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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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距离六月战役的炮火扫平的一座小镇的废墟一俄里远处,在一片树林旁边,弯弯的战壕像蛇一样伸展开去。尽头上的一段由哥萨克特别连防守着。
战壕后面,是一片密密丛丛的赤杨树和小白桦树,再往后,是一片铁锈色的泥炭沼地,在战前曾经采掘过;野蔷薇花开得正欢,像一颗颗红红的果子。右面,凸出的树林一角的外面,是炮弹炸坏了的公路,很像是一条尚无人走的荒野大道。树林边上是被子弹打得乱糟糟的萎蔫的荒草,一个个烧焦的树墩,黄土堆成的胸墙,弯弯的战壕在光秃秃的田野上远远地朝两头伸去。后面,就连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沼地,就连被炸坏的公路,都还保留着生活的痕迹,保留着人类劳动的痕迹,可是在树林边上,大地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幅凄凉和悲惨的画面。
这一天,原来莫霍夫磨坊里的机器师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到存放一类辎重的附近一个镇上去,快到黄昏时候才回来。他朝自己的地下室走,迎面碰上查哈尔·柯洛列夫。查哈尔几乎是在跑,两只手胡乱甩着,马刀不时地挂在装满了土的麻袋角上。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往边上一闪,让开路,但是查哈尔抓住他的军便服扣子,转悠着病态的黄眼珠子,小声说:
“你听说了吗?右面的步兵要走啦!是不是要放弃阵地啦?”
查哈尔那乱糟糟的大胡子就像流着的水一下子冻住了,一动不动的,像用黑铁铸成的,两只眼睛流露着饥饿、贪吃的神气。
“为什么放弃阵地?”
“他们反正是要走,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
“也许是换防吧?咱们去找排长,打听打听。”
查哈尔转过身,朝排长住的地下室走去,两只脚在又滑又湿的地上直打滑。
一个小时以后,这个连便由步兵换了下来,向小镇上开去。第二天早晨,大家从看守马匹的弟兄手里牵过马来,就用强行军的速度向后方开去。
下起濛濛的小雨。一棵棵小白桦树垂下头又弯起腰。一条路直插进树林子,马匹一闻到潮湿气味和去年的落叶的枯萎、沉闷、刺鼻的气味,就打起响鼻,走得更欢了。毒莓像粉红色的串球一样挂在一丛一丛的树棵子上,雨水洗过的荷兰翘摇那水泡状的花冠闪着耀眼的白光。风把一颗颗沉甸甸的大雨点从树上抖落到骑马人的身上。军大衣和军帽上出现了一个个的黑点儿,就像是被枪沙子打的。行军队伍的头顶上飘着一股股慢慢消散的黄烟的烟气。
“说走就走,也不知道他妈的上哪儿去。”
“你在战壕里还没有呆够吗?”
“说真的,这是把咱们弄到哪儿去?”
“恐怕是要改编。”
“不大像。”
“喂,老乡们,抽口烟,什么苦恼都能忘掉!”
“我的苦恼装在背包里呢……”
“大尉先生,准许唱支歌吗?”
“怎么,准许啦?……柯尔赫普,你起个头!”
前排有一个人咳嗽了两声,唱了起来:
哥萨克退伍回家乡,
肩上戴肩章,胸前挂勋章。
几个伤风受寒的嗓子唱了两句,就停住了。跟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并排走的查哈尔·柯洛列夫在马镫上站起身来,大声挖苦他们说:
“哎哟,你们这些讨饭的瞎子!这哪儿像个唱歌的样子?你们顶好捧着钵子,到教堂门口唱《讨饭歌》去。瞧你们唱的……”
“那你就来领唱吧!”
“他的脖子太短,没地方安嗓子。”
“吹下大牛,现在又要夹尾巴啦?”
