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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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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五月二十二日,整个右岸的暴动军开始撤退了。部队步步为防,且战且退。草原地带各个村庄的老百姓都惊慌万状地朝顿河边跑去。老头子和妇女们把家里所有的马都套到车上,把箱子、家具、粮食和孩子都装上车。从牛群和羊群里挑选出一些牛和羊,顺着路边往前赶。大批的辎重车,赶在军队的前头,朝顿河沿岸的村庄拥去。

  步兵依照总司令部的命令,提前一天开始撤退。鞑靼村的步兵和维奥申的外来户民兵,五月二十一日从霍派尔河口乡的柴博塔列夫村开出来,行军四十多俄里,在维奥申乡的大鱼村宿营。

  二十二日,从大清早起,灰白色的雾气就遮住天空。雾蒙蒙的天上连一块云彩都没有,只是在南面,在顿河边一处山口的上方,日出之前出现了一小块明亮耀眼的粉红色云彩。那云彩朝东的一面好像血染的一般,放射着红光。太阳从夜露打凉了的左岸的沙丘后面升上来,云彩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秧鸡在草地上叫得越来越欢,一只只尖翅膀的鱼鹰,像蓝色棉花团儿似的朝波光粼粼的顿河水里落去,又用凶狠的嘴叼着一条条银光闪闪的小鱼飞起来。

  到中午时候,出现了五月里不曾有过的炎热。就像在下雨之前那样,又热又闷。难民的大车队在天亮之前就拉成长龙,顺着顿河右岸,从东往西,朝维奥申走去。将军大道上,大车轮子吱吱嘎嘎地响成一片。马嘶声、牛叫声和人的说话声从山冈上一直传到河边滩地上。

  有二百人左右的维奥申外来户民兵队伍,还留在大鱼村。上午十点钟接到维奥申来的命令,叫他们转移到大雷村去,在将军大道和各条街道上布置岗哨,拦截所有往维奥申去的已经达到入伍年龄的哥萨克。

  往维奥申去的难民的车辆,像潮水一样朝大雷村涌来。满身灰土、晒得黑黑的妇女赶着牲口,骑马的人走在道路两旁。车轮声、马和羊的喷气声、牛叫声、小孩子的哭声、也跟着逃难的伤寒病人的哼哼声,冲破了这个隐藏在樱桃树丛中的村庄的死水一般的寂静。这种乱七八糟混成一片的嘈杂声平时是听不见的,所以村子里的狗都把喉咙叫哑了,而且已经不像起初那样,见到行人就扑过去,也不因为闲得无聊,跟着大车在大街上跑,跟着跑上很远一段路了。

  普罗霍尔·泽柯夫在家里住了两天,把格里高力的信交给了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又把口头吩咐转告了伊莉尼奇娜和娜塔莉亚,二十二日就动身上维奥申。

  他指望在巴兹基村遇上自己的连队。但是隐隐传到顿河边的炮声,好像还是从旗尔河边传来的。不知为什么普罗霍尔不想到打仗的地方去,所以决定就走到巴兹基村,就在那里等候格里高力带着他的第一师开到顿河边上来。

  一路上,一直到大雷村,普罗霍尔都是慢腾腾地走着,一辆辆难民的大车跑到他前头。他让马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几乎一直都是走的小步。他用不着着急。从鲁别仁村起,他就跟着不久前才成立的霍派尔河口团团部一起走了。

  团部的人分坐在一辆带弹簧座的单辕马车和两辆大板车上。团部的人有六匹上了鞍的马拴在大车后头。有一辆大板车上拉着文件和电话机,带弹簧座的马车上躺着一个受伤的上了年纪的哥萨克,还有一个鹰钩鼻子的人,那人瘦得厉害,头贴在马鞍垫子上,头上戴着灰色羊羔皮军官帽。看样子,他的伤寒刚刚发作过。他躺在车上,裹着军大衣,一直裹到下巴;在他那鼓鼓的苍白的额头上,在他那冒着虚汗的、薄薄的脆骨鼻子上,落满了灰土,但是他还一个劲儿地要求用暖和东西给他包包脚,并且一面用骨瘦如柴、青筋嶙嶙的手擦着额头上的汗,一面骂着:

  “混账!畜生!风朝我的脚底下直钻,你们听见没有?波里卡尔普,你听见没有?拿毯子给我盖一盖!我身体好的时候,谁都用得着我,可是现在……”他用所有害重病的病人都会有的一种模糊而冷峻的目光朝两边扫了扫。

  那个叫波里卡尔普的人,是个高大而威武的旧教徒,他边走边跳下马来,走到马车跟前。

  “您这样容易着凉啊,萨摩伊洛·伊万诺维奇。”

  “给我盖上,少啰嗦!”

