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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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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森林

  他在掌声中走上台,从颁奖人手中接过了获奖证书,彬彬有礼地致谢——在这次《森林与人类》国际论坛,四十八岁的范晓鸣教授被要求作一小时的演讲。

  他语调缓慢地说:“诸位,我是很少穿西装的。我为参加此次会议,买了这身西装和领带……”

  有人笑了。

  范晓鸣:“不知道在座的国内同仁是否都喜欢吃榨菜?至于在座的外国朋友们,也许有人还没吃过,甚至,还没听说过。榨菜是中国南方的一种咸菜。虽然也叫咸菜,但一点儿都不咸,很好吃。我今天之所以能上台领奖,和榨菜是有着亲密关系的。我带来了几小袋儿,诸位如果肯一边嚼着榨菜一边听我讲述往事,那么即使我的讲述乏味,大家也不至于纷纷离去的……”

  他将手伸入兜里,掏出几小袋榨菜抛向台下——有人笑着接住。然而笑归笑,笑并不代表不困惑。事实上,台上台下的人,除了范晓鸣自己,脸上皆呈现困惑的表情。

  有人撕开小袋,送入口中一条榨菜,随之将小袋递向别人。

  不少人嘴里都嚼着榨菜了;外国男女们互相点头,还有的竖大拇指:人们嚼着榨菜,困惑地,期待地望着台上的范晓鸣。

  范晓鸣:“我是在林区长大的,我的父亲是一名伐木工人。那一片林区很大很大,其间存在着多处伐木场,叫林场。林场下设分场,分场下设伐木队的伐木点。每一个伐木点,实际上便是一个由伐木工人及其家属组成的林区自然村。那一片林区分布着更多那样的自然村,我在其中一个村里诞生,自幼见惯了一卡车又一卡车的木材往外运的情形。那种运木材的卡车叫大挂车。小时候的我,以为森林是永远也伐不完的……”

  冬季的林区,一座座披雪的原木堆宛如一座座银塔;伐木工人在林间用电锯伐树——一棵棵粗大的树轰然倒下,“顺山倒”的喊声此起彼伏。

  一辆辆载着圆木的大挂车缓行在林区运输路上。

  一处林区自然村:小学校遗址——玻璃破碎,门扇倒在地上,窗框斜吊在窗口外;但牌子仍在,白底黑字,上写着“林场伐木队小学”;

  白灰墙上“誓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红字标语依然醒目。

  老师被气走了。学校被撤销了。范晓鸣等几个淘学生,于是成了整天疯玩儿的野孩子。那一年是一九七三年,“文化大革命”正在中国各地进行得轰轰烈烈,连小学算术课本中都隔几页就印着黑体字的“最高指示”,语文课本就更不用说了,成了另一种语录选编,所以他们不爱学。尽管把老师气走了,却一点儿也没有罪过感。全中国到处弥漫着“读书无用论”的思想气氛,大人们还常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反正对于他们,多上几年学也罢,少上几年学也罢,长大了都是要当伐木工人的,而且得托关系走后门。

  那是冬季的一个夜晚,山林骤起喊声:

  “往那边跑了!”

  “快截住!”

  “干脆打死算啦!”

  “别打,抓活的!”

  “那呢!那呢!”

  各拿器械的大人的身影和赤手空拳的孩子的身影,踏着深雪,在山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大人孩子们忽而站住——他们对面伫立一个瘦老头,戴狗皮帽子,穿大衣;但大衣没扣扣子,衣襟对掩,双手搂抱胸前,仿佛裹着个幼儿。

  瘦老头:“它跑不动了,我把它抓住了。它也太害怕了,抖得像过电。让我抱一会儿,等它不抖了再给你们处置……”

  大人孩子默默看他,似乎都没明白他的话。

  瘦老头:“行吗?”

  一个女孩声音小小地:“行。”——她叫林雪。

  几个男孩点头。

  两个大人耳语。他俩是伐木队的正队长和副队长,男孩吕鹏的父亲和范晓鸣的父亲。

  范父:“王五,你把它放下。”

  瘦老头服从地弯下腰,展开大衣襟——一个浑身散发磷光的小怪物落地,跑远,消失……

  “你成心找打呀?”林雪的父亲上前一步,扇了瘦老头一耳光,将他的狗皮帽子扇掉了;接着踹了他一脚,踹得他膝盖一屈,差点儿跪倒。

  吕父一掌将林父推开:“你冲他耍什么威风?滚一边去!”

  林雪和林母一左一右将林父拽开。

  瘦老头捡起帽子,转身走了。

  范父:“不管大人孩子,都给我听着,今晚的事儿谁也不许跟外队的人说。私自养猪,走资本主义道路,这是严重的事情!”

  林父叫喊:“花了我一个月的工资!谁赔我工资?!”

  吕父:“你给我住口!”

  范父:“咱们这片林区没什么猛兽,估计它在野外也能活得不错。以后咱们设套子把它套住,那时咱们吃的就是野猪肉,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名不沾边了……”

  伐木队队部——几个男孩贴墙站一溜,吕父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马不停、谭克俭、季家兴、郝中华……你们简直成了大大的名人了!偷公家的磷粉,把人家林雪家的小猪弄成那个样子!还想怎么个淘法?嗯?还想怎么个淘法?!”

  吕鹏:“爸,是我出的主意!”

  吕父将吕鹏拽过去,按倒在长凳上,对范父大声说:“老范,替我找根棍子,今儿我非狠打他一顿不可!”

  范晓鸣跨到自己父亲跟前,哀求:“爸,你快拦着!不关吕鹏他们的事,是我出的坏点子,你打我吧!……”

  孩子们异口同声:“是我!是我!……”

  吕父:“我扇你们!”

  范父将吕父推开,交抱双臂,看着孩子们说:“既然你们都在一份保证书上签了名了,今晚的事那就暂且饶过你们。现在我要说的是刚才那个瘦老头儿——他六十六了,得晚期胃癌了,活不过今年冬天去的。他被调到咱们队来,住那个小破值班房里,负责登记运出的木材。尽管他是右派,那也不许你们去犯他,听明白了?……”

  孩子们纷纷点头。

  与伐木队正队长吕父比起来,是副队长的范父不论从形象到气质到言行,都分明显得是个特理性的人。

  队部外——几个孩子的母亲们聚在门口,有的偷听,有的交谈。

  范母叹道:“唉,小学一撤,咱们这几个孩子,完了。一个个才小学三四年级的文化,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啊!……”

  吕母:“你们家晓鸣还可以指望他爸教他点儿,他爸人家毕竟是个有高中文凭的人啊!真没什么指望了的,是我们几家的小祖宗……”

  马不停的母亲:“这年头,什么叫有出息,什么又叫没出息呢?我就不指望我家马不停以后有什么大出息,能和他爸一样当名伐木工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谭母叹道:“我家克俭是近视,明摆着,将来连名伐木工都当不上,愁死我了!……”

  门一开,孩子们垂头耷脑地出来了……

  天亮了——春季里一个明媚的早晨。

  河边——一双枯瘦的手磨一块书本大的卵石;瘦老头试图将卵石的一面磨平。

  他往卵石上撩了几下河水,抬头之际,朝对岸望——树林中,几个孩子的身影迅速闪在树后。他有一张瘦削的脸,会令人联想到古希腊或古罗马神话、宗教故事中某些修士的脸,呈现着一种被苦难磨砺得异常沉静的气质。有那么一种气质的人,别人可以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但是却难以使他说出一句自轻自贱的话。哪怕否则即死,也达不到目的。他穿的是伐木工人穿的那种棉袄,右上方缝着一小片圆形的白布,写有“右”字。头上,像昨晚一样,仍戴那顶破狗皮帽子;毛已快掉光,帽耳朵系上去了。

  不知他发现了那几个孩子没有?继续磨卵石了。

  大人们的警告,反而使孩子们对瘦老头发生了莫大的兴趣。但他们决定不冒犯他。因为林区人相信,冒犯一个将死的人是会给自己带来灾祸的,不管那是多么下等的人。

  瘦老头走着,挎着小篮子,里边是那块卵石。他虽然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但腰板挺得很直,使他的背影看去颀长。

  孩子们争相跟在他后边。

  瘦老头进了他住的破败不堪的道班房:孩子们站住,望着——道班房的右边,翻种了不大不小的一片园子,用不知从哪儿捡的木板、木条、树枝和草绳,围起了篱笆。道班房的正面,门两旁,沿房根用卵石砌起了护土墙。而且,在门的前边,用卵石砌着一座半月形花坛;显然,内中的土里已撒下了花种。

  孩子们七言八语: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吗?”

  “听我爸说,他知道。”

  “我爸也说他知道。”

  “那干吗还种花种菜的?”

  “有的人不怕死。”

  “我佩服不怕死的人。”

  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们,从某一天起,忽然都怕起死来。那“老右”竟使他们有点儿肃然起敬了。

  吕鹏:“走,看他又在干什么?”

  郝中华:“不好吧?”

  吕鹏:“有什么不好的!”——率先而去;于是其他孩子们跟着。

  道班房的门半掩半开——孩子们分两伙:季家兴和郝中华闪在门旁往屋里探头探脑;吕鹏、范晓鸣、马不停、谭克俭躲在窗子两边,贼似的向屋里窥视。他们看到,瘦老头已脱下了棉袄,戴着花镜,正往下拆那片圆形的、写有“右”字的白布片儿。他拆得很小心,用大号针一下一下地挑线。

  接着,他从窄“床”上拿起一件蓝色单衣(看来洗过了但还没往身上穿),认认真真地再将白布片缝在单衣上。

  闪在门旁的季家兴和郝中华看到了另一情形——瘦老头将单衣展开在“桌”上,喝水,含口中;从炉盖上拎起了那块卵石(原来他将卵石弄出了孔,穿上了铁丝,做成了熨斗),朝单衣上喷出水,用“熨斗”仔仔细细地熨。熨那片写有“右”字的白布片时,神情尤为专注,仿佛在熨名牌衣服的商标——那是一件肩、肘、背、袖口都补了补丁的单衣。他将单衣穿在身上,一边扣扣子一边说:“现身吧,早就感觉到你们在偷看我了!”

  蹲在窗子两边的四个孩子互相交换一下眼色,站起来了。门旁的季家兴和郝中华也绕到窗前来了。

  瘦老头:“听说,你们很淘?”孩子们纷纷点头。马不停骄傲地:“昨天晚上那头小猪,就是我们弄成那样的!”

