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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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维奥申镇坐落在左岸带慢坡的沙土地上,紧靠着顿河。这是顿河上游最古老的一个市镇,是彼得大帝时代焚毁的齐高那克镇上的一些居民迁移到这里来,改名为维奥申镇的。这个镇从前曾经是沃罗涅日和亚速海之间水上要道的路标。
顿河在维奥申镇对面就像鞑靼人的弓似的弯了起来,好像要向右拐弯,可是到了巴兹基村跟前又威风凛凛地伸直了身子,带着绿中透蓝的流水,擦过右岸石灰岩的山崖和接连不断的村庄,擦过左岸稀稀拉拉的市镇,向蓝蓝的亚速海奔去。
顿河在霍派尔河河口镇对面跟霍派尔河汇合,在大熊河河口镇对面跟大熊河汇合,以下水势就大了,两岸人烟稠密的村镇也多起来,进入繁荣地区了。
维奥申镇里里外外都是淤积的黄沙土地。是一个没有生气、没有果园的光秃秃的市镇。广场上有一座古老的大教堂,因为年代久远变成了灰色,六条街道顺着顿河排了开来。在顿河从镇边向巴兹基村拐弯的地方,有一道水泊,就像一只袖子伸向白杨树丛里,水泊有顿河水浅时那样宽。水泊的尽头也就是镇的尽头。在金色刺草丛生的小广场上,还有一座教堂,绿色的圆顶,绿色的屋顶,跟水泊对岸丛生的绿杨相映成趣。
维奥申镇以北,是一片淤积的黄中带红的沙土地,有一些长得很不旺盛的小松树,水沟里的水是淡红色的,因为土壤是红色的。在春水冲积的沙土地上,在远处零零落落的沙砾滩上,是稀稀拉拉的村庄、园地、红红的柳丛。
十二月里的一个星期天,从本乡各村来的五百名青年哥萨克黑压压地集合在老教堂对面的广场上。教堂里的弥撒快做完了,已经敲起了唱赞美诗的钟。一位上士——是一个威武而年迈的哥萨克,戴着超期服役的袖章——下令“站队”。闹哄哄的人群扩展开来,排成了长长的、很不整齐的两行。几个中士顺着行列跑来跑去,把弯曲得像波浪一样的队伍排排整齐。
“各队注意——意!”一个中士拉着长声喊道,接着用手做了一个不很明确的姿势,又喊道:“每队成两路!……”
乡长服装整齐,穿着崭新的军官大衣,在踢马刺的丁当响声中走进了教堂大门,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军事监督。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跟米佳·柯尔叔诺夫站在一起,小声说着话。
“一只靴子夹脚,简直受不住。”米佳说。
“忍着点儿,就能升大官。”
“马上就要把咱们带进去啦。”
好像是要证实这话似的,上士一面向后退着,用靴后跟转了一下。
“向右——转!”
刷——刷,五百双穿皮靴的脚发出了整齐的响声。
“右转弯,开步——走!”
队伍开进敞开着的教堂大门,从头上摘下来的皮帽子一齐闪动着,脚步声一直响到教堂的圆顶。
格里高力站着,没有去听神甫念的誓词。他看着米佳的脸;米佳疼得皱着眉头,被靴子夹得很疼的那只脚不住地动着。格里高力那举着的一只手都麻了,脑子里各种念头乱七八糟地翻腾着。他走到十字架跟前,一面吻着被很多嘴上的唾沫弄湿了的银片,一面想着阿克西妮亚,想着妻子。一段短短的往事像曲折一现的闪电一样闯入了脑际:树林,褐色的树干披着华丽的白衣,好像套上了豪华的银马套;阿克西妮亚那黑黑的眼睛在毛茸茸的头巾下面闪着湿润而多情的亮光……
又回到广场上。重新排好队伍。一位中士擤了擤鼻涕,悄悄地在制服里子上揩了揩手指头,便开始讲话:
“现在你们已经不是小孩子啦,已经是哥萨克啦。你们已经宣过誓,应当知道自爱自重。现在你们已经长大成人,应当珍惜自己的荣誉,听从父母的教训等等。你们以前是小孩子,打过架,恐怕还在大街上揪过头发,可是从今以后,就要想想将来报效国家的事啦。再过一年,你们就要去服现役啦,”说到这里,中士又擤了擤鼻涕,把手上的鼻涕摔了摔,一面往手上戴漂亮的兔毛手套,一面结束了讲话,“你们的父母该给你们料理料理啦。要准备一匹战马,别的一切也都要准备……现在就这样吧,弟兄们,回家去吧!”
