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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江屯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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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江屯志话

  一

  记载国家大事的文字曰史,书写一方风情的文字曰志。中华民族有著史修志的悠久传统,且尊崇史志,故而才出了个司马迁。古时候,那些府道、县令,捧印初治,倘要做一品清正父母官,替老百姓造些许公益事的,莫不研究府鉴县志,就中思谋安民富国之策。

  可一个屯,一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屯,竟也修了志,说起来怕未必谁都肯信了。信不信由你,反正这样一个屯确是有的,叫沿江屯,在松花江边上。

  沿江屯的形成,还不到百年。其成分多是当年“闯关东”的穷汉,所以它的志,无论如何算不得古老。自然,史学家们也就不会对它发生丝毫兴趣了。

  但沿江屯的人们,却异常重视他们的“屯志”,承认那便是他们的历史。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财迷,谁是君子;谁家的女人偷过汉子,谁家的男人踹过寡妇门;谁家的儿媳是贤妻良母,谁家当婆婆的刁泼恶毒;谁家的老人遭受过虐待……都大小猫三五只地写在那上面呢!这不就等于“青史留名”吗?农户人们虽干不成什么光宗耀祖的大事,可还都希图传下个好声誉呐!别小瞧咱们一部“屯志”,兴许就千载不朽、万古不磨哩!他们这么认为。它不是已经一代代写了近百年了吗?

  这“屯志”上,也记载了不少其他的事。诸如:某年村人在松花江里捕到过一条鳇鱼精;某年某月传过一次鸡瘟,全村各家各户养的公鸡母鸡统统死绝;某年某月某日夜里,坟丘地闹过鬼,关夫子显过灵;求雨真龙出世,迎亲狐仙拦轿……

  创立这“屯志”的人,姓赵,名不白。姓倒很占便宜,百家姓中的鳌头大姓。名字可就十分古怪了,叫赵不白。按农人们的想法,干脆就叫赵黑岂不更爽快!

  “屯志”开篇起笔,记载的便是赵不白自己:“余,山东蓬莱人氏,祖上曾为乡绅,夸富一方。父喜享乐,性放浪,沉湎酒色犬马,家业挥败尽净。几至灶无薪、釜绝炊。母贤智温良,教余自幼吟诗诵文。父母故,余勤学不废。十载寒窗,备尝悬梁刺股之苦,屡受凿壁偷光之羞。然数跻县试,优而不举,名落孙山。任途梦幻遂灭。为求生计,投关外亲友,不堪冷落,未辞而别。孑然一身,沿途乞讨,飘零至此。恨命运乖舛,咒人世无情,绝念顿起,愤跃江中,被一渔女所救,后成夫妻……”

  整个儿一个落魄的赵才郎!

  这赵不白还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屯志”次篇,记载着他老婆对他的恩泽,无非是些文绉绉颂德赞美的词儿:“余妻是年一十七岁,虽无大家闺秀之质,却有小家碧玉之貌。柔肠多情,芳心怀善。天性稚乐,不知忧怅。打鱼耕种,可谓能手……”她究竟美貌不美貌,沿江屯的后人,谁也没见着过,但他们相信她是美貌的。因为,他的孙女婉姐儿,少女时美貌得像朵花,如今四十多岁了,还具有令男人们动心的风韵,令女人们嫉妒的窈窕。所以沿江屯的男人们普遍比女人们更加信服“屯志”的真实性。这一点无须别人进行宣传。他们是乐于信服的。

  推想这赵不白,原本的意思,未必专想为沿江屯立志,不过是文人的习惯,借助纸笔,一吐胸中怨感痴恨、郁郁块垒,图个聊以自慰,襟怀坦荡。在这几十户人家的江畔野屯中,问新觅奇,作永日消遣,权当爽心之乐罢了。

  公正而论,他对沿江屯的人们还是有贡献的。他教他们的孩子读书识字,不收学费,仅收点柴米。这沿江屯,竟又成为旧中国农村的“个别现象”。虽然,都是打鱼种田的,却堪称一个“文化屯”。沿江屯的老辈人,至今提起“屯志”的创立者,都显出极恭敬的神色,尊称他为“赵先生”。先生姓赵,保佑人们招财纳宝的赵公元帅也姓赵,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他们对赵先生的恭敬,也多少包含点对赵公元帅讨好的意思。他们尤其觉得挺自豪的是,“赵先生”是他们的山东老乡,也算个“闯关东”的。如若这山东人组成的沿江屯的“屯志”,居然是一个河北或河南人所创立的话,那是没法儿不叫他们惋惜的。他们可能根本就不承认它。他们的前辈人,更有可能打断“赵先生”的腿,叫他爬着离开沿江屯。

  新中国成立后,当地政府曾发出过一次整理地方文史资料的号召。沿江屯的人们,将他们那一册册楷抄线装、纸页发黄的“屯志”,用红绸包卷,委派两个人送到了县文物馆。县文物馆的一位老工作人员,很被它那蓝缎裱皮的发黄纸页迷惑,对两位“特使”格外殷勤、热情,敬烟敬茶,当场拭镜拜读。读了半天,从花镜上方朝两位“特使”暗暗投过失望的一瞥,开始翻阅。翻阅了一会儿,便放下了那宝贝,统统交还给主人,勉强作出应酬的笑脸,含蓄地说:“词句不俗,颇有《聊斋》文采。不过,放在县文物馆保存,倒莫如你们自己保存好。是你们屯的公爱之物嘛……”

  两位“特使”听出味道来了。人家分明瞧不起他们的“屯志”,拒收的意思,很有些沮丧。

  对方也觉得挫伤了他们的积极性,又笑笑,和颜悦色地鼓励道:“你们响应政府的号召,这种积极性是值得表扬的。像你们那样一个小小的屯子,也修了志,大好事嘛!我们一定向上级汇报,提倡推广。你们还应该继续记载下去嘛!如今解放了,新人新事,层出不穷,希望你们的‘屯志’上,今后能记载些更有意义的内容!”

  沿江屯的人们,全都因为县文物馆没收下他们“屯志”而愤愤然。但两位“特使”捎回的鼓励话,又令他们多少感到一点安慰。全屯开了一次会,各抒己见。最后,采纳大多数人的意见,将“屯志”妥善保存,永远不再出示。他们觉悟到,“屯志”上记载的哪家哪户前辈人的光彩事或不光彩事,都是“旧黄历”了,不提它了。何况,那上边还记载了些鬼呀神呀,迷信的一套,完全是新农民应当破除的。他们要重起笔,另开篇,书写一部新的沿江屯“屯志”,那才有写头!

  一部新的“屯志”,该由谁执笔?问题一具体,分歧就产生了。有人主张,“赵先生”为沿江屯修的志,“赵先生”天年之后,“屯志”是由他的儿子赵悦白承写下来的。这新的“屯志”,理所当然还要由“赵先生二世”掌墨。何况,他是全屯顶有学问的人,又练得一手好字。

  不少人激烈反对,多是些后生小子。他们振振有词地指出,“赵先生”及“赵先生二世”所写的“屯志”,今天看来,算不得沿江屯“正史”,往最高评价,也不过只能说是“琐记”。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他们掰着手指头举出例子。比如:本屯曾出过一位抗联烈士,在李兆麟将军麾下当过排长,一次战斗中,身负重伤,落入敌手。日军先诱以金钱美女,后施加毒刑拷打,要他供出李兆麟将军部队的行踪。他宁死不屈,被活活喂了狼狗。这人这事,“赵先生二世”就没记载到“屯志”上。又比如:光复前两年的一天,一个班的日本兵过江来祸害老百姓,抢走了沿江屯某家十八岁的黄花姑娘,又逼迫姑娘的哥哥摆渡过江。当妹妹的被捆着双手,当哥哥的被拴着两脚,船到江心,兄妹递了个眼色,蹬翻小船,与日本兵同葬江底。这事这人,“赵先生二世”,也没有记载到“屯志”上。而据他们说,这两件事三个人,是都被写入一本什么《东北人民抗日事迹汇编》的书中了。他们断言,如若“屯志”上也记载了,县文物馆准会对它另眼相看。他们的话语中,流露出对“赵先生二世”的毫不掩饰的谴责。在他们看来,作为“屯志”的掌墨者,他大大地失了职。

  这次严肃的讨论会,在赵家屋前的场地上举行。“赵先生二世”坐在石碾子上,叭嗒叭嗒吸着旱烟锅,默默听着两派人们面红耳赤的争辩,表情矜持,一声不吭,仿佛对人们争辩的事漠不关心。其实,他心中颇为恼火。那“屯志”毕竟是他赵家两代人相承,一个字一个字记载下来的啊!十好几册呀!一律的蝇头小楷,一律的蓝缎裱皮,全县,不,全省打听打听,哪一村、哪一屯,还能再找出这样的东西?全国大概也是少有的。至于,他没有记载的那两件事,哼,他暗暗思忖,那年月,日本兵三天两头过江到屯子里来,谁愿担掉脑袋的风险?那犯得着吗?瞧着一个比一个放肆的后生小子们对“屯志”评三道四,他几次欲站起来捍卫赵家的尊严,但都被“涵养”两个字按捺住了,火气忍而不发。

  “赵先生二世”也和“赵先生一世”一样,做了屯中小学的教师。从清末年间到新中国成立,只因沿江屯得天独厚地有他们这两世赵先生,沿江屯的小学校,才能在兵荒马乱之中,办到如今;沿江屯的人们,才能一个个都多少识点文,断点字。

  “赵先生二世”出生那天,“赵先生一世”清早迈出家门,但见雪景满目,白雪皑皑大地一片洁净,心中豁然,不禁脱口赞道:“呀,好大雪!”到江边走了一遭,诗兴萌发,回家便铺纸研墨,刷刷刷地写成了一首“咏雪词”。刚搁下笔,他老婆就在炕上娇声叫起来:“快快去找孙二婶来!”

  孙二婶接的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赵先生一世”不胜欢喜,给“赵先生二世”起了个超俗的名字,叫“悦白”。有意要儿子的名字与自己那古怪的名字相佐。

  倘说“赵先生一世”对沿江屯的人们怀有感戴之情,“赵先生二世”则反过来,要求沿江屯的人们不但恭敬他,还须得报答他。因为,他可没投过江,也没被他老婆救过。用他的话说,目不识丁的庄稼汉,插上条尾巴就是驴,他等于使他们的儿女们重托生一次人,他们还不该虔诚地报答他吗?他教学倒是蛮认真,袭用从“赵先生一世”那里继承下来的治学法,打起学生的手板来冷酷无情。沿江屯的人们也的确像恭敬“赵先生一世”那么恭敬他,像感激“赵先生一世”那么感激他。先生尽心不尽心,要看手板打得狠不狠,不打学生手板的先生绝不是好先生。庄户人们一致地这么认为,但他们的儿女们却并不也这么认为。已经从“赵先生二世”那“毕业”了的,甚至不愿让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再做他的学生。被他的手板打怵了。某些后生小子们对“屯志”的“攻击”言论,也是对“赵先生二世”的当众报复。

  “赵先生二世”悟出了这一点,暗暗觉着寒心。

  他那十四岁的闺女婉姐,斜并双腿,轻靠着父亲,娴娴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熟练地纳着一只鞋底儿。她娘过世早,她和爹相依为命。爹以沿江屯的“书香门第”自居,对独生女儿管束甚严,一心想要使她出落得像“大家闺秀”一样,指望她将来能考到县城里的高中去读书。其实,当爹的也不知何为“大家闺秀”风范,压根儿就没见着过一个样板。

  婉姐儿在爹面前循规蹈矩,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从不稍微失态,并非出于自觉,是怕惹爹生气。背着爹,可就活脱儿一个假小子啦,专爱跟半大后生们凑在一块堆儿,欢耍寻乐,下河嬉水,上树掏雀蛋,又喊又叫,又蹦又跳,全没半点儿姑娘家模样。那情景要是叫她爹瞧见了,准把当爹的气得瞪眼睛。她伪装得高超,她爹一次也没瞧见过。

  她手中一边纳着鞋底儿,心里一边觉着众人争辩得十分好玩,像不花钱看野台子戏。她并不认为爹若丧失了记载“屯志”的世袭权,便是赵家的一种不光彩。爹誊写“屯志”的时刻,每每要她侍候纸墨。有时还要她端坐一旁,听他洋洋自得地絮絮叨叨,摇头晃脑地向她传授一些骈词俪句的学问,使她如坐针毡,好比受刑。她对爹这一套,早就腻透了。她唯恐果真世袭下来,有朝一日这份荣耀落在她自己头上。她才不稀罕这份荣耀哩!

  两派人的争辩,终于接近尾声。老人们辩不过那些吵吵嚷嚷的后生小子,眼瞅着一个个败下阵,大势已去。

  就在这时,赵悦白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在石碾子上有声有响地磕了几下铜烟锅,大声喊道:“雅静!”

  人们见“赵先生二世”要发表宏论,顿时雅静,各种各样的目光注视在他身上,期待他开口。

  他板着脸将众人环视一遍,说:“既是大多数人竟这么不抬举我,我赵悦白绝不抱愧夺宠!我承写咱们的‘屯志’,一不为沽名,二不为钓誉,乃是为了奉行家父遗嘱。古人云:文士之美,美在豁达。我们赵家两代人,为咱们屯记载了百年之志,是哉非哉,自有公论。我呢,从今往后,只图个功成身退。这‘屯志’,让那文才盖世的去写吧!此事,再与我赵家毫无牵扯!”他之乎者也地说罢这席话,双臂朝身后一剪,昂首迈步,对谁也不瞧一眼,扬长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神态各异,连那些刚才还吵嚷不休的后生小子,也一个个愧怍起来。

  他走到自家门前,又反过身来,不屑地瞅着那些后生小子,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还有一句话,我要当众说在前头,连县文物馆也不曾埋没,夸赞我们赵家的记载有《聊斋》文采,你们呢?你们能书写出几多文采?‘一犬卧于途,奔马过而踏毙之’。按史家笔法,该怎么行文?”

  后生小子们你瞧我,我窥你,狼狈极了。

  “奔马毙犬于途!”他脸面上浮现一丝冷笑,用诲人不倦的语气对他们说:“学海无涯,你们还嫩得很呐,往后,多来向我请教着点!”

  争了这个上风,他内心的恼怒,才总算有机会发泄了一点,悻悻地进入屋内,再不出来了。

  婉姐儿见爹如此认真,怕爹独自气闷,郁结起内火,害一场病,就赶紧也钻进屋去,劝慰她爹。

  上了年纪的人们,见“赵先生二世”分明真恼了,指点着那些狂妄的后生小子,严加训斥,自不消说。

  从那日起,这沿江屯的“屯志”,就由沿江屯的几个后生小子去撰写了。赵悦白——“赵先生二世”,虽心向往之,偏要扎起架子,只字不再过问。后生小子们和他较着一股劲,也从未俯首低眉去请教过他。此事,固然使他耿耿于怀,但他身为先生,教书的本职,一如既往,毫没受挫,打起手板来,照样冷酷无情。庄户人们,依旧认为他是个治学严厉的好先生。他闲来无事,便将那十几册旧“屯志”翻出,赏读其《聊斋》文采。自得之时,还要提笔批注,或曰“绝妙好词”,或曰“当浮一大白”。婉姐儿见爹此状,掩口窃笑。

  不久,当地政府进行了一次“农村阶级成分复查”运动。县里派了一个人来到沿江屯。这人叫吴茵,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同志,年纪虽轻,资历却很令人羡慕。她十几岁起,便是军队文工团的小演员,解放这座县城时,负了伤,就地转业,当了县委妇女工作部部长。吴部长是个南方姑娘,身材娇小,脸面白净,秀眉大眼的,标致俊人儿。她身穿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剪齐耳短发,英姿飒爽,说起话来伶牙俐齿,声调悦耳。沿江屯的庄户人们,都把她视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干部”。尽管她是那么和蔼热情,他们对待她可还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他们唯恐过分亲近会影响对她的恭敬。

  吴部长被安置在全屯最清洁的赵家,和婉姐儿住一屋。这一个少女、一个姑娘,不久便成了知己,彼此由衷地信赖、由衷地亲爱。一个恨不能就改姓了吴,一个恨不能就改姓了赵,作一对亲姊妹。吴部长喜欢婉姐儿静时像一朵睡莲,活泼起来像一只顽皮的小鹿;喜欢她心地善良,黄鼠狼咬死只鸡,她怜悯得哭一场;喜欢她年龄不大,生长在一个江边小屯,虽没见过什么世面,却天资聪慧,透着种机巧,内灵外秀;喜欢她纯洁无邪,全无一般有姿色的女孩家故作的风骚;喜欢她那张鹅蛋脸、丹凤眼;喜欢她娇润的小嘴唇,和那条梳在背后的长过腰际的大辫子。一句话,喜欢她整个人。少女情怀总是诗。吴部长爱写诗,也发表过几首诗。她觉着婉姐儿就像是一首诗。吴部长对婉姐儿亲爱得没法比,主动提出要认婉姐儿作干妹子。婉姐对吴部长自然敬仰之至。吴部长是她遇着的第一个非凡女人。这女人才比她年长十来岁,就当上了县委的“大干部”,发一句话,便是号令,全县妇女都得行动起来。她巴不得能有幸认这么一个让她崇拜的女人,作干姐姐。

  “婉姐儿,我有心认你作个妹妹,你愿意吗?”吴部长刚试探着对婉姐儿说出这话,婉姐儿早已亲亲昵昵地叫了声“姐姐”,溜顺成条地站到她面前,向她行了一个九十度大鞠躬。

  吴部长高兴得心花怒放,就将婉姐儿拉过去,捧着她的脸蛋儿仔仔细细端详了半天,弄得婉姐儿红了脸,害羞起来。

  “婉姐儿,婉姐儿,你可不知道,我有个亲妹妹,几乎就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六岁上患肺结核死了……”吴部长动了感情,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姐姐……”婉姐儿掏出手绢,轻轻地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偎在她怀里,柔声细语地说,“你就当你的亲妹还活着,你就把我当成她吧!……”

  吴部长听了婉姐儿的话,紧紧搂住婉姐儿,许久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抚摸婉姐儿的头发。

  她们相依相偎,一种亲似姊妹、胜似姊妹的感情,在彼此心中油然而生。

  那一时刻,她们都觉得非常非常幸福。

  婉姐儿将吴部长认她作妹妹的事告诉了爹,“赵先生二世”乐得合不拢嘴,连说几句:“真是赵家的荣幸,赵家的荣幸!”

