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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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一天的工夫,所有的暴动军部队和难民都渡过顿河来到左岸。格里高力·麦列霍夫第一师维奥申团的各个骑兵连是最后过河的。
在黄昏之前,格里高力一直率领十二个精锐的骑兵连抵挡着红军第三十三库班师的进攻。五点钟左右,得到库金诺夫的通知,说军队和难民已经全部过河,于是他才下令撤退。
根据事先制订的计划,顿河沿岸暴动军的各个连队都要渡河,并且每个连队都要布置在自己的村子的对岸。快到中午时候,司令部就陆续收到各个连队的报告。大多数连队都已经在自己村子对面的左岸布置就绪。
司令部又把沿岸草原地带的一些哥萨克连队调去填补各个村庄之间的空隙。克鲁日林村、马克萨耶夫——新根村、卡耳根村的步兵连和拉推舍夫村、李霍维多夫村、格拉乔夫村的骑兵连填补了彼加廖夫村、维奥申镇、列别亚仁村、红沟村之间的空隙,其余的都开到后方,开到杜布洛夫村、黑村、高罗霍夫村等一些离顿河远些的村庄里,按照萨方诺夫的意图,他们就做预备队,以便在突围的时候听候司令部调遣。
沿着顿河左岸,从嘉桑乡尽西边的一些村庄,直到霍派尔河口,暴动军布置了一百五十俄里长的防线。
哥萨克渡河以后,就准备进行阵地战:忙着挖战壕,砍伐白杨、柳树和橡树,搭造掩蔽所和机枪阵地。从难民手里弄来许多空麻袋,全部装上沙土,垒到连成一条线的长长的战壕前面做胸墙。
快到黄昏时候,各处的战壕都挖好了。暴动军的第一和第三炮兵连都在维奥申镇外的松林里隐蔽起来。八门大炮总共只有五发炮弹。步枪子弹也快打完了。库金诺夫派传令兵到处传送严禁开枪的命令。在命令中提出,每个连可选出一至二名枪法最好的射手,发给他们足够的子弹,叫这些弹不虚发的射手狙击红军的机枪手和出现在右岸村庄里街道上的红军。其余的人只准在红军企图渡河的时候开枪。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在苍茫的暮色中就巡视完沿河散开的自己的师的各部,又回到维奥申过夜。
不准在河边滩地上生火。维奥申也没有灯火。整个左岸都笼罩在雪青色的暮霭中。
第二天一大早,巴兹基村外的高地上就出现了红军的先头侦察兵。不久在右岸,从霍派尔河口镇到嘉桑镇,所有的守望台上都出现了侦察兵。红军的战线像巨浪一般朝顿河边滚来。后来侦察兵不见了,一直到中午,所有的山冈都死沉沉的,又空旷,又寂静。
风旋转着灰白色的尘土在将军大道上转圈儿。南面还一直冒着大火的黑红色的烟。被风吹散的黑云又渐渐聚拢起来。高地上有一片游云的影子。一道在白天里雪白的电光闪过。闪电瞬息间给发蓝的黑云镶起一道曲曲弯弯的银边儿,又像一条亮闪闪的长矛似的朝下插去,插到一座古守望台的凸出的顶上。一声巨雷好像劈开了高悬在空中的黑云:大雨从黑云里倾泻下来:风吹得雨丝歪歪斜斜,大雨像一层层翻滚的白浪,落到河边石灰岩的山坡上,落到晒蔫了的葵花上,落到耷拉下头的庄稼上。
大雨一下,那些鲜嫩的、但是因为落满尘土变成衰老的灰色的树叶子又恢复了生气。春苗又绿油油的了,葵花又抬起黄黄的圆头,菜园里散发出南瓜花的蜜一般的味儿。解除了干渴的大地,很长时间都冒着热气……
一座座古代的守望台,就像稀疏的散兵线一样,散布在顿河边的山冈顶上,顺着顿河延伸过去,一直到亚速海边。中午过后,很多守望台上又出现了红军的侦察兵。
站在这些守望台上,瞭望顿河这边夹杂着片片绿洲的黄沙平原,一眼可以望出几十俄里。红军的侦察兵都小心翼翼地开始回村子了。步兵成散兵线从高地上拥了下来。就在当年波洛韦次人和好战的布罗得尼基人用来监视敌人行动的守望台后面,出现了红军的炮兵连。
