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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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老虎

  某些因果潜伏在人的意识最隐秘又细微的区域,当它一跃而起时,人生便可能溅血……

  清幽的月光投入还没富裕起来的农家的屋子里……

  墙上,旧年画隐约可见——一个胖娃娃抱着一只布老虎……

  炕上,并躺着半裸的男人和半裸的女人,睡得都酣,男人发出鼾声。

  砖砌的炕头,抹过了水泥并涂过了油漆。男人和女人,脚朝向炕头。

  隐在炕头暗处的人影缓缓站起,月光中,可看出是少女的身影。

  她左臂挽着包袱,右臂隔炕头伸向炕上……

  仰躺着的女人翻身……

  少女的身影蹲下,又隐于暗处……

  男人咂嘴,说梦话……

  少女的身影再次站起。显然,她意取炕上压在那女人脚下的一个布老虎枕头……

  少女拽了拽枕头,未达目的……

  少女犹豫片刻,又拽……

  女人醒了,猛坐起,擒住了少女腕子……

  女人:“小贱人,你想干啥?”

  少女挣手,挣不脱,急了,低头咬女人手……

  女人:“哎哟!死猪,还不醒醒!你女儿要害我命了!……”

  她踹那男人……

  少女已挣脱了手,抢去枕头,转身便逃……

  男人醒了:“小贱人!你竟敢对后妈起杀心!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

  少女已跑到了灶间,男人半裸着身子追出,被门槛绊倒,顺势捉住了少女的一只脚……

  枕头掉在地上……

  少女情急无奈,瞟见墙角木架上的坛子,双手捧起,狠狠砸在男人头上……

  男人昏过去,坛子碎了,盐水淌了一地,咸菜疙瘩也滚了一地……

  少女稍愣后,捡起枕头,夺门而出……

  少女跑出院子,跑在静谧的村街上……

  她身后传来女人的号叫:“快来人呀,可不得了啦!芊子把她爹打死啦!……”

  芊子跑出了村……

  芊子的身影扑入庄稼地——月光下,庄稼的叶子闪闪发光……

  芊子的身影在庄稼地中穿行……

  镜头缓缓升起,俯拍的庄稼地,人过如蟒过,株棵朝两边分开,之后渐渐合拢……

  火把和手电筒的光亮追至,在庄稼地的边际游动……

  跑过小河的腿,水花乱溅……

  芊子的身影在河中跟头把式……

  芊子的表情,她显然扎脚了……

  芊子跑上了河岸,一只鞋掉了,她回望一下,顾不上捡……

  晨曦中,地平线那儿,列车横穿过银幕……

  天亮了,车厢里很拥挤——我们发现了芊子的身影——她臂挎小包袱,怀抱布老虎枕头,从过道挤来……

  有人吸了吸鼻子:“怎么一股咸菜疙瘩味儿啊!……”

  芊子挤到了车厢的最后一排——那儿,一男一女坐着三人座位,女的将双腿蜷在座位上……

  芊子:“请往里边点儿。”

  男人明知故问:“干啥?”

  芊子:“我坐。”

  男人:“你坐?”上下打量她,见她赤着双脚,轻蔑地,“有人啦。”

  芊子:“来了我让。”

  男人:“一会儿就来。”

  芊子倔倔地:“现在不是还没来么?”

  对面座位有一老者站起,和蔼地:“小姑娘,先坐我这儿歇会儿吧,咱俩轮着坐。”

  旁边的座位也有人往一起挤,让座……

  那男人嘟哝:“都显什么风格呢!”

  芊子气呼呼地瞪着那男人愣了片刻,突然蹲下,将布老虎枕头往地上一放,斜着钻入男人对面的座位底下,枕着枕头闭上了眼睛……

  那女人:“讨厌!”

  列车在山区地带行驶……

  卖饭车推过来了——座位上的人都开始买饭,那男人和那女人买了烧鸡,吃得津津有味,大快朵颐……

  骨头似乎成心地扔在芊子的枕旁……

  芊子斜眼看——男人的一双皮鞋,女人的一双皮鞋,都很新。还有男人的一双汗毛粗重的大脚丫子,几乎触到了芊子的脸,拇指交替地搓脚背,搓脚趾缝儿……

  列车驶入山洞,一片黑暗……

  列车停于一小站……

  那男人:“咦,我的鞋呢?谁看见我的鞋了?”

  无人理睬。

  那女人大惊小怪起来:“我的鞋咋也不见了!”

  男人无意间望向站台,一时目瞪口呆——他的鞋摆在一辆售货推车上。一看便知,那售货推车的主人应是个体小贩,而非站内员工。

  那男人:“那是我的鞋!我的鞋!”

  小贩:“你的鞋?你叫它,它答应么?”

  车内人们笑——开车铃响……

  那女人也扑向窗口,发现了芊子,喊道:“看!看!我的鞋穿在她脚上了!”

  不错,芊子穿了那女人的高跟鞋,一双脚显得那么秀气,腰也挺了,胸也耸了,亭亭玉立……

  芊子左臂挎小包袱,腋夹布老虎枕头,手提一塑料袋食品;右手拎着一只烧鸡的爪,向那男人和女人探出窗外的头晃,气他们……

  列车开动……

  芊子向站外走——穿着双高跟鞋,她似乎不会走路了。一身农家女的半新不旧的衣裤,和一双崭新的、红色高跟鞋的搭配,以及她腋下夹的手里拿的东西,再加上她那种邯郸学步的姿态,使她的模样看去滑稽又可爱——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却庄重异常,庄重而近乎严肃。

  形形色色的候车人,男女站台员工向她投去好奇的目光……

  芊子的大眼睛左一转,右一转,发觉人们都在注意自己,有点儿心虚,步态一乱,扭了脚……

  恰于此时,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叫喊:“嗨,那女的,先别走!站下站下……”

  芊子回头,见一名铁路治安警大步向她走来——他手拎一个空纸兜……

  芊子不但心虚,而且心慌了——她急忙蹲下,脱了高跟鞋,和烧鸡一并拎在手,起身撒丫子就跑……

  铁路治安警:“这女的,我不过想给她个纸兜嘛!”

  小镇。

  芊子跑到了一家小饭馆前,驻足坐于台阶。离中午还早,街面挺静,几乎无行人。硕大的幌子,纹丝不动地悬在芊子头顶;一个很胖的女人,坐在介于门里门外的一把椅子上睡得挺酣,手里还半握着蝇拍;一条狗卧在门口,看去并不凶恶,仅对芊子懒洋洋地、爱搭不理地翻了翻眼睛……

  这使芊子颇为放心,她朝大狗讨好地笑笑……

  芊子现在开始欣赏她的“缴获品”——那一双红色的、崭新的、美观的高跟鞋。鞋上沾了些烧鸡的油。芊子用衣袖擦,使鞋面显得更加锃亮了。她揉了揉脚腕,抚去脚掌的土,重新穿上一只,欣赏着自己变得美观了的脚,心里美得不得了……

  那只大狗不知何时潜至她身旁,突然一口将烧鸡叼了就跑……

  芊子一愣,从脚上扒下鞋,起身便追……

  芊子边追边嚷:“坏狗!坏狗!不许吃,不许吃!……”

  大狗跑到一个屋角,趴下便啃烧鸡,哪里把芊子放在眼里!芊子稍一接近,它便瞪起狗眼,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芊子顿足舞臂恐吓狗,狗自然是不理的。

  芊子开始可怜地央求:“好狗,乖狗,乖乖的狗,也给我留点儿,啊?我比你还饿呢!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地上只剩下了几小块鸡骨头,大狗心满意足,伸了伸懒腰,傲慢而去……

  芊子气愤地:“狗强盗!强盗狗!……”

  她损失惨重而又无可奈何地往回走——来到台阶前,不见了那双高跟鞋……

  胖女人似乎仍在酣睡……

  芊子犹犹豫豫凑上前,怯怯地:“大婶儿,大婶儿……”

  胖女人将眼睁开一道缝,乜斜着她……

  芊子:“大婶儿,看见我的一双鞋了么?皮鞋,高跟儿,红色的……”

  胖女人:“没看见,告诉你啊,别赖在我这店门口讨小钱儿!……”

  芊子受辱地:“我不是讨小钱儿的!你的狗抢了我的烧鸡,我的鞋又丢在你门口,找不到我就不走!一会儿的工夫,并没人来,能长翅膀飞了呀?……”

  胖女人霍地站起,一手叉腰,一手用蝇拍指着芊子:“你想讹老娘呀?滚!……”

  芊子胆怯地噤声了,后退,弯腰——台阶上又仅剩小包袱,不见了布老虎枕头……

  芊子四顾——见一个男孩儿跑走的背影……

  芊子抓起包袱顾不得与胖女人理论,追去,边追边喊:“站住!站住!那孩子你还给我布老虎!……”

  男孩仍追……

  芊子仍跑……

  他们一前一后跑到了较为热闹的镇街上……

  男孩灵敏地在行人中穿梭着跑……

  男孩听到刺耳的刹车声——驻足,回头,转身……

  一辆小卡车,车头横在街上,车身仍在一条小巷里——芊子倒在车前……

  人们无声聚拢……

  布老虎从孩子怀中落地……

  一组黑白与彩色混杂的画面,是芊子的梦境——那里有童年和少女时期往事的片刻;有家乡亲切而又模糊的印象;有慈祥的母亲、凶暴的父亲、刁泼的继母;有列车上那对男女,有经营小镇饭馆的胖女人;有打鸣的烧鸡,有恶犬和布老虎,大大小小的布老虎……

  小镇医院的病房里,芊子在病床上陷于梦魇的压迫……

  另一张床上侧躺着一老妪,目光痴呆地望向芊子……

  一只女性的手轻抚芊子的头发,脸颊……

  女性低而温良的声音:“她怎么了?她没事儿吧?”

  镜头拉开——年轻的女警坐在芊子病床的这一边;一中年男医生站在芊子病床的那一边——女警叫刘芳,未婚。

  男医生:“放心,没事儿。”

  刘芳:“可她已昏迷一天半了!”

  男医生:“就要清醒过来了。”

  老妪喃喃地:“今天几号了?”

  刘芳转脸看了老妪一眼,又问:“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男医生:“我想不会的。”

  芊子在刘芳的轻抚之下渐渐平静——刘芳站起,刚想说什么,老妪又问:“今天几号了?”

  刘芳又转脸看老妪,目光中不无怜悯……

  男医生:“这老太太,每天要问几十句同样的话。”指指自己的头,“她这里边大概只剩下这一点点意识了。智商已经萎缩到和一岁儿童差不多了。”

  刘芳站了起来:“医生,拜托替我好好关照她。”

  男医生:“你既然都说替你了,我一定会对你负责任的。”

  刘芳望着芊子,退向病房门——退至门口,目光不禁地又望向老妪,犹豫了一下,复走到老妪床前,弯下腰,俯向老妪耳说:“老人家,今天十八号。一九九八年九月十八号……”

  男医生:“你可真有意思,还告诉得这么详细。要是你也一天听几十遍,就不会这么有耐心了。”

  刘芳:“所以趁着现在正有耐心,当你面充分表现表现嘛!”

  刘芳刚直起身,老妪又问:“今天几号了?”

  刘芳不禁与男医生相视而笑……

  病房外,一个农家小伙子焦躁不安地踱步,踮脚从门上方的玻璃往里望,见刘芳出来,迫不及待地问:“小表姨,你怎么这么半天才出来?”

  他叫何守义,是刘芳的远亲。

  刘芳不高兴地:“事关一个外地女的安危,我只不过才进去十几分钟,你就嫌时间久了?”

  伺守义:“责任不在我!完全在她自己!现场的许多人都可以作证,他们也都愿意作证!”

  刘芳:“你住口吧!你就一点儿责任都没有?那条小巷子里不许通行机动车辆,你不知道?”

