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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我和冉碧有很多地方相似。我们身边都没有父亲(她的父亲死了,我的父亲在很远的县城),我们的母亲都在供销社工作(我母亲卖的是布匹百货,她母亲卖的是农资用品),我们都是独生女。另外,我们都很瘦。我瘦,是因为肚子里的蛔虫,她呢,是因为古怪精灵,心思活泛。还有我俩的眼睛都不大,尤其是她细长的眼里几乎看不到眼白。最重要的一点,我们相互依赖,只要有一小会儿看不见,彼此就六神无主。
我们不同的地方也很多。首先是她伶俐乖巧,相形之下,我却显得木讷呆钝。其次是她的善变,我的固执,她的主动,我的被动。我们在一起,常常是我听她的,她的主意一般就是我们共同的主意。那次逃跑就是这样。
说实在话,起先我并不是很想离开。我也烦我的母亲,我也想到远处去隐瞒我的委屈和耻辱,但我对路上可能遇到的麻烦却有点畏难,另外,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能不能活下去也没有把握。冉碧却比我热切得多,也坚定得多。当然啦,她的母亲给她的烦恼和耻辱比我母亲带给我的要大得多。她母亲是公认的破鞋,所有的人都清楚,只是不明讲而已。使她蒙羞的是公社武装部长,一个长着绿豆眼和大鼻子的蠢男人。冉碧憎恨那个男人,但又怕他。她的妈妈和她的姑婆怕他,我的妈妈和我也怕他,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外地来的知青都怕他。有次我和冉碧在她的小床上睡到半夜,突然被隔壁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那声响短促而热烈,其间夹杂着牙痛似的咝咝和风吹竹林的吱嘎。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嗨!”我再问,她就说,呸!冉碧曾经告诉我,砒霜、敌敌畏、老鼠药都能够毒死人,后来我又给她添了一样,炸鱼和石头的炸药。她说炸药哪里有呢?我说建强哥哥那里有。建强是肥子的哥哥,我和肥子曾经跟在他后面去炸过鱼。他是否有炸药不是最重要的,砒霜姑婆那里有,敌敌畏吔妈妈那里也有,关键是我们敢用吗?我们不敢。冉碧只好用恶毒的语言诅咒他,雨后,常常有蛇盘结在姑婆屋后的石榴树下,冉碧总会弯下腰恳求:咬他!咬死他!实际上那些蛇几乎都是菜花蛇,不咬人的。如果树上有乌鸦叫,她也要仰起头认真祈祷:飞到他的头上去!飞到他的头上去!让他倒大霉!
说实话,我并不是特别憎恨谁。我只烦我妈妈。她太邋遢了。她的头发,她的衣服,永远都是脏的,她裤子后面常常有猩红的污迹,而她身上那股怪异而难以辨认的气味最叫人无地自容。人们叫她李同志。有时候,街上出现了一只死耗子,人们一边捡扫一边抱怨:这味真难闻,和李同志差不多。谁的饭馊了,要倒掉,找的理由就是:这味儿都跟李同志差不多了,不能吃了。我妈妈知道人家这样讲她,她却不恼。那些人只是拿她当笑料,并没有真正的鄙视和厌弃。他们对我的母亲和冉碧的母亲是完全不同的。但我还是感到抬不起头,在任何场合闻到不良的气味我都会心虚地想起我的母亲,并紧张地等待着其他人的联想,要是谁一开说这气味真像……我就会气短地垂下头,悄悄离开。我真不明白,我的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像冉碧的母亲那样干干净净鲜鲜亮亮的呢?当然,真像她的母亲也不好,她虽然没有怪味,但人们加在她身上的怪味,比我母亲身上的气味还难闻。
