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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开会回来,一直走进他跟老伴住的那间耳房。这几天伊莉尼奇娜身子不舒服。她那水肿的脸上露出疲惫和疼痛的神情。她躺在鼓膨膨的鸭绒褥子上,背靠着竖起来的枕头。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扭过头来,脸上带着多年来养成的严肃表情,看了丈夫一眼,将目光停在呼气呼潮了的、一直抵到丈夫的嘴的拳曲的下巴胡上,停在跟下巴胡连成一片,潮湿得粘到一起的上嘴胡上,她用鼻孔闻了闻,但闻到的是老头子身上的寒气和羊皮的酸味。“今天他没有喝酒,”她满意地想道,于是把没有打好后跟的袜子连同钩针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一放,问:

  “砍柴的事怎么样?”

  “定在星期四。”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捋了捋胡子,“星期四一早就动手,”他又说了一遍,一面坐到靠床的柜子上。“嗯,怎么样?身上是不是轻快一点儿了?”

  伊莉尼奇娜的脸色阴沉下来。

  “还是那样……骨节里像针扎一样,疼得很。”

  “早就对你这个混蛋娘们儿说过,叫你秋天不要下水。既然知道自己有毛病,就别去胡折腾!”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拐杖在地上画着大圆圈,发起火来。“家里娘们儿还少吗?还有你那该死的麻,偏要去泡麻,这会儿好啦……哎哟——哟,你就受着吧……哼!”

  “麻也不能糟蹋掉啊。媳妇们都不在家;格里什卡带媳妇去耕地,彼特罗也带妲丽亚出去啦。”

  老头子对着抄起的手掌哈着气,将身子俯到床上。

  “娜塔什卡怎么样?”

  伊莉尼奇娜提起精神,带着十分担心的神情说了起来:

  “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前两天又哭啦。我走到院子里,一看——仓房的门有人开啦。我心想,我去把门关上。就走进去,她正站在粮囤跟前呢。我问她:‘你怎么啦,好孩子,怎么啦?’她说:‘妈妈,头有点疼。’真话是问不出来的。”

  “也许是病了吧?”

  “不是的,我仔细问过啦……恐怕不是有人说坏话,就是跟格里什卡闹别扭……”

  “他是不是……又在往她那儿跑呢?”

  “你怎么啦,老糊涂啦!瞧你说的!”伊莉尼奇娜惶恐地拍了一下手。“还有司捷潘呢,他是呆子吗?我没有看见,没有。”

  老头子坐了一阵子,就出去了。

  格里高力正在自己房里用锉刀锉带螺纹的钓钩上的弯钩。娜塔莉亚给钓钩涂上熬过的猪油,又仔细地用破布将钓钩一个一个地包起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从旁边走过,留神看了看娜塔莉亚。在她那黄得像秋天的树叶一样的脸上,只有淡淡的一层红晕,显得非常憔悴。这一个月来,她瘦了许多,眼睛里出现了一种异样的、令人怜悯的神情。老头子在门口站了下来。“唉,他对不起媳妇啊!”他又朝俯在板凳上的娜塔莉亚那梳得光光的头看了看,心里想道。

  格里高力坐在窗前,用锉刀一下一下地锉着,他的头发在额头上一下一下地跳,就像乱蓬蓬的黑马鬃。

  “你他妈的给我放下!……”老头子一阵怒火涌来,涨红了脸,大喝了一声,又夹了夹拐杖,撑住胳膊。

  格里高力吓了一跳,大惑不解地抬起眼睛看了看父亲。

  “爹,我想把两个头儿锉尖些。”

  “算了吧,听见没有?收拾一下砍柴的家伙吧!”

  “马上就好。”

  “爬犁上的板条子一根都没有钉上,他倒锉起鱼钩来啦。”老头子的语气已经平和些了。他说过这话,又在门口捯动着脚站了一会儿(看样子,他还想说点什么),就走了出去。剩下的火气找彼特罗发去了。

  格里高力正要穿上皮袄,就听到父亲在院子里嚷起来:

  “牲口到现在还没有饮,不成材的东西,你干什么的?……篱笆跟前这一垛草,是谁抽开的?叫你不要动尽边上这一垛,我对你说过没有?……该死的东西,你们把顶好的草都早早地糟蹋掉,到春天耕地的时候,叫牛吃什么?……”