  何守义:“这……一个外地女,她不清楚这一点就行呗!……”

  刘芳:“要是打起官司来你也这么跟法官说?亏你还能找到些证人!都是花钱雇的吧?”

  她一边说一边自顾往前走……

  何守义步步跟随,不安又有点儿低声下气地:“小表姨,她不会讹上我吧?她不会真跟我打官司敲诈一笔赔偿吧?”

  刘芳:“我怎么知道她!”

  何守义:“小表姨,这事儿,你可得替我做主到底啊!……”

  刘芳又站住,瞪着他,没好气地:“你以后少给我惹这类麻烦!明天买些水果什么的送我家去!要买最好的!”

  何守义一时困惑……

  刘芳:“她今天还没彻底清醒,我明天怎么也得再来替你看她一次。你挣的比我多得多,我不替你花这份儿钱!……”

  刘芳说罢,转身便走……

  翌日。医院病房。

  芊子靠着床头,声音微弱地:“我要出院,我马上就要出院……”

  床头柜上,摆着水果、罐头、营养品……

  刘芳:“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医生说你起码还要住两个星期的院,我得对你负责任啊!”

  芊子:“反正我要出院,我怕。”

  刘芳朝老妪已不在了的病床看一眼,理解地:“那,换一个病房行么?”

  芊子困难地:“不行,不行。我从小就怕医院,再说我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刘芳:“那你出了院又睡哪儿呢?”

  芊子:“门檐墙角,哪儿我都能睡……”

  刘芳注视她片刻,起身说:“好吧,我去和医生商量商量……”

  刘芳走至门口,芊子叫她:“警察大姐……”

  刘芳回头……

  芊子:“我的包袱还在么?”

  刘芳点头:“在。”

  芊子:“还有我的布老虎枕头,就是因为一个男孩子拿去了,我追他才……”

  刘芳:“也在。”

  芊子:“那,你要是能把我的一双皮鞋也要回来,我就更感激大姐了……红的,新的,高跟儿的。准是让那开饭馆的胖女人昧去了。她当时不承认我也看出肯定是她。我包儿里没多少钱,我舍不得再花钱买一双鞋。那饭馆儿的大黄狗还把我的一只烧鸡叼走了,我一口都没吃着,全让狗吃了!……”

  芊子咽了咽馋涎……

  刘芳同情地:“包在我身上了……”

  小镇派出所。

  镇虽不大,派出所照例有几级台阶——刘芳引着穿了一双新布鞋的芊子走来。芊子望着台阶、牌子、漆红了的大圆灯惴惴然怯步……

  已上了台阶的刘芳转身,悦色地:“来呀,别怕。”

  芊子仍怯步不前……

  刘芳踏下台阶,牵着她手,将她领上了台阶……

  刘芳将芊子领入派出所外间,趋前推开了里间的门——两名男警正下棋,两名男警在观棋……

  刘芳:“又上班时间下棋,出去出去!”——她说着,上前抚乱了棋,啪地合上了棋盘盒。

  一男警:“比所长还凶!”

  刘芳:“我要真当所长,保证管得你们服服帖帖的!哎,大王,替我传呼一下这个人,叫他立即到派出所来!”——将一张名片递给叫大王的民警。

  大王看了名片一眼,不无嘲讽意味地:“嚯,一个跑运输的个体,还印了名片!”

  另一男警:“刘芳,处理你表外甥那起车祸吧?你这算是公务呢,还是私事呢?”

  刘芳一挑眉:“你说呢?”

  第三名男警:“我要有刘芳这么一位小表姨多好,那我整天美美地叫在嘴上!”

  刘芳:“你配么?”

  对方:“我怎么就不配?我比你那表外甥还小四岁呢!”

  刘芳:“都少跟我贫啊!今天我事儿多着呢,没闲工夫搭理你们!”一抬头,不见了门外的芊子,近乎命令地,“把那小女子给我找回来!”

  刘芳端坐在一张办公桌后,桌前摆了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一杯茶,冒热气……

  一名男子将十二分不情愿的芊子推入……

  刘芳:“关上门。”

  门关上了。

  刘芳:“芊子,你坐了。”

  芊子不安地坐下。

  刘芳:“芊子,你怎么又溜了?”

  芊子低头不语。

  刘芳:“芊子,先喝茶,啊?我专为你沏的。”

  芊子抬起了头,鼓足勇气地:“大姐,你真是……开车撞我那男人的表姨?……”

  刘芳坦荡地:“你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溜的吧?长辈人们之间沾上了五服以内的亲,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六亲不认吧?……”

  刘芳说罢,朝茶杯努嘴。

  芊子端起茶杯,低头缓饮……

  芊子放杯时,见桌上已摆着她的小包袱了——而刘芳正从纸箱里取出那双红高跟鞋……

  芊子:“是我的!给我!”

  刘芳就没将鞋往桌上摆,直接递给了芊子……

  芊子一接在手,立刻换下脚上的新布鞋,并摆在刘芳面前:“你的,还你。”

  刘芳:“我不是说了么?这是我买了送给你的!还什么还?还了我也没用。我脚比你脚大!”

  芊子:“我不白要别人的东西!”

  刘芳:“什么话!不白要,但却偷,是不是?当我傻瓜,看不出来这鞋是你偷的?有两双鞋换着穿不好?”

  芊子缄口了,忽然拖过小包袱,解开,从一件衣兜里掏出一卷钱,点出二十元钱:“那,我给你钱!”

  刘芳瞪着她,有些生气了……

  芊子的手渐渐缩回,讷讷地:“那,那我就再次谢谢大姐了!”

  “谢什么谢?”刘芳笑了,她从纸箱里掏出布老虎枕头,抛给芊子,“这么个东西,一个孩子喜欢,拿跑就拿跑了,也值得你满镇追?要是搭上了命合适么?脏兮兮的,还有股咸菜汤子味儿,我替你送干洗店洗过了!”

  芊子翻过来调过去,看看布老虎枕头没坏处,紧紧抱在怀里……

  刘芳:“你是小丫头哇?有恋物症呀?”

  芊子:“这是我十七岁生日那一年,我娘亲手给我做的。因为我属虎。那年冬天我娘就病死了,临死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手指着这东西,说不出话。可我明白我娘的意思,是叫我以后无论在哪儿,都带着它……”

  芊子伤心起来……

  刘芳:“你相信它会像护身符似的保佑你?”

  芊子:“我不知道,也许呗!”——她抹了一下眼角儿的泪,一抬头,见刘芳又将一油渍透了的纸包摆在桌上……

  刘芳:“这是我让那饭馆儿老板娘赔还你的烧鸡。是她的狗吃的,她理当赔!”

  芊子盯着,暗咽馋涎。分明地,恨不得立时就抓在手里撕巴了吃……

  刘芳:“芊子,我请你们县里的公安了解过了,证明你对我说的基本上是实话。所以我……怎么说呢?我愿意对你……那个一点儿……明白我的意思么?……”

  芊子点头……

  刘芳:“还有,你爸他没事儿。不过就脑袋上起了个大包几天消不下去。他和你后妈一样,对你那么不好,你反抗一下,连我也觉得怪替你解恨的……”

  芊子盯着包烧鸡的纸包暗咽馋涎……

  刘芳:“你本不该这么早就出院的,但你犟,我也没法了。那么,只得安排你住到一个人家去继续休养。住谁家呢,谁开车撞的你,就应该住谁家。医药费由他负责,还得由他照顾你。最后,他应该一次性赔偿你一笔钱。钱数我做主了,两千元,你看行不行?……”

  芊子机械地点头——似听非听的样子……

  刘芳:“你听没听我的话?”

  芊子的目光终于从烧鸡离开了,有点儿懵懂地望刘芳:“大姐,你还有什么话?”

  刘芳愣了愣:“没什么话了。”

  芊子:“那,我可以吃烧鸡了么?”

  刘芳又愣了愣:“可以……”

  说时迟,那时快,芊子早已一把将烧鸡抓了过去,扒开纸,撕下一条鸡腿就咬……

  刘芳看得愕然……

  包烧鸡的油渍的纸上,只剩下了一堆鸡骨头……

  芊子吃得满手、满嘴甚至满腮都是油……

  刘芳拉开了抽屉,取了一叠餐巾纸从桌面推给她……

  芊子擦嘴,擦手,擦腮时,开始不停地打很响的饱嗝……

  刘芳:“芊子,现在,你跟他走吧。”

  芊子回头,见何守义已不知何时在她背后……

  芊子一下站了起来,往旁边闪躲:“不,我不……”

  刘芳严肃地:“不许变卦!你得服从我的安排!”又问何守义,“钱带来了么?”

  何守义:“带来了,带来了!”从内衣兜掏出一叠钱递给刘芳……

  刘芳:“给我干什么?给她。”

  何守义将钱递向芊子……

  芊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钱,显然钱比烧鸡对她的诱惑力更强大!她仿佛如在梦中,一时呆住了……

  刘芳:“芊子,芊子!你嫌少哇?”

  芊子一把将钱夺了过去:“不少,不少!我不嫌少!……”

  何守义:“小表姨,她……她得在我那儿住多久哇?”

  刘芳:“我明天要到省里去开治安代表会,十天后回来,等我回来再说。你要像护士一样对她负责,按时关照她吃药!如果我回来之前她走了,这件事以后再引起什么纠纷,我可一概不管!”

  何守义:“我听小表姨的,我听小表姨的。”

  刘芳又对芊子说:“你只管放心大胆随他去,我替你做主,你有什么可顾虑的?”

  派出所处。

  芊子刚想上驾驶室,已坐在里边的何守义没好气地说:“别上,车斗里去!”

  刘芳从窗口探出身大声地:“守义你干吗?一背着我就不是你了?芊子,别听他的,就坐他旁边!还反了他了!……”

  芊子得意而又理直气壮地坐进驾驶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小卡车行驶在镇与村之间的土公路上……

  芊子又显得不安起来:“你这是往哪儿开呀?”短短的一句话被好几个嗝儿间断。

  何守义冷冷地:“还能往哪儿开?往我家!”

  芊子:“你家,不是应该在镇上么?”照例被好几个嗝儿间断……

  何守义:“我倒想!”

  芊子瞧瞧他脸,不敢再多问,将怀里的布老虎抱得更紧……

  路边有个男人招手拦车,他叫韩文斗,与何守义同是大柳树人,也与何守义年龄差不多,曾是村里的会计。

  何守义停住了车,探出头问:“哪儿去了?”

  韩文斗:“镇上一家饭店请我去帮着做做账。”望见芊子,又说,“那我坐后边吧。”

  何守义:“为什么你得坐后边?坐前边!”

  此话显然正中韩文斗下怀,于是他上了车,挤坐芊子身旁……

  车又开了……

  何守义:“又是去帮人家做花账,对付税检吧?”

  韩文斗讪讪一笑:“守义,话一说得太明白,不就不好了么?”

  何守义:“现在不是提倡说真话么!交代交代,每次做花账,人家给你多少酬金?”

  韩文斗讳莫如深地:“没多少,那才能有多少呢?没法儿和你跑一趟运输挣的钱数比。”故意岔开话题问,“哎,守义,你也不介绍介绍,这位妹子是谁呀?”

  伺守义:“介绍什么呀!算我倒霉!耽误了几趟运输不说,还得花医药费、住院费,还得赔偿两千多元!”

  韩文斗讨好地:“太多了!太多了!这是勒索是讹诈么!再者,我听说一点儿也不怨你呀!”

  何守义:“当然不怨我!”

  他们说话时,芊子不停打嗝,轻嗝接响嗝,一嗝连一嗝……

  韩文斗:“那你这是……”

  何守义:“都是我那小表姨非充哪门子公正,不过轻微脑震荡,还逼我把她带回我家去休养!”

  韩文斗半真半假地:“依我,干脆拉荒郊野地去,弄死她得啦!”

  芊子:“停车!”

  何守义:“我听你的?”

  韩文斗:“先奸后杀!”

