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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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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穿过大雷村的这条大路,在一块地方从灰灰的石头围墙旁边经过,然后急转弯朝顿河方面伸去,过一条不深的黄土沟,黄土沟上架着一座木桥。

  天旱的时候,沟底是亮闪闪的黄沙和各种各色的石子,到夏天一下暴雨,一股股浑浊的雨水从高地上涌进沟里,一股股流水汇合到一起,像一堵墙似的朝下涌去,冲击和翻滚着大大小小的石头,轰隆轰隆地流入顿河。

  在这样的日子,木桥会被淹没,但时间不会长的;过一两个钟头,刚才还冲毁菜园、连篱笆带桩子一齐冲走的凶猛的山洪就跌落下去,沟底就又露出光溜溜、湿漉漉、散发着潮气和石灰气味的石子,沟底两边闪着褐色光泽的是冲来的淤泥。

  沟两边是密密丛丛的白杨和柳树。就是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候,树荫里也是凉森森的。

  维奥申外来户民兵的岗哨,因为贪图凉快,就布置在木桥旁边。这里的岗哨一共有十一个人。在难民的车辆没有来到村子里之前,民兵们就躺在桥底下打牌,抽烟,有几个人还脱光了衣服,捉衬衣和衬裤缝儿里那些贪吸大兵的血的虱子,还有两个人得到排长准许,到顿河里洗澡去了。

  但是休息的时间太短了。不久大车队就向桥边拥来了。大车像接连不断的流水一样来到,在这绿荫匝地的宁静的长廊里,一下子就人声嘈杂,沸沸扬扬,又闷又热,好像草原上那窒人的闷热也跟随着大车队,从顿河边的高地上涌进村里来了。

  哨长是民兵第三排的排长,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士,褐色的下巴胡修剪得整整齐齐,生着两只像小孩子一样的招风耳朵,他把一只手放在磨得发亮的盒子枪套子上,站在桥旁边。他不加阻拦地放过二十来辆大车,但是一看到有一辆大车上坐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哥萨克,就干脆利落地命令说:

  “停住!”

  那个哥萨克把马勒住,皱起眉头。

  “哪一部分的?”排长对直地走到大车跟前,厉声问道。

  “干你们什么事?”

  “我问你,哪一部分的?嗯?”

  “鲁别仁连的。你们是什么人?”

  “下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下来,少啰嗦!”

  排长两个圆圆的耳朵壳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揭开枪套子的盖儿,抽出盒子枪,又把枪换到左手里。那个哥萨克把缰绳塞给老婆,跳下车来。

  “为什么离开部队?你上哪儿去?”排长审问起他来。

  “我病啦。现在我是上巴兹基去……跟我家里人一块儿。”

  “有病假证明吗?”

  “到哪儿去搞病假证明?连里连个医官都没有……”

  “嗯,没有吗?……好吧,加尔平科,把他带到学校里去!”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到那儿去,我们会叫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我还要回自己的队伍去呢!你没有权力扣留我!”

  “我们会送你去的。你带着武器吗?”

  “就一支步枪。”

  “拿出来,给我麻利点儿,要不然我马上抽你一顿!算什么年轻人,狗崽子,往老娘们儿怀里钻,躲藏起来啦!怎么,我们应该来保护你吗?”又带着十分瞧不起的口气对着他的后影说:“真给哥萨克丢脸!”

  那个哥萨克把步枪从车毯底下抽出来,抓住老婆的一只手,当着大家的面没好意思亲嘴,只是把老婆的一只硬邦邦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握了一会儿,小声说了几句话,就跟着一个民兵朝村里的小学走去。

  拥挤在桥头的车辆就轰隆轰隆地过了桥。

  有一个钟头的工夫,岗哨就扣留了五十多名逃兵。其中有几个人在扣留时反抗过,特别是一个留着老长的上嘴胡、样子很凶猛、不很年轻的叶兰乡下柯里夫村的哥萨克。哨长命令他下车,他却用鞭子抽起马来。两个民兵抓住他的马缰绳,直到桥的那一头才把马勒住。于是这个哥萨克再不多想,从衣襟底下抽出一支美国式来复枪,举起来抵到肩上。

  “把路让开!……我打死你,浑蛋!”

