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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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碎
一
你没死乞白赖地追求过一个女人,并且终于千方百计将结婚戒指戴在了她手指上,就无法体会我们主人公此刻的心情。
月光下,“她”那笔直的硬性线条十分清晰,恰似一位身着马裤马甲亭亭玉立的摩登女郎。
又一幢高耸的“火柴盒”在这座城市中矗立起来了。人们叫这类建筑物为“塔楼”。它的轮廓和周围那些“火柴盒”没什么大的区别。
白天看去,“她”算得上是这一带最漂亮的,米黄——流行色的“曳地长裙”。乳白色的,对称排列的服饰——那是“她”的阳台。“她”也是最高的——十五层。高就是魅力,就是现代审美标准。
× ×研究院五十九岁的副院长章世昭,站在家里凭窗望着“她”,无比自豪,他那清癯的脸上有种感动人亦被什么所感动的表情。圣徒朝圣,脸上大抵都会有那么一种表情。
××研究院已经更新过八届领导班子。所谓梦中依稀事旧主,“城头变幻大王旗”。小青年们就编了个顺口溜:
组阁组阁,
越“组”越“隔”;
公仆公仆,
你“公”我仆。
这个真理,滚蛋!
每一届领导班子都曾向全院一千多人许诺过,要盖宿舍楼,要逐步改善本单位太不体面、令人绝望的居住状况,然而他们都没有实现过他们的许诺。
他们离职或者“落荒而走”之时,心中不无惭愧。研究院的人们,理所当然地对他们没有丝毫感念或者依恋之情,连虚伪的丁点儿意思也没有。何况,民心这东西,也是会发酵变馊的。我们诫论民心好几千年了,掰开了揉碎了细看,内里边早已霉团万种!当代人拿它做“起子”,蒸出了一屉屉新风味的馒头。你骗我来我骗他,互相骗,横向也骗,纵向也骗。于今,民心贬值,烟酒涨价,合乎逻辑,顺乎自然。
归根到底,××研究院的人们认为,一次次地被“公仆们”耍弄了。俗话讲,好姑娘更经不起耍弄。她们若一次次地总被耍弄,心灵就会变得和娼妓差不多。××研究院的“主人”,渐渐地视他们的新旧“公仆”如踏惯青楼的嫖客一般了。尽管“公仆”们并不都是骗子。说大话和说空话的有两种人。一种人哗众取宠,沽名钓誉。另一种人则由于过分自信。公而论之,××研究院的大多数“公仆”们,属于后一种人。视之为嫖客,他们挺冤枉。但是,被叫作“群众”的中国人,早就丧失了那份儿区别对待的公正。这也怪不得他们。他们一次次被骗惨了!他们相信过的大话和空话还少么?最大的空话莫过于“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现在却退回到了“初级阶段”——一切一切的艰苦奋斗,算是给“公仆”们“交学费”了。治理这个国家的那些“公费本科生”,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呢?还说过“超英赶美”,“三年超过”“五年赶上”……
中国人麻木了,漠然了。不打算在沉默中爆发,也不肯在沉默中死灭。就那么带死不活地沉默着。××研究院的中国人甭说也麻木了,也漠然了。说大话和说空话的人可能有所不同,但对于××研究院患“居住空间饥饿综合征”的一千多人,大话和空话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切着了“时代脉搏”,所以,当章世昭和他的剑桥大学同窗艾文远被任命为正副院长时,并没发表什么就职演说。他的理由很简单——“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咱们干在前头,说在后头。没把握干成的,宁肯被群众骂咱们无能,也绝不说大话和空话!”
章世昭一想到前几任说了大话说了空话下场都怪凄凉的“公仆”,就感到负担沉重。
“对,对!年近花甲,犯不着老了老了,让人们看成是撒谎的孩子!”
正院长艾文远完全赞同他的执政原则。
但干什么,怎么干呢?上边不允许这个研究院倒闭,也不想拯救这个研究院于濒临倒闭的艰难之中,给它的出路只有一条,叫作“自谋出路”。正当他们受命于危难之际,剑桥校友、国外同行普赖斯博士来访,促成了他们大干一场的决心。
普赖斯与研究院部分科研骨干座谈后,大摇其头,对中国同行们的评价是:“鲱鱼式思维方式。”到几位科研骨干家中做客后,大有所悟,点头曰:“罐头式生态环境,只能产生鲱鱼式思维方式。”博士讲他们进行过几次有趣的实验:将小白鼠分为两组,一组关在宽敞明亮的笼子里,一组关在狭小黑暗的笼子里。日久天长,结果后一组小白鼠行动迟钝,几乎完全丧失了活泼……
最难堪是在副研究员崔立哲家中。艾、章二人陪着普赖斯光临其真正意义上的“寒舍”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刻剪纸。头顶上三寸光景,便是被煤球炉子熏黑了的二层铺板。博士问中国同行为什么刻剪纸?中国同行答曰业余爱好。博士极受感动,认为在如此寒酸的生活环境里,竟有着那么美妙的业余爱好,心理修养真真难能可贵!博士说他非常喜欢收藏中国民间手工艺品,何况是出自中国同行之手的,请求割爱赠送。崔立哲便吭吭唧唧起来。艾文远暗暗生气,偷偷掐他,章世昭心里却明白:什么“业余爱好”,那是“家庭副业”!崔立哲的女儿在民办的工艺美术厂上班。加工一帧,可挣两毛。
崔立哲不吐一句痛快话,博士不免有几分尴尬。艾文远急了,一股脑儿将二十几帧剪纸夹在一份旧报里,代表研究院全体中国同行,请博士笑纳。
博士笑了,也纳了。崔立哲的一张脸,却顿时哭丧起来。隐在二层铺上拉帘后面的副研究员夫人,难为情见客人,却一个劲儿向章世昭居高临下打着“万万使不得”的哑语。章世昭明明看见了,也只有佯装没看见。
第二天副研究员夫人找到院长办公室,一进门便呜呜哭了。一套剪纸,要卖十美元——硬通货!相当于人民币四十余元!一共送给博士二十五帧,整整五套,二百元!对崔立哲的家庭来说,一笔惨重的损失!更严重的,从此断了“家庭副业”——如此靠不住,女儿厂里有规定,取消加工资格……
将普赖斯博士送上飞机,章世昭立马找老艾商议,别往他身上加别的担子,给他充分“自由”,让他去搞“研究项目开发服务公司”。
如今万般皆下品,唯有挣钱高。他决心为研究院挣钱,要拯救研究院“小白鼠”于“罐头式生态环境”之中,从而改变他们的“鲱鱼式思维方式”。
老艾深为他的决心所鼓舞,大加赞赏:“好!世昭你有志气,有魄力,有胆识!放心大胆地去搞吧,天大的事儿我承担!”
过去是——哪里的领导政治思想工作做好了,尤其“活的政治思想工作”做好了,哪里的困难、矛盾和问题就迎刃而解。
艾、章二人,都是被这样的领导者领导了几十年的知识分子。
现在是——哪里的领导为本单位挣到了大笔大笔的钱,尤其是使挣来的钱合理合法地转化为本单位群众的具体福利,哪里的困难、矛盾和问题就迎刃而解。
两位老知识分子,面对风雨飘摇的研究院——研究院已难以研究,心怀“小白鼠”——“小白鼠”一个个已变得傻不愣登,要离知识分子不屑“阿堵物”之经,叛知识分子不屑“阿堵物”之道了。
他们大半辈子是做群众来着,他们的心理历程和被叫作“群众”的人心理历程同步。他们明白,群众不会将自己的许许多多困难全都推给领导者而期待着一股脑儿解决。在愿望中,大抵只有两件事儿:第一票子,第二房子。这是群众自己解决不了的,谁能为他们解决这两件事儿谁就是他们的“上帝”。普遍的中国人在目前的国情下,都很通情达理,月月有奖金可发,父母与大儿大女能分室而眠,便很知足感恩戴德了!民心已不古,民心又很古。
如今公司的牌子已经打出去三年多,三年多来为研究院挣了一百余万。一百余万一分也没有作为奖金发过,全投资盖那幢十五层的宿舍大楼了。因为盖宿舍大楼三年多没发奖金,群众倒也没什么怨言。一百余万当然是盖不起一幢十五层大楼的,还募捐了六七十万。说是募捐,其实和乞讨差不多。
有天晚上老章问老艾:“看过电影《武训传》没有?”