  何守义:“大卸八块!”

  韩文斗:“费那事儿呢!浇上点儿汽油,一把火,焚尸灭迹!”

  何守义:“我舍不得那点儿汽油!还是费点儿事儿大卸八块好!肠子肚子喂野狗,剩下的跑运输时沿道儿一扔……”

  韩文斗:“你出五百块,我帮你做得利利索索的!”他的手,暗中向芊子两腿之间……

  芊子两腿一夹,夹住了他手……

  芊子又气又怕,叫喊:“停车!”

  两个男人心理获得丑陋的满足,哈哈大笑……

  车停在大柳树村村尾何守义家的院外——从农家的房舍和院落看,村人的普遍生活水平显然已不愁温饱,但是也显然还没共同富裕起来。

  泥墙茅顶与砖壁瓦盖相间杂。院子则有旧树干组成的栅栏,也有砖砌的。但几乎家家院子里都有树有花。村街也较干净幽静。何守义家的院墙,铁门左是砖砌的,一人多高,墙顶防攀的玻璃碴子锋利而闪光;铁门右侧是约一米的旧树干组成的,还没被砖墙取代,自生自长着“扫帚梅”和“牵牛花儿”——其外码着些新砖……

  韩文斗朝何守义挤挤眼睛说:“守义,这下有陪你的人啦,晚上我们可不找你赌了啊!”

  何守义:“你上次输我的钱该还了啊!”他也不理韩文斗,对车上的芊子瞪起眼睛气不打一处来地又说:“想让我把你抱下来呀?”

  芊子挎着包袱,抱着布老虎枕头跳下了车。高跟鞋使她没能站稳,扑倒于地。她脸上被泪痕搞得脏兮兮的,看来一路流泪不止。

  何守义无动于衷地冷眼望着她……

  韩文斗上前扶起了芊子,趁机悄悄调戏:“他银行里存着好几万呢,晚上你只管开高价儿!”

  芊子:“呸!”啐了他一脸唾沫。

  韩文斗讪笑着,一边揩脸一边走了……

  何守义刚一打开铁门,芊子便扬长而入……

  年轻光棍家的院子,乱七八糟——一排房,三扇门。

  芊子踢开了正中那扇门——是客厅。沙发巾极脏。家具,电视机罩一层灰。茶几上,空酒瓶子,长毛了的半杯茶。烟灰缸里满是烟头……

  芊子转身走向左边的门,又一脚踢开——显然是何守义睡觉的屋,情形同样地脏、乱、差。墙上贴着中外女人的彩照……

  芊子走向右边的门,踢开后,见几乎是一间空房,粉刷过的墙壁还比较白,一张光板单人床,墙角堆着粮口袋和杂物……

  何守义始终呆若木鸡地望着一反温良怯懦之常态的芊子……

  芊子似乎对第三间屋比较满意——放下包袱和布老虎枕头,复走向何守义睡觉的屋,将他的被子褥子抱了出来……

  何守义急了,急忙拦住她:“哎哎哎,就一套被褥,那让我怎么办呀?……”

  芊子:“谁管你!”

  何守义眼睁睁地看着芊子将被褥抱进她一厢情愿选定的屋,在原地呆呆地发愣……

  芊子又一脚踹开了门,双手叉腰瞪着何守义说:“我可告诉你,我头开始晕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这是脑震荡后遗症!我得马上吃药!……”

  她佯装昏晕欲倒的模样,身子晃了晃,扶住了门框……

  何守义急向她走过来,想搀她……

  芊子却退回屋——门在何守义面前“砰”地关上了……

  何守义嘟哝:“这……这……”

  何守义在灶间劈柴、生火、烧水……

  芊子躺在铺了褥子的床上,何守义将一杯热水放在床头柜上。接着,拿起药瓶看了看,告诉芊子:“两片儿。”

  芊子坐了起来:“你家有糖么?”

  何守义:“有。”

  芊子:“杯里放了糖么?”

  何守义:“没……没有……”

  芊子又瞪起了眼睛:“有糖为什么不给我放!”

  何守义:“我去取,我去取。”

  小勺在往杯里放糖……

  芊子:“够了!你想甜死我呀?”

  何守义忍气吞声地住手,芊子服药……

  芊子服罢药后,挥手:“去吧,现在用不着你了。有事儿我再叫你……”

  她那模样,像慈禧跟小德张说话一般……

  何守义默默退去……

  门一关上,芊子张开了手,看看手心的药,将药扔于床下——她端起杯,从容地喝糖水。突然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显出胃气通畅,舒服多了的模样……

  天黑了。

  何守义用托盘端来了粥、咸菜、咸鸭蛋……

  芊子吃罢,何守义正要将托盘端走之际,芊子说:“还有最后一项服务,做完今天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何守义:“还有什么事?”

  芊子:“你睡觉前从不洗脚呀!”

  何守义端来洗脚水,退去……

  芊子的双脚伸入水盆……

  芊子检查门、窗子的插销……

  芊子似觉不放心,移床头柜堵在门口……

  天亮了——一只雄鸡立在何守义家对门院子的木桩顶引颈长鸣……

  铺着旧棉大衣凑合了一夜的何守义醒了。他走出屋,见芊子正趴在那半边木栅栏上,向村里左望右望……

  芊子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何守义:“向你请半天假,我得去镇上换车牌子……”

  芊子又与昨天初来乍到时判若两人,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局促有些腼腆起来……

  她温良且害羞地点了点头……

  何守义:“有米,有面,有菜,想吃什么,自己做……”

  他走到院门口转身叮嘱:“别忘了吃药。”

  村子里。

  大柳树下,何守义对韩文斗说:“如果她把我家东西卷跑了,我可唯你是问!”

  韩文斗:“放心。”

  何守义:“我和她的事儿,你可不许在村里到处宣扬。”

  韩文斗:“那,要是有人好奇,问呢?我替你怎么说?”

  何守义:“你就说是我老家一远亲。”

  他从兜里掏出十元钱塞韩文斗手里——韩文斗一捻,是两张……

  何守义见给多了,又从他手里扯回一张揣入衣兜……

  韩文斗望着何守义背影,若有所思……

  何守义家。

  几只男人的破旧鞋从一间屋里扔了出来……

  芊子毛巾扎头,在屋里大搞卫生。

  院子里拉了两道晾衣绳——晾衣绳上已快搭满了床单、被罩、枕巾、衣裤……甚至包括裤衩和袜子……

  芊子仍在院中洗着……

  韩文斗的脸,从铁门后闪现出来,望着她,目光阴阴的、色色的……

  芊子晾衣,抻衣——无意间发现了韩文斗的脸一闪……

  芊子困惑……

  芊子在擦窗——玻璃上又映出了韩文斗的脸……

  芊子打开了院门,门外却不见韩文斗……

  芊子犯疑的表情……

  芊子的屋拉着窗帘……

  芊子在她屋里擦身——少女成熟的胴体那么优美、丰满……

  一声响动——芊子警觉地望向支起着的小后窗……

  芊子踩着凳子,将一脸盆水倒向后窗外……

  芊子拿着棍子,湿着头发,穿着衣裤赤着脚,绕到了屋后——那里只有被水泼湿了的一片地,但湿地上也留下了两只脚印和一个人由于滑倒屁股着地的痕迹……

  何守义夹着一卷新买的被褥回到了家里——院子里清洁归整的情形,明亮的窗子,每扇窗后的半截布窗帘,使他又是一阵目瞪口呆——厨房里也变得干净了——小地桌上,网罩扣着做好的饭菜,两只碗两双筷子都已摆好……

  他睡的屋里,沙发罩上了洗过的套了……

  芊子睡的里屋,窗台上摆着一瓶花——显然是从院子里折的……

  他拿起芊子的布老虎枕头,欣赏地看……

  “芊子,芊子……”

  他从院子里叫到房屋后——不见芊子。

  芊子的笑声忽然从邻家传来——笑得那么清脆,那么开心……

  邻家——芊子见了何守义,不笑了,腼腆起来,低头逗弄抱在自己怀里的邻家的小孩儿,邻家的大狗也似乎被芊子收买了,老老实实地卧在芊子脚旁……

  邻家的女人月秀显然不但已和芊子熟了,而且对芊子极有好感了——

  她看看芊子,看看何守义,笑道:“守义,你小子可真有福气。”

  何守义一时不知她的话什么意思。

  月秀:“芊子真好。人长得好,性子也好。你说你凭什么找到这么好的媳妇?”

  芊子极羞地:“大姐,不是这么回事儿,不是这么回事儿,你别胡乱说嘛!”

  月秀:“害什么羞嘛,早晚还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嘛!……”

  何守义讷讷地:“她是……她是我远房亲戚……”

  月秀:“得啦得啦,别解释了。男人起先都这么说!快把你的人领家去吧!……”

  月秀从芊子怀里抱过去孩子,芊子默默跟着何守义往外走……

  他们迎面碰上了韩文斗——韩文斗换了一身衣服……

  韩文斗表情不自然地:“回来啦?”

  何守义:“嗯。你怎么换了一身儿?显你趁衣服呀?”

  “哪里,哪里……”

  韩文斗表情更加不自然,掉头便走……

  芊子不禁鄙视地望向他背影……

  何守义家厨房——二人对面坐着吃饭,何守义自斟自饮……

  何守义“吱”地吸尽一小盅酒,望着芊子,真诚而惭愧地说:“哎,来的道儿上,我是故意说那些可怕的话吓你,别记仇啊!”

  芊子:“刚到你家时,我也是故意耍耍泼,怕你欺负我,所以给你点儿下马威,你也别生气啊!”

  二人相视着,不禁都笑了……

  何守义斟了一小盅酒递向芊子:“来,辛苦你了,敬你一盅儿!”

  芊子:“我不会喝酒。那点儿活儿,哪儿到哪儿,辛苦不着我!”

  何守义:“抿一口,抿一小口儿也行,给我个面子嘛!”

  芊子推却不过,只得双手接过酒盅,吸了一小口……

  何守义呆呆地望着芊子——此时的芊子,局促而羞,模样那么好看……

  芊子被他望得不安,放下酒盅说:“这酒,劲儿真大!我……我……醉了……”

  她起身跑回自己屋去了——她插上门,贴门站着,双手抚胸,看得出心里有点儿慌乱……

  何守义敲门,并说:“青天白日的,你插门干什么?”

  芊子:“我真醉了,要躺会儿,你别进来了。”

  何守义的声音:“我那床男人的被褥几个月没拆洗了,你铺盖着太委屈你了!”

  芊子:“我今天拆洗过了。”

  何守义的声音:“那,被套太旧了,也有味儿。我从镇上买了新的给你。真的,我不骗你。”

  芊子:“新的你盖吧!”

  何守义的声音:“不行。你是客人,我是主人,新的一定得你盖!”

  芊子半信半疑地将门开了一条缝——见何守义果然抱着新被褥——

  他从门缝往里塞,并说:“你别把我这男人想得那么不规矩,我说不进,就不进……”

  天黑了。

  一农家,四个男人聚赌——内中有何守义和韩文斗……

  何守义又输了……

  韩文斗表情阴阴地:“我不欠你了啊!现在你欠我四百多元了……”

  一男人:“放心,人家守义有的是钱,赖不了你。”

  何守义:“今天手气背,不玩了。”

  他起身悻悻离去……

  “守义!”——何守义站住,韩文斗追了上来……

  韩文斗:“边走边说。”

  二人走至大柳树前,何守义忍不住地:“有话快说,有屁放快!”

  韩文斗:“你输我的四百多元,我也可以不要了。”

  何守义困惑——月光下,韩文斗的眼睛闪着星火似的……

  韩文斗:“今晚你睡我那儿,让我去你家过夜……”

  何守义:“……”

  韩文斗:“这你合适……谅她一个外地小女子,也不敢声张起来……”

  何守义朝他脸上一拳打去,拔腿便走……

  韩文斗放下捂脸的手——手上是血和一颗牙……

  黑暗中,芊子靠墙坐在床上,点数那两千元钱……

  开院门声,插院门声……

  芊子急将钱塞入乳罩夹层里,用别针别上。之后躺下,将被扯到下颏,屏息敛气地听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近……

  何守义的影子……

  何守义:“哎,你吃药了没有?”

