子仪在哪儿吗？”
严青梅摇头。
严忠孝：“小妹，情况紧急，你要说真话！”
严青梅：“听他说，是到青州去，要为学校置办一批教具……”
严忠孝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严信哲：“青梅，怎么回事？”
严青梅摇头：“不知道……”
学校里——警察们在翻查教员室，学生们的作业，老师们的讲稿，各类教材、教具、档案被扔得满地皆是，张局长坐在一旁监督着。严忠孝率几名士兵进入。
张局长意外地：“严营长，您跟来得好快！”
严忠孝：“晚了，不是就失职了吗？”——吩咐士兵：“配合警察弟兄们搜查，发现什么可疑之物，及时交我过目。”
张局长：“先呈给我也行。”
严忠孝：“还是先交我过目。我认为有必要，当然会给张局长看。”
张局长不悦，但没再说什么。
严忠孝：“张局长，请借一步说话。”
于是二人走到了校园里——刘琪久夫妇，恰在那时被押出家门，他们与严忠孝互望了一眼，目光含意都很复杂。
张局长：“严营长有话请讲。”
严忠孝望着刘琪久夫妇有些望呆了，掩饰地：“那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吧？我以前见过他。”
张局长：“正是。”
严忠孝：“请将嫌犯名单给我看一下。”
张局长：“这……”
严忠孝：“马团长不是指示得很明确吗？你们提供线索，我们负责抓人……有什么不便吗？”
张局长掏出名单，不情愿地给了严忠孝；严忠孝用手电照着看罢，还了名单，低声说：“张局长，这名单上的任何人都尽管捕，唯独那刘子仪不能。他早已在我手下人的监控之中了，我们是要放长线钓大鱼的。如果您或您的手下擅自对他采取行动，坏了我们的大事，我可是要发脾气的！”
张局长大为不悦，张张嘴正想说什么，有名警察跑出来说：“报告两位长官，里边打起来了！”
二人急转身，先后进了屋，见张班长正和一名警察争夺那本写有刘子卿名字的纪念册。严忠孝的出现，使张班长有恃无恐，一掌推开警察，将纪念册双手呈给严忠孝。
张局长扇了那警察一耳光，话中有话地：“争什么争！”
严忠孝低头一看，见写有刘子卿的名字，表情肃然，快速地翻了翻，发现了夹在其中的《共产党宣言》，表情又是一愕，立刻将册子合上。
张局长：“你看完了，该我看了吧？”
严忠孝拍着封面说：“您看，这刘子卿，不但曾是本校学生，后来还是北伐英烈，他是因救我的命而阵亡的，这是学校为纪念他编的一本册子，对我这个被救的人也有纪念价值。小人常记仇，君子不忘恩嘛，归我了。”——他将册子卷起拿在手中。
张局长气得干瞪眼。
一名士兵的靴子刚要踏在上课用的大圆规上，被严忠孝伸手拦住了，命令地：“捡起来，挂墙上。”
士兵照办了。
一名警察报告：“局长，发现了地窖！”
张局长抢前一步跟去……
严忠孝也下了地窖，见张局长手中已拿着一块钢板和一筒蜡纸，得意地笑；严忠孝四下打量，见地上有一枚发卡，不动声色地踩住。
严家——严青梅要往外走，老管家在她面前左拉右拉，并说：“小姐，你哥吩咐了，绝对不许你出去！满村又是警察又是兵的，你偏这时候出去干什么呢？”
严信哲也踏下台阶，抓住女儿的腕子，板着脸说：“这种非常时刻，你要听你哥的！”严青梅望着父亲，不知该说什么，眼中急出了泪……
刘琪久夫妇，刘良才夫妇，还有几名党员，被押往村外……
刘良才：“抓我老婆干什么？她一个农妇，能做什么犯法的事？！……”他挨了一枪托，几乎被打倒，刘琪久扶住了他；被押走的竟有十几人之多……
第二天——严忠孝的长官室，他在接电话：“是……错杀不究，放过有罪，忠孝谨记，请团长放心……”他放下电话，心绪难宁地踱来踱去。
门一开，严青梅进入。
严忠孝：“青梅，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向窗外张望，关上窗子，走出去，站在台阶上大声地：“张班长，你给我在内院门外站岗。除了团长，不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他转身进屋时，严青梅已是泪流满面。严忠孝从兜里掏出发卡，放在桌角，冷着脸问：“你和子仪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青梅：“哥，我们俩，已是秘密的夫妻了。而且……我已经有孕在身……”
