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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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在西南战线上的舍维利地区,军团司令部决定组织骑兵发动一次大规模的进攻,冲破敌人的防线,并将大批骑兵部队投入敌人后方,让这批部队沿着战线挺进,沿途破坏交通线,发动突然袭击以瓦解敌军部队。对于有效地实现这一计划,指挥部抱着很大的希望;无数的马队集中到指定的地区;李斯特尼次基中尉所属的哥萨克团,也跟其他许多骑兵团一起调到了这个地区。本来应当在八月二十八日发起攻势,但是因为下雨,推迟到二十九日。
从清早起,这个师的人马就在广大的进攻基地上摆好阵势,准备进攻。
在右翼八俄里的地方,步兵正在进行佯攻,吸引着敌人的火力;有一个骑兵师的队伍也佯装向另外的方向移动。
前面,一眼能看见的地方,根本没有敌人。李斯特尼次基看到,离自己的连队一俄里远处是黑糊糊的、被遗弃的战壕,战壕过去是波浪起伏的黑麦和微风吹拂着的灰白色晨雾。
原来情况有变化。不知是敌军司令部探听出了这次进攻计划,还是预测到了这一计划,反正在二十八日夜间,敌军抛弃了战壕,后退了六俄里,只埋伏下许多机枪,就是这些机枪曾经弄得整个地区与他们对峙的我方步兵心惊胆战。
高处,一簇簇白云后面,冉冉上升的太阳放射着明亮的光辉,可是整个川地上还弥漫着乳黄色的雾气。进攻的命令下来了,各团出动了。千千万万的马蹄发出一片低沉的、好像来自地下的轰隆声。李斯特尼次基紧勒着自己的良种马,不叫马大跑,跑了有一俄里半。排得整整齐齐的进攻队伍来到一片庄稼地跟前。没腰深的高高的黑麦,到处都缠绕着牵牛花和杂草,马在里面跑起来异常吃力。前面依然是一片波浪翻流的浅褐色黑麦,后面的黑麦已经被马蹄踩踏在地上。跑了三俄里多路,马匹开始打趔趄,浑身冒汗,却还是看不见一个敌人。李斯特尼次基回头看了看连长:大尉的脸上隐隐露出失望的表情……
极其困难地跑了六俄里,马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有些马就带着人一起倒了下去,那些最有后劲的也都摇摇晃晃,使出最后的力气往前挣。就在这时候,奥地利人的机枪开火了,一阵一阵的齐射交替着响了起来……迅猛的火力打倒了冲在前面的人马。枪骑兵首先支持不住,转过头就朝后跑,一个哥萨克团溃败了;雨点般的机枪子弹,就像从喷雾器里喷出来的,还有大炮射出的炮弹,一齐向仓皇溃逃的哥萨克撒来。一场规模空前的进攻,由于最高指挥部不可饶恕的疏忽,全盘失败了。有些团损失了一半人马;李斯特尼次基所在的团里死伤了近四百名士兵和十六名军官。
李斯特尼次基的马被打死了,他本人受了两处伤;头上一处,腿上一处。司务长柴博塔列夫跳下马,抱起李斯特尼次基放到鞍上,逃离了阵地。
师参谋长、总参谋部的参谋郭罗瓦乔夫上校拍了几张进攻时的快照,后来拿给军官们看。受伤的契尔维亚柯夫中尉首先照他的脸打了一拳,放声大哭起来。几个哥萨克跑过来,把郭罗瓦乔夫撕成了碎片,对着尸首骂了半天,又把他扔到路边沟里的烂泥里。这场丢尽了脸的进攻就这样结束了。
李斯特尼次基从华沙的随军医院里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说他要借养伤的机会,回到亚戈德庄上父亲身边度假。老人家收到信以后,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直到第二天,才愁容满面地从里面走出来。他吩咐尼基吉奇将大走马套到车上,吃过早饭,就到维奥申镇上。他给儿子电汇了四百卢布,还寄了一封短信。
我的好孩子,你受了炮火的洗礼,我自是十分高兴。你的高贵的天职应该是在战场上,不是在宫廷里。你如果心安理得地侍奉朝廷,本来够荣耀的,而且你也有本事邀宠。不过我们家还没有谁有这种秉性。你的祖父就因此失宠,一直住在亚戈德庄上,从不希冀、从不盼望皇上的恩遇。祝你健康,好孩子,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你记着,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姑母问候你,她很健康;关于我自己,没有什么好写的;我怎样生活,你是知道的。前方是怎么回事儿呢?难道就没有一个有头脑的人吗?我不相信报上的消息,那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根据以往的例子断定是这样。叶甫盖尼,是不是真的咱们打败了呢?