  芊子:“……”

  何守义的身影离去……

  芊子赤足下床,悄悄查看窗和门的插销……

  早晨。何守义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起身穿着裤衩披件上衣去开了门,见是韩文斗……

  韩文斗:“她跑了!”

  何守义:“谁?”

  韩文斗:“还能有谁!”

  何守义明白过来,走向芊子住的屋,一推门,虚掩的门开了——人去室空,床上有一页纸……

  何守义拿起纸看……

  芊子的画外音:“我走了。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我自己也觉得你的车撞了我不完全怨你。两千元的赔偿金太多了。还你一千,压在被子底下。放心,今后我绝不会因为你撞了我的事儿再来纠缠你,这张纸就算我留给你的字据吧……”

  韩文斗:“尽管你因为她打了我,我对你还是这么够意思,要不碰见她跑了也不来告诉你。”

  何守义探手被下,摸出了钱……

  韩文斗:“输我那四百,现在就还了吧,啊?”

  何守义犹豫一下,点出四百还了他:“你滚吧!滚!”

  何守义匆匆跑出村子……

  何守义追上了芊子——远远地,只见他拦住她说什么,扯她往回走。芊子不依,何守义将她拦腰抱起,扛在肩上……

  何守义扛着芊子入村——芊子踢蹬着双腿,何守义拍打她屁股,村人们围观……

  何守义尴尬地朝村人们笑道:“大家别误会,她可不是我拐骗来的,也不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是我在老家的远房亲戚。我在镇上当警察的小表姨可以作证!……”

  村人们信了他的话,皆笑。

  何守义又在芊子屁股上拍打了两下:“叫你耍小孩儿脾气!叫你耍小孩儿脾气!……”

  何守义家。芊子睡那屋……

  芊子挥舞着双臂嚷嚷:“你凭什么不让我走?凭什么不让我走?我又没卷你东西!不就拿了你这么一个旧纸袋子么?还你,还你!……”

  她将布老虎枕头和高跟鞋从纸袋里倒出,将纸袋扔在何守义脚下……

  何守义:“我……反正我得听我小表姨的,不能依你!……”

  十分显然,这是他的借口。我们从他望着芊子的目光中看出,他已经舍不得放芊子走了……

  “哟,你俩这是闹啥呢!”——话音落地,月秀出现。

  月秀往外推何守义:“你别这么凶巴巴的,吓着人家姑娘……”

  月秀关上门,又对芊子说:“芊子,你坐下,听我几句行么?”

  芊子顺从地坐下了……

  月秀:“芊子,别怪我多事儿啊!我是看出来了,守义他喜欢上你了呀!难道你自己就没看出来?”

  芊子缓缓抬起头,低声地:“所以我走。”——说完立刻又低下了头……

  月秀一笑:“你这又何苦呢!依我看呀,你俩挺般配的。我了解守义这人,他挺本分。跑个体运输,挣得又不少。你要是肯嫁给他,那以后小日子不是越过越美呀?守义,我看透你的心思没有?……”

  何守义推门而入,颇激动地:“看透了!看透了!我自己还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出口……”

  他含情脉脉地望着芊子笑……

  芊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一扭身:“你想得倒美!”——然而,她已害羞地笑了……

  何守义送月秀至院门口……

  月秀:“守义,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啊!这么着吧,你出三千块,我承包了,三天后就能替你操办一场体体面面的婚事!好不?”

  何守义:“好当然好。可万一她就是不肯呢?”

  月秀:“包在我身上了!我保证她眉开眼笑地愿意做你老婆!”

  何守义:“这可叫我怎么感激你呢!这可叫我怎么感激你呢!”从兜里掏出钱塞在月秀手里,“这六百是单给你的!办喜事儿剩下的钱也都归你!”

  月秀先自眉开眼笑:“这叫我多不好意思,这叫我多不好意思!”

  芊子枕着布老虎枕头仰躺着,瞪大眼睛想心事……

  拨门声——门不但插着,而且用绳绕捆了几圈儿……

  何守义的身影出现在窗外,推窗,自然地没推开……

  何守义:“……芊子……芊子……”

  芊子不吭声儿……

  何守义的身影怅然闪去……

  芊子下了床,将绳子解开了,将门插拔开了……

  何守义屋,他躺在床上吸烟。显然地,心猿意马,难以入睡……

  突然传来芊子的尖叫声……

  何守义仅穿短裤闯入芊子屋里——黑暗中,芊子裹着被子缩在床角发抖……

  何守义:“怎么了!什么吓着你了!”

  芊子:“耗子!这么长的耗子!往我被窝儿钻!……”

  她并非装样儿,墙角那儿很大的响动,证明耗子果然存在,果然不小……

  何守义:“那……那你睡我屋去!……”

  他说罢,也不给芊子表态的机会,迫不及待地扯去芊子身上的被,将半裸的芊子抱起便走……

  何守义屋里——何守义将芊子放在床上,芊子赶紧以被盖身,望着他小声地:“那!那你睡那屋去吧!”

  何守义语调冲动地:“芊子,做我老婆吧!我是真心喜欢上你了呀!”

  芊子言不由衷地:“你……你可别过来……”

  何守义:“其实你心里是愿意的,别装样儿了!”

  他扑到床上,钻入了被窝,芊子本能地反抗了几下,便任其摆布了……

  喇叭声——就在何家院子里,热闹的婚礼举行了——门上窗上,到处贴着大大小小的喜字,院子里还拉起了花条。

  何守义向男人们敬烟,往女人和孩子兜里塞糖……

  人们议论着:

  “守义你艳福不浅呢,新娘子多漂亮呀!”

  “就是,把咱们全村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比丑了!”

  “守义,这太简单了吧?过几天你得再摆上它几十桌才行!”

  何守义:“一定的,一定的。”

  躲在角落默默吸烟的韩文斗——他阴沉的表情,嫉妒的目光,恰与何守义的喜气洋洋形成强烈反差……

  月秀:“守义,守义你快进屋去吧!外边我替你照应着,别让新娘子等急了!……”

  人们哄笑声中,何守义被月秀推入了新房……

  天将黑了未黑之际,院子里只有月秀一人了。她将桌上的烟、糖、水果点心,全都搂进了一只极大的袋子……

  月秀:“守义,我走了,插门啊!”

  天完全黑下来了。

  新房里,床上——芊子伏在何守义胸上……

  何守义:“芊子,嫁给我你没亏吃。怎么样把小日子过得富起来,我何守义是自有一套经验的,你信么?”

  芊子温柔地:“信。”

  何守义:“月秀这女人,真贪。三千元,她就给我简简单单地办了这么一下对付我!何况我预先还给了她六百元操心费!……”

  芊子的一只手轻轻捂上了他嘴:“她人挺好的。没她撮合,兴许咱俩的缘分还断了。咱们应该感激她才对……”

  芊子取下乳罩上的别针,从夹层里用手指夹出一叠钱,塞在何守义手里:“咱俩都是夫妻了,这一千元你存着吧!”

  何守义:“芊子,你真懂事儿!”——俯头吻芊子……

  小镇。

  何守义那辆小卡车用油漆刷新了,神气活现地开来——驾驶室里,何守义和芊子的脸上,都洋溢着新婚小夫妻幸福的光彩……

  小卡车停在派出所台阶前——二人下了车,手牵手踏上台阶。

  二人手牵手走入时,两名正吃午饭的男警奇怪地交换眼色……

  一男警:“她不是……她不是那个……”

  二人进了刘芳的屋子——刘芳正吃方便面……

  芊子:“小表姨!……”

  刘芳因芊子也叫她小表姨一愣,见他俩仍手牵着手,表情一时十分严肃……

  何守义:“小表姨,我们是来请你给我们开结婚证的!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刘芳端着饭盒拿着筷子的双手僵住——她站起,走到二人跟前,上下打量他们。而芊子害羞地垂下了头……

  刘芳将芊子扯到了一旁:“芊子,你给我老实说,怎么会这样儿?”

  芊子:“小表姨……”

  刘芳生气地:“你别叫我小表姨!”

  芊子:“大姐,也许是我命好吧!我们成了夫妻你不高兴?”

  刘芳:“可……可这么大的事儿,你写信征求你爸妈了么?”

  芊子:“他们,哼,我才不呢!”

  何守义:“小表姨,求求你了,别难为我们,你就让我们合法了吧!……”

  他双膝一屈,跪下了……

  刘芳一拍桌子:“你别耍赖!什么样子!当这是我家你家呀!”

  芊子:“大姐,你若不让我们合法,我也跪!”

  何守义刚站起,芊子双膝一屈,也要跪……

  刘芳:“胡闹!”——芊子没敢真往下跪……

  刘芳:“好,好,婚姻自由,你们已经生米做成熟饭,我也没权刁难你们!结婚证我现在就可以开给你们……”

  她瞪着何守义,忽然甩手扇了他一耳光……

  何守义捂着脸,却与芊子相视而笑……

  小卡车驶在回村路上,车厢装了十几袋米……

  芊子:“你怎么不高兴?”

  何守义:“……”

  芊子:“生小表姨的气了?”

  何守义:“咱们米买贵了!就怨你,总催我往回来,让我顾不上多打听打听价!”

  车停在了家门外……

  何守义落下车箱板,扛起一袋米……

  芊子:“还往院儿里扛呀,通知大伙儿到这儿来分走就是了呗!”

  何守义:“你少啰唆!”

  芊子望着他不仅将米扛进了院子,而且扛进了她曾住过的那间屋里,大惑不解……

  芊子也帮着往屋里扛……

  所有的米都扛进了屋里,两人都出汗了,分别坐下喘息。

  何守义用衣襟擦了擦汗,找出把小刀,开始细心地划开米袋子的缝口……

  芊子更加不解地看着……

  何守义用碗从米袋子里往一只大盆里舀米……

  所有米袋子的缝口都被划开过了……

  多出了满满两大盆米……

  何守义分别端了端,笑了:“合起来一百来斤呢!”——说罢,将两只大盆都推到了床底下……

  芊子有些明白了,低声问:“守义,这好么?”

  何守义:“有什么不好?去找针线来,把袋口都缝上。一定要按原先的针眼儿,别让哪个细心的家伙看出来袋子拆过口了!”

  芊子不赞成地望着何守义,未动……

  何守义有点儿火起来:“聋了?快去呀!”

  芊子转身开门,一愣——门外站着韩文斗……

  何守义一步跨出门,将门关上,朝芊子使了个眼色后,板起脸问韩文斗:“有事儿?”

  芊子进了住屋再没出来……

  韩文斗:“听说你又拉回米了?我看好不好,好也买几十斤。”他说着,想推开门。

  何守义横跨一步,挡在门前,双臂交叉一抱,冷冷地:“好。”

  韩文斗:“怎么不在院子外就地卖,改在你家屋里卖了?”

  何守义又有点儿发火地:“你管呢!”

  韩文斗讪讪一笑:“不过随口一问,发脾气干吗呢!”转身走了……

  村人们都到院子里来买米。

  何守义:“大家都听明白了,这次我可不用秤论斤秤着卖了。那太麻烦了!我又一分不赚大家的,只不过是愿意为大家做好事儿!信得过我的,就一家一袋儿,或几家一袋儿扛走,你们回去自己用盆用碗量着分吧!”

  村人们七言八语地表态:

  “信得过,怎么信不过呢!”

  “谁信不过谁别买!”

  “守义啥时占过咱们大柳树村人的便宜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是吧守义?”

  守义笑笑:“那是。占同村人的便宜,那还算是个人吗?”