  “下来!下来!我们有命令,谁不服从扣留就枪毙。我们马上就毙了你!”

  “你们这些庄稼佬!……昨天你们还是红党,今天你们就教训起哥萨克来啦?……臭东西!……闪开,我要开枪啦!……”

  一个打着崭新的冬季裹腿的民兵,站在大车的前轮子上,经过激烈的搏斗,把来复枪从哥萨克手里夺了过来。那个哥萨克又像猫一样弯下腰去,把手伸到衣襟底下,从鞘里抽出马刀;跪在车上,隔着拴在车上的新漆过的摇床一探身,刀尖差一点儿划着及时跳开去的那个民兵的脑袋。

  “季摩沙,算啦,我的季摩沙呀!哎呀,季摩沙呀!……别这样嘛!……别惹事呀!他们会打死你的!……”那个发了威的哥萨克的又丑又干枯的老婆乱舞着两手,哭着喊道。

  但是他在车上站直了身子,手握青光闪闪的大刀挥舞了半天,不准民兵靠近大车,他声嘶力竭地骂着娘,眼睛疯狂地四面转悠着。“闪开!……我把你们劈了!”他那黑糊糊的脸抽搐着,那长长的黄胡子底下冒着唾沫,浅蓝色的眼珠子也越来越红了。

  好不容易才夺下他的刀,把他按倒在地上,捆了起来。这个勇猛的哥萨克发威的原因原来很简单:民兵在车上搜了搜,搜出一坛子已经开了封的头锅烧酒……

  桥头一下子就拥塞起来。车辆紧紧地挤成了一堆,必须把牛和马卸下来,用手拉着大车上桥。车杠和辕杆碰得劈里啪啦直响,马和牛被牛蝇叮得受不了,都恶狠狠地尖声叫着,并且都烦躁得发了性子,不听主人的吆喝,朝篱笆上乱撞。骂娘声、叫喊声、妇女们的哭叫声在桥边又响了很久。后面的一些车辆,都在能够转车的地方转过头去,重新上了将军大道,以便直接朝巴兹基村的顿河边赶去。

  民兵押送着被捕的逃兵朝巴兹基走去,但是因为逃兵们都还带着武器,所以民兵们都约束不住他们。一过了桥,民兵和逃兵就动手打起来。过了不大的一会儿,民兵都转了回来,逃兵都有组织地自己朝维奥申走去。

  普罗霍尔·泽柯夫在大雷村也被拦住了。他把格里高力·麦列霍夫给他开的准假证拿出来给他们看了看,他们就把他放了,一点也没有为难他。

  快到黄昏时候,他才来到巴兹基村。从旗尔河边各个村庄拥来的几千辆大车,塞满了所有的大街和小巷。顿河边出现了言语无法形容的情景。难民们把大车排在岸边,足有两俄里长。五万多人分散在树林子里,等着渡河。

  维奥申镇对岸的大渡船正在摆渡炮兵连、指挥部和军用品。用很多小船摆渡步兵。几十条小船在顿河上穿来穿去,每条小船坐三四个人。河边码头上拥挤得水泄不通。担任后卫的骑兵还没有来到。隆隆的大炮声依然不断地从旗尔河边传来,又苦又辣的焦煳气味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呛人了。

  渡河一直持续到天亮以前。夜里十二点钟,第一批骑兵连开到了。等天一亮,他们就要开始渡河了。

  普罗霍尔·泽柯夫听说骑兵第一师还没有开到,就决定在巴兹基等候自己的连队。他牵着马,好不容易穿过密密层层地拥挤在巴兹基医院围墙旁边的车辆,也不卸马鞍,就把马拴在不知是谁的大车的车辕上,松开马肚带,自己就在大车当中穿来穿去寻找熟人。

  他在堤坝旁边,老远就看见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她胸前抱着一个小包袱,披着一件厚厚的褂子,朝河边走去。她那艳丽夺目的美色,惹起拥挤在岸边的步兵们的注意。他们对她说起下流话儿,一张张落满灰尘、汗津津的脸上笑得露出了白牙,响起一阵阵调笑声和怪叫声。一个高个子、白头发的哥萨克,穿着一件没系带子的衬衣,皮帽子歪戴在后脑勺上,他从后面把她抱住,用嘴去亲她那黑黑的、光溜溜的脖子。普罗霍尔看见,阿克西妮亚猛地把那个哥萨克推开,恶狠狠地龇出牙齿,小声对他说了两句什么。周围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哥萨克摘下帽子,用沙哑的嗓门儿瓮声瓮气地说:“哎,姑奶奶!叫我尝尝鲜吧!”