我急切盼望你回家!
关于李斯特尼次基老爷的生活,的确没有什么可写的,他的生活照旧很单调,没有变化,只是人手短缺了,酒也少了起来。老爷喝酒比以前勤了,脾气比以前大了,更喜欢找茬儿了。有一次,他在规定以外的时间把阿克西妮亚叫了来,说道:
“你做事太不用心啦。为什么昨天送来的早饭是凉的?为什么咖啡杯子没有洗干净?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我就把你——你听见吗?——我就把你辞掉。我看不惯邋遢人!”老爷使劲甩了甩手。“你听见吗?我看不惯!”
阿克西妮亚紧紧闭着嘴,忽然哭了起来。
“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的孩子病啦。您放我几天假吧……她不能离开人。”
“孩子怎么啦?”
“喉咙憋得喘不上气来……”
“是猩红热吧?糊涂娘们儿,为什么不早说?哎呀,还不着急呢,真该死!快去告诉尼基吉奇,叫他套上车,到镇上去找大夫。快点!”
阿克西妮亚飞跑出去,老头子还在她后面用洪亮、浑厚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地喊叫着:
“糊涂娘们儿!糊涂娘们儿!真糊涂!”
第二天早晨,尼基吉奇把大夫请来了。大夫仔细看了看已经昏迷、浑身滚烫的孩子,也不回答阿克西妮亚的问话,就朝老爷房里走去。老爷站在堂前迎住他,没有伸手给他。
“小孩子怎么样?”老爷只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回答大夫的问候,便问道。
“是猩红热,老大人。”
“能好吗?有希望吗?”
“恐怕不行啦。孩子要死啦……这么小的年龄嘛。”
“浑蛋!”老爷的脸红了。“你学的本事呢?给我治去!”
砰的一声,他把吓慌了的大夫关到门外,自己就在大厅里踱了起来。
阿克西妮亚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大夫要马送他回镇上去。”
老头子猛地用鞋后跟一转,转过身来。
“告诉他,就说他是饭桶!告诉他,他不把小孩子给我治好,别想离开这里!在厢房里给他弄一间屋子,送饭给他吃!”老头子摇晃着瘦骨嶙峋的拳头,叫了起来。“给他喝,给他吃,好好招待他,可是他要走——走……休想!”他猛然顿住,走到窗户跟前,用指头敲了敲窗户,又走到一张放大了的、儿子由奶妈抱着照的相片面前,倒退了两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好像不认得似的。
孩子病倒的第一天,阿克西妮亚就想起娜塔莉亚的一句很悲痛的话:“你欺负我,早晚会有报应……”她断定这就是上帝在惩罚她,就因为她那时候侮辱了娜塔莉亚。
她为孩子的命担惊害怕,失去了理性,昏昏沉沉地到处跑来跑去,什么事都无心做了。
“上帝真的要把孩子夺走吗?”这个狂乱的念头一直在脑子里跳动,赶都赶不走,可是阿克西妮亚不相信,硬是不相信,她拼命地祈祷,哀求上帝大发慈悲——保全孩子的命。
“主啊,开恩吧!……留下一条命吧!开恩吧,主啊,慈悲慈悲吧!”