老艾说:“看过啊。”
老章说:“我现在就像武训差不多了。不论中国人或外国人,凡是有钱的,只要不让我章世昭出卖人格国格,给我钱,让我干什么都行!武训的方法是,‘打一拳,三个钱,踢一脚,两个钱’。——这方法如今若实用,我也会豁出我这血肉之躯,干啦!”说时,他觉得委屈,泪潸潸下。
老艾将一只手压在他手上,垂了头,也不瞧他,许久才喟叹道:“谁叫咱们中国穷呢!谁叫咱们研究院更穷呢!谁叫咱俩受命于研究院内外交困之时呢!咱俩上台后,并未说什么大话许什么愿,世昭你也不必太辱没了自己,重要的是有那点鞠躬尽瘁的意思。意思到了,就量力而行吧!”
为了讨好A国某企业老板,章世昭以堂堂研究院副院长兼“研究项目开发服务公司”总经理的体面身份,在签订投资意向书前,半是勒索半是乞怜地请求人家援助。还动员老艾,将艾家祖传的古瓷瓶献出,当礼品奉送给了那外国佬。人家外国佬倒慷慨,赏给了他四十万美金。
没有那外国佬赏的四十万美金,这幢十五层漂漂亮亮的大楼,怎能耸立在美好的月光之下!
达令……达令……我美丽的女神……我亲爱的安琪儿……在这种时候,咱们这位老知识分子,恨不能张开双臂,从窗口飞出去,拥抱“她”,跪倒在“她”米黄色的“曳地长裙”之下……
二
盖楼难,分楼更难!
一百五十套房,八百余人申请。都要求这一次解决,谁也不相信下一次。连章世昭自己也不信!再有两年,他这一届就该卸任了,两年内他还能盖起一幢宿舍楼么?
于是,“刺刀见红”——“居住空间饥饿综合征”患者可不像幼儿园的小朋友那么乖——“排排座,吃果果”?——您拉倒去吧!
如果要让弗洛伊德来当分房委员会主任的话,准能从一半以上人的潜意识中解析出一个可怕的恶毒的念头——他们巴望另一半人惨遭横祸一命归天!
有些申请报告措词恐怖,读来令人心惊胆战,他们并不需要同情,也丝毫不同情受他们威胁的人。他们是研究院的“工人阶级”,显而易见要耍“文革”时期“工人阶级”的脾气了!“工人阶级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某些知识分子的申请报告,也不乏威胁成分。现如今没有“领导阶级”镇着了,知识分子脾气见长。不过知识分子毕竟是知识分子,措词比较含蓄,暗示要怎样怎样弄的,不是主管分房子的人,而是他们自己,行文悲怆而又悲壮。
因为经不起弄死别人或弄死自己的文字刺激,章世昭决定不担当分房委员会主任之职。再者嘛,还因为要避瓜田李下之嫌。尽管他已高升为副院长,他一家住的也是一间半筒子楼,八百余份住房申请报告中,有一份是他自己的。他认为自己最有权力也最有资格优先选择一套单元,大个儿的好果子应该属于栽果树的人。但他只在心里这么想,没好意思写出来。老艾比他坦率,申请报告上只写了一行字——“给我三室一厅,多了不要,少了不行”。老艾家三代同堂,本人又是院长,三室一厅也不算那个。
章世昭主动声明不担当分房委员会主任,工会主席就急不可待地把这个“义务”揽了过去。工会主席当了分房委员会主任,便组成了一个以“工人阶级”为主体的分房委员会。他们定下了一条分房原则——以工龄院龄计分,分数面前人人平等。这么一来,科研人员就倒霉了。
因为院里老科研人员这几年退休的退休,去世的去世,调走的调走了;十之七八的中青年科研人员,是粉碎“四人帮”以后来的。
章世昭觉得有必要以副院长的身份和工会主席谈一谈了。他原本是极不愿插手这件事的,可许多“小白鼠”一拨接一拨地登门吁请他出面主持正义。何况他的立场,他的感情,多多少少总是偏向于“小白鼠”们的。有这些“小白鼠”们在,研究院才叫研究院啊!
他正色对工会主席说:“单论分数不行!你是全院的工会主席,不是你们工人的工会主席!”
“副院长,别张口你们工人,闭口你们工人的!你也是全院的副院长,不是你们科研人员的副院长!”工会主席气势汹汹,反唇相讥。
他非常非常后悔不该将分房委员会主任的大权拱手让给工会主席,否则,由他章世昭组成一个以科研人员为主体的分房委员会,对“工人阶级”则绝不可能像“工人阶级”对科研人员这般蛮横,哪儿的知识分子太软弱,哪儿的“工人阶级”就是“硬骨头”。
“工人阶级”管理知识分子,可以管得服服帖帖。知识分子管理“工人阶级”那水平可就差远去了!
章世昭是个习惯了隐忍的人。当上副院长之后,与群众与社会的接触面扩大了,浑身的擦伤也便多了。为避免更深更疼的擦伤,他变得更能隐忍了。老艾似乎比他勇敢,听过老章的倾诉,连连拍着桌子说:“还反了他呢!还反了他呢!现在是一九八八年,不是‘文革’时期,他如此挤兑咱们知识分子是不允许的!这事儿你别过问了,我亲自管,包在我身上!”
老艾亲自管,协商的解决方案是:六十套房分给科研人员,九十套房留给“工人阶级”。各分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老艾表面上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不无骄傲地对章世昭说:“解决了,解决了。‘单刀赴会’,舌战群‘工’,和他们打了个平手!平手也算好成绩了,是不是?”
章世昭一听说只为“小白鼠”们争到了六十套房,心可就凉了。明明还是叫人家“工人阶级”欺负了,却大言不惭地说打了个平手!岂不是装傻么?但他看出了老艾那洋洋得意的表面背后,尽量掩饰的是愤懑和窝囊,便只有缄默而已。
正院长也惹不起“工人阶级”啊!
数九寒冬的,锅炉坏了!为什么坏了?不为什么。高兴说它坏了,它就坏了。没坏也是坏了。你敢说没坏?没坏烧炸了你负责?您是院长?您是知识分子?您是研究员?您还是博士?那么您来研究研究锅炉吧!您外行了吧?您不懂了吧?您二百五了不是?看见知识分子二百五,本院的“工人阶级”就产生一种快感。老艾和他章世昭自己,都没那份儿精力从头学成个锅炉专家啊!于是呢,给人家发点“特殊困难”补助吧!有了钱,锅炉就“维修”好了。是加班“维修”的,加班费得给吧?白天不修晚上修,夜点费也得给吧?
烧锅炉的“工人阶级”发了“特殊困难”补助,搞基建的就没有“特殊困难”了么?都属“工人阶级”,一碗水不端平?那——停工“待料”。有料也是没料。您怎么知道有料?您想弄清楚也弄不清楚,有料没料“工人阶级”最清楚!
在分房问题上各自为政,按说总该相安无事了吧?
相安无事?那太便宜了您哪!
一个电话打到了院长办公室——找正院长老艾讲话!您副院长章世昭,人家还不抬举您呢!
“我老艾,你谁?”