  其他孩子瞪马不停;马不停自知失言,表情极不自然。

  瘦老头:“淘气的男孩加上想淘气的男孩,肯定是全世界所有男孩子中的多数……”

  范晓鸣遇到了知音似的大声说:“同意!完全同意!”

  其他孩子又纷纷点点头。

  瘦老头:“这是你们体内肾上腺素在起作用,淘气使你们产生兴奋感。一般来说,是男孩子成长过程中的普遍现象。”

  吕鹏:“你是说我们都有肾病?”

  瘦老头:“我不是那个意思,以后再讲给你们听吧。我现在要说的是,咱们之间立个君子协定怎么样?”

  吕鹏:“怎么协?怎么定?”

  瘦老头:“你们别祸害我的园子。我也许……活不过今年冬天的。我在园子里种了土豆、豆角、茄子、辣椒、西红柿、黄瓜……总之种了不少菜。不小的一片园子是不是?秋后一定能收挺多。如果你们不祸害园子,秋后收的菜全归你们,行不行?”

  孩子们皆大点其头。

  瘦老头:“如果我死得更早,连秋天都没活到……那时,我窗前门前种的花,就该打籽了。我还想拜托你们,把花籽捋下来,包在小纸包里,交给接替我的人,嘱咐他明年春天还要种。这处路口最应该有一丛丛花开着,过往行人看着,那多好啊!……我能信任你们吗?”

  孩子们又点头。

  瘦老头:“真是些好孩子。我的亲人刚给我寄来邮包,分你们点儿吃的尝尝新鲜吧!”

  两块板拼成的桌上摆着纸盒邮件,他将手伸入纸盒,抓出一把小塑料袋儿,一一分给孩子们。

  他们头一次听到大人夸他们是好孩子,也头一次被一个大人所信任,离开道班房时,心里都觉得暖暖的。

  孩子们在路上站住了,各自看手中的小塑料袋,每一个塑料袋上都印着醒目的“榨”字,下边的“菜”字却很小。

  吕鹏:“晓鸣,这是什么字?”

  范晓鸣:“我也不知道。”

  季家兴:“数他认字多点儿,他都不知道,别问我们了啊!”

  吕鹏:“你以为我还会问啊……”——撕开小袋,捏出一条榨菜往嘴里塞。

  谭克俭:“先别吃!……他可是个老右,会不会存心害咱们?”

  马不停:“说得也是。”

  吕鹏犹豫一下,断然地:“我觉得那老头儿没坏心眼儿,豁出去了!”

  他嚼起榨菜来,连说:“好吃!好吃!……”

  其他孩子纷纷撕开小袋也吃起来,皆言好吃。

  当年,北方人连榨菜两个字都没听说过,好吃的榨菜一下把孩子们肚子里的馋虫给勾活了。一个个仰起头,将小袋里的榨菜往嘴里倒,嚼出一阵阵响声……

  范晓鸣家——范母扎着围裙在灶间贴饼子。范晓鸣进入,神秘地:“妈,闭上眼睛!”

  范母:“这孩子,一野又野了一上午,才进家门让我闭上眼睛干什么?”

  范晓鸣:“闭上嘛!”

  范母闭上了眼睛。

  范晓鸣:“张嘴!”

  范母张开了嘴。

  范晓鸣将一条榨菜塞到母亲口中:“嚼。越嚼味儿越好。”——说罢,将小袋一攥,扔入灶口,跑进屋去。

  进了屋的范晓鸣,从桌上的一个小书架上取下了《简用新华字典》,伏在炕上查起字来——小书架上除了那字典,再就全是“毛选”。

  范母:“儿子,你给妈妈吃的什么呀?这要是拌着大米饭吃,非撑死人不可!”

  范晓鸣:“等会儿告诉你!……我查到了——zhà!给你吃的是榨菜!……”

  晚——吕鹏家,范母在跟吕母说话……

  范母:“晓鸣说你家来亲戚了,榨菜是亲戚带来的,吕鹏给了他一小袋儿。我吃着好吃,所以来问问,是哪种疙瘩腌的,怎么腌的?”

  吕母:“听你家晓鸣瞎说!我家根本没来亲戚……哎,他们不会是从哪儿偷的吧?……”

  范母:“那倒不会。咱们的孩子淘是淘点儿,偷东西的事儿他们都是绝不会做的。这一点我相信他们。”

  翌日——又是大好的一天。

  道班房的窗子擦过了,裂纹的玻璃用纸条粘上了,破损的玻璃用碎玻璃拼上了。瘦老头在往道班房的木板上刷漆——他脚旁摆了几个油漆桶,看来是捡的。他用剩在各个油桶里的丁点儿油漆刷。

  孩子们又来了,站在他背后看;他刷得很专注,竟没觉察到孩子们在背后。

  吕鹏对范晓鸣耳语:“这哪儿够刷完的,帮他再捡几个来。”

  瘦老头一转身,孩子们已跑了。

  瘦老头望着他们的背影疑惑。

  瘦老头在检查一辆大挂车上的圆木,往记录单上记录,放行……

  他身后,道班房已被刷遍了油漆,还画出浪花、海鸥、鱼和帆船。

  大挂车司机:“哎,我说你这个老右,把道班房画上了那些,你什么意思?”

  瘦老头:“不是我画上去的,是那几个孩子画上去的。”

  司机朝园子里望去;在园子里搭菜架的孩子们,一个个叉着腰也正望他。

  司机将车开走了……

  暮色降临——园子里搭起了一排排菜架,孩子们还在收拾这儿收拾那儿。

  瘦老头来了,夹着纸板邮箱,说:“孩子们,真谢谢啦。我也没什么别的东西给你们……”

  孩子们皆盯着邮箱。

  他们都没吃够榨菜,都觉得,榨菜是人一辈子也吃不够的东西之一。

  正是为了再吃到榨菜,他们才心甘情愿地为瘦老头出了一天的力。在北方的林区,春季是人最懒得吃饭的季节,因为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除了咸菜疙瘩再不可能有别的下饭菜。而咸菜疙瘩,他们真是吃得够够的了!

  瘦老头:“我也只有这个值得给你们。”

  马不停:“这个就很好,给多少我们要多少!”

  他伸出一只手,首先得到一小袋榨菜;于是其他孩子皆伸手。

  孩子们一个个嚼着榨菜,听瘦老头问他们话。

  瘦老头:“因为你们把老师气走了,所以小学校才撤了?”

  孩子们只顾吃榨菜,一个个点头而已。

  瘦老头:“你们小学还没毕业就不上学了,刚学点儿,再忘点儿,长大以后怎么办啊?”

  吕鹏:“当伐木工。”指着范晓鸣又说,“除了他爸,我们几个的爸爸差不多都是文盲,可个个都是熟练的伐木工!”

  瘦老头:“如果森林伐光了呢?那伐木工不都失业了?”

  季家兴:“不可能!”转身望着山林,又说,“这一片伐光了,还有别处的!我们就是跟着爸爸从别的林场转来的,全中国的森林多了去啦,那是永远也伐不光的!”

  瘦老头:“伐光一片森林只需要几年的时间,可长成一片森林却需要几十年的时间,长得没有伐得快,怎么能说永远也伐不光呢?”

  季家兴被问住了,其他孩子也都一愣。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他们却从没想过。

  马不停:“伐光了也不关我们的事儿,还够我们长大以后再伐几十年就行!”

  瘦老头:“有些事可是不等人的。你们没听到过‘说时迟,那时快’这句话吗?也许等你们长大不久,中国的伐木工人就都面临着失业的问题了。”

  对“失业”二字,连孩子们也是敏感的,皆愣愣地瞪着瘦老头。

  范晓鸣:“你是说,那时我们也许成不了正式工人?”

  郝中华:“唉,我爸妈整天就担心会那样。”

  瘦老头:“我是想说,你们的一生,肯定会赶上中国需要各种人才的时候,你们长大以后,也可以当工程师、教师、医生、各类科研工作者啊!……”

  马不停对范晓鸣耳语:“老右就是老右,本性难改,他开始向我们宣扬成名成家的资产阶级思想了……”

  瘦老头:“孩子们,咱们再达成一个君子协定怎么样?如果,你们同意让我教你们学点儿文化知识,我保证能把你们教得……”

  马不停不屑地打断他的话:“都当成工程师、教师、各类科研工作者?”

  瘦老头:“那倒不敢保证,我不是活不了多久了嘛。你们还是继续上学的好,我保证能帮你们把荒废的学业补上。”

  吕鹏:“哎,老……老,大爷,咱们别扯那些虚的,你只给一句板上钉钉的话吧——如果我们同意了,以后还能吃到榨菜不?”

  瘦老头也被问得一愣,旋即肯定地:“能。”

  吕鹏:“三击掌!”

  瘦老头又愣了愣,伸出一只手。

  谭克俭:“男左女右!”

  瘦老头放下右手,伸出了左手。

  吕鹏在他手掌上拍出了响声,之后示意其他孩子也那样;于是每一个孩子都在瘦老头掌上拍出了响声。

  孩子们都笑了。

  瘦老头也不由得笑了。

  好大的风!林区的风像找不到方向的龙,因为找不到方向而暴怒;即使最初的春风也是那样。它不肯钻入林海去,便只能顺着唯一的大道往前扑,而那唯一的大道正是运木材的大挂车来往的道路。

  破狗皮帽子被刮得在道路上滚,自然是瘦老头戴的那顶——他终于追上了它,一脚踩住它,已是气喘吁吁。

  道班房前,也就是横着拦车杆的路口那儿,司机在训斥瘦老头:“你倒是先抬了杆再去追你的帽子呀!”

  瘦老头:“说得是,说得是,耽误您了,太对不起太对不起……”

  他扳动横杆,做了一个很绅士的“请”的手势,放行了那辆车。

  刚将帽子戴上,第二辆车开来。

  司机催促:“老家伙,快点儿快点儿!”

  瘦老头就用卷尺丈量车上的木材。

  司机:“你认得什么真啊!别量了,快抬杆!”

  他装没听见,继续丈量。

  瘦老头:“多了,得卸下几根。”

  司机:“胡说!你会不会量?!”

  瘦老头:“会。我做这工作五六年了。”

  司机:“呸!你也配说你做这工作?!”

