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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冬天的胡琴 冉冉 14871 2021-04-06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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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节

  在焦躁的等待中,有人打听到了这个地方的确切位置。这里距北京火车站实际上只有几十分钟的路裎。在低声的咒骂和抱怨中,一些人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一些人直接就到了卫生间开始洗漱。旅客们已纷纷起床,软卧车厢仿佛吵吵嚙嚷的集体宿舍。

  上铺的姑娘披着白色羽绒衣坐在床头。她的头发束成马尾,她还在打电话,语调已变得从容而平和。“好吧……”她说,“再见……你来接也是接不到的……谁后悔……当然算数。”

  下铺女子的手机也响了。她一看,是对面小伙子的号码,她没有摁断铃声也没有接。铃声一共响了九下,每响一下,她的心就一阵发紧。

  “再说一句吧,3。”

  “谢谢你教我发短信。”

  “不是这句。”

  “那年冬天的雪……”

  “另一句。”

  “如果你没有坐过火车……”

  “另一句。”

  “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再见。”

  “另一句。”

  “与一列火车相向狂奔……”

  “请接我的电话!”

  她合上手机,不再回应。

  广播里的乐曲又响了,还是那首《那年冬天的雪》,在歌手迷惘而又固执的追忆里,火车喘息着,跌跌撞撞往北开,它覆盖过的地方很快又被大雪覆盖。

  河边风又吹起来。从河心吹过来的风带着渡船淡淡的柴油味,柴油发动机突突突的声音隐约可闻。

  田梅收紧了肩头,感觉冷。

  这样的天气在衬衣外面加一件毛衣就够了,她还罩了件短大衣短大衣是格子呢的,有些旧了,那还是几年前出门的时候姐姐送的。几年前她穿着姐姐送的格子呢大衣到城里谋生,那时候她还是个姑娘,真正的姑娘,想到这里,她又收了收肩头。

  蹲在她脚边的黑脸男人是她的姐夫,他正在打开的提包里找一条围巾,包被翻得乱七八糟。与他相比,田梅则显得又苍白又安静。

  这是一个小码头,古老而又破败的小码头。残缺的石阶上除了青苔还有过往的人丟弃的果皮、报纸。报纸是用来垫石梯坐的,瓜子和水果是在漫长的等船的过程中消磨掉的。随着公路的四处蔓延,往来于这条河流的船只越来越少,在这个码头停靠的客船几天才有一次。

  船还没有来,今天有两班客船在这里停靠。下水船直达他们谋生的城市,上水船可载他们回家,当然不是直接回家,下了船过后还得走好长一段的路。

  几只打鱼船在水上穿梭,其中一个老者田梅认识。几天前,他们在他手里买过鱼。老人黝黑而健朗,鱼过秤以后,他又送了他们几条小鱼。田梅从来不吃鱼,但为了补身体,她还是闭着眼睛喝了几碗鱼汤。

  又一阵风吹过来,蹲着的男人已站起来,他手里的红围巾已经搭在田梅的脖子上。“想好没”,他问,他问的是究竟坐上水船还是下水船,他们在这儿等船已等了好久,到底往哪里走,田梅还没有拿定主意。

  穿着姐姐的格子呢大衣,围着红围巾,手揣在衣袋里,田梅还是觉得冷。要是以前,风一吹,她的脸和耳朵就会变得通红,但现在脸被吹成了青白色。她的头发有一点乱,看上去是那样的虚弱,可她一直没有蹲下去,也没有坐在铺着报纸的石阶上。

  几年了,格子呢大衣渐渐旧了,衣服里面的身体越发饱满。发生在身体周围的那些事除了她自己,除了这个姐夫,又还有谁知道?