格里高力和米佳在桥头上等到同村的小伙子们来齐,就一同上路了。他们顺着河岸走。巴兹基村上空炊烟缭绕,钟声悠扬。米佳拄着半截疙疙瘩瘩的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在大家的后面。
“把靴子脱掉吧。”一个小伙子劝他。
“脚会冻坏的。”米佳站了下来,犹豫地说。
“穿着袜子走嘛。”
米佳坐到雪地上,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一只靴子从脚上脱了下来。他瘸着那只脱掉了靴子的脚向前走去。松软的雪覆盖的大路上,出现了清清楚楚的针织厚毛袜印子。
“咱们走哪一条路?”个子矮矮的、呆头呆脑的阿列克塞·别士尼亚克问。
“顺着河边走。”格里高力代表大家回答。
他们走着,一面说着话,一面互相往路旁推着玩儿。
大家讲好条件,把每个人都推倒在雪堆上一次,并且大家都压在上面,堆成一堆儿。来到巴兹基村和格罗木柯夫村之间,米佳第一个看到一只正在过河的狼。
“伙计们,狼,瞧!……嘘!……”
“啊——呦——呦——呦——呦!……”
“呜嘿!……”
那狼摇摇晃晃地跨着懒洋洋的步子,跑了几俄丈,便在离对岸不远的地方斜着身子站住了。
“套住它!……”
“哈!……”
“嘘,该死的!……”
“米佳,它这是看着你穿着袜子走路,觉得稀奇呢。”
“瞧,斜着身子站着,怕套呢。”
“脖子都不敢扭啦。”
“看啊,看啊,它走啦!……”
好像用天然石雕成的大灰狼,把尾巴伸得像棍子一样,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后来急急忙忙地向旁边一跳,朝岸边柳树林子里跑去。
他们回到村里,天已经黑下来。格里高力踏着冰来到自家的胡同口,走到牲口院子门口。院子里停着卸掉了牲口的爬犁;一群麻雀在篱笆跟前的柴禾堆里吱吱喳喳叫着。闻到了家常生活气味、焦糊气味和牲口院子里的水蒸气气味。
格里高力一面上台阶,一面朝窗户里望了望。一盏挂灯把厨房里照得一片昏黄,彼特罗站在灯光下,背对着窗户。格里高力用笤帚扫了扫靴子,在一片热气笼罩下走进了厨房。
“我回来啦。嗯,你们都好吧?”
“你好快啊。大概冻坏了吧?”彼特罗又慌忙又着急地招呼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低着头坐着。妲丽亚用脚踩着嗡嗡响的纺车在纺线。娜塔莉亚站在桌子旁边,背对着格里高力,连头都没有扭。格里高力迅速地在厨房里扫了一眼,将目光停留在彼特罗身上。从他那焦虑不安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家里出事了。
“宣过誓啦?”
“宣过啦!”
