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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他用口袋带去四对喂肥的鸭子,在集市上卖掉;在布店里给老婆买了一段花格子布,已经准备往家走了(一只脚已经踩在轮子上,拉住了马辔头),这时候,有一个不是本镇的陌生人来到他跟前。

  “您好啊!”那人用黑糊糊的手指碰了碰黑色的帽檐,跟菲多特打招呼。

  “你好!”菲多特眯起加尔梅克型的眼睛,慢吞吞地说,一面等待着那人的下文。

  “您是哪里人?”

  “是村子里的,不是这镇上的。”

  “是哪一个村子的?”

  “是鞑靼村的。”

  陌生人从旁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质的、盖上镌刻着小船的烟盒;一面请菲多特抽香烟,一面继续问下去:

  “你们的村子很大吗?”

  “谢谢,我刚刚抽过。我们的村子吗?是一个很大的村子。大概有三百来户人家。”

  “有教堂吗?”

  “当然有啦。”

  “有铁匠吗?”

  “你是问打铁的?也有打铁的。”

  “磨坊里有铁匠炉吗?”

  菲多特勒了勒急着要走的马,很不高兴地打量了一下那顶黑呢帽和那张白白的大脸上一条条直伸进短短的黑胡子里的皱纹。

  “您要干什么?”

  “我要搬到你们村里去住。我刚到乡长那里去过。您是空车回去吗?”

  “是空车。”

  “能捎个脚儿吗?不过我不是一个人,还有老婆和两只大箱子,两只箱子有八普特重。”

  “行。”

  讲好了两个卢布的车钱,菲多特就把车赶到雇车人暂住的卖面包的娘们儿芙洛丝卡家,他让那个瘦弱的、淡黄头发的女人坐到车上,把两只铁皮大箱子放在车后。

  他们出了镇。菲多特不住地咂着嘴,用鬃缰轻轻抽打着劲壮的小马,不时地扭一扭他那方方的、后脑勺扁平的脑袋: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两位乘客挺文雅地坐在后面,都没有说话。菲多特先要了一支香烟抽起来,然后开口问道: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从罗斯托夫。”

  “是在那里生的吗?”

  “您问的是什么?”

  “我问:你们是什么地方人?”

  “噢——噢,是的,是的,是那里人,是罗斯托夫人。”

  菲多特将古铜色的颧骨抬得高高的,凝神望了望远处的荒草丛:宽阔的草原大道向长长的山坡伸去,菲多特那锐利而老练的加尔梅克型眼睛看到,在离大道半俄里远处,褐色的干枯草丛里,有几只野雁的头隐隐地在晃动。

  “没带枪,不然的话,咱们可以去打打野雁啦。瞧,在那儿晃悠呢……”他用手指了指,叹着气说。

  “我看不见。”男乘客眨巴着视力很弱的眼睛,坦率地说。

  菲多特目送着野雁跑进山沟里,又转过脸朝着两位乘客。男乘客中等身材,瘦瘦的,紧靠着肥大的鼻梁的两只眼睛里透露出机智的神采。他说话时常常带笑。他的妻子裹着一条毛线头巾,正在打盹。菲多特看不清她的脸。

  “你们为什么要搬到我们村里来?”

  “我是一个铁匠,想开一个铁匠铺。我也能做木匠活儿。”

  菲多特带着不相信的神气打量了一下他那一双大手,那人觉察到这一目光,又补充说:

  “并且我还是‘津格尔’公司推销缝纫机的代理人呢。”

  “请问,您贵姓?”菲多特问道。

  “我姓施托克曼。”

  “大概不是俄国人吧?”

  “不,是俄国人。我的祖父是拉脱维亚人。”

  一会儿工夫,菲多特就弄清楚了,这位铁匠约瑟夫·达维陀维奇·施托克曼以前在“阿克塞”工厂做过工,后来在库班呆过,再后来又在东南铁路修理厂做过工。除了这些以外,喜欢打听的菲多特还打听出人家的一大堆生活琐事。

  一直来到官家森林,才没有什么问的了。菲多特在路边泉水坑里饮过了浑身大汗的马,就在车上打起盹来,因为赶了半天车,车子又颠,他困倦了。离村子只有五六俄里了。

  菲多特将缰绳缠在手上,耷拉着腿,舒舒服服地靠在车上。

  他想打瞌睡却没有打成。

  “你们的日子过得怎样?”施托克曼一面在车上颠簸和摇晃着,一面问道。

  “凑合着过,马马虎虎。”

  “怎么,哥萨克们对于生活一般还满意吗?”