怀着各自的隐痛,我们准备着出逃。在八月的某天皁上,我们动身离开了家。应该说,我们的准备还是充分的。我们带了钱、粮票、换洗的衣物,冉碧甚至带了梳子、知青皮小青给她的新头绳和一把小刀。我们是那天早上假装去洗衣服,从碧津潭逃走的。碧津潭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潭水黑黝黝的,深不见底。走之前,冉碧对我说,我们发誓,走了就再不回来,谁要是回来就被扔进潭里。我犹豫了一会儿,跟着她发了誓3冉碧见我迟疑,不高兴地说,你怎么了。我说,我又不会游泳。她扑哧一声笑了,你以为真的要扔你进去啊,你不会游泳,我也不会。我们丢下盆子,拿着各自的包袱出发了。那一天的太阳很亮,天也很蓝,但并不热。也许是因为我们不停地出人树林吧,一阵一阵的凉风将我们吹得很是兴奋。但刚刚走到一条小溪附近,我们就听见乌鸦在天空叫??那只乌鸦毛耸耸的,比一棵内菜还大,它低飞着,叫得人心惊肉跳。我害怕地捏着冉碧的手腕,发觉她的脉搏也跳得飞快。她问,天黑前咱们能走拢金家坝吗?到了金家坝,去李溪就只有一半的路程了。到了李溪我们就可以坐拉粮食的汽车到县城或别的地方。但我们天黑之前能够走到金家坝吗?才翻过一座山,还有好多座山等着去翻,我觉得我的腿已经发软了。
那条路我和冉碧走过几次,是跟母亲一起去李溪开会。在我的印象里除了金家坝,一路上没有什么大寨子。但那天,没有走多远就听见了密林中的喧闹声。然后是狗叫。我问是怎么回事,冉碧说他们在演练。见我不明白,她又说,杨家寨的民兵在演练。民兵演练我知道——就是几十个男人端着刺刀模拟杀人,这样的练习在学校的操场上我和冉碧见过多次,每次见到那些寒光闪闪的刺刀我就胆战心惊。我问冉碧这里有操场啊,她说,有打谷场。我说,你怕刺刀还是怕枪,她想了一会儿问,你怕枪?我说枪也是挺吓人的。我曾经看见武装部长掏出枪对准远处的靶子砰砰就是两枪。那靶子像个孩子一样摇晃着,枪声过去了好久还没有停止颤抖。我们说着话,向一个水井走去,我想起来了,这个地方我们确实来过,穿过水井就是一片竹林。我正要问冉碧喝不喝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狗突然对着我们狂吠,我转过身撒腿就跑。冉碧在我的身后一边挥着花布包袱左扑右挡,一边大声地呵斥。狗却不吃这一套,我们越跑越抵抗它追逼得越狼叫得越欢。那激情洋溢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招来了一群狗和一大群人。他们喝住了狗,团团地围住了我们——两个张皇的挽着花布包袱的小孩没有成为狗的猎物,却很快成了民兵的猎物。
几个民兵背着枪押着我们往回走的样子真是滑稽。因为俘虏是两个小孩,他们的脸上既有斩获的骄傲又有美中不足的遗憾。一路上他们哼着歌吹着哨。这几个人都说他们认得冉碧的母亲,但他们不会直接将我们交给她,而要先交给武装部长,因为他们在我们的花布包袱里发现了可疑的资粮。就这样,我们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作为对我们的惩罚,两个母亲不准我们再在1起玩儿,作为对她们自己的惩罚,她们彼此不再搭理。
回到家,我们都受到母亲不厌其烦地盘问。我们各自撒了若干不能够自圆其说的谎,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我们只是去李溪照相,根本就不算逃跑,对一去不复返的说法我们打死也不认账。她们当然似信非信。但她们觉得我和冉碧出生以后从来没有照过相,照一张作纪念也不过分。没等到照片洗出来,她们就擅自宣布了我和冉碧的分手。