“我是管收发的小刘哇!”
小刘?管收发的?认识。管收发的只能算是准“工人阶级”。老艾镇定了些。——准“工人阶级”该不像正牌“工人阶级”那么难缠。
“小刘,什么事儿?”
“院长,我预先跟您打个招呼,我老婆要生小孩了。”
老艾挺受感动——人家老婆要生小孩,没忘向这个院长报喜。
“小刘,那我得向你贺喜啦!”
“院长别客气,贺喜什么呢。我这是向您报忧哇!”
“报忧?”
“我老婆怀的是第二胎!”
“第二胎?……”院长大人急了,“哎哎哎,小刘,你怎么搞的?省里三令五申,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要受处罚的呀!……”
“院长,这我知道!不但处罚我,还要处罚单位。处罚单位比处罚我严厉,一罚就是六万!对不对?”
“你你你,你明明知道还……”
“您别急,别发火。听我慢慢讲。正因为我看过那份计划生育奖罚文件,才决定让我老婆怀第二胎的。实话实说了吧,我要一套房子!不给,我就让我老婆生。给,我就让我老婆打掉。院长,是给我一套房子呢?还是认罚六万元?何去何从,您考虑吧!我倒不急,您考虑好了给我个明确答复!”
准“工人阶级”一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老艾放下电话,神色紧急地命令秘书:“快去把副院长找来!”
章世昭来到院长办公室,见老艾正怒火中烧地来回踱步,口中咬牙切齿:“流氓无产阶级!流氓无产阶级!流氓无产阶级的行径嘛!……”
老艾一步跨到章世昭跟前,挥着胳膊又说:“中国没有工人阶级!你研究研究中国近代史!缺少资本主义这一页,哪来的什么正统工人阶级?那都是农民的变种!流氓无产阶级的习气太多,工人阶级的本色太少!太少太少太少!”
章世昭不明白老艾何故发这么大脾气,觉得他的言论过分偏激。
在一个“工人阶级”和知识分子相处得并不美妙的单位,身为领导者,尤其身为知识分子领导者,发此偏激言论是不明智的。但章世昭不愿当着秘书的面儿批评老艾,只是默默地以目光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老艾宣泄了一番,发觉秘书在身旁,自知失态,挥挥手,将秘书挥了出去,这才略微平静了些,开始揭发准“工人阶级”要借刀杀人的诡计。“我跟这等流氓无产阶级没话可讲。老章,还是由你去跟他交涉吧!你比我涵养好,你比我能忍……你这就快去吧!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老婆把孩子生下来!”老艾颓然坐在椅子上,兀自摇头叹气。
章世昭怔愣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匆匆去找小刘。
在收发室,他怒视着那个准“工人阶级”,劈头就问:“你老婆几个月了?”
小刘早有精神准备,一手拿报,一手夹烟,叠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坐在椅子上。听到章世昭的问话,他吐出一缕烟,思索片刻,不慌不忙地回答:“三百七十二个月。”
“什么?你正经点!”
“我怎么不正经了?一年十二个月,我老婆今年三十一岁,你算算她几个月了!”
“你!……”他真想扇那无赖一耳光,但只能缓和了语气再问,“你老婆怀孕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了。我们计算过的,从盖起第七层的时候开始怀孕,两方面进度都不慢是不是?”小刘不知羞耻地笑着,又补充道,“现在打掉还来得及,六七个月之后就麻烦了。”
“让她打掉,不许她生!”
“对于我老婆,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她若真生了,就开除你!”
“开除我,咱们研究院也得被罚六万元。”
“被罚六万元,也要开除你!”
“是么?”小刘眯起了眼睛,轻蔑地瞧着他,扔掉烟,拉开抽屉,从中操起一把尖刀来,斯斯文文地说,“敢开除我,我就敢杀人。”说完还用手指试了试刀锋,“特种钢的。”
章世昭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老章头,别怕。我不会杀你的,我杀姓艾的。可能杀得性起,既不但杀他一人,还顺便杀他全家。我有神经官能症,某些情况下控制不住自己。”
小刘把话说得又轻松又认真,使人不能全信,也不能全不信。章世昭不由得又后退了一步,唯恐小刘马上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你怎么不找工会主席?……”
“工会主席说,我是非体力劳动者,不该在工人那边分房子,而应来找你们解决。”
老流氓呀老流氓!章世昭心中暗骂。一脚将一个不好对付的烂球从“工人阶级”的阵营射进了知识分子的“大门”,搞得他和老艾接住不是,踢回去不行。小刘分明也是个有心计的人,知道自己在“工人阶级”那边未必会被当成回事儿,所以才硬往知识分子这边挤。
“好!”章世昭顿了一下脚,“就给你一室一厅!”
“两室一厅!”
“一室一厅!”
“两室一厅!”
“一室一厅!”
“两……”
“一!一!一!……”
章世昭连连高声大喊。
“行,一室一厅就一室一厅!给你个面子。你们欺负我这样的老实人呗!”
小刘装出一副被欺负了的软蛋样子。
章世昭离开收发室,三步并作两步回到院长办公室,为的是让老艾早一刻安心定神。
“他态度怎样?”
“妥协了。”
“他老婆不生第二胎了?”
“不生了。”
“你真行,立一大功。”
老艾佩服地向他翘起了拇指。
“行什么行!”他苦苦一笑,“科研人员这边又少了一室一厅。”
“这……”老艾那翘起的拇指,像一名受伤的战士,缓缓地倒在拳头上,“这不是你妥协了么?”
“怎么是我妥协了呢!”他坐在椅子上,端起老艾的茶杯喝了一口,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也不得不承认道,“可不闹半天是我妥协了嘛!”
两位老知识分子,正在这儿互相安慰,互相勉励,互相开导——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勇气等等,市公安局那儿,又有小戏开场……
“干什么的?”
站在市公安局高台阶上的武装警察,伸出一只胳賻,阻止住了一位雄赳赳气昂昂踏上台阶的中年男人。
“申请示威游行的。”
“唔?示威游行?好,好……哪单位的?”
“××研究院的。”
原以为那站岗的小警察一听“示威游行”就会神经过敏,不料他连点愕然的表情也没有,反而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连说了两个“好”字。这可使来人倒有几分局促,存几分紧张了。
“工作证。”
他急忙掏出工作证,恭而敬之,双手呈递。
“副研究员?”
“嗯……”
“认识陈景润吗?”
“不,不认识。他是搞数学的,数学家……”
“小报上披露,他离婚了?这年头,你们知识分子不好好为‘四化’服务,还有情绪离婚玩?”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我不认识他。再说,有些小报制造谣言,是不可信的。”
“你不信,我信。”
小警察将工作证还给他,也不追问他游什么行、示什么威,一摆头,允许他进去了。
传达室值班的老头又拦住他,又询问了一通,又仔仔细细地审视他的工作证。
他耐心地等待着,一点儿也没嫌啰唆。申请示威游行,很严肃的事儿;很严肃的事儿,是不能犯急的。
“接待室等着去吧!”
他好生奇怪,怎么公安局的人对一个申请示威游行的如此淡而漠之?为下这个决心,他两个通宵未眠,吸掉了四盒烟!如今烟价多贵啊!他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倒没等多一会儿,一位穿警服的脸儿俊秀的姑娘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来个姑娘接待我!他更觉得自己被大大地轻视了。
“你要申请示威游行?”
姑娘一边问,一边示意他坐下。
他矜持地坐下去,姑娘大大方方地坐在他对面。
他先发制人:“新颁布的宪法不是规定,只要提前三天申请,经过公安部门批准,可以进行示威游行吗?”
姑娘纠正道:“不是新颁布的宪法,是新颁布的公安条例,算作对宪法的补充。为什么要申请示威游行啊?”
“为我们单位分房子的事——他们不公平,欺负人!”