  “有些人满意,有些人不满意。不可能所有的人都满意。”

  “是的,是的……”铁匠表示赞同这种说法。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拐弯抹角地提出一些别有含义的问题:

  “你是说,大家都丰衣足食啦?”

  “够吃够用。”

  “恐怕还要服兵役吧?是吗?”

  “当兵吗?……我们习惯啦,只要活着,就要当兵。”

  “糟糕的是,一切东西都要哥萨克自己筹办。”

  “可不是吗,这一点真他妈的要命!”菲多特提起了精神,担心地朝那个把头扭向一边的女乘客看了一眼。“这样的官府实在够人受的……我服兵役的时候,卖掉几头牛,才买了一匹马,可是牵去一看,说是不合格。”

  “不合格?”铁匠装出吃惊的样子。

  “是这样的,这话一点不假。他们说,马腿坏啦。我说:‘请你们仔细看看,这匹马的腿跟那些得过奖的马的腿是一样的,只不过跑起来像公鸡……这叫做公鸡步。’我好说歹说,全不行,他们不肯通过。这一下子我就倾——家——荡——产——啦!……”

  谈得上了劲儿。菲多特兴奋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兴致勃勃地讲起村里的事情,骂村长分配草地不公正,称赞波兰的一些做法,在他服兵役的时候,他们的团就在那里驻扎过。铁匠将眼睛眯成一道缝儿,用锐利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在大车旁边走的菲多特,用带铜箍的骨烟嘴抽着清淡的烟丝,不时地笑笑;但是那道斜着横穿过白白的、饱满的额头的皱纹在缓慢而吃力地活动着,好像是内心的思想活动在里面推动。

  他们来到村里,已是傍晚时候。

  施托克曼听从菲多特的主意,来到寡妇卢凯什卡·波波娃家里,租了她的两间屋子住下来。

  “你从镇上拉回来的是什么人呀?”一群娘们儿向菲多特问道,她们已经在门口等了一阵子了。

  “一个代理人!”

  “什么袋里袋外的?”

  “傻娘们儿,嘿,好傻!我是说,是代理人,是卖机器的。长得俊俏的,他可以奉送,至于呆头呆脑的,就像你玛丽亚大婶这样的,就得拿钱去买了。”

  “你这个蟹爪子鬼倒是长得好看。瞧你那张加尔梅克鬼脸!……马都不敢到你跟前:见了你就怕。”

  “加尔梅克人和鞑靼人是草原上最漂亮的人,大婶儿,你可没法比!……”菲多特且战且退。

  铁匠施托克曼就在斜眼睛的长舌妇卢凯什卡家里住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过夜,全村的娘们儿已经沸沸扬扬地议论开了。

  “听到了吗,大嫂?”

  “什么事呀?”

  “加尔梅克佬菲多特拉来一个德国人。”

  “真的?……”

  “我敢当着圣母娘娘起誓,是真的!还戴着呢帽,姓施托波尔,也许是施托卡尔……”

  “恐怕是警察局来的吧?”

  “是税务局的,好嫂子。”

  “咦——咦,嫂子们,大家都是瞎扯。听说,他是个会计,跟潘克拉季教长的儿子一样。”

  “巴什卡,乖孩子,你到卢凯什卡家里跑一趟,偷偷地问问她,就说:‘婶子,你家来的是什么人呀?’”

  “快去,好孩子!”

  第二天,来人去见村长。

  已经做了两年多村长的菲道尔·马内次柯夫将黑漆布封面的身份证在手里翻了半天,然后文书叶高尔·莎尔柯夫又翻了翻,看了看。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村长就按照当年做司务长时的老习惯,很威风地将手一摆:

  “住下吧。”

  来人行了个礼,就走了。有一个星期他没有露面,就像田鼠钻进洞里一样。他用斧头砍呀,砍呀,在夏天的厨房里修起一座铁匠炉。娘们儿关心他的那股热和劲儿已经冷了下来,只有孩子们一天到晚死乞白赖地趴在篱笆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心观察着这个陌生人。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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