格里高力慢慢地脱衣服,以争取时间,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可能造成这种清静和冷脸相迎场面的各种意外事。
伊莉尼奇娜从正房里出来,脸上也带着慌乱不安的神情。
“是娜塔莉亚的事。”格里高力想道,一面挨着父亲在板凳上坐了下来。
“把饭给他端来。”伊莉尼奇娜用眼睛看着格里高力,对妲丽亚说。
妲丽亚停住嗡嗡叫的纺车,轻轻摇摆着肩膀,扭动着苗条的身腰,朝灶前走去。厨房里静极了。一只刚下过羔的母羊正带着小羊羔在地炉跟前呼噜呼噜地取暖。
格里高力喝着菜汤,偶尔拿眼睛看看娜塔莉亚,但是看不到她的脸,因为她侧面朝着他,而且她在打毛线,头垂得很低。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头一个忍受不了这种全家沉默的局面;他喀喀地、很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开言说:
“娜塔莉亚要走啦。”
格里高力把面包屑往一块儿扫着,没有做声。
“这是因为什么?”父亲问道,一面拼命哆嗦着下嘴唇(这是马上要大发雷霆的先兆)。
“我不知道因为什么。”格里高力眯缝起眼睛,把碗推开,画着十字,站了起来。
“可是我知道!……”父亲提高了嗓门儿。
“别吵嘛,别吵。”母亲插嘴说。
“我可是知道因为什么!……”
“我看,这没有什么好吵的。”彼特罗从窗前走到屋子中间。“这是缘分事儿:愿意呢,就一块儿过下去;要是不愿意,就各走各的路。”
“我不怪她。虽说这是败坏门风、伤天害理的事,可是我不怪她:她没有过错,过错全在这个狗崽子身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指着靠在灶上的格里高力说。
“我对不起谁呢?”
“你心里没有数吗?……你不知道吗,狗崽子?……”
“我不知道。”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跳起来,把板凳踢翻,直冲到格里高力跟前。娜塔莉亚织的袜子掉在地上,钩针丁当向上一跳;灶旁的小猫听到响声跳了起来,歪着脑袋,弯起爪子推毛线团,一直把毛线团滚到大柜子跟前。
“我现在告诉你,”老头子沉着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要是不跟娜塔莉亚在一块儿过,就给我滚出去,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我的话算数!你滚吧,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他又用平静的语调说了一遍,便走开去,把板凳扶起。
杜尼娅坐在床上,瞪着滚圆的、惶恐的眼睛。
“爹,我有两句话要说,不是为了气您,”格里高力的声音颤颤的,十分低沉,“不是我要娶亲,是您给我娶的亲。我不喜欢娜塔莉亚。她要是想走,就让她回娘家好啦。”
“你也给我走!”
“我也走!”
“滚你妈的蛋!……”
“我走,我走,不用着急!”格里高力伸手去拉扔在床上的小皮袄袖子,跟父亲一样地冒起火来,气得鼓起鼻孔,浑身哆嗦着。
在他们身上流着同样的、掺杂着土耳其成分的血,所以在这种时候,他们出奇地相像。
“你上哪——哪儿去啊?”伊莉尼奇娜难受得叫起来,抓住格里高力的胳膊,但是他使劲把母亲推开,飞快地抓起从床上掉下来的皮帽子。
“叫他滚,狗东西!叫他滚,该死的!滚,滚,滚!……”老头子吼叫着,把门敞开。
格里高力跑到过道里,他最后听到的是娜塔莉亚的号啕大哭声。
夜晚村子里十分寒冷。黑漆漆的天上落下一片片针状的雪花,顿河上的冰像放大炮一样轰隆轰隆地破裂着。格里高力喘着粗气跑到大门外。在村子的另一头,有许多狗用各种各样的腔调吠叫着;一道道黄黄的灯光射入黑暗中,显得雾蒙蒙的。
格里高力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司捷潘家的窗户黑得像漆一样。
“格里沙!”娜塔莉亚那伤心的叫唤声从大门口传来。
“滚你的吧,讨人嫌的东西!”格里高力咬牙切齿地在心里说,一面加快了脚步。
“格里沙,回来吧!”
