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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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之殡
难……
相当难……
往下,再往下,再往下……
五、六、七……
七……八……
八不成。
无论如何也八不成。中指的指尖,像一辆雪橇,艰难地越过一座座“丘陵”。松弛的老皮恰似盖地陈雪,被指尖推起了一层层褶子,仿佛雪岗……指尖着魔一般,非要爬过第八不可。非要接近第九——直至摸到第九节椎骨骨节,顺势在那地方挠几下,哪怕挠一下呢!那地方奇痒难耐。最初只有一点痒。身体的某一部位有点儿痒,人是可以不加理会的。畜生也一样。神经马虎马虎,痒的感觉或许就被神经马虎过去了。
要么将脊背抵在房山墙上,身体在袄里蹭蹭,是能解决问题的。痒不算什么大问题。当然,最普遍最奏效的解决办法是挠。在一般情况之下,挠痒对人来说并不应该成为很难的事。比如这会儿。对孙老闷儿来说,手从后腰探入袄里,顺顺当当地就能挠。愿挠一下挠一下,愿挠一百下挠一百下,愿怎样挠就怎么挠。一言以蔽之,可够挠。那是多么解痒啊!孙老闷儿却不挠。他一开始,更准确地说,“它”那种我们谓之为“痒”的不值得太重视也不能够完全忽视的微小感觉,由皮下神经末梢传达到大脑,挑逗起挠的下意识行为的那一瞬间,他将他的手臂习惯地绕到脖颈后,从领口探入了袄里……
结果是,他的手没有达到“它”发生的那一部位,或者说不能达到他要挠的那一部位。
这可以解释为一种判断错误。
然而这一种错误,非要说是一种错误的话,乃人人犯过的错误。何况他已经七十来岁了,按北方人的说法,一位“老爷子”皮老了,神经也老了。老了的神经末梢也就不那么敏感了。这种情况,对“老爷子”们是经常发生的,本谈不上什么错误的。从上边挠不到,从下边挠也就是了。左右不过是挠。换个人,才不跟自己叫劲儿呢!
然而人是多么古怪的东西。每个人都曾有些莫名其妙的事儿,受种莫名其妙的执拗的摆布,偏偏硬是跟自己过不去。
孙老闷儿他非要将手绕过脖子,从领口塞入袄里,挠到第九节椎骨那地方不可。这种挠法越是不可能挠到,他越是不甘罢休。
仲秋的太阳,已经快升到当顶了,村里还不见个人影儿走动。昨夜县里来了放映队,连放两部电影。一部中国的,片名叫《一代天骄》,讲一个男人怎样当上了什么开发公司的总经理,并且如何勾引许多女人和他睡觉。村里人们看了都说——睡觉改革者,谁的女人都敢睡!小伙子们也都显示出踌躇满志的模样,似乎不久便也是一位改革者了。还都说,甘愿和电影里那个男人一样坐大牢。而姑娘们听了,就发出一片倾慕的啧啧声,在黑暗中一次次抛送过去多情的媚眼,似乎早已有意和未来的改革者们睡觉了。只怕他们缺少真改革者谁的女人都敢睡的气概。
而做父母们的就互相低声说——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多不要脸呀!……
另一部是外国的,片名叫《007大破走私帮》,主角也是男人。与中国那部电影不一样之处在于——外国的女人无须那个代号叫“007”的外国男人勾引,急赶着跟他睡觉。三句话之后就开始互相脱衣服,并且所有的女人都不跟他提一个钱字……
小伙子们又都说,身为男儿,不当一回间谍,那可真算白活啦!
姑娘们就报以一片鼓励的哄笑。
黑暗中还有个女人说:“你们谁有人家那本事,我陪你们出生入死!”
小伙子堆里抛过一句话是:“也陪睡觉吗?”
那女人回答:“死都不在话下,还怕陪你睡觉呀!”
孙老闷儿就在那一刻霍地站起,喝道:“谁家的女人,谁趁早领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于是小伙子姑娘们都静了下来。坐在他前后左右几个当父母的男人女人怂恿他——借这机会,您得当众对年轻人们教训几句才是啊!您瞅也瞅见了,听也听见了,他们暴露得多充分啊!不知羞耻到了何种地步哇,您……
他就又吼一声:“停止放映!”
于是停止了。
咳了咳嗓子,他威严之至地开了口:“我早就想找个机会,当众说几句话!我不说,谁说,谁管?我不教训教训,谁……”
“得啦得啦!刚才那两句话,是我说的,您要有教训人的瘾,就等回家后教训我!别在这儿扫大家的兴,耽误大家看电影……”打断他话的,竟是他的儿媳妇淑梅。
小伙子们那边发出一声喊:“孙老闷儿,这下子闷了吧?刚才明明是你儿媳妇的声音都没听出来?”
人们那一阵开心大笑哇!那才叫笑呐!
刚才和小伙子们调侃的,确是他的儿媳妇。谁都听出了,就他没听出。人老了,耳朵不灵了。
怂恿他进行教训的几个正人君子,其实是存心要看他闹出笑话。他终于意识到被出卖,却晚了。他气得浑身发抖,又气又不知所措。“拴柱!拴柱!拴柱你小子在哪儿!……”他大声喊叫他的儿子。“喊什么呀,我在这儿……”“你!难道你什么都没听见吗……”儿媳妇此时倒很给他留面子,不再吭声。借着放映机上那只灯的亮光,他看见儿媳妇双手捂耳朵。儿子,缓缓地站起来。他,巴望儿子向儿媳妇走过去,扇她几巴掌,替他挽回些尊严。儿子却说:“您呀,想看,就好好看。不想看,就该悄没声地回家待着去。您这就不丢人现眼啦?真是的……”儿子说完,坐下去了。
他愣在那儿,觉得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敌人。
“爷爷,您回家待着去吧!您来的时候,不是跟我说,您不是想看电影,是想让看电影的人们,都看您今天晚上也来了吗?现在大家都看见您啦,您回家去多好……”
坐在最前排的,九岁的孙女,也站起来冲他嚷。嚷完,迅速坐下去。仿佛对他嚷那几句话间,银幕上已映过了许多精彩的情节没看着似的……
没谁笑。放电影的,也没接着放电影。他期待着放映机上那只灯赶快熄了,接着放电影。有几个人笑起来,或放电影的接着放电影,事情也就算过去了不是。却始终没谁笑。放电影的也似在期待着什么。那放电影的会期待什么呢?他为什么不接着放电影呢?孙老闷儿不明白了。他是走也无法昂扬地走掉,坐也不能体面地坐下,亦没有了再表现威严的勇气。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在什么公开的场合露脸了。他今天来露一脸,本是希望能获得一些敬意的,哪怕是获得一些虚假的敬意。他披着大棉袄,为的是能听到这样的一些话:“大爷,这么早就披上棉袄了?您上岁数的人,到底更知冷知暖的啊!”或者“大爷,披上棉袄对呀!您上岁数的人可得多加保重哇!”然而人们的眼睛似乎都瞎了,竟没谁趁机对他表示关切。他感到人们对他好冷酷呵。终于,有耐不住的人喊:“放电影呀!放电影呀!大家伙是来看电影的,不是来看独角戏的!”“放电影!接着放电影!”“真是的,怎么他一喊停,就停了呢!哪有这个道理!”便有几条嗓子跟着喊——喊出了抗议的成分。放电影的慢条斯理地说:“接着放电影,是可以的。但浪费了的时间,谁负责?时间就是金钱。既浪费了你们的时间,也浪费了我的时间。我的时间更是金钱。要么,我现在装起放映机,走人。要么,散场时,你们大家伙每人补交一毛钱,算是对我的赔偿……”
人们愤怒起来,乱吵吵成一片。放电影的守着放映机吸烟,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都别吵吵啦!不就是每人补交一毛钱吗?放电影的,你接着放吧!散场后你冲我要,我全替大家伙交。”
倒是淑梅一句话,平息了众人的愤怒。放映场地黑了以后,孙老闷儿才得以离开。真个是悄没声儿地离开的……
此刻,他坐在一截木墩上。他那件穿了两冬的旧棉袄的扣子,全解开了。他那件新秋衣的很有弹性的领口,已被他弄得走了形。他将两腿伸向前边,上身折向腿。杂技团的小姑娘表演柔术,就常向观众献演类似的技艺。他企图将胸贴到腿。但毕竟是老了,腰骨硬了,办不到。无论他以一种多么不雅的姿势折磨自己,他的手还是不能挠到他第九节椎骨那个地方。简直就是一种鼓捣,自己鼓捣自己。人区别于动物的特点之一,就在于常自己鼓捣自己。浣熊也常自己鼓捣自己。所以浣熊在作浣洗之状时才供人取乐。我们虽无法确知浣熊之洗是否足令浣熊获得快感,我们却可以断定,人在鼓捣什么的时候,包括人在鼓捣自己的时候,是会获得某种不同程度的快感的。动物界没有自虐现象,而人类有。自虐者通过自虐甚至自残而自悦而自娱。孙老闷儿这会儿,其实也是处在一种自悦的自娱的生理方面和心理方面的状态。这种状态使他对自己的古怪行径不但执拗甚而很是上瘾很是着迷。
他这种人优于别人之处在善忘却。隔了一夜,积郁在他胸中的悲哀此刻已荡然无存。他一边执拗于他的古怪一边心里在思想着,某种以他为中心的事件,也许正在酝酿着即将发生了吧?