  瘦老头:“既然让我干,就证明我配。你不卸下几根,我是不能放你的车过去的。”

  瘦老头一副原则问题不让步的庄严表情。司机气得干瞪眼。

  司机从车上撬下了两根圆木。

  瘦老头在车下帮着系好大绳。

  司机瞪他,骂道:“你个老右派,成心让我不痛快是不是?!”——从他头上掠去帽子,用帽子抽他的脸,拿着他的帽子上了车,车开走……

  天快黑了——大风还在刮,道路上弯腰走着一个人,是瘦老头。他的腰,只有那时才弯下了。大风刮乱了他长长的白发,像无家可归的李尔王。

  他走进邮局。

  邮局里只有一男一女两名员工。男的在捆扎信件,女的在点钱。

  男员工:“马上下班了,明天再来吧。”

  瘦老头满头满脸的尘土,他卑恭地:“求求你们,行个方便。急事儿,要发电报。”

  女员工:“那,快点儿啊!”

  瘦老头:“多谢多谢。”

  瘦老头精瘦的手,握着一支笔杆笔帽裂了、缠了胶布的自来水笔填电文:速寄榨菜,多多益善。

  他将电报纸交给女员工。

  女员工:“得明天发了,咱们这儿直接发不了电报。”

  瘦老头:“知道。等等……我改一下。”

  女员工将电报纸推给他。

  瘦老头划掉己写上的八个字,重新写下了四个字:榨菜、快、多。

  瘦老头:“这样,对方也能明白。”

  女员工:“你还不是为了省下四个字的钱!”

  瘦老头:“四个字一角二,够买两小袋榨菜。”

  他从内衣兜掏出一卷钱点数,一半是很旧的角钱。

  男员工:“还不走?又数钱干什么?”

  瘦老头:“我得寄十元钱……”

  男员丁不耐烦地朝他瞪眼……

  天黑了——瘦老头回到了他的道班房;道班房没接上电线,没电灯,只有一盏马灯。

  瘦老头划火柴点亮马灯——在马灯的光晕中,瘦老头一手握成拳,顶着胃部,表情痛苦;另一只手从邮件纸箱里取出一小袋榨菜,咬住边沿,撕开小袋,将整袋榨菜倒入口中……

  他那只手将空了的塑料袋紧攥着,小臂横在桌上;他的额头伏在小臂上了。

  嘎嘣嘎嘣一声一声嚼榨菜的声音,听来令人揪心。

  林间少见的一处平坦之地,在小河边。这里原本也长着些粗壮的大树,但已被伐倒,不知为什么,却没被拖走,都腐朽了,留下些高高矮矮的根桩。河上架了座简陋的、没护栏的桥。而对岸是山脚,生长着一片白桦林,新叶翠绿……

  瘦老头跟随着孩子们走来,问:“为什么非到这里?”

  吕鹏严肃地:“在这里不容易被别人发现,我们倒不在乎什么,是为你好,明白不?”

  瘦老头:“明白了。”

  范晓鸣:“而且这里有坐的地方。如果你不愿意,咱们也可以再到别处去。”

  瘦老头:“愿意。我喜欢这儿。”将夹着的纸板邮箱交给范晓鸣,环顾四周,又说,“真是一处美好的课堂。”

  孩子们纷纷在树桩上坐下,期待地望着他。

  瘦老头:“先讲语文还是先讲算术?”

  马不停大声地:“随便!”

  瘦老头:“在这么美好的地方,我立刻想到了一些诗句,那就先讲语文吧!语文的语,言字旁,右边是吾字,我要说话的意思。语叫语言,语文首先是教人怎么把话说好的课程。把话说好要掌握更多的字、更多的词。那样,就可以出口成章。写下来,就成了文章。好的文章要有文气,像诗那样。咱们古代的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有些诗,听起来像大白话,比如:‘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马不停小声对郝中华嘀咕:“卖狗皮膏药。”

  郝中华也小声地:“盯着点儿晓鸣,防止他往自己兜里揣榨菜。”

  瘦老头:“还有的诗,听来像顺口溜,为的是供劳动者吟唱,诗意恰在其顺,又比如:‘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田田’在这儿是形容像田地一般连成一大片的情形。‘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吕鹏:“哎,我说老王头,这种诗你就别瞎浪费工夫了,我也会!”

  他站起,大声地:“森林可伐木,人树何绵绵,鸟戏树林间。鸟戏树枝东,鸟戏树枝北……”

  其他孩子讪笑不止。

  瘦老头庄重地:“大家不要笑他,我认为他很有诗才。范晓鸣,奖给他一袋榨菜!”

  范晓鸣不情愿地抛给吕鹏一袋榨菜。

  谭克俭不服气了:“那种歪诗我也会!森林可采蘑,蘑菇何多多。人在林中转。采蘑森林东,采蘑森林西,采蘑森林南,采蘑森林北!”

  瘦老头:“好哇,很好哇!也奖给他一袋。”

  谭克俭迫不及待,干脆自己走过去,大模大样地抓了一袋榨菜。

  季家兴也往起一站:“咱也来一首,听我的听我的!松树结松子,松子何坚坚,松鼠跳枝头。鼠跳树枝东,鼠跳树枝西……”

  瘦老头刮目相看地:“想不到,你们都是些有诗才的孩子……”

  季家兴:“晓鸣,扔过来一袋!”

  范晓鸣将纸箱往地上一放,站起来生气地:“够啦!老家伙,你耍我们,拿我们取乐开心是不是?”

  瘦老头一怔:“不是啊!”

  范晓鸣:“你当我们是些狗熊?谁出点儿洋相就给谁点儿好吃的?你究竟能不能背出一首好诗?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样的诗你会背吗?……”

  肃静。

  马不停:“作瘪子了吧?实话告诉你,他爸当年是林场出名的诗人!”

  吕鹏:“老右,你要是真像他说的那样,成心耍我们取乐的话,那可就别怪我们以后对不起你了啊!”

  瘦老头:“你们误解我了。我承认,我是把你们的语文程度估计得太低了……那,那就说说杜甫那一首诗吧!你们肯定都爱看电影,对不对?”

  马不停:“你怎么又扯到电影去了?”

  瘦老头:“中国古代的许多诗,直接就可以拍电影,导演都不用分镜头。范晓鸣,你来一句句朗诵,我是摄影师,咱们现在就把杜甫的诗拍一遍……”

  瘦老头作出肩扛摄影机的样子,朗声地:“开拍啦!”

  范晓鸣:“八月秋高风怒号……”

  瘦老头:“我在拍树梢,这叫仰拍。树梢被刮得像女人的头发似的飞扬不止,金色的叶子纷纷落下……”

  吕鹏:“给点风声!”

  马不停等人鼓其腮,吹出逼真的风声……

  范晓鸣:“卷我屋上三重茅……”

  瘦老头:“我现在移拍,摄影机镜头从树梢缓缓地转移向茅草屋顶……”

  范晓鸣:“茅飞渡江洒江郊……”

  瘦老头:“这我得追拍……”

  他“扛着摄影机”走上小桥,走到了对岸;孩子们身不由己地跟着……

  范晓鸣:“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瘦老头仰拍,俯拍……

  范晓鸣举臂一指,悲哀地:“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

  马不停们扮作盗贼般的“南村群童”,还“抱着茅”气吕鹏扮作的杜甫……

  瘦老头将镜头对准了“杜甫”的脸:“现在我拍的是杜甫脸部的表情,电影中叫特写……”

  范晓鸣:“归来倚杖自叹息……”

  马不停在吕鹏跟前双手着地,躬起了背;吕鹏发愣……

  谭克俭:“坐呀,大喘气!”

  郝中华捡了根树枝塞在吕鹏手中……

  吕鹏夸张地大喘气、顿足、发抖……

  瘦老头:“镜头对准主人公,三百六十度环拍……”

  范晓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瘦老头一步步后退:“现在,特写拉成中景、远景——银幕上,杜甫的破草房远了,杜甫的身影小了,更小了,为的是表现诗人晚年生活的孤独无助……没胶卷了……”

  瘦老头终于停止拍摄,脸颊淌下汗来……

  孩子们彼此刮目相看,随之将刮目相看的目光集中在瘦老头身上……

  肃静。

  吕鹏:“你以前是拍电影的?”

  瘦老头摇头。

  范晓鸣:“那你是干什么的?”

  瘦老头:“不知道……就别知道吧。咱们……这样上语文课……可以吗?……”

  看得出,他是那么担心遭到反对。

  孩子们皆点头。

  郝中华:“我们该不该都受奖励?”

  瘦老头:“应该,给我留一两包就行……”

  孩子们发一声喊,奔过小桥,抢夺纸板箱里的榨菜……

  瘦老头隔河望着,笑了,掏出手绢擦汗;他脸上忽而又呈现痛苦表情,立刻用拳头顶住胃部。大概是怕孩子们看到,转过身去。即使那时,腰板也挺得笔直。还简直可以说,挺得越发直了……

  嚼着榨菜的孩子们,确实在隔河望他。

  吕鹏:“他还站在那儿干什么?”

  谭克俭:“肯定又入到另一首诗里去了。”

  瘦老头夹着纸板箱回到了道班房,他一进屋就将手伸入纸板邮箱里,内中只剩一袋榨菜了:赶紧撕开,将榨菜倒入口中。

  他又像我们见过的那样,头枕着小臂伏在桌上了。

  咯嘣咯嘣的嚼榨菜声……

  不久,他们那样一些另类学生的人数增多了。后来加入的孩子也和他们几个一样,一律不叫他老师。因为,虽然他们是孩子,却也都明白,一旦叫一个“老右”老师,被某些大人知道了,不论对于他还是对于他们,那肯定就是种“动向”。

  林区的夏季悄悄来临,园子里的菜垅生长出了菜苗。有的菜苗,已开始向架子上爬着细嫩的蔓条了。而道班房的四周和前边,花秧也长出了花骨朵。

  同样明媚的一天——道班房门前,伫立着瘦老头。关着的门就当成了黑板,上写着“算术”二字。瘦老头打补丁的一身衣服,照例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板板。他的脸,也显然仔细刮过。在他面前,十几个孩子或坐砖块、石头、木段,或坐从家里带的小凳、马扎子。林雪等女孩儿,还将作业本摊在膝上,手拿铅笔准备记……

  瘦老头:“我们人类社会每天发生的事,有许许多多都是和数有关的。但是数,一定要进行算才有意义。比如你们的爸爸每到月底领了工资,交给你们的妈妈,之后的一个月里,你们的妈妈一定是要计算着来花的。要不,你们的爸爸准和你们的妈妈吵架……”

  汽车喇叭声……

  瘦老头:“对不起孩子们……”

  道路上已经停着两辆大挂车了。瘦老头跑来。

  道班房那儿,孩子们都坐在原地等着。

  林雪指斥吕鹏:“都怨你们几个把学校给闹黄了,不然我们也没必要听一个老右派给上的什么课!”

