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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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娜塔莉亚嫁到麦列霍夫家是挺合适的。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对孩子们教导有方;虽说家境富裕,虽说有雇工干活儿,他还是要他们做事情,养成干活儿的习惯。吃苦耐劳的娜塔莉亚很合公婆的心意。伊莉尼奇娜内心里不大喜欢爱打扮的大媳妇妲丽亚,而娜塔莉亚一进门就得到婆婆的疼爱。
“睡会儿吧,睡会儿吧,我的乖孩子!你起来干啥?”婆婆在厨房里不停地迈动着两条肥腿,亲热地说。“去吧,去睡会儿早觉,我一个人能行。”
一早就起来、想帮助婆婆做饭的娜塔莉亚就又回到房里睡了。
连治家很严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有时也对妻子说:
“听着,老婆子,别叫醒娜塔莉亚。光是白天的活儿就够她受的啦。她还要跟格里什卡一块儿去耕地呢。妲丽亚要抽一顿,狠狠地抽。她是个懒娘们儿,坏娘们儿……只会搽胭脂,描眉毛,他娘的。”
“头一年就让小两口好好地亲热亲热吧。”伊莉尼奇娜想起自己在劳累中度过的一生,叹着气说。
格里高力对新婚生活渐渐有些习惯了,腻了,过了三四个星期,他又害怕又恼恨地意识到,他跟阿克西妮亚的旧情还没有断绝,还留着一点东西,就像心上留着一根刺。这种痛苦他一下子还摆脱不掉。他在新婚欢乐中曾经轻松地摆摆手,表示不理不睬,认为可以断绝、可以忘却的东西,却是牢牢地生了根……旧情他并没有忘掉,而且一想起来就扎心地疼。还在结婚以前,有一次在场院上打麦子的时候,彼特罗问他:
“格里什卡,你跟阿克西妮亚怎么办?”
“你说什么?”
“恐怕你舍不得丢掉她吧?”
“我一丢掉,就会有人捡起来的。”格里高力当时笑着说。
“哼,你要小心点儿,”彼特罗咬着嚼湿了的胡子说,“不然的话,你娶亲娶得可不是时候……”
“心宽体胖,百事能忘。”格里高力开着玩笑回答说。
可是后来的情形并不是这样,每天夜里,当格里高力履行职责去跟妻子亲热,用炽烈的青春火焰温存她的时候,她表示的却是冰冷和羞答答的顺从。娜塔莉亚对床笫生活抱应付态度,她从娘胎里带来的就不是热情奔放的血液,所以格里高力一想起在爱情中如癫似狂的阿克西妮亚,就叹着气说:
“娜塔莉亚,你老子恐怕是从冰窟窿里把你捞上来的……你太冷啦。”
阿克西妮亚每次遇见他,都要慌乱地笑笑,用眼睛失神地望着,说几句酸溜溜的话:
“你好啊,格里什卡!跟新媳妇过得热和吧?”
“过得马马虎虎……”格里高力总是用含含糊糊的话支应过去,并且总想赶快躲开阿克西妮亚那脉脉含情的眼睛。
看样子,司捷潘已经跟妻子和好了。他上酒馆去得少了,有一天傍晚在场上扬小麦的时候,他自从闹纠纷以来第一次提议说:
“阿克秀莎,咱们来唱支歌好不好?”
他们背靠着一堆刚刚打出、还夹杂着灰土的小麦坐了下来。司捷潘唱起军歌。阿克西妮亚也用圆润的、带胸音的高声唱了起来。他们唱得十分和谐,就像婚后头两年一样。头两年,有时小两口披着红色的晚霞从田野上回来,司捷潘在车上摇晃着,唱着古老的民歌,歌声悠扬而凄怆,就像那荒无人烟、野草萋萋的草原大道。阿克西妮亚把头靠在丈夫那圆鼓鼓的胸膛上,跟着他唱。马拉着大车吱嘎吱嘎地前进,辕杆轻轻摇晃着。村子里的老人们老远就侧耳倾听着歌声。
“司捷潘娶了个金嗓子老婆。”
“嘿,瞧小两口唱的……真和谐!”