  几年前,田梅职高毕业,回到家里。她学的是会计,找工作的时候,她才知道县城里闲置的会十有那么多,根本不可能有空缺给自己。走在街上,她觉得好多人都像是多余的会计,尤其是那些落寞的灰头土脸的人。回到家里,她给母亲说,她要到大城市去打工,不当会计,做别的什么也行。姐姐开始不愿意。姐姐早已出嫁,她一直希望妹妹毕业后回家,招一个上门女婿,守着母亲过曰子。父亲死得早,田梅又没有兄弟。但田梅完全不会农活,况且,她也不愿意像姐姐那样找一个虽然精通农活的人,却不得不到城里找生计。

  让姐夫带田梅出去最后还是姐姐的主意。妹妹是她呵护着长大的,为了她读书,姐姐早早地辍了学,出嫁的时候,什么嫁妆都不带。读职高的这几年,费用也是姐姐拿的。那其中的钱既有姐姐喂鸡喂猪得来的,也有姐夫打工得来的。在田梅身上,寄寓着姐姐好多的梦想,慢慢地,姐姐明白它们是根本不能实现的。但姐姐至少相信,妹妹会跟自己一样,只要愿意,找一个老实可靠会疼人的男人是不会困难的。

  田梅走的时候格子呢大衣是姐姐给的,盘缠也是姐姐给的。当着母亲的面,姐姐给姐夫讲了一二四点,哪些职业、哪些地方田梅绝对不能去,那些地方包括发廊、娱乐城、美容院。总之她要姐夫像她本人那样照顾和保护她,不能受人欺负,更不能有危险。

  人的虚弱是从脚开始的。脚软脚飘,脚轻头才沉。船还没来,田梅明显地感觉到脚乏力,但她还是坚持站着,没有坐到石阶上去。她姐夫倒是劝过她几次,甚至从包里取出了他的旧衣服垫在报纸上面,田梅没有理会。她始终盯着河心,面无表情的样子,说不出是在赌气还是心不在焉。她的姐夫站了一阵,腿酸得很,就矮下身,也不坐,而是蹲着,似乎想用这不太舒服的姿势,和仍然站着的田梅扯平。

  带田梅出来,是她姐姐的主意,他当初并不是太愿意。这年头,十几岁的大姑娘又要挣钱,又要安全,哪有那么容易。但他是一个对媳妇言听计从的人,他也是从小就失去了父亲,他疼媳妇,也怜惜媳妇的妹妹。出门的时候,他给媳妇保证,她妹妹要有什么错失由他负责。那时候,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田梅的错失会出在他自己身上。

  不远处的峡有一只驳壳船逆流而上,那是一只货船,仔细看就能看见露天的船舱里装满了乌黑闪亮的煤。当初他带田梅出来的时候,搭的就是驳壳船,那时候田梅一路上兴奋莫名,她的眸子和头发就像乌黑闪亮的煤一样。

  田梅想喝水,她揣在大衣袋里的手,抽出来停在空中犹豫了片刻又退了回去。冷水是要忌的,医生说,酸东西也要忌,风也要忌,生气也要忌。但她渴了好一阵了。我想喝水,她小声地说。

  要什么?她的姐夫仰着脸问她,他的手撐在两个膝盖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田梅又伸出了她的手,她赤裸的手低垂着,她什么都没说。

  田梅的手指在大衣袋的旁边张开又蜷拢,反复好几次。那双手长年浸润于精华素活肤乳按摩膏之中,指甲特别肯长,以往上班之前,田梅总是要将指甲修得圆圆的。她的顾客都喜欢她,连老板娘都夸她的手指又纤长、又柔软、又有劲。那天生是一双做美容的手,她不止一次地对田梅说。

  有一个教英语的小学老师是田梅的顾客,每周星期六的下午按时到美容院来?上午则花两个小时给十五个低年级学生辅导。她跟梅的关系非常好。在她上辅导课的时候,田梅曾经到她家去过一次,她很惊讶,那个老师的发音那么走调,对学生的态度也极其敷衍。要自己来教肯定比她要好,可是谁肯相信她呢,她又在哪里得地方呢,虽然她在学校的英语成绩一直很好,读职高时还在英语讲演比赛中拿过第二名。那个老师很喜欢她的指法,我是很挑剔的,她说我换过了好几个美容师,你是好的,你天生就是一个美容师,就像我,天生就只能是一个老师,说得田梅笑了起来。