  星期四,离天亮还有两个钟头,伊莉尼奇娜就叫醒了妲丽亚。

  “起来吧,该生火啦。”

  妲丽亚穿着一件小褂跑到灶前。她在小洞里摸到火柴,生起火来。

  “你快点做饭。”头发散乱的彼特罗抽着烟,不住地咳嗽着,催促妻子说。

  “舍不得叫醒娜塔什卡,不知道她要睡到什么时候呢,没良心的。怎么,我就该撕成两半啦?”睡眼惺忪、一肚子怨气的妲丽亚带着睡意嘟哝说。

  “你去叫叫她。”彼特罗说。

  娜塔莉亚自己起来了。她穿上小褂,就到棚子里去弄干牛粪块。

  “带点儿引火柴来!”大嫂下命令说。

  “叫杜尼娅挑水去,听见吗,妲丽亚?”伊莉尼奇娜很吃力地在厨房里移动着脚步,哑着嗓子说。

  厨房里又是新鲜啤酒花气味,又是皮马套气味,还有人身上的暖烘烘的气味。妲丽亚来来回回地跑着,跑得毡靴嚓嚓直响,弄得铁锅丁丁当当;她将袖子挽到胳膊肘以上,两个小奶头在粉红色的小褂底下扑扑直跳。婚后生活没有使她憔悴,没有使她消瘦:她高高的、细细的,腰软得像柳树条儿,很像一个未过门的姑娘。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肩膀摇来摆去。遇到丈夫喝叫,她总是微微地笑笑;在两片薄薄的、娇嗔的嘴唇底下,总是露着密密实实的细牙。

  “晚上就该把牛粪块放进去。在锅膛里一夜就能烘干。”伊莉尼奇娜不满意地嘟哝说。

  “忘啦,妈妈。该我们受罪。”妲丽亚代表大家回答说。

  饭做好了,天也亮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顾稀饭烫嘴,匆匆忙忙地吃过早饭。愁眉苦脸的格里高力慢慢地嚼,腮上凸起的两个大包不住地动着。彼特罗却开起玩笑,背着父亲学妹妹吃饭的样子,杜尼娅因为牙疼把脸蛋子捂着呢。

  村子里响起爬犁的嚓嚓声。在灰蒙蒙的晨曦中,有几辆牛车朝顿河边走着。格里高力和彼特罗走出来套爬犁。格里高力一面走一面围软软和和的围巾——这是新娘送给新郎的礼物——吞吸着寒冷而干爽的空气。头顶上响起一阵深沉而洪亮的叫声,一只乌鸦从院子上空飞过,翅膀慢慢扇动的沙沙声在冷清清的寒空里显得非常清晰。彼特罗看着乌鸦飞过去,说:

  “到南方,找暖和地方去啦。”

  在绯红、愉快、像姑娘笑脸一般的云彩后面,一弯细细的月牙挂在天空。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笔直地向上冲去,像个一只胳膊的人伸出胳膊,去够那高不可攀的、金色的、尖尖的月牙儿。

  麦列霍夫家对面的顿河还没有封住。贴边的地方已经冻实了,在一片一片的积雪中间,冰面显得绿莹莹的,没有被急流带走的河水在冰底下嬉戏,冒着白泡,河中心再过去一些,靠近左岸,从黑土崖下朝外冒水的地方,有一片又可怕又诱人的深水,在周围一片冰雪当中,显得黑魆魆的;留下来过冬的野鸭,像一颗颗黑黑的麻子一样,在这片水面上钻上钻下的。

  过了广场,便是渡口。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没有等两个儿子,驾着老牛拉的爬犁头里走了。彼特罗和格里高力停了一会儿,也跟着出发了。他们在下坡的地方赶上了安尼凯。安尼凯腰里系着宽宽的绿色腰带,将装了新把子的斧头插在爬犁上,自己跟牛并排走着。他的老婆,一个瘦小多病的女人,赶着爬犁。彼特罗离得老远就喊道:

  “伙计,看样子,你带着老婆去啦?”