格里高力一见到胡同口就踉踉跄跄地走了进去,最后一次听到因为离远了显得很低沉的痛苦呼唤声:
“格里什卡,我的亲人啊!……”
他很快穿过了广场,在岔路口停下来,脑子里想着熟识的伙伴们的名字,盘算着在谁家可以借宿。
格里高力选中了米沙·柯晒沃依家。他家住在村外山脚下;母亲、米沙本人和一个小妹妹、两个小弟弟——全家就是这样几个人。他走进院子,敲了敲土坯房的小窗子。
“谁呀?”
“米沙在家吗?”
“在家。你是谁?”
“是我,格里高力·麦列霍夫。”
一会儿,从第一个甜梦中醒来的米沙开了房门。
“是你吗,格里沙?”
“是我。”
“你半夜跑来干什么?”
“让我进去,到屋里再细谈。”
格里高力在过道里抓住米沙的胳膊肘;他恨自己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解释,只小声说道:
“我在你家里睡一宿……我跟家里人吵架啦……你家里怎么样,睡得下吗?……我好说,随便什么地方都行。”
“地方是有的,进来吧。为什么吵架呀?”
“唉,兄弟……以后再说吧……你们的门在哪儿?我看不见。”
给格里高力在大板凳上搭了一个铺。他躺了下来,用皮袄蒙起头,为的是不去听米沙母亲的嘁喳声,她是跟女儿睡在一张床上的。
“家里这会儿怎样呢?娜塔莉亚会不会走呢?好啦,生活要换个样子啦。往哪儿去呢?”他很快地想到一个念头:“明天叫上阿克西妮亚,一块儿上库班去,离开这儿远远的……远远的,远远的……”
在格里高力闭着的眼睛前面,闪过一座座以前从未见过的、带有异乡情调的草原丘冈、村庄、市镇。一座座丘冈、灰茫茫的道路闪过,便是神话般蔚蓝、亲切的地方,还有阿克西妮亚那后来怒放的爱情花朵。
他想着一些即将到来的不可知的事情,心神不宁地睡去。在入睡以前,他拼命地搜索一种在脑子里蠢蠢欲动、晃动不定的东西,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一些念头在朦胧的状态中又平稳又顺利地前进着,就像一只小船顺流而下,可是忽然撞在什么东西上,好像是搁浅了;觉得很闷,很不自在;他翻来覆去,反复地猜想:“怎么回事儿呢?是什么东西挡道呢?”
早晨他醒来,才想了起来:“要入伍啦!我跟阿克西妮亚能跑到哪里去呢?春天就要入营受训,秋天就要入伍了……就是这事挡道。”
吃过早饭,他把米沙叫到过道里。
“米沙,你到阿司塔霍夫家去一趟。告诉阿克西妮亚,叫她天一黑就到风磨那里去。”
“司捷潘要是在家呢?”米沙为难地说。
“你想想点子,装做有事。”
“我去一趟。”
“去吧。就说我说的,叫她一定来。”
“好吧。”
黄昏时候,格里高力坐在风磨底下,对着袖筒抽着烟。风磨后面,风在干枯的玉米茎叶中间劈劈啪啪、咝咝啦啦地吹着。一块撕破的布片在停着的风磨叶片上扑哒扑哒响着。格里高力觉得,好像有一只大鸟扑打着翅膀在头顶上盘旋,飞又飞不掉。阿克西妮亚没有来。西方日落后的天空呈现着淡紫色和暗黄色,东方来的风越来越急,越来越大,黑暗追逐着躲在柳树丛中的月亮,涌了上来。风磨顶上红黄色中夹杂着片片蓝色的天空死沉沉的;村子上空回荡着忙碌的白天的嘈杂声音的余波。
格里高力一连抽了三根烟卷,他把最后一个烟头插到踩实了的雪里,怀着又生气又烦恼的心情四下里望了望。已经隐没的从风磨到村子里去的小路显得像焦油一样黑。看不到一个从村子里出来的人。格里高力站了起来;他伸了伸腰,伸得肩膀咯吧响了两下,便朝挤眉弄眼地在召唤他的米沙家窗户里的灯光走去。他在牙齿缝里吹着口哨,快要走到米沙家院子跟前时,几乎跟阿克西妮亚撞了个满怀。看样子,她是跑来的,或者是走得太急促,所以喘着粗气,她那鲜嫩而冰冷的嘴里喷出来的不知是风的气息,还是远处细微而清新的干野草气息。
“等了你老半天,以为你不来了呢。”
“好不容易才把司捷潘打发出去……”
“你叫我冻死啦,该死的娘们儿!”