柯洛列夫把黑糊糊、乱糟糟、生了虱子的大胡子攥在手里,闭了一会儿眼睛,接着就使劲抖了抖马缰,领头唱了起来:
喂,勇敢的顿河哥萨克,打起精神来……
一连人好像都被他那高亢、嘹亮的歌声震醒了,一齐放声唱了起来:
要为国争光,奋不顾身!——
歌声飘荡在潮漉漉的树林中,飘荡在林中小路上:
要做个样儿给所有朋友们看一看,
我们怎样拿枪射击敌人!
奋勇杀敌,不能乱阵。
服从指挥,照命令前进。
敬爱的首长往哪里指,
我们就往哪里冲,跟敌人拼!
行军的一路上大家都唱着歌儿,都很高兴逃出了虎口狼窝。傍晚时候上了火车,兵车向普斯科夫开去。火车开了三站路之后,大家才知道这个连是跟骑兵第三军的其他部分一起朝彼得格勒开去,是去镇压刚刚开始的骚乱的。一听到这个消息,谈笑声一下子就没有了。红红的车厢里,老半天没有人说话,就好像大家都睡着了一样。
“才出火坑,又进地狱!”又高又瘦的鲍尔晓夫说出了大多数人心里的话。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从二月到现在一直担任本连的委员会主席,在下一站停车的时候便去找连长。
“大尉先生,弟兄们很有意见。”
大尉对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下巴上一个很深的小坑看了半天,笑着说:
“我的好人啊,我也很有意见呢。”
“把我们调到哪儿去?”
“去彼得格勒。”
“是去镇压?”
“你以为是去帮助骚乱吗?”
“我们不想去帮助,也不愿意去镇压。”
“可是从来就不好好地征求咱们的意见呀。”
“弟兄们……”
“‘弟兄们’又怎么样?”连长已经是很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自己知道弟兄们想的是什么。这种差事我就乐意干吗?把这拿去,在连里念一念。到下一站我跟弟兄们谈谈。”
连长递过一封卷起来的电报,便皱着眉头,带着十分厌恶的神情,嚼起带着一层油点子的罐头肉。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回到自己的车厢里。他手里拿着电报,就好像攥着一块燃烧的木炭头子。
“把别的车厢里的弟兄们也叫来。”
火车已经开动了,可是还有一些弟兄在往这一节车厢里跳,集合了三十来个人。
“连长收到一封电报。刚才我看过啦。”
“喂,电报上说的是什么?念念吧!”
“念吧,别磨蹭啦!”
“要讲和吗?”
“别嚷嚷啦!”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在一片寂静中念完了最高统帅科尔尼洛夫的号召书。然后,这封带有几个译错的字的电报就在一只只汗污的手里传了开去。
最高统帅科尔尼洛夫兹向全国人民声明:基于一个军人的天职、一个自由的俄罗斯公民的自我牺牲精神和对祖国的一片忠诚,在这国家危难时刻,我不能再听从临时政府的调遣,并将继续担任陆海军最高统帅的职务。各前线总司令皆支持我这一决定,我向全俄罗斯人民声明:宁死也不允许撤去我最高统帅的职务。俄罗斯人民的忠实儿子向来就是牺牲在自己的岗位上,向来就是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生命捐献给祖国。
在这国家存亡的千钧一发时刻,当气焰万丈的敌人步步进逼,两京的大门几乎对敌人敞开着的时候,临时政府竟忘记了国家独立生存的重大问题,把人民置于子虚乌有的 注释标题 “子虚乌有的”这个词儿可能是错译的。 反革命恐怖之中,这种状态正是临时政府指挥无能、管束不力、行动迟缓招致的。
我是人民的嫡亲儿子,众所周知,我为了忠心耿耿地献身人民,付出了毕生的精力,决不能不保卫我国人民伟大未来的伟大自由 注释标题 此处可能有错。 。但是如今,人民的未来正掌握在软弱无力、优柔寡断的人手中。不可一世的敌人正在利用收买和出卖,在我们国家为所欲为,不仅要毁灭自由,而且要毁灭俄罗斯民族。醒来吧,俄罗斯人,睁开眼睛看看面前吧,我们的国家正在向一个无底深渊走去!
