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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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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调往彼得格勒的骑兵第三军和屠捷姆师的部队,在八条铁路线上拉开很大的距离:列维尔、维津别尔格、纳尔瓦、亚木堡、加特奇纳、索木里诺、魏里察、丘多沃、戈多夫、诺甫戈洛得、德诺、普斯科夫、卢卡以及其余一切大大小小的中间车站,都挤满了缓缓向前移动,运转失灵的兵车。各个团队都完全脱离了上级指挥人员的约束,分散得七零八落的连队彼此都失去了联系。第三军和受第三军节制的屠捷姆师在行军的路上又扩编为一个军团,这就更加重了混乱,要进行相当大的调动,要把分散的部队集合起来,要重新安排兵车。所有这一切常常造成混乱、指挥不协调甚至互相抵触,加剧了本来已经使神经够紧张的气氛。科尔尼洛夫的军队的许多兵车,在前进的路上不断地遇到工人和铁路工作人员的阻挠。兵车一面克服着障碍,一面向彼得格勒缓缓前进,在枢纽站上拥挤一些时候,又一辆一辆地开出去。

  在一节节红色的车厢里,在卸了鞍的半饥饿的马匹旁边,是一堆一堆的半饥饿的人,有顿河的、乌苏里江畔的、阿穆尔河畔的、奥伦堡省的、尼布楚省的哥萨克,有尹古什人、吉尔吉斯人、卡巴尔达人、奥塞梯人、达格斯坦人。兵车等待发车,往往要在站上停几个钟头,车上的人一群一群地跑下车来,像蝗虫一样把车站塞得满满的,线路上也到处都是,把前面过去兵车吃剩的东西吃个精光,偷老百姓的东西,抢粮食仓库。

  哥萨克的黄色的和红色的裤绦,龙骑兵的华丽上衣,山兵的服装……在色彩单调的北方大自然里,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丰富多彩的色调。

  八月二十九日,在巴甫洛夫斯克附近,屠捷姆师的第三旅在加加林公爵指挥下,已经和敌人发生了接触。担任本师先头部队的尹古什团和吉尔吉斯团,发现线路被拆毁,就下了车,轻装向皇村方面进发。尹古什团的侦察队进入了索木里诺车站。两个团慢慢地展开攻势,把御林军打败,等候着本师其余的部队开到。可是其余的部队还在德诺车站等候发车。有些部队连这个站还没有到呢。

  屠捷姆师师长巴戈拉季昂公爵驻扎在离车站不远的一座庄园里,等待其余的部队集合,不敢冒险轻装向魏里察进发。

  二十八日他曾收到北方前线司令部发来的下述一封电报的抄本:

  谨将最高统帅的命令转发给第三军军长和顿河第一师、乌苏里师和高加索屠捷姆师诸师长:如果由于某些未能预见的情况,兵车在铁路上行进发生困难的话,最高统帅命令各师以行军方式继续前进。

  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 代号六四一一 罗曼诺夫斯基

  上午九时左右,巴戈拉季昂电告科尔尼洛夫,说早晨六点四十分,收到彼得格勒军区参谋长巴哥拉土尼上校转来的克伦斯基的命令,命令所有的兵车都退回去,并且报告说,本师的兵车已经在加奇克小站至奥列杰什车站的一段线路上受阻,因为铁路上遵照临时政府的命令不肯发车。但是,尽管情况是这样,他还是收到科尔尼洛夫如下的一道指示:

  巴戈拉季昂公爵:继续乘车前进。如果乘车前进不可能,则以行军方式前往卢卡,抵卢卡后一切悉听克雷莫夫将军指挥——

  可是,巴戈拉季昂还是不肯以行军方式前进,而且把军部发出的上车的命令发了下去。

  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以前所在的那个团,正跟编进顿河哥萨克第一师的其他几个团一起,沿着列维尔——维津别尔格——纳尔瓦一线向彼得格勒开拔。二十八日下午五点钟,一列兵车载着该团的两个连到达纳尔瓦车站。兵车司令已经知道,夜里不能往前开了,因为纳尔瓦和亚木布尔格之间有一段线路被破坏了,修路队已经派一部分人去抢修。即使能及时修复的话,也要到第二天早晨才能发车。不管愿意不愿意,兵车司令只好同意这样的安排。他一路上骂着娘,走进自己的车厢里,跟军官们说了这件事,就坐下来喝茶。

  黑沉沉的夜幕降了下来,河湾里吹来潮漉漉的冷风。在线路上,各节车厢里,哥萨克们低声说着话儿,再就是被火车汽笛搅得惶惶不安的马匹乱踏着车厢底板。车尾有一个年轻的哥萨克唱了起来,在黑沉沉的夜里不知是对谁倾诉自己的苦衷:

  别了,我的故乡,

  别了,亲爱的村庄!

  别了,浅蓝色的花儿,

  啊,别了,年轻的姑娘!

  从前呀,我一天到晚

  躺在姑娘的手臂上,

  如今呀,一天到晚站岗,

  手里呀,唉,抱的是步枪……

  从灰灰的高大的仓库后面走出一个人来。他仔细倾听着歌声,站了一会儿,朝着昏黄的路灯照耀下的线路打量了一眼,便毅然决然地朝兵车走去。他的脚步声在枕木上轻轻地响着,一走到夯实的黄土地上,就不响了。他经过最后一节车厢时,一个站在车门口的哥萨克停止唱歌,朝他喊了一声:

  “哪一个?”