  依着赵悦白的意思,那是一定要让吴部长和婉姐儿焚香敬祖,一拜天地,二拜神灵,指心立盟,完过一套仪式的。吴部长说什么也不肯依从。她是共产党员,是县委的干部,搞带有封建色彩的那一套,她是断然不能从命的。赵悦白却坚持说,她若不与婉姐儿完过一套仪式,证明她心不诚。还是婉姐儿机灵,笑着说:“爹,姐姐犯难,就别强迫姐姐了!心诚不诚,全在于以心换心。我和姐姐早就互相换过了心啦!今晚,我亲手给您做一顿长寿面吃,您活着一天,就当我和姐姐一天见证人!”一番话说得赵悦白频频点头,说得吴部长微微含笑。

  当爹的高兴,挎上小半篮鸡蛋,摇船过江,亲自到江那边县城里换回二斤肉、五两酒。

  吴部长虽然与婉姐儿认了姊妹,却并不按情理称赵悦白“干爹”。她不喜欢这个人开口闭口之乎者也的谈吐。他对她那种处处恭而敬之的态度,常使她感到局促,有时甚至使她陷入尴尬,觉得别别扭扭。为了不致使婉姐儿扫兴,她对他,还是显出比往日亲近许多的样子。“赵先生二世”,可是一心期待着她称他一声“干爹”的。一顿晚饭就要吃罢了,“干爹”两个字始终不从她口中吐出来,他心里也就明白了。人家瞧得起的是他女儿,并非是他。怎么,不抬举我呀?他心里有些不痛快。转而一想,人家是县里的“大干部”,是堂堂的一位“部长”,又是在党的人,认亲攀故的,共产党不兴这一套,不能勉为其难嘛!瞧得起自己的女儿,还不是跟瞧得起自己一样的吗?女儿能认了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巾帼英雄作“干姐姐”,已经是赵家天大的荣幸了,何必再计较许多哩!如此这般地暗暗劝解了自己一回,便也就原谅了吴部长,变矜持为欢喜了。一高兴,多饮了两盅,那张蓄着兔尾巴胡子的长方脸上,放出红光来。

  饭后,婉姐儿和吴部长抢着刷洗了碗筷,双双走入她们的屋内去说贴己话。“赵先生二世”独留桌旁,剔了一会牙缝,动了一个多余的念头,真多余!

  他打开箱盖,从箱子里取出红绸包卷的那十几册旧“屯志”,犹豫一阵,走到婉姐儿屋门前,隔门帘咳嗽了一声,一手托着“屯志”,一手撩起门帘,迈了进去。

  “她姐,我见你有时闲着没事儿,这是咱们的‘屯志’,你不妨当作消遣,翻看翻看,指教指教。”说着,双手将“屯志”递向吴部长。那副郑重的样子,仿佛将什么宝物至诚相托。

  吴部长略一怔。这一怔,包含两个内容:第一,“她姐”这称呼,令她糊涂了一刹那。怎么这样称呼起来了呢?但她是个机敏的人,立刻就悟出其中道理。自己既然已将婉姐儿认作了妹妹,人家当爹的,哪能还称自己“吴部长”啊!那岂不显得是人家见外了吗?直呼姓名,也不合适。冲着婉姐儿称呼自己,倒是于双方都不伤大雅。她着实暗暗佩服对方的良苦用心。第二,这“屯志”是什么东西?她第一次听说,一时拿不准自己到底该不该接过来,该不该翻翻看。何况一旦翻看了,还得同时承担“指教”二字呐!

  她这一怔的工夫,“赵先生二世”很有些受用不住啦。他双手捧着那东西呢!万一人家不肯赏脸过目,多狼狈!也将落得被女儿羞怪。他发窘地讪笑着,不知如何是好。

  婉姐儿看在眼里,替爹红了脸,责备道:“爹,那天咱们全屯开会,不是决定不再将‘屯志’出示给人看了吗?您怎么又拿来炫耀?姐姐哪有这份闲心啊!快收起来吧!”

  “赵先生二世”的诚意,首先已多少感动了吴部长,听了婉姐儿的话,她倒对那红绸包卷的东西发生了某种好奇的兴趣。对方那尴尬的样子,又使她很怜悯。于是她便接了过去,笑着说:“我看,我看!”

  “屯志”一脱手,“赵先生二世”转身便走,好像生怕吴部长又将“屯志”塞还给他,说上句“我不看了”。你若真是个有才学的,就不难从那上边看出《史记》笔法和《聊斋》文采,你这位吴部长就再不会觉得叫我一声“干爹”,有什么冤枉。他此举所要达到的目的,既单纯又浅薄,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当爹的一出去,婉姐儿从吴部长手中夺下那“屯志”,朝炕上一丢,将嘴附在她耳朵上说:“姐,你别看,尽是记的些不值当作文章的事儿!”

  吴部长认真地回答:“我怎么也得翻看翻看啊!要不,可太辜负了你爹呀!”说罢,瞧着婉姐儿,也忍俊不禁,扑哧笑了……

  晚上,婉姐儿睡着了之后,吴部长打开红绸,拿起“屯志”第一卷,怀着一种神秘感,一字一句拜读起来。那“屯志”是对折的宣纸双面抄写。她只看了一页,沉静的表情就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呀!照这“屯志”上的记载,赵家原来并非贫农!她头脑中,顿时形成了一部明晰的家谱。婉姐儿原来是没落乡绅的第四代人,是封建地主阶级的嫡传!乡绅或地主,不过是文字表述上的不同,都在剥削阶级之列。“屯志”上写得明明白白,婉姐儿的祖父还当过乡绅的小少爷呢。“夸富一方”的乡绅,显然要比按农村阶级成分划定的一般地主财大势大得多!再往上推一辈,婉姐儿的曾祖父,“喜享乐,性放浪,沉湎酒色犬马”。这等剥削者,哪有不作恶多端、欺压百姓、称霸一方的?别的且不论,单论一个“色”字,就足可证明对多少女子犯下了罪孽!而这种罪孽,是吴部长身为女性,疾恶如仇的。那婉姐儿的祖父赵不白,又该算个什么呢?虽然,当时的落魄田地也够可怜的,但却断不能因此就可以被视为劳动人民呀!将一个落魄公子与沿江屯的农民们一视同仁的话,岂不是混淆了阶级阵线吗?关于他,“屯志”上记载得明明白白,他不是靠种地打鱼糊口,而是靠教书生活。“不收学费,仅收柴米。”一言以蔽之,还不是靠全屯人养活吗?还不就等于变相的剥削吗?而且,他教给沿江屯农民弟子一些什么呢?当然,绝不会是无产阶级的文化。非无产阶级的文化,那么肯定便是封建阶级的文化了,腐朽的、没落的、反动阶级的文化。通过反动阶级的文化,灌输的也当然是腐朽的、没落的、反动阶级的思想了。就算动机是良好的吧,效果却是极其反动的呀!这“赵先生一世”,对沿江屯的人们究竟有功还是有罪?功大罪大?还是功罪各半?她并不想妄断。这一点,需要沿江屯的人们自己总结、自己思考。她相信他们的觉悟,相信他们自己会得出正确的结论。按照这种阶级分析法,对“赵先生一世”分析了一通之后,她开始分析“赵先生二世”。分析的结果,两位“赵先生”,显然都是农村的半剥削者。而且,这“赵先生二世”,分明比“赵先生一世”的封建剥削阶级意识更强,想把婉姐儿教导成一个“大家闺秀”,便是这种封建剥削阶级意识的体现。他还鄙视农民,说过“没有文化的农民,插条尾巴就是驴”。而且,他对农民的孩子毫无感情,打手板打得那么狠。他还俨然以沿江屯农民的大恩人自居,要他们恭敬他、感激他。这些,吴部长来到沿江屯后,耳中也多少灌进了一些反映,只不过起初以为,那是他假酸捏醋的言行,令一些人看不惯,并没有像此刻这样上升到阶级分析的高度来认识。赵家的生活状况,也说明了赵家的剥削实质。赵家的房子是全屯最好的,全屯人给盖的,全屯人轮流每年给修。赵家父女俩的日子,是全屯过得顶在意的。想吃肉,杀猪的人家就主动给送肉来了;想吃鱼,捕到鱼的人家就主动给送上门了;想吃瓜果,别人家的瓜地果园,允许他们父女随便出入,就像出入自己家的瓜地果园一样……

  就说婉姐儿吧,也与全屯哪一个同龄的少男少女,都过着不一样的生活。她穿得比他们齐整干净,她有闲空儿坐着想什么心事儿。她要玩时,也可以无忧无虑地尽情玩耍。她所干的活,也不过就是收拾收拾自己的家,种种园子里的菜,或者补补衣服做双鞋。而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农忙季节,则是要和大人们一块儿下地,经受日晒雨淋的。

  头脑中进行了这样一番严肃的思考,吴部长顿时觉得不安了。原先,她还以为沿江屯的阶级成分复查工作是简单的,全屯尽是清一色的贫农。现在看来不正确了,沿江屯存在着剥削现象。赵家就是沿江屯的变相剥削者,而且对沿江屯的人们进行了两代剥削。赵家的成分,可该怎么划呢?划贫农?那岂不是等于包庇吗?自己认了婉姐儿这干妹妹,就更逃脱不掉包庇的嫌疑!哎呀呀,吴茵呀吴茵,你怎么这般轻率呀!你忘了共产党人的优良传统啦!每到一地,吃住谁家,这可是个严肃的立场问题、阶级感情问题呢。沿江屯百十户人家,你却一屁股坐到了赵家炕头上。千不该万不该,你更不该糊里糊涂认了婉姐儿“干妹妹”。在旁人眼里,你也就等于认了“赵先生二世”这个“干爹”呀!尽管你自己有所保留,却准会给旁人落个话柄。这种事发生在你来到沿江屯搞阶级成分复查时期,性质就尤为严重了……

  想到这些,她心中暗暗叫苦不迭,既没心思再多翻看一页那“屯志”,也根本无法入睡了。

  第二天清早,婉姐儿醒时,见吴部长已洗罢了脸,正在梳头。

  婉姐儿坐起身,瞧着她的脸,问道:“姐,你眼睛怎么红肿了?昨夜没睡好?”

  她掩饰地回答:“昨夜,窗台下有只蟋蟀不停地叫,我神经衰弱,哪怕有点细小的声音,就睡不安适。”

  “是吗?”婉姐儿半信半疑,又问,“我咋没听见蟋蟀叫?姐八成想什么心事想得睡不着觉吧?”说完,调皮地格格笑了。

  她没笑,她笑不出来。她心中暗想:婉姐儿,婉姐儿,你这不幸的少女啊!你的命运可太不济了。你偏出生在这么一个于你不利的家庭中!你这会儿还笑哩,往后就有你哭的时候了。往后你也就再不要叫我姐姐了,我也再不能叫你妹妹了。姐姐不得不违心愿地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了,你可别怨恨我呀!……

  婉姐儿却预见不到有什么不幸将落在自己身上,她匆匆穿好衣服,趿着鞋子下了炕,就往吴部长怀里一偎,撒娇说:“姐,你给我盘个好看的头!”

  吴部长心里真不是滋味,她直觉得自己的心弦被婉姐儿无意地拨动了。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涌了出来。她要做的事情,对赵家意味着什么,对婉姐儿意味着什么,她是非常清楚的,她却不能不做。她认为,有一种高于一切的原则要求她做。她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跪在婉姐儿面前,对她说:“我就将变成你最怨恨的人了啊!”

  她努力克制住内心复杂的情感,脸上装出往日那种亲昵,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给婉姐儿拢了个“丹凤朝阳”的发式。

  婉姐儿对着小圆镜一照,立刻用双手捂住脸,连连跺脚说:“不好看,不好看,像个唱戏的啦!”说着,拆散了头发,又央求道,“姐,你再给我重盘嘛!盘个‘一朵莲’式的。”

  她还是没说话,再次默默地给婉姐儿梳头,仔仔细细地给婉姐儿拢了个莲花发式。

  婉姐儿一照镜子,脸上满意地笑开了一朵花,反身搂着她的肩膀说:“姐,你也把头发留长吧!你这么黑这么密的头发,盘个什么样式都会逗人喜爱的。”

  吃早饭时,“赵先生二世”也瞧出吴部长的神色不对了。但是,他觉得不便多问,暗揣了满腹的狐疑。

  那一天,是“赵先生二世”的教育史上最辉煌的一天。对他的学生们来说,是完全值得庆贺的纪念日。他一跨入教室,便向他的学生庄严宣布:“从即日起,本先生废除打手板学规。”这并非出于很自觉的反省意识,只不过是由于他高兴。人一高兴,即使一个相当严厉的人,也会变得可爱起来。倘一个人在一时高兴的情况之下,做出对众人有利的良好决定,那么他就会变得分外可爱,甚至获得爱戴。“赵先生二世”在那一天就获得了这种爱戴。他的学生们都很受感动,觉得不爱戴先生,简直就是他们过去的错误。他们在那一天对先生表现出的恭敬,也流露得特别由衷。

  放学前,他对学生们说:“谢谢大家,今天我感到很幸福。”他说的是一句心里话。他怀着欣慰的情绪踱着不紧不慢的方步,在学生们的簇拥下走过屯路,洋洋自得地回到家里。一进院子,见婉姐儿头上包一块手巾,浑身落一层土,正在扒她那屋子的窗台,业已扒塌了一大半。“我的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他惊诧得瞪大了眼睛。婉姐儿回眸一笑:“爹,我抓蟋蟀!”又继续扒下了一块坯。“你,岂有此理!还不给我住手!”他气得连连跺脚,疑惑女儿莫不是发疯了。

  “爹,瞧你!扒了,再找人砌上就得了。你没见我姐姐早起肿着双眼吗?蟋蟀叫得她昨晚一宿没睡安适呢!”婉姐儿理由挺充分地解释自己的行为。

  “唔?……”他愣了一愣,神色缓和下来,对女儿讲出的理由表示认可,追问,“抓到了吗?”“抓到三只,可都是母的!”婉姐儿对自己的战果有些沮丧,当爹的皱起眉,训斥道:“粗俗之言,粗俗之言。鸣虫者,雄性也。什么公的母的,以后不许这么个说法。”

  婉姐儿根本没听爹在说些什么,她又发现了一只蟋蟀,两眼牢牢地盯住那虫儿,对爹轻轻嘘了一声。当爹的也发现了那虫儿,屏息敛气,一动也不敢动,唯恐惊逃了它,会承担什么严重责任。他瞧着女儿蹑足走过去,并拢双手,一扑,没扑着,那虫儿蹦到一块坯上,晃了晃触须,从容不迫地钻入坯堆底下去了。

  婉姐儿噘起嘴,气恼地朝那块坯踢了一脚。“你不该用双手去扑,双手带动的风力大,它那触须灵敏得很,早有所觉察了。你该用一只手的,要接近了,瞅准了,万无一失了再扑。”当爹的像教练员一般对女儿进行技艺指导。

  婉姐儿怏怏地说:“爹,你什么都高明,再见着了,你就抓一只好了。”说罢,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一块块翻动那堆坯。当爹的受到抢白,心中老大不悦,将两只袖子都挽起来,伺机一显身手。

  那只蟋蟀,终于从坯堆中被翻了出来,刚一现形,父女俩的四只手同时扑过去。四只手慢慢抬起,结果哪一只手也没立下功劳,蟋蟀却不知去向。

  婉姐儿瞧爹一眼,扑哧笑了,嗔怪道:“爹,你咋也用两只手?”“这个嘛……”当爹的红了脸,无话可答,蓦地一指,“在那儿!”那蟋蟀果然又骄傲地屹立在窗台上,仿佛在睥睨着父女俩。婉姐儿悄声问:“爹,它可是个公的?”当爹的,此时此刻,也顾不上计较女儿的“粗俗之言”了,怂恿道:“还不快捉,就要蹦了。”婉姐儿犹豫一下,从头上取下毛巾,一寸寸移将过去,展开毛巾,飞速一盖,赶紧用双手压住了毛巾。当爹的看得真切,兴奋地大叫:“捉到啦!”几步跨过去,也用双手按住毛巾。父女俩缓缓慢慢掀开毛巾,不禁负罪地对视一眼。那“雄性鸣虫”,躺在窗台上,蹬直了两条后腿,被压死了。婉姐儿轻轻用两根手指将它捏起,放在另一只手掌心,瞧着它,难过得直想落泪。她说:“爹,都怨你按得太猛太用力了。我本不想伤害它的,我不过想给它们搬搬家,让我姐姐夜里睡得安适些,哪想到就弄死了。”

  当爹的叹口气道:“唉!无心之罪,无心之罪!我也是为了你姐姐才……”当爹的虽然打学生的手板狠,对于小生灵的性命,可常常大动恻隐之心。

  有一个老太婆来到了赵家的院子,她站在这父女俩身后,已经默默地瞧了他们一会儿,见他们互相埋怨得可乐,就插言道:“得啦得啦,别那么菩萨心肠!不过是弄死只虫嘛!再说,你们也忒把吴部长尊贵到天上去了。为她睡得安适,想个别的法儿不行?也值当将好端端的窗台扒了?”