为了避免一切动乱,为了防止自己人流血和内讧,为了消除一切仇恨和误会,我公开向临时政府提出:请到我的大本营里来,我发誓保证你们的自由和安全,请来同我一起讨论和制定一个民族保卫的总体规划,以保障民族自由,引导俄罗斯人民走向一个强大的自由民族应走的光辉前程。
科尔尼洛夫将军
兵车在下一站耽搁了很久。哥萨克们在等候开车的时候,都聚集在车厢旁边,纷纷议论着科尔尼洛夫的电报和刚才连长念过的克伦斯基宣布科尔尼洛夫为叛徒和反革命分子的电报。哥萨克们都心慌意乱地交谈着。连长和排长们也都不知如何是好。
“把我脑袋里搞乱了套啦。”马尔丁·沙米尔说。“他们谁对谁不对,鬼才弄得清!”
“他们互相作践,还要作践军队。”
“大头头儿们吃肥了就要作怪!”
“都想当顶天的头儿。”
“老爷打架,奴仆保不住头发。”
“把什么都搅得一塌糊涂……真糟糕!”
一群哥萨克走到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面前,要求说:
“你去找连长,问问该怎么办。”
大家一齐去找连长。军官们聚集在自己的车厢里正商量着什么事情。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走了进去。
“连长,弟兄们想问问,现在该怎么办。”
“我马上就出去。”
全连的人都集合在最后一节车厢旁边等候着。连长来到哥萨克群里,走到人群当中,扬起一只手来。
“咱们不听克伦斯基的,咱们服从最高统帅,服从咱们的顶头上司。对吗?因此咱们应该无条件执行上级的命令,向彼得格勒方向开。顶多到德诺车站,咱们就可以找顿河第一师师长问问情况,那就什么都清楚啦。我请弟兄们沉住气。咱们现在碰上的就是这种时候嘛。”
连长又把军人天职、祖国、革命之类的话说了半天,安慰大家,不正面回答问题。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就在这时候,火车头挂到了列车上(哥萨克们并不知道,这是他们连的两个军官用手枪逼着站长赶快发车的),于是大家各自回到车厢里。
兵车开了一昼夜,渐渐开近了德诺车站。到夜里为了给乌苏里人和达格斯坦团的兵车让道,又停了下来,哥萨克的兵车调到侧线上。达格斯坦的兵车在茫茫的夜幕中闪烁着灯光从一旁飞驰过去。听得见渐渐远去的重喉音的说话声、悠扬的唢呐声、情调陌生的歌声。
发车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很没有劲儿的火车头在水塔边停了老半天,闪闪发光的火星从锅炉里直往地上落。司机抽着烟卷儿,朝小窗户外面望着,好像是在等候什么。紧靠火车头的车厢里有一个哥萨克,从车门口探出头来,吆喝道:
“喂,加甫里拉,快开车,要不然我们枪毙你!”
司机吐掉烟卷儿,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是在注视着烟卷儿飞出去时的弧形线;他一面咳嗽着,说:
“你们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枪毙光。”他说过,离开了小窗户。
几分钟后,火车头就拉动了车厢,缓冲器丁当乱响,马匹因为火车震动,失去平衡,乱踏着蹄子。列车擦过水塔,擦过稀稀拉拉的灯光明亮的方格窗户和路基外面一丛丛黑魆魆的桦树。哥萨克们给马上过料以后,都睡了,也有个别人不睡,靠在半开着的车门口抽烟,望着苍茫的天空,想着心事。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躺在柯洛列夫的旁边,透过门缝,望着闪烁变幻的星群。他经过一天来的周密思考,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阻止连队继续向彼得格勒前进;他躺着,在考虑,怎样才能使大家拥护自己的主张,怎样才能使大家行动起来。
早在见到科尔尼洛夫的电报之前,他就清清楚楚地认识到,哥萨克不能跟科尔尼洛夫走一条路,并且感觉到,克伦斯基也不值得保护;他经过反复思考,决定:不能让连队开到彼得格勒,而且如果要打的话,那也是跟科尔尼洛夫打,但也不是为了克伦斯基,不是拥护他的政府,而是拥护在他之后出现的政府。至于克伦斯基之后会出现一个他所盼望的、真正是自己的政府,这一点他是完全相信的。还在夏天,他去过一次彼得格勒,到过执委会的军事部,那是因为和连长发生了冲突,连里派他去请示的;他看到了执委会干的事情,又跟几位布尔什维克同志谈了谈,就在心里说:“他们是骨头,我们工人是肉,骨头连着肉,这才是好政府!伊万呀,你就是死,也要拥护这样的政府,要像小孩子抓住妈妈奶头那样,紧紧地跟着!”