小小生命经不住疾病的折腾。孩子直挺挺地躺着,红肿的喉咙眼儿里吃力地、断断续续地发出细微的咝咝声。镇上的大夫就住在厢房里,一天来看孩子三四次,每天晚上他都在下房的台阶上站很久,抽着烟,望着一簇簇秋夜的寒星。
阿克西妮亚通夜跪在床边。听着孩子吃力的咝咝声,她心里如同刀绞。
“妈——妈……”两片烧破的小嘴唇轻轻翻动着。
“乖孩子,我的宝贝儿!”做妈妈的压低声音唤道。“我的心肝儿,别离开我呀,我的好孩子呀!我的乖宝宝,你睁睁眼睛,看看我。醒醒吧!我的黑眼睛宝宝呀……主啊,这是为什么啊?……”
孩子有时睁一睁火烫的眼皮,充满了坏血的小眼睛里射出摇晃不定、几乎觉察不出的目光。妈妈如饥似渴地捕捉这一目光,这目光忧伤、平静,好像一点点退缩回去。
她死在妈妈的怀里。她抽搭着,最后一次张了张发青的小嘴,就哆哆嗦嗦地挺直了小身子;出了冷汗的小脑袋朝后一仰,就从阿克西妮亚手上滚了下去;有点忧郁的麦列霍夫家的小眼睛眯缝起来,露着已死的小眼珠儿,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萨什卡老爹在池塘边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杨树底下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坑,用胳膊把小棺材夹到那里,用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快速度把小棺材埋好,又耐心地等了很久,等着阿克西妮亚从小小的土坟堆上站起来。他没有等到,就叭的一声擤了一下鼻子,朝马棚里走去……他从干草棚里拿来一小瓶花露水和半瓶变了性的酒精,倒在一个大瓶子里掺和起来,他一面摇晃着,欣赏着变出来的颜色,一面说:
“咱们来用酒祭奠祭奠。愿孩子早升天堂。小天使的灵魂早早回宫。”
他喝了一口,呆呆地摇晃着脑袋,吃着压坏的西红柿,动情地看着瓶子说:
“你别忘掉我呀,好孩子,我是不会忘掉你的!”说过就哭了起来。
过了三个星期,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打来一个电报,说他已经被准了假,并且已经动身回家了。老爷派了一辆三套马车到车站上去接他,仆人们全都忙活起来:杀鸡,宰鹅,萨什卡老爹还剥了一只羊,好像是筹办宾客云集的大宴会似的。
少东家到达的前一天,又派了三匹换班的马到卡敏车站去。少东家是夜里到家的。正下着濛濛细雨,车灯把一道道昏暗的光线投射在一个个小水洼上。马铃铛丁当响着,马车在台阶前停了下来。心情激动、面带笑容的叶甫盖尼从轿车上走了下来。他把热乎乎的雨衣扔到萨什卡老爹手里,便十分明显地拐着腿,走上台阶。老爷急急忙忙从客厅里走了出来,椅子都碰倒了好几把。
阿克西妮亚把晚饭摆到饭厅里,就去请老、少东家吃饭。她从钥匙孔里望了望,看到老头子趴在儿子身上,亲儿子的肩膀;他那老得打了松松的皱褶的脖子轻轻哆嗦着。等了几分钟,阿克西妮亚又朝里面望了望,看到少东家穿着草绿色的制服,敞着怀,跪在一张铺在地上的大地图跟前。
老爷从烟斗里向外喷着乱蓬蓬的烟团,用骨瘦如柴的手指头敲着沙发的扶手,十分愤懑地说:
“是阿列克谢耶夫吗?不可能!我不信。”
叶甫盖尼小声说了半天,说明他说的是真话,并且用手指头在地图上比画着,老头子听了他的话,用镇定的语气低声说:
“这样看来,是最高指挥部不对。眼光太狭窄!哦,你等等,叶甫盖尼,我来给你说一个日俄战争中类似的战例。你听着!……听着,听着!”