  “守义,什么价呀?”

  何守义:“还上次的价!”

  “便宜啊,不是听说涨价了么?”

  何守义:“咱何守义替大家买的米,能不便宜么!”

  韩文斗闪在一旁,脸阴阴地,望着,听着……

  人们纷纷扛走米袋子……

  芊子闷闷不乐地独坐房中……

  晚上。

  何守义坐在炕沿,芊子将洗脚水替他端来,这情形使我们想到何守义曾怎样替她端洗脚水。

  何守义擦完脚,芊子想过来端走洗脚水,他抓住了她一只手,往床上一倒,也将芊子顺势扯倒在床。他又一翻身,将芊子压在了身下……

  何守义和她脸对脸地俯视着,问:“我究竟做错什么事儿了,使你这么不高兴?”

  芊子将脸一扭……

  何守义:“你听我说一番道理,开开窍儿——如果我不那么做,他们就会嫌我贵,就会嘟嘟哝哝,就会心里犯寻思,猜疑我们是不是占他们便宜了。如果给我们剩下了几袋,我们吃不了,生了虫,那不更亏了么?我们本来是为大家做好事,落那么个结果,心里窝囊不窝囊啊?可我那样做了呢,凭着我一向的好人缘,他们并不怀疑。他们高高兴兴地就把米分光了,还都觉得便宜,还都很感激。我们呢,不但并没替他们赔钱,反而自得百多斤米。他们高兴,我们也高兴,难道不好?”

  芊子:“不好。亏心。”

  何守义:“亏心不亏心,那要看怎么想了。我这人从不耍奸弄滑专占别人便宜,但我也绝不肯使自己吃亏。一些人使我吃了亏,我就要从另一些人那儿补回损失。只要做得巧妙,吃我亏的人不发现,我就不觉得亏心!现如今讲的是商业头脑。头脑中一点儿都不这么盘算,那就只剩下甘吃亏的份儿了!细想想,这世界上人和人,也许从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开窍没开窍?”

  芊子:“……”

  何守义:“说呀!”

  芊子仍不语……

  何守义弄她痒处……

  芊子忍不住笑了……

  何守义双手捧住了她脸:“说,开窍没开窍?”

  芊子:“你也有一定的道理。”

  何守义:“今后学着点儿不?”

  芊子:“……”

  何守义又弄她痒处……

  芊子又笑:“我学……我学……”

  于是他亲吻她,她的双手也搂住了他脖子……

  白天。山上。

  芊子挎着小篮儿采蘑菇,何守义采野花,编了个花环戴在她头上——芊子顿时变得像花仙子,何守义看着,心中充满爱意……

  芊子害羞地:“都是你老婆了,还这么看着人家干啥!”

  何守义发自内心地:“芊子,你真美!”

  芊子:“你不是要带我上山来看你的别墅么?”

  何守义:“对,对!咱们看别墅去,看别墅去!”

  他们驻足在一幢用木头盖的小屋前。

  芊子撇嘴:“你就管这叫别墅啊?”

  何守义:“咱们农村人,要求也别太高了嘛!”

  他开了锁,推开门:“娘子,请入内参观!”

  芊子一扭身:“不稀罕参观。”

  何守义学京剧念白:“如此说来,倒是勉强不得的了!有劳娘子在外稍候片刻,待小生入去看个究竟。”

  他推门进去,且将门在背后掩上了……

  等在外的芊子,抬头望鸟……

  鸟儿飞走……

  芊子不见何守义出来,轻轻推开门,也入了进去——屋里也有炕,炕上也铺着席,也有炕桌,几样简陋的家具,布置得像个小家一样……

  却不见了何守义。

  芋子大惑,急喊道:“守义!守义!守义你在哪儿,快出来,我心里发毛!……”

  何守义竟自门外而入。

  芊子:“你……你怎么……”

  何守义:“闹不懂了不是!”——他一扯炕沿下的绳,地上两块机关板分开……

  何守义:“我从这儿到外面去的。”

  芊子:“一个小破屋,你还挖出地洞搞出机关来干吗?跟别人玩地道战呀?”

  何守义:“说来话长了。前年,村里刮来一阵风,说山上有金矿。于是都到山上来开矿。我在这小屋后也挖了一眼矿洞。一个外村的风水先生说,我的矿洞里肯定有金脉。我生怕别人抢占了我的矿洞,就盖了这幢小屋在山上守着。又怕采出金子来,别人眼红,图财害命,就在屋里设计了这机关暗道。一是为了防人,二是为了危急时逃命……”

  芊子讥笑地:“这么说,咱家已有不少金子啰?”

  何守义挠头:“纯粹没影的事儿!害得大家白扔了不少钱,还把座山挖的东一洞西一洞的!”

  芊子拉绳——机关分开……

  何守义:“敢不敢跟我下去?”

  芊子:“那有什么不敢!”

  山上。

  何守义在前,芊子在后,手牵手双双从一山洞钻出……

  芊子脸黑了——何守义掏出手绢替她擦脸……

  晚上。

  二人躺在被窝里。

  何守义:“明天我得出车了。镇上有家商店让我往外地运一批货,一个多星期后才能回来……”

  芊子:“我也没拦着你去呀!家留给我你还不放心啊?”

  何守义:“不是不放心家,是舍不得离开你这小心肝呀!”

  芊子:“你开车时,心里可千万别想我!”

  二人又亲热起来……

  第二天上午。

  芊子在往院子里晾被时,月秀腋下夹着什么来了。

  月秀:“芊子,你胖了,也白了。”

  芊子:“是么?”往开着的一扇窗照照自己的脸。

  月秀:“小媳妇当得美滋滋的吧?怎么感激我?”

  芊子真诚地:“我认你干姐!”

  月秀笑了:“这我高兴!哎,干妹子,干姐求你件事儿。我娘身体又不太好,我得回娘家村里去住两日,家就麻烦你替我看着门,鸡啦,鸭啦,猪啦,替我喂两天,行吗?”

  芊子:“行!怎么不行!”

  月秀:“你进屋来,给你看样东西!”

  二人进屋后,月秀将夹在腋下的一件红绸上衣抖开了……

  月秀:“干妹子,这件衣服是我托人从省城买的,外国绸的,挺高级的。可我现在胖成这样儿,穿不了啦……”

  她一边说,一边将衣服替芊子往身上穿,那乍看果然是件挺漂亮的衣服,穿在芊子身上,也正合体,使芊子显得尤其妩媚了。

  月秀:“啧啧,简直像量体裁衣为你做的!你自己照镜子瞧瞧,仙女下凡似的,还不让守义爱死你呀!”

  芊子特别实诚地:“干姐打算送给我?”

  月秀一愣,随即爽快地笑道:“我花八十多元买的呢!只穿过一二次。这么着吧,你给我四十元,归你了。我一分钱不要,干妹子不是也不好意思留下么?……”

  “这……”——芊子同样一愣。

  月秀:“干妹子,守义那么爱你,还会责怪你替自己买件好看的衣服穿呀?你穿给谁看?还不是主要穿给他看嘛!再说,我差不多等于是白送给你了!……”

  正欲脱衣服的芊子,不好意思了……

  芊子默默转身找出钱:“干姐,那我现在就把钱给你!”

  月秀:“这何必,这何必……”却一伸手就把钱夺过去了……

  月秀:“守义怎么不在家?”

  芊子:“他出车了。”

  月秀:“这守义,真舍得把你这么个可爱的小媳妇撇在家里!”

  芊子腼腆地笑……

  月秀:“可也别光说你们守义,我那口子也是,都出去俩月了也不回来!”

  芊子:“大哥也在外跑运输?”

  月秀:“他哪儿有守义出息哇!连四个车轮还没挣够数呢!在建筑上打工,卖苦力。”

  芊子:“那,你不想他?”

  月秀:“起初想,现在惯了。芊子,我得走了,孩子扔在家我不放心,改天咱再细聊!”

  芊子送月秀出院门……

  村中大柳树下——妇女们在欣赏芊子,七言八语:

  “这才二十多元的衣服,一穿俊人身上,人和衣服就都不一样了!”

  “那是!俊人穿什么都好看!芊子穿了多俏哇!”

  看得出,妇女们都挺喜欢芊子的。

  芊子:“不是二十多元吧?人家说这是外国绸的,原价八十多元呢!”

  女人们:“芊子,你上当了!什么外国绸,是假绸!去年镇上满街叫卖,二十几元还没人愿买呢!”

  “芊子,你说的人家,大概是守义吧?”

  “肯定是守义!守义这小子,拿件假绸的哄你高兴呢!芊子你得审问审问他,就说我们几个当你面揭穿的!……”

  芊子自知上了月秀一当,心中大不悦,脸上勉强地笑着……

  芊子在月秀家喂鸡,喂鸭,喂猪……

  月秀的画外音:“我花八十多元买的呢,只穿过一二次……”

  妇女们的画外音:“什么外国绸,是假绸!去年镇上满街叫卖,二十几元还没人愿买呢!”

  何守义的画外音:“细想想,这世界上人和人,也许从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开窍没开窍?”

  芊子心中憋气,将舀食的勺子往地上一掼,转身回家了……

  一男人望见她背影,唤住她:“弟妹,弟妹!守义托我给你捎话儿,让你今晚多给他烙些硬面饼,他明天中午就出发上路了。我明儿一早还去镇上,可以给他捎去……”

  芊子又困惑……

  男人:“他为了带着路上吃。他这人,仔细惯了,舍不得花钱下馆子……”

  芊子打开自家面箱子——只有薄薄一层面和刮板,几乎空得见底……

  她犹豫一下,拿起了面盆……

  月秀家灶间——对面屋的门都上着锁。

  芊子打开了月秀家的面箱子——大半箱面。

  她舀了冒尖的一盆……

  她瞧着面箱子发呆……

  何守义的画外音:“一些人使我吃了亏,我就要从另一些人那儿补回损失。只要做得巧妙,吃我亏的人不发现,我就不觉得亏心!……”

  她另一只手拿起了刮板,下意识似的,来回缓缓刮着,刮平了面,仿佛一点儿也没少……

  她扭头向门口望——院子里,村街上静悄悄的……

  芊子用红绸衣罩着面盆,离开月秀家院子,匆匆往自家走……

  她猛地收住了脚,韩文斗从地里冒出来似的,色眼眯眯地站在她面前……

  韩文斗:“弟妹,端的什么?还用这么漂亮一件衣服罩着!”

  芊子慌乱地:“没,没什么……不过一盆面。”

  韩文斗:“一盆面?……新婚不久,守义一走,你独守空房,不闷么?”

  芊子:“滚一边去!”——绕过他,匆匆走进了自家院子……

  韩文斗站在原地犯寻思——分明地,芊子的慌乱,引起了他的疑窦……

  韩文斗进了月秀家院子……

  韩文斗进了月秀家灶间……

  他掀开了一个粮箱盖儿,是米;掀开了另一个粮箱盖儿,是面——

  他瞧着刮得平平的面,心中明白了什么,嘴角浮出了阴笑。韩文斗叉开五指的手伸入面箱子,抓了一把面……

  韩文斗倒背着双手离开月秀家……手中的面在地上撒出一条线……

  何守义家。

  芊子在灶间望着那仍用衣服罩着的一盆面发呆,发慌……

  她刚要扯下衣服,听到脚步声,猛转身,韩文斗已迈进了门……

  芊子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面盆……

  韩文斗一步步向芊子逼近……

  芊子顺手操起了菜刀,防范地:“你来我家干什么?出去!”

  韩文斗将自己沾满了面的手伸在芊子跟前:“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芊子:“我……我不懂你的话!”

  韩文斗:“你懂。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说,鬼都不知道。可我要一说呢,立刻全村都知道……”

  他扬长地进了新房那间屋,打量着,模仿港味儿的广告腔自语着:“好温馨哟,好可爱哟,好幸福哟!”——坐在沙发上,往沙发巾擦手上的面……

  芊子:“滚!快滚!再不滚我嚷嚷啦!”