  田梅的手指出众,脾气也出奇的好。她是那种又耐烦、又细致、又善解人意的人,几年下来,其他的美容师来来去去,大多是因为没有固定的顾客,而她的顾客却多得她忙不过来。

  有时候,田梅翻看着自己的手,于得意中就有几分伤感。母亲和姐姐花了那么多钱让她上学,到头来,还得靠自己的十根指头挣浅。

  夜里下雨,河水上涨,浑黄的河水起伏着,偶尔会看见半截枯枝。对岸斜坡上的桃花李花油菜花被风连成了一片,农家院子里卧着的一只牛,不时地抬起身体,对着天空“哞——”的一声。

  田梅的姐夫已在她身边站了好久,这中间,他有两次打开包,从里面取出饼干和洗过的苹果。田梅没有接他递过来的东西也没有说话。

  田梅是喜欢吃苹果的。有次去工地找姐夫,回来的路上,买了两斤苹果,在河边他们把苹果当成了晚饭,吃得一个都不剩。她那次来找他,是要告诉他,她要跳槽,原因是老板娘的老公太烦了。问她怎么个烦法,她又不说。她所在的美容院是一家只接待女宾的正规的美容院,只上班没有晩班,老板娘其实就是老板,下海以前是一家医院的医生。这一点是他反复打听淸楚了的。田梅说起老板娘的老公的时候并不叫他老板,叫那个人,气极其嫌恶。他突然就气起来,他怎么你了?田梅摇摇头,要说怎么的,他确实也没有。

  田梅后来才告诉他,那个人老是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的,有点那个意思。田梅和另外两个乡下来的姑娘晚上住在美容院里,隔三差的就会碰到他来骚扰,那两个姑娘似乎经习惯了,有一个甚至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但田梅从来不买账,但那人并不在意,田梅越是不搭理,他越是在她的眼前晃。我帮美容院赚了钱又没白拿谁的钱,她气呼呼地对姐夫说。姐夫问那个人这样无礼老板娘知道吗?田梅说,老板娘对她像姐妹似的,不但工资给得高,她的生曰过节什么的,还送她礼物。她要说走都不好意思开。

  田梅对钱非常惜,老板娘给她的钱又是美容院中最高的。一年下来,她银行卡上的钱就要比她的姐夫多得多。他在工地上帮人开塔吊,很少有节假曰,有时候晚上还加班,工资还没有田梅多,他想起来就觉得可笑。他对田梅说,我周身的力气抵不上你几根手指的力气值钱。

  田梅花钱多一点的是买衣服,但那主要是批发市场的换季服装,又便宜又好看。田梅会打扮,穿着那些廉价而又新潮的服装,你简直看不出她跟城市姑娘的区别。田梅的好看还不在她的衣着上,她有一种与城里姑娘完全不同的东西,不只是温柔、安静、善良,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就会看见一有时是头发和眸子的黑光,有时是脸颊的红光,有时是牙齿和耳垂白白地一闪。总之,你跟她在一起,心中那些温柔的安静的善良的东西就会轻轻地慢慢地泛起来。

  微风吹过,田梅在轻轻地咳嗽。

  对面的山腰上,有几个空着手的年轻人小跑着向河边急赶,渡船不耐烦地鸣着笛,甲板上,几个背背篓的人朝山上张望,急跑的年轻人正穿过大片的油菜花,他们的身体看不见,头像水鸟一样掠过花地。

