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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一到晚上,斜眼卢凯什卡家施托克曼住的那间屋子里就坐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常来的有贺里散福,有披着油污的上装从磨坊里来的“杰克”,有已经闲了三个月的尖舌头达维德卡,有机器师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科特里亚洛夫,皮匠菲里卡有时候也来,而每天必到的常客则是米沙·柯晒沃依,这是一个还没有服过现役的年轻哥萨克。

  起初是打扑克牌,后来有一次施托克曼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出一本涅克拉索夫的小书。大家念了念,都觉得很有意思。后来又念尼基丁的书,到圣诞节的时候,施托克曼又让大家念一本没有封面的破旧小册子。负责念书的教会小学毕业生柯晒沃依轻蔑地打量了一下这本油污的小册子,说:

  “拿来切面条倒是不错。油太厚啦。”

  贺里散福嘎嘎地大笑,达维德卡笑得满脸开花,但是施托克曼等大家笑过,说道:

  “念念吧,米沙。这本书是讲哥萨克的。很有意思。”

  柯晒沃依把金黄色的头发朝桌前一耷拉,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

  “《顿河哥萨克简史》。”他扫了大家一眼,皱起眉头,等候大家的反应。

  “念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说。

  念了三个晚上。念到普加乔夫的事,念到自由自在的生活情形,念到司捷潘·拉辛和康德拉季·布拉文的事。

  后来念到近代的事情。不知名的作者用辛辣而通俗易懂的文笔嘲笑哥萨克的贫困生活,讽刺各种制度和统治方法,讽刺沙皇政府和哥萨克,说哥萨克本身已经成为专制君主雇佣的鹰犬。于是大家都激动起来,一齐争论起来。贺里散福头顶着天花板的斜柱,大声叫了起来。施托克曼坐在门口,叼着带铜箍的烟嘴在抽烟,只用眼睛笑着。

  “说得很对!很公道!”贺里散福吼道。

  “把哥萨克弄到这种可耻的地步,可不是哥萨克本身的过错。”柯晒沃依困惑不解地把两手一摊,那长着黑眼睛的漂亮的脸也皱了起来。

  柯晒沃依矮墩墩的,肩膀和屁股一样宽,因此成了一个长方形;生铁一般牢固的脖根上长着结实的、砖红色的脖子,奇怪的是,这根脖子上长着一颗不太大的、轮廓十分好看的头,那没有光泽的脸很有点女人的样子,那小小的嘴巴露出倔强的神气,浓浓的金黄色鬈发底下是一双黑黑的眼睛。机器师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是一个又高又粗的哥萨克,他争论得很凶。他那粗大身躯的每一个细胞都浸透和灌满了哥萨克传统的血液。他忽闪着凸出的圆眼睛,向贺里散福猛烈攻击,维护哥萨克的尊严。

  “你简直成了庄稼佬啦,贺里散福,别强辩啦,毫无道理嘛……你身上的哥萨克血,一桶里面只有一滴。你是你妈跟沃罗涅日的鸡蛋贩子生的。”

  “你混蛋!……哼,伙计,你太糊涂啦,”贺里散福瓮声瓮气地说,“我说的是实在话。”

  “我没有在阿塔曼团当过兵,”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挖苦说,“在阿塔曼团当过兵的人,才不是大傻瓜,就是浑蛋……”

  “别的军队里也有浑蛋,浑得还厉害些呢。”

  “住嘴,庄稼佬!”

  “庄稼佬不也是人吗?”

  “他们是用树条子扎的,用树皮蒙的,所以才叫庄稼佬。”

  “老兄,我以前在彼得堡当差的时候,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过。就有过这样一回事儿。”贺里散福说,并且把“事儿”说得特别重。“我们当时担任皇宫的守卫,在宫里站过岗,又到宫外巡逻。骑着马在宫墙上巡逻;两个往那边,两个往这边。碰到一起,就问一声:‘平安无事吗?没有什么骚乱吗?’‘没有事。’说完就又分头巡逻,想站下来说说话都不行。就连人的模样儿都要挑选挑选:叫两个人站在门口,比一比身量,必须一般高才行。黑头发的跟黑头发的配对儿,白的就配白的。不光是头发,脸的模样儿也要相像。就因为这种不讲理的规矩,有一次理发匠把我的胡子都染了。那一次轮到我跟尼基佛尔·梅希里亚柯夫一起站岗,他是我们连里一个捷皮金镇的哥萨克,是个红胡子鬼,谁知道他那胡子是怎么搞的,一直到鬓角,都像着了火一样。找来找去,几个连里都找不到长这种胡子的;于是连长巴尔金就对我说:‘你到理发室去,马上把你的胡子上上下下都染一染。’我去了,好啦,给我染了……等我对着镜子一照,自己都吓呆啦:像着了火一样!简直就像着了火!我把胡子往手心里一抓,好像手指头都烫得疼。噢呀!……”