在他的一生中,有不少事件,是以他孙老闷儿为中心的。因为在他一生的各个阶段,他都是不同角色的村干部。然而他最威严最使人惧怕的时期,是他当民兵队长和当“清理阶级队伍”核心领导小组组长的时期。经历过的村人们一回想起那时候发生的林林总总的事,仍对他心有余悸……
他非常缅怀那些过去了的紧紧张张的岁月。他在那些岁月之中体会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的生命的辉煌。那可是些多么不平凡的岁月啊!使人惧怕又是多么美好的事呢!
于今他总这么想……
痒的感觉已不再是最初发生时的稍微的小感觉了。由于它没有被及时地一挠,它便在第九节椎骨那个地方渐渐扩散开来。扩散成一片奇痒难耐,终于痒到了这会儿如芒在背。他痒得要命。他几乎就快耐不住了。几乎就要将手从腰后探入棉袄里猛挠一阵了。但他还是偏不。他的手还是继续绕到脖子后,从领口探入袄里,向第九节椎骨的地方作徒劳无益的努力。
那一种痒仿佛一百只跳蚤集中匍匐在第九节椎骨周围巴掌大的老皮上,狠啮凶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非要将那片老皮啃个千疮百孔,造成一片透亮薄纱似的。痒得越剧烈越凶猛,孙老闷儿要痛痛快快一挠的冲动则越大越强,越发不可耐之。越发不可耐之而越耐之。越轻而易举就能获得到的痛快,越偏不允许自己获得到,越偏执拗之极地采取艰而又难的方式想要获得到,挠的冲动也就无法解释地嬗变成了自己偏和自己过不去的古怪的兴奋,嬗变成了近乎寻求刺激的游戏,嬗变成了某种近乎走火入魔的娱乐。某种异常的快感竟油然而生。其痒愈甚,其乐无穷。
孙老闷儿的头,都快扎到裆间去了。
孙老闷儿的胳膊,似已在无形中抻长了两三寸。
他的手,不,不要说手了,说指尖吧——他的最长的一根指头——中指的指尖,却仍不能达到第九节椎骨那个地方……
一只母猪,哼哼唧唧地踱了过来。
太阳这会已坐镇中天。有如欢度良宵后的新妇的脸,看去媚中带俏,娇娆无比。昨夜她在宇宙的怀抱里一定是风流了个够,脸上还呈现着未满足的残欲。宇宙旺盛的精血把她的脸滋润得火焰也似的彤红。而她就以她这么样的一种烂漫的光彩,放浪地勾引着大地。她那一种融融地暖暖地懒洋洋地普照下来的光彩,仿佛对大地上的一切有生命有灵性的东西统统放射出瓦解般的诱惑力。
房舍散乱的城隍庙村四仰八叉地袒卧在大地上。收割过的田野显得那般静谧。麻雀一群一群地骤起骤落。村中偶闻一声鸡啼或一声狗吠。
全村最受阳光厚爱的所在,大概要数孙老闷儿家的后山墙了。当初为建栋遗传子孙的家宅,他花大钱下厚礼请来了邻近杏花村的“铁拐李”相风水。
“铁拐李”原是杏花村的小学校长。还曾是县里的教育模范。后来不当小学校长了,也不当教育模范了,改行当专业风水先生了。横竖都是先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风水”二字连着仙气,仙气连着禅,禅连着道学,道学连着《易经》什么的,而《易经》又连着一种最新获得开发的叫作“宇宙主义”的主义。大凡什么事儿,一旦和主义二字沾边,便是信仰了。一是信仰了,不庄严也庄严了。不崇高也崇高了。不是学问也是学问了。没啥了不起也了不起了。小学校长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一位比先前更有学问更为了不起的人物。他倒是觉得由下九流而晋升为上九流了。方圆百八十里各村人们,也普遍地认为他理所当然地该属于上九流人物了,有资格和乡里乃至县里的头头脑脑以及方圆百八十里内的个体企业家啦乡镇联营企业的经理们啦什么的优秀人物等平起平坐。据说县长和县委书记都曾亲自用车把他接到家里去询问过他们的生辰八字和官运是否亨通等机密问题。因为是机密问题,也就只能是据说而已。对此过分感兴趣的人若当面向他刺探底细,他则笑而不答,既不证实,也不否认。于是自己在他人眼中更富有神秘色彩……
最主要的,对由教书先生而风水先生的他自己来说,比起当小学校长那些年钱多了。相风水是一种心理游戏。“铁拐李”最不信风水。这就足以证明他对风水二字是钻研得很精深很透彻了。大凡什么学问,钻研得很精深很透彻,也就不信了。不信是学问人对学问悟到的一种至高的境界。所以也可以说“铁拐李”是“段数”很高的风水先生,如果相风水也评段的话。
他只当他的新职业,或曰行当,不过是引导和哄着些个大人们做游戏罢了。挺赚钱的职业不是吗?挺好玩的行当不是吗?因其自己不信,他才逢人便宣传风水之信仰,煽动和怂恿人们做这一游戏的热忱。这便是他的事业成功发达的技巧。他是个虔虔诚诚的宣传者,甚至可以称得起是个杰出的宣传者。过去是,现在更是。过去他宣传“三面红旗”,宣传消灭麻雀是爱国行动,宣传“八字宪法”,宣传“学大寨”,宣传“计划生育”,宣传“男人能干的活女人也能干”之男女平等观念等等。他这个人很善于宣传,所以入了党,还当上小学校长,还得过类似“教育模范”啦什么的荣耀。后来,他抱怨支部曾给予过他的那些荣耀,全都不是实惠的东西。两相离心,而且离德。他就提出退党。一个党员退党,成了什么事儿了呢?于是,支部就把他给开除了。之后,他与支部的关系,没怎么不好,更没怎么僵,似乎倒愈发融洽了愈发和睦了。风水不但连着道学连着易经连着“宇宙主义”,也还联着群众。联着群众心理、群众情绪、群众要求、群众信仰。所以“铁拐李”很有好人缘。在支部这方面,对他有种“统战”的意思。在他这方面,对支部有点儿助党为乐的意思。有时他继续在群众中宣传点什么。不过不再是义务宣传,而是收宣传费的。反正乡一级县一级本来就有宣传费,也不在乎付给他的那几个小钱值不值得。
他原先的绰号并不叫“铁拐李”,而叫“李跩子”——他生下来就一腿长一腿短。当小学校长,跩点儿就跩点儿了。当风水先生,跩就太影响专业了。相风水不能光靠纸上谈兵不是?还要亲临现场,实地考察。跋山涉水,在所难免。于是他为自己打就了第三条腿——一根半截铁的拐杖。短扎枪似的那么个东西。跋山涉水,既可助一臂之力;实地考察,亦可供钻探之用。于是人们才送了他个绰号“铁拐李”。真“铁拐李”乃“八仙”中之一仙,这绰号就分明地包含着七分巴结和谄媚……
“铁拐李”三年前为孙老闷儿家相中此地时说——风水绝好。好在处于山岗之上,踞鸡冠之势。朝领阳华,夕受霞辉。
孙老闷儿对所谓风水是一丝一毫也不懂不通的。不懂不通则正适于接受灌输。好比一张白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故他对“铁拐李”的话深信不疑。自打新宅落成,一年四季,一早一晚,他总要在后山墙坐个把钟头,图个纳天地之阴阳,延年益寿……
今日的太阳格外好。他恋它,就整整晒了一上午。何况,他又找到一件事儿正干着。
哼哼唧唧从坡下踱将上来的老母猪,也打算选择一处阳光充足的地方,晒晒浑身的瘟气。
它发现孙老闷儿,不往前走了,怔头呆脑地瞧他。
这一个人在干什么呐?