布置在白山上的一个炮兵连,开炮轰击维奥申了。第一发炮弹在广场上爆炸了,然后,一颗颗炮弹爆炸的灰色硝烟和随风慢慢飘散的一个个乳白色的榴霰弹烟团就笼罩住整个维奥申镇。又有三个炮兵连开始轰击维奥申镇和河边的哥萨克战壕了。
机枪在大雷村猛烈地吼叫起来。两挺“霍契吉斯”急促而清脆地进行点射,一挺粗喉咙的“马克辛”不住气地喷吐着子弹,一齐对准了在顿河这边跑来跑去的一伙一伙的暴动军步兵。辎重队渐渐来到高地上。在荆棘丛生的山坡上挖起掩体。大大小小的车辆在将军大道上吱嘎吱嘎地行进着,后面拖着的灰尘就像盘旋飞舞的长裾。
隆隆的炮声响遍了整个前线。红军的炮兵在顿河边一座座居高临下的山上炮轰顿河对岸,一直炮轰到黄昏以后。在布满了暴动军战壕的河边滩地上,从嘉桑镇一直到霍派尔河口镇,都沉默无声。看守马匹的哥萨克都带着马藏在遍地是芦苇、香蒲和莎草的隐蔽的树丛里。这里没有蚊虫叮马,在这到处是野啤酒花的树丛里也很凉快。有各种树木和高大的白柳密密丛丛地遮着,红军的观测员也看不见。
在一片碧绿的河边草地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是偶尔在草地上出现一两个吓得弯着腰、从离河边很远的地方经过的难民。红军的机枪就对他们打上几梭子,他们一听见子弹的长长的啸声,就吓得趴到地上。他们在密密的草丛里一直趴到天黑下来,这才大步朝树林里跑去,然后头也不回地急急忙忙朝北方,朝那摇晃着密密的赤杨和白桦树棵子亲切相招的洼地里跑去。
维奥申镇被猛烈的炮火轰击了两天。老百姓都躲在地窖里,不敢出来。只有到夜里,镇上被炮弹打得坑坑洼洼的一条条街道才热闹起来。
总司令部里的人纷纷揣测,认为这样猛烈的炮击是为进攻和渡河作准备。他们担心,红军就在维奥申镇对面开始渡河,以便占领维奥申,在拉成直线的长长的阵地上打进一个楔子,把战线截成两半,然后从加拉奇和大熊河口发动两翼进攻,进行歼灭战。
依照库金诺夫的命令,在维奥申的顿河边集中了十二挺机枪,都配备了足够的子弹。几个炮兵连长接到的命令是,只有在红军开始渡河的时候,才能发射剩下的那几发炮弹。所有的大小船只都集中到维奥申上面的河湾里,派强大的兵力看守着。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觉得司令部里的人的担心是没有根据的。在五月二十四日的一次会议上,他对伊里亚·萨方诺夫及其一伙的揣测嘲笑了一通。
“他们坐什么从维奥申对面过河呢?”他说。“再说,这是渡河的好地方吗?你们瞧瞧:对岸光溜溜的,就像鼓面子一样,沙滩也是平平的,河边没有一块小树林,也没有一丛树棵子。哪一个傻瓜会挑这种地方过河?只有伊里亚·萨方诺夫才会凭自己的聪明往这样的陷坑里爬……在这样光溜溜的河边上,机枪一扫,会把什么人都扫得干干净净。库金诺夫,你别以为红军的指挥官比咱们傻。他们当中有人比咱们高明!他们不会迎头进攻维奥申的,咱们不必等着他们在这儿过河,而是应该料到,他们要么从水浅的地方,从可以蹚水过河的地方,要么从有丘陵、有树林的可以隐蔽的地方。对于这些危险地方要严加监视,特别是在夜里;要提醒哥萨克们,不要疏忽,不要麻痹大意;要事先把后备队调到危险地带,以防万一。”
“你说,他们不会进攻维奥申吗?那他们为什么一天到晚用大炮轰维奥申?”萨方诺夫的一个助手问道。
“这事儿你去问问他们好啦。怎么,他们单单炮轰维奥申吗?他们也在炮轰嘉桑镇,也在炮轰叶兰村,瞧,又在谢苗诺夫山上打起炮来啦。他们到处都在打炮。大概,他们的炮弹比咱们多些。咱们的鸟……炮队只有五发炮弹,而且就连这五发炮弹的壳子还是用橡木刨成的。”
库金诺夫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这一下子打中要害啦!”