  “喂,你信口开河,离题太远啦!你开头说什么来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打断他的话。

  “说的是各种各样的人,没有离题。”

  “那你就说下去好啦。不然光讲自己的胡子,我们听个屁。”

  “我说的是:有一次轮到我骑着马巡逻,我跟一个同伴一起走着,拐角处忽然跑出很多大学生。黑压压的一大片。他们一看到我们,就喊了起来:‘嘎——啊——啊!’接着又喊了一次:‘嘎——啊——啊!……’我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就把我们包围住了。一个学生问:‘哥萨克,你们骑马到处转,干什么?’我就说:‘我们是巡逻,你放开缰绳,别抓着!’我于是抓住马刀。这个学生说:‘老乡,你别多心,我是卡敏镇人,是在这儿上大学的……’还说了一些别的话。于是我们又往前走,这时一个大鼻子学生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卢布钞票,说:‘两位哥萨克,请你们喝几杯,共同纪念先父吧。’他把十卢布钞票递给我们,又从皮包里抽出一张相片,说:‘这就是先父,拿去做个纪念吧。’好吧,我们就接了过来,不接是不好意思的。大学生们都走了开去,并且又喊起来:‘嘎——啊——啊!’就这样喊着朝涅瓦大街去了。连长带着一排人出了皇宫后门,朝我们奔来。他来到我们跟前,问:‘怎么回事儿?’我就说:‘一群大学生围住了我们,说起话来,我们本想遵照军事条令举刀砍他们,可是后来他们让开了,我们也就走了。’等到换了班,我们便对司务长说:‘卢基奇,这是我们收到的十个卢布,我们要拿来买酒喝,敬祝这位老人家灵魂安息。’并且把相片给他看了看。司务长到晚上弄来不少酒,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了两天两夜,到后来才知道是上了圈套:那个大学生骗了我们,给我们的相片不是他爸爸的,而是一个领头造反的德国人的。我可是诚心诚意地接下这张相片,还挂到床头上做纪念,我看到,相片上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人挺和善,像个买卖人,可是连长仔细一看,却问道:‘这张相片你从哪儿弄来的,蠢东西?’‘是这么回事儿……’我于是说了一遍。他大骂我一通,又打我耳刮子,打了一下,又是一下……并且吼了起来:‘知道吗,这是他们的头领卡尔……’他的姓我不记得啦……咳,姓什么来着,我的记性真差……”

  “是卡尔·马克思吗?”施托克曼脸上露着笑,提醒他说。

  “哦,哦!……就是他,就是卡尔·马克思……”贺里散福高兴起来。“就是他让我们差点儿遭殃……有时候阿列克塞太子跟少傅们也到我们警卫室里来。他们也可能看到。他们万一看到了,那可怎么办?”

  “你总是说庄稼佬好。瞧,他们把你骗得好苦。”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嘲笑说。

  “可总是喝了十个卢布的酒啊。虽然是为那个大胡子卡尔喝的,可是酒总是喝啦。”

  “为他喝酒很值得。”施托克曼微笑着,摩弄着熏黄了的骨头烟嘴上的铜箍。

  “他做过什么好事吗?”柯晒沃依问道。

  “下一次我来说说,今天太晚啦。”施托克曼用手掌拍了拍烟嘴,把已经熄灭的烟丝磕出来。

  在斜眼卢凯什卡家的小屋子里,经过长期的筛选和挑拣,形成了一个由十个哥萨克组成的核心团体。施托克曼是这个团体的灵魂,他顽强地朝着只有他清楚的目标前进。他像小虫儿钻大树一样,一点一点地给他们灌输一些简单易懂的概念和观点,使他们对现有的制度产生憎恶和仇恨。起初他也遇到不信任,就像碰上了冷冰冰的钢铁,但是他不退缩,而是一点一点地钻透了……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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