  马不停:“那两个老师根本就没诚心长期教我们!”

  林雪:“那你们也不该把老师气走!”

  吕鹏:“林雪,你再老右派老右派的我对你不客气!我们就觉得他比那两个混工资的老师有诚心,那样的两个老师就该气走!……”

  一个男孩匆匆而至,问:“怎么吵起来了?那老右昵?哎晓鸣,发榨菜没有?我不是嘱咐你了吗?没替我领一包?”

  吕鹏:“你给我住嘴!还有谁是冲着榨菜来的?冲着榨菜来的都给我滚!……”

  那男孩:“你就不是冲着榨菜来的吗?要滚你先滚!”

  吕鹏:“我不是!”

  那男孩:“你们几个最是!”

  吕鹏扑过去,两人厮打起来;范晓鸣等拉架,一阵混乱……

  两辆大挂车开走了……

  瘦老头颠颠地跑回道班房门前,却见只有林雪一个还坐在那儿,郁闷着。

  瘦老头:“他们呢?”

  林雪:“打了一架?都走了。”

  瘦老头:“打架?为什么?”

  林雪:“因为……榨菜……”

  瘦老头:“我都忘了榨菜的事儿了……”

  他进入道班房,片刻夹着还没开封的纸板邮箱出来,双手捧给林雪:“昨天傍晚才从邮局取来,你拿去,分给大家,剩下的归你……”

  林雪猛地站起,生气地:“谁稀罕你的榨菜!你以为我也和范晓鸣、吕鹏他们几个坏东西一样啊!”

  瘦老头:“对不起……可你怎么觉得,他们几个那么坏呢?”

  林雪:“他们专干祸害人的坏事!把老师气走了,把学校搅黄了!还把我家的小猪搞成了小怪物,使我爸赔了一个多月的工资!你喜欢他们几个,那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瘦老头:“难道我偏心了吗?”

  林雪:“你总提问他们几个!”

  瘦老头:“我以后改。”

  林雪:“改我也不来了!”——转身就跑……

  瘦老头:“等等。”

  林雪站住,没回头。

  瘦老头:“求你,以后得再来。有你这样爱学习的好女孩,才能影响别的孩子也爱学习。”

  林雪不作声。

  瘦老头:“再说,你也不能把吕鹏、范晓鸣他们几个看得那么坏。他们淘是淘点儿,可我认为,他们本性非但不坏,还都很善良。不管是谁,将他们那样的孩子说得很坏,基本上是一种想象……”

  林雪仍没回头——跑了。

  瘦老头夹着纸板邮箱,低头呆在那儿。

  道班房的侧面——在偷听的吕鹏和范晓鸣们悄悄离去……

  吕鹏家——吕母和范母在研究榨菜的做法……

  吕母将撕开封口的半袋榨菜递给范母:“我家吕鹏这孩子,不知怎么地,变得有点儿孝心了,没舍得全吃完,剩了半袋给我吃……”

  范母从袋中挤出一条,吃在嘴里,细嚼,说:“味真好。要是咱们也能做出来,那多高兴。别说些孩子们了,连咱们大人,从冬到春,总吃咸菜疙瘩不是也吃烦了嘛!”

  吕母:“问题是,咱们北方也没这种疙瘩呀!”

  范母:“可究竟谁给的呢?……他们最近神神秘秘的,别又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门被撞开,吕鹏等先后进入,将一间屋子站满了。

  吕母:“你们几个坏小子,又成帮结伙地跑哪儿撒野去了!”

  吕鹏:“我们不坏!”

  马不停:“我们的本性非但不坏,还很善良!”

  范晓鸣:“不管是谁,将我们说得很坏,基本上是一种想象!”

  两位母亲听得一愣一愣的。

  吕母看着范母问:“他们怎么这么说话了?”

  范母:“以前数落你们坏,你们还低头承认。现在可好,连承认都不承认了,都成心和大人作对是不是?”

  吕母:“我看是那右派老头把他们教唆的!他婶,非告诉他们爸爸不可!”

  两位母亲忧心忡忡地说话时,吕鹏已从桌子底下拖出了工具箱,将手锯、锤子、凿子什么的一一递给范晓鸣们。

  吕母:“你动你爸那些东西干什么?”

  吕鹏:“用用。”——一摆头,孩子们出去了……

  中午——小河边的白桦林中,范晓鸣在拉小提琴。那是一把很旧的小提琴,几处地方掉漆了。他拉的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主题曲,琴质不佳,显然刚学,其声不美……

  小河上游——瘦老头在洗衣服,听到琴声,停止搓洗,站了起来。

  拉琴的范晓鸣发现了瘦老头在呆呆地看他。

  范晓鸣窘迫地:“我刚学……”

  瘦老头:“你的琴?”

  范晓鸣:“我爸和我妈结婚前买的一把旧琴。他会拉,我不会。让他教我,他没空儿。”

  瘦老头:“可以让我拉拉吗?”

  范晓鸣将琴递向瘦老头,瘦老头接过,反复视之,持弓的手激动得发抖,眼睛似乎都顿时变亮了。

  范晓鸣:“拉呀。”

  瘦老头的目光仍盯着琴:“也不知现在还能拉得怎么样了,那是很早的事了,很早的事了……”

  范晓鸣:“你刚才听到了,我也刚学,我不笑话你!”

  瘦老头于是搭弓于琴,仅从那优雅的姿势看,就是个曾经谙熟此艺的人。他试了试音,专注地拉起了莫扎特的《命运》。他越拉越投入,越拉越自如,越拉越忘我,他那一头白发,随着头部的晃动而飘起,那一时刻,他简直就宛如贝多芬本人——晚年的贝氏……

  范晓鸣看呆了,听呆了。

  嘣——断了一弦。

  瘦老头失色地:“对不起……我……我赔你……”

  范晓鸣:“没关系,我家还有几根备用的。”

  瘦老头自言自语:“想不到,想不到,太想不到了……”

  他将琴还给了范晓鸣。

  范晓鸣:“想不到什么?”

  瘦老头:“死前还能做件对你们孩子有益的事,还能再拉一次小提琴!……幸亏我被转到了你们这里……我太幸运了,我死了也会梦见这里的!……”

  范晓鸣:“人死了就不能做梦了。”

  瘦老头一愣,苦笑:“是啊,是啊。”

  范晓鸣:“你以前是小提琴家?”

  瘦老头又苦笑:“不是。只不过年轻的时候热爱过音乐,还热爱文学、绘画、各种体育运动……”

  范晓鸣:“那,你以前肯定是个挺不一般的人!现在你还喜欢什么?”

  瘦老头环望四周:“现在……喜欢活着……”

  范晓鸣理解地沉默片刻,又说:“以后你教我吧!”

  瘦老头:“教你拉小提琴?”

  范晓鸣点头。

  瘦老头:“不,我不能教你。”

  范晓鸣自尊心受伤害地:“觉得我不配你教?”

  瘦老头想摸他的头一下;范晓鸣本能地将头一偏。

  瘦老头:“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教你,对你不好。”

  范晓鸣:“怎么不好?你给我们补课怎么就不说不好?”

  瘦老头:“那不一样。补课,我是和多个孩子在一起。教你拉小提琴,咱俩就得经常单独在一起了……我们不可以那样……”

  范晓鸣:“借口!”

  “晓鸣,干什么呢?”——老少二人循声望去,见范父和几名伐木工人各自扛着工具站在河对岸。

  范晓鸣转身跑了……

  范家——一家三口在吃午饭。

  范母:“他那么说了以后,你又怎么说的?”

  范晓鸣:“我说那是他的借口。”

  范父:“那不是他的借口。他说得对。”

  范晓鸣不爱听,将吃着的窝头一放,离去。

  范母:“我看你应该跟那老右认真谈一次话了!”

  范父:“谈什么?”

  范母:“还用我教你啊!”

  范父:“该谈的时候,我自然会跟他谈。现在还不必,又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他教孩子们学坏。”

  傍晚——小学校那儿,操场上的杂草被铲除了,并且扎成了捆。也扫过了,用白灰撒出两条“铁轨”。几张修理过的课桌课椅摆在操场一侧,坐着马不停等孩子,个个手中有一小袋榨菜,皆津津有味地嚼着,看着,如同旧戏园子里的些个头等看客。

  范晓明和林雪分别站在一条“铁轨”的起点,双手举胶合板做成的圆牌,其上写着“甲”“乙”二字。

  吕鹏站在一旁,大声念一页纸:“甲列车以每小时65公里的速度开出……”

  范晓鸣右脚一蹬,左脚的轮板带动他的身体滑向前去……

  吕鹏:“林雪别急,三小时后乙列车才开出……给点儿声音!”

  马不停:“呜……”

  其他孩子异口同声:“库哧库哧库哧库哧……”

  道班房前的路口那儿,瘦老头在丈量一辆大挂车上的圆木。

  他手中的卷尺掉在地上,弯腰捡,那只手却没立刻伸向卷尺,而是握成了拳,顶着胃部蹲在那儿一时没起来。

  司机:“老头儿,没事儿吧?”

  瘦老头这才捡起卷尺,缓缓直起身;他颊上淌下冷汗来,彬彬有礼地说:“没事儿,谢谢关心。”

  他走到横栏那儿,扳起了横栏,做着优雅的手势又说:“您请。”

  大挂车开走了……

  瘦老头的登记夹用细绳拴着,吊车肩上,他从上衣兜取下笔,拿起登记夹登记:第一百二十七车,松木,六立方米……

  两滴冷汗滴在那一页上。

  他又用拳顶着胃部蹲下了……

  小学校那儿——谭克俭兴奋地大叫:“我算出来了,七小时十八分钟后,乙车赶上甲车!甲车比乙车还提前一小时二十分钟到达终点!……”

  季家兴:“我也算出来了!比你还精确,是一小时十七分钟!”

  郝中华:“家兴,咱俩得数一样!……”

  “林雪!你跑这儿来干什么?”——孩子们一起扭头,见林雪的母亲不知何时出现了。她上前一把抓住林雪的手腕,扯着女儿就走,同时嘟哝:“把老师气跑了的些个坏小子,你个姑娘家家的,跟他们混在一起能学出好吗?!”

  范晓鸣:“婶儿,你那基本上是一种……”

  林母站住,转身,表情厉害地:“晓鸣,你想说我什么?”