  父女俩闻声转过身,都怪不好意思起来。“赵先生二世”窘态难饰,搭讪着说:“老嫂子,快请屋里去坐吧!”婉姐儿就问:“李大娘,您有事儿吧?”李大娘笑盈盈地瞅着婉姐儿说:“我呀,是传吴部长的口谕来的,她叫你立即就去呢!”婉姐儿问:“她在哪儿呀?”李大娘回答:“在我家坐等你呢!还叫我帮你把她的铺盖也捎了去。”婉姐儿看了父亲一眼,又问李大娘:“这么说,她是不想在我们家住了?”“她要住在我家呢!”婉姐儿一听,就将托在手心里那只蟋蟀朝地上一摔,恨恨地说了一句:“都怨这只虫!”李大娘心直口快地说:“我看也未见得是这只虫的因由,她兴许还为别的什么事吧?”赵家父女又对视了一眼,都闷闷不解。婉姐儿嘟哝道:“还能为别的什么事儿呢?就是我们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她难以开口对我爹讲,也会对我讲的呀!她怎么就这样从我家搬走了呢?”当爹的疑心地问李大娘:“老嫂子,你不是假传口谕吧?”李大娘不高兴地沉下了脸:“我能吗?她说从今天起要住在我家。我还很犯寻思呢,住在你家不是强似住在我家吗?我可没做拉宾夺客的事儿!”赵家父女不好再问什么。那婉姐儿违着心,失情落意地走进屋去,抱出吴部长的铺盖,慢腾腾地跟在李大娘身后,默默而去。

  “赵先生二世”站在院子里,低头猜测半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婉姐儿来到李大娘家,被大娘引进偏屋,见吴部长自个儿拿着笤帚在扫墙。那偏屋是李大娘家没人住的闲屋,满屋散发着一股霉潮气味。炕席已多年没换,很破旧了。婉姐儿将铺盖轻轻放在炕上,看了吴部长一眼,侧转身,一言不发,呆呆站着,满面受了极大委屈的神色。“婉姐儿,你坐吧!”吴部长开口这么说,顺手将笤帚靠在墙角,一时也显出了拘谨的样子。

  李大娘见她们两人这般状态,很懂事礼地退了出去,还将屋门轻轻掩上了。

  吴部长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婉姐儿,你坐呀!”

  婉姐儿未动,很伤心地落下眼泪来。她期待着吴部长对她有更亲近的表示,能像哄小妹妹一般哄哄她。

  吴部长走到婉姐儿身边,伸出只手,想抚摸婉姐儿的肩。但她那只手还未触到婉姐儿的肩,就缩回去了。她缓缓地背转身,低下头,静立了一会儿,悄悄从婉姐儿身边走到炕沿前。

  她在炕沿前又静立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款款坐在炕沿上,望着婉姐儿,说:“婉姐儿,我要求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讲。”

  婉姐儿倏地朝她转过了脸。她那太严肃的话,她那缺少温情的语调,使婉姐儿感到极大意外。婉姐儿顺从地在炕沿上坐下,目光注视着她的脸,仿佛无言地对她说,姐姐,你的话令我心里太不安了,你可千万别对我说出什么疏远生分的话啊!

  吴部长完全理解了婉姐儿目光中所包含的那番无言的话语,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表述的复杂的感情。二十四岁的县委妇女工作部部长,婉姐儿到来之前,预先用理智筑起的心灵的堡垒,在婉姐儿那惊诧的等待接受某种判决一般的目光注视下,几乎土崩瓦解。

  “婉姐儿,有件事,我不能不预先告诉你,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从你家搬走的原因。这件事,对你是很不利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不幸的……是的,是不幸的,完全是这样。而我……一点儿也帮不上你的忙……”吴部长极艰难地,一句一顿地说出了这番话。她的声音很低,觉得口干舌燥。

  婉姐儿身子一动未动,眼睛一眨未眨,目光始终注视着她的脸。目光不唯是惊诧的,而且流露出了内心的忐忑。

  “婉姐儿,你们家不是贫农……”吴部长的声音更低了。

  婉姐儿还是那么呆呆地瞧着她,一时还分析不出这句话的严峻性。

  吴部长咽口唾沫,润了润嗓子,提高声音说:“你的父亲参加过农业劳动吗?没有。你的祖父参加过农业劳动吗?更没有。不但没有参加过农业劳动,而且还是一个乡绅公子。如果再往上推一代,你的曾祖父,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封建剥削者了。好在阶级成分只从祖父那一辈定,否则,你就算是一个封建剥削者的后代了。所以,给你们家的成分定为贫农的话,那无疑就等于是我在包庇你们了。定为地主呢,又太过了一些。定为富农,才是符合党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政策。难道你们家不是全屯最富的一家吗?从今往后,人们就会将你当成一个富农的女儿看待了。你……再也不要叫我姐姐了,就算我和你之间并没有认干姊妹这一回事儿……我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

  吴部长说的每一句话,婉姐儿都听明白了。因为听明白了,她才完全呆住了。她找不出任何一句话反驳吴部长。吴部长的话是有理有据的。照吴部长的观点,她似乎还应当感到侥幸——倘按曾祖父那一辈划成分,她便是一个封建剥削者的女儿了。但隔夜之间,自己就由受全屯人恭敬和感激的“赵先生”的女儿,变成了一个铁板钉钉的富农的女儿,已使她感到非常可怕,如晴天霹雳了!她听说过别的农村里是如何对待富农和富农的子女的。她根本没有勇气接受这个现实。

  婉姐儿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

  她一下子站起来,走到吴部长跟前,双膝同时跪下,抱住吴部长的腿,仰起脸,说道:“姐姐,你可得救救我呀!……”说罢这话,眼泪就淌了下来。

  慌得个吴部长赶紧扶起她,一时也找不到什么恰当的言词,光是重复地说:“婉姐儿,别这样!婉姐儿,别这样……”

  婉姐儿抱住她放声大哭。

  屋门开了,李大娘一脚迈进来。她一直在门外偷听。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义不容辞地应该替赵先生和婉姐儿说句好话,说句公道话。

  于是,她开口说:“吴部长,您就怜悯怜悯婉姐儿这孩子,高抬贵手吧!您是来搞阶级成分复查的,您把握着这个权力呀!说来说去,两代赵先生,对我们全屯人还是有德的呀!方圆百里打听打听,哪一村哪一屯,有我们沿江屯这么多识文断字的人?只要您不认真,我们全屯人是不会对赵家的成分认真考究的……”

  听李大娘这么说,那婉姐儿更是紧紧抱住吴部长不放,哭得更令人同情了。泪水将吴部长的肩头都弄湿了。

  吴部长急了,使劲挣脱身子,退后一步,抻抻被婉姐弄皱的衣服,朝后拢拢头发,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用一种为难的语调说:“大娘,婉姐儿,不是我的心太冷硬,我也是个女人呀!我是喜爱婉姐的。可我是党员,是县委的干部,是来负责搞阶级成分复查工作的,党的政策、党的原则,一条条在那里摆着,我……我不能……你们不能要求我做犯错误的事呀!即使我包庇了赵家,今后兴许还会再搞一次阶级成分复查工作的!千不该万不该,都怪我不该看那‘屯志’,我要不看,也就不知道了。我如今知道了赵家的来龙去脉,怎么能存心包庇啊!”

  听了吴部长这番话,婉姐儿不哭了。她徐徐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了吴部长一眼,一扭身从屋里跑出去了。李大娘叹了口气,也不看吴部长一眼,转身跨出了门槛。

  吴部长呆立许久,坐在炕沿上,双手捂住了脸。

  婉姐儿一口气跑回家,跑进自己的屋子,扑在炕上,放声大哭。“赵先生二世”听到女儿的哭声走过来,大声问:“婉姐儿,怎么回事?什么人欺负你了?快告诉爹!”婉姐儿一下子坐起来,看了爹一眼,又反身扑在炕上大哭。“你哭天抢地像什么样子?给我开口说话!”“赵先生二世”发脾气了。婉姐儿就是不说话,她猛地爬起来,奔入爹住的那间屋,打开炕箱盖,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翻出来,扔得满炕遍是。“你给我住手!”当爹的也跟了过来,大吼一声。婉姐儿这会儿也不惧怕爹了。她将箱子翻空,没见她要找的东西。她用力摔上箱盖,推开站在门口的爹,又奔入自己屋里。她在寻找“屯志”。她一眼发现“屯志”放在炕角,跃上炕,站在炕上,抖开那包卷在外面的红绸,拿起一本“屯志”乱撕乱扯。扔掉一册,又拿起一册,刹那间,撕得满炕尽是碎纸残页。“你发疯啦!”“赵先生二世”顾不得当爹的体统,也跃上炕,同自己的女儿争夺“屯志”。

  李大娘忽然出现在这屋里,冲着“赵先生二世”大声嚷道:“婉姐儿他爹!你还宝贝你那‘屯志’呢!你这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人,你还拿给人家县里的干部看了。就为它,你们家要被划成富农啊!”

  婉姐儿一下子坐在炕上,抱着被垛又哭。“赵先生二世”争夺到手的几册“屯志”,掉落在炕上。“富农?……”他也一下子呆坐在了炕上……

  二

  沿江屯的人们,对于将赵家划为“富农”这件事,最初都有些难以接受。他们普遍认为,这件事不仅与赵家有关,也与全屯人的荣辱有关。沿江屯,方圆百里内的文化屯,人人接受的却是一个富农分子传授的文化,这对于全屯的贫下中农来说,也未免太不光彩了呀!非但不光彩,简直是奇耻大辱!再说,全屯人养活赵家父女俩,乃是心甘情愿的。他们并不认为这就等于赵家变相地剥削了他们。为了使他们的子子孙孙都能够成为识文断字的人,莫说赵家只有父女俩,就是七口八口一大家子,他们也肯养活。倘若“赵先生二世”果然被划为“富农”,那么今后谁来教他们的子女上学念书呢?总不能让一个“富农”分子继续给全屯的孩子们当先生吧?

  当天晚上,全屯推举几名能说会道的人,来到李大娘家,要代表全屯人,跟吴部长交涉交涉。

  吴部长的态度很坚决,使这几个人扫兴而去。他们去了后,吴部长独自一想,不行,看来工作还需进一步做得细致些。她认为,自己是把全屯人的觉悟估计得过高了。原来,他们的觉悟并没多高。他们受了变相的剥削,竟没有一点起码的意识。她很有必要好好启发启发他们的觉悟。她打定主意,第二天召开一个全屯大会。并立刻找出笔记本,认认真真地思考起第二天的演说提纲来。

  第二天,吴部长的演说很成功。全屯大会,也似乎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全屯人在吴部长的启发之下,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受了赵家两代的变相剥削。他们都因为过去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了变相的剥削,而感到万分羞愧。

  在吴部长的演说结束前,会场混乱了一阵。因为,人们分明听到了赵家传来婉姐儿的号啕大哭。

  “赵先生二世”就在全屯人开会间,一根麻绳上吊了。上吊前,头上罩了一块白布,大约是想以此方式表明自己是个一清二白的人。

  “赵先生二世”,不,“富农”分子赵悦白,被沿江屯的人们草草埋在了沿江屯的坟丘地。他的坟,远离沿江屯死者们的坟,和“赵先生一世”的坟并埋。“赵先生一世”的坟,在沿江屯的坟丘地中,占据着好风水,周围几株大树环抱,遮雨挡风,是唯一的石砌坟,可算得上是沿江屯的厚葬了。沿江屯的今人们,受了吴部长的启迪,政治觉悟有了提高之后,认识到他们的前辈人对“赵先生一世”的厚葬,按照今天的阶级观点来看,是太有点那个了。他们替前辈人们感到羞愧,但又不能把“赵先生一世”的坟给平了,因为那也就同时亵渎了他们的先人们。如今,将两代“赵先生”的坟并埋在一起,虽然“赵先生二世”无形之中也占据了好风水,但“富农”的成分,毕竟等于同时划到了“赵先生一世”头上。沿江屯的人们心理上多少替他们的先人们感到了一点轻松——总不能让“赵先生一世”白白“变相剥削”了他们的前辈人,而丝毫不受声誉上的谴责啊!

  吴部长站在村口,远远望着人们埋葬“富农”分子赵悦白,远远望着人们陆续散去之后,婉姐儿扑在爹的坟头,哭得死去活来。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她隐隐感到良心受着一种谴责。她既可怜婉姐儿,又可怜自己。可怜自己不得不做一件违心事——婉姐儿今后的命运,可想而知的命运,是毁在了她的手里。

  她心里却又是那么喜爱婉姐儿啊!

  她回到李大娘家,匆匆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没跟沿江屯的任何一个人告别,怀着一种悲凉心情,回到县里去了……

  吴部长就这么一走,给沿江屯的人们留下了许多不明不白。大人们,不明白他们究竟应该怎样对待婉姐儿,果然拿她当一个“富农”的女儿去对待,他们觉得很不忍心,毕竟才是一个半大姑娘呀!而且,又处在了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的地步。再说,无论如何,她也还是一个“闯关东”的山东人的后代。吴部长虽然并不重视这一点,沿江屯的人们可非常重视这一点。孩子们,则比大人们的头脑简单多了,他们不明白的只有一桩,那便是,今后他们还可以不可以跟婉姐儿在一块儿玩了……

  婉姐儿从爹的坟前一路哭回家中,看见被自己扒塌的窗台,想到前一天自己和吴部长的种种姊妹亲情,如今云消烟灭,仿佛残梦。自己相依为命的老爹,又正是怀着对那位“姐姐”的满腔怨恨寻了短见,一颗少女的心,宛似碎镜,再不能照出一个完整而美好的世界来了。绝望之极,她也想到了一个“死”字。她一边哭,一边寻找到了一条麻绳,正是从爹脖子上解下来的那条麻绳,搬个凳子踩着,就往门楣上拴。

  “婉姐儿!你干什么?!”一声断喝,吓得她几乎从凳子上跌下去。扭头看时,是李大娘。

  “你给我从凳子上下来!”李大娘又对她喝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婉姐儿极顺从地听了李大娘的话。

  李大娘一把从她手中夺下绳子,扔在地上,将她紧紧搂在怀中,说:“婉姐儿,婉姐儿,你可是吓死大娘了!幸亏大娘早来一步,要不,你那小命也随你爹去了!你给大娘作个保证,今后再也不敢有这念头!”

  婉姐儿在李大娘怀中呜呜地哭成了个泪人儿。

  李大娘又说:“婉姐儿,人总有一死,你爹不过是比旁人先走了一步,你哭也不能将他哭活转来。你听大娘我对你讲一番话,是大娘我将你接生下来的,大娘看着你长到十四岁,除了你爹,全屯再没一个人比得上大娘我更喜爱你。大娘这一辈子就盼着得个闺女,可偏偏没个闺女,你若是瞧得起我,你现在叫我一声娘,我认了你这闺女,今天就将你领回家去,跟大娘我一块儿生活。婉姐儿,婉姐儿,你听明白了吗?”

  婉姐儿使劲咬着嘴唇,止住哭声,仰起脸,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娘!”

  这一声“娘”,把李大娘的老泪也叫了出来。她攥着袖头拭拭眼角,握住婉姐儿的一只手,说:“走,跟娘回家去!”

  沿江屯的几位老人出面主张,暂且将赵家的房产封了,留待婉姐儿长成人后,能够独自立户过日子了,再还给她。他们说,事不能做绝了。就算两世“赵先生”都“变相剥削”了沿江屯的每一户人家吧,那也和婉姐儿毫无干系。咱们沿江屯不能像别的村别的屯,当年斗争地主、富农似的,分了她的家!那么做,可就太不仁义了!

  沿江屯的人们,普遍都很赞同这几位老人的话。有几户想乘人之危的人家,暗中垂涎赵家的三间宽敞的房子,但怕引起众怒,于己不利,不敢公开表露什么。心怀叵测的人,哪儿都有,沿江屯也不例外。

  两月后,这一场由“阶级成分复查工作”引起的风波,渐渐平息。除了婉姐儿的心仍浸泡在悲哀之中,沿江屯的人们,都恢复了以往恬淡的生活心境。

  生活就像一支化学试管,里面盛着各种化学元素,一旦受到意外的摇动,便会发生不寻常的、有时甚至是很剧烈的化学作用,引起连锁反应。

  谁也不曾料到,一波刚平,又起一波,沿江屯出了个小伙子,扬言要替婉姐儿抱打不平!

  这小伙子不是别人,是李大娘的小儿子李占元。抗美援朝那一年,十八岁的李占元,胸前戴着大红花,被沿江屯的人们送过松花江,参加了志愿军。四年来,他年年立战功,年年有立功喜报,县里的干部们敲锣打鼓地送到家中。他人虽还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名字却成了沿江屯的骄傲。不,甚至也成了一县人的骄傲。连县长每年在新年联欢会祝词中,也忘不了提到——向志愿军战斗英雄李占元致敬!

  一天傍晚,几个在屯外玩耍的孩子,望见一个步伐矫健的人身背行装,顺着江边小路朝屯中走来。一个眼尖的孩子忽然认出那人,叫起来:“占元叔!那是占元叔叔!”其余的孩子,有的兴奋地朝他奔过去,有的边喊边往屯子里跑:“占元叔回来啰!占元叔叔回来啰!”

  孩子们的喊声使沿江屯骚动起来,刚刚放下饭碗的大人们,纷纷跨出了家门。使全屯人感到光荣的战斗英雄,在一群孩子们的前呼后拥下,刚进屯,立刻又被大人们包围住。那问长问短的亲热劲儿,打内心里产生的崇敬态度,不必形容。

  李大娘正在家中闲坐,听到孩子们的呼喊声,就问婉姐儿:“外边孩子们喊什么呢?我怎么听着好像是喊你占元哥回来了?”

  涮碗洗筷的婉姐儿,说一句:“娘,我出去看看。”撩起围裙擦着手,就往外跑。她刚站到院子里,那英雄人物已在大人孩子们的簇拥之下,如众星捧月似的,大步走进了院子。婉姐儿一眼瞧见他,那颗少女的心不知为什么就怦怦跳起来。她反身入屋。告诉李大娘:“娘,占元哥回来了!”说罢,就躲进了自己住的那屋。

  李大娘听说是朝思暮想的儿子回来了,转身就朝屋外走。李占元却已经出现在了门口,激动地叫了一声:“娘!”

  李大娘惊喜地瞅了儿子片刻,脸上泛起了笑容,眼中盈满了泪水。儿子回来得太突然了,她简直怀疑自己是想儿子想痴了,在大白天做梦。

  成了英雄人物的儿子,搀着自己的老娘走到炕前,扶娘坐在炕沿上,放下行装,笑微微地说:“娘,我们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一道,将美军打过了三八线,朝鲜战争结束了,我也复员了,今后再也不离开你了,侍候你老人家一辈子!”