它纳罕,不明白,看不懂。
人间百态,如显微镜下的单细胞的活动。人换了非人的角度去看,也会不明白,也会不懂的。
孙老闷儿听到老母猪的哼唧,抬头望它一眼,咧嘴笑了笑。
他有点不好意思。尽管眼面前是头老母猪,不是个人。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老母猪的那种诧异,使他发窘。虽窘,却不想结束他正一个人进行得挺有趣的游戏。
老母猪见他并无驱赶它的意思,很自觉,不再往前凑,不冒犯他,而靠向一棵小树,开始大蹭其痒。它一靠,小树落光了叶子的枝杈就哆嗦。树皮和猪皮之间的摩擦,发出钐刀刈干草般的响声——刷、刷、刷……老母猪它舒服极了。它那哼唧之声,使孙老闷儿的整个心都开始痒了起来。
刷、刷、刷……
他真快忍不住将手从后腰探入袄里了呀!
一通猛挠,该是多么过瘾多么巨大的一种快感呢!
这只要想一想,细细品味品味,都够得上是种精神肉体双重的享受啦。为了将这一种特殊的享受的快感推向最酣畅的极致,暂且竭力克制住挠的冲动,岂不是很值得的吗?这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逻辑。他一边继续他的游戏,一边侧望着那头老母猪。它和他彼此注视着。第九节椎骨……他注视着那头老母猪,倏忽间又觉得很骄傲了。他的表情又变得很矜持了。尽管他的姿态很滑稽很可笑,他的心里却在讥嘲那头老母猪——畜生。到底是畜生,你身上痒了不过就会蹭不是?而我身上痒了却会玩。玩痒儿,这一点你那猪脑子怎么够用?你那么一通蹭,终究不过图一时的舒服,有限的舒服。待你这畜生不蹭了我才挠咧。待你舒服过了我才舒服呐。我舒服的时候,那一种舒服可就大了去啦。可就不是你这畜生所能享受的了……
“孙大爷……”
一双人的腿,斜插入孙老闷儿的视线。
目光自下而上,挑将起来,他看到杨纯善的老儿子宝全,袖着双手,正像盯着一只拿大顶的耗子似的盯着他。老爷子这是干吗呐?宝全和猪一样心里纳罕,和猪一样不能懂、不明白。
他已经站在房山头,把自己鼓捣着自己玩的孙老闷儿瞅了半天。终于等得不耐烦,才悄悄趋近前来打招呼。
宝全毕竟是人。在晚辈面前,孙老闷儿还是一向顾全体统的。
他赶紧直起腰板,缩回了腿,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以一种很尊严的目光,询问地瞧着那晚辈人。
“孙大爷,我爹他……他去了……”
宝全期期艾艾地说。
去——了——?
孙老闷儿“唔”了一声,一时没领会宝全的话。
“刚刚……去的……”
那晚辈人的双手,从过分细瘦的油渍渍的袖筒里挺费劲地挣了出来。他那上衣的袖筒,是他女人特意为他做得那么细瘦的。他家开个体榨油房。整日守着一台旧榨油机的他,需要穿袖口那么细瘦的上衣。他才将双手挣出,又更费劲地交叉塞入进去。接着,膝盖缓缓弯曲,在孙老闷儿面前蹲了。他将两条胳膊连在一起的那一部分,担在膝盖上。他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光刺得他眯起了双眼。他仿佛再没什么好看的,就看着孙老闷儿。又觉得不太应该就那么看着孙老闷儿似的,于是侧转脸,去看那头老母猪。
猪已经在树上蹭得不痒了,横卧树下,四条腿伸得笔直,心旷神怡的样子。以一种人似的漠然而又诡诈的眼神儿,也看他。猪鼻子拱起地上的一块碎砖,啃在嘴里,嘎嘣嘎嘣津津有味地嚼。
“去了……哪儿……”
经宝全的干扰,孙老闷儿的游戏无法进行下去,那与他挑逗了近一个上午的一片奇痒,竟不可思议地消退了。他终于还是将手从后腰里探入了袄里,却仍不挠,而是在抚摸第九节椎骨那儿的一片老皮,如同抚摸一个刚从娘胎里生出来的人崽的娇嫩的脸蛋儿,抚摸得那般小心在意,好像一不在意,就会触破自己那一片老皮。在他的粗糙的手指抚摸之下,那一老皮又激动愉悦,惬意得要发出叫喊之声似的……
“死啦!……”那晚辈人的头,忽然往下一垂,以额抵着手臂,呜呜便哭。“唔?……”孙老闷儿明明听清是“死啦”二字,却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你是说你爹他死了吗?”那晚辈人不再回答,只是哭。孙老闷儿沉默了。半晌,他冲口而出一字是——“好”!宝全顿时不哭,抬起头,泪眼迷蒙,投出意外的目光。孙老闷儿自知失言,老脸倏地红了一下,连忙为自己那一个冲口而出的“好”字下注脚:“宝全,莫哭。生死有命。死都是命定的寿数。你爹七十九了吧?比我还长九岁。我不见得能活到你爹那岁数……办不办?”
五指叉开,在第九节椎骨那地方一通猛挠。一阵快感,真是没法儿形容。脸,却庄严得异常,不动声色地期待着回答。宝全摇了摇头。
“不办?嗯?现如今都办。你这个当儿子的就不办吗?还有县里你二哥呐。还有外省你大哥呐!不办,你一个儿子能决定得了吗?”语气很严厉。挠痒的五指,停在第九节椎骨那儿,像五齿叉,叉住了那儿的椎骨神经。
“不是……不办……是,不知该怎么个办法……所以,这不来请教于您吗……我爹他老人家去了,您就是全村岁数最大的人了。您发送过的人,比我交下的还多,您得给我做主呢!您说咋办就咋办,我都听您的……”
晚辈人说得那么虔诚,泪潸潸而下。
孙老闷儿听得入耳,很受用。长久以来遭到压抑和埋葬的尊严,倏忽间在他心胸里生长起来。他觉得自己在这晚辈人面前高大了许多。他甚至被感动了。起码,他自己认为,自己是被感动了。
“宝全哇,办,一定要办。”
语气,变得相当随和。表情,也变得慈父一般可亲了。往前探了探身,瞅定晚辈人,循循善诱地说:“像你爹这么个人物,方圆百八十里,一共有几个?不就一个吗?不办,人们怎么说?交代得过去吗?哪方面也交代不过去!不办,打我这儿就先是个不依!办!要大办一场!……”
“那——可得很多……钱吧?……”
晚辈人嗫嚅起来。
“钱?钱吗……”孙老闷儿沉吟了一刻,挠挠第九节椎骨那儿,不无把握地说,“钱你莫愁。花费多少,我替你出头,我替你承担,我替你全操持了……”
他拍了拍他那干瘪的胸。虽然是轻轻地拍了拍,也就算很值得信任的一种表示了。
“这行。这我就放心了……”
那晚辈人怀着十二万分的感动站起身,就要走。
“等等。别走,还有一句话,你得听明白了。你既委托了我全权操办,可就不好再委托别人了,啊?这种事儿,只能听一个说了算,是不是?……”孙老闷儿郑重地叮嘱。“是。那是,那是……”宝全诺诺连声。目送那晚辈人走下坡去,孙老闷儿整整衣领,也从木墩上站了起来。他并没有马上进屋去。他将自己坐过的木墩那地方,审度、研究了一番。
建房之时,从大梁上锯下的一截木墩,天长日久,已被他坐实在土中,吸足水土中的潮湿,生出了一块块的黄斑。夏日里,那生黄斑的地方,长出一朵朵蘑菇。狗在那儿撒过尿,所以也便经常生长出狗尿苔。锯截面,已被他坐得很光滑了。木墩周围的土地,已被他的双脚踩踏得十分平实。
房山墙上,影子似的,有着一片光滑的痕迹,那是他天长日久靠得,仿佛那一片痕迹下,正有人的皮脂从砖缝中渗出来。阳光照耀在房山墙上,使那片痕迹更加明显。
孙老闷儿心头突然感到一阵悲凉。已经多少年了呢?人们对他的存在,不投以任何关注,仿佛他过去根本就不曾威严过似的!悲凉掺和着无尽的委屈缭绕在他心头。只有这木墩,只有自家房山头这一墙一隅,仍为他留着些许温馨。他对这个地方有感情呵!