  波里卡尔普乖乖地照他的吩咐做了,又走了开去。

  “这是什么人?”普罗霍尔拿眼睛瞟着病人,问道。

  “是大熊河河口镇的一位军官。在我们团部里。”

  跟团部一起走的还有霍派尔河口乡裘柯夫村、包布洛夫村、克鲁托夫村、集摩夫村和其他一些村庄的难民。

  “喂,你们他妈的都上哪儿去?”普罗霍尔向一个逃难的老头子问道,那老头子坐在一辆装得满满的大车上。

  “我们想上维奥申去。”

  “有命令叫你们上维奥申去吗?”

  “老弟,命令倒是没有,不过,谁又愿意死呢?要是眼看着死到临头,恐怕你也会跑的。”

  “我是问:你们为什么要往维奥申跑?如果在叶兰镇过河到对岸去,不是更省事吗?”

  “坐什么过河?听人说,那儿没有渡船。”

  “到维奥申就有船坐吗?会拿船来给你渡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把军队扔在岸上,就专门来渡你们和你们的大车吗?真是的,老大爷,你们这些人好糊涂!你们稀里糊涂,不知道往哪儿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瞧,你把这些东西都堆到车上干什么?”普罗霍尔走到大车跟前,用鞭子指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很恼火地问道。

  “这儿可是什么都有!有衣裳,有马套,有面粉,有过日子少不了的各种各样的玩意儿……都不能扔掉。就是跑到一座空房子里,也可以凑合着过啦。我把两匹马和六头牛都套上,把一切能装的东西都装上,叫娘们儿坐上去,我赶着车就走。老弟,这些东西都是靠自己的力气挣来的,都是一把泪一把汗挣来的,能舍得扔掉吗?如果房子能搬得动的话,我连房子都拉走,免得留给红党。叫他们连屁也捞不到!”

  “瞧,就比如说,你带着这个大筛子有什么用?还有这些椅子,你带着去干什么呢?红党才不要这些玩意儿呢。”

  “可是总不能丢下呀!哎哟,你这人真怪……要是丢下的话,他们不是弄坏,就是烧掉。不行,不能叫他们发我的财。叫他们难受难受好啦!我给他们拉个一干二净!”

  老头子朝两匹懒洋洋的大肥马甩了两鞭,转过身去,用鞭把子指着后面第三辆牛车,说:

  “那个赶牛车的、包着头巾的姑娘,是我的女儿。她那辆车上有一只母猪和好几只小猪呢。母猪本来怀着崽儿,大概是我们捆它、往车上放的时候,挤压了一下子。到夜里就在车上生起小猪。听见吗,小猪叫得多欢?哼,红党别想发我的财,叫他们连屁都闻不到!”

  “老大爷,你可不要在上渡船的时候碰上我!”普罗霍尔恶狠狠地盯着老头子那张汗淋淋的大脸,说。“你可别碰上我,要不然我把你的母猪、小猪和所有的家产都扔到顿河里去!”

  “这是为什么呀?”老头子非常惊骇地问道。

  “这是因为,别人在流血牺牲,家破人亡,可是你这个老家伙,就像一个蜘蛛,把什么都要拖走!”平时又老实又随和的普罗霍尔一下子叫了起来。“我顶看不惯这样的粪蛆!我简直恨透啦!”

  “走你的吧!到一边去吧!”老头子也火了,哼哧哼哧地转过身去。“有什么好神气的,还要把别人的东西扔到顿河里呢……我还把他当成一个好人呢……我儿子就是个司务长,正带着连队抵挡红军呢……请你快走吧!用不着看着别人的东西眼红!你自己要是能多挣点儿,看到别人的东西就不眼馋啦!”