  阿克西妮亚加快脚步,从普罗霍尔旁边走了过去。她那丰满的嘴上颤动着轻蔑的笑容。普罗霍尔也没有唤她,他用眼睛在人群里搜索着,寻找同村的人。他在伸出辕杆直指天空的大车中间慢慢走着,听见一阵醉汉说话声和笑声。一辆大车下面铺着一块粗麻布,上面坐着三个老头子。一个老头子的两条腿当中放着一坛子酒。三个已经醉醺醺的老头子,用炮弹壳做的铜缸子轮流喝酒,吃着干鱼。饥肠辘辘的普罗霍尔一闻到扑鼻的酒香和腌鱼的咸味,不觉停了下来。

  “老总!为了诸事如意,来和我们喝一杯吧!”一个老头子朝他招呼说。

  普罗霍尔再不客气,马上坐了下来,画了个十字,就微微笑着,从好客的老头子手里接过斟满了香喷喷的烧酒的铜缸子。

  “活一天,就要喝一天!这不是,还有干鱼下酒。小伙子,可别瞧不起老头子。老头子都是聪明人!你们年轻人,还要向我们学学怎样过日子和……怎样喝酒呢。”另一个塌鼻子、上嘴唇一直豁到牙花子的老头子嗡嗡地说。

  普罗霍尔喝了一口酒,提心吊胆地侧眼看着那个没有鼻子的老头子。在喝完第二缸子、将要喝第三缸子的时候,他憋不住了,问道:

  “老大爷,你的鼻子是玩掉的吗?”

  “才不是呢,老弟!这是冻掉的。还是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鼻子冻坏了,所以就成了这个样子。”

  “那我有点儿不礼貌啦,我心想:这鼻子不是害风流病烂掉的吗?可别害上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普罗霍尔坦率地说。

  他听了老头子的说明,放下心来,这才馋涎欲滴地把嘴唇紧紧贴到缸子上,毫无顾虑地一口气把缸子里的酒喝光了。

  “这日子要完蛋啦!怎么不喝喝呢?”酒的主人是个又结实又强壮的老头子,他大声嚷嚷起来。“你们看,我拉来二百普特麦子,可是还有一千普特扔在家里呢。我赶来五对牛,可是现在要扔在这儿啦,就因为不能带着过顿河呀!我挣的家产这一下子全完啦!我要唱歌啦!乡亲们,放开肚子喝吧!”老头子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别多说啦,特罗菲姆·伊万奇。莫斯科不大相信眼泪。只要咱们能活下去,就还能挣得来。”塌鼻子老头子对老朋友劝道。

  “可我怎么能不说呀?!”老头子带着一副哭歪了的面孔,提高了声音。“粮食完啦!牛也要完啦!红党要把房子烧掉啦!我儿子去年秋天就被打死啦!我怎么能不说!我挣家业都为了谁呀?以前,一个夏天里,因为出汗在身上要烂掉十件褂子,可是现在我要落得光屁股、光脚丫儿啦……喝吧!”

  普罗霍尔在大家说话的当儿,吃完了一条像炉盖一样大的老大的咸鱼,喝了有七缸子酒,喝得肚子饱鼓鼓的,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站起身来。

  “老总!我们的救星!要不要我给你一点儿粮食喂马?你要多少?”

  “一口袋!”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普罗霍尔嘟哝着说。

  老头子倒给他一草袋上等的燕麦,帮着他扛到肩上。

  “要把口袋送来!千万不要忘了!”老头子抱着普罗霍尔,流着醉汉的眼泪,要求说。

  “好的,我不送来。我说不送来,就是不送来……”不知为什么普罗霍尔一个劲儿地这样说。

  他摇摇晃晃地离开大车朝前走去。草袋子压得他弯下腰,朝两边乱摆。普罗霍尔觉得就像是在结了一层溜滑的薄冰的地上走,两条腿又打滑,又哆嗦,就像是一匹没有钉掌、小心翼翼地踩到冰上的马。他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就站住了。他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刚才戴帽子没有?拴在一辆大车上的一匹白头顶枣红色骟马,闻到燕麦气味,伸过头来就咬口袋,咬破了一个角儿。麦粒儿沙啦沙啦地从小窟窿里流了起来。普罗霍尔觉得轻些了,就又朝前走去。