  “你要哪一个?”那人不高兴地答应着,继续向前走去。

  “半夜三更里你瞎跑什么?真该收拾收拾你们这些小贼!你是想看看什么东西好偷吧?”

  那人没有回答,走到列车中部,把头探进一节车厢的门缝里,问道:

  “这儿是哪一连?”

  “囚犯连。”黑暗中有人哈哈笑着回答。

  “我是规规矩矩问的——是哪一连?”

  “第二连。”

  “第四排在哪儿?”

  “从前头数,第六节车厢。”

  在第六节车厢旁边有三个哥萨克在抽烟。一个蹲着,两个站在他的旁边。他们都一声不响地望着朝他们走来的那个人。

  “你们好呀,乡亲们!”

  “托福托福。”其中的一人仔细看着来到跟前的那个人的脸,回答说。

  “尼基塔·杜根还活着吗?他在这儿吗?”

  “我就是。”那个蹲着的人用唱歌一样的声音回答着,一面站了起来,用靴后跟踩灭了烟卷儿。“我眼拙。你是谁呀?从哪儿来?”他伸过胡子拉碴的脸,仔细打量那个穿着军大衣、戴着皱巴巴的步兵帽的陌生人,忽然惊叫起来:“伊里亚!彭楚克呀?好伙计,是什么风把你刮来啦?”

  他用粗糙的手握住彭楚克那毛茸茸的手,把身子探过去,低声说:

  “这都是自己弟兄,不必怕他们。你这是打哪儿来?快说说吧!”

  彭楚克和另外两个哥萨克握过手,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说:

  “我从彼得格勒来,找到你们真不容易。找你们有事,要好好地谈一谈。伙计,我看到你还活着,而且很健壮,真是高兴。”

  他笑着,在他那张灰灰的、方方的、额头高高的大脸上,露出一嘴白牙,眼睛里闪着亲热、镇定、快活的亮光。

  “要谈谈吗?”那个胡子拉碴的哥萨克又用唱歌一样的声音说。“这么说,你虽然当了军官,倒不嫌弃我们哥儿们呀?那好啊,谢谢啦,伊里亚,天啊,要不然我们连句热和话儿都听不到啦……”他的声音中带着亲切的、毫无恶意的嘲笑腔调。

  彭楚克也很亲热地开玩笑说:

  “算了吧,别扯淡啦!你总是嘻嘻哈哈的!光知道笑话人,没看到自己的胡子都长到肚脐眼儿底下啦。”

  “胡子随时都可以刮掉,不过你还是说说,彼得格勒现在情形怎么样?暴动开始了吗?”

  “咱们到车厢里去吧。”彭楚克用应允的口气说。

  他们走进车厢。杜根用脚把一个人踢了踢,小声说:

  “起来吧,伙计们!咱们想找的人找咱们来啦。喂,快起来,老总们,麻利点儿!”

  哥萨克们哼哼着爬了起来。有一个人伸出散发着烟草气味和马汗气味的大手,轻轻地放到坐在马鞍上的彭楚克的脸上,摸索着,用瓮声瓮气的粗喉咙问道:

  “是彭楚克吗?”

  “是我。你是齐卡马索夫吗?”

  “是我,是我,你好啊,老朋友!”

  “你好。”

  “我马上就去把第三排的弟兄们叫来。”

  “好呀,好呀!……你就跑一趟吧。”

  第三排的人差不多全都来了,只留下两个人看守马匹。哥萨克们走到彭楚克眼前,伸出硬邦邦的大手,弯下腰,借着灯光打量他那张略带愁容的大脸,有的叫他彭楚克,有的叫他伊里亚·米特里奇,有的叫他伊留沙,但是在所有的声音中都流露着亲热的、同志的敬意。

  车厢里气闷起来。斑斑点点的灯光在车厢壁上跳动着,乱糟糟的人影子晃来晃去,变得非常大,吊灯灯光朦朦胧胧,就像是一盏神灯。

  大家都十分关切地请彭楚克坐到明亮的地方。前面的人都蹲下去,其余的人都站着,围成一个圆圈儿,声音像唱歌一样的杜根咳嗽了两声,说:

  “伊里亚·米特里奇,你的信我们前几天收到啦,不过我们还是想听听你的主意:我们下一步怎么办?硬把我们往彼得格勒送,有什么办法呢?”

  “瞧,是这么回事儿,米特里奇,”开口说话的是站在门口、皱巴巴的耳垂上戴着耳环的一个哥萨克,他就是因为在护板上烧开水被李斯特尼次基熊了一顿的那个哥萨克,“这会儿各种各样的宣传员都跑到我们这儿来,劝说我们,说,你们别上彼得格勒去;说,咱们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好打的,这一类的话说了不少。我们听是听啦,可是不怎么相信他们,都是一些生人嘛。也许他们是想叫我们上圈套呢,谁又说得清?如果不肯走,科尔尼洛夫就要派吉尔吉斯人来打我们,那还是要流血。你就不同啦,你是咱们自己人,是哥萨克,我们都特别相信你,而且很感激你,因为你从彼得格勒又给我们来信,又送报纸给我们……说实在的,这会儿正缺纸呢,你的报纸就来了……”

  “你胡说什么,瞎扯什么,糊涂虫?”一个人很气忿地打断他的话。“你不识字,就以为大家跟你一样,都是睁眼瞎吗?好像我们专门是拿报纸卷烟的哩!伊里亚·米特里奇,我们可都是先把报纸从头到尾好好地看了一遍。”

  “胡说八道,烂舌头!”

