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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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八月六日,日,最高统帅部的参谋长鲁科姆斯基将军,从大本营的第一后勤司令罗曼诺夫斯基将军那里,接到了把骑兵第三军和屠捷姆师集中到涅维尔——诺沃索科耳尼基——魏里基卢基地区的命令。
“为什么要集中到这个地区?这些部队不是担任罗马尼亚前线的后备吗?”鲁科姆斯基大惑不解地问道。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这我不知道。我是把最高统帅的命令如实地传达给您。”
“这命令您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昨天。夜里十一点钟,最高统帅把我叫了去,命令我今天早上把这事传达给您。”
罗曼诺夫斯基踮着脚,在窗户跟前走了一会儿,后来在一幅占据了鲁科姆斯基办公室的半边墙的中欧战略地图前面停下来,背对着鲁科姆斯基,十分用心地观看着地图,说道:
“您去问问情况好啦……他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呢。”
鲁科姆斯基从桌上拿起命令,推开安乐椅,用所有发福的老年军人特意显示刚健的那种步伐朝外走去。他在门口,一面让罗曼诺夫斯基先出去,一面显然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
“对,是的。”
有一位鲁科姆斯基不认识的长腿、高个子上校刚刚从科尔尼洛夫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恭恭敬敬地让开路,便顺着走廊走去。两条腿瘸得厉害,受过伤的肩膀又可笑又可怕地抽搐着。
科尔尼洛夫将身子微微向前探着,用两个斜放着的手掌撑在桌子上,正在对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军官说话:
“……应当等时机成熟。您明白我的意思吗?请您一到普斯科夫就立即通知我。您可以走啦。”
科尔尼洛夫等那位军官走出门去,才轻捷而矫健地坐到安乐椅上,一面把另一张安乐椅推给鲁科姆斯基,一面问道:
“我调动第三军的命令,罗曼诺夫斯基交给您了吗?”
“是的。我就是来谈谈这件事的。为什么您选定该地区做第三军的集中地点?”
鲁科姆斯基仔细看着科尔尼洛夫那张黑黑的脸。这张脸是叫人看不透的、表情恬淡的;两边腮上,从鼻子到下垂的硬邦邦的稀胡子遮着的嘴唇上,还是那些早已熟悉的斜斜的皱纹。只有那不知为什么像小孩子一样耷拉在额头上的一绺头发,破坏了他脸上那强硬、严厉的表情。
科尔尼洛夫用一只小小的、干瘦的手支着下巴,眯缝起炯炯有神的蒙古型的眼睛,用一只手抚摩着鲁科姆斯基的膝盖,回答说:
“我想把骑兵集中起来,并不单单为了北方战线,集中在这个地区,一旦需要,就很容易从这里调往北方战线或者西方战线。我以为,选定的地区最符合这种要求。您的想法不同吗?怎么样?”
鲁科姆斯基不明不白地耸了耸肩膀。
“西方战线没有担心的必要。最好是把骑兵集中到普斯科夫地区。”
“普斯科夫?”科尔尼洛夫把整个身子向前探着,反问了一句,并且皱起眉头。微微张了张没有血色的薄嘴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行!普斯科夫地区不合适。”
鲁科姆斯基慢腾腾地将两只手放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字斟句酌地说:
“拉甫尔·盖奥尔吉耶维奇,我马上就发出调兵的命令,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您有话没有说出来……如果一旦有事,需要调骑兵去彼得格勒或者去莫斯科的话,您所选定的地区是很合适的,但对于北方战线来说,这样配置骑兵是很不利的,单就调动困难这一点来看,就十分清楚。如果我没有说错,而且您确实有话没有说出来的话,那么我请求:或者您让我到前线上去,或者把您的预计完全告诉我。参谋长只有在得到首长充分信任的情况下,才能留在自己的位置上。”
科尔尼洛夫低下头,聚精会神地听着,可是他那尖锐的眼睛还是注意到,鲁科姆斯基那看似冷漠的脸上因为激动隐隐出现了一片片淡淡的红晕。他沉思了几秒钟以后,回答说:
“您说得很对。我有一些想法,还没有跟您谈过……请您发布调动骑兵的命令,并且火速把第三军军长克雷莫夫将军请到这里来,等我从彼得格勒回来以后,咱们再来详细地谈谈。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请您相信,我什么也不想瞒着您。”科尔尼洛夫把最后一句话说得特别重,并且应着敲门声迅速地转过脸去。“请进。”
进来的是大本营的副政治委员封·维津和一位身材矮小、头发斑白的将军,鲁科姆斯基站了起来;他往外走的时候,听见科尔尼洛夫很生硬地回答封·维津的问题说:
“现在我没有时间审查米列尔将军的案件。怎么?……是的,我要走啦。”