  田梅的两只大衣袋里分别装着钥匙、手机和一包面巾纸。钥匙有两把,可以打开她租来的小房间的防盗门。防盗门是她住进去的时候自己安的。租那间小屋,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一咬牙租了下来。房间里原来有一部电话,号码是上一个房客用过的,经常有些稀奇古怪的人打电话进来。有时,听到电话铃响,她拿起话筒,喂一还没有说完,对方就把电话挂了。常常是半夜,她睡得迷迷糊糊,听得铃响,抓起电话,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对方就乖乖宝贝地一阵乱喊。她搁下电话,一分钟后,电话又打进来,故伎重演。有次天黑回家,等在门的男子不由分说地拥上来,抱紧她就不松手慢慢地,她明白了,这个地方曾经住过那样一个女子。她的声音她的身影她的生活让她想了很久。貤想退掉那间房子。但又舍不得刚花钱新安的防盗门。而巨那间房子因为空了很久,租金也相当便宜。

  除了姐夫,她没有把房间的电话号码告诉任何人。

  她的手机是跟她要好的英语老师折价卖给她的。说卖有一点交易的味道。人家本来是送给她的,因为手机的款式已经过时,效果也时好时坏。但她执意要付钱,小学老师也就象征性地收了一点点。她其实极少用手机,白天,顾客约做美容的电话一般是打到美容院找她,偶儿有打到手机上的,她立即用院里的座机回过去。回到家里,手机便关了。老板娘有天晚上有急事找她,不知打了多少次,始终打不通。“你的手机形同虚设”,她给她发了一条信息。第二天她告诉田梅,头天约她是想她见一个搞保健品推销的小伙子,是她以前的一个病人,在城里发展得很不错。妯是在吃快餐的时候偶然见到他的。田梅客气地笑道,你为这事费心呢。

  田梅的妲夫有事既不打她的手机也不打美容院的座机,而是直接打她房间的电话。这个特权让他高兴。在这个城市里除了田梅,除了工地上的人,谁都不认识他。坐在高高的塔吊上,向下俯望,他觉得地上的人群不过是…堆堆走动的砖块和沙石,当然啦,人家也不过认为塔吊上的他只是一个扳手或者是一块废铁,甚至连扳手和废铁都不是。因为走在路上的人谁都不会无故地抬起头,去想塔吊上那不相干的人是扳手还是废铁。大热天,头热得发晕,晕得想跟人发脾气,塔吊上没有人可撒气,他就生自己的气。他气自己怎么不是一块真正的废铁,废铁不怕晒、不怕出汗和头晕。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特别想打电话,给谁打,当然是给田梅打。也没什么事,主要是问她有没有事,当然谁都没有什么事。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有一个人你认得,和你有一点联系,一点牵挂,这就让他有些辛酸又有一些自得。

  田梅姐夫的工地离美容院很远,隔一周半周的姐夫就有电话过来。后来电话就密了起来,有时候是两天一次有时候是一天一次,最后是每天都要打。

  对面的渡船又鸣了一次笛。从山腰俯冲而下的年轻人稳稳地立在甲板上。渡船鸣叫着、抖动着,犹犹豫豫地离开了河岸。

  涨水季节,河水浑黄浩大,满盈盈的像一个温和的男子。比起清浅碧蓝的冬季里的河水,田梅觉得现在的河更像河。她家门前有条小溪,溪水常年不断,从她温习功课的窗看出去,可以看到四季不同的倒影。潺潺的水声打老远就能听到,它总是唠叨着倾诉着,像心事重重的母亲。田梅喜欢门前的小溪,喜欢屋后山上的小松林,也喜欢院子里咕咕叫着的老母猪和低头刨食的老母鸡。在白天家里的门常常是敞开的,就像那些没上锁的山和水,在那里,老母亲是你的,你也是老母亲的,水是你的,你也是水的。

  在城里,田梅和姐夫也去江边看过几次水。那时候,她还没有开始租房子,有事她就约姐夫去江边说。有时候是姐姐的事,有时候是母亲的事,说自己的事的时候很少。她不愿意让姐夫为自己操心。跟姐夫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田梅出钱买东西,几个水果或一袋瓜子,边说边吃,离开的时候,吐子也饱了,省了一顿饭。