  李大娘这时才注意到,儿子从朝鲜战场带回了两种极不寻常的东西——胸前的几枚勋章和左脸腮上的一道伤疤。那伤疤愈合得不好,从嘴角直到耳边,使儿子那张脸一半英俊,一半丑陋;一半熟悉,一半陌生。

  “你的脸……”当娘的吃惊地瞧着儿子那可怕的面脸。

  “让敌人的刺刀挑的。不过我没让他占便宜,用手榴弹砸碎了他的脑袋!”儿子轻描淡写地说。

  当娘的立起身,发现儿子比离家时高大了许多。她双手将儿子从前到后,从上到下摸个遍,肯定儿子的胳膊腿还都在,是真的,不是假的,这才暗暗舒口气,放心地坐下,喃喃地说:“仗打完了,你终于回来了,这就好,这就好。昨夜里,我还梦见你负了重伤……”说着,就撩起衣襟拭眼睛。

  跟进屋内的人中,有一个开口道:“占元当英雄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呀!”

  李大娘连声答道:“高兴,高兴!”

  又有一个开口道:“快给占元做顿饭吃吧,他兴许早饿了哩!”

  第三个人紧接着对众人说:“大家都回去吧,咱们占元刚回来,让他好好歇息歇息!”

  一句“咱们占元”,使保家卫国的战斗英雄心里感到热乎乎的。众人散去之后,他对娘说:“娘,给我做顿面条吃吧,整整四年没吃娘做的面条了!”

  “好,好,娘给你做顿面条吃!”当娘的喏喏着,高高兴兴地做面条去了。

  面条一会儿端上了桌子,儿子津津有味地吞着,娘目不转睛地瞧着。儿子吃着吃着,忽然放下碗,侧耳聆听了一会儿,转脸问娘:“娘,是谁在那屋里哭?”

  儿子这一问,李大娘想到了婉姐儿。她不禁暗暗谴责自己,真是太不该了,怎么亲生儿子一回来,就将婉姐儿冷落在那边屋里了。

  她赶紧起身过去,见婉姐儿伏在炕上,咬着手背,泪水洗面,发出努力克制的低低的哭声,听了令人心碎。

  这少女真是悲哀到顶点了啊!人家当了英雄的儿子复员回家了,自己这“富农”的女儿,今后有何脸面还生活在这英雄之家呀!主动离开李家,自己今后又如何生活呢?受人欺负时,谁会来保护自己呢?厚着脸面继续住下去,就算李大娘仍能把自己当闺女看待,占元哥又会如何对待自己呢?寄人篱下,倘再受人冷眼,招人嫌弃,那倒还莫如两个月前跟爹一块儿去了好,一了百了…

  李大娘轻轻拍着婉姐儿的身子,被她哭得心酸地说:“婉姐儿,你咋又哭了?快起来,擦了泪。你快去见过你占元哥呀!”婉姐儿勉强止住哭,默默无言地坐起了身。李大娘怜悯地抓过她的一只手,见她那皮肤细嫩的手背上,已咬出了两排深深的紫色的牙印。“婉姐儿?……”占元也跟在娘身后走了过来,他认出婉姐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时愣在了那儿,瞅瞅娘,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婉姐儿低垂下了头,扭过身子,没勇气望他一眼。在这位获得了无比光荣、人人敬仰的英雄面前,她自卑得无地自容。占元抽出跨入屋内的那只脚,在门外低低唤了他娘一声。李大娘瞧着婉姐儿长长叹口气,走出屋,将儿子从门外拉开几步,将沿江屯两月前发生的事告诉了儿子,之后说:“婉姐儿今后就是你的妹妹,我是拿她当亲闺女一样看待的,你今后也要拿她当亲妹妹一样看待!你若轻视她,我就不依你!”

  占元听罢,说:“娘,我是赵先生的学生,婉姐儿本来就是我的师妹,我哪能轻蔑她呢!”他用手指轻轻摸着脸上那道伤疤,沉吟半天,又开口说,“不过,这件事肯定是弄错了。娘,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分到县委工作了。而且,我认识吴部长。明天,我就到县里去找吴部长,我相信她会将这件事纠正过来的。”

  听儿子的话说得那么自信,当娘的眯起眼睛,对儿子刮目相视起来。“你……你咋会认识人家吴部长呢?”当娘的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怀疑。“娘,你忘了?我参军前,不是在县委宣传部帮助工作过几天吗?”儿子微微一笑。

  当娘的猛然拍了一下双手,她想起来了。她不但想起儿子参军前的确是在县委宣传部帮助工作过一阵子,还同时想起,儿子那时一回到家中,张口闭口,总把吴部长挂在嘴上,对吴部长崇拜得五体投地。

  “婉姐儿!婉姐儿!”李大娘叫着婉姐儿,疾风似的又奔进婉姐儿的屋,将婉姐儿扯出来,拉到儿子跟前,几乎是欢天喜地般说:“婉姐儿,婉姐儿,这下可就好了!你占元哥他认得吴部长。而且,他又分在了县里工作,他明天就到县里去,叫吴部长把你的成分改过来!”

  婉姐儿缓缓抬起头,瞪大一双痴呆呆的泪眼,定定地瞅着占元,仿佛在无声地问:“占元哥,真的吗?你不是在骗我吧?”

  “婉姐儿,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李占元胸有成竹地说。说罢,转过了脸。眼前这个哀容切切的婉姐儿,跟四年前他离开沿江屯时,留在印象中的那个妩媚快乐的婉姐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不忍心看她,心中暗想:如果他李占元当时在沿江屯,是绝不允许沿江屯发生这种荒唐事的。

  婉姐儿终于开口说话了:“占元哥,你要是能……我要一辈子给你和大娘做牛做马……”说着,就想跪下去。

  “我的闺女!你又来这模样了!你这不是要折磨我的心吗?”李大娘双手捧住她的脸,大动感情地说,“再也不许你说那做牛做马的话!……只可怜你爹,一时想不开,要是你占元哥早回来两个月,这件事儿哪会发生啊!”

  “娘,别说了……”娘提到他的先生,李占元挺难过。

  他看了婉姐儿一眼,大步走出了家门。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赵家,站在赵家小院里,望着门上的封条,油然产生一股悼念之情。他是“赵先生二世”最得意的门生,虽然也挨过手板,但次数不多。

  在朝鲜战场上,他不唯是战斗英雄,而且是《志愿军报》的战地通讯员。他写的几篇战地通讯,在《志愿军报》发表后,曾引起强烈的反响。

  有一次,师政委到战壕中视察,问道:“谁叫李占元?”

  “我!”他随声站起。

  政委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着他,又问:“你是文科大学毕业生?”

  他摇摇头,惭愧地回答:“不是……”

  “高中毕业生?”

  “也不是……”

  “那么,你是什么文化水平?”政委有些迷惑。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答:“就算……小学吧,政委,我才读过五年书。”

  “五年?”政委不相信地摇摇头,“你骗我?小学五年的文化水平,能写你那么一手好文章?”

  他急了,涨红脸,解释道:“真的,政委。我们屯子里的赵先生,可有文才啦!我是他的学生……”

  政委沉吟片刻,郑重地对他说:“李占元,你要是给这位赵先生写信,别忘了给我带上一句话,我谢谢他,谢谢他教会你写出一手好文章!你以奋勇杀敌的英雄本色成为我师战士的榜样,你写的战地通讯也同样激发了志愿军战士的英雄气概。这其中也有你那赵先生的一份功绩!”

  他真后悔,这封信没写……

  院子里,扫帚梅和指甲花开败了,几只蝴蝶恋着已来不及开的花蕾朵绕来飞去。梨树该打尖了。栽在篱笆下的一垅大葱分明是长空了……

  婉姐儿扒塌的窗台已砌好了。窗纸刮破了几处。他走到窗前,从破绽处往屋里看了一会儿,屋里一切如故。“赵先生二世”书写大楷的那支毛笔,依然插在剥了漆的桌子上的瓷瓶里。那瓷瓶是“赵先生一世”传下来的,他打碎的。婉姐儿的爹当时心疼得直跺脚,但并没责备他。后来,他陪着婉姐儿拿到县城锔上的……

  “吴茵,吴茵,你做了件什么事啊!”他心中自言自语地说,对县委妇女工作部部长产生了一种难以原谅的怨恼情绪,也对沿江屯的人们产生了一种难以原谅的怨恼情绪。在这件事上,怎么就没一个敢于站出来反对她呢?

  那天晚上,他彻夜难眠,怎么也睡不着。月光很亮,透过窗纸,洒进一片朦朦胧胧的月辉。他坐起身,从军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从笔记本的夹皮儿中,取出一张照片。那是妇女工作部部长的照片,他移近窗子,想看清一些,却看不清,只能看出照片上一个模糊的虚影。

  “占元,我真想不到,你们一个小小的沿江屯,竟会冒出你这么一位土秀才。”

  他参军前,在县委宣传部帮忙工作的那段时间,吴部长经常对他说这一类话。她夸奖他的毛笔字写得好。他的毛笔字的确写得好。是“赵先生二世”手把着手教他练出来的。倘不落款,和先生写的字就几乎难以区别。当她问他练的是哪派字体时,他不无自傲地回答她:“赵体。”她还向他要了一条字幅,贴在她宿舍的墙上。他记得,他给她写的是:唯有南风旧相识,径开门户又翻书。

  有一次,她问他:“占元,你想不想留在县委?你若想,我替你去跟县长说说,准会同意。”

  他摇了摇头,他不是不想留在县委工作,他是不敢产生这样的奢望,觉得产生这样的奢望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何况,他当时猜不透她是不是在揶揄他。因为,她跟他接触时,常有意无意地显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包括她对他的赏识也带有这种意味。她使他感到可敬而又不敢亲近,可信而又难以完全相信。

  他是在县委直接报名参的军,事先并没有对她说。他的名字被写在大红纸上贴出来,她才知道。她找了个借口,把他带到她的宿舍,问:“你就要离开我了,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我……”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事先曾想告诉她的,又怕显得唐突,怕她会多想:你参不参军,告诉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她见他没回答,默默地望他一会儿,低声说:“今晚,我要亲自给你做顿饭,为你饯行!”只是,在那一时刻,她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气才没有了,更多地流露了女性的柔情。

  他没拒绝她的好意,确切地说,是没敢拒绝她的好意,怕她生气。他觉得自己的脸,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烧来。他敏感到她的目光在注视他,有些惶惑地转过脸瞧别处,却瞧在她的小圆镜里,发现了一张清秀中透露出英气的脸,他自己的脸。他长这么大,很少照镜子。那一天,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个相貌出众的小伙子。他立刻低下了头,许久没勇气再抬起来……

  他立下第一次战功后,收到她的第二封来信。在这封来信里,夹着那张照片。字里行间,暗示出她对他的敬仰。署名也由第一封信的“吴茵”两个字,变成了一个笔画秀丽的“茵”字。从那封信开始,他才觉得,在他和她之间,开始形成了一种平等的关系……

  四年中,他们互相通了几十封信,她写给他的每一封信,他都保留着。在炮火硝烟、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英勇杀敌,她的照片总是揣在他贴胸的内衣兜里。几十封信,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地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她由居高临下的部长变成了一位多情女。他由一个崇拜者,而变成了一个被崇拜者。他起初并不习惯这种变化,对这种倒置的变化感到心理上很不自在。但后来,居然渐渐适应了、习惯了。正因为此,他才敢对婉姐胸有成竹地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第二天,当李占元出现在县委妇女工作部部长面前时,她由于意想不到,整个心一下子被激动钳住了,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才站起,脸上焕发出光彩,两眼闪耀着喜悦。

  “占元?……”她轻轻叫了一声,随后,有些慌乱地从办公桌后,跨了出来。“我回来了。”李占元语调稳重地说,向她伸出一只手。她不无羞涩地握住他的手,觉得他的手特别有力。她非常惊奇地观察到,不,是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他由四年前,在她面前多少有些自卑的农村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堂堂男子汉。包括他的语调,都体现出一个堂堂男子汉的优越的自我意识。那一时候,她觉得自己太爱他了,觉得他脸上那道伤疤,使他显得更英俊,更威武了。盯着他胸前的四枚英雄勋章,她心中暗想:“他完全配得上做我的丈夫!有这样一个丈夫,我会感到幸福的。”心中这么想,她微微抬起头仰视着他,眸子里投射出无限的柔情。若不是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同志,她会毫不迟疑地扑在他怀里,紧紧搂抱住他,热烈地吻他。

  他却矜持地放开了她的手,看了那个女同志一眼,低声说:“你要是不忙,我想跟你谈件事。”她赶紧回答:“不,我不忙……”那个女同志,很识趣地对他们笑笑,走出去了。

  他首先坐下,见她仍站着,说:“你也坐嘛!”她脸一红,妩媚地朝他一笑,回到办公桌后,款款坐下,目光始终盯在他脸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婉姐儿家的成分,根据什么划成富农?”她想不到他问的会是这件事。由他提起这件事,她的心情立刻变得沉重起来。回到县里以后,她的心灵一直承受着对婉姐儿的负疚。这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负疚感,无过的负疚感。她神色阴郁了。

  “我……”她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问你呢!”他提高了声音。

  她抬起头,讷讷地说:“咱们刚见面,先别谈这件事,行吗?”几乎是在恳求。

  “不,我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找你的。”他的口气很固执。

  她感到内心被刺伤了,有些生气地反问:“你是受人之托来说情的吧?”

  他也不由得生气了,回答:“我是来质问你的,你干的什么事!婉姐儿她父亲的死,你是有责任的。”

  “我有责任?!”她霍地站了起来,“我有什么责任?!我是按照党的政策办事。赵家该定什么成分,你们沿江屯的‘屯志’上写得一清二楚……”

  不待她把话说完,他拧起了眉头:“别给我上政治课,我也是党员。今天,你得把赵家的成分更正过来!”

  “更正?怎么更正?给赵家的成分重定个贫农?这我不能。告诉你,沿江屯的阶级成分复查材料已上报了。赵家的情况,我也向县长当面作了汇报,县长同意我的结论!”

  他眯起眼睛,瞪了她半天,忽然站起来,大声说:“我找县长去,我不信县长也像你这么教条!”说罢,气咻咻地大步走了出去。

  “你……”她想叫住他,已来不及了。眼睁睁地望着他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她不仅情感,而且连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紧紧咬着嘴唇一动不动地呆坐了许久,忍不住伏在桌上低声哭了。

  李占元走到县长办公室门外,犹豫了一下,轻轻敲门,听到一声“请进”,推开门跨了进去。

  县长正在和一个人谈话,抬头看见他,马上就认出了他,站起来大声说:“哎呀呀,这不是我们的英雄李占元同志回来了吗?”迎着他走过去,主动伸出了双手。握过手之后,县长请他落座。他刚坐下,县长递过了一支烟;他刚接烟在手,县长划着一根火柴,替他点着了烟。

  县长亲切地望着他,问:“李占元同志,将你安排在县委宣传部工作,你没什么意见吧?”

  他无所谓地回答:“没有。我是共产党员,在什么岗位上工作,由组织决定,听党安排。”

  “好,好,觉悟很高嘛!”县长满意地点点头,微笑了。

  他看了一眼坐在县长对面的陌生人,说:“县长,我……想同您谈一件事,不知这会儿是不是打扰你……”

  县长说:“不打扰,不打扰。我忘了给你介绍了,这一位是我的老战友,来看看我。我们在随便聊天,你谈吧,谈吧!”向他俯过身,显出平易近人、洗耳恭听的样子。

  县长这种态度,增强了他心中所抱着的希望。于是,他就将赵悦白的死和婉姐儿的可怜处境详详细细地述说了一遍。之后,难以控制自己内心的冲动,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县长的双手,说:“县长,两位赵先生毕竟使咱们一个小小的沿江屯成了个文化屯呀!说他们变相剥削了沿江屯的人,有点昧良心啊!多划一个富农,对咱们党有啥好处呢?无非是多了一个改造对象而已。赵悦白已经死了,我看婉姐儿也没什么值得要格外加以改造的……”

  县长的手,慢慢从李占元的手中抽出,身子,也随之坐端了。

  “我是完全同意吴茵同志的意见的。”县长清清楚楚地说,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他极其失望地将目光从县长脸上移开,沮丧地低下了头。屋内的气氛,一时沉默起来。

  “占元同志,”县长终于又开口说话了,“在这一类事情上,我们共产党人,历来是主张反对私人情感的。这是我们的党性和立场所要求的。你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共产党员了,你还是一个战斗英雄哩!不要让任何私人情感主宰了自己的头脑!……”县长分明在批评他。

  “县长,我不承认我是受私人情感的驱使,才找您谈这件事的,我是想不明白,想不通!”他还企图据理力争。

  “好啦,不要再谈了。你越说越不像一个共产党员应该说的话了。不要当了英雄,就骄傲自大、目中无人,以为你有资格对党的政策进行干涉了。这样发展下去,对你是危险的!明白告诉你,阶级成分复查,全县已结束,材料已报到地委去了。就算我被你说服了,赵家的成分也是不可更改的了。”县长的口气相当严厉。他知道,毫无周旋的余地了。

  他默默地站起来,也没看县长一眼,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好像一个在法庭上被宣判了什么罪名的人,走下被告席似的。

  他失望地走到了县委大院门口。吴茵从后面赶上了他,抢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

  他抬起头,一言不发,眼神茫然地注视着她。

  她也注视着她。他们一言不发,彼此注视了许久,各自都怀着复杂的心情,谁也不愿先开口说话。

  有几个出入县委的人,奇怪地回头看他们。

  “你不听我的话,碰钉子了吧?”还是她首先打破了难堪的僵局,又责备又温柔地说。他没回答,也不知应该回答什么。“你呀,还是个战斗英雄哩!那么心慈肠软的,将来在工作中,不犯右倾错误才怪呢!”他仍不回答,眼神更茫然了。她继续说:“你复员之前,你的名字就常挂在县长嘴边上了。县长是打算今后重用你的,你今天会给他留下个什么印象呢?”他还是不回答,表情呆板地站在那儿,仿佛丢失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挂在他胸前的几枚英雄勋章,在阳光照耀下,金光闪闪。