  “‘拿报纸卷烟’——亏你说得出口!”

  “真是木头脑瓜!”

  “弟兄们!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戴耳环的哥萨克分辩说,“当然,我们都是首先把报纸看过了……”

  “你自己看过吗?”

  “我没有文化,看不懂……我是说,反正是先看过,然后才拿来卷烟……”

  彭楚克微微笑着,坐在马鞍上,看了看哥萨克们;他坐着说话很不得劲儿,便站了起来,背对着车灯,慢慢地、很不自然地说起来:

  “你们上彼得格勒毫无必要,那儿根本没有什么暴动。你们知道把你们调去干什么吗?是叫你们去推翻临时政府……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谁领导你们呢?沙皇的将军科尔尼洛夫。他为什么要推翻克伦斯基?因为他自己要坐这个宝座。你们瞧着吧,乡亲们!他们想把你们身上的木枷卸下来,可是如果再给你们戴上的话,那就是钢枷了!遇到两样倒霉事儿,就应当挑选比较轻一点儿的。不是应该这样吗?你们自己想想看:沙皇时代他们打你们的嘴巴,用你们的手去捞油水。克伦斯基掌权了,他们还是用你们的手捞油水,只是不打嘴巴罢了。可是等到克伦斯基下台,将来政权转到布尔什维克手里的时候,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布尔什维克不希望打仗。政权一到他们手里,马上就可以不打仗。我不拥护克伦斯基,滚他妈的吧,他们都是一路货!”彭楚克笑了笑,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继续说:“但是我劝你们不要去叫工人流血。如果科尔尼洛夫掌了权,那时候俄罗斯工人的血就要流成河,政权落到他手里,要想夺过来,交给劳动人民,就更加困难啦。”

  “伊里亚·米特里奇,等一等,”一个身材不高、也像彭楚克那样敦实的哥萨克,一面从后排往前走,一面说;他咳嗽了两声,搓了搓两只长长的、很像露在地面上的老橡树根似的手,用两只带笑的、像嫩树叶那样黏黏的浅绿色眼睛看着彭楚克,问道:“你刚才说到套上枷……那么,等布尔什维克掌了权,给我们套上什么样的枷呢?”

  “你怎么啦,自己想给自己套上枷吗?”

  “怎么是自己?”

  “就是自己。因为,等到布尔什维克胜利了,由谁掌权呢?由你,或者杜根,或者这位大叔,选到谁是谁,政府是选出来的,叫苏维埃,懂吗?”

  “那么,上头又是谁呢?”

  “也是选到谁是谁。选到你,你就在上头。”

  “当真吗?米特里奇,你不是瞎扯吧?”

  哥萨克们都笑了,大家一齐说起话来,连站在门口的岗哨也走过来,插嘴说了一会儿。

  “他们拿土地怎么办?”

  “不会夺走咱们的土地吧?”

  “能把战争结束掉吗?也许,现在只是嘴上讲讲漂亮话,为的是叫大家举手拥护他们。”

  “你还是跟我们说说真心话吧!”

  “我们这会儿是在黑地里瞎闯。”

  “相信外人的话是危险的。谣言太多啦……”

  “昨天还有一个水兵为克伦斯基抱屈呢,我们揪住头发把他从车厢里轰出去啦。”

  “他嚷嚷说:‘你们是兀鹰!……’真是个怪家伙!”

  “我们不明白这话,不明白这话指的是什么。”

  彭楚克把身子朝四面转动着,拿眼睛仔细打量着哥萨克们,耐心地听着大家说话。起初认为自己担当的任务未必能完成的那种想法现在消失了,他看出了哥萨克们的情绪以后,已经非常明白,无论如何是可以把兵车拦在纳尔瓦了。前天,当他参加彼得格勒区党委会,自告奋勇担任宣传员,要来开向彼得格勒的顿河第一师中开展工作的时候,自信是能成功的,但是到了纳尔瓦,他的信心动摇了。他知道,现在必须要用另外一些字眼跟哥萨克们说话,他担心,也许找不到共同语言了,因为在九个月以前他回到工人当中以后,又重新跟工人们结合到一起,讲话已经习惯了,不等他说完,大家就感觉到了,明白了,可是在这里跟同乡人讲话,就需要说另外一种、差不多已经忘记了的土话,还要善于随机应变,要有说服人的好本领,不仅要激起他们的义愤,还要鼓动他们消除千百年来养成的惟命是从和因循守旧的心理,要使他们感觉到自己理直气壮,要叫他们跟着自己走。

  开头,他刚刚开口说话的时候,自己听出自己的声音中隐隐露出缺乏信心和做作的意味,好像是在旁边听着自己的毫不精彩的讲话,他很怕自己讲的道理没有说服力,便苦苦地思索,寻找有力、有分量的话,以便把道理说清楚、说透彻……然而他带着说不出的难受心情感觉到,他说出来的话一点分量都没有,就像肥皂泡沫一样,脑子里乱糟糟的,许多念头滑来滑去,没有了头绪。他站在那里,急得满头大汗,很吃力地喘着气。他说着,有一种想法就像钻子在心里直钻:“把这样重要的事交给我,我却亲手把事情弄糟……连话都说不连贯……我这是怎么啦?要是别人来,一定比我会说,说得比我好一千倍……唉,他妈的,我怎么这样笨啊!”