  范晓鸣低下头,支支吾吾不敢说了……

  吕鹏双手往腰里一叉:“是一种想象!”

  林母:“小兔崽子,你敢讽刺我!”——放开女儿手腕,要打吕鹏,追得吕鹏满操场跑……

  马不停们起哄:“大人欺负小孩儿啰!大人欺负小孩儿啰!……”

  吕鹏撞在一个人身上,是瘦老头,他躲在了瘦老头身后。

  林母高举一只手,瞪着瘦老头,一时怔住。

  瘦老头:“我的学生有什么冒犯您的地方,请跟我说。”

  林母:“你的学生?你忘了你是哪类人了吧?你也配有学生?你也忘了活不过今年冬天了吧?!”

  林雪:“妈!你干什么你?!”——气哭了,双手捂脸跑了。

  林母也嘟嘟哝哝地走了。

  瘦老头笔直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垂着目光,宛如被浇铸在那儿了。

  孩子们默默地,不知如何是好地望着他。

  远处传来林区小火车的汽笛声……

  天黑了……

  范晓鸣家——他在屋外偷听他父亲和吕鹏父亲的谈话……

  两位父亲坐小灶桌两侧,在饮酒——桌上除了酒瓶,只有一盘土豆丝和一盘咸菜丝。

  二人对饮一盅后,吕父夹了一口土豆丝吃,问:“怎么苦?”

  范父:“这青黄不接的月份,窖里只剩点儿土豆了,都长芽了,将就点儿吧。”

  吕父:“那依你的意思是,先不管?”

  范父:“先不管。有些事儿,咱得睁只眼闭只眼。反正他又没把孩子们往邪道上引,看情况再说。来年这时候他都不在了,咱们犯不着和将死的人较真儿!”

  吕父:“听你的。再走一个!”

  二人又对饮一盅……

  夜里下起了倾盆大雨。闪电照得窗子一亮一亮的,炸雷阵阵。

  范晓鸣被惊醒,骨碌坐起,摸黑找衣服,着急忙慌地穿。

  母亲也醒了,问:“你这是抽的什么疯?”

  范晓鸣:“闹肚子。”——说罢,下了地,匆匆穿鞋。

  范母:“这么大雨,别出去了,就便在尿盆吧。”

  范晓鸣:“不。”

  范母欠起身:“撑伞!”

  范晓鸣已冲出门。

  范母愣了愣,推醒发出鼾声的丈夫:“儿子闹肚子,冒雨出去了,会不会是吃了老右的榨菜……”

  闪电耀现瓢泼大雨中的道班房,尤显孤零零的。

  道班房内多处漏雨,所有可用来接雨滴的东西都用上了,滴声交响。“床”上方漏雨处最多,但已无物可接。瘦老头披块黑塑料布坐在“床”上,像入禅,也像就那么坐化了。

  房顶上响起了钉什么的响声;瘦老头睁开了眼睛,抬头看……

  渐渐地,房顶不再漏雨了。

  道班房外——雨仍不见小,闪电的光耀中,瘦老头看见,四个孩子搭起来两组人梯,另两个孩子正从房顶踩着人梯下来。

  一组人梯倒了;瘦老头上前扶起孩子们。大雨中,瘦老头和孩子们默默无言地对望……

  孩子们闯祸了。因为他们撬开了伐木队的仓库,扛走了一卷油毡纸。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使他们免受处罚……

  吕父、范父等伐木工人在伐木;“顺山倒”之喊声此起彼伏……

  吕母出现在林中,惊惊慌慌地,呼唤:“老吕!老吕!吕鹏他爸!……”

  吕父:“我在这儿呢!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你?!”

  范父也走过来,问:“嫂子,家里火上房了?”

  吕母:“正好你也在这儿!可不得了啦!出大事儿了,比火上房的事儿还大!……”

  吕父、范父率领几名伐木工人,个个手持大斧、杠棒什么的向村里跑……

  村边上,离林雪家的院子二十几步远的地方,林母在哭,范母等女人在劝她别着急,也有的女人在望着林家摇头叹气。

  林父、吕父、范父等伐木工人跑来……

  林父冲林母吼:“你在家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就让一头熊进了屋?”

  吕母:“她哪能想到出这种事儿呀!多少年没听说谁见着熊了!”

  林母:“我出门才转眼会儿工夫,回来时见它已进了院子……”

  林父:“为什么不锁门?!”

  林母:“我说了我出门才转眼会儿工夫!”

  林父:“为什么不锁门!”——向林母举起抬木头的杠棒……

  众人拉开了他。

  范母:“你对着她嚷嚷有什么用?不爱锁门的就她一个女人吗?林雪她弟还睡在屋里,你们这些大男人倒是赶紧拿主意呀!”

  林雪哭道:“爸,快救我小弟吧!”

  林父夺过一柄大斧要往家里去……

  吕父一挥手:“都去!”

  范父:“别!大家这样不行,遭殃的肯定是孩子!那什么,谁去把护林员找来,让他带上枪!”

  护林员:“我来了,子弹上膛了。”

  “我也来了。”——众人循声望去,见是瘦老头,身上脸上不知抹了什么脏东西。

  吕鹏、范晓鸣等孩子也跑来。

  瘦老头:“最好的办法是,先让我一个人进屋去,争取平平安安地把孩子抱出来。”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疑虑的或不信任的。

  瘦老头:“我发现了熊粪,抹在身上了。如果我失败了,你们再用你们的办法。屋里有个人,总归能起到保护孩子的作用……”

  范父将吕父扯到一旁,耳语。

  林父:“我是孩子父亲,那也轮不到你!”

  吕父:“什么时候嘛,你还说这话!”

  范父:“瞎了?!没见他身上脸上抹了熊粪啊!”走到瘦老头跟前,倚重地,“王五,那就看你的了!”

  男人们跟着瘦老头走向林家,女人和孩子们远远望着。

  男人们分散在窗两侧和门两侧,瘦老头站在门前。门敞开着,其上有熊爪挠过之痕。瘦老头定了定神,迈入门槛……

  窗一侧,范父向屋里窥视,见一两岁的孩子熟睡在炕上,旁边舒舒服服地卧着大熊;见瘦老头在门口那儿站了片刻,看也不看大熊一眼,镇定地走到炕边,缓缓坐下,微微眯起眼望窗外——于是情形成了这样:孩子熟睡中间,一边卧着大熊,另一边坐着瘦老头。

  窗外——院子里的扫帚梅开得正美,远处可见绿色山廓。

  屋里——马蹄表滴答作响,猫眼转动不止。

  女人们一阵惊喜,因为她们望见瘦老头抱着孩子出现在院子里了;她们向林家的院子跑去。

  院外——瘦老头将孩子交给林母。

  瘦老头:“看,还睡着呢。”

  林母流下泪,不停地亲孩子的小脸,将孩子弄醒了。

  枪声……

  又一声……

  肃静。

  瘦老头和女人们都转身望向屋门。

  瘦老头大步走向林家……

  男人们各持家把式从林家出来;林父手拎一只熊掌。

  林父:“谁说什么也没用,反正这只熊掌得归我!老婆,一会儿就给我炖了它,晚上我要用它下酒压惊!”

  瘦老头:“为什么?”

  男人们愣愣地看他。

  瘦老头:“为什么?!为什么孩子平安无事了,你们却还是杀了它?!”

  男人们、女人们、孩子们都愣愣地看他。

  瘦老头一转身,谁也不看,径自离去……

  孩子们跑在通往道班房的路上……

  有的孩子站在道班房敞开的窗外;有的孩子推开了道班房的门——

  瘦老头不在道班房里。

  范晓鸣:“肯定到河边洗衣服去了!”

  孩子们又往河边跑……

  在通往河边的路上,孩子们发现了瘦老头。他侧伏于地,身体蜷缩,昏迷着。破铝盆滚到了一旁,抹了熊粪的脏衣服裤子散落在盆和他的身体之间。

  范晓鸣和马不停一左一右将瘦老头的上身扶起。他额角磕出了血。

  范晓鸣:“吕鹏,快去找你爸,也找我爸!”

  吕鹏转身跑了。

  马不停:“你们三个快去找医生姐姐!”

  谭克俭等三个孩子也转身跑了。

  瘦老头苏醒了一下,他说:“那是……不对的……”说罢又昏迷过去……

  道班房里——瘦老头仰躺在“床”上。吕父、范父和一位穿白褂的医生姑娘站在“床”边;孩子们聚在门外。

  医生姑娘怜悯地:“他太瘦了……我认为昏迷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我也没什么办法。”

  范父:“小李,那也得想想办法!”

  医生姑娘:“他的情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唯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给他吊一瓶葡萄糖……”

  吕父:“那你还啰唆什么?快点儿呀!”

  医生姑娘:“可……他……葡萄糖也不是我有权随便给他这种人输的啊!不是有严格规定,得你们正副队长联名批准吗?”

  吕父范父不由得对视,沉默。

  范晓鸣迈入,央求地:“爸,求求你!”

  吕鹏相继迈入,也央求:“爸,我也求求你!我们几个,不是不那么淘了吗?……”

  他们的父亲轻轻推着他们出了道班房;范父将门关上,掏出烟,让吕父抽出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两位父亲各自吸着烟沉思。

  范父扔了烟,踏一脚,将吕父扯到一旁,耳语;吕父点头。

  两位父亲走到孩子们跟前——孩子们都在默默流泪。

  范父:“晓鸣,葡萄糖就算是给你输的,啊?”

  范晓鸣点头。

  吕父看着儿子也说:“吕鹏,如果需要输两瓶,也算是给你输了一瓶!”

  吕鹏点头。

  范父:“如果以后有人问你们,你们都要照我和吕伯伯的话说,记住了?”

  两人噙泪点头。

  葡萄糖液输向瘦老头的身体……

  医生姑娘靠窗站着,孩子们全坐地板上。金橘色的夕阳洒在道班房,温馨。窗台上,一大丛野花插在罐头瓶里。

  医生姑娘看着野花问:“真美!你们在哪儿采的?”

  谭克俭:“翻过一座山。山那边野花多极了!”

  范晓鸣:“医生姐姐,什么是右派?”

  医生姑娘:“这……我也说不明白。”——显然,她是不想说。

  吕鹏:“他从哪儿来?”

  医生姑娘:“我也不知道。”

  郝中华:“他的真名叫什么?王五怎么会是他的真名呢?”

  季家兴:“张三、李四、王五、姚六,谁会这么起名啊!”