  “占元,听我的话,你今后再也不要过问这件事了吧!你想想,即使我错了,县长会跟着我错吗?县委成分复查领导小组会跟着我错吗?我知道,你对赵家父女有特殊的感情,可你也不能因这种感情就犯立场错误,就断送自己今后的政治前途呀!你我都是共产党员,我们永远都不能忘记,搞阶级斗争,是我们每一个共产党员的政治使命啊!……”她侃侃而谈地劝他,既诚恳又耐心,像一位大姐姐在劝说任性的小弟弟。她这种态度表明,她并没有因为他刚才对她的刺伤,而耿耿于怀,不肯原谅他。

  然而,他却分明是不肯原谅她的。她对他说了那么多话,她看出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心里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是把话说透了,听不听,随你的便吧!”她怨恨地瞪了他一眼,一扬头,快步走了……

  沿江屯的英雄李占元沮丧地回到了家中。李大娘一见儿子的面,开口就问:“占元啊,那事儿你办得咋样?”婉姐儿在旁用殷切的目光瞧着他,期待着他的回答。他辜负重托地看了那少女一眼,闷声不响地仰面朝天,往炕上一躺,一只手习惯地摆弄着胸前的勋章。李大娘和婉姐儿心中明白了。婉姐儿轻声对李大娘说;“别再问占元哥了,他一定是为我受了不少责难。只要您和占元哥不嫌弃我的成分,容我和你们一块儿过,我认命了……”她说着,落下成串成串的泪。李大娘叹口气,摇了摇头,想安慰婉姐儿几句,却找不到一句能使她真正感到安慰的话。

  婉姐儿噙着泪,转身走到厨房去了。虽然,他没为她办成那件事,她心中还是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她猜他一定饿了,她要给他擀一张油饼吃,擀得薄薄的……

  李占元一动不动地躺着,头脑中还在苦苦思索,思索县长对他说的话,也思索吴茵对他说的话。他不能不承认,县长和县委妇女工作部部长对沿江屯发生的这件事,认识比他高明,比他深刻。他也不能不承认,县长对他的严肃批评,吴茵对他的谆谆劝导,都是为他好,实心实意地为他好。县长是出于对他这位给本县带来光荣的英雄的爱护。而吴茵则不仅仅是出于对他政治上的爱护了,还出于对他这位英雄的爱慕之情。她是一个爱英雄的女人。他完全相信,她对他的爱情是不掺假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只有一点,在一个小小的沿江屯重划出一个“富农”来,为什么竟使县长和吴茵觉得,好像是为党做了一桩了不起的工作,立了一大功似的。这并非他的想象,而是从他们说话中体味到的。可是,这样做究竟对于沿江屯的人们,对于党有些什么实际的好处呢?不就是少了一个“赵先生”,多了一个“富农”的女儿吗?倘若反过来,多一个“赵先生”,少一个“富农”的女儿,生活不是会更美好一些的吗?他觉得这件事真是既严肃又荒唐。因为,严肃的县长和严肃的吴茵同志,认为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所以才显得很荒唐。年轻人那种不太可爱的固执和有了文化的农民那种较可爱的独立思考,在他身上同时起了作用。可怜的婉姐儿就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屯子里、同一个屋顶下,他不能做到眼不见心不烦。他暗下决心,非求得个令他心服的黑白曲直不可……

  他还要去找地委。

  三

  几天后,沿江屯的英雄人物出现在地委大院时,没穿他那身复员军人的军装。当然,胸前更没戴那几枚英雄勋章。他穿的是一套半新不旧的便服,四年前的衣服,如今穿在身上,显得瘦小,使他那样子挺古怪。强壮的身体将衣服撑得紧绷绷的,好像他是穿着一套孩子的衣服,忽然长成了一个大人似的。他有意不穿军装。被县长当面严肃地批评了一通,他总结了一次教训——这件事也许不适合以一位战斗英雄的身份出头露面去办,否则,可能所有接待他的人,都会对他说一番县长和吴茵说过的话。

  既然穿着一身农民的服装,人家也就把他视为一个普通农民。他经人指点,走进了地委群众来访接待办公室。

  在他之前,有三个来访者,两男一女,两个男的也是农民,那女的一看便知是县城里的人,他们都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他推门进去时,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射在他身上。他们那种猜测的目光使他多少感到有点不自在。那女的比他大不了几岁。她往两个男的那边挤了挤,给他让出勉强能坐下的地方。他犹豫一下,默默坐下了。

  一会儿,接待员来了,是个四十多岁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那两个男的,一个是村干部,老婆死了,想要续娶本村地主的小老婆,群众反对,县里不批准,于是就找到地委来了。

  接待员问:“你们村上再也没有你可以娶的女人了吗?”

  “有,有啊!”他赶快回答,“大姑娘小寡妇,有几个呢?”

  “那你为什么非要娶一个地主的小老婆?”

  “那地主死了,她也想改嫁呀!”

  “她改不改嫁,那是她的自由。可你不能忘记,你是一个村干部。你娶什么样的女人当老婆,在群众中是会造成影响的。”

  接待员对这个二茬子光棍并不表示同情,认为群众反对的很有道理,县里不批准也做得正确,三言两语、冷冷淡淡地就将二茬子光棍打发走了。

  那另一个男人,是因为经常虐待老婆,村上的人要开他的批判会。他不服气,找到县里,县里的答复是,他们村上开完他的批判会,县里还要开他的批判会,拿他当一个全县压迫妇女的反面典型。

  “同志,我今后再不打老婆了还不行吗?县里要是也开我的批判会,我还怎么有脸活呀?只在村里批判我还不行吗?我保证,我改……”他那样子虔诚之至。

  接待员笑笑,也不回答他,抓起电话,和县委通了一次话。放下电话后,对他说:“好啦,县里不会再开你的批判会了。不过,你如果再犯一次打老婆的错误,我可不愿替你说情了。”

  那打老婆的,千恩万谢地退出去了。

  那女人,则是个挨打的老婆。而且,是个包办婚姻的牺牲者。她说什么也再不愿跟丈夫过下去了,她要离婚。但她的丈夫在县委有个什么靠山,使她的目的不能达到。

  “离不了,我就死……”那女人泣不成声。“你不要哭,我给你做主。”接待员拿起笔,在办公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了她。“同志,你可是我的再生父母啊!”女人接过那张纸,也千恩万谢地离去了。接待员点着一支烟,吸了两口,看着沿江屯的英雄,问:“你有什么事?坐前边来谈吧!”

  这位接待员处理各种事情的权力,使沿江屯的英雄人物肃然起敬。他思忖,只要能引起对方的同情,对方一个电话,或者一张写上几行字的地委办公纸,婉姐儿的命运就会得到改变。所以,当他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不禁对接待员产生了一种又敬又畏的心理。他将话说得很慢,每一句话都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唯恐哪一句话说得不恰当,使这位接待员听了不快。

  他说完,出了一头汗,好像卸下了什么重负似的,心里倏然感到一阵轻松。

  接待员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盯住他的脸,沉吟了半晌,不动声色地问:“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来的目的,是要给一户富农改成分?”

  “不,不是……”他连连摇头,解释道,“赵家根本就不应该被重划为富农!”

  “那么,你们那‘屯志’上关于赵家的记载,是胡编的啰?”

  “不,不是胡编的,那倒都是真真实实的……”

  “既然都是真实的,那不就是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根据吗?我看给赵家定个富农,并不错。”

  “这……”他理屈词穷。

  “你和赵家是什么关系?”接待员直截了当地问。

  “我……和赵家没什么特殊的关系……”

  “那么,赵悦白的女儿,为什么偏偏住到了你家,而不住在别的人家呢?”

  他对这个问题毫无思想准备,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接待员又问:“赵悦白的女儿多大年纪了?”

  他低声回答:“她才十四。”觉得有些希望似的。

  “你呢?你多大年纪?”

  “我……二十二岁……”

  接待员进一步问:“那么,你跟她又是什么关系呢?”

  “谁?……”他一时没听明白对方的话。

  “我问的是,你跟赵悦白的女儿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对方始终保持着一种严肃的平静。

  他感到受了不可忍受的侮辱,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反问:“你问这个,有什么必要?”

  对方回答:“因为我无法理解,一个贫农,替一个富农到地委来申辩,究竟出于什么动机?”

  他不是傻瓜,他看出来了,对方从一开始弄明白他到此来的目的,就用与刚才全然不同的态度和眼光来看待他了,简直判若两人了。对他丝毫没有理解、同情和宽容。

  在对方眼中,他分明是和那个要娶地主小老婆的二茬子光棍是同一路货。不,分明把他想得比那个二茬子光棍村干部还要坏。幸亏他没穿军装,没挂着那几枚英雄勋章。要不然,对方可能会说出令他更无法忍受的话。

  他因此而愤怒了:“你胡说八道!”他拍了一下桌子,忘记了自己是在地委接待室里。

  对方厉声喝道:“不许拍桌子!”

  他更被惹恼了。积压在他心中的火气,此刻,是无法遏制地彻底爆发了。他又拍了一下桌子,拍得比第一次更响。“你敢再说一句侮辱我的话,我揍你!”真是所谓英雄气盛。他觉得说出这话,还不够解气,顺手抓起办公桌上的墨水瓶,朝墙上摔去。墨水瓶碎了,雪白的墙壁上绽开了一朵蓝色的“菊花”。“哼!你这里讲不通,我到省里!”他转身就走。走出去时,砰的一声使劲摔上了门。哗啦,一块门玻璃被震落。接待员吃惊得目瞪口呆。

  他还没有走出地委大院,就被门卫拦住了。接着,就有大约一个班的人列队朝他跑过来。那些人是地委机关警卫人员。他们不由分说,朝后拧过他的胳膊,将他押到一间空屋子里,关了起来。听见他们在门外上了锁。他急了,冲到窗前,大喊大叫:“你们放我出去!你们没有这个权力!”

  “别吵闹,否则对你不客气!”他们中的一个,隔着窗子警告他。并且,在其余人离开后,仍留在门外监视他在屋里的动静。

  他明白,他是被禁闭起来了。却不知道,他所放肆冒犯的,不是一位普通的地委机关工作人员,而是地委书记本人。地委书记每个星期总要抽出一天时间亲自做接待工作。这一天叫他碰上了。

  第二天下午,县委的小汽车开进了地委大院,县长跳下车,匆匆走进了地委书记的办公室。一个多小时后,他被从那间空屋子里放了出来。一出来,就见县长站在面前。

  他羞愧难当,脖子和脸红得发紫。他委屈地嘟嘟哝哝说了几句什么,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说的是什么。“李占元,跟我走吧!”县长说罢,拔腿先走,走到吉普车前,也没回头看他一眼,就钻进了车里。他慢慢腾腾地垂着头也走到了吉普车前,开了一下车门,没开开,只好呆呆地站在车门旁。坐在车内的县长一动不动,根本不理睬他。司机看不过去了,从驾驶室里探出身来给他开了车门。吉普车一路飞快,从地委大院开出,直接开进了县委大院。路上,县长也没跟他说一句话。他偷眼瞥了县长几次,县长一脸愠怒。县长跳下车,大步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好像车上就没他这么个人似的。他仍呆坐在车上,静待发落。一会儿,县长的秘书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对他说:“李占元,县长叫你。”

  他跳下车,跟在秘书身后,走进了县长办公室。刚一走进去,被县长劈头盖脸大声训斥起来。

  “李占元,你也太过分了,居然敢闹到地委去!而且,在地委书记面前替富农百般说情、辩护,告县委的黑状!你以为你当了英雄,就可以不把任何一级党政机关放在眼里了?!难道在赵家的成分问题上,吴茵同志错了,我这个县长也错了,整个县委成分复查工作领导小组通盘错了,连地委书记也错了,就你李占元一个正确吗?!你简直……简直岂有此理!要不是看你曾是个战斗英雄,就你侮辱地委书记,大闹地委办公室这一条,足以开除你的党籍了!闹到了那种地步,我看你还能不能再以英雄人物自居!……”

  他紧紧咬着嘴唇,不反驳,不辩解,耷拉着脑袋,听凭县长训斥。县长对他训斥够了,倒了一杯开水,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一边吹,一边喝起来。喝完那杯水,看了他一眼,说:“你可以回去了!”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被县长叫住了:“你不必到县委来报到了,县委不需要你这样的干部!这不是我个人的决定,地委书记也是这个意思。”他怔愣片刻,轻轻推开了门……

  他走出县长办公室,见吴茵站在外面。她低声说:“你先别走,等我一会儿,我替你跟县长说说情。”说完,就进了县长办公室。

  他没等她,一分钟都没等……

  这一切,李大娘和婉姐儿是全然不知的。她们还以为他到县委工作去了呢。所以,当他回到家中,她们并没询问他什么。他也不想主动告诉他们什么。吃过晚饭,他独自走到了松花江边上,在江边一直坐到深夜……

  第二天早饭后,他收拾了一阵农具,对娘说:“娘,我下地干活去了。”当娘的奇怪地问:“咦?你不是该到县委去工作的吗?婉姐还说,她要天天摆渡你过江呢!”当儿子的不禁苦笑了一下,说:“我不想到县里去工作,我还是愿意在家里种地!”当娘的急了,说:“那怎么行,你这不是不识抬举吗?”“娘,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拿主意,你就别多管了!”当儿子的扛上锄头,走出了院子。

  世上没有传不开的事,几天后,沿江屯的人们就差不多全知道了。李占元为赵家的事大闹地委,县委将他除名了。言传总是夸大事实本身,有人还说,他那几枚勋章也被县委没收了。英雄的勋章既然被没收了,那么也就证明县委不再将他当一名英雄人物看待了。既然县委都不那么看待他了,我们干吗还格外崇敬一个后生小子呢?参加志愿军的多了,立过战功、得过勋章的也多了,何况,还有无数人把性命都牺牲了的呢!这么比起来,李家的小子也没啥了不起的!再说他也太猖狂得没边了,为了个婉姐儿,敢闹地委,好像咱们沿江屯的人都是胆小怕事的,就他一个人有正义感似的。他为更改赵家的成分,这么跑前跑后的,连英雄人物的体统也丢了,八成真的是因为对婉姐儿有了什么企图吧?

  庄户人们的联想有时也是很丰富的。沿江屯的某些大人们,对他们一开始表示崇敬的英雄人物,不那么处处待之以礼了。有的甚至颇觉幸灾乐祸——崇敬其实是一种心理义务,崇敬者是常常以解除这种义务为一快事的。只有孩子们因不再看到他们的占元叔叔穿军装,不再看到他胸前挂着那几枚令他们羡慕的英雄勋章而非常遗憾。

  李大娘和婉姐儿也终于知道,他是落到了怎样的田地。当娘的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她心里一清二楚,表面装糊涂,保持着做母亲的尊严,保持着可贵的缄默。这使当儿子的能在某些幸灾乐祸者面前,内心具备足够的刚勇。

  婉姐儿则做不到像李大娘那么泰然处之。她暗暗哭了好几次。不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是为被自己的命运牵连的占元哥而哭,她深感自己罪孽深重。这十四岁的少女的内心世界,由于命运的转折,发生了超阶段的变化。罪孽感一旦深入少女的心灵,有时会使一个少女变得像一个走过漫长人生道路、历经坎坷的女性,成熟便迅速取代了天真烂漫。

  一天,丧失了荣耀的年轻人又独自来到江边,凝望着被晚霞烧红的江波,沉思默想着自己今后缺乏憧憬的人生道路,内心不由产生了一种惆怅,一种伤感,一种幽情苦绪。忽然,听到婉姐儿在背后轻轻叫他。

  他回过头,见她在郁郁地望着他,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奇异的光彩。

  他问:“婉姐儿,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婉姐儿低声说:“找你。”

  “找我?家里有事吗?”

  她摇摇头,咬着下唇,目光盯着他的脸不移开。

  见她这副神态,他想:她那心里一定是比我更郁闷啊!于是,他亲近地对她说:“过来,坐在我身边。”

  她默默地走到他身边,紧挨着他坐下了。他感觉到了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很急促,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心在怦怦激跳。他侧转身,关怀地问:“婉姐儿,你怎么了?你生病了?”说着,伸过一只手,想摸摸她的额头是不是发烧。

  婉姐儿却突然张开双臂扑向他,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同时将脸埋藏在他怀里了。他怔住了。她喃喃地说:“占元哥,你将来……就娶了我吧!你要是果真不嫌弃我的分,就让我将来做了你媳妇!你今天就对我立下个誓言……”

  他听清了她说的每一个字,可是,好像并没有听明白。他一动也不动,就那么任凭婉姐儿搂住他的脖子,就那么任凭婉姐儿的脸紧紧贴在他胸上。

  一会儿,婉姐儿缓缓仰起脸,搂住他脖子的手臂仍不放开,瞪大眼睛看着他,问:“你不喜欢我?”

  他慢慢分开她的手臂,握住她的双手,盯着她的眸子,摇了摇头:“可你还是个孩子呀!”

  “我说的是将来,再过三年四年后,我就可以嫁人了。”

  “即使到那时,我也还是比你大八岁呀!”

  “那有什么!咱们屯还有比媳妇大十几岁的丈夫呢!”

  “可你现在毕竟还是个孩子呀!你现在说的话,是做不了你将来的主的。再说,将来我也不能娶你,只能把你当妹妹看。我若娶了你,屯里的人该怎么议论呢?”