  韩文斗:“那好哇,嚷嚷吧!让全村人都知道,人家月秀委托你看家,而你偷人家一盆面!……”

  芊子:“你胡说!”

  韩文斗:“一道儿撒着面呢,你不扫扫?”

  芊子这才发现,一条白面撒成的线,从院子里一直撒进来……

  芊子:“这……这是你干的?……”

  韩文斗架起了二郎腿:“不错,是我干的。可一盆面现摆在你家里,还用那么漂亮一件衣服罩着,谁会认为是我干的?我又为什么呢?”

  芊子:“我是借……”

  韩文斗:“借?那你把人家面箱子刮平了?刮平不就是为使人家看不出来么?用那么漂亮一件衣服罩着往家端,不就是做贼心虚么?……”

  芊子一时无言以答,从面盆上扯下衣服,团在手里,一时不知该往哪儿掖那儿藏……

  她瞪着韩文斗,急出了泪,表情屈辱而又包含着哀求,模样十分可怜……

  韩文斗悠荡着腿,吸烟,色眯眯地望着芊子:“我刚才不是有言在先了么,我不说,鬼都不知道。我饿了,想请弟妹亲自为我擀碗面吃……”

  芊子在灶间擀面,眼泪落在面片儿上……

  韩文斗盘腿坐于炕上,津津有味地吃面。矮桌上还摆着炒鸡蛋、黄瓜、糖拌西红柿、酱……

  韩文斗:“不错,不错,味道好极啦!有老婆的感觉就是好!”

  芊子侍立一旁,噙泪望着他,又恨又厌恶又屈辱……

  韩文斗:“弟妹,光有菜没有酒不好吧?”

  芊子默默从酒柜里取出瓶酒和酒盅放在桌上……

  韩文斗得寸进尺地:“弟妹,劳驾你那双小手儿,替我斟上。”

  芊子不情愿地斟满了一盅酒……

  韩文斗一饮而尽……

  韩文斗终于下了炕,双手抚摸肚子,眼望着芊子说:“舒服,舒服,酒足饭饱……”

  芊子厌恶地扭头……

  韩文斗:“这顿饭不能白吃,得留下纪念,免得以后跟旁人说起来,没人信。就拿这酒盅吧!”

  芊子抢时,韩文斗已将酒盅抓在手,揣入了兜……

  芊子:“大哥,求求你,你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啊!那……那我还有脸见人么?”

  韩文斗:“别说什么?是一盆面,还是这顿饭?”

  芊子:“两件事都千万别说,大哥我跪下求你啦!……”

  芊子双膝一软,流泪跪下了……

  韩文斗阴笑:“好,我就都不说……”

  芊子半信半疑地站起:“谢谢大哥……”

  韩文斗:“面的事儿,我可以不说。但米的事儿,另当别论……”

  芊子呆愣……

  韩文斗学何守义的话:“一些人使我吃了亏,我就要从另一些人那儿补回损失。只要做得巧妙,吃我亏的人不发现,我就不觉得亏心!……”

  芊子:“……”

  韩文斗:“做得巧妙?能做多巧妙?我就不信你们在所有的米袋子上都不留下一个新穿的针眼儿!……”

  韩文斗阴阴地盯了芊子一眼,幽魂似的闪出去了……

  呆愣的芊子双手捂脸,无声地哭了……

  晚上。

  芊子在盆里机械地洗着那件沾了面的衣服,衣服掉色,盆水红了,似乎还因面有些黏。

  芊子瞧着盆有些发呆……

  芊子敏感到什么,扭头——灶间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韩文斗的脸也半明半暗,他不知何时到来,站得离芊子那么近,几乎就贴着芊子的身体……

  芊子浑身一抖,迅速地又转回了脸,由于心理恐惧,呼吸紧迫……

  韩文斗的头从芊子的肩上方更加凑向前来,几乎和芊子脸颊贴着脸颊了,他声调阴阴地低低地:“一盆面的事儿,我没对任何人说。你亲手做面条给我吃的事儿,我也没对任何人说。米的事儿,我更是守口如瓶。你别紧张,我只不过是来吃晚饭的。”

  芊子一动不动,身子仿佛僵住了,只将头偏向了一旁,尽量离开着韩文斗的脸……

  芊子:“我不会再做饭给你吃的。”

  韩文斗:“为什么?”

  芊子:“你别以为我怕你。那盆面我已经还回去了。你撒在路上的面,我也趁没人看见的时候扫尽了。你什么证据也没有了。”

  韩文斗:“可我还有你丈夫那只酒盅。”

  芊子:“我可以说你偷的。”

  韩文斗:“全村人谁都不傻。谁心里都会转一下,不偷值钱的东西,偏偏偷一个酒盅干啥?这么一转,事情反而很自然地就复杂到你和我之间的关系上了。”

  芊子:“复杂就复杂,我认了。”

  韩文斗:“那你就等于逼着我非说出米的事儿不可了。”

  芊子:“那是我丈夫一个人的事儿,和我无关。”

  韩文斗:“啧啧,这可不像一个妻子说的话。拆开过的米袋子,难道不是你缝上的?再说,你丈夫的名声臭了,你们这个家,还想在大柳树村常住下去么?”

  芊子又流泪了:“你……你究竟要我咋样才行啊!”

  辙斗:“我不是说了么,只不过想再吃顿你亲手做的饭。今晚我要吃油饼……”

  韩文斗又盘腿坐在炕上了。他拿起窗台上插的一瓶花闻着……

  芊子用盘子将两张油饼端上了桌……

  韩文斗将那瓶花放回窗台,不阴不阳地:“这花儿开得真好。”

  韩文斗撕了一条油饼放在嘴里,啧啧称赞:“这饼烙得也好。香,香……酒呢,别舍不得酒呀!……”

  韩文斗举盅一饮而尽,示意芊子再斟……

  芊子哀求地:“你快吃完走吧!万一来个人,这……这解释不清啊!……”

  韩文斗又饮尽一杯,一边不慌不忙地拨拉菜寻找肉片儿,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解释不清的是你。”

  芊子忐忑不安而又无奈,走到窗前,犹豫了一下,将窗帘拉上了……

  韩文斗:“拉上窗帘有什么用?拉上窗帘,别人就不能进院子了?”

  芊子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一扭身走出了屋……

  芊子的头探出院门,朝村街两端看了看。小村的夜晚显得那么静谧……

  芊子将院门插上了……

  芊子回到屋里,桌旁不见了韩文斗。正疑惑着,韩文斗从门后闪了出来,盯着她邪狞地笑,逼近她……

  芊子从桌上抓起了酒瓶子……

  韩文斗将头伸向她:“你打,打我个头破血流吧!那全村人就更有闲话传了!……”

  芊子拎着酒瓶子的手举不起来了,她后退着,流着泪……

  韩文斗继续逼近她,将她逼到了炕沿边。

  他从她手中夺酒瓶子,芊子的手自行地放松了。韩文斗轻而易举地达到了目的,他将酒瓶子放到一旁……

  芊子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说:“你别逼我嚷。”

  韩文斗:“我并没捂你嘴。你嚷吧,嚷啊!院门插着,窗帘拉着,桌上摆着你为我做的饭菜,我这个男人也正在你屋里,你有什么可叫的你?……”

  芊子已无可再退,被逼得坐在床上,穿着鞋委向了炕角……

  韩文斗一扯灯绳,屋里黑了……

  反抗着的芊子……

  芊子渐渐终止了反抗……

  芊子侧向一旁的脸,透过窗帘的微微的月光下,可见芊子的脸上闪着泪……

  韩文斗的喘息……

  芊子呆呆坐于床沿,她头发凌乱,眼神儿定定的,由于衣领被撕破,裸露着一边的肩头,在月光下看去那么白皙……

  清晨。院门外。

  昨天那个答应为何守义带干粮的男人:“那我怎么跟守义说呢?”

  芊子:“你就说,家里没面。”

  男人:“弟妹,你病了?”

  芊子苦笑:“没……没病……”

  男人:“我怎么看你像病了似的?要不我告诉守义,让他回来?”

  芊子:“别别……千万别……叫他放心家里,安心出车……”

  月秀家。

  芊子在替主人喂鸡,喂鸭,喂猪儿——一口猪在圈内哼叫。她突然恼羞成怒,用喂食勺子打得猪在圈里乱窜……

  何守义家。

  自家的鸡饿得围着她,她一脚将一只鸡踢开……

  一只刚下过蛋的母鸡在叫,她望着窝里一个大蛋,并不去收……

  “芊子……”

  芊子一回头,见是刘芳。

  芊子强作欢笑地:“大姐!……你……你怎么来了?……”

  刘芳:“我跟同事们到前村去了解点儿治安情况,让车拐了一下,顺路看看你们。”

  芊子这才发现院门外停着一辆警车。

  芊子:“大姐,请进屋坐吧!”

  刘芳被让进屋,环视着,欣慰地:“芊子,这院子,这屋子,一有了你,彻底变样儿了。里里外外收拾得真干净。守义小子是因祸得福,白捡了你这么个俊媳妇!”

  芊子:“大姐,你先坐,我给你冲两个糖水鸡蛋喝!”

  刘芳:“别,别,我待不了多一会儿,同事们等在车上呢!”

  她情不自禁地拉起芊子的双手,端详着芊子的脸说:“芊子,我刚才打听过了,村人都夸你,说你为人实诚、热心。我听了高兴。从今以后,你可以和守义一样叫我小表姨了。不冲着守义冲着你,我也愿意和你们这门亲戚来往得近便些……”

  芊子又强作欢笑地:“小表姨,我在本地无亲无故的,常想你……”

  刘芳也笑了:“今后,你不是就有个小表姨了么?哎,你眼睛怎么有点肿?哭过?”

  芊子掩饰地:“昨晚屋里进蚊子了,一宿没睡。”

  刘芳:“守义没欺负你吧?”

  芊子:“他才不会欺负我呢!”

  刘芳:“他要欺负你,你就如实告诉我,我一定替你撑腰!”

  汽车喇叭响……

  刘芳:“我得走了!”走了几步,站住,转身望着芊子又真诚地说,“芊子,我喜欢你!”

  刘芳走到院门口,听芊子叫她:“小表姨!”

  刘芳再次站住,转身……

  芊子依依不舍地:“小表姨,你可要常来看我呀!”

  夜晚。

  韩文斗的身影,幽灵似的在村中出现,躲躲闪闪地来到何守义家院门前。他推门,自然是没推开……

  他想爬砖墙,望望太高,又有玻璃,未爬……

  他翻过木栅栏跃到了院子里,刺啦一声,裤腿被刮破了……

  他潜至芊子那屋门前,推门,自然也没推开……

  他转移到窗前,轻轻敲窗……

  屋里。

  芊子缩坐在炕角,手攥剪刀,两眼在黑暗中闪亮,严阵以待的样子……

  韩文斗怪声怪调:“小山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妈妈回来了,妈妈要喂奶……”

  亮晶晶的小刀插入门缝,拨门——门不但插着,还用绳子缠着……

  门栓被拨开了——小刀开始割绳子……

  芊子下了床,蹑足走到桌前,拎起暖水瓶,拔下盖子,脸颊贴向暖瓶口,判断水温……

  芊子拎着暖瓶站到一把椅子上,轻轻推开门上方的小窗,将暖瓶中的水倒向外边……

  门外一声低低的怪叫……

  芊子下了椅子,放回暖瓶,又缩坐炕角,又握起剪刀……

  韩文斗的影子在窗外蹦跳不止……

  芊子在月秀家喂狗——听到一声干咳,猛抬头,见是韩文斗,已站在她面前……

  芊子怒视他……

  韩文斗:“守义挣那么多钱,又是新组成的小家庭,连个新暖瓶也舍不得买?幸亏那旧暖瓶不太保温了。你看,并没把我烫得满头满脸都是泡……”

  芊子:“你要是今晚还敢到我家院子里去,那我就烧一壶滚开的开水给你预备下。”

  韩文斗:“那我就不说面的事儿,也不说米的事儿,单说咱俩通奸的事儿了!”