  医生姑娘:“是啊!可我也不清楚他的真名叫什么。”

  郝中华:“葡萄糖能治好他的胃癌吗?”

  医生姑娘摇头。

  季家兴:“要是以后他再昏迷了,你还给他输葡萄糖,就说是为我季家兴输的,行不?”

  医生姑娘摇头。

  郝中华:“你如果答应,整个夏天我们都为你采野花,每天采几大捧!”

  医生姑娘苦笑:“那也不行啊!那我会犯错误的,很严重的政治错误。”

  孩子们都沮丧地垂下了头。

  林雪来了,抱着暖水瓶。她说:“我妈叫我送来的。不是白开水,是鸡汤,我家……我家还偷养了一只母鸡,我妈把鸡杀了。”

  三天以后,瘦老头才又能工作了。而大人们,在道班房的另一侧,接出了一大间木板仓库。

  瘦老头在道口丈量一辆大挂车上的木材;在他后边,道班房那儿,仓库已盖好,范父在往木板墙上刷写大字——“仓库重地,闲人禁入。”

  瘦老头从此多了仓库管理员的一份工作,道班房也从此多了一扇小门。其实仓库里尽是破烂儿,不算破烂儿的,是孩子们。

  天黑了——一盏盏小灯笼或手电光,从四面八方聚向道班房;一个个孩子的身影进入道班房。可小小的道班房,显然是容纳不下那么多孩子的。孩子们原来是通过新开的一扇小门进入仓库里了。瘦老头一身洁衣站在小门旁,夹一个大了些的纸板邮箱,分给每个即将通过小门的孩子一袋榨菜,并欣然地笑着。他那身衣服照例熨得很平板,一片白布上的“右”字也醒目。

  仓库里传出孩子们的朗诵声:

  朝起早,夜眠迟。

  老易至,惜此时。

  晨必盥,兼漱口。

  便溺回,辄净手。

  ……

  秋季到了,林区红黄绿三色层叠,满目斑斓。

  对饮食,勿拣择。

  食适可,勿过则。

  年方少,勿饮酒。

  饮酒醉,最为丑。

  ……

  吕鹏、范晓鸣等孩子一边朗诵,一边在园子里收获;林雪和一个女孩儿在撸花籽……

  冬季到了——仓库的烟囱冒着烟,传出孩子们很齐的朗诵声:

  奸巧语,秽污词。

  市井气,切戒之。

  见未真,勿轻言。

  知未的,勿轻传。

  ……

  瘦老头在道口那儿丈量大挂车上的木材。因为没有了狗皮帽子,他用条打了补丁的长围巾包头护脸,样子看去可笑。

  司机:“老右,这儿又有老师了吗?”

  瘦老头佯装耳背:“您说什么?”

  司机大声地:“是谁在教这儿的孩子?”

  瘦老头:“什么?”

  司机:“不是都说你活不过今年冬天吗?!”

  瘦老头:“我想,我能。”

  司机:“老家伙!装什么聋呢?”——大挂车开走了……

  朗诵声:

  无心非,名为错。

  有心非,名为恶。

  瘦老头转身望着仓库,搓手,跺足,小声附和:

  过能改,归于无。

  倘掩饰,增一辜。

  ……

  汽车喇叭声——瘦老头一转身,见又一辆大挂车已到路口……

  山林的春天归来了——道班房旁边的园子里,吕鹏、范晓鸣等孩子在翻地、修篱笆;门前,林雪等女孩儿在用小铲子埋花籽;而马不停和谭家兴在擦窗;季家兴和郝中华在房顶补油毡纸……

  邮局那儿,瘦老头拄着根长棍,步子虚弱地走来……

  邮局里——瘦老头在填汇款单;他的手抖得厉害,字写得歪斜了;这一次他要寄的仅仅是五元……

  道班房顶上——郝中华发现瘦老头在往回走,夹着邮件箱,步态令人联想到祥林嫂……

  道班房里——纸板邮箱放在桌上,瘦老头喃喃自语:“看,寄来了吧?我说不会再不寄给我了嘛……我那把小刀子呢?……”孩子们默默看着他。他找到了小刀,欲划开邮件箱。

  范晓鸣上前一步,双手压住邮件箱。瘦老头不解,范晓鸣看着他,摇头。

  吕鹏们也都看着他摇头。

  林雪:“我们,我们再也不吃榨菜了!”——她猛转身走到门口那儿,背朝屋里坐下去,双乎捂脸呜呜哭了。

  瘦老头困惑地:“你们这是怎么了?都哭什么呢?为什么又都不爱吃榨菜了昵?……”

  直到那一天,他们谁都没叫过他老师。事实上,他们跟他说话时,谁也没称呼过他——因为王五根本不是他的名字;王大爷也不是他们最想称呼的;而老右,那是大人们对他的叫法……

  一次列车驶往林区,卧铺车厢的过道,已是教授的范晓鸣和同样年过半百的林雪对面坐在窗旁,窗外掠过冬季的景象……

  林雪的手机响了,她接了一会儿手机。

  范晓鸣一直望着窗外,问:“谁打来的?”

  林雪:“咱们儿子。他说他已经适应了哈佛大学的新环境,结识了一些新朋友……你在想什么?”

  范晓鸣这才看着她问:“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是谁先叫他老师的了……是你吧?”

  林雪:“不是我,是季家兴。”

  范晓鸣:“肯定?”

  林雪:“肯定。那件事我记得太清楚了!……”

  当年,瘦老头正在仓库里给孩子们上课,一辆吉普车停在了仓库对面的路段上。从吉普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个是县革委会主任,另两个是范晓鸣的父亲和吕鹏的父亲。县革委会主任疑惑地望着“仓库”,“仓库”里传出孩子们的读诗声:

  泉眼无声惜细流,

  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

  县革委会主任:“你们这儿不是没有小学校了吗?那现在是谁在给孩子们上课?”

  吕父:“李主任,县革委会还是得考虑给我们派两位老师来,因为现在只不过是那个老右……”

  县革委会主任扭头瞪他:“嗯?!”

  范父:“李主任您千万别误会,政治上的大原则我们还是把握得住的……这不是冬天嘛,孩子们在家里太憋闷得慌,所以才允许那个老右……暂时的,暂时的……”

  县革委会主任已不听他的解释,一脸怒气地向“仓库”走去;两位父亲不安地对视一眼,慌忙跟随……

  “仓库”里,瘦老头在向同学们发还批改后的作业本。

  季家兴:“老师,我这个字没写错!你看,我这一竖没和横连上,张口己,闭口巳,半张半闭是已经的已,我记着呢!”

  瘦老头愣愣地看他,良久才说:“你不可以……”

  季家兴:“我……我可以!老师判错了,那也得承认是判错了……”

  瘦老头将吊在胸前的花镜戴上,从季家兴手中接过去作业本,认真看了看,还给季家兴,又说:“是我判错了,但那你也不可以……”

  吕鹏:“可以!老师判错了,哪个同学都可以向老师指出,大家说对不对?”

  孩子们异口同声:“对!”

  瘦老头走回到黑板那儿,望着孩子们,低声地:“我是说……我告诉过你们的……你们不可以叫我老师……这是不可以的……”

  片刻的肃静。

  马不停往起一站,大声地:“这也可以!我们爱叫就叫,谁都管不着!……”

  谭克俭也往起一站,同样大声地:“老师!……”

  吕鹏、范晓鸣、郝中华、林雪一齐站了起来:“老师!……”

  坐着的和站着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道:“老师!老师!老师!老师!……”

  瘦老头呆住。他缓缓背转过身去。他的双手,缓缓捂住了脸……

  孩子们仍异口同声地:“老师!老师!老师!……”

  “仓库”门突然开了——县革委会主任闯入,身后跟着吕父和范父。风卷着雪粉扑向孩子们……

  肃静。

  瘦老头转过身,正与县革委会主任的目光对个正着。

  瘦老头不卑不亢地:“不关孩子们的事,也不关其他任何人的事。我对我的行为,负完全的责任……”

  县革委会主任:“岂有……此理!……”

  那件事,成了一次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瘦老头的罪名是,妄图与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孩子们都被勒令到县里的小学去办少年思想学习班。之后,经过考试,才有资格成为住宿生……

  县中——范晓鸣等孩子聚在一间平房外;吕鹏和马不停低着头一脸不服气地走了出来。

  吕鹏问范晓鸣:“你爸和我爸受处分没有?”

  范晓鸣:“别在这儿说。”

  他们簇拥着吕鹏和马不停走到校门那儿……

  马不停:“那家伙说,如果我们考不好,就宣布我们为社会主义的废人!”

  吕鹏:“他是个坏人!先不说他。晓鸣,快说咱俩爸爸的事儿!”

  范晓鸣:“听说我爸和你爸,都当不成队长和副队长了……”

  吕鹏:“凭什么办咱们的学习班?咱们都是小孩儿,再说咱们可都是红五类!”

  马不停:“都不考了!都走!废物就废物,我认了!”

  季家兴:“对!都不考了,这就走!”

  谭克俭:“看,咱们老师来了!”

  远远地,瘦老头夹个邮件,拄着长棍,蹒跚而又匆匆地赶来……

  孩子们迎上去。

  季家兴:“老……您怎么来了?”

  瘦老头:“对不起……我有罪,我该死……想不到会连累了你们,还连累了你们的父亲……看,这是今天新到的邮件,我还没来得及打开,你们分分。考试的时候,如果闷住了,嚼一条,也许能提神开窍。”他将邮件递给范晓鸣,“快打开。”

  瘦老头发现林雪在抹眼泪,问:“你们以后又能成为正式学校的学生了,对你们毕竟是好事,也是我的初衷。哭什么啊?”

  经他一问,林雪捂脸哭出了声,边哭边说:“我不想当社会主义的废人……”

  瘦老头:“这是从何说起呢?你们都是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成为废人呢?不会的,绝不会的,你们将来一定都很有出息!……”

  他想摸摸林雪的头,但伸出的手还没碰到林雪的头,却僵在那儿了……

  而此时,范晓鸣和吕鹏已打开了邮件——里边并不是榨菜,是一顶旧毡帽。

  瘦老头看见,僵住的手伸向了范晓鸣。范晓鸣将邮件给予他,他抓起毡帽,看也不看就往头上一扣,之后急切地在纸箱里翻:“有榨菜!肯定有榨菜!肯定有!肯定……”

  确乎地——纸箱里除了些纸团外,没有一袋榨菜。

  瘦老头失望极了,流泪了,喃喃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都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我还怕冻吗?我信上明明写的是榨菜,偏给我寄一顶毡帽干什么呀!……”

  他从头上抓下毡帽,扔于地,随之蹲下,双手捂脸,无声地哭。

  孩子们一个个神情为之愀然。

  范晓鸣捡起毡帽,拂了拂土,替他戴在头上。

  谭克俭和郝中华一左一右将他搀扶了起来……

  这时,从刚才那教室里走出一位男老师,冲孩子们嚷:“你们几个干什么呢?十分钟后考你们的试,都给我进来!快点儿快点儿!”