  那个生着一双黏脂一样绿眼睛的哥萨克一问到枷锁的事,他倒是从呆呆的迷惘状态中清醒过来;接着便开始了对话,这一下子彭楚克提起了精神,恢复了常态,后来自己都觉得很奇怪,觉得一股特别的劲头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许许多多鲜明有力、精辟、锋利的话一齐冒了出来。他振作起来,表面上依然很镇定,掩盖着心里涌上来的火气,猛烈有力地回击那些十分尖刻的问题,很有信心地引导着大家交谈,就像一个骑手制服了一匹很不驯顺的、跑得浑身大汗的劣马。

  “那么,你就说说看:立宪会议有什么不好?”

  “你们的列宁是德国人派来的……不是吗?要不然他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是柳树上长出来的吗?”

  “米特里奇,你是自己要来的呢,还是派你来的?”

  “军用土地都要交给谁呢?”

  “咱们在沙皇治下,究竟有什么不好?”

  “孟什维克不也是为人民吗?”

  “咱们有军人的团体、政府又是人民的,还要苏维埃干什么?”哥萨克们纷纷地问。

  大家谈到下半夜才散去。决定第二天早上两个连一起开群众大会。彭楚克就留在车上过夜,齐卡马索夫叫彭楚克和他一块儿睡。他一面画十字祈求安眠,打开铺盖,一面提醒说:

  “伊里亚·米特里奇,你恐怕一点没提防就睡下了,你可是要多多担待……伙计,我们这儿虱子多极啦。要是爬到你身上去,请不要见怪。我们为了解闷儿,养了一些肥头大肚的虱子,简直可怕极啦!一个个就像肥壮的母牛那么大。”他停了一会儿,悄悄地问道:“伊里亚·米特里奇,列宁究竟是哪一族的人?就是说,他是在哪儿出生,在哪儿长大的?”

  “列宁吗?他是俄罗斯人。”

  “噢?!”

  “真的,是俄罗斯人。”

  “伙计,不对!看样子,他的情形你还摸不清,”齐卡马索夫带着一种自以为优越的语气低声说,“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族的?是咱们一族的。他是顿河的哥萨克,出生在萨尔斯克州大公乡,你明白了吗?听说他当过炮兵。他的样子也很像,很像顿河下游的哥萨克:颧骨很高,眼睛也很像。”

  “你是在哪儿听说的?”

  “有些哥萨克在这样说,我听到的。”

  “齐卡马索夫,不对!他是俄罗斯人,是辛比尔斯克省的。”

  “不对,我不信。我才不信呢!普加乔夫是哥萨克吧?司捷潘·拉辛是不是?叶尔玛克·季莫菲耶维奇是不是?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所有带领穷人反沙皇的人,全都是哥萨克。可是你说,他是辛比尔斯克省的。米特里奇,这种话叫人听着都生气……”

  彭楚克笑着问:

  “大家都说他是哥萨克吗?”

  “他就是哥萨克,只是这会儿不肯亮相罢咧。我要是看到他,一眼就能认出来。”齐卡马索夫抽着烟,朝彭楚克的脸上喷着浓浓的烟气,若有所思地咳嗽了一声。“我就觉得很稀奇,我们在这儿争得差点儿要打起来:如果符拉季米尔·伊里奇他是咱们的哥萨克,是炮兵的话,从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学问呢?听说,好像战争一开始,他就叫德国人俘虏了去,自己就在那里学,学到了各种各样的学问,就开始鼓动他们的工人起来造反,给他们那些有学问的人出难题,他们都怕得要死。就说:‘大脑门儿,你快回家去吧,走你的吧,要不然你把我们搅得不得安宁,连日子都过不成啦!’于是就把他送回俄国,怕的是他把工人鼓动起来。噢嗬!他呀,伙计,真是个厉害家伙!”这最后一句话齐卡马索夫是用夸奖的口气说的,并且在黑暗中高兴地笑了起来。“米特里奇,你没有见过他吗?没有吧?真可惜。听说,他的脑袋瓜儿才大呢。”他咳嗽了两声,从鼻孔里喷了一缕红红的烟气,又抽了两口烟,继续说道:“这样的人咱们的老娘们儿多养一些才好呢。是个厉害家伙,了不起!他还不单单是要推倒沙皇呢……”他叹了一口气。“米特里奇,你用不着跟我争:伊里奇呀,他就是哥萨克……这没有什么好瞒的!辛比尔斯克省根本就生不出这样的人物。”