  也许他本来能够把剩下的燕麦扛到自己的马那里去的,但是有一头老大的公牛,在他从旁边走过的时候,忽然发起牛脾气,从旁边踢了他一脚。那牛被牛蝇和蚊子叮得非常难受,因为又热又难受,烦躁得发了疯,不准人靠近。普罗霍尔并不是今天牛发脾气的第一名受害者。他一下子飞到了一边,头撞在轮毂上,马上就睡熟了。

  半夜里他醒过来。在他的头顶上,瓦灰色的高空里,一片片铅灰色的云彩不住地翻滚着,迅速地向西方飘去。弯弯的新月有时候在云彩缝儿里露一露脸儿,接着天空就又被云幕完全遮住,并且那料峭的凉风在黑暗中也好像更凉了。

  普罗霍尔身旁那辆大车后面很近的地方,有骑兵走过。许许多多钉了铁掌的马蹄,踩得大地在哼哼,在叹气。马匹闻到大雨要来时的气息,不住地打着响鼻;马刀碰得马镫丁当乱响,烟卷儿一下一下地闪着红光。从走过的骑兵身上吹来一股股马汗味和酸酸的皮具气味。

  普罗霍尔也和一切当过兵的哥萨克一样,打了多年仗,闻惯了这种骑兵身上特有的混合气味。哥萨克处处带着这种气味,一直从普鲁士和布柯文纳带到顿河草原上,这种骑兵部队少不了的气味,使人觉得分外亲切,分外熟悉,就像是闻到了自己家里的气味。普罗霍尔贪婪地抽了几下短短的鼻孔,就抬起沉甸甸的脑袋。

  “这是哪一部分,弟兄们?”

  “是骑兵部队……”黑暗中有一个低嗓门儿含含糊糊地回答说。

  “我是问,这是谁的队伍?”

  “是彼特柳拉的……”还是那个低嗓门儿回答。

  “哎呀,妈的!”过了一小会儿,那人又问道:“同志们,是哪一团?”

  “博柯夫团。”

  普罗霍尔想站起来,但是血直往脑袋里冲,喉咙里直想呕吐。他躺下去,又睡着了。天快亮的时候,从顿河上吹来潮气和凉气。

  “没有死吗?”他在睡意矇眬中听见头顶上有人问道。

  “有热气呢……还有一股酒气!”有人在普罗霍尔的耳边回答说。

  “把他妈的拖开去!睡得跟死人一样!哼,要狠狠揍他几下子!”

  有一个骑马人用长矛的杆子照着还没有醒过来的普罗霍尔的肋条上狠狠捣了一下子,有两只手抓住他的腿,把他拖到了一边。

  “把大车拖开!都睡死啦?在这样的时候还死睡!红军眼看要踩到尾巴啦,这些人还像在家里一样睡大觉!把大车都拖到一边去,炮兵连马上要过河啦!麻利点儿!……把路都堵住啦……瞧,这些人!”一个很威风的声音喊叫着。

  睡在大车上和大车底下的难民都动了起来。普罗霍尔跳了起来。他的步枪没有了,马刀也没有了,连右脚上的靴子也没有了,——这都是他昨天喝醉酒以后丢掉的。他大惑不解地四面望了望,就想到大车底下去找一找,但是已经来到跟前的炮兵连的驭手和炮手们从马上跳下来,毫不心疼地把大车连同装在上面的箱子一起推翻了,眨眼工夫就给炮车清出一条通路。

  “往——前——开——吧!……”

  驭手们又上了马。多股绳拧成的粗粗的套索紧绷绷地哆嗦了几下,就拉直了。蒙着炮衣的大炮的高大的轮子在坑洼里咯吱响了两下。有一辆炮弹车的车轴挂住了一辆大车的辕杆,把辕杆挂断了。