  普罗霍尔放马小跑起来。后面有一只小猪用又尖又细的嗓门儿吱吱地叫起来,母猪也惶惶不安地哼哼起来。小猪的尖叫声非常刺耳。

  “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哪儿来的小猪?波里卡尔普!……”躺在马车上的那个军官难受得皱着眉头,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

  “是一只小猪从车上掉下来,叫车轮子把腿压断啦。”波里卡尔普走到跟前,回答说。

  “告诉他们……你去,告诉小猪的东家,叫他把小猪宰了。告诉他,这儿有病人……本来就够难受啦,再加上这猪叫。快点儿!快去!”

  普罗霍尔来到马车跟前,看到那个鹰钩鼻子的军官皱着眉头,两眼呆呆地听着小猪的尖叫声,用灰色羊羔皮帽子捂耳朵也没有用……一会儿,波里卡尔普又来到跟前。

  “萨摩伊洛·伊万诺维奇,他不肯宰掉,他说,它,也就是小猪,会好的,要是不好的话,他说,到晚上再杀掉。”

  那军官气得脸都白了,很费劲儿地支起身子耷拉下两条腿,坐在马车上。

  “我的勃朗宁在哪儿?把车停下!小猪的东家在哪儿?我马上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他在哪一辆车上?”

  终于还是逼着那个很会精打细算的老头子把小猪宰了。

  普罗霍尔微微笑着,又催马小跑起来,跑到霍派尔河口乡大车队的前头。前面一俄里远的大路上,又是许多大车和骑马的人。大车至少有二百辆,骑马的人零零落落地走着,有四十来个。

  “这一下子抢渡船要大乱一场啦!”普罗霍尔心里想。

  他追上了那一批大车。一个娘们儿,骑着一匹很漂亮的枣红马,从正在行进的车队的前头,迎面朝他跑来。她来到普罗霍尔跟前,把马勒住。她骑的马配着一副华丽的马鞍,胸前银铃和笼头上的银饰闪闪放光,马鞍的两侧一点都没有磨损,马肚带和鞍垫都是光溜溜的上等皮子做的。那娘们儿很熟练、很灵活地骑在马上,用一只强壮的、黑黑的手紧紧握着调理得很好的缰绳,但是那匹高大的战马显然很看不起自己的女主人:它翻滚着血红的大眼珠子,拧着脖子,龇着黄黄的大板牙,老是想蹭一蹭那娘们儿裙子底下露出来的圆滚滚的膝盖。

  那娘们儿裹着一块新洗过的淡青色头巾,一直裹到眼睛边上。她把头巾从嘴上推了推,问道:

  “大哥,你没有碰见拉伤兵的大车吗?”

  “我碰见很多大车呢。有什么事?”

  “真糟,”那娘们儿拉长声音说,“找不到我男人啦。他是跟着医疗队从霍派尔河口镇出来的。他的腿受了伤。好像现在伤口化脓啦,所以他叫村里人带信给我,叫我把马给他送来。这就是他的马,”她用鞭子朝汗淋淋的马脖子上拍了拍,“我备好马,跑到霍派尔河口镇,可是医疗队已经不在那儿,离开啦。这不是,我到处跑来跑去,就是找不到他。”

  普罗霍尔欣赏着她那俏丽的圆脸,美滋滋地听着她那轻言低语的软绵绵的声音,不禁乐呵呵地说:

  “哎呀,大嫂子!干吗还要找你男人?就让他跟医疗队走掉算啦,你长得这样漂亮,还有这样一匹好马做陪嫁,谁都愿意娶你做老婆!连我都愿意斗胆试试看。”

  那娘们儿勉强笑了笑,弯下丰满的腰身,把裙子下摆朝露出来的膝盖上拉了拉。

  “你别打哈哈,告诉我:没有遇见医疗队吗?”