  孩子们仿佛没听见,呆望着瘦老头。

  男老师:“都聋啦?!想集体罢考呀?!”

  瘦老头一手掩面,另一只手循声挥动……

  孩子们一个个倒退着离开了他。

  孩子们一个个被推入教室,男老师随入。

  门刚关上,又开了——林雪探出头喊道:“你快回去吧!慢慢走!……”

  林雪显然是被推开了;随之探出的是范晓鸣的头,他喊:“别听他的!听我的!快点儿走,要不赶不上小火车啦!……”

  也显然地,范晓鸣被拽开了……

  教室里——老师将一张张考卷拍在他们面前;卷纸又宽又长,粉色的,其上考题密密麻麻。

  郝中华故作眩晕状,额头咚的一声磕在桌上;老师看他一眼,得意地笑。

  吕鹏往起一站:“我抗议!强烈抗议!成心想把我们都考糊啊?”

  老师朝他一指:“你说得对!要用事实证明,一个老右派是绝对教不出什么好学生的!”

  范晓鸣:“我也抗议!哪儿有用粉色纸印考卷的?粉色纸使我眼花!”

  老师:“胡说!不只黑白是分明的,粉黑二色也是分明的!学校没这么大的白纸了,为考你们,动用了写大标语的宣传纸!校长亲自出的题,我亲自裁的纸,你们别不识抬举!不愿考的出去!……”

  郝中华暗扯范晓鸣的衣角,范晓鸣忍气吞声地坐下了,吕鹏也忍气吞声地坐下了。

  老师走到了林雪跟前,对她这名女生态度例外,将考卷轻轻放在她跟前,但却说了一句有分量的话:“你一名女生,为什么也跟他们几个混在一起,也想成为社会主义的废人?”

  林雪将头一扭。

  校园门口那儿——瘦老头被一个人拦住了。他往左走,那人左拦;他往右走,那人右拦——是那个欺负过瘦老头的司机。

  教室里——孩子们都没开始做题,皆扭头望窗外;透过窗子,可见瘦老头被那名坏司机揪住围巾两端,拖至校园当中。他将瘦老头拄的长棍夺过去,用以击打瘦老头的腿,意欲使瘦老头跪下。瘦老头一次次跪倒,却又一次次倔强地站起来。司机气急败坏,扔了棍子,踢瘦老头的腿——瘦老头倒下,片刻,盘腿坐在了地上,又像是入禅的样子。司机绕他转,还踢他……

  老师用黑板擦猛敲黑板。

  孩子们仿佛全都聋了。

  教师也发现了窗外的情形,走了出去……

  马不停:“那家伙是吕鹏的小舅!”

  孩子们的目光这才一齐转向吕鹏;吕鹏的头垂着,仿佛永远抬不起来了。

  谭克俭:“我保留了一袋榨菜,带来了!”

  他赶紧将榨菜袋撕开,息事宁人地分给大家……

  老师进入教室。

  范晓鸣再扭头看窗外时,操场上已不见了瘦老头和吕鹏的小舅……

  天黑了——在一间生着炉子的教室里,一张张课桌对起来,其上展开着铺盖,孩子们一个个坐在自己的被褥上。而四面墙上,贴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睁大你的双眼,阶级敌人就在身旁”之类的标语。

  吕鹏在接受小伙伴们的审问。

  马不停:“你明明知道是为什么,你还不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谭克俭:“你和你小舅一个鼻孔出气呀?”

  季家兴:“不管是谁,那么欺负人,太过分了!”

  郝中华:“头儿,老实交代吧,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还用我提醒啊?”

  吕鹏顶了他一句:“怎么个严法?”

  郝中华:“我……那我和你绝交了!以后,大路朝天,各走各边!”

  谭克俭:“我也没你这个哥们儿了!”

  马不停:“同意克俭话的,举手。”

  他自己率先举起了手,其他孩子都高高举起了手。

  林雪也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同时婉言相劝:“快说吧。你看,大家都这种态度了。”

  吕鹏一仰脸,叹气道:“好,我说——我小舅在筹划着结婚,想搞一批木材做家具,结果,被咱们老师给查出来,扣下了……”

  马不停:“咱们老师做得对,你小舅那是挖社会主义墙角!”

  范晓鸣从铺位上往下一蹦,目光四处寻找,最终落在劈柴堆上,上前抓起一块应手的,冷着脸,指着吕鹏说:“你听明白了,不教训教训你小舅,我咽不下这一口气!我知道他们开大挂车的常聚在哪儿喝酒,愿意替老师报仇的后边跟上!”

  他一脚踹开门,走了出去……

  马不停他们互相看看,也都往地上一蹦,纷纷去拿劈柴……

  下雪了——县街上,范晓鸣们大步匆匆往前走,后边跟的是吕鹏和林雪。

  林雪喊:“你们几个打不过一个大人的!开大挂车的个个都是厉害的男人!”

  没人应她的话。

  林雪:“你那么做会闹出事的!我要去报告派出所了啊!”

  范晓鸣站住,转身,吼:“你敢!”

  吕鹏:“晓鸣,替我求求大家,下手别太狠,千万别破了他的相,他可总归是我小舅啊!……”

  范晓鸣望着他,退行着,不说话。忽一转身,追马不停他们去了……

  县城一家小酒馆外——范晓鸣闪在窗子一侧朝里窥视。

  他学了一声狗叫。

  吕鹏的小舅出了酒馆,踉踉跄跄地走,边怪腔怪调地唱:

  穿林海,

  跨雪原,

  气冲霄汉,

  ……

  孩子们从后跟上他。

  他走到一处不见灯光的地方,被一个孩子拦住——是吕鹏。吕鹏:“小舅……”

  他小舅:“小鹏……你在这儿干什么?”

  吕鹏:“等你。”

  他小舅:“啊,知道了……想让我明天捎你同去?你说你,啊,整天带着几个坏孩子惹是生非,还跟一个老右派亲亲密密的!你要是个大人,那就连当伐木工的资格也没有了,那不就把自己废了吗?学习班结束了?考试考完了?……”

  他小舅一边教诲,一边打酒嗝儿。

  吕鹏:“跪下。”

  他小舅:“你说什么?偷喝酒了?醉了?我是你小舅,你叫我跪下?!”……

  吕鹏大喊:“跪下!”——脸上流下了泪。

  他小舅:“我揍扁了你!”

  范晓鸣:“你敢!”

  他小舅一转身,见范晓鸣们从四面围住了他。

  “你们几个小崽子想干什么?!”

  范晓鸣一声长叫,低下头,弯着腰,小牛犊子似的朝他撞去;不但撞倒了他,自己也倒了……

  马不停等孩子冲上前去,有的拽起范晓鸣,有的骑住吕鹏他小舅的背,有的压住他双腿,有的举起劈柴开打……

  吕鹏小舅被打得哀叫不止……

  吕鹏流着泪在一旁看着,急喊:“别往头上打!小心破了他的相!……”

  雪停了——

  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行驶着的林区小火车车厢里,坐着那些孩子们。他们心情良好,说说笑笑。唯吕鹏一个呆望窗外,闷声不语。

  校长居然亲自召见了他们,夸他们考得好。他们每一个人都跳了级,范晓鸣、吕鹏和林雪,还连跳两级,直接成了初中生。

  林雪对范晓鸣耳语,抓住他一只手,塞入她书包里。

  郝中华:“哎哎哎,不许又说悄悄话又搞小动作啊!”

  范晓鸣:“林雪用她攒的钱买了二两生毛线,她要为咱们老师织一个脖套。”

  季家兴:“等我长大了,能挣钱了,我要为咱们老师买一顶皮帽子,狐狸毛的!”

  谭克俭向大家使眼色,让人家注意吕鹏,于是大家的目光集中在吕鹏身上。

  马不停:“哎,我没打你小舅的头啊!”

  范晓鸣:“我承认真想打他的头,但也没有。”

  郝中华:“我也没有。”

  谭克俭:“我确实往他头上打了一下。就一下,没使太大的劲儿。”

  吕鹏缓缓将头转向小伙伴们,面无表情地:“谁也不许告诉老师,欺负他的是我小舅。”

  范晓鸣们值得信任地点头……

  吕鹏家——一家三口在吃午饭……

  吕母边往一张薄饼中卷土豆丝,边说:“今天是爸妈值得为你高兴的日子,所以妈要亲自为你卷这张饼。中午先这么吃一顿,晚上妈再……”

  吕父打断道:“吃这么一顿就是不错的一顿了,你别再跟他许什么愿!惯子如杀子你懂不?”

  吕鹏:“爸,妈,以前我浑,总惹你们生气,是我不好。以后我一定努力学习,做好学生,让你们省心。”

  吕母:“呀,呀,我儿子咋忽然变得这么懂事了?真让妈妈高兴死了!”

  她捧住吕鹏的脸,鸡啄米似的亲。

  门一开,吕鹏的小舅进入。

  吕父:“你来干什么?以后不许进我家门,出去!”

  吕鹏的小舅:“你当我是来讨好的呀?你连个伐木队队长都不是了,我讨好你这个姐夫干什么?我是来找你儿子算账的!”——摘下帽子:大冬天他剃了个光头,光头上敷着药布……

  吕鹏的小舅:“那老右冻死在半道了是我的罪过吗?谁叫他明明赶不上小火车还偏往回走的?!……”

  吕父一拍桌子:“住口!他是右派,他只请了半天假那就不得不往回赶!滚出去!……”

  吕鹏的小舅:“姐夫,因为一个老右的死,你东听一句西听一句的,值得跟我拍桌子吗?以后请我我还不来了呢!吕鹏,咱俩的账以后再算!……”

  他掼门而去……

  跑在路上的吕鹏——边跑边流泪。

  范晓鸣家——一家三口也正吃饭……

  吕鹏闯入,已是泪流满面。

  范家三口愕然。

  吕鹏:“他……死了……”

  吕鹏蹲在地上痛哭……

  孩子们跑向道班房——道班房四周的雪地上一个脚印也没有。房顶上覆盖着厚厚的雪,房檐下结着长长的冰溜子,窗前的雪几乎和窗子齐平了;自然,烟囱也不冒烟。

  孩子们的脚从洁白无瑕的雪地上跑过……

  道班房的门前也堆了很厚的雪——孩子们推开了门。道班房里除了那三块搭作床的木板和那张小破“桌”,再无别物;对了,那卵石做的熨斗摆在“桌”上。而“床”上,是折开压平了的一层层邮箱纸板。

  小窗的玻璃被厚厚的霜结满了。

  “围严!这次千万别再让它跑了!”