严忠孝遭到电击一般，颓坐椅上，呆望着妹妹，良久才又问出一句话：“你，知道他的另一种身份吗？”
严青梅点头。
严忠孝：“那，父亲知道吗？”
严青梅摇头。
严忠孝一拍茶几，猛地站了起来，跨到妹妹跟前，挥起了手掌；严青梅将眼闭上，一副任凭哥哥来打的样子。而严忠孝的手掌，缓缓垂落了。
严忠孝：“你你你，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母亲弥留之际，攥住我的手嘱托，一定要替她照顾好你！你现在可让我怎么照顾你？！终身大事，你一瞒父母，二瞒兄长，你简直是一个太无孝心的女儿！也是一个根本不敬兄长的妹妹！……”
严青梅：“哥，我与子仪结为夫妻，不一直也是你和父亲的愿望吗？你和父亲不是也都对他敬重有加的吗？难道只因为他的救国主张与当局不同，同一个刘子仪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了吗？他和他的同志们就该被斩尽杀绝吗？！……”
严忠孝：“我敬重有加的是另一个刘子仪，撇开主义不谈，我代表严家主动向他提亲时，他却推三拒四，可背地里却做起了我的妹夫，使我昨天以前一直蒙在鼓里，他这哪里是君子之人所为？分明是小人行径！……”
严青梅：“哥，你实在是冤枉他了！他曾当着我的面，再三晓以孝悌道理。他说青梅，你的哥哥毕竟是国家军人，某日军令到达，便将奔赴战场，每九死一生。对你父亲床前尽孝的人伦责任，将完全落在你的身上！我乃是一个被当局视为危险分子的人，倘与你结为夫妻，岂非加凶险于你？所以，小妹更爱他有此仁义之心！是小妹发誓非他不嫁的，即使如此，他还是与我约法在先，只能结为秘密夫妻，以保我的人身安全，以保我们严家人政治上不受牵连！他这样的人，你怎么能说他是小人？……”
严忠孝一时无话可说，又缓缓坐在了椅上。
严青梅双膝跪下了，哭道：“哥，只有你能想办法救刘集村那些人，我也可以请求父亲出面担保他们全是本分的农民！也只有你能保护子仪平安无事，哪怕促成他远走高飞，再也不出现在山东省……”
严忠孝：“小妹小妹，你想得太简单了！……”
天黑了——刘集村异乎寻常地平静，连狗们也不叫一声。学校的一间教室里，面对面站着刘子仪和严青梅。没点油灯或蜡烛，却有水银般的月光照入教室，照清了他们的脸，照出着满地狼藉。
刘子仪：“青梅，我真的给你带来过一点点幸福吗？”
严青梅：“虽然我们做了秘密夫妻的日子是那么短，但我心里所盛的幸福却是那么多……”
刘子仪：“我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幸与严青梅相爱一场，我刘子仪的人生没有遗憾了！”
严青梅扑在他怀里哭了，掏出一个信封给予他，急切地说：“我哥哥写好了一封保你一路通行的信，千万带好。就在今夜，你远走高飞吧！至于老师他们，我哥哥和我父亲，会尽力而为的……”
刘子仪接过信封，揣起，双手捧着严青梅的脸说：“替我对你哥哥和你父亲说，我有愧于他们，请他们多加宽恕。要从小教育好我们的孩子，使他将来成为一个爱国的人……”
严青梅：“我记住了……”
忽然响起一阵狗吠声。
严青梅：“亲爱的，快走吧！……”
刘子仪低头深吻她。
二人依依不舍地分开……
刘子仪一转身迈出了教室；严青梅几步跨到教室门口，靠着门框，泪流满面地目送刘子仪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严青梅的脸，如月亮一样皎白而凄美……
第二天——广饶县警察局，张局长在看审讯记录：对面站着一名属下，袖子高高地挽着，一脸疲惫，偷偷打了个哈欠……张局长恼火地将记录朝属下一扔：“从后半夜突审到天大亮，就给我审出这些话？我要的是共产党人的口供！……”
他的话音刚落，刘子仪已撩衫迈过了门槛，朗声道：“口供没有，但共产党人来了！”