  “就在那一队大车里,有病人,也有伤员。”普罗霍尔叹着气回答说。

  那娘们儿扬了扬鞭子,她的马用两条后腿一转,陡地转过身去,腿裆里流着白沫,小跑起来,后来又一颠一颠地渐渐换成大跑。

  一辆辆的大车慢慢移动着。老牛懒洋洋地甩打着尾巴,驱赶嗡嗡叫的牛蝇。非常炎热,大雷雨前的空气又燥热又沉闷,路边矮矮的向日葵的嫩叶都卷了起来,并且耷拉下来。

  普罗霍尔又跟大车队走在一起了。使他吃惊的是,这里面有很多年轻哥萨克。他们有的是掉了队,有的干脆就开了小差,他们来到家属里面,跟着家属一起朝渡口走去。有些人把战马拴到车上,自己就躺在车上,和娘们儿说着话儿,逗着小孩子玩儿;还有一些人骑在马上,身上还背着步枪和马刀。“他们扔掉部队就跑啦。”普罗霍尔看着哥萨克们,在心里判断说。

  到处是马汗和牛汗气味、大车上的木头晒得热烘烘的气味、家具气味、车轮油的气味。老牛吃力地左右摇摆着,垂头丧气地走着。从一条条伸出来的牛舌头上,垂下一道道像彩线似的口涎,一直垂到大路的灰土上。大车队以每小时四至五俄里的速度移动着。一些马拉的大车也没有赶到牛车前头。但是等到一声炮响从南方的远处轻轻传了过来,霎时间一切都紧张起来:两匹马拉的大车和一匹马拉的大车都打乱了序列,从长长的大车队里跨到一边去。马匹小跑起来,鞭子晃动起来,响起各种腔调的吆喝声:“喔,快走!”“喔,喔,鬼杂种!”“给我走!”树条子和鞭子在牛背上劈劈啪啪响了起来,车轮子咯吱咯吱响得更带劲儿了。一切都因为害怕,加快了动作。一股股热烘烘的尘土,就像是一团团浓浓的灰色乱发,从大路上升起来,向后飘去,不住地打着圈儿,落在庄稼苗和各种各样的野草上。

  普罗霍尔骑的矮小而劲壮的战马,边走边吃草,一会儿用嘴扯下一枝草木樨,一会儿扯下一嘟噜黄黄的油菜花儿,一会儿又扯下一小丛芥菜;一面扯一面吃,忽闪着机灵的耳朵,拼命用舌头往外顶哗啦哗啦直响、直磨牙花子的嚼子。但是一声炮响之后,普罗霍尔用靴后跟磕了马一下子,那马就好像明白了现在不是吃草的时候,心甘情愿地小步跑了起来。

  连续轰击的大炮声越来越响了。沉甸甸、轰隆隆的炮声响成一片,在闷热的空气中,到处响着沉雷般的轰隆声,就像是颤动的男低音。

  “我主耶稣啊!”大车上有一个年轻媳妇画了一个十字,一面把带着亮闪闪的奶水的棕红色奶头从小孩子嘴里抽出来,把鼓膨膨的、黄黄的乳房塞进怀里。

  “这炮是咱们的人放的,还是人家放的?喂,老总!”一个赶着牛的老头子朝着普罗霍尔叫道。

  “老爹,这是红军!咱们没有炮弹呀。”

  “噢,圣母娘娘保佑咱们的人吧!”

  老头子放下手里的鞭子,摘下破旧的哥萨克帽;边走边画十字,脸朝着东方。

  南边,在长满了尖尖的晚玉米苗儿的一座土冈后面,出现了一片淡淡的黑烟。黑烟占据了半个天边,像一片云雾似的遮住天空。

  “你们看呀,好大的火!”车上有人喊道。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什么地方起火啦?”吱吱嘎嘎的车轮声中响起一片叫喊声。

  “是在旗尔河边。”

  “红党在旗尔河边放火烧村庄啦!”

  “正是大旱天,老天爷可别叫烧下去……”

  “瞧,那边黑成一大片啦!”

  “这还不是一个村子起火呢!”

  “要从卡耳根顺着旗尔河往下烧啦,这会儿就在那儿打仗嘛……”

  “也许还要顺着黑河往下烧呢?走吧,伊万!”

  “啊呀,好大的火呀!……”

  黑烟弥漫开来,渐渐遮住整个辽阔的天空。大炮的吼声越来越猛烈。过了半个钟头,南来的微风,把呛人和使人胆战心惊的焦臭气味,从三十五俄里以外的旗尔河边村庄里黑烟滚滚的火场上吹到将军大道上。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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