  爱说爱笑的安尼凯跨着舞步走到爬犁跟前。

  “带着,带着。带着暖暖脚儿。”

  “她身上热气可不多,太瘦啦。”

  “我好草好料地喂她,可是她就是不长膘。”

  “咱们分的柴是在一段地上吗?”格里高力也从爬犁上跳下来,问道。

  “你要是给我点儿烟抽,就算在一段地上。”

  “你呀,安尼凯,生来就是吃别人的东西长大的。”

  “偷来和要来的东西,比什么都甜。”安尼凯打着哈哈,笑得他那女人一般的光脸起了皱纹。

  他们一起走着。在挂满花边似的霜雪的树林子里,一片白茫茫。安尼凯赶着爬犁在前面走,不住地用鞭子抽打垂在路上的树枝儿。银针似的、松软的雪一团一团地往下掉,落得紧紧裹着身子的安尼凯老婆的身上到处都是。

  “别胡闹啦,鬼东西!”她一面抖身上的雪,一面嚷道。

  “你叫她鼻子扎到雪堆里去!”彼特罗叫着,为了让牛加快步子,晃了晃鞭子,想朝牛肚子底下打。

  在往娘儿沟拐弯的地方,碰上了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他赶着两头卸了套的公牛朝村子里走,跨着大步,走得那钉了掌的毡靴吧嗒吧嗒直响。他那罩了一层霜的拳曲的头发,从歪戴着的皮帽子里耷拉下来,就像一嘟噜白葡萄。

  “喂,司捷潘,迷路了吗?”等他来到跟前,安尼凯喊道。

  “迷路啦,真他妈的倒霉!……爬犁朝下一滑,撞在树根上,滑木断成了两截。非回去不可。”司捷潘又骂了几句粗话,便在长长的睫毛底下气汹汹地眯缝起明亮而强横的眼睛,从彼特罗身旁走过。

  “爬犁扔下啦?”安尼凯回过头来喊道。

  司捷潘把手一摆,甩了一鞭,把朝荒地里走的牛赶过来,又朝跟在爬犁后面的格里高力狠狠地看了一眼。快到前面一条沟边的时候,格里高力看到扔在路上的爬犁,爬犁旁边还站着阿克西妮亚。她用左手掩着顿河式皮袄的大襟,望着大路,望着迎面而来的爬犁。

  “让开,要不然我就撞上去啦!咳,你呀,可惜不是我的老婆!”安尼凯放声大笑起来。

  阿克西妮亚笑着闪到一旁,坐到歪倒在地上、缺一根滑木的爬犁上。

  “你老婆跟你坐在一块呢。”

  “她硬粘住我,就好比苍耳子粘在猪尾巴上,不然的话我就可以把你带上啦。”

  “谢谢吧。”

  彼特罗来到她跟前的时候,回头瞥了格里高力一眼。格里高力一面走,一面很不平静地笑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中都流露着慌乱和期待的神情。

  “你好呀,大嫂。”彼特罗用手套挨了挨帽子,打招呼说。

  “托福托福。”

  “爬犁坏了,是吗?”

  “坏啦。”阿克西妮亚曼声回答,不看彼特罗,却站起来,转身对着快走到跟前的格里高力。“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有两句话要对您说……”

  格里高力转身朝着她,对已经走过去的彼特罗说了一声:

  “替我照应一下牛。”

  “嗯,好的。”彼特罗歪嘴笑了笑,咂了咂被烟熏得很苦的小胡子。

  他们面对面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阿克西妮亚担心地四下里望了望,就把潮湿的黑眼睛移到格里高力身上。她又害羞又高兴,脸上火辣辣的,嘴唇都烧干了。她的呼吸又快又短促。

  安尼凯和彼特罗的爬犁已经隐没到棕色的小橡树林子后面。格里高力对直地看了看阿克西妮亚的眼睛,看到她的眼睛里燃烧着娇嗔和失望的火焰。

  “唉,格里沙,不管你怎么样,反正我没有你就没法活。”她果断地说,说完就紧紧闭起嘴唇,等着他回答。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寂静像铁箍一样箍住了树林。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连耳鸣声都能听得见。大路上爬犁滑出的平平的印子,天空一片片灰色的云块,树林无声无息,睡得死沉沉的……突然一声又响又近的乌鸦叫,好像把格里高力从短暂的沉睡中叫醒过来。他抬起头来,看到一只黑黑的、羽毛黑中带蓝的乌鸦蜷着腿,不出声地飞着,像告别似的扇动着两只翅膀。格里高力连自己也意想不到地说:

  “会暖和的。往暖和地方飞呢……”他身子猛地一动,哑着嗓子笑起来。“好啦……”他用沉醉的眼睛里垂得低低的瞳人偷偷地四下扫了扫,一把将阿克西妮亚拉到怀里。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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