刘子仪后边跟着一名警察，气急败坏地：“局长，他自称是共产党，非要闯进来见您！……”是小头目的警察急趋前将刘子仪从上到下搜了一遍，之后向张局长使眼色，表示刘子仪身上并无武器。
张局长这才镇定下来，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子仪：“刘子仪。”
张局长：“啊……你呀，来得好，来得好，请坐，请坐。”
刘子仪一撩长衫，落落大方地坐下，平静地：“张局长，据我所知，昨夜被抓来的那些人，他们确实个个都是刘集村的村民，有的还是我的中学老师。而我，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那些传单全都出自我手，我印的我散发的。咱们不如达成一个条件，您将他们全放了，我听凭你们当局任意处置……”
张局长：“好商量好商量。”又向两名警察使着眼色道，“不要捡了，都出去！”两名警察将捡起的记录放于桌上，默默退出……张局长：“刘先生，你这么年轻，竟有此等敢于担当的勇气，佩服，佩服！”
刘子仪微微一笑：“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严刑岂能奈我何？既然加入了共产党，胆识总是要有一些的。”
他说的是明朝人黄宗羲的七律前四句，并将“贫亦岂能奈我何”改了两个字。
张局长：“如果我不答应你的条件呢？”
刘子仪：“我劝张局长要顾全你们的大局，韩复榘省长主政山东伊始，你一位县警察局的局长倘若在广饶大开杀戒，韩省长肯定就恶名远播了。而据我所知，他可是极在乎声名的。”
张局长被说得沉吟不语了。这时，一个个持枪的警察，已在门外窗外站了一排。隔一个面向室内，隔一个背向室内。
严忠孝的长官室——他也在看审讯记录。
“报告！”张班长进入，急切地，“营长，刘子仪到警察局去自首了！”
严忠孝一下子站了起来，但立刻意识到失态，缓缓地又坐下，掩饰地：“那很好，出去吧。”张班长显出困惑的表情。
团部长官室——马团长和严忠孝站着说话。
马团长：“既然他哥哥救过你的命，他又是北伐英烈的弟弟，而且是你在为他说情，那么……可以不对他用刑。”
严忠孝：“多谢团长给忠孝的面子。”
马团长：“你提醒得对，韩省长的声名是要考虑。但，蒋总司令铲共的严令，那也必须执行，不杀个把人，不足以向总司令交代。我看这样吧，刘子仪必须处决，那个刘琪久，肯定也是共产党无疑，同样留不得。走个审讯的过场，明天就悄悄执行了吧。其他人，可以取保暂释。但执行后要四处张贴告示，措辞不妨严厉，以期杀一儆百……”
严忠孝听得呆住。
马团长：“听明白了？”
严忠孝一激灵：“是！”
刘芸和张元甫坐在河边。夕阳西下时分，河面一片橘色，河水静静流淌。从上游游下来一群白鸭，一个中年汉子摇橹，一个少女用长竿赶拢着鸭群……
刘芸：“如果蒋介石当年不反共，那会怎样？”
张元甫：“那一九二七年以后的中国历史，势必就要改写了。不过，当时中国的各派军阀，大抵也会不容他那样。那他后来也就当不成国家元首了，但却有可能成为历史评价和孙中山一样伟大的人物。”
刘芸：“胡说！”
张元甫：“不要动不动就说别人的话是胡说；不要自以为自己的观点肯定是对的；也不要总以为别人的观点肯定是错的。这话是梁漱溟老先生晚年的自省总结。蒋先生的许多历史错误，究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刘芸：“他屠杀了千千万万的共产党人，不能用错误两个字轻描淡写地来说！”
张元甫：“其实，他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也是起了作用的。”
刘芸：“不但是胡说，而且是胡说八道！我是在和你严肃地讨论历史，再信口开河不理你了啊！”
张元甫：“我也是在和你严肃地讨论历史啊！你想啊，八年抗战时期，日军猖狂，各方面处于优势。而中国军队呢，却处于弱势、劣势，所以中国军队每一誓死迎战，必定战得惊天地，泣鬼神，英勇无比。那叫拼于死境而求生。同样道理，蒋介石一铲共，共产党也一下子被置于了死地……”