  在家里的时候,田梅是很敬重姐夫的。姐夫没有兄弟姐妹,出生不久就没有了父亲,他母亲独自把他拉扯大。他和姐姐实际上承担了两个家庭的责任。还在读书的时候,田梅就想过,今后有了钱,一是要好好报答母亲,其次就是要好好报答姐姐和姐夫。有年过年,田梅用省下的生活费给姐姐和姐夫一人买了双手套,姐姐心疼地责怪她,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姐夫,直夸田梅懂事。

  姐夫沉默寡言,有时候还有些羞涩。田梅到姐妲家去,很少跟他讲话。他的手脚特别大,一看就是那种浑身是劲闲不住的人。令田梅吃惊的是他的笛子吹得非常好。有年中秋,她和母亲、姐姐、姐夫和姐夫的母亲开个人坐在姐夫家院子里听他吹笛子。那时候姐姐刚嫁过去不久,她和母亲都隐隐地为姐姐的生活担忧。那夜的月光特别凉,像冬天下午的太阳。月光照着姐夫家低矮的瓦房,照着院子下大坡的梯田,照着远远近近的山影,在那样的夜晚听一个平素沉默的人吹出的笛声,她心里的水田就涌动着粼粼的波纹。田梅以往只喜欢胡琴,但那以后,她觉得笛声也是好听的。

  姐夫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从话筒里传来,那低沉喑哑的声音就像夜晩的涛声。他的话很短、很单调,连续几天的内容几乎是一样的。慢慢地,田梅对那单调的、几乎没有实质内容的声音有了依恋。

  田梅的房间很小,除了床、桌子、沙发就没有其他东西。桌子上的电视是房主的,有声音没有图像,开始田梅是当成收音机来用的里面在讲些什么,她多数时候根本没有听,只是想房间多一点声音。田梅下了班就回家,从不请同苹或朋友到房间里来。因此晚上和休息曰她总是在家听收音机或是看从英语老师那里借来的各种各样的书。

  听电视是很累人的,一边听一边要想象同步的画面。有时候,一个节目刚刚才有一点头绪又到了说再见的时候。而你永远不知道当事者的模样、当时的情状。在英语老师那里借的书主要是一些过期杂志,《都市主妇》、《知音》、《领丽人》等等,还有一些缩写的英汉对照的小说。但那些离她的生活都非常远,只有不时响起铃声的电话,让她感到某种东西和自己的联系。

  打进房间里的电话几乎都是找上一个房客的。找她的人有男的、女的、中年人和年轻人,但主要是中年男人,那些声音听上去暖昧而又亲切。有时候,对方把田梅当成那一个人,有时候又不容分说地当成是他的妹妹,有一个人甚至说,她们的声音像得很。田梅就觉得很好笑,同时又觉得以前住在房的那个人很费猜测。毫无疑问,她是一个那种人,但她不单纯是一个那种人,她并不受人嫌恶和轻慢。她的情况肯定很复杂,田梅想不淸楚她是怎么一回事。

  姐夫的电话不是很准时,有时候他刚从塔吊上下来,手都没有洗,就赶紧用附近的公用电话给田梅打,有时候是吃过晚饭了才打。晚饭的迟早要视收工的早迟而定。也有个别时候,一天打两次,那是刚打过电话不久,突然又有什么急事,比如,有次他的同乡也垦工地上的同事上夜班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他陪他去医院,在医院的电话亭他给田梅打了一个电话。他说那人看上去快要死了,他要田梅打电话给她妲姐,?上她马上去通知他的家人。田梅的姐姐家并没有电话,只有开小卖部的壬家有,王家隔姐姐家有几段田埂的距离,王家去叫来了姐姐,姐姐接过电话又去叫病人的家属。一来二去地折腾了半夜,田梅有些疲倦也有些亢奋。毕竟是她第一次主动地长时间地向外打电话,只是她传给人家的消息太不吉祥、太令人悲伤。那以后,每一次电话铃响,田梅都认为是姐夫打来的。出门在外,随时都可能出现意外,姐夫有什么事最先通知的当然是她。