  彭楚克没有做声,微微笑着,睁着眼睛躺了老半天。

  他没有很快睡着,果然有许多虱子成群结队地爬到他身上,在衬衣里面到处爬了起来,浑身火辣辣、痒酥酥的;齐卡马索夫在旁边一面叹气,一面搔痒,不知是谁的马老是打响鼻,一会儿也不安生,搅得他睡不着。等他刚刚睡着,两匹很不老实的马又打起架来,又是乱踢乱蹦,又是拼命地尖叫。

  “真捣蛋,妈的!……吁!吁!该死的东西!……”杜根爬起来,用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吆喝着,不知用什么东西狠狠打了旁边的马一下子。

  彭楚克被虱子咬得受不了,老是睡不着,翻了个身,就懊丧地感觉到,睡意已经完全跑掉,于是干脆考虑起明天开会的事来。他猜想着,军官们不知要用什么方式来反对,不由地冷笑着在心里说:“如果哥萨克们一致反对他们的话,大概他们会跑掉的,不过谁知道他们会出什么鬼门道儿!为了防备万一,我得去跟本地驻军委员会联系联系。”不知怎么他不由地想起战争中的往事,想起一九一五年十月里一次冲锋的场面,随后,记忆好像很高兴把他送上了熟悉的、走惯了的小路,便很顽强地、幸灾乐祸地把往事的片段一一推了上来:死去的俄国和德国士兵的一张张的脸和各种各样难看的姿势,各种口音的说话声,过去看到的、现在已经被时间冲淡的模模糊糊的景物,不知为什么一直保存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的一些念头,隐隐在心里响着的炮声,熟悉的机枪嗒嗒声和子弹带的沙沙声,雄壮的旋律,过去他爱过的一个女子那娇媚动人、又有些苍白的嘴唇;然后又是零零星星的战争场面:一个个的死人,一座座塌陷下去的合葬的坟……

  彭楚克发起急来;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不知是说出了声音,还是仅仅在想:“这些事我到死也忘不了,而且不仅是我,凡是活下来的人都忘不了。你们把一切弄得乱糟糟的,叫人过不成日子!……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你们简直死有余辜!……”

  他又想起了一个叫卢莎的十二岁的姑娘,她的父亲是彼得格勒的钢铁工人,在战争中牺牲了,生前是他的好朋友,过去一起在图拉做过工。有一天黄昏时候,他在林阴路上走着。这个瘦弱的、颧骨高高的小姑娘正坐在尽边上一张长椅子上,流里流气地叉着两条细细的腿,在抽纸烟。在她那憔悴的脸上,是一双疲惫无神的眼睛,在她那涂了胭脂、因为早熟显得有些大的嘴唇角上,流露着痛苦的表情。“您不认识我啦,叔叔?”她带着一种受过职业训练的笑容问道,接着便站了起来,完全像个孩子一样伤心地、可怜巴巴地哭了起来,弯起身子,把头紧紧贴到彭楚克的胳膊肘上。

  一股仇恨像憋人的毒瓦斯一样涌了上来,他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他脸色煞白,咯吱咯吱地咬着牙,哼哼起来。后来他的嘴唇哆嗦着,用手在毛茸茸的胸膛上搓了老半天;他觉得,仇恨在胸膛里凝结了起来,就像一团火红的铁渣,隐隐燃烧着,堵得他喘不上气来,烧得左边心里阵阵作痛。

  直到天亮他也没有睡着。天刚刚亮,他就带着一张黄黄的、比往常更加阴郁的脸来到铁路职工委员会,跟他们讲妥,不让哥萨克的兵车开出纳尔瓦,过了一个钟头,他又走出来,去找驻军委员会的委员们。

  他往回走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他走着,浑身都感觉出早晨的和煦和清爽,想到此行可能很有结果,看到太阳慢慢从生了锈的仓库房顶后面爬上来,听到不知从哪里传过来的像琴声又像歌声的一个女子的声音,心里隐隐地感到高兴。黎明前下过一阵来势很猛的、短时间的倾盆大雨。铁路边的沙土地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到处是雨水流过的痕迹,散发着雨水的清淡气息;在沙土的表面,被雨点打过的地方,还保留着密密麻麻、微微有点干的小坑,就好像生过一场天花,留下许许多多的麻子。

  一个身穿军大衣、脚登沾满泥浆的高筒皮靴的军官,绕过列车,迎着彭楚克走来。彭楚克认出是加尔梅柯夫大尉,便放慢了脚步,等他走过来。他们走碰了头。加尔梅柯夫站了下来,冷冷地闪动着两只黑黑的斜眼睛。

  “是彭楚克少尉吗?你自由啦?对不起,我不能把手伸给你……”

  他紧紧闭起嘴,把双手插进军大衣的口袋里。

  “我也不打算把手伸给你……你太心急啦。”彭楚克用嘲笑的口吻回敬道。

  “你怎么,到这里来逃命吗?还是……从彼得格勒来的?不是克伦斯基派你来的吧?”

  “这是干什么,审问吗?”

  “这是对于当初开小差的同事的遭际理所当然的探问。”

  彭楚克隐藏起冷笑,耸了耸肩膀。

  “可以叫你放心:我不是克伦斯基派来的。”

  “不过,现在眼看大祸临头了,你们会很好地联合起来的。这么说,你到底算是什么人呢?不戴肩章,又穿的是步兵的军大衣……”加尔梅柯夫忽闪着鼻翼,带着轻蔑而怜悯的神情打量了一下彭楚克那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形。“是政治推销员吗?我猜对了吧?”他不等回答,就转过身去,迈着大步走了。

  杜根在自己的车厢旁边迎住彭楚克。

  “你怎么才回来?大会已经开始啦。”

  “怎么都开始啦?”