严忠孝在与张局长共同审讯刘子仪。
刘子仪：“我们共产党人，是不怕被置之死地的！难道你们没听说过‘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吗？”
张局长冷笑：“那只不过是一种说法！比如你明天就要被处决，你还怎么个生法？！”
严忠孝目不转睛，面无表情地凝视刘子仪。
刘子仪：“不错，谭嗣同死了，秋瑾死了，李大钊死了，但为什么有些人至今一听到他们的名字，内心里依然会生出恐慌？两位都是当局军警官员，如果你们真的是忧国忧民之人，我倒是希望你们有勇气上书蒋介石先生，收回他对共产党人的必杀令，那……”
张局长一拍桌子：“放肆！此等顽固的共产党，何须再审？来人，押下去！……”
严忠孝：“且慢！”
张局长不悦地看他。
严忠孝：“刘子仪，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说？”
刘子仪：“如果蒋先生还不悬崖勒马，他日推翻蒋家王朝的，必定是我们杀不光的中国共产党！”他说罢，转身径自而出……
夜。严忠孝头枕双手，和衣躺在床上。
“报告！”张班长进入。
严忠孝坐了起来，张班长将一封信交给他：“我代营长去看过刘先生了，他让我带回这一封信……”
严忠孝急切地看信，是刘子仪写给严青梅的：“青梅爱妻，依依离别，今成永诀。我之所以没有远走高飞，乃因较为自信，或能用一己之命，换刘集村众父老乡亲之生还。居然如愿，死亦快哉！但毕竟有负爱妻美酒般的深情，不免悲欣交集。还望我妻节哀，为自己今后的人生，早作理性之选择……”
严忠孝拿着信困兽般走动。
张班长：“刘琪久已经被执行了，再过一个时辰，该轮到……”
严忠孝：“别说了！”他取下煤油灯罩，将信烧了。
张班长大觉意外。
严忠孝：“替我备马！”他接着开始穿军外衣，扎武装带，看手枪里有无子弹。张班长默默离去。
严忠孝策马驰过县城……他驰出县城，听后边有马蹄声，勒住马，调转马头，见是张班长追了上来。
严忠孝：“你跟来干什么？！”
张班长：“保护你！”
严忠孝：“我不用你保护！回去！”
张班长：“不！”
严忠孝：“你不知道我去做什么！”
张班长：“你去做危险的事。”
严忠孝：“我在命令你！”
张班长：“那边来人了！”严忠孝一扭头，脑后被张班长用手枪柄击了一下……
严忠孝的马被拴在一棵树上，而严忠孝被放倒在地上，靠树而坐，仍昏着。张班长上了马，看一眼严忠孝，疾驰而去……
一处山脚，一棵枯树；刘子仪被张局长为首的四名警察押来。
张局长：“绑到树上！”
刘子仪：“不劳费事了。”走到树前，转身镇定地望着警察们。
张局长：“刘琪久就是在这里被枪决的，现在轮到了你，有何感想？”
刘子仪：“他是我敬爱的老师和党内同志，能和他死在同一个地方，我荣幸之至。”
张局长：“老实说，我痛恨你们共产党！你们煽动穷棒子闹翻身，游斗我老父亲，如果穷人反过来骑在富人的头上了，那连老天爷都会看不过眼去的！”
刘子仪：“省省你的话，开始吧。早完事，那几名警察兄弟也可以早回家。”
四名警察不由一阵互看。
张局长：“预备！举枪！……”
刘子仪镇定地面对枪口……
“枪下留人！”张班长策马驰来，跳下马，将警察们的枪一一按下，对张局长说：“让他走。”
张局长：“谁的命令？”
张班长：“那你别管！”
张局长：“你！……我看你是私通共产党，妄想劫法场！……”
他拔出了手枪；但张班长比他出手还快，他脸上开花，倒毙于地。
四名警察的枪口一齐指向张班长；张班长另一只手已举着手榴弹了，厉色道：“我是在了却私事，和你们警察局的弟兄们平时都交往得不错，希望你们不要非搭赔着死！……”
四名警察互相看看，全都转身拖着枪跑了……
刘子仪看得呆了。
张班长：“赶快上马，远走高飞！”
刘子仪：“这……你也是……”
张班长：“还啰唆！再不上马我也给你一枪！”
刘子仪刚一上马，张班长用手榴弹碰了马臀一下，那马飞快地跑了……
张班长这才捂腹部，他也受伤了，踉踉跄跄走到枯树那儿，靠树坐下。
严忠孝策马驰来，诧异……