这一夜,他躺在马衣上,比往常更多地怀着深厚的、前所未有的热爱心情想着那引导他在残酷的生活道路上摸索前进的人。他想着明天要对哥萨克们说的一些话,也想起了施托克曼关于哥萨克的一些话,他经常念叨这些话,就好像要把这些话揳进脑子:“哥萨克实质上都是很守旧的。你要想说服一个哥萨克,使他相信布尔什维克的主张是正确的,就不能忘记这种情况,做起来要小心谨慎、深思熟虑,要善于适应环境。一开头对你还会有成见,就像你和米沙·柯晒沃依开头对待我那样,但是你不要因此就发急。耐心地钻,到最后咱们总是能钻透的。”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估计,他在说服哥萨克们不跟着科尔尼洛夫走的时候,会遇到各方面的一些反对,但是第二天早晨,他在自己的车厢里小心翼翼地说起,应该要求重返前方,不能上彼得格勒去打自己人的时候,哥萨克们都高高兴兴地表示赞成,并且下了最大的决心准备拒绝继续往彼得格勒开。查哈尔·柯洛列夫和车尔尼雪夫乡的一个哥萨克屠里林成了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最得力的帮手。他们一整天从这节车厢跑到那节车厢,跟哥萨克们谈话;傍晚时候来到一个小站,火车刚刚放慢速度,第三排的中士普舍尼奇尼柯夫就跑进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他们这一节车厢里。
“一到站连队就下车吧!”他十分激动地对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高声说。“你要是不知道弟兄们的心情,你算什么样的委员会主席?我们当傻瓜当够啦!我们不往前走啦!……军官们把我们往套索上送,可是你不说长,也不说短。我们就为这个选你的吗?哼,你笑什么呀?”
“早就该这样啦。”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笑着说。
车停下来以后,他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在屠里林陪同下去找站长。
“我们的火车不再往前开啦。我们就在这儿下车。”
“这是怎么回事?”站长茫然失措地问道。“我这里有命令啊……有发车指示……”
“住嘴!”屠里林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他们又找到车站委员会。主席是一个强壮有力、头发红红的电报员,他们向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几分钟之后,司机就高高兴兴地把火车开到死岔道上。
哥萨克们连忙搭起跳板,开始把马匹从车厢里往外牵。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叉开两条长腿,站在火车头旁边,擦着笑嘻嘻的黑脸上的汗。脸色煞白的连长跑到他跟前,叫道:
“你这是干什么?……你可知道……”
“我知道!”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打断他的话。“大尉先生,你别叫啦。”他也脸色煞白,翕动着鼻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叫够啦,伙计!现在我们不听你这一套啦,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最高统帅科尔尼洛夫……”大尉涨红了脸,正要结结巴巴地说下去,但是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望着自己那深深陷进松松的沙堆里的肥大的靴子,轻松地摆了摆手,说:
“你把他挂到脖子上当十字架吧,我们可是不稀罕他啦。”
大尉脚后跟一转,转过身朝自己的车厢跑去。
一个小时以后,这支没有一个军官、但是装备齐全的连队便开出车站,朝西南方向开去。在前头的一个排里,跟机枪手们并排走着的是担任了连队指挥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他那矮小的副手屠里林。
他们很吃力地查看着从原来的连长手里夺来的地图,带着一连人来到郭列洛叶村,就在这里宿营。大家一起开了个会,决定回前线去,如果遇到阻拦,就开火。
哥萨克们把马腿绊起来,并且派好岗哨以后,就躺下去睡了,也没有生火堆。可以看出来,大多数人的心情是很沉重的,睡前没有像往常那样说说话儿,开开玩笑,而是互相隐瞒着自己的心思。
“他们要是后悔起来,跑回去自首,那可怎么办呢?”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一面往身上盖军大衣,一面想着。
屠里林就好像听见了他心里的话,走了过来。
“伊万,睡了吗?”