  但姐夫的电话是每天一次,很简短的,千篇一律的。

  有时候,接完姐夫的电话,田梅心里就会有一点失落、一点恼怒,甚至还会阴暗地生出一些盼望,盼着他出一点点事,当然只是一点点,比如被人抢去了帽子或者闯见了活鬼,这样便会再次听到他的电话。

  手机在大衣袋里震动,田梅打开看,有一条信息,是英语老师约做美容的。田梅记得手机一直是关着的,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给打开了。手机上还有两条未读信息,一看号码,就知道又是某公司通知她去领奖的,这个月她被通知了六次,中奖金额累计有四多万,但她必须先给公司寄去数几千元办理公证和各种手续。

  渡船已经靠岸,乘客们拥挤在船头,等水手搭跳板。水手是个麻脸胖子,他伸出的跳板又脏又长,比一架楼梯还宽。那跳板横跨在渡船和码头之间的狭窄水面上一直晃动不停,人们歪歪扭扭地走下来。一个小姑娘和她的爷爷侍候着一只黑羊,那羊咩咩地叫着,后退着,不肯往跳板上去,小姑娘把牵羊的绳子勒在肩头,像纤夫那样憋足劲往前拉,她的爷爷哀求地拍着羊的脊背。小姑娘埋着头,嘟着嘴,样子像要哭起来。

  田梅还在看她的手机,下船的人在看她。那只羊已经下来了,此刻正摆动着漆黑的双角和胡须向码头的石阶攀登。羊的后面是两个鸡贩子,每个手里都拿着手机,其中一个正偏着颈子和谁说话。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两挑澡盆大的里面扑腾着公鸡和母鸡的竹篓子。

  又有几个人来赶船。三个妇女和一个老婆婆一直往下走,快接近水边了,背背篓的妇女停下来,其他的人也停下来,坐在靠边的石阶上。背背篓的妇女放下她的背篓,里面是用花被子偎着的一个婴儿,从小被条里抽出的孩子舞动着手脚,高声地啼哭着。

  船还没有来,田梅闭上眼睛,可眼里仍然闪烁着油菜花般的金星。她蹲了下来。

  蹲在她身边的男子一直是沉默的、被动的、愧疚的,这会儿他站起来,将报纸和旧衣服移到田梅的脚边,然后拍拍她的肩,要她坐下来。

  田梅实在是累了,她顺从地坐在旧衣服上,眼睛半睁半闭。

  她的姐夫与吔连肩坐在石阶上。在他们的头顶,太阳黄灿灿的,阳光又亮又晃眼,但在河风中,很难感觉到阳光的温热。

  田梅坐在姐夫的身边,眼睛已经睁开,她现在感觉的不是冷,而是胃疼,揪心的疼,她知道那不是因为饿。

  她的胃有一点毛病,那跟她读书的时候过分节俭有关。读书那几年姐姐和母亲给她的钱是不影响她吃饭的。但她总是吃得少或者很马虎,有时候吃一个馒头算一顿,有时候一个苹果又算一顿,慢慢地得了胃病她还不知道。她很奇怪,她最厉害的几次胃痛都和饿没有关系。

  她记得第一次胃痛是一个下午,正在上数学课,家里的亲戚从课堂上叫她出去,告诉她,她母亲在地里除草,突然就抽搐不止,邻居已把她送进了医院。田梅听她说完,本来是想回去向老师请假的,她还没有转过身就原地蹲了下去,她的手捂着胸,汗水立刻就从额头上沁了出来。她的胃疼,疼得揪心。