然而失落感很快就从心中消淡了。
杨纯善死了。他的儿子宝全将他的丧事,刚刚全权委托给他孙老闷儿操办!如同一个被舞台抛弃了多年的演员,演一个光彩夺目的大主角的机会从天而降,落在自己头上。他觉得他至少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他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得那么光明……
他走向那头猪,蹲下,替猪挠痒。
猪很舒服地哼着,闭上了肥厚的眼皮。
他一边给猪挠痒(也不知是谁家的猪),一边眺望远处的田野。分田到户以后,农民们心目中,又有了原先曾一度没有的东西——地界碑。一、二、三……许许多多寂静地蹲在田野上。
“爹!……”
猛地,他听到儿媳妇叫他,那一声“爹”,包含有许多难以理解又无可奈何的惆怅,仿佛在叫一个没出息的孩子。
他扭过头去,见自家的烟囱里已冒着炊烟了,见儿媳妇腰间系着围裙,伫立在门槛以内,不知把他看了多久了。
“唉,您老人家也真是没事儿干了,给别人家的猪挠痒干吗呢!吃饭了啊……”
儿媳妇嘟哝着,一扭身,从门口闪将入去了。
“你呀,就别跟他多说些没用的话了。他那不是闲得吗!从前,毕竟也算咱村里一个人物。现在,谁还把他看在眼里?所以呢,他对什么什么都气不忿。好歹,总归是爹。摊上了,当个小孩儿哄着呗。你以为他自己心里头就好受?……”
儿子的话,听起来虽然也不那么入耳,但终究还能听出些父子的情分……
把你老头子当个小孩儿哄着?……忤逆的东西!……
他不禁可就在心里骂开了……
“好消息!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城隍庙村死人啦,真的!”
“谁死啦?谁死啦?”
“杨纯善!就是开榨油房的那个杨宝全的爹……”
“哦?……”
“铁拐李”放下相书,一把拽住小女孩儿的书包带儿,将小女孩儿拽到跟前,板起脸道:“这种事儿,没影可不能瞎编骗爹玩呀!你若又骗爹我,我非揍你一顿不可!”
小女儿已然骗过他好几次了。这半年时光内,比方圆百八十里每一个人都格外感到寂寞的,乃这一位“铁拐李”。没有结婚掐算喜日的,没有死人选择坟茔地的,没有建宅相风水的,“铁拐李”也就没正业可干了。他那象征着他的广告的铁拐,都生了一层薄锈了。他自己也如同他的铁拐一样,在半年多的时光内,其实是被生活闲置了起来,几乎每天他都处在一种类似待业者的心境中。待业,当然并不影响全家糊口。前几年,他的入项不少,很有了些积蓄。他乃是耐不得待业的寂寞。因此,小女儿凤娇常骗他。胡编哪村哪一户死人了等。一听说死人了,他便激动,所以总上当……
“爹,这一次我不骗你,杨纯善那老不死的这一回是死得挺挺的了!”
那小学五年级的“一道杠”,想起在她的许多次欺骗中老不死的杨纯善早已死过一回,怪难为情的。
“铁拐李”这才放开她,竭力平静下内心的激动,又问:“你,亲眼看到他……死了?……”在女儿面前表现得情绪过分外露,当爹的感到未免有失仙风道骨之人的体统,也有点怪难为情的。
“我没亲眼看到。但他孙子上学时戴了黑纱,那还能有错?”
“嗯。可……你没听说他家办不办?”
“说是一定办,还要大办!”
“好,这就好,这就好……”
“铁拐李”心中落实了。从兜里掏出一元钱,奖赏给女儿,吩咐说:“把爹的拐,给爹取过来。”女儿便去门后,将他的拐,替他搬取过来。那神圣的铁拐,对于五年级的小女学生,很有分量。“铁拐李”端端地坐着,好像一位即刻要披挂上马出征鏖战的大将军。那根拐,仿佛不是一根拐,而是大将军的重兵器,刀枪剑戟什么的。“爹,你瞧你这宝贝都生锈喽!”“是啊是啊,都生锈喽。再替爹把豆油瓶子拿来,还有那一卷砂纸。”“铁拐李”先用砂纸,将铁拐的铸铁部分,仔仔细细打了一遍。直打得重新闪耀出金属的光泽为止。接着,又用抹布沾了豆油,擦拭得油亮亮的。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详。
他忍不住一腔兴奋,高唱了两嗓子。
邻村的杨纯善死了——他的女儿,将这一确凿无疑的信息,传播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男女老少都十分关心的问题,和“铁拐李”所关心的是同一个问题——办不办?听说不但办,还要大办,没有不由衷高兴的。
看电影,是娱乐。办丧事,亦是娱乐,而且是可以身心投入的娱乐。是可以充当主角、配角、有名次的群众演员和一般性无名次的群众演员的娱乐。大办则意味着有大场面,有大起大落的情节,也便有大气派呈现。充当什么角色,除了由丧事的规格和原则制约而外,再就是由“送殡钱”数目的大小决定了。随一份数目恰到好处的“送殡钱”,便能获得一次引人注意的机会。谁不想在一个什么机会之中引人注意一次呢?现如今,十元二十元钱,对于手头宽绰了的人们,又算得了什么呢?说这个疲软了那个疲软了,归根结底,难道还不是人疲软了吗?