“还没有。”
屠里林在他的脚边坐下来,抽着烟卷,悄悄地说:
“弟兄们心里很乱腾……头脑热了一下子,这会儿有点怕啦,咱们搞得……有点冒失啦,你以为怎样?”
“到时候就会清楚啦。”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镇定地回答说。“你是不是也怕啦?”
屠里林搔着军帽底下的后脑勺,似笑非笑地说:
“说实在的,是有点怕……咱们干起来的时候,我不怕,可是这会心里七上八下的。”
“你真经不住摔打。”
“伊万,还是人家势力大呀。”
他们老半天没有说话。村子里的灯火都已经熄灭。从到处是柳棵子的坑坑洼洼的草甸子上那没有塘埂的水塘里传来鸭子的叫声。
“母鸭子叫呢。”屠里林若有所思地说,说过又不做声了。
草甸子上的夜晚一片寂静,又柔和,又亲切。露水压得青草弯下了腰。阵阵微风,把小水洼、腐烂的芦苇、洼地里的泥土、露水打湿的青草的混合气味送到哥萨克的野营地上。偶尔能听到绊马索的哗啦声、卧倒的马匹打响鼻的声音和沉重的喘气声、哼哼声。然后又是一阵寂静,很远很远隐隐传来一两声野雁沙哑的呼唤,鸭子在稍近些的地方嘎嘎叫上两声,算是回答。不知是什么鸟儿沙沙地拍打着翅膀在黑暗中迅速地飞过。夜沉沉。寂无人声。草甸子上雾蒙蒙、潮漉漉的。西方天边上,一大片深紫色的云彩渐渐升上来。当头,古老的普斯科夫土地的上空,永远启示着人们的银河像一条宽宽的、闪闪发光的大道横穿而过。
连队在黎明时出发。从村子里经过的时候,正把牛往外赶的妇女和孩子们对着他们的背影望了半天。他们走上一座砖红色的、洒满朝霞的土冈。屠里林回头看了看,用脚踢了踢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的马镫。
“你回头看看,有几个骑马的人从后面跑来啦……”
三个骑马的人,拖着轻纱似的粉红色灰尘,绕过村子,飞驰而来。
“弟兄们,站住!”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下了命令。
哥萨克们以惯有的快速度排成灰色的方队。三个骑马的人离这里还有半俄里左右,让马换成了小跑。其中的一位哥萨克军官,掏出一块手帕,举在头顶上摇晃着。哥萨克们一齐拿眼睛盯着三个骑马人。身穿绿制服的军官走在前面,另外两人穿着山民上衣,走在后面。
“你们干什么?”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迎上前去,问道。
“来谈判。”军官行了个军礼,回答说。“你们是谁指挥连队?”