  “是开始啦。我们的连长加尔梅柯夫大尉本来不在连里,可是今天他坐火车头从彼得格勒回来,就召集哥萨克们开大会。他现在就是去动员他们。”

  彭楚克站下来,问了问加尔梅柯夫是什么时候出差上彼得格勒的。听了杜根的回答,他才知道,加尔梅柯夫出差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这是科尔尼洛夫借口学习投弹技术派到彼得格勒去的反革命刽子手中的一个。就是说,是一个死心塌地的科尔尼洛夫分子。哼,好吧!”他一面和杜根一起往开大会的地方走,一面断断续续地想着。

  在仓库的后面,军便服和军大衣连成灰绿色的一大片。加尔梅柯夫由几个军官包围着,站在人群中间一个底朝天放着的木桶上,尖着嗓门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叫喊道:

  “……一定要取得最后胜利!既然信任咱们,咱们就不能辜负这种信任!现在我就来念念科尔尼洛夫将军给哥萨克们的电报。”

  他带着过度急切的神情从制服上衣旁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和兵车司令咬了咬耳朵。

  彭楚克和杜根走过来,跟哥萨克们站到一起。

  加尔梅柯夫带着表情,慷慨激昂地念道:

  哥萨克们,亲爱的乡亲们!俄罗斯国家的疆土不是在你们祖先的骸骨上扩展和开拓出来的吗?伟大的俄罗斯不是由于你们的刚强无畏,由于你们的伟大功绩、你们的牺牲和英勇奋战而强盛起来的吗?静静的顿河的自由、豪放的儿女们,库班和汹涌奔腾的捷列克河上的豪杰们,乌拉尔、奥伦堡、阿斯特拉罕、谢米列钦和西伯利亚草原与山地、辽远的后贝加尔、阿穆尔和乌苏里等地的勇猛矫健的雄鹰们,你们永远保持着你们的旗帜的光荣和辉煌,俄罗斯大地上到处流传着你们祖祖辈辈的英雄事迹。现在又到了你们为祖国效力的时候。我谴责临时政府优柔寡断,不善于、也没有能力管理国家,纵容德国人在我国肆意横行。嘉桑的爆炸事件可以证明这个问题,这次爆炸毁掉了将近一百万发炮弹和一万两千挺机枪。事情不仅如此。我还要谴责某些政府委员的直接卖国行为,对此我可以提出证据:八月三日我在冬宫参加临时政府的会议时,阁员克伦斯基和萨文柯夫曾经指示我,不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因为阁员中有些人很不可靠。显然,这样的政府只能把国家引向绝路,因为阁员中有些人很不可靠。显然,这样的政府只能把国家引向绝路,对这样的政府无法信任,靠这样的政府无法拯救苦难深重的俄罗斯……因此,昨天临时政府为了迎合敌人,要求我辞去最高统帅职务的时候,我作为一个哥萨克,基于良心和人格,只能拒绝接受这一要求,宁可死在战场上,不愿受辱和叛卖祖国。哥萨克们,俄罗斯的义士们!你们都已经保证过,一旦我认为有必要,你们就挺身起来跟我一起拯救祖国。时候到了,祖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不再服从临时政府的命令,并且为了拯救自由的俄罗斯,我要反对这个政府,反对这个政府里那些毫无责任心的、出卖祖国的官员。哥萨克们,你们要保持英勇无比的哥萨克军人的光荣和名声,这样就可以拯救祖国,拯救被革命夺走的自由。你们听从我的命令,执行我的命令吧!跟着我前进吧!

  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八日

  最高统帅科尔尼洛夫将军

  加尔梅柯夫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一面折叠着电报,一面高声叫道:

  “布尔什维克和克伦斯基的奸细在阻挠我们的部队搭乘火车前进。已经接到最高统帅的命令:如果乘车调动已经不可能的话,那就以行军方式向彼得格勒进发。今天咱们就要出发。大家准备下车吧!”

  彭楚克不顾一切地用胳膊肘分开人群,钻到人群中心里;他还没有走到军官们站的圈子里,就用洪亮的声音、像做报告似的叫了起来:

  “哥萨克同志!我是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派到你们这儿来的。现在是调你们去自相残杀,去镇压革命。如果你们愿意去反对人民,如果你们愿意恢复帝制,你们就去吧!……但是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希望你们不要当杀害自己兄弟的凶手。他们向你们致以热烈的、兄弟般的敬礼,不愿意跟你们为敌,愿意和你们交朋友……”

  没有让他把话说完。人群里闹哄哄地叫了起来,暴风雨般的叫声好像把加尔梅柯夫从桶上冲了下来。他向前探着身子,快步朝彭楚克走来;还差几步没有走到,他一扭靴后跟,转了一个身。

  “哥萨克们!彭楚克少尉是去年在前线上开小差的,这你们是知道的。怎么,我们能听这个胆小鬼和叛徒的话吗?”