疲软了的人们,某种兴趣便更加活跃。
好多社会心理学家们并不怎么懂得这一点。大概连他们也都疲软了吧?但是普通的城里和农村的老百姓们,却是非常明白现如今他们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的。因为他们非常明白,他们反而并不想矫正自己的心态。他们发觉顺着这种心态活挺好的,于他们并没有什么利益上的损失,倒是使生活变得多了些愉悦,倒是使他们在创造愉悦方面变得比从前聪颖了。算是跟着感觉走吧。不跟着自个儿的感觉走,又跟着什么走呢?又有什么值得自己跟着就走的呢……
孙老闷儿,是在寻找一种感觉,寻找一种属于自己的感觉。他有一种紧迫感。他唯恐再若寻找不到,也就永远地寻找不到了,也就失去了在人世间最后出色地“走”一遭的机会了……
“铁拐李”,也是在寻找一种属于自己的感觉,也和孙老闷儿一样有一种紧迫感。他辞去了教书先生而当风水先生,并不是为了体验待业的滋味儿啊!又不想当小说家,体验那个图哪般呢?他花钱让高明的铁匠师傅锻造了他那根铁拐,并不是为了把它靠在门后生锈的啊!……
就连他的小女儿凤娇,都是在寻找一种属于自己的感觉。不过她因年龄小,对自己还缺乏理解罢了。于是她只有跟着大人们的感觉走。她爹所期待的那一种感觉,在她看来很神秘,因而很有魅力。于是她极乐于跟着她爹的感觉走……
别的孩子们呐,则跟着他们自己的大人们的感觉走。
方圆百八十里,各个村上的男女老少,此时此刻,都因杨纯善之死这一确凿无疑的信息,而大大地活跃了起来……
下午,孙老闷儿矮小枯瘦的身影,出现在杏花村。
他从容不迫地,简直可以说是神采奕奕地朝“铁拐李”家中走来。
杏花村的人,很少见他精气神儿如此明朗、如此好过。他肩上挎着一个花布兜,沉甸甸的,不知装的是什么。
在距“铁拐李”家三百步远的地方,他被一群孩子包围住了。他们向他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好像他是城隍庙村的首席新闻发言人,而他们是一群记者。孙老闷儿并不屑于很认真地回答些个孩子的不三不四不值得认真回答的问题。但他半点儿也没有显出根本不屑的样子。他知道,他们是很能够制造舆论的。他们——那些个孩子的情绪,在不同程度上,将会影响到他们的大人们以什么样的一种热忱、以什么样的一种态度,参与他所要总导演的一出大戏——杨纯善的丧事,将是一出大戏。要导演好这出大戏,颇不简单咧,他这么认为。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出戏。他也这么认为,他对此估计充分。他一向不过是一个小角色而已,一个受别人摆布的角色而已,即使在他以为自己很了不得、很威严、很使别人害怕的时候,他也仍不过是一个受别人摆布的小角色而已。这是他六十五岁才渐渐悟明白了的。别人仍以为他还没明白,包括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其实他早明白了。但这一次他要摆布别人了。他早在盼望这样的一次机会了!他要抓牢这样的一次机会实行体面的报复。这是他心底的一个大秘密。当他死那天,他才告诉人们——还记得杨纯善那一次丧事吗?场面很大很气派是不是?谁调遣了那么大的场面,谁制造了那么大的气派?我,是我孙老闷儿。那一次我不过是摆布你们玩一次。难道你们不是都受了我的摆布了吗?愚蠢的人们,都牢牢记住我吧!因为我这个令你们讨厌的人,报复地摆布了你们一次啊!……
想到他的报复正在开始实行,他觉得一股青春焕发般的活力,整个儿地滋润着他。
他充满自信地对些个孩子说:“告诉你们的爸妈,杨家的丧事全权委托我操办了,要大办一场。我要全心全意办好。让杨家的人高兴,也让所有帮场面的人高兴……”
“噢,噢,大办罗!大办罗!……”孩子们欢呼雀跃。“铁拐李”站在家门前,不动声色地望着这一情形。孙老闷儿一瞅见他,甩开孩子们,赶紧朝他走过去。风水先生并不迎他。风水先生已经换上了浆洗过的“工作服”。倒剪双手,伫立而伺。风水先生的“工作服”,由一件黑绸长褂、一条黑绸裤、一双钉了掌的半新不旧的三接头皮鞋组成。裤腿扎起,露着一截儿十分醒目的白袜腰儿。袖口也卷着。补在袖口内的衬袖布,也白得晃眼。腰间系一条紫红色的宽绸带。黑绸褂子的前裾,翻将上去,一角掖在宽绸带下。这一种装束,使他看去极像一位过去年代的乡绅,也极像一位过去年代的武师爷。唯独他那眼镜,还使他保留着几分与“先生”二字有缘的意味。
在过去和现实之间,“铁拐李”常常很困惑,不晓得究竟该怎样设计自己的形象才好。自己对自己目前的这一种设计,并不令他感到满意。他缺乏新颖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他只善于模仿过去而已。风水先生在过去是什么样的装束,他不知道。过去这一带的人们都是穷人,穷得连迷信都迷信不起。他如同一个想学戏子的小孩儿,凭着点个人意识和小聪明,煞有介事地往自己脸上涂抹油彩罢了。好在随他无论怎么设计自己的形象,人们似乎都挺认同,并不评头论足。
孙老闷儿走近他,他的腰板挺得更直了。很矜持地,他的一只手臂从背后悠悠地伸到前面,摆了个不失高傲的“请”的架势。
孙老闷儿心里老大不悦。他原以为对方会打躬作揖地对他的驾到表示欢迎。他还对方以更大的矜持和高傲,点了点头,像回到自己家里似的,抬腿便往屋里迈。
“铁拐李”待他进了屋,自己才进,随即将门关严了。
孩子们,呼啦一下拥上去,从门缝往里瞅。
“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好瞧的?大人们研究重要的事儿呢,别影响好不好?你们想知道些什么,等会儿我告诉你们就是了!……”
凤娇撵他们。撵走他们,自己坐在门槛上,像是在把门的样子,其实是在侧耳聆听屋里爹和孙老闷儿说些什么。小学五年级的“一道杠”,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如何搜集大人们生活中的信息并将其向小伙伴们传播。有时只是信息灵通,就足以受到某种尊敬,而被刮目相看了。
屋内,“铁拐李”的矜持和高傲,绝不比在屋外有所减少。但在主人的礼数上,他还是一板一眼,周到得无可指责的。非等孙老闷儿坐定,自己才坐。那一种客套,既假且酸。
孙老闷儿问:“贤弟妹呐?”
这个“贤”字,尤其说得酸。“铁拐李”的老婆无论如何评不上一个“贤”字。这他知道。见对方听了一皱眉,他心里很高兴。一个字触到对方痛处了嘛。尽管他自己的老婆也谈不上贤,但却死了。比对方,他算福气人了。
“铁拐李”淡淡地回答:“回娘家了。”
孙老闷儿又说:“我渴了,要讨你茶水喝。”
“铁拐李”笑笑:“壶里还有凉茶。别客气,你自己倒。”
孙老闷儿的鼻子差点没气歪。凉茶,还得自己倒,还叫作“别客气”——不是人话嘛!他明白,对方压根儿就瞧不起他。但想到他是来请对方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也就只好表现得有涵养些。
壶里果然不空。茶倒出来果然是凉的。孙老闷儿缓而慢之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饮功夫茶似的,其实他不渴。“铁拐李”始终研究地揣摸地注视着他。孙老闷儿却饮了一杯,又倒一杯,接着饮,饮得更需要功夫了。
“铁拐李”耐不住性子,问:“你怎么不说话?”
孙老闷儿反问:“你叫我说什么?”
“铁拐李”说:“你要说什么事儿,你自己知道哇!”
孙老闷儿说:“我没什么说的。”
“铁拐李”恼了:“那……你来到杏花村,来到我家里就是为了喝我两杯凉茶?”
孙老闷儿显得相当平静:“是啊。”
“铁拐李”不言语了。
孙老闷儿照旧饮茶。
“铁拐李”待他又饮光了那杯茶,突然发问:“现在还渴不了?”
孙老闷儿依然那么平静:“不渴了。”
“铁拐李”按捺着性子说:“要还渴,你就接着喝。”
孙老闷儿笑了:“真不渴了,真不渴了。凉茶解渴。”
“不渴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是啊是啊,我该走了,该走了。”孙老闷儿说着,真的就站起来往外便走。
“铁拐李”急了,一拍桌子,喝道:“孙老闷儿,你给我站住!”
门外,凤娇吓一大跳,将门推开条缝,忐忑不安地往屋里窥探。
孙老闷儿站住,依然笑道:“我想我要走,也是走不成的嘛!”
“铁拐李”一怔,转瞬也笑了,遂往外推孙老闷儿:“你走,你走,你走!我倒是留住你不许你走干什么呀?”
“你赶我走,我偏不走了!”孙老闷儿复又坐下,正色道,“咱俩谁也别试探谁。谁又没摸透谁呢?你正候着我来,这是明摆着的。我也正需要你这么一位大角色,没你助我,我就导不成一场大戏,把杨纯善那老哥的丧事,办得有声有色、轰轰烈烈。人生一世,哪个不想轰轰烈烈一遭?……”
他的神情激昂慷慨了。
“铁拐李”却没怎么被感染。
“铁拐李”盯着他的眼睛问:“孙老闷儿,你就那么有把握请动我?”
孙老闷儿说:“没有把握,我会到你杏花村来吗?”
“要是我不答应你呐?”
“你肯定会答应的。”
“我现在还没答应你吧?”
“现在还没有。”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答应。”
“不用我再说什么,你就得答应。”
此时,直到此时,孙老闷儿才从肩上取下布兜,双手捧着,慢慢放在桌上。“铁拐李”又盯着那布兜看,猜不透里边是什么。
孙老闷儿慢条斯理地说:“你也总想成个发动群众的大人物。你也总想搞一次轰轰烈烈。这我知道,很知道。但这一次不行。这一次机会不属于你。这一次机会落到我身上了。因为杨家,把丧事全权委托给我办了。你来气也没用。你老弟还不到六十,活到我这岁数,你还正经有些年头可活呢!怕就没了你轰轰烈烈一遭的机会?这一次你给我当配角,着实有点委屈了你。我呢,要送你一样东西,抵了你帮我这一把的人情。事过之后,我也不再报答你了!”