“我。”
“我是顿河哥萨克第一师的全权代表,这两位是屠捷姆师的代表。”那个军官拿眼睛瞟了瞟两个山民军官,紧紧勒着缰绳,用手摩弄了两下汗流如洗的马那湿漉漉、光闪闪的脖子。“如果您愿意谈判的话,请命令连队下马。我要传达师长格列科夫少将的口头命令。”
哥萨克们都下了马。前来谈判的三位代表也下了马。他们钻到哥萨克的队伍里,在正当中站了下来。大家向后退了退,让出一个不大的圈圈儿。
哥萨克军官头一个说话:
“乡亲们!我们到这里来,是劝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免得你们的行动造成严重后果。昨天师部听说你们受了别人恶意的鼓动,擅自离开火车,所以今天派我们来向你们传达立即返回德诺车站的命令。屠捷姆师和其他一些骑兵部队昨天已经占领了彼得格勒,今天已经收到电报啦。我们的先头部队进了京城,占据了所有的政府机关、银行、电报局、电话局和一切重要据点。临时政府已经跑掉,可以说是已经被推翻啦。乡亲们,好好考虑考虑吧!你们是在往死路上走啊!如果你们不服从师长命令的话,就要派武装力量来对付你们,认为你们的行为是叛变,是拒绝执行战斗任务。你们只有绝对服从命令,才能避免自相残杀。”
当三名代表骑马跑来的时候,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考虑到哥萨克们的情绪,就知道避开谈判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拒绝谈判,难免要引起相反的结果。他想了想以后,就命令全连下马,他暗暗地向屠里林递了一个眼色,自己就挤到了代表跟前。在军官讲话的时候,他看见哥萨克们都低下头去,愁眉苦脸地在听,有些人在咬着耳朵说话。查哈尔·柯洛列夫似笑非笑,他那黑黑的大胡子在小褂上擦来擦去,像一块凝结住的生铁;鲍尔晓夫摆弄着鞭子,斜眼朝旁边看着;普舍尼奇柯夫把嘴张圆了,直愣愣地望着讲话的军官;马尔丁·沙米尔用一只脏手在腮上搔着,不住地眨巴眼睛;再过去是巴戈洛夫那发呆的黄脸;机枪手柯拉斯尼科夫带着观望的神情眯缝着眼睛;屠里林呼噜呼噜地喘着气;满脸雀斑的奥布尼佐夫把制帽推到后脑勺上,不住地转悠着满头乱发的头,好像是脖子上戴了牛轭的一头牛;第二排的哥萨克全都低下头站着,好像是在祷告;站成一片的哥萨克们都不做声,都在紧张、沉重地喘着气,一张张脸上闪现着惊慌失措的表情……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明白,哥萨克情绪上转变的因素已经成熟了:再有几分钟,能说会道的军官就会把连队抓到自己的手里。无论如何要消除军官的话所造成的影响,它会动摇哥萨克们还没有说出来、但是已经在心里形成的决心。他举起一只手来,拿睁得大大的、白得出奇的眼睛向全连扫了一遍。
“弟兄们,等一等!”他又转身问那个军官:“您的电报呢?”
“什么电报?”军官惊愕地问。
“占领彼得格勒的电报呀。”
“电报吗?……没有。要电报干什么?”
“噢嗬!没有呀!……”全连的人一齐轻松地出了一口气。
于是很多人抬起了头,一齐用信赖的目光望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提了提沙哑的嗓门儿,带着嘲笑的语气和充分的信心,声色俱厉地喊了起来,把大家的注意力一齐吸引过来。
“你是说,没有电报吗?我们能相信你吗?你想愚弄人吗?”
“骗——子!”全连轰隆轰隆地出了一口气。
“电报不是打给我的呀!乡亲们!”那军官把两手紧紧贴在胸前,做了一个表示诚恳的姿势。
但是大家已经不听他的话了。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感觉到大家的心和信任又转到了自己这方面,就像用金刚石划玻璃一样硬铮铮地说:
“就算你们占领了吧,我们也不能跟你们走一条路!我们不愿意和自己人打仗,我们不去反对人民!你们想挑唆我们吗?办不到!傻瓜都死绝啦!我们不想去扶持将军的政权。就是这样!”
哥萨克们一齐轰隆轰隆嚷了起来,人群里闹闹哄哄,你一声我一句地叫着:
“这就对啦!”
“该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对——呀!……”
“掐住脖子把这几位先生赶走!”