张班长：“营长，我替你……将刘先生救走了……”
严忠孝跳下马，将他揽在胸前，感动地：“你这是何苦呢！我若不救他，于私情于大义，都没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啊！……”他流泪了。
张班长：“营长，还记得咱们北伐出征之前，有个年龄最小的兵在队列里哭吗？……”
当年——严忠孝在检阅本营士兵，见一名士兵在流泪，问：“怕死吗？”
士兵：“不怕死。家乡托人捎信儿来，俺娘病危了……”
严忠孝：“哪儿人？”
士兵：“山东。”
严忠孝：“怎么到广州来了？”
士兵：“家乡闹饥荒，被老乡带来的。”
一间营房里——严忠孝交给那士兵几块大洋：“难得你这一份孝心。我准你回家去尽孝，过后愿意找来，我欢迎你归队。”
士兵：“我不敢回！”
严忠孝：“为什么？怕遭遇了军阀的部队？”
士兵：“不是怕他们。是怕碰上咱们北伐军，拿我当逃兵……”
严忠孝：“不必多虑，我给你写份假条带着。”说罢铺纸，执笔；士兵感动了……
严忠孝大叫：“张班长！……”
张班长已牺牲在他怀里。张班长就是当年那士兵。
皓月当空，满天星斗；刘芸和张元甫坐在一条长凳上嗑瓜子，背后是贴着大红对联和喜字的新郎的家，一幢二层楼，周围是庆贺的宾朋们；喝啤酒的，吸烟的，吃东西的，聊天的……
张元甫：“他们为什么邀请咱们？”
刘芸：“新郎是刘良才的重孙，论起来，我是他姑奶奶。”说得很庄重。张元甫笑。
刘芸：“笑什么，真的！你看看咱们旁边，坐的可都是长辈儿们！”
张元甫四下看看，旁边果然都是老头老太太。
张元甫：“你爷爷奶奶他们，后来的命运都怎么样了？”
刘芸：“抗战时期，我爷爷被派到了东北，成为杨靖宇的同志，在与日军的战斗中牺牲了。我奶奶把我父亲抚养到十几岁时，组织上派人秘密将我父亲接到延安去了。我奶奶再就没嫁，当了刘集村那所学校的校长，活到八十九岁……你想说什么？”
张元甫：“你奶奶对你爷爷，爱得让人心疼。”
刘芸眼圈顿时红了，侧转脸，抹了一下眼角又说：“我舅爷严忠孝牺牲在崑关。刘琪久的妻子刘兴凤，后来一直是广饶县地下党的中坚干部，新中国成立后当了副县长。刘良才在土改时期，被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杀害了……”
忽然，手持话筒的新郎宣布：“各位亲朋好友，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兄弟姐妹，感谢大家一直到了晚上还继续分享我们的幸福！下面，我美丽的亲爱的新娘，要为大家献歌一首……”于是，在掌声、哨声和起哄声中，新娘腼腆地唱起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得很用情，水平却一般，某些字还带出着山东语音。
张元甫：“想不到邓丽君的歌，在大陆的农村青年中还流行着。”
刘芸：“我也喜欢邓丽君的歌。”
张元甫：“她可是国民党军人的女儿。”
刘芸看他一眼，郑重地：“那我也不能明明喜欢非说不喜欢啊！”
忽然传来喊声：“来人呀，救火啊！村西头着火啦！……”人们纷纷站起……
天又亮了——红日初升，霞光万道，雄鸡的啼声洪亮高亢。刘芸和张元甫站在一处山头——二人的衣服都脏兮兮的，被烧破多处。张元甫的颈上不见了领带，头发也烧焦了一绺儿。
刘芸：“领带呢？”
张元甫：“昨晚烧剩半截了。”
刘芸：“可惜一套好西服了，嘬牙花子了吧？”
张元甫一笑：“是有点儿心疼。”
刘芸：“我替刘集村赔你？”
张元甫：“那你还不如和我重签合同，再让我一个百分点。”
刘芸：“美得你！一码归一码。”她拢嘴大喊，“爷爷奶奶，我爱你们！舅爷，我爱你！”
张元甫也忍不住喊：“严营长，我也爱你！”
刘芸的车驶离村路、土路，又驶在公路上了。还是张元甫开车。
刘芸：“我在想事。”
张元甫：“想什么？”
刘芸：“中国人再也不要打中国人了！……”
车内骤然传出一首歌——是李白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