  在城里的一次胃疼是在一个黄昏,她下了班,刚进房间电话就响了。电话是姐夫的老乡打的,要田梅到某某地方去,而旦要带上钱。田梅一听就知道姐夫出事了。她火速赶过去。

  鼻青脸肿的姐夫正和几个同乡在一起,姐夫的一支胳臂和一只腿上缠着绷带。她还没有问话,胃就开始疼,疼得钻心。

  姐夫出了事,离开了塔吊也离开了工地。出事的原因,田梅有过许多猜想,但妲夫不说,她也不问。田梅的姐夫离开了工地,腿上缠着绷带,一时间没地方可去,田梅就让他住在了她房间的沙发上。那段时间,田梅花钱修好了电视,白天上班,晚上就和姐夫一起看电视,她坐在床上看,姐夫坐在沙发上看。

  姐夫喜欢看武打片,田梅也喜欢看。他们都喜欢穿着古装的那些任性男女,高兴的时候就做自己爱做的事,不高兴的时候就打架廝杀。当然那些打杀都是假的,但那些恩怨情仇却比真的还要动人,田梅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地叹气或是落泪。当着姐夫的面抹眼泪田梅有点不好意思,好在妲夫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只能看到她抹眼泪的动作,看不到她眼里的泪水。

  他们也喜欢看本地新闻,那个节目里时不时有老家的情况什么时候有什么级别的领导路过那里,到某家嘘寒问暖,那里的某某买良种上了当,谁家的姑娘被人贩子拐走又失而复得等等。凡是播到家乡的事情他们就觉得亲切,哪怕那些事不够体面,甚至有些丟脸。电视里有一个镜头是一坡梯田,田里蓄满了水,空空的水田在阳光下闪着清光,田梅忍不住回过头问她的姐夫,你喜不喜欢插秧?喜欢,姐夫毫不含糊地说。喜欢开塔吊还是插秧?她又问。插秧,他答道,当然是插秧。

  田梅见过姐夫插秧,那是在自家门前的水田。插秧的时节,田里的水还有些凉,姐夫的脚一;踩进去,水面就冒出汩汩的气泡。妲夫在水田里的腰一直弯着,待他直起身,身后已有了一大片整齐的鲜活的秧苗。姐夫犁田插秧、劈柴担粪都是一把好手,做起活来那种驾轻就熟如鱼得水的样子,让旁边的妲姐很是得意。

  田梅星期天不上班,星期六的电视就会看得很晩。看到深夜好多台的节目都结束了,但还是没有睡意。电视关了,灯也关了,姐夫的呼吸也听不清。这时候,她就会恍惚回到从前。她迷迷糊糊地等着电话,铃声响了,她焦急地抓起话筒,是姐夫。喂,你在哪里?他说,在你的附近。

  在梦中,她回到她家门前的小溪边,刚下过雨,到处都是湿湿漉漉的,周围不见一个人,只有风,温暖的风吹得耳朵软软的,她绾起头发涉向水中,水很浅,刚好淹过她游着仰泳的身体,柔软的水草拂过吔的皮肤,轻轻地、慢慢地,她看见一条褐色的鱼闭着眼睛游过来,缓缓地游拢,她还没来得及让开就倏地一下消失在她的身体里,她不住地摇头,大汗淋漓,从她脸上落下的汗珠瞬间就成了金黄的谷子……