“我身上很热乎,我给你焐一焐。”她敞开顿河式皮袄毛茸茸的大襟,将格里高力包起来,就像蛇麻草缠住了橡树。“喊我来干什么?”
“等一等,给我焐焐手……有人走路。”
“你好像跟家里人吵架了吧?”
“我跑出来啦。已经在米沙家里呆了一天一夜……现在像条丧家狗一样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阿克西妮亚把搂着格里高力的两条胳膊松开,冷得哆嗦着裹了裹皮袄大襟。“格里沙,咱们到篱笆跟前去。干什么要站在路当中?”
他们走到边上。格里高力把一堆积雪拨开,背靠在冻得咯吱咯吱响的篱笆上。
“娜塔莉亚回娘家去啦,你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她应当走。要不然在这里住着有什么意思?”
格里高力把阿克西妮亚冻得冰凉的一只手塞进自己的袖子;他用手握住她的窄窄的手掌,问道:
“咱们怎么办呢?”
“亲爱的,我不知道。你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能扔下司捷潘吗?”
“毫不含糊。马上走都行。”
“咱们俩不管到哪儿找点事做,都能过下去。”
“格里沙,跟你一块儿去做牛做马都行……只要跟你在一块儿。”
两个人一起暖和着又站了一会儿。格里高力不愿意走,转过头,迎风站着,哆嗦着鼻孔,合上眼皮,没有抬眼睛。阿克西妮亚将脸埋在他的腋下,吮吸着他腋下那种亲切、醉人的汗味,在她那妖媚的嘴唇上荡漾着高兴的、如愿以偿的笑,这笑没有让格里高力看到。
“明天我到莫霍夫家去,也许可以在他那里找点事情做。”格里高力说着,握住了阿克西妮亚那指缝里出汗的手上面的腕子。
阿克西妮亚没有做声。她没有抬头。刚才嘴上的微笑就像被风刮走了似的,像一只被追得走投无路的小野物一样,两只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和恐怖。“说出来呢,还是不说?”她想起自己已经怀孕,心里想道。“应该说出来。”她刚刚下了决心,可是马上就害怕得哆嗦了一下,又把这可怕的念头赶跑了。她凭女性的本能感觉出,现在还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她懂得,这样会永远失去格里高力的,而且她也拿不准,在肚子里蠕动的孩子究竟是他们两个中哪一个的,所以多了一个心眼儿:她没有说。
“你哆嗦什么?冷吗?”格里高力问道,一面用皮袄大襟把她裹了裹。
“有点儿冷……格里沙,该回去啦。司捷潘要是回来,一看到我不在家,会起疑心的。”
“他上哪儿去啦?”
“我好不容易把他打发到安尼凯家里打牌去啦。”
他们分手了。格里高力的嘴唇上还留着她的嘴唇的醉人气息,那不知是冬天的风的气息,还是春雨浇过的野草那种遥远而神秘的气息。
阿克西妮亚拐进了小胡同;她弯着腰,几乎跑了起来。在不知谁家的一口井的对面,牲口把秋天的泥巴地踩得稀烂的地方,她一只脚在冻实的土疙瘩上滑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倒了,只觉肚子钻心一样地疼,便紧紧抓住了篱笆桩子。疼痛过去,可是腰侧却有一样活东西转来转去,又凶猛又强烈地跳动起来,一连跳动了好几下。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