  “你们放弃阵地啦?你们这些当兵的,日你们的妈!”昨天晚上和普罗霍尔一起喝酒的那个塌鼻子老头子在大车上嚷道。

  炮兵们都一声不响地骑着马匆匆朝渡口奔去。普罗霍尔在朦胧的晨曦中找枪和马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他在小船旁边索性把另一只靴子也脱下来,扔到水里,并且把疼得像箍着铁箍似的脑袋扎到水里,浸了老半天。

  太阳一出,骑兵开始渡河了。哥萨克们都下了马,把第一连一百五十匹卸了鞍的马赶到一处河湾上面的河边,顿河就是在这里弯成一个直角,向东流去。连长那硬扎扎的红胡子一直长到眼睛上,一个鹰钩鼻子,样子非常凶恶,活像一只野猪。他的左手吊在一条肮脏的、血糊糊的绷带上,右手不停地玩弄着鞭子。

  “别让马喝水!往前赶!赶快点儿!你怎么……妈的……妈的……妈的……怎么,你害怕水呀?!往水里去!……你的马又不是糖捏的,不会泡化的!……”他一个劲儿地吆喝着哥萨克们往水里赶马,他那红胡子底下露出老大的白牙。

  马匹挤成一堆,很不情愿地朝冰凉的水里走去,哥萨克们吆喝着,用鞭子抽着。头一个洑起水来的是一匹白鼻子、额头上有一块大红斑的铁青马。看样子,这马已经不是头一次洑水了。波浪冲击着后部下垂的马身子,把一捆麻似的尾巴冲向一边,但是脖子和脊背是露在外面的。其余的马也都跟着划开水流,喷着鼻子,轰轰地进入翻滚的水里,洑起水来。哥萨克们分乘六条大船跟在后面。一个护送的人站在船头,手拿套索,以防意外。

  “别往前面划!叫马斜着往前洑!别叫水冲跑了!”

  连长手里的鞭子往上一扬,画了一个圈子,啪的一声落在沾满石灰的靴筒子上。

  激流冲击着一匹匹的马。那匹铁青马在最前面很轻松地洑着水,离开其余的马有两匹马远。铁青马头一个爬上左岸的沙滩。这时候,从黑杨树的乱蓬蓬的枝丛中露出了太阳,红红的阳光照在铁青马身上,那湿得发亮的一身鬃毛霎时间迸射出黑黑的、熊熊的火光。

  “注意穆雷恒那匹马!帮帮那匹马!……还戴着笼头呢。快划呀!划呀!……”像野猪一样的连长声嘶力竭地吆喝着。

  马匹都平平安安地过了河。哥萨克们已经在对岸等着了。他们牵过自己的马,戴上笼头。河这边开始往对岸运马鞍了。

  “昨天什么地方着火啦?”普罗霍尔向一个把马鞍往小船上搬的哥萨克问道。

  “在旗尔河边。”

  “是炮弹打着的吗?”

  “哪儿是什么炮弹!”那个哥萨克冷冷地回答说。“是红党放的火……”

  “全都烧光了吗?”普罗霍尔惊骇地问。

  “那倒是没——有……烧的是财主家的房子,那些盖了铁顶的,或者是有老大的货房的。”

  “烧了哪些村子?”

  “从维斯罗古佐夫一直烧到格拉乔夫。”

  “你可知道,第一师师部这会儿在哪儿?”

  “在楚卡林村。”

  普罗霍尔回到难民的大车跟前。在一眼望不到边的临时住宿地上,纷纷用干树枝、拆毁的篱笆和干牲口粪生起火来,微风一吹,到处弥漫着呛人的烟气:妇女们在做早饭了。

  夜里又从右岸的草原地区来了好几千难民。

  在火堆旁边,在大车上,到处都是像蜜蜂一样嗡嗡的说话声。

  “什么时候才轮到咱们过河呀?唉,等得急死人啦!”

  “上帝饶恕我吧,我要把粮食扔到河里去啦,免得便宜红党!”

  “渡船旁边全是人,黑压压一大片!”

  “我的好宝贝儿,咱们怎么能把箱子扔在岸上呢?”

  “攒呀,攒呀……主耶稣,我们的恩主呀!”

  “要是在自己的村子里过河就好啦……”

  “真他妈的不该到维奥申这儿来,唉!”