孙老闷儿说着,从布兜内取出一样东西。这东西用塑料布包着,十字打花地扎捆了几匝绳子。他不慌不忙地解开绳子,打开塑料布,里面露出一层黑布。打开黑布,露出一层软纸。剥去软纸,露出了棉花……
孙老闷儿双手轻轻一扒棉花团——展现出来的,是一块三角状石头,像某种矿石的那么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在“铁拐李”看来,可就有些不那么寻常了。
“这是什么?”他疑疑惑惑地问。
“你猜。”孙老闷儿很神秘地样子。
“铁拐李”将石头拿起在手中,左看右看,看了半天,掂了几掂,放下,问:“就把它送给我?”
“嗯。”
孙老闷儿郑重而且庄严地点点头。
“你给我?我要它干什么?”
“你得到了它,你可就非同凡人了!你记得八年前,从天上掉下来两块石头这件事儿不?”
“铁拐李”点点头,表示记得。
孙老闷儿接着说:“县里,当年还派人来咱们这一带寻找过,只找到了一块是不是?后来还发动群众帮着找,是不是?当年咱们农村人不懂。现在懂的人多了,这叫陨石。”
“怎么会在你手里?”
“发动群众找,我也积极参加了嘛!”
“你找到了,你没交?”
“我没交。我当年想,天上掉下来的石头,县里又发动群众,非找到不可,足见是属于宝贝一类的东西了。至少,这块石头会带有点地上的石头没有的什么吧?所以我没交。我想等县里出赏金再交。那些年咱们太穷,想法也就不那么志气。可县里,始终没出过赏金,我一直把它保存到现在……”
“铁拐李”听来听去,还是不得要领,颇不耐烦了,打断孙老闷儿的话,嘲讽道:“所以你仍把它当成宝贝送给我?我要了它,能当吃的?能当穿的?能当家产?能当钱花?再说,谁又能断定,它就是八年前从天上掉下来的那块石头呢?”
“没错!没错!找到的那一块,至今还摆在县文物馆,供人参观哩!我去看过,和这块一样的,那讲解员说,据现如今有些特异功能的人们自己讲他们的那种种特异功能,就是从这种天上掉下来的石头得到的。这种石头带有什么‘宇宙信息’。你想想,我把它送给你了,你天天瞧着拿着把玩着,说不定就和什么‘宇宙信息’通了心性,那就能预知身前身后八百年大事了。看风水看手相算个命什么的,不是就准而又准灵而又灵了吗?那人们还不得把你当现世活神仙敬着供着哇?……”
听了孙老闷儿这一番话,“铁拐李”又把那块石头拿在手中,掂着,细细研究着。
他半信半疑:“这么样宝贝的一块石头,你怎么不自己留着成活神仙,舍得送给我?”
孙老闷儿真诚地说:“我留着它也没用啊。和‘宇宙信息’相通,那得有缘分呵。我这人,像有这种缘分的模样吗?”
“铁拐李”又研究孙老闷儿那张皱巴巴的老脸。研究的结果是大摇其头,认为孙老闷儿的确不像。
“可你像。”
“你觉得……我像?……”
“像。”
“铁拐李”起身走入内屋,走到穿衣柜前,站定了,从镜子里研究自己的形象。越看越研究,越觉得自己不属于肉体凡胎者流。
他走出来,又问孙老闷儿:“那……我怎么才能和‘宇宙信息’相通上呢?通不上也是枉然啊!”
孙老闷儿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把它送给了你,就等于把你领进门了。你通上通不上,全靠心诚不诚,造化如何啦!我嘛,好比路旁草一棵。过了今年冬天,不知来年活不活了。我是只看眼前了。你助我办好杨家的丧事,把群众发动起来,了却我一桩终生夙愿,这块宝贝石头,我今天就不带走了……”
“铁拐李”问:“当真?”
孙老闷儿说:“当真。”
“铁拐李”问:“无悔?”
孙老闷说:“无悔。”
“铁拐李”沉吟片刻,瞅瞅桌上那块石头,再瞅瞅孙老闷儿那张皱巴巴的真诚之至的老脸,向孙老闷儿伸出一只手掌:
“你要和我三击掌?”
“对,我要和你三击掌!”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于是两人响响地击了三记掌……
门外,凤娇跳起来,跑向远远地期待着她发布些什么消息的孩子们,将他们聚在一块堆,卖弄地说:“第一,我爹和城隍庙村的孙老闷儿刚刚三击掌啦!第二,孙老闷儿给了我爹一块八年前从天上掉下来的宝贝石头!第三,我爹有了这块石头,就不是凡人啦!就是活神仙啦!能预知身前身后八百年!第四,所以嘛,我爹要助孙老闷儿一臂之力,把杨家的丧事,办得有声有色、轰轰烈烈!……”
“噢,噢,天上掉下来石头啰!……”
“噢,噢,凤娇爹要成仙啰!……”
那些孩子霎时分成东南西北中几股,满村乱跑着喊。“不许你们喊,谁叫你们喊的?下次再也不告诉你们什么啦!……”“一道杠”急得直跺脚。刚刚获得到的“新闻”,顷刻便失去了继续向别人宣传的价值,那女孩感到仿佛被公开掠夺了。她觉得损失巨大,气得掉下了眼泪。“铁拐李”家中,两个各怀心机的大人,面对面相视而笑。孙老闷儿说:“听到了吧?这就是政府常教导的‘舆论先行’哇!你还认为这一块石头对你‘铁拐李’没什么用处吗?”
“铁拐李”拽着条不灵便的腿,匆匆跨出家门,将女儿召到跟前,说:“让他们喊去,让他们喊去。他们这么一喊,对爹只有好处,一点儿坏处也没有!”
当孙老闷儿离开杏花村时,心里的高兴没法形容。他送给“铁拐李”的那一块石头,是他前几天在家宅附近捡到,估计是儿媳妇腌咸菜压坛子用的。
“铁拐李”,“铁拐李”,你可上了我孙老闷儿的大当了!今儿我旗开得胜,第一把可就将你给发动起来给运动喽!你呀你呀你呀,你这位风水先生,看来也就那么回事儿呗!……
孙老闷儿心里真畅快真得意呵。
“铁拐李”家里,“铁拐李”瞧着那块石头呆呆地出神。忽然他笑了,笑得像个得了大便宜的孩子一样天真且狡黠。
“爹,这块石头,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女儿也瞧着桌上那块石头发问。
“对,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那,爹你真能靠了它,成一位活神仙呀?”
“当然,当然!”
“真能预知身前身后八百年?”
“能,能!能啊!”“铁拐李”照原样,又将那块石头包好。他想:孙老闷儿,孙老闷儿,你个老王八蛋!你拿块石头来骗我!我“铁拐李”就那么好骗的吗?你当我真信你那鬼话?他想:明天得把这块石头供起来。自己不信,但得使别人信,使许多许多的人信,包括自己的女儿和老婆。人世间的许多事儿,原本就是真真假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聪明的人,正该利用这一点,去摆布别人,而不被别人所摆布……
第二天上午,三辆手扶拖拉机从城隍庙村开出。三个拖斗内,共坐了城隍庙村的十几个青年。他们是被孙老闷儿动员起来进县城为办丧事买东西的。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于这一件事而言,不看活人的情面看死人的情面。当年,杨纯善从抗美援朝的战场解甲归田的时候,胸前佩戴着一枚一等功臣勋章,身体少了一条腿。从此后,军队少了一位连长,县里多了一位政协委员。少了一条腿的一等功臣,据说从未把政协委员这项荣耀当成怎么一档子事儿。县里开会,派车来接他,不得已,则去。不派车来接他,毫无怨言,托人向县里告个假就是了。三年自然灾害的岁月,他将自己用一条腿换来的两千多元伤残抚恤金,每户几十元不等,尽数散发给了村人。他几乎对所有的人都是一团和气。从内心里抱有的一团和气,包括对小孩子们。这使人们很难想象,他一个人同时和三个敌人拼刺刀的时候,会是另外一种什么样子。当年的那些孩子,早已是今天这些为他的丧事去县城买东西的小青年们的爹娘老子了。这些小青年,对于杨纯善的过去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他是开榨油房的杨宝全的爹。只是从昨天晚上,孙老闷儿挨家挨户、充满热忱地为杨纯善的丧事发动群众,他们才觉得有必要问问他们的父母,杨纯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于是他们的父母告诉他们——有一次,杨纯善和某届县长县委书记一块儿坐着小吉普车到省里去开会,半路被一对农民夫妇跪地拦住,哀求救他们的孩子一命,让他们搭车到省城的医院去。
杨纯善说:“别跪着了。快起来。上车吧!”