  第六连连长苏肯中校用沉雷一样的粗嗓门儿盖过了加尔梅柯夫的声音:

  “逮捕他这个坏蛋!我们在前方流血,他却躲到后方去逃命!……把他抓起来!”

  “我们不慌着抓!”

  “让他说下去。”

  “不能堵别人的嘴,让他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

  “把他抓起来!”

  “我们不要开小差的!”

  “说下去,彭楚克!”

  “米特里奇!说吧,揭揭他们的老底!”

  “滚——开!……”

  “住嘴吧,狗东西!”

  “揭揭他们!揭揭他们,彭楚克!你别理他们那一套!只管讲吧!”

  一个身材高大、没戴军帽、露着剃得光光的脑袋的哥萨克,团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跳到了木桶上。他热烈地呼吁哥萨克们不要听从反革命刽子手科尔尼洛夫的,说了说和人民打内战可能招致的悲惨后果,最后他对着彭楚克说:

  “同志,您不要以为,我们会像军官老爷们那样看不起您。我们欢迎和尊重您这个人民的代表,我们尊重您,还因为您以前当军官的时候,没有欺压过哥萨克,待我们像亲兄弟一样。我们没有听见您说过粗暴的话,您可不要以为我们这些大老粗不懂得好歹,亲热的话连畜生都懂得,别说是人啦。我们向您起誓,并且请您转告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们,我们决不打他们!”

  就好像敲了一声定音鼓:一片称赞的叫声轰隆轰隆地响到了最高度,又慢慢低下去,最后安静下来。

  加尔梅柯夫那挺拔的身子又出现在大木桶上,来来回回地扭动着。他说到古老的顿河的光荣传统和声誉,说到哥萨克军人的历史使命,说到军官们和哥萨克们一起流过血,说得气喘吁吁,脸色像死人一样白。

  加尔梅柯夫说过以后,又上去一个身强力壮、淡黄色头发的哥萨克。他那气势汹汹、矛头对准彭楚克的讲话,半路上被打断了,这位演讲人也被拉了下来。齐卡马索夫跳到了桶上。他像劈木柴一样,抡着两条胳膊,大声嚷道:

  “我们不去!我们不下火车!电报上说,好像我们答应过支持科尔尼洛夫啦——谁问过我们?我们从来没有答应过他!那是哥萨克军人联合会的军官们答应的!格列科夫将军摇过尾巴,就让他去支持吧!……”

  发言的人越来越踊跃。彭楚克低垂着大脑门儿的头站着,脸涨成土红色,脖子上和鬓角上鼓起的筋突突地跳动着。场上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使人觉得,再有一会,一有什么冒失的行动,紧张气氛就会酿成流血事件。

  本地驻军的士兵成群结队地从车站上拥了过来,军官们都离开了会场。

  过了半个钟头,杜根气喘吁吁地跑到彭楚克跟前。

  “米特里奇,怎么办呀?……加尔梅柯夫在生花样呢。正在把机枪从车上往下卸,还派了一个骑兵联络员不知往什么地方去啦。”

  “咱们去看看。去叫二三十个人来!麻利点儿!”

  就在兵车司令的那节车厢旁边,加尔梅柯夫和三个军官正把机枪往马上装。彭楚克第一个走过去,回头看了看哥萨克们,把手伸进军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崭新的、擦得锃亮的军官手枪。

  “加尔梅柯夫,你被捕啦!把手举起来!……”

  加尔梅柯夫从马跟前往旁边一跳,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抓住手枪皮套,但是没来得及把手枪掏出来,一颗子弹就从他头上嗖的一声飞了过去;紧跟着枪声,彭楚克又用凶狠的声音低沉地喊道:

  “手举起来!……”

  他的手枪机头扳到了一半,连撞针的尖儿都露了出来。加尔梅柯夫眯缝起眼睛注视着他,很费劲儿地举起了手,弹了弹手指头。

  几个军官都很不情愿地交出了武器。

  “马刀也要摘下来吗?”一个年轻的少尉机枪手恭恭敬敬地问道。

  “是的。”

  哥萨克们把机枪从马身上卸下来,搬进车厢里。

  “派人把他们这几个看起来。”彭楚克对杜根说。“齐卡马索夫去逮捕其余的一些,把他们也带到这儿来。听见吗,齐卡马索夫?咱们两个把加尔梅柯夫送到驻军的革命军事委员会去。加尔梅柯夫大尉,请您在前面走吧。”

  “真麻利呀!真麻利!”一个军官一面往车厢里跳,一面目送着渐渐走远的彭楚克、杜根和加尔梅柯夫,赞叹说。

  “先生们!可耻呀,先生们!咱们简直跟小孩子一样!咱们谁也没有想到先下手把这个坏蛋干掉!当他把手枪对着加尔梅柯夫的时候,给他一家伙,他就完蛋啦!”苏肯中校气忿地朝军官们打量了一眼,用哆哆嗦嗦的手指头老半天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