  “听说,雪球树村烧光啦。”

  “能坐渡船过去就好啦……”

  “哼,要不然他们能饶得了你吗?!”

  “他们有命令:要把所有的哥萨克,从六岁到顶老的岁数,都斩尽杀绝。”

  “他们要是在河这边追上咱们……那可怎么办?”

  “那就要血肉横飞啦!……”

  在一辆油漆过的塔甫里亚式大车旁边,有一个很挺拔的白眉毛老头子高声喊叫着,从他的外表和气派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村长,而且掌握村长大印已经不止一年了。

  “……我问:‘老百姓就应该死在岸上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带着自己的东西过河呢?要知道,红党会把我们连根砍掉的!’他们的长官就对我说:‘放心吧,大爷!全体老百姓没有渡河以前,我们会守住阵地,不会放弃的。我们宁可粉身碎骨,决不让妇女、孩子和老头子受伤害!’”

  老头子和妇女们纷纷把白眉毛的村长围住。他们聚精会神地听村长讲话,后来就一齐乱嚷嚷起来:

  “那为什么炮兵先溜啦?”

  “他们拼命朝渡口跑,差点儿把人都踩死啦!……”

  “骑兵也跑来啦……”

  “听说,格里高力·麦列霍夫也放弃阵地啦。”

  “这算什么道理?扔掉老百姓,只顾自己跑吗?……”

  “军队倒先跑起来啦!……”

  “谁来保护我们呀?”

  “瞧,骑兵已经洑水过河啦!……”

  “还是自己的命要紧啊……”

  “一点儿也不错!”

  “把我们全卖掉啦!”

  “这一下子要完啦!”

  “应该派一些老年人去欢迎红军。也许他们会开恩,不杀咱们。”

  在胡同口,在医院的高大的砖瓦房旁边,出现了一名骑兵。他前面的鞍头上挂着步枪,旁边还晃悠着漆成绿色的长矛。

  “这是我的米基什卡嘛!”一个裹着头巾的上了年纪的娘们儿高兴得叫了起来。

  她跳过一根根的辕杆,擦过挤在一起的车辆和马匹,朝骑马人奔去。有人抓住骑马人的马镫,想叫马停住。骑马人把一个盖有火漆印的灰色公文封举在头上,高声叫道:

  “我要到总司令部去送报告!快闪开!”

  “我的米基什卡呀!好孩子!”那个上了年纪的娘们儿很激动地喊叫着。她那披散开来的一绺绺夹有银丝的黑发,耷拉到喜气洋洋的脸上。她带着颤动的微笑,全身靠在马镫上,靠在汗漉漉的马身上,问道:

  “你到咱们村子里去过吗?”

  “去过。现在村子里驻上红军啦……”

  “咱家的房子呢?……”

  “房子好好儿的,不过菲多特家的房子烧掉啦。咱们家的棚子本来也着了火,可是他们亲自扑灭啦。菲济丝卡从他们那儿跑了来,她说,红军的头头儿说:‘一间穷人的房子也不许烧,只烧财主家的。’”

  “噢,那要感谢上帝啦!耶稣保佑他们吧!”那娘们儿画了个十字。

  那个很威风的老头子很气忿地说:

  “我的好大嫂,你是怎么一回事儿?把街坊的房子烧啦,你还要‘感谢上帝’?”

  “鬼才管他们家的事!”那娘们儿带着火气很快地嘟哝着说。“他们家还能盖得起来,可是假如我家房子烧掉了,我拿什么来盖?菲多特藏的金子有一大坛子,可是我那老头子给别人家干活儿干了一辈子,一辈子叫穷鬼牵着走!”

  “放开我,妈妈!我还要赶快把公文送去呢!”那个骑兵在马上俯下身来,央求说。

  母亲跟着马一起往前走,一面走,一面亲儿子那晒得黑黑的手,朝自己的大车跑去,那个骑兵用少年男子的高嗓门儿吆喝着:

  “闪开!我要上总司令部送公文!大家快闪开!”

  他的马发着性子,不住地扭着屁股,又蹦又跳。人们很不情愿地让着路,那个骑兵看样子走得很慢,但是不久就被一辆辆的大车,就被牛和马的许多脊背遮住了,只有长矛在许许多多的人头上面轻轻晃动着,朝河边移动。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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