县长说:“别上车。车上坐不下了。”
县委书记也说:“不行不行。车上确实坐不下了。”
司机也说:“这是县长和县委书记的专车。你们再拦辆别的车吧!”
那怀抱着孩子的女人呜呜哭,说:“已经拦了一上午车了,拦不住。”
她的男人仍跪着不起,仍磕头。
杨纯善火了,首先下了车。接着将县长和县委书记揪着衣领扯下车。将那一对农民夫妇推上车,说:“这不就坐下了嘛!”司机不肯开车。他把司机也拽下了车,吼道:“你当老子开不走这玩意儿?告诉你,老子在朝鲜战场上摆弄它,比你摆弄女人的次数还多得多!”
一个星期之后,他才将车开回县里,带回几张欠条——欠省城几个单位汽油的欠条……
他们的父母告诉他们——“文化大革命”那阵子,县里的工作组说,城隍庙村的农民,十之八九都要进学习班。因为他们迷恋“资本主义的尾巴”,舍不得割。
杨纯善对工作组说:“都进学习班,谁种地?没人种地,拿什么交公粮?偏要按你们那套做,就先把我这个政协委员捋了吧!”到了秋天,杨纯善率领全村男女老少,去到县里,对征粮队的人说:“要公粮一粒没有。我们还吃糠咽菜的呢。要命,全村五百余口都来了,怎么发落随你们的便。”结果,闹回几万斤救济粮……
粉碎“四人帮”以后,县里派人来访他,要恢复他政协委员的名义。他说:“拉倒吧。我老了,想过几年安生日子。求你们以后把我这个人彻底忘了,再别来搅扰我,我就很感激你们了!”他从此再没离开过城隍庙村。县里也再没来人搅扰过他……
他们的父母说——村里的树,几乎都是一条腿的杨纯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栽种的。小学校的桌椅,也都是他做的……
小青年听了都很惊讶。他们说,原来是这么样一个人死了啊!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活着真是村里的一份光荣。死了,真是值得痛心的一件事啊!他们说,为这样一个人的丧事出钱出力,心甘情愿。
现如今的小青年,说起话来一个比一个刻薄。他们的父母虽然听不惯,也只有骂一句“不许放屁”而已……
而他们,说的倒都是虔诚的话,刻薄的成分未必没有,但有也不多。这会儿,坐在拖斗里被颠簸着,他们内心深处还都涌发出一种人死如灯灭的悲凉之感。
手扶拖拉机终于开上了公路,从后面追赶上来一队自行车队。其中还有一辆摩托,后座带着个穿高筒靴子的姑娘,煞是威风抖擞。
“喂,城隍庙村的吧?”摩托车与拖拉机平行时,头盔下一张兴致勃勃的脸大声问。
“是啊,你们哪村的?”
“杏花村的。”
“干什么去?”
“这还用问?你们干什么去,我们就干什么去呗!”
“谁让你们来的?”
“铁大叔呗!”
“铁大叔?没听说过呀!”
“没听说过?连我们杏花村的‘铁拐李’都没听说过?除了他,别人能支使动我们?”
“哼,是他啊!”
“可别瞧不起他呀!人家也算这方圆百八十里内的明星哇!你们呐,谁把你们支使起来的?”
“孙老闷儿!”
“那老东西可不是只好鸟!杨家怎么把丧事托付给他办?”
“谁知道!我们可不是给孙老闷儿捧场的。我们是冲着杨纯善这个人。我们觉得他是个好人。”
“是呵是呵。我们也听说了,他是个好人。”
“老人说过——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咱们的哀思。今后哇,好人死了,咱们替他有声有色地办一场丧事。坏人死了,咱们放鞭炮庆贺。你们说对不?”
“对对。太对啦!我们杏花村的人也都参加,要买一百尺黑布、一百尺白布,还要买十架大花圈!你们呐?”
“我们?二百尺黑布,二百尺白布。还要做导魂幡。还要做挽幛。一百尺哪够哇!”
“那,我们也买二百尺。为好人办丧事,多花点钱算什么!”
“听说另外几个村也有人参加?”
“嗯。我们铁大叔亲自出马去发动的。反正现在地里都没什么活了,闲着也是闲着。串联起来,才有场面。才有声势。也算是创新呗。这个经验若好呢,往后死了人,都串联起来办!”
“就是得岔开着死,要是赶一块堆儿,可就没意思啦……”
后来,他们开始引吭高歌。唱《一无所有》,唱《一把火》,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什么什么的……
杨宝全却仍像往日一样,照常在他家的榨油房里推大磨,碾豆子。
“哎呀,你!你是头驴吗?就是头驴,也该知道偷懒啊!……”他女人闯进来,站立在大磨旁拦住他,不许他再推着大磨转。
“偷懒?偷懒谁吃亏?能多碾出一袋豆子,就是五六十元的入项。我偷懒,谁给你这五六十元钱?”他振振有词,把女人问得一愣。
然而女人并没从磨旁退开。她用手指戳着他的额,放低声音说:“连孝服也不穿。若来个人,见你这种时候还在推磨,会对你怎么想哪?”
“你去把孝服给我取来。”
女人哼一声,去了。他又推那沉重的大磨。这是一种他很热爱的劳动。碾扁在磨盘的,仿佛不是豆饼,而是造钞票的纸。
女人取来孝服,见他又在推磨,皱眉瞪他。
他从女人手中抓过孝服,一边匆匆穿戴,一边说:“你瞪我干什么?你倒是推起来呀!人闲一会儿可以,磨是不能停的。办完了爹的丧事,就买头驴,有了驴,咱这磨就可以黑天白日都转着了!”
“你行行好吧!买头多强壮的驴,使不了几个月,也得活活被你给累死!”女人没好气地叨咕,却顺从地接替他推起了磨。
他穿戴好孝服,蹲下,吸烟。
“我不明白,你怎么单单把丧事委托给孙老闷儿办?就他那个人缘,岂不玷污了爹的名声?”女人质问地说。
“死人还要什么名声?办丧事,有人办得花费钱,有人办能省钱。还有人呐,能办得赚钱。请别人代咱们出头,得送礼不?得把钱预备下不?你肯花费多少钱,人家就替你按多少钱办。请孙老闷儿出头则不然了。他正巴望着个露脸的时机呢!咱们把这么个时机给他,他对咱们感激不尽。他会高高兴兴地奔忙。我还一分钱也没交付他呐,他不是替咱们张罗得也挺欢吗?如果份子钱花不了,结余下来,不也得归了咱们吗?”
“你呀,精明得过了分了!”女人不禁笑了。
“不精明,不是白不精明吗?”
“可也是。不过,我还是有点儿怕听到些个闲话……”
“怕什么!咱们怎么办,爱说闲话的人,总要说闲话。想通了,横竖一个样……”
夫妻俩正谈着,猛听得外面有人咳了一声。
“宝全!宝全在吗?……”
女人赶紧停了磨。她没穿孝服,急中生智,绕到磨后猫了起来。
“在,在……”当丈夫的,丢了烟,赶紧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铁拐李”。
“噢,是大叔您呀!我……我正在……”
“铁拐李”扑哧笑了:“宝全,你先把你那孝帽子正过来,戴反了!”
“是吗?……”宝全慌忙将孝帽子戴正。
“我来,是跟你说几件事儿。”
“好,好。大叔快请屋里坐,屋里坐。”
二人进屋,先后落座,“铁拐李”开口道:“是这样的。我想,你爹他是党员,又曾经是县里的政协委员。他的丧事,有些方面,免不了要按正规追悼会的章程办。都按民间那一套,怕你爹九泉有灵,会不满意。我考虑得是也不是呢?……”
“是,是。大叔考虑得,很是,很是的。”
“但太正规了,完全撇开民间的一套呢,人们又会觉得没意思,扫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们扫兴啊!嗯?……”
“嗯,嗯。太让大叔费心啦!”