  她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双手。她呆愣了一会儿,一下子捂住脸哭了,哭得很悲哀。

  “婉姐儿,婉姐儿,你不要哭……”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劝止她。

  她边哭边说:“你为我……丢了那么宝贵的荣誉,我一辈子也无法回报你了……除非给你做了媳妇,我才心安……你却不相信我的话……也明明是和别人一样,心里再看不起我了……除了你,将来谁还能娶我这富农的女儿呢?就是有人娶了我,哪能像你一样保护我,对我好……”

  听她说出这样大人心思的话,他对她怜悯极了,被她感动了。他心中倏然涌起了一股男子汉的柔情。他信誓旦旦地说:“婉姐儿,婉姐儿,我不是不喜欢你,也不是嫌弃你!如果你今天的话能做得了你将来的主,你就听我对你发个誓,我李占元将来娶的要不是婉姐儿,是别人,就遭天打五雷轰……”

  她赶紧用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瞅着他,渐渐笑了。那是一个少女内心对将来感到踏实、感到有了希望和寄托的幸福的笑容、纯洁无邪的笑容。

  她又倒在他怀里,仰视着他,一根手指轻轻抚摸着他脸颊上那道伤疤,喃喃地说:“占元哥,我将来一定做你的好媳妇!你要是喜欢男孩,我就给你生个大胖小子;你要是喜欢女孩呢,我就给你生个好看的闺女!占元哥,咱们别管旁人会怎么议论吧!咱们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只要自己觉得是幸福的,咱们就是幸福的了……”

  他低下头,瞧着她那张俊俏的脸,心中暗说:“命运,命运,这都是命运的过错啊!使原先那么单纯的少女,太早地想到了要给人做媳妇,这真叫人难过啊!”同时,他想到了他和吴茵的关系。他内心感到一种遗憾、一种悲凉、一种难言的苦涩……

  婉姐儿的手臂垂落下去,她竟疲倦地在他怀中睡着了。俊俏的脸上,仍保持着动人的微笑……

  丢失了荣誉的英雄人物,一度成为沿江屯的人们背地里流短蜚长的话题之后,渐渐也就失去了全部新闻色彩。对于李家收容婉姐儿这件事,人们也不再进行种种兴趣浓厚的推测和猜疑了。庄户人们胡思乱想的精力是有限的,而且,绝不肯长久地集中在一件事上。

  这对于李家母子和婉姐儿倒是有益的,他们的内心可以不必承受那么多的外界压力了。他们可以像旁人一样,默默地平和地过他们自己的日子了。

  吴茵给李占元来过一封信,叫他写一份深刻的检讨寄给她,由她转给县长。她要替他央求县长,请县长将他的检讨转给地委书记。她认为,他如果能听从她的话,还是有希望再回到县委工作的。并且,她在信中向他表示,她仍爱着他。

  他犹豫了几天,给她回了一封信,告诉她,他根本就不想到县委去工作,他认为自己没有在县委工作的水平,只想当一辈子农民。他将她那张照片也随信寄还给她了。他在信中声明,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希望她不要再给他写信,今后另择伴侣,并祝她爱情美满,生活幸福……

  不久,他便听说,她主动要求调到另一个县工作了。

  李占元的哥哥,成家后迁往离沿江屯二十里的周家屯去了。当哥哥的某一天托人捎话,叫弟弟有空儿到他家去一次。

  李占元去了。当哥哥的将他训了一顿。

  当哥哥的说:“全屯百来户人家,咱们李家为什么偏偏要充大善人,名不正言不顺地收容婉姐儿?你还为她丢掉了荣誉,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我真不明白,你和娘究竟是怎么想的?李家和赵家不沾亲不带故,没根没据地对婉姐儿那么仁慈,图个啥?”

  当兄弟的正色回答:“图个啥?啥也不图!婉姐儿小小年纪,还不能独身挑门过日子。就为这。”

  当哥哥的火了:“要是将婉姐儿换了别人,我也会收容她的。可赵家如今被划成了富农,富农的成分像她的姓一样,将跟随她一辈子!沿江屯没一户地主,富农就相等于沿江屯的地主哩!”

  当兄弟的顶撞道:“哥,你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意思,怕婉姐儿的富农成分牵连咱们李家的人嘛!告诉你,婉姐儿一天不嫁,我和娘就把她看成咱李家的人!你若是怕日后受什么牵连,就趁早和我和娘绝断了亲缘!”说完,愤然而去。

  他回到家,娘问:“你哥找你去说什么事?”

  “没什么事,他就是想我了。”他一句话搪塞了过去。

  ……

  婉姐儿在李家母子的庇护下,渐渐消除了内心的哀愁,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四年。虽然,有时一想到自己是一个富农的女儿,不免长吁短叹几声。但一想到自己今后,有占元哥依靠着,便认为那成分不过是块自己太看重了的心病,只要自己不去想它,也并不能妨碍自己和旁人一样生活。

  十八岁的婉姐儿,比十四岁时的婉姐儿更出落得俊美动人了。她那张鹅蛋脸上的秀眉大眼完全地长开了。脸上多添了一种大姑娘的沉静和端庄。她的身材高了许多,也显得更加苗条,胸脯丰满地隆起来了。她是到了庄户人说的那种非常能勾住男人眼睛的年龄了。只是李大娘母子天天和她在一张饭桌上吃饭,一个门槛迈进迈出,似乎并未特别留心她身上所发生的种种明显的变化。她的活动范围是很有限的,很少走出李家院子,很少在屯子里抛头露面。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沿江屯的人们,又在背后对李家进行议论了。小伙子们上地下地,宁肯多绕一段路,也乐意从李家院子外面经过。经过时,没有一个不把头扭向李家的。倘发现婉姐儿在院子里做什么事,他们的脚步就会放慢到不可能再慢的程度。有的甚至干脆停下,痴呆呆地望着她。更猛浪一点的,还会问一句:“婉姐儿,干啥呢?”婉姐儿常常是低下头,瞥都不瞥他们一眼,一扭身躲进屋去了。但只要李占元往院里那么一站,他们便像见了狮子一般,慌里慌张地溜了。他那张有一道伤疤的脸,在那一瞬间,确是有点可怕的。

  也难怪人们又议论起李家来。背时英雄李占元,好像决心打一辈子光棍似的,二十六岁了还不娶媳妇。到了这种年龄还不娶媳妇的男人,李占元是沿江屯“史无前例”的一个哩!不知是因为婉姐儿的存在,还是因为李占元脸上那道疤,或者因为在庄户人的观念中,背时英雄不如走运汉,沿江屯的姑娘们和她们的父母,在择婿婚配这桩事上,从未考虑过李占元。也许他曾被哪一个姑娘和她们的父母,在心中私下里掂量过,但最终还是被淘汰了。总之,这四年内,沿江屯的大姑娘一个个变成了小媳妇,却没有媒人踏过李家的门槛。

  李大娘两年前,就在心中暗暗为儿子叫苦了。在提亲嫁娶这方面,沿江屯有沿江屯的不成文法——媒人向来是受姑娘家之托往小伙子家走访的。若反过来,那小伙子及其父母就会被人瞧不起,媒人也会觉得充当得不体面。沿江屯“屯志”还在的话,查一查,“赵先生一世”是记载了的。这条不成文法,并没有因为解放了而废除。沿江屯的人们还沿袭着哩!李大娘是个在屯子里很自重的女人,她虽然有勇气收容了婉姐儿,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做沿江屯的第一个破坏传统的人。在儿子过了二十五岁生日那一天后,当娘的觉得问题严重起来。她也顾不得会被人耻笑了,瞒着儿子时常给几个当媒人的送点礼。有的受了她的礼,虽然明白她的意思,却并不肯点破,非要这自重的女人低三下四恳求不可。媒人们也是不愿放过可以扎起点架子的机会的。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李大娘口中就是吐不出那个“求”字来!她觉得那样,她这当母亲的就在屯子里永久抬不起头来。就算提成了一门亲,儿子在媳妇一家面前,也会永久抬不起头来。

  到底媒人中有一个受了她的感动,答应替她的儿子充当一回“反串”的角色。

  “不过”,人家一语道破地对她说,“那你可要在这几天里就将婉姐儿从你家请了出去。”

  “这……”她为难了,嗫嗫嚅嚅地说,“婉姐儿还不到十七呀,让她在我家再长大一年还不成吗?她爹在世对我们占元好,我想将她收养到十八岁,那她也算成个大人了,我也觉着回报了她爹了……”

  人家拉下脸来,口气生硬地说:“那你就过一年再来央我做媒吧!你也不想想,婉姐儿那么个俊眉秀眼的大姑娘,不是亲妹子不是亲姐姐的,成天在你们李家进进出出,哪个姑娘会不对你家占元犯疑?哪个姑娘的父母会不计较?就算我说破嘴皮给你家占元提成了一门亲,人家媳妇过了门,心里能不觉得别别扭扭的吗?三天不吵两架才怪呢!”

  一番话,说得李大娘哑口无言。

  她回到家中,听婉姐儿亲亲昵昵地叫她娘,见婉姐儿勤勤快快地做这做那,哪忍心对婉姐儿说媒人说的那番话!几次话到嘴边,瞧着婉姐儿笑脸,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也罢,那就再过一年吧!二十六岁,娶媳妇晚是晚了些,但不信身强力壮、相貌堂堂的儿子就娶不上个媳妇!她心中只能这么想,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当娘的为儿子的婚姻大事着急,当儿子的也并非不为自己的婚姻大事着急。不过是表面上装得不想不急罢了。他想也没法儿说,没人说,急也没有用。他就盼着婉姐儿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他和娘好歹给这个异姓的妹子找到婆家,把她尽能力体体面面地嫁出去,那他也算对得起他的先生了,也不枉婉姐儿把他当了几年亲哥哥看待……

  有天清早,他为件什么事,冒冒失失地推开了婉姐儿的屋门,见婉姐儿正对着小镜子梳头。婉姐儿还没来得及穿外衣,只穿着一件紧身的无袖无领的粉红色胸衣。她那裸露的双臂,微微偏向一边的颈子,无遮无掩的上胸,在衣色的衬托下,愈发显得白皙光洁。她那胸衣下面,丰满的高高隆起的乳房,使他内心里,第一次无比强烈地激起了一种男女之情。婉姐儿从镜子里发现了他,脸上显出吃了一惊的神态。这神态在那一瞬间,更增添了她的妩媚。她的脸倏然间比初放的桃花还红。她随即转过身去,慌乱地从炕上扯过衣服披在身上,慌乱地用衣服罩住了自己的前胸……

  他马上退出去了,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狂跳。他猛然地意识到,婉姐儿在他眼中,再也不可能是十四年前的婉姐儿了!而他同时很奇怪,为什么在此之前,他一直还把婉姐儿看成一个小姑娘?他一想到夏天里,自己经常在她面前光着脊梁,有时甚至只穿着裤衩,和她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和她一块儿做各种农活,就觉得自己分明是无意地亵渎过了她,感到内疚起来……

  “你进屋来吧!”婉姐儿在屋里轻声说。他第二次推门迈进屋,见婉姐儿已穿整齐了,坐在炕沿上编辫子。

  她的脸绯红,羞羞答答的,微垂着头,一副不好意思拿眼看他的样子。“我……”他将要说的话全忘光了。“你进人家屋来,也不给个预告!”她谴责了他一句,头垂得更低,独自难为情地笑了。“我……”他仍想不起要说的事,很生自己的气,一反身跨了出去。

  吃早饭时,他不像往常那样,用目光自然地看她了。他拘谨的神态,分明也对婉姐儿的心理造成潜在的影响。婉姐儿好像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约束,变得沉静起来。他们都故意不看对方,目光又时时碰在一起。而每一次目光的相碰,都使他们更窘迫。当他吃完一碗饭,她向他伸出一只手,要给他盛饭。他们的手指无意地接触了一下,那只空碗便掉在地上,摔碎了。

  “呀!”她犯了过失似的看了李大娘一眼,脸色绯红,赶紧掩饰地蹲下身去捡那碎碗片。她将那碗片扔出去,就没再回到饭桌上来。他也不再吃了,说吃饱了。李大娘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凭一位母亲的敏感,她知道儿子和婉姐儿之间,已产生了她所不希望他们彼此产生的那种情感。她收养婉姐儿,完全是出于对婉姐儿昔日的喜爱,现时处境的同情。她对婉姐儿并没有超出于喜爱和同情之外的什么念头,她并不想使婉姐儿成了她的儿媳妇。因为,那样全屯的人很可能会一致认为,她一开始收养下婉姐儿的念头就是居心叵测的。她不愿被视为一个老谋深算的女人。她只希望若干年后,人们再评价她收养婉姐儿这件事时,会当成一种良好的美德称颂她。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沿江屯的后人们,不是还在续写一部新的屯志吗?她希望在这一部新的屯志上,会记载下她的名字和她做过的这件善事。这位善良、自重,具有农民式的侠义心肠的女人,这位背时英雄的母亲,心中充满了难以排除的矛盾。唉,李赵两家,难道竟是天定的缘分吗?她自寻解脱地暗想:亦喜亦忧。

  那天晚上,吃饭时,李占元端起饭碗,胡乱往碗里扒了些菜,就一声不响地走到屋外,蹲在院子里吃。

  婉姐儿始终未抬起过头,心事重重,慢嚼慢咽,只吃了小半碗,就默默地放下碗筷,离开了饭桌。“娘,我到江边去走走。”婉姐儿涮洗碗筷时,李占元大声告诉母亲。其实,他是说给婉姐听的。他走到江边站住,转身期待地望着屯子里。没过多久,见婉姐儿那苗条的身影从一条小道绕出屯子,也朝江边急促地走来。他迎了上去。她远远望见他,迟疑地站住了一下。然后,更快地朝他走来。

  他们走近到相隔四五步,都站住了。他目光闪烁地注视着婉姐儿,注视得婉姐儿低下了头。他似乎想说句什么,但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转过身又朝江边走去。婉姐儿低着头,脚步徐缓地跟随在后面。他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在前边头也不回地引着婉姐儿,走到了四年前,他们曾在那里坐过的地方。

  那地方似乎永远是那么宁静,只有江水发出哗哗的奔流声。江水冲击着江岸,积年累月,冲出一个月牙湾来。这里的沙子也与别处不同,不是金黄色的,而是银白色的。银白色的细沙滩上,留下了他们的两行脚印。在他们背后,是片茁壮的灌木丛。在他们眼前,水天一色,有几只江鸥扑来掠去。

  他站住了。婉姐儿也站住了。他缓缓地转过身,流露出一种怅惘的目光,问:“婉姐儿,你还记得这地方吗?”婉姐儿微微点了一下头。“还记得四年前,在这地方,你曾对我说过的话吗?”婉姐儿又微微点了一下头。“你对你当初说的话,今天还认可吗?”“……”婉姐儿委屈地望着他。“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婉姐儿还是那样望着他,一动也不动,如一具雕塑。她含着嘴唇,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终于慢慢地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

  “婉姐儿,你别哭,我并不是想逼着你回答什么。我没有这个权力,我……”他不知如何替自己一连串的诘问作解释,显得很尴尬。婉姐儿侧着身,不理他。他走到她身边,用一种赔罪的语调说:“婉姐儿,婉姐儿,你千万别生我的气,也许我是不该问你这些傻话的……”

  婉姐儿倏地转过身,泪珠莹莹地瞪着他,怨恨地说:“四年来,我从没忘过我说的话。可你呢,倒像是早都忘了!你对我一点都不好,你直到今天也没有对我温柔过一次。我哭,是因为你伤了我的心了……”

  他听婉姐儿这么说,憨厚地笑了。“你伤了人家的心,你还笑!”婉姐儿挥拳打他。可她的拳头并没打在他身上,却倒在他怀里了。

  那位沿江屯的背时英雄,二十六岁的小伙子,用强壮有力的双臂,紧紧搂抱住了她。他感觉到了她那柔软的身子,在他的搂抱之下,颤抖不已。他感觉到了她那心房里一颗心在剧烈地跳动。他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肩……

  他讷讷地自言自语:“婉姐儿,婉姐儿,我真傻,我真是个大傻瓜呀!身旁有你这么好的姑娘,我还天天想着娶别的女人。沿江屯,不,普天下,哪一个姑娘都没你好……”

  他光自信地说着痴情的话,说了许多许多。婉姐儿在他那种男子汉的火热的爱抚下,不再颤抖了。她温顺地偎在他怀里,脸贴在他的胸前,闭着眼睛,呼吸平和,像进入了梦乡一样。他激情地说:“婉姐儿,我们俩都受了不少委屈,我们应该使自己幸福!我今晚回去就对娘说,过了秋,我要娶你!”婉姐儿微微仰起脸,呢喃地说:“占元哥,我要你亲我……”

  他们不好意思一块儿进屯,一块儿回家。他站在江边,目送婉姐儿的身影在冥冥月色下隐入屯子,自己才离开江边。

  婉姐儿悄悄走进小院,见李大娘的屋里黑着,以为李大娘提早睡了。她蹑足蹑手走进房子,慢慢推开自己的屋门,悄悄地进去。猛见李大娘神色异常地坐在她屋里的炕沿上,她难为情得几乎又退了出来。

  “你也去江边了?”李大娘瞅定她的脸问,那语调是不容欺骗的。

  她“嗯”了一声,低下了头,一张脸顿时红得什么似的,怯怯地娉立在门旁,手指不安地绞着辫梢。李大娘又说:“你过来。”她一步步走了过去,不敢抬起头来。“你坐下。”她惴惴地坐在炕沿上,头垂得更低。李大娘缓和了语调,说:“婉姐儿,你如今已经十八了,是个大姑娘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你愿意我替你做主吗?”婉姐儿轻声细语地回答:“娘收养了我四年,恩重如山。您老不替我做主,谁人还能替我婉姐儿做主呢?”话语中含着一缕哀情。

  李大娘注视了她一阵,沉吟地说;“前些天,你占元哥他嫂子托人捎过话来,说周家屯有个配得上你的好小伙子,人家也可靠,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就带你去见见;你要是相中了,我就替你定下了这门亲事!”