“噢……通过其他方式不能解决么?”
“我认为示威游行,是最奏效的方式!”
“噢……你是这么认为的……多少人啊?”
“就我一个人。”
“噢……就你一个人……一个人的示威游行……有部外国影片——《一个人的战争》,看过没有?”
姑娘一双大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有点儿来气了,我又不是业余影评小组的,跟我谈电影干什么!
“没看过!没工夫看电影,连电视也不看!”
“是么?电视还是应该看的,起码得看国内外新闻呀!知识分子么,更要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大事啊!……”完全是教导的口吻,话题猝然一转,“游行路线呢?”
“从你们公安局门口开始,绕市一周,途经一切主要街道。然后,在市政府门前静坐五个小时。”
“噢……骑自行车吧?”
姑娘通过一声一声的“噢”,向他表明自己接待经验丰富。
“嗯。”
“我想你也得骑自行车!喊口号么?”
“当然!”
“喊什么口号?”
“放心,我是个不参与政治的人。一句带政治色彩的、具有煽动性的口号也不喊……”
“对,对!是不应该喊这类口号——那你究竟喊什么口号?”
“我只喊一句——反对欺负人!”
“噢……反对欺负人……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当然不允许欺负人的现象存在。从我们公安局门口开始,绕市一周,途经一切主要街道。然后,在市政府门前……静坐五个小时……”
姑娘一边低声复述,一边飞快地在小本上记录。
“为什么要在市政府门前静坐呐?请求市长接见?”
他本没想到请求市长接见,经姑娘一问,大受启发,意志坚定地回答:“对,请求市长接见!”
“还……请求市长接见……”姑娘把这一条也记上了,刚要合小本,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如果市长拒绝接见呐?市长工作想必是很忙的呀!”
“那……那我就绝食!”
“如果……市长拒……绝……接见……”姑娘狠狠甩了一下钢笔,对付着写完了“绝食”两个字。
“就这样吧!”
姑娘说得很快,一反还远远没学到家的“警腔”,站了起来,仿佛吃完一顿例行公事的午餐,急着去刷饭盒或者漱口。
“就这样?”
他可不愿不明不白地“就这样”,端坐不动。
“还想哪样?”
姑娘白了他一眼。
“批……准了?……”
“你当你是到公安局来申请允许你打个喷嚏?我想批准你也没权力呀!我得向我们处长汇报,你回去听信儿吧。”
“你们处长批准后……就行了吧?”
“那也不行。处长还得向我们局长汇报呐!”
“你们局长批准了呢?”
“我们处长批不批准还两说着呢!就算连我们局长也批准了,我看他也得向市长汇报、请示。”
姑娘以暗示性的动作看了一眼手表。
他不得不站了起来。
“那……要是真不批准我,我就示不成威、游不成行了?”
“你这不是问的废话嘛!”
他执拗地又问:“我偏按我的想法去做呢?”
“那我们就逮捕你。”
他愣愣地瞧着姑娘,目光有些异样。
“你怎么这么瞧着我?”
“你……你原先不是双眼皮儿吧?”
“你管得着嘛!”
姑娘愠怒了,板起面孔冷冷地说:“走吧!走吧!”
他尴尬了,低着头往外走。
“没接到批准的通知,不许再来找麻烦了!”
诲人不倦的姑娘,在他身后给以最后的忠告。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同志,我刚才那句话,不是成心惹您生气,我是瞧着您面熟……”
“我瞧着您也面熟,一万五千年前兴许我们是一个祖宗,都是中国猿人!”
“同志,您……您是在五十九中读的中学吧?”
“是啊。认为我缺乏良好教育?那中学没有一位好老师!”
“您看您又误会了。我爱人就是五十九中的老师……您怎么好像曾是她的学生啊?我女儿叫崔华……”
“崔华?你爱人是教语文的杨老师?”
“对,对!”
“您怎么早不说这些呀!”
姑娘对他也“您”起来。
“我不是刚才……忽然觉着你有点儿面熟么!”
身份一经改变,他反而对她不好意思再“您”“您”的了。
姑娘客气地说:“那就别急着走了,多坐一会儿吧!”似乎急着摆脱的是他,而不是她自己。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接待室。
“杨老师不喜欢我!”姑娘一坐下就声明,“不过我和您女儿崔华挺好的。我们俩好是因为我们俩互相嫉妒——她嫉妒我个子高,我嫉妒她双眼皮儿。自从穿上这套警服,连个嫉妒我的人都没有了,真没意思!还住那一间半小破屋?”
“是啊!……”
他叹了口气。
“真够难为您一家的。记得有次我到您家去找崔华玩,碰上您和杨老师为争一张桌子用吵架……”
姑娘陪他叹了口声。
他苦笑。
姑娘那双后天修理过眼皮儿的眼睛忽然一亮,灵机一动地说:“有了!您碰到我接待您,算是您的运气!您往您单位拨个电话,我保您这次分到房子!”
“真的?”
“那还有假!”
接待室的办公桌上有电话,他抓起来就拨。
“通了!”
“给我……喂,××研究院吗?我是市公安局,请你们院长接电话……院长同志吗?我是市公安局。我说你们这个单位怎么搞的?知识分子政策怎么落实的?他们是‘四化’的宝贵人才你们懂不懂?你们有一位中年知识分子同志被欺负得要进行示威游行了!我们反对欺负人!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们知道吗?我们是要向市委汇报这个情况的!幸亏这位同志很具有公民觉悟,预先来向我们申请。否则,你们知道将会造成什么影响吗?看看挂历,国庆节快到了,你们想干什么!想逼民造反吗!限你们在国庆前解决他的住房问题,然后给我们市公安局一个书面答复!我?我姓张,弓长张,市公安局接待处的——你有点不相信是不是,我们公安局的公函近日就会寄去!……”
……
章世昭见老艾放下电话后,一副欲哭的样子,顿觉不安:“哪儿打来的电话?”
老艾不马上回答,一只手很着急地摸兜,摸完衣兜摸裤兜。衣兜裤兜摸了个遍,没摸到迫切需要的东西,便向章世昭剪动两根手指。
章世昭明白了他迫切需要什么,急忙掏出自己的烟盒,弹出一支烟递给他。
老艾点燃那支烟,深低着头,一大口紧接一大口吞云吐雾,还是不回答。
章世昭又问:“哪儿来的电话?”
老艾这才抬起头,嘟哝道:“公安局。听声音是小丫头,电话里训我像幼儿园的阿姨训一个坏孩子。”
“公安局?训你?凭什么?”
“咱们研究院有一个人,为了这次分房子不合理,到公安局去申请示威游行!”
“谁?谁如此胡闹?火上浇油嘛!”
“老章,你呀你呀,你说你何苦想方设法求爷爷告奶奶地盖起这么一幢楼呢!这样下去,咱俩还有安生日子过么!不告诉你,谅你猜三天三夜也猜不着!是你那大弟子崔立哲!”
“他……”
章世昭不相信。崔立哲是研究院公认的老实人,公认的真老实,非假老实。
“老章啊老章,咱俩都不是那种想当官乐意当官的人,对吧?这一点你了解我,我了解你。可上边一次次找咱俩谈话,对吧?下边一伙伙来游说,对吧?仿佛不是咱俩当院长和副院长,研究院就没救了!咱俩都有点儿自知之明,都说不行。可上下都一致抬举咱俩,都一致认为咱俩行!当初咱俩像两只鸭子,被上下一齐往架上赶,对吧?”
“是啊,是啊!这才叫——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当初我都联系好了,要调深圳去,就不放,讲什么人才不能外流,得在本单位发挥作用……一句话,不行!”
“这叫——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哼!”