让我离开冉碧最先是我的母亲的主意。这其中既有对我的处罚,也有对冉碧母亲的怨气。这两个人是有积怨的。尤其是在我母亲这一方,因为她的胆小谨慎,不知受了她母亲多少气。我母亲邋遢,但脾气好,卖布匹百货从不缺尺少寸缺斤少两,从不跟人打情骂俏,从不说闲话,而这些恰恰跟冉碧的母亲形成鲜明对照。冉碧的母亲对我母亲的奚落和挖苦常常是公开的,而我的母亲却像对所有取笑她的人一样假装不在意。那时我不能体察母亲的怨气,对她的严惩抵触强烈。我先是发哑,然后懒在床上绝食。这些小孩子的把戏她本来没当一回事,但那固执的态势持续了好几天,我的决绝和坚韧使母亲无奈地摇头。让步的结果是,她找一个本分的小孩来代替冉碧踉我玩。这小孩就是肥子,是邻居建强哥哥的妹妹。
建强哥哥是个俊小伙,在远处修公路,最近老是回来。他有一副好嗓子,我和冉碧都喜欢他。建强哥哥有件火红的短袖运动衫,夏天几乎不离身,春秋时节则把领子翻到外面。那件运动衫据说是知青从大城市带来的。建强哥哥从不打赤脚,他穿的草鞋都是他自己打的。我们喜欢他但不喜欢他的妹妹肥子。肥子整天嘟着嘴,你说什么她都瞪着一双大圆眼,好像反应不过来。她的优点是温顺,你叫她去做什么她都说“噢”。她不惹人嫌,但一点都不好玩儿。
母亲带我到肥子家去的时候,建强哥哥正好在。他在磨上磨刀,看见我们,他一边用大指肚试着刀锋,一边担心地问我母亲,她还跑怎么办?我母亲说,她一个人不会跑,跟肥子两个也不会跑,就是不能跟冉碧在一起,那孩子精灵得很。肥子则惊讶地看着我,对我来做她的朋友感到难以置信。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我跟她在一起就不能跟冉碧在一起,她对自己意外地得到了冉碧的位置而受宠若惊。对我母亲吩咐的一切她都点着头“噢、噢”地应承。
冉碧跟我分开后,她的妈妈就将她交给了她的姑婆。她姑婆住在供销社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有一面墙就是跟供销社共用的,那里有棵石榴树,我俩的照片就是在那个院子里照的。她很快就跟知青皮小青打得火热。皮小青病了,到姑婆那里来吃药,她管冉碧的姑婆叫婆婆,冉碧则叫她姐姐。我以为有了皮小青,冉碧就不再像我眷恋她一样眷恋我了。不料就在她拿到照片的当天,就飞快地跑到肥子家来——她的借是来跟我商量该由谁保存底片。不记得她拿着照片奔来的一刹那我是什么表情,但记得我苦苦央求她带我到姑婆那虽去,我不愿意跟肥子在一起。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说不行,因为这一次我们的母亲生气得很。但她答应我每天都会溜出来,和我呆一会儿。
第二天一早,冉碧就到肥子家来等我。我们撇下肥子去了供销社围墙后面的小树林里。她给我带来了一颗红糖、一颗冰糖,还有一颗水果糖,红糖和冰糖都是用吃过的水果糖纸包着的。我问,皮小青给你的。她点点头。我不肯一个人吃,她说她吃过了。我说单独吃我不吃。于是我们轮流地含着那三颗糖一边吃一边讲话。她说,你知道皮小青得的是什么病,见我答不上来,貤就说,是妇科病。我说她才多大一点呀,怎么会得那个病。她说她被那些男知青搞了,大出血,止不住。
冉碧的姑婆会接生,会中医,允其会看妇科病,但她自已却没有结过婚。找姑婆看妇科病的都是些手脚浮肿的大吐子或者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我不相信苍白美丽的皮小青会得这种病。在我的印象中,称她为大姑娘都很勉强,因为她的两个乳房都还是小小的,没有发育成熟。冉碧和我一边品咂着那越含越薄的红糖冰糖水果糖,一边揣度她被那些男知青围困时的情景。我问冉碧,她会怀上一个孩子吗?如果怀了那样一个孩子,她的妈妈还会要她吗?冉碧摇头说,她没有妈妈,没有爸爸,没有哥哥姐妲,她只有一把小提琴。 冬天的胡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