  “啊!不,不,不!”婉姐儿猛地抬起头,骇然地瞪大了她那双和顺的眼睛,接连吐出几个“不”字,以往她那悦耳的声调,因焦急而改变了。

  “怎么又说不了呢?你总是要嫁人的呀!婉姐儿,莫非……”李大娘停顿了一下,接着试探地问,“莫非你心上已有了什么人不成?”“我……”婉姐儿欲言又止,又垂下了头。“我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女儿有不能告诉娘的吗?你心上若有了个什么人,就该告诉我才是!”李大娘鼓励她,鼓励中包含着责备。婉姐儿垂头思忖着,迟疑着,暗暗准备着内心的勇气。“你就是我亲生女儿,也不能长久守着我这个老婆子呀!我还能在世上活几年?倘我死了以后,你占元哥也成了家,你独身一个,往哪儿去呢?婉姐儿,我不活着看你嫁了人,我是死不瞑目的!”李大娘凄凉地说,长长叹了口气。

  婉姐儿终于答道:“娘,别说这些让人难受的话了。我要嫁,只嫁一个人,除了这个人,我死也不嫁!娘,我婉姐儿能不能称心如意,全靠你给我做主了!”婉姐儿第二次抬起头。她眼中闪耀着一种充满憧憬的光彩,她那神态,仿佛是在屏息敛气地静待将要发生什么严重事件似的。

  “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李大娘低声问。

  “占元哥……”三个字极轻微地从她口中挤出,带出了她内心极度的忐忑不安。说完,便扭过了身子。

  很长一会儿工夫,屋里静寂寂的。只能听见婉姐儿那不均匀的呼吸声。

  李大娘向婉姐儿挪近身子,抓过她轻轻撑在炕沿上的一只手,一声不响地抚摸着。

  婉姐儿从这种抚摸中,感受到了深深的慈爱。她不禁慢慢转过身,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恩人。在昏黄油灯的光下,李大娘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呈现出一个做母亲的内心的无比善良和温情。

  李大娘柔声地说:“孩子,我也猜到你是喜欢上你占元哥了。我的儿子我知道,他那倔脾气古怪得很,就不知他今后能不能对你好。若是他今后亏待了你,我倒是行善反落了个众人指责的结果,太对不起你了……”

  那婉姐儿,整个一颗心被感动得承受不住了。她情不自禁地跪在了李大娘面前,将头枕在李大娘膝上,说:“娘,你放心吧,占元哥今后绝不会亏待我的,我相信他的心,相信他的人品。婉姐儿也一定能给你做一个好儿媳妇!”她紧紧地握着李大娘的手,感激的泪水落在李大娘手背上。

  这时,立在门外的李占元,忍不住推开门闯进屋来,大声说:“娘,我今后要是对婉姐儿有一丁点不好,我就不是你的儿子!”

  当娘的看看儿子,又双手捧起婉姐儿的脸,细细端详了半晌,问道:“婉姐儿,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就不再为你自己多想想了吗?”

  婉姐儿说:“娘,你还叫我想什么呀?我从十四岁进了李家的门,从那一天起,就没打算再离开李家!”

  “我的孩子,看来你和你占元哥,是命里注定的缘分啊!我哪忍心拆散你们呢?我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试探你的呀!你既是这么痴心,有你这么个好儿媳妇,不管担待什么都不在乎了。你起来,听我对你们俩再说番话。”李大娘扶起了婉姐儿,将她轻轻朝儿子身边一推。

  婉姐儿依偎着占元哥,双双恭立在李大娘面前。

  李大娘望着他们,郑重地说;“婉姐儿,你不是李家的童养媳,你是在小小年纪举目无亲的境地,我当女儿将你收养的。因此,我才不惧怕那些个闲言碎语、飞短流长。你就要成为我的儿媳了,难免在屯子里会引起人们说三道四的。为堵他们的口,你不能就在李家和你占元哥成了亲。你如今已十八岁,是个大女子了,过几天,就叫你占元哥帮你收拾一下你们赵家的房子,你搬过去住。尔后,我替你找下个媒人,叫媒人来说亲。这个过场,咱们得做给旁人看。咱们屯子,是讲究这些礼仪的。你和你占元哥,也算是顺理成章地娶嫁了。你乐意这样做吗?”

  婉姐儿羞涩地回答:“娘,我都听你老人家的安排!”李大娘脸上,这才渐渐呈现出了欣慰的笑容……

  然而,李大娘感到欣慰得太早了。几天后,还没等李占元和婉姐儿去收拾赵家的房子,却有伙人先于他们打开了赵家的门。门上的封条早就无影无踪,锁已锈了,是连锁闩和门一块儿砸下来的。当时,李占元不在屯里,陪着婉姐儿一块过江,进县城买点小东西去了。李大娘闻讯后,顾不得年老体衰,蹬蹬蹬颠着双小脚,一口气跑到赵家,见赵家已不再像个家样,能过日子的家具所剩无几,连炕箱碗柜也不知去向。

  “你们这是干什么?抄家吗?就是抄家,也得事先打声招呼呀!赵家还有活人呢,婉姐儿还姓赵!”她词严色厉地大声质问起来。在场的人,没理她茬的。他们照样该做什么,还继续做什么。他们扒火炕,推倒了夹壁墙。她急了,跺着脚嚷道:“哪一个再不住手,我可要用头撞他了!”

  这才有一个人回答她:“过几天,咱们这方圆三村五屯,就要成立人民公社了,赵家的房子从今后,要作生产队队部。”

  “这……”她顿时呆住了,半晌才说出话来,“凭什么道理,偏偏要占赵家的房子当队部?”

  “凭什么?凭她家的房子现时没人住,凭赵家是富农!难道不占赵家的房子,还能占别人家的房子不成?你这么问,看你是老糊涂了,和富农穿一条裤子了!”

  那些人嘻嘻哈哈笑起来。平时对婉姐儿不怀好意,又沾不上婉姐儿边的歹小子,就趁机油腔滑调,打科逗荤,说起入不得耳的话来。

  “不是她,是她儿子和富农穿一条裤子!”

  “什么志愿军英雄呀?守着个美人儿,也难保一早一晚,不干那偷香窃玉的勾当!”

  “你见着了?”

  “嘻嘻,能让咱见着吗?金屋纳娇,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呢!”……

  李大娘气得说不出话来,她那颗无比自重的心,从未当众受过这般践踏,她被激怒了。

  她弯下腰,一头朝他们中的一个撞过去,将那一个撞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爬起来,冲到李大娘跟前,想动手打她。但毕竟心虚,不敢放肆,就指着她脸叫嚷:“你别倚老卖老!你以为你收养了婉姐儿,赵家的房子家产就全归你了?你做梦!别说那些归不了你李家!连婉姐儿将来也得归了社!由队里监督她这个富农女儿好好改造哩!你们李家阶级界限不清,将来也没啥好果子吃。告诉你,这些都写在了咱们沿江屯的新屯志上了。你们李家,因此也要遗臭万年哩!”

  李大娘浑身颤抖,一颗心早已被气炸了,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昏倒在地……

  李占元和婉姐儿高高兴兴地从县城回到家中,两个人一迈进家门,同时喊了一声“娘”。没听见答应,他们仿佛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不祥事,不安地对视一眼,轻轻走入了娘的屋。果然,见娘闭着双眼,面色青灰地躺在炕上。

  她是被几个平素相处和睦的妇女抬回家中的。

  李占元和婉姐儿双双扑到炕沿前,左一声娘右一声娘地呼唤着。

  李大娘微微睁开双眼,一手攥住儿子的手,一手攥住婉姐儿的手,眼泪成串串地淌下来,望着他们,嘴唇颤抖地说:“将来,怕不会有你们的好日子过啊!”

  四

  李大娘倒床不起,恶气郁心,两天后,悄然过世了。

  李占元和婉姐儿,不胜悲痛地将老人安葬了。入土的时候,屯里的许多人都去到了坟地。新坟垒起,人们都落了泪。包括那些在李大娘活着的时候,背后对她说过诽谤话的人。就是他们,在那一天,那一时刻,心中也不能不承认,李大娘一世活得善良,是个好人。沿江屯从此又少了一个好人,这总归是令他们难过的事。他们的头脑中,虽然已经被灌输进了一点阶级观念,毕竟还不习惯用政治的眼光和阶级观点去评价任何人、任何事。他们并不像那些年轻人,对于政治和阶级观念接受得那么快。沿江屯毕竟是个只有一百来户人家的屯子,又都是由“闯关东”的穷汉们组成的。赵家这一户富农,毕竟是吴部长划的,不是他们定的。所谓被“变相剥削”这一事实,也毕竟是经过吴部长启发,他们才勉勉强强认可的。何况为了这事,死了一个“赵先生”,又死了一个李大娘。他们都觉得良心上多少有点过不去。而全屯人所受到的损失,却是他们暗中都不能否认的。新推举的小学教师,虽然不打学生的手板,但却也没有教会学生们多少文化。比较起来,还是死去的赵先生教书教得认真,教出的学生也斯文……

  婉姐儿扑在李大娘坟上,哭得死去活来,任谁也拉不起她。人们见她哭得那样子伤心,愈加相信,李大娘当初收养她,完全出于善良本性,并非有什么自私企图。说过诽谤话的人,内心受到谴责,忏悔不已。

  呆立在母亲坟前的儿子,突然,将手中的锨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转身朝屯子里跑去。他径直跑向一家,闯入屋内,如凶神恶煞一般,当着那全家人的面,揪住那恶言侮辱了他母亲的歹小子的衣领,拖出院子,拖出屯子,往坟地拖。那歹小子心中有愧,又不是他对手,未敢挣扎,只是一路不停地合掌打拱,好话告饶,作揖是作不得的了。李占元死死揪住他衣领,使他透不过气,也弯不下腰。他的两个兄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不敢贸然上前解救,怕李占元发起狠来,扭断他们哥哥的脖子,也不敢甩手不管,不知李占元会对他们的哥哥采取什么处置手段。他们眼睁睁看着李占元将他们的哥哥拖到新坟前,喝令跪下。那歹小子哪敢不跪,乖乖地跪下,还怕李占元嫌他跪迟了哩!他今天才算领教了李占元的“英雄本色”。尽管背时多年,此刻勃发起来,还是凛凛威风。只要李占元不将他当一个美国兵结果了,他就觉得自己够侥幸的了。

  “磕头!”李占元大吼一声。

  他赶紧磕头。

  “再磕!”

  他又接连磕了几个响头,粘了一脑门子黄土。

  “还要磕!”

  他就连续不断地磕起来。“你自己说,你是混蛋小子!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他就一边磕头,一边叨咕:“我是混蛋小子,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人们默默地看着,并没有谁觉得李占元做得太过分了。赤子之心,悼母之情,沿江屯的人们一向尊重。纵然做得鲁莽,他们也是会原谅的。

  李占元终于觉得为娘、为自己、为婉姐儿发泄了点累怨积恨,便从坟上搀起哭成了泪人儿的婉姐儿,也不对众人说句表示感激的话,转身离开娘的坟,向屯子里慢慢走去。

  婉姐儿一步三回头,三步一声娘,句句喊得悲切,声声唤得凄凉。四年收养之恩,从少女长成了个大姑娘,她自觉还未来得及报答,李大娘却已成泉下之人了,她怎能不悲不哀,不戚不伤?

  回到家中,婉姐儿愈加哭得昏昏沉沉。李占元想到往日有娘在,家里多一种和睦气氛。如今,只剩了他和婉姐儿,一对未成婚的夫妻,仿佛未来的生活也被娘带走了很主要的一部分。谁还会出头露面替他和婉姐儿张罗婚事呢?他也不禁凄然泪下。

  他的哥哥忽然闯进来,不问个青红皂白,劈面就给了他一耳光。之后,指着他的鼻子吼:“占元!都是你早不听我的话,和赵家牵连上了狗扯羊皮的关系,自己丢了荣誉,丢了当干部的运气不算。如今,连娘的命也赔上了。你还硬充什么孝子悌儿?我今天要管教你!”说着,又扬起巴掌来打他耳光。

  他擒住哥的腕子,使劲一推,就将哥推出门去,跌倒在院子里。

  他跨到门口,愤恨地大声说;“你走!我和你断绝弟兄之情!从今往后,你姓你的李,我姓我的李,我和你一个李字对半分,分开了就毫无干系!”

  当哥的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口中道:“好,好!你说出这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在门口发呆了一会儿,退入屋里,见婉姐儿一边流泪,一边在打一个小包裹。

  “婉姐儿,你这是做什么?”他沙哑地问。

  婉姐儿反身抱住他,边哭边说:“占元哥,你让我走了吧,我前世做下了什么孽呀!命运就这么报应我。我把你和娘牵连苦了,你让我离开沿江屯吧!从此后,婉姐儿要四处飘零,哪怕乞讨为生,受尽凌辱,也再不回沿江屯了。你全当我死了,把我忘了吧!你和娘的恩德,我婉姐儿今生无法报答,来世也要偿还……”

  “婉姐儿,婉姐儿,你说的什么话。你怎么能这样想?这都不是你的过错呀!你若离开我走了,我还能活吗?一个人只有一个命,我和你,已是两个命牢牢地拴在一块儿了呀!我们要相依为命。今后就是有天大的厄运,你婉姐儿也是我的女人!”他用真挚话安慰着她。他轻轻推开她,让她坐在炕沿上。用毛巾给她擦脸上的泪痕,又用木梳给她梳顺了头发。然后,捧着她的脸,像哄小孩似的,柔声说:“婉姐儿,你安安静静地去躺一会儿吧!”

  瞧着婉姐儿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屋里去了。他仰面往炕上一倒,两眼瞪着屋顶,愣愣地出神。这会儿,他心中没有悲哀,没有愤怒,甚至也没有对那个被自己惩罚过的歹小子的仇怨。只有一种思想,一种对生活和命运产生极大怀疑的思想。一种想要做件事情的朦胧的意识。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了什么呢?究竟为什么要发生这样既严肃又荒唐的事呢?这样的事已发生在一个小小的沿江屯,那么别的地方是否也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呢?那么别的地方是否也有像婉姐儿、像自己、像娘一样被生活无端摆布的人们呢?他想着想着,他的意识由朦胧而明确了。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了。他一挺身起来,走到婉姐儿的屋门前,推开一道门缝,见婉姐儿背朝着他,侧躺在炕上,像是已经昏昏入睡了。于是,他脚步轻轻地进了屋,将婉姐儿的一双鞋悄悄拎了出来。他轻轻带上门,犹豫了一下,又将门从外面顶上了。他怕婉姐儿是在装睡,趁他不备,从家里溜出去,离开沿江屯,漂流到他无法寻找到的异地外乡……

  他回到自己屋里,插上门,翻出笔墨,在桌上铺开几张纸,就坐下去研墨运笔,认认真真地写起什么来。写到后半夜,灯油快熬干了,才写好。也不从头至尾看一遍,他认真折起,抽开门插,轻轻走到厨间,端了一勺米汤进来,就用剩下的纸糊了一个大信封,将折起的那几张纸塞进去,封了口……

  第二天,他照常下地干活。人们见他那副神色冷峻的样子,不敢和他接近,更不敢说一句议论他的话。他们觉得,他是有点儿变得怪可怕了。他们有意躲避他,连平素最爱拨弄是非的几个人,也暗暗发誓,就是明天婉姐儿生出个孩子来,他们都不再说三道四了。

  每天吃过晚饭,他和婉姐儿相依相偎,久久地坐在一块儿,他不说什么,她也不问什么,就以一种不必用语言表达的深情的爱,相互慰藉彼此的心。然后,怀着暂时的幸福,依依不舍地分开,各自歇息。

  这么样过了半个月,他们的心渐渐从悲哀中获得了少许解脱。他们的脸上和目光中,又渐渐有了一些对生活的欲望。他也想到应该苫苫屋顶,她也想到应该糊糊窗纸了。他们也开始像别的人家一样,提前做些预备过冬的事情。

  一天中午,屯子里静悄悄的,狗也不吠一声。干了一上午农活的人们,一个个都在家中乏累地酣睡午觉呢。婉姐儿盘腿坐在自己的炕上,守着窗子,给李占元纳鞋。她心里想着,他们今后成了夫妻,不求丰衣足食,只求能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也算可以告慰李大娘在天之灵了。一走神儿,针扎了手。她将手指放入口中吮了吮,猛一抬头,愣住了。

  一个人不知何时站在院子里,不是别人,是曾和她认过干姊妹的吴部长。吴部长正隔窗望着她。

  这两个女性,一个屋内,一个院里,呆呆地对望着。

  吴部长还像四年前那么年轻,留着齐耳的短发,衣衫洁净,还是那么一副沉着老练的样子。她只是略微发胖了些,腰身像某些结了婚生过孩子的女人那么丰腴了。她的面色红润有光,显然生活称心如意。这个四年前曾被自己视为亲姐姐,由衷地崇拜过的女人的突然出现,使婉姐儿心头袭过一阵惊恐。她现在对这个女人,只剩下种心理上的余悸了。

  她放下鞋,将双手轻轻按在胸前,使自己那颗不安的心能够稍微镇定一下,便迅速从窗前移开,穿上鞋,在屋内默立了片刻,鼓起最大的勇气,走到了院子里。

  “他在家吗?我要见他,立刻就要见到他!”那女人急促地说,四下里张望,分明是怕有人发现她站在这个院子里。

  “谁?……”婉姐儿明明知道她问的是谁,还是迟疑地反问了她一句,用生疏的戒备的目光瞧着她。

  她低声说:“先让我进屋吧!”语调中带着明显的恳求。说罢,就想往屋里钻。

  婉姐儿张开双臂,撑住两边门框,不放她进屋,语调中也带着几分恳求地对她说:“不,不,他不在家,我不放你进屋……”神色异常慌张起来,仿佛她是一个女巫,一放她进来,就会显神弄鬼,吓死人似的。

  “婉姐儿,放我进去,我有重要的话告诉你们啊!”她苦苦恳求。

  “不,不!我不放你进来,他确是不在家……”婉姐儿并没被她的恳求所动,她觉得将这危险的女人拒之门外,是对自己,是对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占元哥,是对他们未来生活的一种捍卫行动,态度强硬而坚决。

  那不速之客思忖着,拿不定主意是应该转身走掉,还是应该再说几句什么恳求的话。睡晌觉的李占元醒了。他披件衣服踱出屋子,和吴茵打了个照面,他也不由一愣。“你……”他沉吟了一下,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先让我进屋,我有话对你说,非常重要的话!”她将恳求的目光转向了他。李占元对婉姐儿说:“让她进来吧!”婉姐儿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从门口闪开了身子。“你给……中央部门写了一封信?”吴茵一进到屋里就开口问。他点了一下头,默认了。吴茵绝望地看着他,失色道:“你彻底完了!那封信被转到了地委,地委书记亲自在信上作了批示,认为措词恶毒,思想反动,是一封对党进行攻击的信,要拿你当政治罪犯办呀!我的消息千真万确,你早作准备吧!我走了……”话未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院子里,还回头瞧了他一眼。那神情似在对他说:“四年前,我还能帮助你。这一次,我是无法帮助你了。”