“不服不行……”
“不服不行……”
“那些‘倒爷’们,什么都‘倒’,怎么就是不‘倒’知识分子呢?我是很想让‘倒爷’们‘倒’来‘倒’去的,越‘倒’身价越高,被‘官倒’被‘私倒’都可以,强过当这费力不讨好的领导者!中国人好领导的时候,怎么不让我们当呢?领导难当了,才把我们推出来!……”
“得了得了,也别发那么多牢骚了!崔立哲的房子,你想办法挤出一套吧!实在困难……把原定留给我的那套分给他!公安局还要求书面答复呐!”
“你这是什么话?你院长发扬风格,我副院长好意思往新楼搬么?难道我辛辛苦苦盖起一幢十五层大楼来,倒没我自己的份儿吗?”
“老章,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气话……”
“气话别当着我说!”
“要不,咱俩一块儿去找工会主席?”
“对,找他!今天我章世昭豁出来跟‘工人阶级’掰了!”
工会主席不跟他俩“掰”。掰?——手分手?才不呢!工会主席紧紧地、友好之至地跟他俩握手!一个人握两个人的手,虔诚地说:“院长,副院长,别激动红脸的,有话好说,好说!搞‘四化’,搞改革,离不开你们知识分子,也离不开我们工人阶级。是不是?咱们双方面么,要永永远远地手拉着手,安定团结为重么!‘文革’那阵子,别的单位打死过人,咱们研究院的工人阶级可没打死过你们一个知识分子吧?不就是才把崔立哲的一条腿打断过么?光凭这一点,你们两位当领导的,对咱们研究院工人阶级的善良,还能没有个正确的看法?至于崔立哲的房子么,他是你们知识分子的一员,你们两位当领导的,耐心地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家丑不可外扬么,是不是?闹到公安局去,像话么?不好,很不好么!我们工人,就只到院长办公室来闹,还没闹到公安局去呢!这一点,崔立哲他应该向我们工人阶级学习,是不是?……”
听了工会主席一番话,章世昭和老艾面面相觑,竟无词反驳。
于是,两位老知识分子,蹬着自行车,当天赶到公安局,向那个姓张的姑娘,费尽唇舌地解释,检讨,写保证书。那姑娘当面训他们,更像幼儿园的阿姨对待坏孩子!
章世昭汗流浃背回到家里,家中有人坐候,是烧锅炉的大赵。章世昭一见他那阴沉着脸的样子,心内便不由得发毛——此次分房,大赵榜上无名。他堆下笑脸,赔着小心,敬烟,请茶,不敢斗胆问人家有何贵干。一向自谓“大老粗”的人吸完了烟,慢慢呷着茶,斯斯文文地开口道:“副院长,您别不安,我不是为房子来找你。我是大老粗,您心里没我的位置,所以呢,我也没抱什么希望……”
“哪里,哪里……”
章世昭只有连连“哪里”而已,连自己听着都觉得虚伪。
“我大儿子‘十一’结婚,手头紧啊,不是真紧,也不至于来找您……”
“这……想申请困难补助?你知道,院里的经费……”
对方一边挖鼻孔,一边说:“不,您误会了。我是请您,将借我那七百元钱……‘十一’前还我……”
“我?……借过你七百元钱?!……”
“您忘了?‘文革’那阵子,就是您老伴死时……这不全院差不多都知道的一件事儿么?您自己怎么倒忘了?……”
对方流露出了几分不快。
“这个……”
章世昭不停地咂舌,嘬牙,挠头,搓手。
他根本就不欠坐在他家里这个人的钱!
正如此人所说,全院差不多都知道他欠此人七百元钱!
在一次揭批“四人帮”的小型会议上,这位当年造反派的小头目痛心疾首,说自己所做一切不人道之事,完完全全是因为受了“四人帮”的毒害,说就是在他扇知识分子耳光的时候,心里边对知识分子其实也是充满着敬意和同情的。谓予不信呢,他举出了一个实例——章世昭老伴死时,他将多年积蓄的七百元借给了章世昭……
章世昭那一天偏偏不在场,因而荣幸地担了个“借”名。后来别人讲给他听,他只是笑笑而已。他明明没借嘛,自忖犯不着对质。自己平反了,心情舒畅。别人不安了,编出个瞎话以证明灵魂中善良的存在。不过如此罢了,何苦非要搞得人家狼狈呢?
这件事着实让大赵得了些美誉,轻易地“过了关”。章世昭则很为自己的沉默自得,能成全人便成全人么。
没想到瞎话变成真实,今天人家来要钱了!
不还?不还不是赖账么!澄清事实?澄不清了!该澄清的时候没及时澄清,活该您呐!
章世昭心里这个气呀!可又能生谁的气呢?生眼面前这个人的气?您欠了人家七百元钱,一欠就欠了十来年,您还生人家的气?只有生自己的气,可这有什么用!
他正暗自寻思该如何对付,大赵亮了底牌:“副院长,我虽是个大老粗,可讲良心。您伤了我的感情了!分房时,您没替我说一句话!哪怕您替我说过一句话,最终分到分不到的,我也不会今天来向您提当年的七百元钱!”
原来如此,章世昭连连道歉:“我不对,我不对。可你知道,在分房上,我并没什么权力……”
“副院长,您别来这套了!大后天还我钱!”
人家站起,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人家出门去了,他只有摔茶杯的份儿……
喜剧、悲剧、闹剧、滑稽剧、“单出头”、“二人转”、“三人抬”——一场场一幕幕一折折,总算是都演过去了。一百五十个人获得了钥匙,五百五十多人从此同仇敌忾,准备闹他一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不愿对群众说假话、说大话、说空话的章世昭和艾文远,还是对群众说了假话说了大话说了空话。他们红口白牙信誓旦旦要为研究院再盖起一幢楼!不难设想,等他们下台之日,一定是怨声载道骂声载道该千刀万剐遗臭万年了!而不向群众许下他们根本兑现不了的“空中楼阁”,眼前这幢十五层大楼可能到2000年也住不进人去!
然而章世昭此刻的心情,毕竟是长时期以来最好的一会儿。不,用“最好”还不足以形容,应该用“最最好”形容。
他手中把玩着一串钥匙——在那十五层的大楼中,有一个单元是属于他家。三室一厅。除了他八十余岁的老母亲,他为全家每人配了一把钥匙。他不禁回头看了老母亲一眼,老母亲也在从窗口瞩望着月辉沐浴下的那幢高楼。老母亲一辈子没住过有暖气的房间,不久便可以住上了!
他忽然想起了杜甫那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进而想到范仲淹那句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于是他不禁惭愧起来,觉得自己的思想境界跟古人相比还是低得很,全院仍有五百五十多户人家饱受着“居住空间饥饿综合征”的折磨呀!刚才他在老艾家来着。两位领导者背着群众互相预祝了乔迁之喜。喝着“竹叶青”,佐着一听驴肉罐头和一盘花生米,指点江山,批评时事。章世昭觉得,曾一度雄风飒爽,志在重振分心离德的研究院全体士气的老艾,有点渐渐地变成一个令人沮丧的悲观主义者了。老艾却从理论上寻找自己所以万念俱灰的依据,认为研究院的根本症结在于:知识分子和“工人阶级”搅在一块堆,搅来搅去也搅不清楚。知识分子被搅得还是像“臭老九”——光说“老九不能走”,却并不把“老九”当朋友。“工人阶级”又不服气,对于“老九”们“光着屁股坐花轿”也看着嫉妒,因为他们也曾坐过“花轿”。所以在知识分子和“工人阶级”搅在一起的任何地方,阵容对比又旗鼓相当的话,是甭指望“工人阶级”好好抬轿子的,他们不变着法儿颠散知识分子的骨头架子才怪呢!章世昭听得直想笑,认为这是极其错误的思想,流露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目前比较普遍比较典型的不良情绪,应该加以严肃批评。他比他这位知识分子贤弟年长两岁,感到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批评帮助之。他还没来得及批评帮助呐,一个人听得火了——不是别人,是老艾的女婿。这位研究院附属厂的工人,虽然由于自己是“工人阶级”,在老泰山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家庭里自卑得要命,但自己无论多么自卑都可以,却容不得别人更容不得老婆、老泰山一干人等“歧视”。他默默地坐在一旁,是想听听两人谈些什么与“工人阶级”福利相关的话题,明天好向工友们超前透露点“参考消息”的。老艾偏没发觉女婿坐在那儿,“歧视”就未免有几分“公然”的意思了。
“扯淡!”