  “放心,逃不掉它!”

  “我说话算话,晚上家家有肉吃!”

  外边一阵嘈杂。

  孩子们离开道班房,见一头壮猪被几个男人包围在菜园子里:从猪身上斑斑片片的颜色可以断定,是林雪家那头被放跑的猪崽。

  男人们皆持棍棒锨斧;护林员也在其中,手提猎枪。

  “我给它一枪算啦!”——林雪的父亲从护林员手中夺去枪,向猪瞄准……

  走投无路的猪困惑而听天由命地望着枪口。

  林雪:“爸!……”

  林父望向女儿……

  林雪摇头:“求求你,别打死它。就当你没花钱买过它,让它变成一头野猪吧!……”

  林父:“你不想吃猪肉了,我还想吃呢,大家还想吃呢!”——又举枪瞄准。

  林雪扑过去,咬她父亲的手,枪掉地上……

  男孩子们,有的破坏篱笆,有的驱赶那头猪,有的挡住着急的男人们……

  猪夺路而逃……

  林父:“你们!……这些孩子!刚懂点儿事,转眼又犯浑了,又犯浑了!你们就都教育不好了吗?!”

  其他大人也都瞪着孩子们生气。

  孩子们,则一个个流着泪,或嫌恶,或谴责,或抗议地看着大人们。那时的他们,似乎已懂得了一个什么道理,然而却说不明白。他们的泪,也未尝不是因这一种道理上的孤立无援而流着……

  吉普车驶在林区公路上——是一辆合资的中高档车。

  吉普车驶入县城,驶入县中学校园——已有几位中年男女迎候着了,还有四个从十一二岁到十七八岁年龄不等的男孩女孩在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是吕鹏、马不停、季家兴、谭克俭及他们的妻子、孩子。吕鹏已是县中学的校长,他的妻子是县中的语文老师。当年的孩子们都是年至半百的人了。

  吉普车上踏下范晓鸣和林雪,他俩与吕鹏们握手,拥抱,一阵寒暄。

  吕鹏问范晓鸣:“儿子怎么没一块儿来?”

  林雪:“儿子不是在美国读大学嘛!”

  吕鹏:“你们不对啊。人家克俭一家三口可专程从英国赶回来了。克俭你得向他俩亲自介绍一下你夫人!”

  于是谭克俭将妻子和十四五岁的女儿引至范晓鸣夫妇跟前作了介绍,他妻子是英国人,女儿的混血特征很明显,也很漂亮。

  范晓鸣:“促进中英两国人民友谊的使命,那就有劳你们两口子啦!”

  大家笑。

  林雪:“郝中华没来?”

  别人沉默。

  吕鹏:“他确实来不了啦。”

  范晓鸣:“什么理由?为什么对他就可以特殊允许?”

  季家兴:“他牺牲了……在汶川抢险救灾过程中,他那个武警团的伤亡最大……几天几夜没合眼……他一头栽倒在指挥现场,没醒过来……”

  大家又是一阵沉默。而孩子们却玩闹得极开心,笑声不断。

  会议室门外——大家在签到册上签到:

  马不停——军医

  谭克俭——英国大学教授

  季家兴——电脑工程师

  林雪——驻外使馆文化参赞

  范晓鸣持笔问吕鹏:“我们都没成为废人,是吧?”

  吕鹏:“是的。我们后来赶上了好时代。”

  范晓鸣:“我当年考上大学凭的是两种动力,第一要为他争气,第二才是为自己争气。”

  吕鹏拍拍他肩:“我也是那样。”

  多媒体会议室里——大家已经就座,吕鹏在发榨菜。他妻子引着孩子们和夫人们进入,吕鹏也向孩子们发榨菜。

  谭克俭的女儿摇头。

  吕鹏:“小马驹子,你得接一袋儿!”

  那十六七岁的男孩也摇头。

  吕鹏:“很好吃的。”

  并排而坐的四个孩子一齐摇头。

  吕鹏:“儿子,你带头给我吃。这是老爸的命令!”

  儿子不高兴地:“别人不爱吃,干吗非强迫别人吃?这种命令我不服从!”

  吕妻:“算了,别勉强他们,我关灯了啊!”

  会议室黑了。

  投影幕上出现了画面——“吕鹏”挎着小篮子,与“范晓鸣”等男孩踏着深雪向道班房走去……

  吕鹏在黑暗中解说着:“从自愿报名的学生中选了几个演当年的我们,我演咱老师。”

  幕上——道班房里,篮子放在桌上,里边是黏豆包和冻饺子。孩子们和瘦老头站在桌旁,外边响着零星的鞭炮声……

  瘦老头:“我不能收你们的任何东西。”

  吕鹏:“这不过节了嘛!我们一家才给了十个饺子、五个黏豆包。”

  范晓鸣:“我们爸爸妈妈都知道的,不是偷偷给你送来的。”

  郝中华:“他俩的爸爸还是队长和副队长呢!他们都没反对,就等于队长和副队长批准了!”

  瘦老头:“孩子们,多谢了。可是,那我也不能收。”

  谭克俭:“为什么?”

  瘦老头:“这……不能收就是不能收。”

  门一开,林雪进入,从兜里掏出一个红纸包放在桌上,虔诚地:“我的礼物您一定会收下的。”

  瘦老头:“是吗?现在就可以打开看看吗?”

  林雪点头。

  季家兴:“我替您打开!”

  红纸包打开了,里边是些圆形的白布片,每一片上都用黑笔道描出一个“右”字,还是隶书体。

  郝中华冲林雪吼:“你怎么送这个当礼物啊你?!”

  林雪:“我……”

  她要哭了。

  瘦老头:“别冲她嚷,林雪这份礼物我倒是可以收下的。林雪,谢谢你啊,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为了让我每件衣服上都缝一片,免得总拆拆缝缝的,对不对?”

  林雪噙泪点头。

  投影光中,坐在后边的孩子们一阵骚动。

  马不停有些带气地:“都给我安静!”

  吕妻站起,将门开了一道缝,孩子们鱼贯溜出。

  获得释放的孩子们,一冲到外边,立刻又快乐地打起雪球仗来……

  会议室——幕上是瘦老头在小河边为当年的孩子们带表演地讲“电影诗”的情形:孩子们在菜园里收获的情形;孩子们在撸花籽、包花籽的情形;孩子们在“仓库”里异口同声大叫“老师”的情形……

  黑暗中,大人们的对话——

  季家兴:“头儿,我听你电话里说过,不是可以拍成正式电影的吗?”

  吕鹏:“是有过那么一码事儿,但投资方要求加入一个半疯不疯的女人,以咱们老师和那样一个女人有性关系却没有爱情的内容为主,我没同意。”

  林雪:“是不能同意。不管你花了多少钱,我们人人有份儿,还要谢谢你。”

  范晓鸣:“我们中就你留在当地当校长了,后来打听清楚他的真名实姓没有?”

  吕鹏:“没有。连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也没搞清楚。一种说法是——一九五二年他从国外回国了,在某大学当教授,教物理。一九五七年因为反对砍伐森林大炼钢被发配到了咱们这儿。另一种说法是——他只不过是一位小学校长,一九五七年当地发生了自然灾害,农民拒交公粮,而他多次上书,对那些农民表示同情……”

  幕上——夏季;道班房门前,林雪扇了范晓鸣一耳光;与此同时,门开了,被迈出的瘦老头看到。

  林雪一扭身跑了……

  瘦老头询问地望着范晓鸣。

  范晓鸣:“是她不对!我塞给她一个纸条,可她看也不看就撕了!……”

  瘦老头弯下腰,从地上捡起撕碎的纸条。

  瘦老头:“我可以看吗?”

  范晓鸣点头。

  瘦老头将纸片对在掌上,看着说:“她误会你了。”

  范晓鸣:“我要恨她一辈子!”——也转身跑了……

  粘齐了的纸片在桌角,其上写的是——“你家小猪的事,我向你道歉。”

  瘦老头戴着花镜,在往一件衣服上缝写有“右”字的布片——林雪给他的礼物中的一片。

  林雪坐在桌旁,垂目瞧着桌角的纸,嗫嚅地:“那,我该怎么办呢?”

  瘦老头:“向他认错。”

  林雪:“我就说,那天我因为别的事儿心里烦,所以才……”

  瘦老头:“真的?”

  林雪摇头。

  瘦老头:“那为什么?”

  林雪:“其实,我以为他……心里对我产生了坏念头……”

  瘦老头:“你最好实话实说。向人认错要真诚,不能找借口。坦诚的孩子是可爱的,坦诚的大人是可敬的,明白?”

  林雪点头,从桌上拿起了那页纸……

  并坐的范晓鸣和林雪,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季家兴:“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还是应该争取拍成正式的电影。”

  谭克俭:“这种电影,谁肯投资,谁肯拍,谁又肯进电影院看啊!我估计,万分之一的可能是断断没有的,但亿分之一的可能是有的。”

  马不停:“有亿分之一的可能也要争取。”

  吕鹏:“那就不要争取了吧。亿分之一,不就是我们几个,加上老婆孩子嘛!”

  吕妻:“孩子们也不愿看,早跑出去玩儿了。”

  在以上对话中——幕上,是那块用卵石做的熨斗的特写——镜头从窗口拉出,渐渐拉成中景、远景;夏季里道班房最美时的情形,门前开着花,窗前开着花,窗台上还摆着一罐头瓶花。而木板墙体上的图案,那由孩子们绘上去的图案,色彩显得格外亮丽。

  谭克俭的英国妻子:“如果我说我肯看这样的电影,能算在亿分之一的中国人里吗?”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幕上出现了两行字:

  为了忘却的纪念

  不知谁的手机响了——在一阵特摇滚的彩铃声中,幕上出现了“完”字。

  校园里,有更多的孩子们在打闹着了……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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