“这会儿用不着乱批评!”参加会议的第三炮兵连连长生气了。“这会儿应该谈谈正经事情。”
“你谈呀,谁拉住你的舌头来?”库金诺夫皱着眉头,玩弄起皮带。“对你们他妈的说过不止一次:‘不要随便浪费炮弹,要节约,以备要紧的时候用!’可是你们不听,见什么打什么,遇到辎重队也要开炮。现在到了紧急关头,没有炮弹打啦。听到一点批评,有什么好气的?麦列霍夫挖苦你们的木头大炮,挖苦得好。你们的家伙该当挖苦!”
库金诺夫站到格里高力一边,坚决支持格里高力的意见,也认为应该加强最适合渡河的地点的防务,应该把后备队集中到危险地段的附近。决定从维奥申现有的机枪中抽调几挺机枪到白山村、梅尔库洛夫村和大雷村的连队里去,因为在这些连队防守的地段渡河的可能性最大。
格里高力推测红军不会冒险从维奥申对面过河,而是要选择利于渡河的地方过河,这一推测第二天就证实了。这天早晨,大雷村的连长就来报告说,红军准备渡河了。通夜都可以听见顿河对岸有嘈杂的人声、铁锤丁当声、车轮咯吱声。也不知道从哪里用大车往大雷村拉来许多木板,把木板卸下来,马上就有许多锯子吱啦吱啦响起来,还听见有斧劈和锤子敲打的声音。从这一切可以判断出,红军正在打造什么东西。哥萨克们起初估计这是在做浮桥。有两个大胆的家伙,跑到响着斧锯声音的地方的上游半俄里远处,脱掉衣服,头上插了树枝子作掩护,悄悄地顺水朝下游洑去。他们到了岸边,布置在柳树底下的机枪哨的红军正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说着话儿,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村子里的人声和斧声,但是水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如果说红军是在打造什么东西的话,那无论如何也不是造桥。
大雷村的连长对敌方加强了监视。黎明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望远镜的观测员很久都没有看见什么。但是不久,其中有一个哥萨克,在对德战争中就被公认为是团里最出色的射手的,在朦胧的晨曦中发现一名红军牵着两匹上了鞍的马朝河边走来。
“一个红党朝河边来啦。”这个哥萨克小声对同伴说了一声,放下望远镜。
两匹马走进没膝深的水里,喝起水来。
这个哥萨克把耷拉得很长的步枪皮带搭到左胳膊肘上,扳起瞄准尺,仔细瞄了半天……
一声枪响过,一匹马软软地歪倒下去,另一匹朝坡上跑去。红军弯下身去,想把死马身上的鞍子解下来。这边哥萨克又放了一枪,就微微笑起来:那个红军很快地直起身子,想从河边跑开,但是忽然栽倒了。脸朝下栽倒,再也没有起来……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一得到红军准备渡河的消息,就骑上马,前往大雷村连的防地。他出了维奥申镇,骑马蹚过从顿河里伸出来、一直伸到镇边的一个湖汊的窄窄的腰部,进了树林,就放马跑起来。
这条道路要经过草地,但是从草地上走是很危险的,因此格里高力选择了一条绕远的路:穿过树林来到湖汊的尽头,又经过一个个的土墩和白柳丛,来到加尔梅克滩(这是一道窄窄的河沟,连接着牛栏湖和草地上的一个水塘,里面密密丛丛地长满了睡莲、水芹和芦苇),过了泥泞的加尔梅克滩,就勒住马,让马休息几分钟。