“司捷潘也是一副好嗓门儿,就跟铜钟一样。”
老爷爷们坐在墙根下,目送着烟雾朦胧的血红的落日,隔着街交谈着:
“唱的是下游的歌。”
“这支歌呀,老哥,是格鲁吉亚人编的。”
“去世的基留什卡就喜欢这支歌。”
格里高力每天傍晚都听到阿司塔霍夫夫妻在唱歌。在打麦子的时候(他们家的场院跟司捷潘的场院紧挨着),他看到阿克西妮亚依然像从前那样有精神,好像很幸福的样子。至少他觉得是这样。
司捷潘跟麦列霍夫家的人不打招呼。他用叉子在场上来来回回地翻着,翻一下就摆动一下宽宽的、向下耷拉的肩膀,偶尔跟妻子说几句玩笑话,阿克西妮亚也笑着,忽闪着头巾下露出来的黑眼睛。格里高力闭上眼睛,她那绿裙子还是在眼前不住地晃动。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扭他的脖子,要他的头转向司捷潘家的场院那一边。他没有发觉,娜塔莉亚一面帮着公公摊麦捆,一面用苦恼和嫉妒的眼睛捕捉丈夫每一道忘情的目光;他没有看见,正赶着马转圈儿的彼特罗在盯着他,鼻孔一翻一翻的,脸上带着隐隐的、不出声的笑。
土地被石磙子压得发出轰隆轰隆的吼声。在沉闷的轰隆声伴奏下,格里高力想着一些模糊的念头;许多恍恍惚惚、零零碎碎的想法,一个个从脑子里溜走,他想留都留不住。
打场的声音,赶牲口的吆喝声,鞭子的尖啸声,风车的哒哒声,从远远近近的场院上传到河边滩地上,才渐渐消失。因为庄稼上场好像肥胖起来的村子,在顿河边伸展开来,好像一条赤练蛇躺在路边,经九月的凉爽的干风一吹,呆住不动了。在每一家篱笆围着的院子里,在每一座房子的房顶下面,生活都不停息地进行着,各有各的生活,色彩缤纷,有苦的,也有甜的,格里沙加爷爷着了凉,正在闹牙疼;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羞愤交加,手里不住地揉搓着分成两半的大胡子,独自一个人哭着,牙齿咬得咯咯响;司捷潘对格里高力怀恨在心,每天夜里睡梦中都要用铁硬的手指在破被上乱抓;娜塔莉亚常常跑到棚子里,倒在牛粪堆上,身子哆嗦成一团,为自己的幸福受侵犯痛哭一场;贺里散福在集市上喝掉一条小牛,事后心里感到有愧;格里高力预感到欲望难以满足,痛苦又重新回来,心里十分烦闷,不住地唉气叹气;阿克西妮亚一面跟丈夫亲热,一面用眼泪浇着那不肯熄灭的对丈夫的仇恨。
被解雇的碾粉工人达维德卡整夜整夜地坐在“杰克”的土坯房里,“杰克”忽闪着愤恨的眼睛,对他说:
“哼,没什么了不起的!很快就会宰掉他们!革他们的命,还算便宜的。要叫他们尝尝一九〇五年的滋味,那时候咱们再算账!咱们的账一定要算!……”他恶狠狠地用伤痕斑斑的手指头比画着,不住地动肩膀,不让披在肩上的上衣掉下来。
日和夜交替着在村上飞过,时光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流过,一个月一个月地逝去。风在吹,天要变的时候山在吼叫,透出秋日碧色的清澈的顿河水心平气和地朝大海流去。
十月底的一个星期天,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赶着车往镇上去了。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