  芊子:“我当女警官的小表姨刚刚来看过我。她还说……她喜欢我!”

  韩文斗:“不就是镇里派出所那个刘芳么?你也开始叫她小表姨了?她喜欢你好哇!那我今晚真的不去你家了,我要给她写封信,详细告诉他守义前脚一走,你后脚如何勾搭我,如何与我终于夜夜成奸……”

  芊子咬牙切齿地:“那我发誓,非杀了你不可!”

  韩文斗无耻亦无赖地:“那肯定也是我宣扬咱俩的奸情在前,你杀我在后。”

  芊子冷笑:“你没证据,未必有多少人信你!”

  韩文斗:“没证据?你看这是什么?”他从兜里掏出芊子的乳罩,拎着让芊子看……

  芊子急了——抢……

  二人纠缠在一起——争夺……

  “哟,哟,你俩干吗呢?在我家院子里抢什么宝贝呀!……”

  二人同时循声望去——见月秀抱着孩子回来了……

  二人急分开——韩文斗慌忙将乳罩揣入兜,月秀没看清是什么……

  韩文斗:“我拿我一封旧信骗她,说是守义给某个相好的写的情书,她就犯急,和我抢起来……”

  芊子掩饰地弯腰端起猪食盆子:“干姐,只剩猪还没喂了……”

  韩文斗恢复了常态:“咦,月秀,你啥时候成她干姐了?”

  月秀:“关你什么事儿?芊子,别听他胡说!守义不是个轻佻的男人,和你结婚之前,他见了个女的就低头脸红,哪儿有什么相好的!韩文斗,芊子是个外地嫁来的小媳妇,刚结婚不久,你别守义前脚刚走,你就开始纠缠她!往轻里说,这叫不正经。往重里说,这叫性骚扰,你明白不?”

  韩文斗:“还来上新词儿了!电视里学的吧?”

  月秀:“就这么个理儿!你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趁早离开我家院子!别惹我心烦啊!”

  韩文斗:“月秀,你神气什么呀?你家被盗了你知道不?”

  月秀:“我俩屋门锁着,就灶间半箱子米半箱子面,有什么可盗的?再说,这家托给芊子给看着,我一百个放心!”

  韩文斗:“贼恰恰偷的就是你家的面!偷了满满一盆……”

  正在喂猪的芊子,几乎僵住了,只将头缓缓转向韩文斗,怒视着……

  韩文斗:“还是个女贼,被我撞见了!”

  月秀半信半疑地:“谁?你说出她姓名!果有其事,我非骂她个狗血喷头,从此在村里没脸见人!”

  韩文斗:“我何必急着说呢,是谁你先猜猜嘛!”

  他的目光向芊子瞥去……

  月秀也不禁望向芊子……

  芊子:“反正我没见着。”

  月秀:“姓韩的,你红嘴白牙,怎么无事生非?滚,滚!……”

  韩文斗自讨没趣儿,狼狈地走了……

  芊子暗舒一口气……

  晚上。

  芊子在家看电视——电视中播着外国电影男歹徒追杀女人的片段……

  芊子向屋门望去——屋门如昨晚上一样,不但插着,还用绳子绕缠着……

  月秀家。

  月秀也在家里看同一频道——追杀的片段仍未结束。她手中娴熟地勾着毛活儿,瞪大两眼看得那么投入……

  敲门声。

  月秀目不转睛地:“进来!敲什么敲!”

  芊子推门迈入,怀抱着枕头小被……

  月秀:“芊子呀,你怎么连枕头被子都抱来了?”

  芊子:“我……我闷得慌,想和干姐就伴儿睡。”

  月秀一时没完全反应过来……

  芊子请求地:“行吗干姐?”

  月秀:“行,行。怎么不行!”

  芋子将枕头和被放在炕上,月秀一手拍了拍沙发:“来,坐这儿。陪干姐一块儿看!”

  芊子坐过去,低问:“干姐,你怎么不插院门?”

  月秀:“插院门干什么?”

  芊子愣了愣:“防坏人呗。”

  月秀笑了:“你呀,胆儿忒小了吧?咱村是治安模范村,没坏人。想插,那就插。忘了没插,也是可以安心大睡的。”

  芊子朝电视看了一眼,又问:“干姐你喜欢看这种砍砍杀杀的外国片儿”

  月秀:“喜欢!看着紧张劲儿的!把人一颗心都能吊到嗓子眼儿。你不喜欢看?”

  芊子摇头:“不喜欢看。看了晚上做噩梦。”

  月秀:“那好,咱换个频道。我干妹子不喜欢看,我也只好不看啰!”

  于是屏幕上出现了歌舞……

  月秀:“你呀,说到底不是因为胆儿小,是因为守义不在家。守义若在家,你往他怀里那么一偎,胆儿小看着也不怕了……”

  芊子害羞……

  月秀放下了毛活儿,拉着芊子的双手,真挚地:“芊子,有件事儿,干姐得向你坦白交代,不坦白不交代,我这心里总犯嘀咕,就好像做了天大的对不起你的事儿似的……”

  芊子望着电视,分明地,心不在焉,正被自己所陷入的邪恶之境所困扰……

  月秀:“那件衣服,干姐骗你了。是假绸的,不是什么外国绸的,才二十几元买的。其实,我回娘家的路上,就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了。这算什么事儿呀。家托付给人照看着,还骗人家二十来元钱。这要是让全村人知道了,干姐还有啥脸面见人?再说,骗你这么实诚的人,我还配让你口口声声干姐干姐地叫着么?……”

  月秀从兜里掏出四十元钱往芊子手里塞……

  芊子的心思这才从邪恶之境摆脱,推拒:“干姐,这不行,这不行……”

  月秀佯装生气地:“你不接着,可就等于不肯原谅干姐了!”

  二人躺在床上,孩子熟睡他们中间……

  月秀:“芊子,别怪干姐多嘴啊,我得嘱咐你件事儿,就是……”

  月秀见芊子在发愣,推了芊子的手臂一下:“哎,你愣什么神呀?我跟你说话你没听啊?”

  芊子掩饰地:“听呢,听着呢!”

  月秀:“韩文斗那王八蛋要是再纠缠你,你就骂他!甭给他留面子!”

  芊子:“干姐,你不是说咱村没坏人么?”

  月秀:“我倒也不认为他就是坏人。但我总觉得他这人心术不正,身上有邪气。他原本是村里的会计,一些人常围着他转,巴结他。无非是贪图能被他拉上吃几顿公款。后来村里改选,就把他选掉了。老婆也被镇上的一个外地民工头儿拐跑了。过去常围着他转巴结他的人,也就都反过来瞧不起他了。他老婆嘛,倒也算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

  何守义家。

  韩文斗望着屋门上的锁,脸上渐露凶色——他突然操起窗台上的空瓶子,砸碎了一块玻璃……

  他又欲砸第二块玻璃时,院外传来卡车停车声……

  他放下空瓶子,从树干栅栏那儿逃走了……

  月秀家。

  月秀、芊子先后被敲窗声惊醒……

  芊子惊恐地猛坐了起来。

  月秀却仍躺着未动,镇定地:“谁?”

  何守义的声音:“我,守义。芊子睡在你们这儿了吧?”

  月秀:“她拐了你家的东西跑了!”

  芊子:“守义我没跑。我在这儿!”她半裸着下了炕,开了门,扑入守义怀,“守义,我,我想你!……”

  月秀也坐了起来,大摇其头:“啧啧,你们俩别在我面前弄这景啊!这才分开两天,回家愿怎么亲爱怎么亲爱去!……”

  “那,你就只好自己关门了!”守义拦腰抱起芊子就走……

  何守义家。

  何守义将芊子放在炕上,一阵亲吻……

  何守义:“哎哟,什么扎我胳膊了!……窗子怎么碎了块玻璃?”

  芊子侧脸一看,心中明白,搪塞地:“是一只鸡飞到窗台上,扑到了空瓶子……”

  守义:“那你也不扫扫炕!”捂着手臂,冲动有些索然……

  芊子拿起笤帚,默默扫炕上的碎玻璃……

  清晨。

  芊子似睡非睡地枕着何守义的胳膊——分明地,只有此时,安全感才重新归复到她心里……

  中午。

  何守义在饮酒吃饭——芊子在灶间烙油饼……

  “我来得可真巧。”芊子猛回头,见韩文斗已在自己身后,一时拿着铲子呆住……

  韩文斗朝芊子阴阴一笑,径自入屋——何守义撩起眼看了看他,脸上一点儿欢迎的表情也没有。

  韩文斗将手中的一瓶汾酒往桌上一放:“我见你的车停在院外,知道你回来了。特意带瓶好酒来陪你喝,你怎么带搭不理的?”

  何守义:“又是假的吧?”

  韩文斗不请自坐:“怎么会又是假的呢!镇里有求于我的朋友送我的,会假?”说罢,咬开盖儿,从兜里掏出酒盅,先给自己斟满,然后也给何守义斟满……

  何守义:“这是我的酒盅,怎么会在你兜里?”

  韩文斗“吱”地吸光,又为自己斟满:“那,就得问弟妹了。”

  何守义:“芊子,芊子你进来一下!”

  芊子入屋。

  何守义:“我的酒盅,怎么从他兜里掏出来了?”

  芊子:“这……我清理酒柜,可能没看清,顺手就和些裂纹豁口的杯子一块儿扔出去了!”

  何守义怀疑地望着芊子,望韩文斗……

  韩文斗:“那就对了。我从你家院口那装破碎东西的筐里捡的。我替你用开水煮过了,今天来也是特意还你这酒盅,来来来,碰一下。”

  何守义清除了怀疑,与他碰了一下——二人各自饮尽……

  芊子默默退出,继续烙饼,但已心神不安。

  两个男人的对话:

  “守义,别只想着往家买米,也要想着往家买面啊!要不,你想吃面食了,家里又没面了,弟妹一时急了,还不去偷面呀?”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开句玩笑嘛。来来,再干一次,再干一次!”

  “吱”……

  灶间——芊子忘了用铲子翻动,饼在平底锅里冒烟……

  两个男子的对话:

  “弟妹烙的饼香,做的面更好吃。”

  “你怎么知道?”

  “我在梦里吃过嘛!”

  “你小子别当着我面儿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啊。小心我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

  “你也太拿她当宝贝了吧?我开几句玩笑,你就瞪眼睛啊?”

  “芊子,你看着饼没有?焦了吧?”

  芊子猛省地急翻饼,一时瞧着烙黑了的饼不知所措……

  韩文斗来到灶间,抓着她腕子,将她拽进屋。

  韩文斗:“来来来,我敬弟妹一盅。刚才我开了你句玩笑,守义就有点儿不高兴了。借这一盅酒算我向你赔礼!”

  何守义:“你放开她腕子!”

  韩文斗:“好好好,金枝玉叶!玩笑开不得,腕子也碰不得。弟妹,赏我个脸儿,喝了这盅!”

  他将酒盅举到芊子嘴边儿……

  芊子更加不知如何是好,望何守义。

  何守义站了起来:“她不会!我替她喝!”

  何守义掠过酒盅,一饮而尽……

  何守义:“我困了,要睡午觉,你小子走吧!”

  韩文斗:“我走,我走!”伸手拎他的酒瓶子……

  何守义一掌将他的手打开:“你当我这儿是你专吃白食的地方啊?”

  韩文斗:“给你留下,给你留下……”

  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扭头冲芊子又说:“弟妹,要是我顺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多包涵啊!我往往嘴一松,就说了不该说的!”