女婿气哼哼地嘟哝了一句,从床上站立起,虎背熊腰、地动山摇地走了出去。
“听到了吗?脾气大着呢!得整天顺着毛摩挲……”
“得了,别说了!小红……”章世昭压低了声音,“她不是准备离婚么?”
小红是老艾的女儿。“文革”那阵被剥夺了上大学的权利,沦落到“工人阶级”堆里,“文革”后自己夺回了上大学的权利,由学士而硕士,攻外语的,挺要强,在研究院外文资料室独当一面。
“离?……没见我门上贴着‘五好家庭’的小红旗么?再说她自己也怕别人骂她女陈世美……唉,我那小红……”
老艾正叹息,隔壁房间小红和她丈夫吵了起来,还听到一声脆响,大概摔了个杯子什么的。
“你听,你听,知识分子又和‘工人阶级’大火并了!就这样,每天晚上还得双双爬上二层铺,挤一块堆睡觉!”
章世昭赶紧奔向隔壁房间劝架。劝了半天,连扯带拽,驱逐走了小红,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他不敢驱逐小红的丈夫,怕对方犯起浑来揍他。可到了,他也没明白那两口子究竟为何争吵……
三
“世昭……”
“嗯?”
“把妈抱窗前那张椅子上。”
“妈,你在床上坐着不挺舒服的吗?”
“舒服倒是舒服,可妈从来也没有看全过那幢楼啊,只看到半边儿……”
八十余岁的老母亲已老成了干柴也似的个人,章世昭不费什么事儿,就将老母亲抱到了椅子上坐着。
“这回可看全了,可看全了。真是一幢大楼呢!”老母亲说着,又直眼瞅他,“儿呀,为这幢楼,你可瘦多了呢!”
“妈,再瘦也值得的,是不是?”
“是啊,是啊,值得……分给咱家几间?”
“妈,我不是告诉过你好几次了么?三间。一大两小,还有厅。”
“后天搬?”
“后天!”
“那可就宽敞多啰!你们知识分子啊,还是得当官。不当官,兴许这次还不分配给咱家房子,对不对?什么无官一身轻啊,别听那个……”
章世昭笑了。
老母亲也笑了。
女儿和女婿看完电影回来了。女婿提议全家人站在窗口拍张像,背景就取如银似水的月辉之下那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女儿说这想法好,后天就要与旧家告别了,也算留个纪念。置身在新旧之间,告别旧的,拥抱新的,寓意深远,象征着中国,象征着中国人。
于是女婿找出相机,立稳三脚架,调动了一番位置,俯身瞧镜头,旋光圈……
一种幸福感布满章世昭心田——女儿和女婿小两口是大学同学,结婚以来相敬如宾,恩恩爱爱。他不必为自己晚年的境况忧虑——女婿似乎比女儿更加敬爱他。他不禁同情起老艾来。
不知为什么,女婿霍地直起身,目瞪口呆望着窗外。
女儿不耐烦了:“别浪费感情!”
“你你你……你们看!”
女婿惊骇得结巴了,如同窗口有飞碟猝现,外星异生物正从飞碟中探出爪子,欲将这一家人攫了去似的。
章世昭和老母亲和女儿向窗外转过头,但见那幢十五层的高楼无声地裂开了,仿佛扇子展开那样。它的一角在倾斜,在摇晃。
“天啊!”
章世昭下意识地要从窗口跳出,去用双手推住它,或者用脊背顶住它。
然而他的女儿拼命紧拽他胳膊:“爸你找死呀!”
说时迟,那时快,他眼睁睁地望着高楼坍塌了一半,泥石流一般,瞬间堆成狰狞废墟。那情形,用“崩溃”两个字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一股巨大的尘柱冲天而起,将明朗朗的一个月夜搅浑了。奇怪的是,坍塌之声,发于崩溃之后,犹如雷霆发于闪电之后。
老太太晕了过去,一头栽下椅子。
“奶奶!奶奶!奶奶呀!”
“楼……我的楼……楼啊!”
章世昭那一刻百分之百地呆傻了。
第二天,晚报以并不显眼的位置登载了一条消息:昨夜本市发生轻微地震,全市老旧住宅未受影响……
研究院却整个儿乱了窝——没人上班。一千多职工,外加他们的家属,黑压压一片人,哀悼似的围在那幢坍塌了一半的高楼前。
章世昭躲在家里不露面儿。
老艾第一个闯入他家。
“世昭,怎么回事?!你出去!你得向全院人交代清楚,这幢楼你怎么盖的?!……”
老艾气急败坏,面如死灰,顿足,拍桌子。
“我不知道……我不出去……我不知道……我不出去……”
章世昭赖在一把椅子上,就是他老母亲坐过的那把椅子,喃喃而已。
市危建监督局的人来了……
报社的记者来了……
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电台的记者将话筒伸到章世昭鼻子底下,非逼着他说话不可。“我不知道……”“我不出去……”他翻来覆去老是这两句话。
“你不知道?!你怎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知道?!……”老艾一阵一阵歇斯底里大发作地朝他梗着脖子吼。
电视台的人对他说什么似乎并不感兴趣,摄像机对准他,从容不迫地摄着——中景,近景,大特写——那幢如同生生撕开的高楼,断面参差,在他背后龇牙咧嘴。一个完整的阳台,被几根钢筋吊着,千钧一发地悬在空中……
报社的记者却一个劲儿纠缠老艾:“请谈谈感想,请谈谈感想……”
“滚!谈个屁感想!”他差点儿将女记者推个跟头,随即道歉不止,而后号啕大哭,用头咚咚地撞章世昭家的间壁墙,撞得那很薄的间壁墙直忽悠……
接着公安局的人光临……
接着法院检察院的人光临了……
一干人等严峻地虎着一张张脸,将老艾“请”到屋外,问了些什么情况,便责成老艾代表研究院对章世昭起诉。
老艾遵命,复入屋内,对章世昭说:“我得代表研究院对你起诉……这么严重的责任事故,我想替你开脱也开脱不了!当然我也有责任,不该对你过分信任。世昭你对不起全院的人,你辜负了我的信任啊……”
老艾早已乱了方寸,说着说着又泣不成声。满屋子人看得分明,起诉——那是他别无选择而又于心不忍的事啊!
章世昭也看出了这一点。但他喃喃嘟哝的还是那么两句话——“我不知道……”“我不出去……”
又有三条汉子,拨拉开众人,气势汹汹闯入屋内。
他们吼:
“赔我的卡车,我那卡车是新的!”
“赔我们公司的小汽车!进口的!”
“赔我的杂货铺子!”