  电话铃又响了,仿佛还是在梦中,她拿起话筒还没有说话,一阵粗重的呼吸回答了她,她又听见了笛子的声音,月光中的笛声,她是靠着梧桐树听的,听着听着她转身抱紧了树干……

  姐夫的腿还没有好全就离开了。他还是去开他的塔吊,在另外一家建筑工地。

  电话还是三天两头地打,只是内容更少,更无话可说。而田梅这头,拿起话筒便有几分迟疑,几分心虚。

  手机在大衣袋里持续地振动,那不是信息,应该是谁的电话。无论是谁的电话,田梅都不想接。

  水边的几个妇女已经站起来,她们正在用小花被包裹婴儿,准备重新把那个孩子装进背篓里去。远处的水面上有一个黑点在挪移。下水的班船来了。码头上又有了一些人。

  船来了,田梅的姐夫对她说,是下水船。

  田梅看见了那个黑点子正在漂流而来,在水面上渐渐变得方正。但她仍然坐在姐夫的旧衣服上。

  提包在姐夫的身边,他的一只手放在提包上面,他拿不准是不是要将拉链拉开。

  船来了,他又说。

  田梅将眼睛张开,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走,也没有说不走。

  船他说,但没有说下去。

  田梅静静地看着他,那静穆的神情里你看不出什么,但他知道她在烦。

  田梅确实在烦,而且烦得很。

  下水船来了,要不要回城里去,这个问题就像几天前他和姐夫坐在回老家的船上反复思量要不要回家去是一样的。最近她总是在要与不要之间做选择——要不要吃早孕停、要不要对姐夫讲,最终要不要听姐夫的话回到家里去休息。对前面的两项她选择的是不要,不要的结果是姐夫打开进她房门的时候她差点死去。早孕停是要在医生的指导下服用的,可她急于求成吞服了双倍的药量。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妲夫,也不想告诉任何人,她悄悄地吃药,希望肚子里面的秧苗像梦一样的来去无影。但不争气的血溪水一样潺潺地流……见到姐夫的时候她看见他的脸吓得煞白。姐夫怕她再出意外,不由分说地要带她回家,船到中途她要求停下,于是他们在小镇的旅馆里住了几天。这几天姐夫寸步不移地守着她。她一会儿愿意回家去,一会儿又反悔。一想到家里的母亲尤其是姐姐,她的脑子就一片空白,胃也开始疼。

  船越来越近,船体的轮廓也变得清晰。这是一艘有两层客舱的小班船,底舱的几个乘客正挤在出处,向岸上眺望。

  田梅站起来了,她拍了拍大衣的后摆。姐夫抬眼望了望她,便着手收捡她坐过的旧衣服。

  田梅。姐夫说。

  田梅知道他想问什么,她正在想该怎样回答他,大衣袋里的手机扑扑扑地振动起来。

  田梅。姐夫说,他已经把提包抓在手里。

  手机又响起来,田梅打开看,喂——,她说,妯的声音软弱无力。

  是姐,田梅。电话那头大声地说,是姐,你在哪里?

  田梅说船来了,我去坐船。

  电话那头说,姐刚坐船回来。我去城里找你们。你手机一直打不通。

  田梅的身体不易觉察地偏了一下,她把身体的重心落在左脚,右脚微微地往前伸,做了一个稍息的动作。她想告诉姐姐她的手机这之前一直没有开,但她什么都没说。

  姐都急死了,电话那头说,我一直在家等你们。

  船已经靠岸了,准备下船的乘客探头探脑,每个人的手里都捏着票。

  等了几天没消息,电话那头还在说,我赶紧去城里。

  姐,田梅说,因为咽哽,她的话细得听不清。

  赶紧回来,电话那头说,跟你哥一起回来。

  姐,你知道……她说不下去,她的另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我知道。电话那头隔了一会儿说,姐知道,赶紧回来,路上小心,别着。

  田梅将脸埋在她的一只手掌里,不一会儿,手心就枳了一汪泪水。手机还在耳边,姐姐还在那头喊她的名字。她是在小卖部打的电话,她听见有人在问她姐姐出了什么事,姐姐说,没事,没什么事。

  就在说话的时候,下水船已收好了跳板向河心驶去。她侧过头问失神的姐夫从城里出发之前是否给姐姐打过电话,姐夫放下提包,举起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峡。

  又有一艘船过来了,是上水的班船,如果他们搭这班船今天就可以回家,当然不是直接到家,下了船还得走好长时间的一段路程。 冬天的胡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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