  何守义从窗子望向韩文斗走出院子,骂道:“这号人,蹬着鼻子就上脸!”转身又将不无疑惑的目光望向芊子……

  芊子:“他有点儿醉了。谁叫你贪图他一瓶酒,让他陪你喝的。”

  何守义:“我没让。这家伙自说自话地就坐下了!”

  芊子刚欲转身去灶间,何守义又说:“那酒倒是真汾酒,替我好好收起来!”

  芋子生气地:“你自己收!”转身又欲走,何守义从后抱住了她腰:“咱俩何必为他这号人不高兴啊!要不是因为想你,我也不至于深更半夜地往家跑一次……”

  他亲吻芊子的脖子,芊子不情愿地左右扭动身子……

  晚上。

  芊子在灶间替何守义包饼,何守义等在一旁……

  芊子包好,扑入守义怀:“别去了行不?”

  何守义:“那怎么行。合同都签了,得守信用!”

  芊子:“可……可我一个人在家,晚上害怕。”

  何守义:“那你就到月秀家去就伴睡么!我短则三五天就回来,长则六七天罢了!”

  芊子:“那……那我也跟你去!”

  何守义:“尽说小孩儿话!好好在家等我回来,这次我要给你带回只金戒指!”他亲了芊子一下,推开她便走……

  芊子望着他走出院门——汽车发动声……

  芊子跑出灶间,跑出院子——卡车已开走……

  芊子不由自主地追,追至大柳树下,卡车已驶远……

  芊子怅然转身,缓缓往家走……

  她进了院子,插院门……

  她进了屋子,插屋门……她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因为她跑出去时灯是亮着的……

  芊子:“谁在屋里?!”黑暗中将手伸向桌子,想抓住什么足以自卫的东西——但桌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倒是她的手被韩文斗的手抓住了……

  韩文斗的身影从暗处闪出……

  韩文斗:“弟妹,你又亲自插上两道门,把我关在你屋里了!”

  芊子:“你这畜生!”

  韩文斗:“骂得好,骂得对。对极了!就算我是畜生,是臭虫,是苍蝇。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谁叫你们做见不得人的事儿,自己裂开一道缝儿?虽然是小小一道缝儿,可我这只苍蝇不叮白不叮。叮了也白叮!……”

  芊子使劲儿抽手,抽不回去……

  芊子与他厮打起来……

  二人在厮打中碰掉了窗台上那瓶花——瓶子落地的破碎声……

  韩文斗终于将芊子按倒在炕上……

  韩文斗扇芊子的脸,边扇边恨恨地说:“你喊呀!你叫哇!有别人瞧不起我的份儿,还有你丈夫瞧不起我的份儿么?他当年可是像条狗似的溜须过我!”

  芊子昏厥了……

  韩文斗脱衣服,仍恨恨地:“凭什么好看的女人就没我的份儿!凭什么你们的小日子越过越美?活该你们有把柄攥在我手里了……”

  月秀家。狗吠。

  月秀从炕上趴窗看——正见韩文斗翻越何守义家栅栏遁去的身影……

  晨。芊子双目失神地围被坐在炕角——地上,碎瓶子、被践踏过的花儿……

  夜。月秀家。

  黑暗中,炕上的月秀趴在窗台向外望,孩子熟睡在她身旁,狗守于门口,呜呜低吠——分明地,不情愿被关在屋里……

  月秀扭头斥狗:“别叫啊,出声我把你嘴捆上!”

  窗外——韩文斗的身影出现,翻过栅栏,潜入何守义家院子……

  韩文斗潜至芊子屋门前,轻轻推门——门开了……

  韩文斗犯了片刻寻思,迈入屋去……

  屋里并无芊子的身影——韩文斗发现了桌上的一页纸,按着打火机俯身看……

  芊子的画外音:“如果你想和我长久保持这样的关系,就请上山,到我丈夫当年那守矿的小屋找我,咱们周密商量。”

  韩文斗阴笑——烧了纸……

  月秀家。

  月秀隔窗望见韩文斗的身影翻栅而出,亦犯寻思……

  月秀出了家门,将狗关在屋里……

  月秀跟踪韩文斗的身影……

  山上。

  韩文斗驻足于小屋外……

  不远处,月秀的背影隐于一棵树后……

  韩文斗干咳——小屋的门窗随即透出蜡烛的光亮……

  韩文斗推开了小屋的门——芊子蜷腿坐在炕上,穿着月秀给她那件红上衣,烛光中,显得那么妩媚……

  芊子嫣然一笑:“你来得倒挺快。”

  韩文斗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颇怀戒心地环视小屋。但是他的表情告诉我们,芊子的笑对他极具诱惑力。

  芊子又是嫣然一笑:“怎么,不敢进?怕我害你?我一个小女子,徒手空拳的,害得了你这个大男人么?”

  韩文斗阴笑:“量你也害不了我!为什么约我到这儿来?”

  芊子:“在我家和你寻欢作乐当然好。但你不怕我丈夫半夜三更突然回家,我还怕呢!我是他老婆,不是你老婆。”

  韩文斗门外那条腿仍不往门里迈,戒心却显然大减:“跟我商量什么?”

  芊子:“我也想开了,明里属于一个男人,暗里属于一个男人,对我也没有什么损失。但是咱们得约法三章。”

  韩文斗门外那条腿终于迈入了屋里,喜出望外地:“好说,好说。我完全听你的!”

  芊子妩媚的笑渐渐变成冷笑——她身子忽然向炕上一趴,拉动了隐在炕沿的一根绳……

  韩文斗脚下的机关板一分,他掉进了洞里,只露出撑在洞边的两只手……

  芊子跃下炕,双手搬起一块大石,举在韩文斗头顶……

  韩文斗:“弟妹,弟妹,手下留情呀,我再也不敢纠缠你了……”

  芊子:“王八蛋!我告诉你,我丈夫他当初在下边倒埋了一片刀子,尖尖朝上,一石头砸你下去,让你死了还落个遍身血窟窿的下场!”

  韩文斗:“弟妹,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芊子:“我苦苦求你时,你怎么不饶我?”

  她后退一步,一松手,石头落下,砸在韩文斗一只手上——他龇牙咧嘴,哀哀连声……

  芊子:“叫哇!怎么不敢大声叫?”

  韩文斗:“弟妹,弟妹,我知错了呀!”

  芊子:“你发誓,永远不再到我家!要不我一石头砸下去!”——弯腰欲抱起石头……

  韩文斗:“别别,我发誓,再迈进你家院子,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芊子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向韩文斗伸出一只手,将韩文斗扯了上来……

  芊子:“我也只不过惩罚你一下,你滚吧!”

  韩文斗:“我滚,我滚……”

  他一只手攥着出血的手,猛抬头,两眼露出了凶光……

  芊子刚一愣,猝不及防地反被他推下了洞——芊子也只露头,双手撑在洞边……

  韩文斗狞笑:“小娘们儿,跟我来这套!”——他狠踩芊子一只手……

  芊子只有一只手撑在洞边了……

  韩文斗抱起了石头,欲砸芊子另一手……

  芊子自行放弃撑持,身子落入洞里……

  韩文斗:“自古无毒不丈夫,死去吧!”

  他高举大石,狠狠砸入洞中……

  洞中——芊子缩一角,大石擦面而落,砸在她两腿之间……

  韩文斗站在洞边,侧耳听了听,一拉炕沿那根绳,活板机关复原……

  屋角有几袋水泥,一口水缸——韩文斗搬一袋袋水泥压在机关上……

  韩文斗一口吹灭了蜡烛……

  水缸被推倒——水泼于水泥袋上……

  韩文斗听到外面有响动,本能地:“谁?!”

  他跃出门——发现了月秀跑开去的身影……

  月秀跟头把式地在山林中跑……

  月秀站住,张扬双臂,似乎要发出喊声,可张了张嘴,竟由于恐惧而没能喊出声……

  韩文斗带血的手猝地从后伸来,捂住了月秀的嘴……

  二人厮打……

  月秀渐渐不支……

  韩文斗双手扼住了月秀的脖子……

  韩文斗的脸……

  月秀的脸……

  扼住月秀脖子的双手……

  韩文斗突然向一旁栽去……

  月秀坐起——她面前是捧着石头的芊子……

  芊子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举过头顶的石头狠狠砸下……

  韩文斗的腿进行了最后一次抽搐后,不动了。

  两个女人互瞪着,都泪流满面……

  月秀惊惶地:“芊子,你……你杀人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芊子机械地:“面……一盆面……”

  白天。

  公路某路卡处,停着一辆警车——刘芳在车旁焦躁地踱来踱去……

  何守义的小卡车过路卡——刘芳举臂上前……

  何守义:“小表姨,你在这儿干什么?”

  刘芳:“灭火!下车!”

  卡车熄了火,何守义困惑地跳下车……

  刘芳对守路卡的人吩咐:“你们替他照看一下车!”转对何守义又说,“芊子出事了!”

  何守义神色为之一悸:“又……又被车撞了?”

  刘芳摇头……

  何守义跺脚:“快说呀!”

  刘芳:“她杀人了!”

  何守义目瞪口呆……

  警车鸣笛而去……

  镇公安局拘押所。

  隔着铁丝网,何守义企图握攥住芊子的双手,不能够……

  隔着芊子泪流满面的脸,何守义也孩子似的哭了……

  何守义:“芊子,芊子,这……我跟你说过韩文斗不是好东西呀……”

  芊子:“你说晚了,已经被他抓住了把柄……”

  何守义:“可……可到底为什么啊……”

  芊子:“一盆面……起初是一盆面……再后来是那十几袋米……再再后来……”

  芊子说不下去了,掩面而泣……

  刘芳走来,将何守义扯走……

  镇公安局会议室门外——刘芳走来走去,心情沉重地:“我真后悔,我真后悔死了!我去大柳树看她时,感觉到了她有些不对头,怎么就没多问几句就走了呢!……”

  民警大王安慰她:“刘芳,事情已然发生了,你也别太自责了。谁能想到在一个治安模范村里,仅仅由一盆面,就引出了一桩人命案呢?再说,公检法三方面的领导,不是都很重视这桩命案么?这对芊子的判决毕竟是有利的呀!……”

  他说罢,俯耳于门倾听……

  会议室内。

  公安局的领导:“根据初步审讯、调查和取证,可以基本认定,女犯的交代是属实的。那么,她首先是被害者,是心理讹诈的对象。所以,公安局向检察院移交此案时,提醒检察院能充分考虑这一点……”

  检察院的领导:“我们检察院原则上同意这一点,在向法院正式提起公诉时,会考虑到的。”

  法院的领导:“我们会为女犯聘请一位有水平的辩护律师,以保证女犯最初是受害人的事实部分,以获得公正的法律支持。由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引发一场凶杀,此案极为典型。它告诉我们,普法工作,还有许多细致的方面需要努力对民众,尤其对法律意识薄弱的农村民众进行教育。甚至,应该从他们日常的行为准则、人际观念、心理素质进行普法教育……”

  庄严的法庭。

  法官:“现在,请法警依次出示一至四号物证。”

  于是,一双高跟鞋,一只面盆,十几条麻袋,假红绸上衣摆在了案台上……

  被告席上的芊子……

  听众席间的何守义、月秀、刘芳……

  演职员表……

  法庭庭徽、物证……

  画外音:

  “罪犯姚芊子,你企图占你邻居孙月秀一盆面的便宜时,心里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想,她卖给我一件假绸的上衣,先占了我十几元的便宜……我得反占回来……”

  “你这种想法,是怎么在头脑里形成的呢?”

  “我……因为那十几袋米的事,我听了我丈夫何守义的一番道理……”

  “民警刘芳去看你时,你为什么没向她告发韩文斗对你的强暴……”

  “我说不出口……我想忍……怕丢人……”

  “你在受到心理讹诈时,为什么没想到依靠法律呢?……”

  “……”

  “你觉得丢人比杀人更严重么?”

  “……”

  画外音恰恰伴随演职员表过完,似乎仍在银幕上回绕。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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