鲁科姆斯基见过科尔尼洛夫回来以后,靠着窗户站了老半天,他捋着白胡子尖儿,若有所思地望着花园里的风梳理着栗树那像头发一样密密的枝条,吹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草一弯一弯的,像波浪一样。
一个小时以后,骑兵第三军军部就收到最高统帅部参谋长发来的准备调防的命令。这一天还收到一封密码电报,曾经按照科尔尼洛夫的意图拒绝调任步兵第十一军军长的骑兵第三军军长克雷莫夫将军,便十万火急地赶到大本营里。八月九日,科尔尼洛夫便在一个帖金人的骑兵连保卫下,乘专列前往彼得格勒。
第二天,大本营里就传说着撤换最高统帅的消息,甚至说他已经被捕,可是十一日早晨,科尔尼洛夫回到了莫吉廖夫。
他一回来,就立即把鲁科姆斯基请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看完一些电报和情报,细心地理了理跟橄榄色的细手腕形成鲜明对照的雪白的袖口,摸了摸衣领。从这些匆忙而急促的动作上,可以看出他不同于往常的激动心情。
“现在咱们可以把那一天没有说完的话说完啦。”他声音不高地说。“我想回过头说一说促使我把第三军调往彼得格勒方向的一些想法,这些想法是我还没有跟您谈过的。您知道吗,八月三日我在彼得格勒参加政府会议的时候,克伦斯基和萨文柯夫就提醒我,叫我不要涉及重大的防务问题,因为他们认为,阁员中有些人很不可靠。我是最高统帅,我要向政府作报告,可是不能谈作战计划问题,因为不能保证,我说的话过几天不会传到德军司令部里!这能算是政府吗?我能相信这样的政府会拯救国家吗?”科尔尼洛夫迈着坚定的快步走到门口,把门锁上,又走了回来,十分激动地在桌子跟前来回踱着,说:“这样一些不争气的人统治着国家,又可悲,又可恨。懦弱无能,优柔寡断,而且往往纯粹是卑鄙无耻——这就是这个所谓‘政府’的所作所为。在切尔诺夫和其他一些先生的纵容姑息之下,布尔什维克一定会把克伦斯基除掉的……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俄罗斯现在的境况就是这样。这是遵奉您知道的一些原则的,我想保卫国家,避免新的动乱。我调动骑兵第三军,主要是为了在八月底把这个军调往彼得格勒,如果布尔什维克蠢动的话,就狠狠地镇压一下这些卖国奸贼。我把行动的直接指挥权交给克雷莫夫将军。我相信,他在必要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把工农兵代表苏维埃的人全部绞死的。临时政府嘛……噢,咱们还要看一看再说……我自己毫无所求。只想拯救俄罗斯……不惜任何代价,无论如何都要拯救俄罗斯!……”
科尔尼洛夫停住脚步,站到鲁科姆斯基面前,生硬地问道:
“您赞同我的主张,只有采取这样的措施才能保全国家和军队的命运吗?您能跟我一起干到底吗?”
鲁科姆斯基动情地紧紧握住科尔尼洛夫一只干瘪的、滚热的手,欠起身来。
“完全赞同您的主张!我一定干到底。应当仔细考虑考虑,斟酌斟酌,然后就动手。拉甫尔·盖奥尔吉耶维奇,把事情交给我吧。”
“我已经作了一个计划。具体细节正由列别杰夫上校和罗仁柯大尉在安排。因为您,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事情太多啦。请相信我,咱们还会有时间把一切都讨论讨论,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可以作相应的修改。”
这些天大本营里过得像发狂热病一样。每天都有许多身穿落满灰尘的绿军装、满面风霜的军官从前方各个部队来到莫吉廖夫的省长公馆里,请求效命,军官联合会和哥萨克军人联合会的衣冠楚楚的代表来了,第一个从哥萨克中派任的顿河军区司令官卡列金的急使也从顿河上来了。还来了不少穿便装的人。许多人到这里来,是一心一意想协助科尔尼洛夫恢复在二月里覆灭的旧俄国,但是也有一些兀鹫,老远就闻出了大流血的气味,预测到有一只狠毒的手将要割开国家的大血管,也都飞到莫吉廖夫来,希望能抢到一些好吃的。在大本营里经常提到多布伦斯基、查沃伊克和阿拉金的名字,因为他们跟最高统帅有很密切的关系。在大本营里和在顿河军战地司令部里,悄悄传说着,科尔尼洛夫过于轻信,因此陷入了冒险的境地。但是在广大的军官当中,多数人都认定,科尔尼洛夫是复兴俄罗斯的一面旗帜。怀有复辟狂热的人于是从四面八方纷纷拥到了这面旗帜底下。
八月十三日,科尔尼洛夫赴莫斯科参加国务会议。
这是一个暖和、少云的日子。天空好像是用淡蓝色的铝铸造成的。当头有一片明亮的、镶着淡紫色边儿的云彩,从云彩上飘下斜斜的、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的好雨,洒在田野上,洒在隆隆奔驰的火车上,洒在染了童话般秋色的树林上,洒在远处那模糊一片的白桦林上,洒在变成了灰暗颜色的整个的初秋大地上。
火车不停地把大地向后甩去。火车后面的烟像一条橙黄色的拖裙。开着的车窗边坐着一位身材矮小、身穿草绿色军装、挂满十字章的将军。他眯缝起斜斜的、像炭一样黑的眼睛,把头探到窗外,清新的雨滴便很慷慨地洒在他那久经风霜的脸上和下垂的黑胡子上;风摆动和向后梳理着孩子一样耷拉在额头上的那一绺长发。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