从这里到顿河边,直线距离有两俄里。从这里的草地上往战壕那里去,必然会受到枪击。本来可以等到黄昏时候,趁天黑穿过平坦的草地,但是格里高力是个不喜欢等待的人,常常说“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就是等待和跟在后面赶”,所以决定马上就去。“我打着马拼命跑,他们一定打不到我!”他这样想着,从树棵子里走了出来。
他拨了拨马头,对准了从河边树林伸出来的一带绿荫荫的柳树,举起了鞭子。那马屁股上挨了火辣辣的一鞭子,又听到猛烈的一声吆喝,浑身哆嗦了一下,就抿起耳朵,加快速度,像飞鸟一样朝顿河边奔去。格里高力还没有跑出五十丈远,右岸高地上有一挺机枪就对准他连续不停地扫射起来。“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子弹像土拨鼠一样尖叫起来。“打得太高啦,伙计!”格里高力心里说,一面紧紧夹住马,放松缰绳,脸贴在迎风飞舞的马鬃上。在一面白石灰岩山坡上架着一挺重机枪,躺在绿色护板后面的机枪手好像猜到了格里高力的心里,急忙瞄了瞄,放低了枪口扫射起来,一颗颗在空中摩擦热了的子弹,就在马的前蹄旁边有滋有味地吧嗒起嘴,像蛇一样咝咝叫起来。子弹朝春汛过后还没有晒干的潮湿的土地里乱钻,溅起一片片热乎乎的泥巴……“啾!咝咝!啾!啾!”并且在头顶上和马的身旁又响起另一种声音:“嗖!嗖!……嗖呜呜!”
格里高力站在马镫上,身子几乎是趴在伸直了的马脖子上。那一带绿柳飞快地迎面扑来。他已经跑了有一半路的时候,谢苗诺夫山上的大炮开炮了。炮弹的钢铁的啸声震得空气都哆嗦起来。在近处轰隆一声爆炸,震得格里高力在马上晃了两下。弹片的啸声和叫声在他耳朵里还没有消失,附近池塘里被爆炸的气流冲倒后正在沙沙地伸直身子的芦苇还没有完全挺立起来,山上的大炮又轰隆一声响了,格里高力听见越来越近的炮弹的啸声,又俯下身子,紧紧贴在马身上。
他觉得,好像是那撕心裂肺、强烈到极点的啸声顷刻间爆炸开了,并且就在这顷刻间,向上冒起的一片黑烟在他眼前直立起来,大地被这一声巨响震得颤动起来,马的两条前腿好像陷进了什么里……
格里高力在落马的一刹那,头脑完全清醒过来。他在地上摔得很重,绿呢子军装裤的两个膝盖部分都跌破了,裤腿上扎的带子也挣断了。爆炸震起的强大气浪把他冲到离马很远的地方,在摔倒后他又在草地上滑了几丈远,手掌和腮帮子在地上擦得火烧火燎地疼。
摔得头昏脑涨的格里高力站了起来。土块、碎土和连根拔起的草,像黑色雨点一样从上面哗哗落下来……他的马躺在离弹坑有二十步远的地方。马头一动也不动,但是两条落满泥土的后腿、汗漉漉的屁股和微微歪斜的尾巴根还在轻轻抽搐着。
顿河那边的机枪已经不响了。有五六分钟的时间无声无息。水塘上空有几只蓝色的鱼鹰惊慌不安地叫着。格里高力克制着头晕,朝马跟前走去。他的两条腿哆哆嗦嗦,异常沉重。他觉得就好像平时很不舒服地坐了很久之后忽然站起来走路那样,这时候因为血液暂时停止流动而麻木了的两腿就好像成了别人的腿,每走一步浑身都觉得嗡嗡直响……
格里高力把死马身上的马鞍解下来,刚刚走进附近的水塘边被弹片打得乱糟糟的一片芦苇,一挺机枪又节奏均匀地响了起来。但是听不见子弹的啸声。显然,高地上打的已经是新的目标了。
一个钟头之后,他来到连长的掩蔽所里。
“这会儿他们的木匠活儿停啦,”连长说,“可是到夜里一定还要干的。您最好给我们弄点儿子弹来,要不然实在没办法啦:每个弟兄只有一梭子到两梭子子弹。”
“子弹到晚上一定给你们送来。你们可要时刻注意对岸!”