“想来做媒婆哩,也真是的……”
“在彼得格勒也有三团哥萨克,他们也不一定愿意去打老百姓。”
“喂,伊万!拿棍子揍他们一顿!叫他们滚蛋!”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看了看那三个代表;那个哥萨克军官撇着嘴,耐心地等待着;两个山民军官在他后面肩挨肩地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尹古什青年军官,双手十字交叉地放在很漂亮的上衣上,两只眼睛像斜斜的扁桃一样,在黑黑的平顶羊皮帽下面闪闪发光;另一个军官是上了年纪的红头发的奥塞梯人,他很随便地稍息站着,把手放在弯弯的马刀把子上,用讥笑和探询的目光打量着哥萨克们。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正想结束谈判,但是哥萨克军官抢先了一步;他和尹古什军官咬了一会儿耳朵,就声音响亮地喊着:
“顿河哥萨克们!能不能允许山民师的代表说几句?”
没有等到同意,尹古什军官就轻轻踏着没有后跟的靴子,走到圈子当中,下意识地理了理带银饰的窄窄的皮带,说起话来:
“哥萨克弟兄们!干什么要这样大叫大嚷呀?应当不发狠地谈谈嘛。你们不愿意跟科尔尼洛夫将军吗?你们愿意打仗吗?那就打吧!咱们就来打一仗。我们不怕!一点也不怕!今天我们就能把你们打垮。两个山民团就跟在你们后面,哼!还有什么好嚷的,嚷什么呀?”开头他说得心平气和,可是快到末了,他就带着老大的火气说起了厉害话,在他那喉音很重、似通不通的话中掺进了不少土话:“你们上这个人当啦,他是布(尔)里希(什)维克,可是你们听他的!哼!齐(岂)有此理!把他抓齐(起)来!枪(毙)了他!”
他毫不客气地拿手指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并且在狭小的圈子里来来回回地跑着,脸色煞白,拼命地打着手势,煞白的脸一阵一阵地涨成酱紫色。他的同伴,那个上了年纪的红头发奥塞梯军官,保持着冷静沉着的态度;那个哥萨克军官揪弄着残缺不全的马刀穗头。哥萨克们又不做声了,队伍里又惶惶不安,气氛紧张起来。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盯着尹古什军官,看着他那一口白牙像野兽一样龇着,看着他左边鬓角上那一道斜斜的灰色印子,心里十分懊恼地想,本来一句话就可以结束谈判,把哥萨克们带走的,却白白地放过了机会。屠里林解了围。他跳到圈子当中,不要命地挥舞着两条胳膊,撕扯着小褂领子上的纽扣,嘴唇哆嗦着,嘴里冒着一团一团的唾沫,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毒蛇!……魔鬼!……坏蛋……这三个家伙在诓我们……你们还竖着耳朵听呢!……三个军官老爷想叫你们上圈套呀!……你们在干什么——么呀?!应当把他们砍了,可是你们听他们讲起来啦!……该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给他们放血。他们在这儿发呆的时候,他们就把咱们包围啦!……拿机枪把咱们一扫……在机枪底下就开不成大会啦!……他们是有意蒙哄人,好等他们的军队开到……啊啊啊啊,哎嘿,你们呀,还算哥萨克呢!你们都是软耳朵!”
“上马!……”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用沉雷般的声音喊道。
他的喊声就好像在人群上空爆炸了一颗榴霰弹。哥萨克们一齐向马奔去。一会儿工夫,散乱的连队就列成了排纵队。
“乡亲们!你们听着!”哥萨克军官跑过来喊道。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从肩上扯下步枪,果断地把关节粗大的手指头按到枪机上,紧紧勒着撒起欢来的马的笼头,喊道:
“谈判结束啦!如果现在还需要跟您谈的话,那就是用这个来谈啦。”他特意摇了摇步枪。
一个排跟着一个排上了大路。哥萨克们回头看了看,看见三个代表都上了马,正在商量着什么。那个尹古什人眯缝着眼睛,急躁地发表着意见,频频举起一只手来;他那上衣的袖口卷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绸里子。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最后看了一眼,看见了这白得耀眼的绸里子,不知为什么他眼前出现了被旱风吹皱了的顿河水面、层层的碧波和海鸥那斜斜地耷拉下来、用尖儿划着浪尖的白色翅膀。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