  “他们足足有一个排呀……会乱开枪的。”少尉机枪手抱愧地说。

  军官们都一声不响地抽着烟,偶尔地互相看两眼。事情发展之快,使他们全惊呆了。

  加尔梅柯夫咬着黑胡子尖儿,一声不响地走了一阵子。颧骨高高的左腮上有一片红晕,好像是挨过一记耳光。一路上遇到的老百姓都很惊讶地望着,站下来,小声议论着。向晚时候纳尔瓦的阴沉的天空十分晦暗。铁路线上落满了白桦树叶,一片片树叶就像红桃形的金锭——那是八月离开时失落下来的。一只只寒鸦从教堂的绿色圆顶上飞过。车站外面,暮霭沉沉的田野那边,黑夜已经携带着寒气降临大地,然而在没有道路的天上,涂了白铅粉似的暮色中的片片白云,径直地从纳尔瓦向普斯科夫,向卢加方面飘去;黑夜渐渐跨过一道看不见的界线,把黄昏挤走了。

  在车站旁边,加尔梅柯夫猛然转过身来,对着彭楚克的脸啐了一口。

  “坏——蛋!……”

  彭楚克躲开啐过来的唾沫,眉毛向上一挑,用左手紧紧攥住直想往口袋里伸的右手腕子,攥了老半天。

  “走!……”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加尔梅柯夫不住声地骂着,朝前走去,骂的都是一些非常难听的话。

  “你这个奸贼!叛徒!你早晚要受到报应!”他拼命嚷着,还时常站下来,对着彭楚克的脸骂。

  “走吧!请你走吧……”彭楚克每一次都是劝他。

  于是加尔梅柯夫攥紧拳头,又往前走,他走起来一颠一冲的,就像一匹害了气肿病的马。他们走到水塔跟前。加尔梅柯夫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叫喊道:

  “你们不是政党,是一群肮脏的社会渣滓!谁领导你们?——德国的总司令部!布尔什维克呢……哈哈哈!一群狗杂种!你们的党,你们这伙败类,全是人家收买的……下流货!下流货!……你们出卖了祖国!……我要把你们一起绞死……哈哈哈!会有这一天的!……你们的列宁不就是三十个德国马克把俄罗斯卖掉的?!捞上个百十万,就跑掉啦……好一个亡命徒!……”

  “给我站到墙跟前!”彭楚克拉长声音、结结巴巴地喊道。

  杜根惊骇得发起愣来。

  “伊里亚·米特里奇,别急!你干什么?等一等!……”

  彭楚克的脸气得变了形,发了青,一下子跳到加尔梅柯夫跟前,照着加尔梅柯夫的额角狠狠打了一巴掌,他踩着加尔梅柯夫头上掉下来的军帽,把他拉到水塔的黑糊糊的砖墙跟前。

  “给我站——住!”

  “你干什么?!你……你敢?!……你敢打人?!……”加尔梅柯夫挣扎着,吼叫着。

  他的脊背咚的一声撞到水塔的墙上,他直起身子,明白了:

  “你想打死我呀?”

  彭楚克弯下腰,忙乱了一下子,才把手枪抽出来,因为机头挂在口袋里子上了。

  加尔梅柯夫向前跨了一步,迅速地把军大衣上的扣子全部解了开来。

  “开枪吧,狗崽子!开枪吧!你就看看,俄罗斯的军官死得多么有种……我就是眼看着要死……”

  一颗子弹打进他的嘴里。沙哑的回声在水塔后面缭绕着,渐渐向高处飞去。加尔梅柯夫朝前跨了两步,身子就一歪,用左手抱住脑袋,倒了下去……他弯成一个很弯的弧形,把几颗血糊糊的牙齿吐到胸膛上,有滋有味地咂了咂舌头。他的脊背挺了挺,刚刚挨到潮漉漉的石子,彭楚克就又补了一枪。加尔梅柯夫抽搐了几下,把身子侧歪过去,就像一只要睡的鸟儿把头藏到了翅膀底下,又断断续续地抽搭了几声。

  到了前面的十字路口,杜根撵上了彭楚克。

  “米特里奇……你这是干什么,米特里奇?……你为什么要打死他?”

  彭楚克按住杜根的肩膀,用坚定、刚强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异常镇定、异常平静地说:

  “不是他们杀死咱们,就是咱们杀死他们!……没有中间道路可走。血债就要用血来还。问题就在于谁打死谁……明白了吗?像加尔梅柯夫这样的人,就得打死、消灭,像对待毒蛇一样。对那些同情他们的人也要开枪……明白吗?为什么要同情?你要咬住牙!心肠要硬!加尔梅柯夫一旦掌了权,立刻就会把我们打死的,连纸烟也用不着从嘴里拿下来,可是你……唉,真像个小娃子!”

  杜根的头抖动了老半天,牙齿不住地磕打着,穿着红红的靴子的两只大脚走起路来也歪歪倒倒的了。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在空旷无人的小街上走着。彭楚克偶尔地回头朝后面看看。在他们的头顶上,低低的黑云在天空里翻滚着,向东方涌去。在黑云缝隙里,在小小的一块八月的天上,露出了被昨天的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弯残月,就像一只斜斜的绿眼睛。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上,一名士兵和一个披着白披肩的女子紧紧偎依着站在那里。士兵要拥抱那个女子,把她往怀里拉,悄悄说着话儿,那女子用双手推着他的胸膛,把头向后仰着,娇喘吁吁地嘟哝说:“我不信!我不信。”并且低低地哧哧笑着。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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