  望着她匆匆走出院子,一转弯,身影消失了。李占元和婉姐儿呆若木鸡。婉姐儿首先清醒,一转身,猛地抱住了他,惶恐地说:“我怕,我怕极了。你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一封信啊!你是把自己给毁了呀!”他紧紧搂住她,抚摸着她的肩头,极力用一种镇定的语调说:“婉姐儿,你别怕!那封信绝不是像他们认为的那样,我心里有数。”

  婉姐儿哭道:“你有什么数啊!我的傻人儿。听我的话,你快远走高飞,逃走吧!”说着,从他怀里挣出,扑进屋去,翻箱倒柜,慌慌张张地给他打点东西。

  他也跟进屋里,将她打点起来的一个小包扔到了炕角里,说:“你怎么这样经不起事啊!我逃了,你怎么办?逃,就等于我首先承认自己有罪了。再说,我能往哪儿逃?”其实,他心里已乱作了一团。婉姐儿急了,冲着他嚷:“那,就坐在炕头上,等着人家开警车到家门口,将你戴上手铐抓走吗?”他不听犹可,一听,忍不住大吼一声:“你嚷什么?你叫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婉姐儿见他脸色变得铁青,脸上那道伤疤抽搐着,骇然地从他面前倒退了一步。她绝望地捂上脸,跑进自己屋里,伏在炕上哭起来……

  他在炕沿上呆坐了一会儿,心内对自己说,事到临头,听之任之吧!反正我李占元一不反党,二不反社会主义,不过是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权利,向党中央汇报一点情况。思想反动的罪名,是加不到我头上的。这么一想,仿佛就泰然无事了。他叹口气,躺在炕上,闭上眼睛,感到极其疲惫,恨不得将一切从头脑中排除得干干净净,呼呼地睡上一大觉。然而,他是欲睡不能啊!不过是闭眼躺着罢了。

  他也不知躺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听到了一点响动。睁开眼睛。见屋里已黑暗下来,分明是晚上了。黑暗之中,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立在炕沿前。

  “谁?……”他问了一声,怀疑自己在做梦。“我……”不是梦,是婉姐儿站在那儿。他坐起来,想到自己白天发火时对她吼过,她心里一定有许多委屈。“婉姐儿,你生我的气了吗?”他探身拉住她的一只手。她好像脚下无根似的,被他轻轻一拉,便倒在他怀里了。他俯下头,将脸贴在她的脸上,立刻知道,她一直是在无声地流泪的。他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我怕,我怕你被抓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会孤独得活不下去的……你……你让我生个孩子吧!无论生下个男孩女孩,我都给你好好抚养。我看着孩子,就会像看着你一样。我早晚是你的人,今晚……我就给了你吧!虽然我们还没成亲,可这不是我们的过错。谁知我们还能有几天在一起?……这几天里,你就让我做了你的妻子吧!”婉姐儿说着,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就开始解衣扣……

  “婉姐儿,你疯啦!要是我真的被抓走,你……你生下了孩子怎么能见人!”他又抓住她的双手。“如今我是什么也不怕了,谁也不怕了!哪一个人也不能阻止我做了你的妻子,给你生孩子……”婉姐儿又抽回了自己的双手,从容地解她的衣扣,衣服无声地从她身上滑落到地上。屋里更黑暗了,他看不清她的脸,却感觉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她那贞洁的女性的身子,偎在他怀里,期待着他的爱抚。她默默地拉住他的一只手,将他那只手亲吻了一阵,紧紧按在她柔软的富有弹性的胸脯上……

  他是被女性这种充满渴望的爱完全迷醉了……

  三天后,正如婉姐儿所说的那样,警车一直开到了李家的院子外面,他被戴上手铐,从家里逮捕走了。

  全屯的人都震惊了。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李家院子外面。婉姐儿异常镇定地经历了这场面。她没有哭,没有拖住他不放,也没有喊冤叫屈。她站在门口,身子靠着门框,咬着嘴唇,看着他被押上了警车,就如同目送他出一次远门似的……

  这件事,使沿江屯的年轻人兴奋了好几天。他们觉得这真是他们的幸运,沿江屯,不,方圆百里内三村五屯,空前绝后一件事,由他们亲笔记载下来,真是了不起呢!一个参加过志愿军的人,一个曾冒过枪林弹雨的战斗英雄,成了一名现行反革命,就这件事情本身都够叫人触目惊心的。何况,他们是亲眼所见。他们所接受的那一整套政治逻辑和阶级观念,可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了。他们像几个人合写一部小说一样,互相补充着情节和细节,唯恐遗掉了也许可能是最精彩、最深刻的原始材料。不消说,这种记载,绝不乏他们的主观分析、丰富想象和自以为高明的结论……

  李占元被判劳改八年,据说法律对他是很宽大的。因为,他毕竟曾是一位战斗英雄,为人民负过伤,流过血。又据说倘若他认罪态度好一点,可能还会得到从宽处理。可惜,他的认罪态度并不怎么好……

  到了公元一九六六年,也就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一年,李占元刑满获释了。他的确是太背时了,偏偏赶上那么一个“轰轰烈烈”的年代,回到了沿江屯。这和他从朝鲜战场上荣归时的情形大为不同了。这八年中,沿江屯和李大娘同辈的老人们,差不多全过世了。剩下几个还活着的,寿归正寝也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了。而后一代人,则成长起来了。公社化以后的沿江屯,并没有哪一家的生活富起来。三年自然灾害中,还饿死过几口人。成长起来的后一代,身体虽然个个营养不良,头脑里却装满了政治思想。沿江屯与县城隔江相望,县城里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沿江屯的后代子孙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他们将沿江屯的新屯志又全否了。他们要“一代新人谱新篇”。

  他们消息灵通,预先探听到了李占元在哪一天哪一时可能回来,所以,他刚过江,就被他们包围,戴上高帽,挂上写着“反革命分子”的牌子,热热闹闹地“迎接”进了屯子,在全屯游斗了一遭,名曰:“给‘反革命分子’一个下马威!”

  李占元被游斗完,问那些年轻人:“没事了吧?那我就回家了。”

  一个回答他:“今天没事了!”

  另一个拿他取笑:“想家了?噢,你家里还有个守空房的王宝钏呐!她还给你养大了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儿子。”

  “儿子?难道婉姐儿她……真的为我生了一个儿子?”他心头涌起一阵激动,一股父亲的衷情。他真想跑回家去!他压制着内心的激动,迈着从从容容的步子往家走。看到他家的小院,他站住了。他想到自己脸上被涂了墨,这样走进家门,会吓坏婉姐儿和儿子的。于是,他转身朝江边走去。他走到江边,蹲下身,见江面映出一张鬼脸似的。为什么把一张人脸变成一张鬼脸,竟会使那些年轻人感到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经过八年劳改,仍然时时重犯这种思想毛病,难道我真是个“顽固不化”的人了吗?他嘲讽起自己来,不禁苦笑一下,掬起一捧江水洗脸。他洗尽脸上的墨,用衣襟擦干脸上的水,四面看看,认出了自己不知不觉来到的这地方,竟是婉姐儿以心相许的月牙湾。他对自己为什么会信步走到这里,感到奇怪。婉姐儿这八年是怎么过来的呢?他无心再勾留,大步离开了江边。

  他走进小院,见他家的房屋因年久失修,破败不堪。走入屋内,首先看到的是一桌饭菜——窝窝头,咸萝卜疙瘩,包谷面粥,粥还冒着热气。但却不见婉姐儿。

  “婉姐儿!”他轻轻叫了一声。

  他听见什么落地的音响,一转身,见一个女人站在厨房里,身上黏着草,一抱草散在她脚下。她的脸色憔悴,额头、眼角上,过早出现了细微的皱纹,呈现出病容。她的那双眼睛,依然那么明亮,眸子闪烁着永不会泯灭的光彩。那是对生活勇于忍耐的、对将来永抱希望的光彩。

  他认出来了,正是他的婉姐儿。虽然,她的变化非常大,与保留在他记忆中的八年前的婉姐儿判若两人。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因为,她是他的女人啊!“婉姐儿”,他又轻轻叫了她第二声。其实,他并没有喊出声来,只是嘴唇嚅动了一下。

  婉姐儿一下子就扑到了他怀里。八年劳改,他的身体反而更强壮了。他那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抱住了她,许久不放松,仿佛要把她整个儿搂进自己的胸膛里。在那一时刻,他感到八年中对她的种种思念,全部得到了偿还。那是怎样的思念啊!梦里都呼叫她的名字。

  “快放开我,孩子就要放学回来了!”婉姐儿挣脱了他的搂抱,整整衣襟,看他一眼,说,“你快吃饭吧,一会儿就凉了。”她将他推到饭桌旁,自己坐在他对面,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脸红红的,浮着一缕笑容。那笑容,那红晕,使她脸上呈现出了八年前那动人的妩媚,一种昔日的妩媚的余韵。

  他问:“这顿饭是专为我做的?”

  她点了一下头。

  “你怎么知道我此刻会回来?”

  “游斗你时,我回来现做的!”

  他皱起了眉头,知道她看见了自己被游斗,他心里很难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她伸过一只手,抚摸着他的手背,企图用这种细小的动作,消除他心里的伤感。

  他理解地亲了亲她的手,心中暗想:我李占元绝不能对生活有一丝一毫的绝望,我有爱我的一个好女人,有一个儿子。有了这两样,我就有忍受一切的勇气!我要是对生活心灰意冷,我就对不起她娘儿俩……

  他抓起一个窝窝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儿子回来了。果然,长得和他十分相像。儿子看见他,迟迟疑疑地站在门外,瞪着两眼望母亲。“纯心,过来!”婉姐儿将儿子叫到了身边。儿子依着婉姐儿的身子,偷偷打量他,那目光是怯怯的、疑惑的。纯心,一个好名字!为人心要纯。人有一颗纯心,才会正直,才会同情别人,才会不做恶。他对婉姐儿看了一眼,表示对她给儿子起的名很满意。他开始以一个父亲的特殊目光,默默地端详着儿子。

  婉姐儿轻轻将儿子朝他身边推过来,鼓励道:“快叫爸爸呀,他是你爸爸!”

  儿子注视着他,终于开口叫了一声:“爸爸!……”

  他的眼泪差一点流下来。

  他将儿子抱在了膝上,负疚地问:“你替爸爸受过了不少委屈吧?”

  儿子仰脸看着他,点了点头,忽然搂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脸上,说:“可是我不怨爸爸,我天天都在盼爸爸回来!”

  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晚上,当他和她躺下后,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想不到,儿子一点儿也不怨恨我这个爸爸……”

  她习惯地用一根手指轻轻抚摸着他脸上的那道伤疤,细语回答他:“儿子哪能怨恨你呢!从小我就天天对他讲你,告诉他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为什么被去劳改……我还把你那几枚勋章交他保存呢!”

  他听了她的话,就搂过她的身子,说:“婉姐儿,婉姐儿,你曾对我说过,要报答我们李家的恩德,如今是我该对你说这话了……”

  她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许他说出那样的话。

  ……

  十年“文化大革命”,小小一个沿江屯,也几经“天翻地覆”。今天这个掌权,明天那个夺权。什么中央的路线斗争啦,什么党的命运啦,什么“大分化,大改组,大动荡”啦,也都跟沿江屯的人们“紧密联系在一起”了。而且,还似乎联系得蛮紧。其实,不过是那些热衷于夺权掌权的人们和县里的几个造反派头头们“联系在一起”罢了。小舞台演大剧,竟然也热热闹闹地演了十年。有剧就有种种角色。于是,竟然也出了些个什么“野心家”啦、“小爬虫”啦、“变色龙”啦、“复辟势力的代表”啦……也幸亏出了些个这样的角色,使沿江屯新生乍起的年轻人,那种可能完全集中在李占元一个人身上的勃发的政治冲动分散了、均摊了。李占元为此心中十分“感激”那些涌现出来的新角色。他在“风起云涌”的间隙,在“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和路线斗争”的夹缝中,尽量地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和“老老实实”的改造对象。他的生活信心不但没有被磨泯,反而更充足了。他知道,戏演到愈烈的时候,离该结束的时候也就不远了。因为,高潮一过,也就没什么戏唱了。他倒要看看,紧锣密鼓中发生的这一切,到头来究竟怎样结束、怎样收场?能否像写书的人们那样,来个出其不意、干净利落的“豹尾”,令人拍案击节、喝彩叫绝?

  他并没白白期待。

  公元一九七七年,“文化大革命”这对许许多多的人来说都是沉重的历史一页,猝然就被翻过去了。沿江屯的人们中,那些政治冲动早已松懈了的,暗暗庆幸自己清醒得还算早,没被这突然的历史动作狠狠摔在尘埃。到那时还欢蹦乱跳的,可就目瞪口呆,晕头转向了。想要赶紧变换脸上的油彩,已来不及了。小小一个沿江屯,自认为清清白白,没做过违心或亏心事的,竟寥寥无几。李占元和婉姐儿,当然,也包括在这寥寥无几的人们中。

  那些谱写沿江屯屯志新篇的年轻人,也就只好很尴尬地结束了他们的历史使命,并认识到它实在并非沿江屯史值得骄傲的笔录,而是滑稽和耻辱的记载。为此,他们很难过。

  沿江屯的人们,在对生活重新认识、重新思考、重新进行判断和评价,半茫然半省悟的心理状态中,又匆匆忙忙、纷纷乱乱地度过了两年。

  公元一九七九年,党中央宣布,给“四类分子”普遍摘帽。李家又成了全屯人的议论中心,许多人怀着内疚来到李家,向李占元夫妇表示道贺。夫妇俩对人们的好意非常感谢,但是并没有像人们所想的那么欢天喜地。因为,他们的内心被另一种欢喜充满了——他们的儿子考上了省城一所全国著名的大学,成为李赵两家和整个沿江屯的第一个大学生。

  摘帽会开过那一天,李占元对婉姐儿说:“过去你总说,我们李家受了你们赵家的牵连。今天可是反过来了,你们赵家受了我们李家的牵连了。我是被判过劳改的,这顶帽子恐怕是一辈子也摘不掉了,你不后悔吗?”

  婉姐儿只是笑笑,什么都没有回答。

  李占元偏要她回答。

  婉姐儿只好顺口回答道:“你那顶帽子呀,我早就给你摘掉了,还用得着别人摘吗?”

  李占元对她的回答心满意足。

  至此,他们紧跟上时代的步伐,向前奔着他们的好日子。他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再没有时间抱怨他们受过的种种委屈了。也不想要求从他们过去的生活中,找补回什么,一个人只有一个命。他们的命过去被生活恶作剧地揉搓着,使他们的心在半麻木状态中顽强地憧憬着。他们如今终于是大彻大悟了,人不应做政治的玩偶。政治非要和他们过不去,他们也没有别的能够有效自卫的良策,还它一个满不在乎就是了……

  到了公元一九八二年,某天,一辆小吉普车开进了沿江屯,直开到生产队队部——就是赵家原来的那幢老房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像所有中年就开始发福的女人那么胖。但胖得并不难看,倒是显得挺富态。她剪着齐耳短发,但头发全白了。她站在赵家旧宅前踌躇了一阵,脸上渐渐呈现出一种怅惘的表情,似乎凭吊以往失去的什么。

  她走入队部,队部只有一个年轻人,在看一份当天的《人民日报》。那年轻人抬头瞧了她一眼,猜测出她是一个不寻常的来者,立即站起来,客客气气地问她有什么事。

  “我是地委副书记吴茵。”她脸上没有什么特别表情地回答,“我要找你们队的领导。”

  “这……”年轻人摇摇头:“队长到外地跑单帮去了,好久没回来了。”

  “那么,支部书记呢?”

  “前任书记落选了,新书记……还没准儿会选谁呢?”

  “那么,你是什么人?”

  “我……我什么都不是,我不过是到队部来随便翻翻报纸,看报上有没有关于个体户的新精神……”

  地委副书记沉吟了一会儿,下了某种决心,说:“我也不找别人了,碰见你,就算找你了。我要求你,尽快将全屯人召集在一起。”

  对方想了想,没说什么,放下报纸,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回转身来,似乎要问明白点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却没问,揣了个闷葫芦的样子走出去了。

  一会儿,响起了钟声。

  又过一会儿,他回到了队部,汇报说:“人没法儿召集齐呀,只召集了几个老人和孩子……”见地委副书记面露不悦,便解释道,“如今,可不像过去了,召集个会不容易,哪一家哪一户都没闲人啊!”

  地委副书记打断他的话,说:“那么,有多少人,就开多少人的会吧!”地委副书记吴茵,这二十几年来,虽然工作上没犯过什么路线错误,“文化大革命”中没受过严重的冲击,粉碎“四人帮”后,也没什么必须“说清楚”而又说不清楚的问题,但心灵上,却始终压着一块沉重的磨盘。

  她近一两年来,亲自平反了许多冤假错案。她一直期待着审阅到李占元的上诉材料,期待却落了空。她不再期待了,她以当初当事人的身份,出面和有关部门洽谈,彻底给他平了反,恢复了党籍。她此来沿江屯,就是要亲自宣布地委对李占元作出的平反决定的。临来前,她向地委呈交了一份自己的离职申请书……

  她走到沿江屯过去召集会的场院,见只有几位老头老太太和十几个半大孩子。老头老太太们安安静静地坐在小凳、木墩、砖块上。孩子们则在互相偷抛石子。

  她皱了一下眉头,问引她走到这里的年轻人:“李占元夫妇为什么没来?”

  他回答:“听说,他们夫妇进省城看儿子去了,他们的儿子在大学里谈了个对象……”

  她面对那几个老头老太太和那些个孩子出了会儿神,断然地说:“麻烦你了,这个会今天暂时不开了。等以后,李占元夫妇回到沿江屯再开吧!”说罢,快步离开了场院。

  就在那一天,省报上登载了一条消息——沿江屯养鸡致富的个体户李占元夫妇,偕同儿子及其女友,乘软卧前往南方,游览南方各大城市和名胜古迹……

  至于沿江屯屯志的“续篇”和“新篇”,据说是被省里一位专业作家不久前花二十元钱从沿江屯一个贪小便宜的人手中买去了。反正这不比盗卖文物,也不犯法,没人追究。那位作家是否从中获得什么素材,是否写出了一本什么书,便不得而知、无可奉告了。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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