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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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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格里高力来到莫霍夫家里。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刚从店里回来喝茶。他和阿杰平一起坐在裱糊着橡树花纹的贵重花纸的饭厅里,慢慢地喝着深红色的酽茶。格里高力把帽子放在堂前,走进饭厅里。

  “我来找您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

  “噢,你好像是潘捷莱·麦列霍夫的儿子呀。”

  “是的。”

  “你有什么事?”

  “我想求求您,能不能让我做个长工?”

  格里高力听到吱呀一声门响,转过头去。一位身穿绿色制服、戴着中尉肩章的青年军官,手里拿着一张折成四折的报纸,从大厅里走了出来。格里高力认出他就是去年赛马时输给米佳·柯尔叔诺夫的那个军官。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一面给军官推过一把椅子,一面说:

  “怎么,你父亲穷啦,要儿子出来做雇工?”

  “我不跟他一块儿过啦。”

  “你分出来啦?”

  “是的。”

  “我倒是高兴收留你,我知道你们一家都是吃苦耐劳的人,可惜我这里没地方好安插。”

  “怎么一回事儿?”中尉朝桌子跟前坐了坐,望着格里高力,问道。

  “这个小伙子想找事情做。”

  “会照应马吗?赶单辕车行不行?”中尉用茶匙在杯子里搅着,问道。

  “行,我家就用过六匹马拉的单辕车。”

  “我需要一个车夫。你的条件呢?”

  “我要的工钱不高……”

  “要是这样的话,明天你就到我父亲的庄子上来吧。知道李斯特尼次基·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的庄子在哪儿吗?”

  “我知道,就这样吧。”

  “离这儿十二俄里。你明天一早去,到那儿再谈吧。”

  格里高力踌躇了一下子,已经抓住了门把手,又说道:

  “劳驾,请您出来一下,我还有话要跟您说……”

  中尉跟着格里高力来到幽暗的过道里。透过毛玻璃从阳台上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变成了粉红色。

  “怎么回事儿?”

  “我不是一个人……”格里高力的脸涨得通红。“我还带一个娘们儿。是不是也给她找点什么事干?”

  “老婆吗?”中尉扬了扬被亮光照成了粉红色的眉毛,笑着问道。

  “别人的老婆……”

  “哦,是这么回事儿呀。那好吧,让她在厨房里打杂吧。可是,她的男人在哪儿呢?”

  “就在这里,是本村的。”

  “怎么,你把有夫之妇拐出来啦?”

  “是她自己跑出来的。”

  “倒是一桩风流韵事。好吧,明天你来。现在请便吧,老弟。”

  早晨八点钟左右,格里高力来到李斯特尼次基家的庄园亚戈德庄。一座很大的庄院,四周围着泥灰剥落的砖墙,院子里纵横交错地散布着许多房屋棚舍:一座瓦顶的厢房,厢房正中有砖砌的字样“一九一〇年”,有下房、浴室、马棚、鸡窝、牛棚、长长的仓房、车棚。主房又大又古老,坐落在丛丛花木中间,靠院子的一面是花坛。房子后面,已经落光了叶子的一大片白杨和柳树,像一道灰墙似的矗立着,树顶上有不少白嘴鸦的老巢,好像一顶顶棕色的皮帽。

  在门外迎接格里高力的是一群黑色的克里米亚种猎狗。一条瘸腿的老母狗,眼睛里像老奶奶一样流着泪水,第一个走过来把格里高力上上下下闻了一遍,然后垂下干瘦的头,跟在他后面。女厨子正在下房里跟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丫头吵嘴。一个厚嘴唇、高身量的老头子坐在门口抽烟,喷出来的烟气像罩子一样,把他罩在里面。丫头把格里高力带进房里。堂前有一股狗臭味和没有干透的兽皮气味。桌子上放着双筒猎枪的枪套和一个猎袋,猎袋上的绿丝穗头已经残缺不全了。

  “少爷叫你上他房里去。”丫头从旁边的门里探出头来说。

  格里高力担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脏靴子,便朝门口走去。

  中尉躺在靠窗放着的一张床上;被子上放着一个装着卷烟纸筒和烟丝的盒子。中尉卷好一根卷烟,扣起白衬衣领子,这才说:

  “你真早啊。等一等吧,我父亲一会儿就来。”

  格里高力在门口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堂前咯吱咯吱响的地板上,响起嚓嚓的脚步声。一个浑厚而低沉的声音对着门缝问道:

  “还在睡吗,叶甫盖尼?”

  “您请进吧。”

  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黑色的高加索毡靴的老头子。格里高力从侧面看了看他,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条歪歪扭扭的细鼻子和鼻子下面那抽烟熏黄了的宽宽的半圆形白胡子。老头子个头儿很高,瘦瘦的,肩膀宽宽的。那长长的骆驼绒上衣穿在身上显得松松的,领子像绳套一样紧紧勒着他那皱皱巴巴的棕色脖子。两只失去神采的眼睛离鼻梁很近。

  “爸爸,这就是我给您找的车夫。是一个好人家的小伙子。”

  “谁家的?”老头子用沉雷一般的声音嗡嗡地问道。

  “麦列霍夫家的。”

  “哪一个麦列霍夫家?”

  “是潘捷莱·麦列霍夫的儿子。”

  “我认识普罗柯菲,潘捷莱我也认识。瘸得很厉害,不是吗?”

  “一点不错,是瘸子。”格里高力站得笔直。

  他想起了父亲讲过的俄土战争的英雄——退休的李斯特尼次基将军的一些事。

  “为什么要出来帮工?”上面又响起轰隆声。

  “我不跟父亲在一块儿过啦,大人。”

  “如果你靠伺候人混日子,算得上一个什么样的哥萨克呢?父亲把你分出来,难道什么都没有给吗?”

  “是的,大人,没有给。”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你跟妻子一块儿出来帮工吗?”

  中尉猛然咯吱咯吱地晃了两下床。格里高力瞥了一眼,看到中尉在挤眼睛,直点头。

  “是的,大人。”

  “不要什么大人不大人的。我不喜欢!工钱——一个月八卢布。这是给两个人的。你妻子就给家里干活的和短工们做饭。同意吗?”

  “好吧。”

  “明天就到庄上来吧。就住在以前车夫住的那间下房里好啦。”

  “您昨天打围怎么样?”儿子问老头子,同时两只窄窄的、毛茸茸的脚也踩到地毯上。

  “从响谷里撵出一只狐狸,一直追到树林子里。老东西不见了,猎狗扑了个空。”

  “卡兹别克还瘸吗?”

  “它原来是骨头脱了节。你快起来吧,叶甫盖尼,饭要凉啦。”

  老头子转身朝着格里高力,弹了一下干得皮包骨头的手指。

  “开步——走!明天八点钟以前到这儿来。”

  格里高力走出大门。那群猎狗正躺在仓房后面一块没有雪的地方晒太阳。那条眼睛像老奶奶一样的老母狗小步跑到格里高力跟前,在他背后闻了一通,便无精打采地垂下头,一步一步地跟着他走,一直把他送到第一个山谷口,然后才回去。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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