“我们一直在注意。我想在今天夜里找几个有胆量的,叫他们蹚过去,看看他们究竟在那儿打造什么。”
“为什么昨天夜里没派去呢?”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我派了两个,但是他们没有敢进村子。他们蹚到了岸边,可是要进村子——就怕啦……如今的事,能强迫谁呢?这是危险事儿,只要碰上他们的岗哨,马上就会丧命。在自己的家门口打仗,哥萨克们都没有多大的狠劲儿……以前,在俄德战争的时候,为了一颗十字章去拼命的人多着呢,可是如今,别说是深入敌后侦察,就是放哨,都很难找到人去。这会儿更糟糕的是,有了老娘们儿:她们都跟着自己的男人,就在这战壕里过夜,赶都赶不出去。昨天我想把她们赶走,可是哥萨克们威胁我,说:‘叫他放客气点儿,要不然我们好好地收拾收拾他!’”
格里高力走出连长的掩蔽所,往战壕里走去。战壕在树林子里弯弯曲曲地朝两边伸去,离顿河有二十丈左右。一棵棵的小橡树、一丛丛的荆棘、密密的小白杨树棵子掩护着黄土胸墙,遮住红军的视线。有许多交通壕连结着战壕和哥萨克们歇息的掩蔽所。在一些掩蔽所旁边扔了不少灰白色的干鱼刺、羊骨头、葵花子壳儿、烟头、破布片儿;树枝上挂着刚洗过的袜子、粗布衬裤、包脚布、女人褂子和裙子……
有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媳妇,从前面一个掩蔽所里探出没有披头巾的头来。她擦了擦眼睛,大模大样地把格里高力打量了一遍;就钻进黑黑的门洞里,就像是黄花鼠进了洞。在旁边一个个掩蔽所里有些人在低声唱歌儿。一起唱歌的除了几个男声以外,还有一个压低了的很高、很清脆的女声。在第三个掩蔽所的门口,坐着一个不算年轻的、穿得很整齐的哥萨克妇人。一个留着花白长发的哥萨克的头枕在她的膝盖上。他舒舒服服地侧着身子躺着,正在打盹儿,他的老婆正在很灵巧地给他捉虱子,把一个个黑黑的头虱在木梳子上掐死,一面轰走老伴儿脸上的苍蝇。如果没有顿河那边恶狠狠的机枪声,如果没有从上游,时而从米古林乡,时而从嘉桑乡,顺水传来的隆隆的大炮声,可能会以为,这是割草人在河边扎下了野营——驻守在火线上的暴动军大雷村连,表面上是那样平静。
格里高力打了五年仗,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稀奇的战地景象。他忍不住笑,从一个个掩蔽所旁边走过,到处都看到有娘们儿在服侍自己的男人,在缝补哥萨克制服,洗当兵人的衬衣,做饭,或者草草地吃过午饭以后在洗碗碟。
“你们这儿日子过得挺美嘛!够舒服的……”格里高力回到连长的掩蔽所,对连长说。
连长龇着牙笑了笑,说:
“日子过得再好没有啦。”
“已经舒服过头啦!”格里高力皱起眉头。“马上把这些娘们儿赶走!在战场上搞起这一套来啦!……你这儿是赶集,还是卖破烂儿?这算什么玩意儿?红军这就要过河啦,可是你们到时候连听都听不见,没工夫听啦,你们到时候非吃老娘们儿的亏不可……等天一黑,你把这些长尾巴蛆全部赶走!明天我再来,如果我看见有一个穿裙子的,首先把你的脑袋揪下来!”
“这话对嘛……”连长欣然表示同意。“我也反对老娘们儿来,可是你拿哥萨克们有什么办法呢?纪律都破坏啦……老娘们儿都想男子汉,咱们已经打了两个多月了嘛!”
他自己也红着脸,坐到土炕上,用身子遮住扔在炕上的一条红红的女人围裙,并且转身背着格里高力,用威吓的目光朝着用粗布隔起来的掩蔽所的一个角落里瞅了一眼,他的娇妻的笑盈盈的深棕色眼睛正在那里朝外看着呢……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