“哎,别说这话,应该的。应该的嘛!我的经验不够了,于是哪,我就去请教我师父……”
“您师父?……”
“对。没有师父,哪有我呀?我师父他可是个高人,隐名埋姓。除了我,没第二个知道他在哪儿,是谁。我也不能告诉你。”
“这我明白,明白。”
“我的师父他说,你爹是个有德之人。党内党外人们对他的死那种心情,都不能不照顾到。所以呢,最好是,正统的追悼会和民间丧事,相结合着办,也算是各取所长的意思吧!”
“一切听您安排,一切听您安排。您觉怎么办好,就去找老闷儿叔商议吧!”
“当然啰,我会尊重他的。你把丧事,全权委托给他了嘛!不过,我师父那儿,得给一点儿咨询费……”
“什——么费?”
“咨询费。就是我去请教于他,他指导于我,对他表示的一点意思。”
“多少?”
“不多,才三百。毕竟有我这个徒弟的面子在嘛……”
“这……”
宝全脸上,立刻就表现得不那么信任了。
“铁拐李”一笑,说:“没现钱,你写个欠据也成。反正,我已经替你垫了。欠据呢,就写欠我的吧!”
宝全低了头,半天不吭声。
“铁拐李”佯装当他一时又悲伤了起来,以劝慰的语气道:“宝全哇,你也别太难过了。该节哀,还得节哀呀……”
宝全一下子抬起头,说:“写什么欠据,我有现钱!”就开始开炕柜翻钱。
“铁拐李”接过钱,马上便往兜里揣。
宝全说:“你点点,你点点。”
“铁拐李”说:“点什么,点什么呢!你都点两遍了,还会错?带我去瞧你爹一眼吧!”
宝全也不再说话,将他引至偏室,引至爹的灵床前。杨纯善面容安详地仰躺着。不似死了,倒似睡着了。“铁拐李”深深地对死者鞠了一躬,还用衣袖拭了拭了跟角。宝全却跪下去,呼一声“爹”,不由得哭起来……
“铁拐李”去后,宝全媳妇问明他的来意,把他痛骂了一顿,也把宝全痛骂了一顿。骂过,憋着股气,又去到碾坊里去推大磨——三百元!等于十几袋豆子白扔了啊!她想,这损失,也只好再以自己的力气挣回来了……
毕竟,还没到太冷的季节,好人杨纯善的尸体,尽管被“铁拐李”采的药草覆盖着,显然也是等不到万事齐备,再容人们随心所欲地去摆布的。
三天之后,大戏不得不仓促开场。
日子,是“铁拐李”又请教了他师父确定的。宝全就又给了他二百元钱。“铁拐李”这一次不肯收现钱,再三表示,给他个欠据就得了。宝全却宁愿给现钱。给了,还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更不敢让孙老闷儿知道。怕孙老闷知道了,生气,也要这种钱那种钱。事情到了这个阶段,谁要什么钱,他是都不敢不给了。惹翻了哪一位,也许都会甩手一撂挑子,使他老子的丧事收不了场。
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铁拐李”说下雨好,叫作“天泪”。有德之人才能赶上这么个日子安葬。
棺材倒是现成的,几年前造就了,存在家中。
安葬之地,是“铁拐李”相的——在一座山坡,地势不高也不低。他说安葬在那儿,就好比住楼房,住进了向阳的三层,不高不低的。他既然说好,人们也便都认为好。山坡上信号旗一招展——一面黑旗,代表地府或天国的招魂旗。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招展。“铁拐李”预先教会的。说好比是海船上打旗语。不过是对死者打的——魂兮归此的意思。
于是一长声喇叭的悲腔顿起,穿透乌云,直冲霄汉。“天泪”更大了。紧接着,城隍庙村响起的是正常的哀乐,也就是城里人听惯了的那一种哀乐。杏花村响起的是民间出殡曲,听来似乎是瞎子阿炳的《江河水》,又似乎是《走西口》之类流行歌儿的曲子……
几个村的队伍,冒着雨,从东南西北中几个方向,朝同一座山坡缓缓运动。竖举着的是魂幡,横擎开的是丧杖。纸钱漫空抛洒,铺满一路,顷刻被一双双沉重的脚踏入泥泞。只怕那好人杨纯善待要花钱时,不得不在另一个世界用另一种水漂它一漂了!
“铁拐李”不知何时,已预先到达山坡之上了。在他旁边,就是一个一米半深的大坑。他左手一指,东边的队伍便停下了。他右手一指,西边的队伍便停下了。他双手同时向前平伸,东西南北中几路队伍便停下了。众人眼中看来,他更像一位在指挥交通的警察。而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那般服从的情形时,则感到自己像一位将军,在检阅部队。于是他更加理解,孙老闷儿何以要一心把握此时此刻这一种机会了。而这会儿,孙老闷儿则被他略施心计支使到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子去借一件他说很重要其实与丧事毫不相干的东西了……
他举起一只手臂,正宗哀乐顿止。“走西口”亦顿止。他一点头,乡里请来的女广播员,以半专业的嗓音,朗诵起来:“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人民团结起来……”东西南北中各路人,七八百条嗓子跟着一句句重复。之后,“铁拐李”亲自领念一种叫作“往生咒”的咒语: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
七八百人中,没有一个稍微懂一点儿的,都不懂,就更觉那咒语神秘。神秘是一种异常的力量。于生死有关之神秘力量,足以征服大多数人的灵魂。便先有些老人虔诚地跪了下去,全不顾泥泞。随后有些中年人,受老人们的情绪感染,也跪了下去。年轻人,起始还撑持着心态,不愿跪在泥泞中。但见跪的人渐多,多到超过半数以上,多到三分之二进而多到四分之三、五分之四,便觉仍站立着,似乎倒很不自在,很不好意思了。不由得不跪。
全体跪倒在“铁拐李”面前,包括众多乡里和县里请来的领导人物……
民间仪式结束后,穿插正宗追悼会项目——县里的领导人物致悼词。裤子上沾满了稀泥的县委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对曾连续两届当选为县政协委员的杨纯善同志的生平,作了充满表彰之词的评价。
接着乡里的一位副书记讲话。
他说:“刚才县里的领导,对杨纯善同志的一生,已经作出了很公正的评价。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借这次机会,我想谈一谈我们乡里的计划生育问题。先自我介绍一下,敝姓陈,耳东陈。陈朝祥就是我,负责抓‘计生委’的工作。目前看来,我们‘计生委’的工作,抓得还是扎扎实实的,但也存在许多不足之处,比如,又有了‘超生’或‘偷生’现象……”
他讲完话,乡中学的一位体育教师接着讲,讲的是为迎接全县中学生田径运动会,要求家长们教导学生,纠正重学习、轻体育的片面思想……
接着摔瓦盆。摔瓦盆时出现了一点小的混乱——因为宝全是末子,而他的某一位哥哥从外地派来的是长孙。在丧事中,长孙大于末子。二人同时去捧瓦盆……二人又同时谦让了一通,最后在“铁拐李”的指挥之下,二人同时举起了瓦盆……
正宗哀乐又起……“走西口”亦大奏……唢呐,唢呐,直吹得天悲地泣!等到孙老闷儿赶来,棺木已经下葬。孙老闷儿此时方悟上了“铁拐李”的当,呕一大口鲜血,身子一晃,昏倒于地,被几个女人掐人中掐醒之后,指着“铁拐李”,恨恨地说:“你、你、你太不是个东西!……”
“老哥,你回来晚了,怪不得我呀!总不能让这么多人,都等着你自己吧!再说,天又下雨,还有乡里和县里的领导……”
“铁拐李”显出一副费力不讨好的委屈之至的模样……
三天之后,孙老闷儿也死了。
孙老闷儿的丧事,冷冷落落,只有三五亲戚参加。群众的参与热忱,其规律从来是一张一弛的。人们都说,孙老闷儿的死和杨纯善的死,日子挨得太近了!要隔三个月五个月再死,人缘虽不太好,也不至于那么冷清啊!
孙老闷儿死后,不少人家拿了欠据去他家向他的儿子媳妇要钱——他为办杨家的丧事而借的。
他的儿子媳妇说——办的是杨家的丧事,怎能由我们还!找杨家去!于是那些人去向杨家要。宝全两口子说——我们当初委托他办丧事,那是抬举他!可没委托他以我们的名义借一千多元钱哇!这钱谁向你们借的谁还,我们不还!想还也还不起……
于是引起一场官司。官司打到今天还没个结果……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