一辆卡车、两辆进口小汽车和一间开业不久的个体杂货铺子,被压在废墟底下。
只有一个人对这一切置若罔闻——章世昭的老母亲。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像是睡着,其实是死了。
也没谁注意她是死是活。
围在那半拉高楼和小山一般簇新废墟前的人群骚动起来了。手中攥有新居钥匙的,都在上上下下勘查没坍塌那部分的坚固情况。但市危建局的人警告他们趁早死了这份心思,现代的勘查仪比他们的肉眼可靠多了——那半拉高楼也得在近日内炸毁。将聘请爆破专家来炸,免得再埋了车辆杂货铺子什么的。
怀有侥幸心理的人们,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他们有的已变卖了旧家具,准备“鸟枪换炮”了。新居成泡影,旧家徒四壁,由茫然而感到受了愚弄进而愤怒。一心巴望房子却没有分到的人们,幸灾乐祸,心理获得了平衡。他们不肯放过嘲讽那些希望破灭了的一小部分人的天赐良机,这使那些由茫然而感到受了愚弄进而愤怒了的一小部分人情绪更加高涨。平衡了的心理和失衡了的心理在人们之间如两股潜流涡漩,结果骚动就涡漩成了骚乱。
人们离开那半拉高楼和小山一般簇新废墟,转而聚集在章世昭家住的那幢老旧的筒子楼下,千百个声音呼喊着阵阵气冲霄汉的口号:“章世昭滚出来向我们老实交代!”
“章世昭必须低头认罪!”
“章世昭吐还鲸吞的公款!”
前两句口号,是“工人阶级”喊的。“工人阶级”愤怒了的时候,大抵也就喊那么两句。后一句,定是知识分子喊的无疑了。知识分子总有点知识嘛,所以才能喊出“鲸吞”二字来。
愤怒之极的人们,有一个算一个,一致认为,章世昭至少贪污了几十万元公款!要不然楼会盖成这个样子么?幸亏人还没搬进去住,章世昭心里哪有别人的生命安危!
“章世昭罪该万死!”
“千刀万剐章世昭!”
“文革”教给人们的口诛武器,再次发挥威力,整个儿是声讨场面。
老艾又气又急又痛心,向章世昭吼:“这时刻,你哪怕站在窗口露一下面儿,说一句向群众认罪的话,也算不失为一个堂堂知识分子!”
章世昭却火了,他猛往起一立,朝公安局的人伸出两只手,悲壮地大声说:“我现在还不知道我的罪是什么,让我认什么罪?你们干脆立刻把我带走好了,是非自有公论!”
他还嘴硬——记者们及公检法一干人等,都觉得这看去那么知识化的一个老知识分子,太冥顽了,太不识好歹了,太不是玩意儿不是东西了!
他自己一火,公安局的人也不客气了,推搡着他往外就走。
他被推着朝外走时,他的女儿高叫了一声“爸”,扑过去,双膝一弯,给他跪下了。女儿一跪,女婿也走过来,也给他跪下了。
当女儿的哭了,仰起脸,望着章世昭说:“爸,你没贪污是吧?我相信你没贪污!你倒是给女儿我一句落实的话呀!”
老艾哪忍看这场面,噙着泪扭过了头去。
章世昭喟叹一声,重重地连跺了几下脚,并未说给女儿女婿一句落实的话。
一位公安局的人对那当女儿和女婿的说:“你们也别跪着了,你们家从今天起得封上了!”
那一对儿年轻夫妻可怜巴巴地说:“封了我们的家,让我们往哪儿住去呀?”
公安局的人说:“找你们单位想想办法嘛。”
老艾赶紧插话道:“你们的住处我安排,我安排。先住我办公室吧。”
他唯恐两个年轻人和公安局的人顶撞起来,对章世昭更为不利。
公安局的人又指着床上的老太太说:“老人家也得出去啊,总不能把她封在屋里吧?”
经这一提醒,人们才注意到了她……
外面,愤怒的群众已无法控制他们的情绪,将整块的半块的砖头掷进屋内……
当天,老太太就到达了火葬场。还好,那一天本市吉星高照,死人不多。老太太没排太长的队,便一帆风顺地往另一个世界去了。
带着那一对儿年轻人回到研究院自己的办公室,老艾就开始坐在办公桌前写起诉书。
年轻人不知他写什么,依偎在沙发上,尽量不出声儿,唯恐打扰了他。
面对铺开在眼前的办公纸,他一行正文也写不下去。他自己何尝不也是一个失落者呢?他自己何尝不也早就巴望着住进那幢新楼呢?忽然他想到,自己这儿起诉书还没写就呢,章世昭却已经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以他知之不多的法律常识认为,这是违背法律程序的嘛!他竟替章世昭愤愤不平起来,但一抬头,望见窗外那幢坍塌了一半儿的高楼,他又觉得章世昭的确可憎可恨。他也深信不疑,章世昭肯定贪污了。
他将笔往桌上一掼,打算先冷静一会儿头脑再写。
那一对儿年轻人见状,以为自己的存在打扰了他,讷讷地提出要到外面去溜达溜达。
“别走,叔叔要跟你们谈一谈。”
他制止住了他们,将椅子搬到他们对面,端端正正地正襟危坐。
怎么问呢?不好问。不好问也得问啊。他不由得异常严肃。
“你们家的生活……最近可有改善?”
丈夫不回答,心事重重地瞅自己的妻子。
她摇头。
“一点儿改善都没有?”
她垂下了头,半晌才说:“物价飞涨,怎么改善啊!我爸都开始吸劣质烟了。买西瓜也舍不得花钱买大个的……”
是假象?她说谎?
“噢……我怎么看着你爸爸近来神采奕奕的样子,越活越滋润似的呢?”
“眼看着楼一天天盖起来了,他高兴呗!叔叔您前一阵子不也整天高高兴兴的么?”
他一时语塞。他一辈子也没干过这种类乎审讯的勾当。
她反问:“叔叔,连您也怀疑我爸爸贪污?”
“我么……我……”
“您别说了,我看您就是这么怀疑的!”
她哭了。她的丈夫立刻将她拥在怀里抚慰。
“别哭,别哭嘛!没贪污就好,光是责任罪,判得会轻些……”
但他心里想:世昭,世昭,你若真贪污了,你这一生清白可就全断送了。以你那身板,就甭指望有活着出狱的一天了!
老艾一方面代表研究院向法院递交了起诉书,一方面替章世昭请了一位据说经验丰富的中年律师。夹在立场原则和感情之间,他只有扮演“两面派”。
新闻媒介总是不甘寂寞的。
这一天晚报上,以头版头条的位置,通栏黑体字的醒目标题,登出了大块文章——《十五层高楼变残垣断壁,数百万巨资竟付之东流》。文章描述了当日研究院群情激愤的场面,章世昭狡猾沉默最终以抗为守的冥顽之相,还加了编者按:“鲸吞人民血汗者,必受法律严惩”云云……
一时间街谈巷议,遂成本市重大新闻。
普遍的老百姓拍手称快,都说“活该”!
“活该”!——包含了种种的情绪,往哪方面琢磨都行。
于是便有一群接一群的人,前往看个究竟。看了个究竟之后,便都说“活该”!也不甚能明白他们咬牙切齿恨的是谁……
于是以后的几天内,晚报就此连续发表“群众来信”。广大群众义愤填膺,粪土章世昭之流“万户侯”。
于是那几天晚报销售量大增,晚报总编辑面有悦色……
老艾很怀疑自己替章世昭请的那位据说经验丰富的中年律师的能力了——那家伙半个月没露面儿。他甚至有些懊悔,应不应该送给那家伙一条“阿诗玛”?“阿诗玛”可算是正宗云烟呀!烟价几乎涨了四倍,一条“阿诗玛”,对他这位两袖清风的院长来说,并非发自内心地愿意别人毫不谢拒地“笑纳”啊!那家伙躲到哪儿去了呢?既代表研究院对章世昭起诉,又背地里替章世昭请辩护律师,是否太感情用事了呢?还送给辩护律师“阿诗玛”,是否等于贿赂行径呢?要是那家伙向公检法机关出卖了自己呢?报纸可就又有文章可做了。要是章世昭乱咬一通,咬到了自己头上呢?那才正应了“好心没好报”那句话呢!左眼跳财,右眼跳祸——这几天他右眼皮无缘无故地总跳。知识分子内心不安时,往往就变得非常迷信了。
他惶惶然不可终日,几回回梦里梦见公安局的人来到他家,冷笑着对他说:“艾院长,请您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一院之长,从法律的立场,要说他有责任,他就是有责任。而他自己,又思考不出什么无可辩驳的理由推脱责任。唉唉,一脚错,百脚歪,当的什么院长呢!