阿克西妮亚敲了敲门。
“怎么,饭摆好啦?就来。”
老头子走出来,又带劲儿,又愉快,眼睛里焕发着青春的光彩。他们父子两人喝光了一瓶葡萄酒。葡萄酒是昨天刚从地里挖出来的,长了绿毛的封签上还保留着退了色的文字——一八七九年。
阿克西妮亚服侍他们吃饭,看着他们那高高兴兴的脸,越发觉得自己孤单。心里的苦闷哭不出来,憋在心里特别难受。女儿死后头几天,她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喉咙里的叫声很大,但是没有眼泪,因此痛苦就像石头一样,加倍地沉重。她睡的时间很多(想在昏睡中忘却痛苦),但即使在梦中她仍然能听到孩子那若即若离的呼唤声。她忽而觉得女儿就睡在她身旁,她就向旁边闪一闪,用手在床上摸索一阵;忽而好像听到模模糊糊的低声呼唤:“妈妈,喝水。”
“我的心肝肉儿呀……”阿克西妮亚用冰冷的嘴唇小声呼唤着。
甚至在难挨的清醒时候,她有时都觉得好像小孩子就靠在她的膝边,而且觉得自己正伸着手在抚摩那鬈发的小脑袋。
叶甫盖尼回家后的第三天,在萨什卡老爹的马棚里坐到很晚,听他朴实无华地讲述过去在顿河上自由自在生活的情形和古时候的事情。八点多钟他从马棚里出来。外面刮着风,烂泥巴在脚底下吧唧吧唧响着。云彩缝儿里挂着一弯黄黄的新月。叶甫盖尼借着月光看了看表,便朝下房走去。他在台阶前点着烟,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后来耸了耸肩,就毅然决然地踏上台阶。他轻轻摘下门鼻,门吱嘎一声就开了。他走进阿克西妮亚的屋子,划着了火柴。
“谁呀?”阿克西妮亚裹紧自己的被子,问道。
“是我。”
“我马上穿衣裳。”
“不要紧。我坐一会儿。”
叶甫盖尼脱掉大衣,坐到床沿上。
“你女儿死啦……”
“死啦。”阿克西妮亚像回声一样应声说。
“你瘦了好多。丢一个孩子,当然不是滋味,这我明白。不过我觉得,你不该白白糟蹋自己身子,哭又哭不活孩子,你还相当年轻,还可以生孩子嘛。真不该这样!不要难受啦,随它去吧……孩子死了,到底孩子只是孩子,你呀,还早着哩,好日子全在后面呢!”
叶甫盖尼攥住阿克西妮亚的一只手,用亲热得不容推托的态度抚摩着她,低声细气地说起话来。他换成了耳语,等他听到阿克西妮亚抽抽搭搭地哭得直打哆嗦,抽搭又变成痛哭的时候,他就吻她那哭湿了的两颊,吻她的眼睛……
女人的心最容易为爱怜和甜言蜜语所融化。痛苦绝望的阿克西妮亚失去了理性,如癫似狂,燃起了早已熄去的欲火,把自己的肉体交给了他。可是等到那股空前凶猛、空前强烈的纵情欢乐的浪潮退下去,她清醒过来,尖声叫了起来,就好像疯了一样,只穿着一件小褂,光着下身跑到台阶上。叶甫盖尼急急忙忙,连门都顾不上关,跟着她走了出来。他一面走,一面穿好大衣,慌慌忙忙地走了一会儿,等他气喘吁吁地走上正房的阳台,他就高兴而满意地笑了。他兴致勃勃,非常快活。他已经躺到床上,摩挲着凸凸的、软软和和的胸膛,想道:“在一个正经人看来,这是可耻的,不道德的。格里高力……我偷了他的情人,可是我在前方差点儿把命送掉啊。子弹向右偏一点,把我的脑袋穿个洞,不也是可能的吗?如果那样,这会儿我已经腐烂啦,我浑身都生满了蛆……每一分钟都应当好好地过。我什么事都可以干!”他有一会儿觉得自己的想法非常可怕,但是他又想起进攻时那十分可怕的场面,想起他从死马身上爬起来又中了子弹倒下去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沉沉欲睡了,这才自我安慰地在心里决定说:“这事明天再说,现在睡吧,睡吧……”
第二天早晨,等饭厅里只剩下他和阿克西妮亚,他抱歉地笑着,走到她跟前,但是她靠在墙上,伸着手,狠狠地用小声责骂他:
“别靠近我,该死的东西!……”
生活总是用自己的不成文的规则支配着人。过了三天,叶甫盖尼夜里又到阿克西妮亚的屋里来了,阿克西妮亚也没有推却。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