然而市民们对章世昭之流“四化蛀虫”——报上就是这么说的,不再保持笔伐的热忱了。新闻媒介闹腾了一阵子,也就很识趣地偃旗息鼓了。这年头,物价飞涨,新闻贬值!何况一个章世昭,不过就是区区研究院的副院长,局级单位的副局级干部。市民们和新闻媒介的“强烈反映”,其实更缘于章世昭是一位老知识分子,所以才那般抬举他,破例地多闹腾了不少日子。近年来贪官污吏虽已揪出不少,其中老牌知识分子却不多。普遍的市民不过觉着是个小刺激。新闻媒介则不过是想制造个新闻小“热点”。
在老艾毫无思想准备的一天上午,“那家伙”——也就是那位据说经验丰富的中年律师,潇潇洒洒地来了。腋下夹着庄重的黑色公文包,方方的正正的扁扁的,见棱见角。
“您……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不就失职了么?”
“我是说,您……您干吗找我来呀!”
“不找你找谁?章世昭在拘留所指名只有你配当他的法律代理人啊!”
“他……他怎么能这样呢!也不征得我的同意就指名……”
“你不是自愿的么?你替他请我的时候,亲口对我说,你在一切方面,可以当他的代理人啊!”
“我……我亲口那么说的?”
老艾吃惊不小。
律师拉开公文包,取出一个小记录本,翻开,指着一行字给他看:“自己瞧,我没来由地假造这个记录?”
老艾不吭声了。
“院长同志,听听汇报吧?”
他忘了请人家坐,人家倒也没什么见怪的表示,自个儿坐下了,又从公文包中取出几份盖了章的调查材料,郑重其事地一份份摆满一桌子。
“他……他到底贪污了多少?”
“他一分钱也没贪污。”
“你敢肯定?”老艾激动起来。
“当然!”
老艾不由得朝窗外望了一眼,那半拉子高楼似乎又在摇晃,有个人影站在楼顶上挥舞小红旗。这半个月来,他简直就不敢朝窗外看。一望见那半拉子高楼,血压倏地便上升。
“那……我们的楼……怎么解释?”
“设计是没问题的。瞧,这是建筑设计院对图纸作出的鉴定。”
律师将一份材料递给他。
他不看,迫不及待地问:“责任在施工单位?”
“施工单位也没责任。经我深入调查了解,他们没有违反图纸施工。”
“这……您快说明白了吧!”
老艾几乎是在请求了。
“问题出在建筑材料上,水泥不符合标号,钢筋不符合质量。因而呢,所有的预制板都是不能用来盖楼的……”
“这下我们副院长可得救了!告他们!”
“告谁们?”
“告水泥厂哇!告钢筋厂哇!”
“告不得他们。”
律师的语调,始终平静得没比。当律师的么,什么事儿没经办过呢!
“为什么告不得他们?”
“人家没直接卖给你们研究院。人家卖给了一个建筑材料批发公司。是批发公司转手倒卖给你们的。人家水泥厂和钢筋厂卖给批发公司的时候,说明了是等外建材。”
“那就告批发公司呀!”
“批发公司也告不得。”
“批发公司也告不得?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人家批发公司主动向你们推销的。是你们副院长通过关系托了后门,恳求人家卖给你们的,并且是用高价买的……”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鬼名堂?”
老艾如坠五里雾中。
律师注视着他,像注视着一个常年生活在国外因而对国情一无所知的人,奇怪地反问:“你怎么还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难道我讲得还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我不明白章世昭他究竟为什么?”
“这一点你还用问我么?他为了盖起这幢高楼呗。他为改善你们研究院的居住状况呗。他不通过关系,不托后门,哪儿去搞到这批建材?国家的,平价的,他买得到么?”
“这……这批发公司也是罪责难逃哇!他们当时为什么不声明那批建材是不能盖高楼的呢?”
“问得好。焦点正在这儿。我也是这么质问他们的。人家说,他们那儿批发的建材,是面向农村的。农村盖平房,盖粮仓,甚至盖三五层高的楼,绝不会倒塌。人家以为你们也就是盖三五层的宿舍楼呢,谁知道你们盖十五层高的楼?章世昭自己没说,人家问,是对用户负责的表现,不问,也不犯法呀!好比你去买一件衣服,你自己没说是给大人穿还是儿童穿,结果只能怪你自己买错了。能怪人家卖错了么?从法律上,人家这么一推脱,不是可以将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么?而你们的章副院长,自己出钱请了客,送了礼,托了关系,走了后门,花了高价,买了人家‘官倒’的转手建材,还理所当然地以你们知识分子的逻辑想,如此这般费尽周折买到的,肯定是良好的东西呢!从中渔利的是人家。人家用那笔渔利的钱给自己的头头盖起了一座现代化的小洋楼。我从外边看了看,漂亮得很。部长们也未必能住得那么高级!可这一切,都合法合理……”
“合法?合理?……”
“对,合法,合理。人家那个批发公司,有逐级文件庇护着。不合法也合法,不合理也合理。别说你们了,比你们再了不起的单位也休想告倒它!何况,从法律上目前还抓不到什么有力的证据足以凭着去告人家!”
“那……那我们的章副院长,不是等于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么?”
“现实如此。”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老艾和律师一齐将脸转向了窗外——那半拉子十五层高楼,顷刻在滚滚烟尘之中坍塌为又一座山也似的废墟。气浪从窗口冲击进办公室,将律师摆在办公桌上的调查材料吹落一地……
第二天,老艾到拘留所去探章世昭。
“给,在这里,也还是要保重身体的。”
他带来了一盒胶囊北京蜂王浆。
“我们的楼,怎么就会倒呢?我想不明白啊!”
章世昭不再是主管高楼工程时期那个精力充沛的章世昭了。他苍老了,憔悴了。
“世昭啊,我错怪了你。你并没贪污。”老艾心情沉重地拍拍他的肩。
“我是没有贪污嘛!事情总会水落石出,弄个明白的!”
“已经水落石出了,但只怕是弄不明白的。”
老艾又拍了拍他的肩。
“此话怎讲?”
“你和我,都没忘记‘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可是我们都忽略了现实的经验。咱俩都是小伙子的时候,不是都曾一心想当电影导演么?我给你带来了一本电影小词典。第一百一十三条,我走后,你看看,思考思考……”
他没说完,将那本电影小词典留下,叹了一大口气就走了。
那是一本很旧的、美国出版的、英文版的电影小词典,大概是在好莱坞的黄金时代问世的。第一百一十三条——“预碎”:在电影拍摄过程中,为达到逼真的艺术效果,先行将物体毁坏,然后细致黏合,使其看去完好如初,实际不堪一击,是谓预碎。
章世昭一支接一支吸着女儿送来的劣质烟,苦苦思考,不得要领……
又半个月后,法庭公开审理,座无虚席。各界人士,争相听“透明度”。
章世昭那样子,看去像一位老思想者,被囚禁了半个世纪,半个世纪中天天在动脑筋似的。如果要让他演儿童节目中的“动脑筋爷爷”,是不必化妆的。然而他仍没有思考明白,电影小词典“第一百一十三条”和他的“罪过”有什么关系。
直至律师替他辩护,他才从律师的言词之中听出了因果。
“预碎!预碎!哈哈哈哈,好一个预碎!”
他当庭精神失常……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