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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油条再次入狱。原因是他在派出所的那两天,身上的刀疤发炎,变臭,破皮流水。牛丽说,他出来当晚闯进了瑰丽整形,用一支塑料枪顶住人家,要求赔偿十五万。自从同春上认识以来,油条接二连三出事,连唯物主义者牛丽也不得不怀疑,这是春上在对一个见义勇为的潜在情敌的惩戒。当一个男人招惹上别的女子,反而会更加防范自己的女人被染指,这种心理在中国男人里很普遍。当然,这次入狱似乎同春上没有关联。
下午两点过后,茶座的人不多。牛丽先到,点了杯冷咖啡。奶黄的灯光罩在头顶,她觉得心里荒凉凉的。春上迟了一会儿,他走来时显得挺奇怪。牛丽看不出他是因为熬夜了,还是喝多了咖啡,总之他眼眶赤红,有点烂眼角的趋势。他神采奕奕,眼珠发亮,一边嘴角上扬,摸不准他在笑,还是不满。想必婚期临近,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状态同以前不一样了。牛丽看他坐下来,点了杯菊花茶。一段时间没见,牛丽心头没有了以往的激动或愤慨,那些情绪仿佛随着身体的微妙变化而隐退了。
牛丽开口提起油条的事,因为瑰丽整形的院长是春上的高中同学,她希望春上能出面调解此事,最好不要闹上法庭。春上对她的话没有发表看法,而是提议给她来一杯热牛奶。牛丽历来不喝热的,因为是燥热体质,即便大冬天她也喝凉的。如今怀有身孕,体温升高,心火愈旺。这杯热奶怎么喝得下去?
两人就着午后的阳光,静坐了一会儿。牛丽很少有这种定性,要是一分钟不说话,她就能拿出一个主意,或做一个决定。现在她看上去无所事事,坐着像是特意来消磨时光的。她的皮肤变得细腻、光滑,像是面部做了个抛光。有点过敏,两边面颊可见下面粉红的毛细血管,额头上长了两个黄头痘痘。整张脸变薄了,白了,暗沉和黄斑一扫而光。牛丽知道春上在打量自己,心里变得平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近日的焦躁,部分源自于找不到理由同春上碰面。这个下午这样安静、暖和,她穿着一条格子连衣裙,没有涂眼影,身心自在,仿佛她是专门来约会的,而不是与他交涉油条入狱那样的鬼事。
牛丽看着春上,这个男人和来时又是不一样,但她说不上来怎么不一样。多么滑稽,她有了他的孩子,而她接的第一个广告是避孕套。
春上夸她气色不错,提到了她怀孕的事,跟她细细推算日子。这男人没有了冷峻之色,就像一个耐心的医生那样,关切地与她交流,询问她有什么打算。牛丽先是不语,寻思油条是一再为自己出头,才搞得几番牢狱之灾,心下痛楚,冷笑说,你不就想我打掉吗?在油条的事了结之前,我不打。春上转开头,望着大厅里走过的服务员,说也好。周一我去找找我同学,事情总要有个结果。你看什么时间合适,我来预约一个正规医院。牛丽说,医院我不去。这你别操心了,既不打算生养他,也不用你来看他死。春上说,必须去正规医院。他是提声说的,口气不容置疑,牛丽奇怪地看他一眼,说,放心,我不要你吃官司。春上蹙起眉头,扫了她一眼。仿佛她是个再陌生不过的人,心头诧异怎么会同她面对面坐在这里。
你看,油条什么时候出得来?
春上低头想了想。他看着桌脚上一个树节疤,说,他出来肯定要一段时间。连续作案,勒索敲诈,关键他这回持枪了,被定性为扰乱治安罪。牛丽打断他说,假的!假的枪。春上点一下头,假枪是不错,真枪轮不到我们讨论。牛丽一拍桌面,说,真枪实弹的是你,又当杀手又当判官……我们都会下地狱!
桌上的牛奶在杯中跳了跳。牛丽感到胃部隐隐的恶心,捂住嘴干呕了两下。
春上面色青白,望着牛丽。他一时间有些心灰,将奶杯挪开,向前台要了一杯温水。牛丽没有碰那杯水,显然对面前的所有东西感到厌烦。阳光从桌面转移到座椅上,牛丽的头顶在光柱下发白,冒出一点淡淡的烟气。她往窗外扫了一眼,街上没什么人,有一只狗慢腾腾地经过马路。她刚刚说的那句话恶心到自己,人就懒懒的,不想再说话。可是不能一直坐下去,这样子会让对方、也让自己变得烦躁。
春上从皮夹里摸出一张卡,推到牛丽面前。他什么也没说,站起身,仰头望了会天花板与墙的衔接处,一排绿色的藤类植物,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塑料的。他感到牛丽的心碎了,如同这植物的汁液,在愤怒地渗血。他的心仿佛也裂开了口子。有一瞬间,他想坐回座位,在她对面跪下。他想乞求她的怜悯,由她把泪水洒在他头发里。他想哀求她,不要打掉孩子。那张卡坚决地插在她和他之间,像一个体面的补丁,闪着某种幽光。这光让他吞回了所有的话,那些不体面的话和收不回的举止。
牛丽看着他转身离开,她感到他这是在告别。他不会再同她见面了。她脑中没来由浮现出他那晚的话,我会辞职。现在,他知道了那晚她说的就是她自己,当时他的反应有点异常的不安。到这一刻她才领悟过来,他感到对不起她,不仅仅是将她逐出四强,那种单纯物理性质的亏欠,还掺有其他成分。还有别的方面的亏欠。
牛丽将他的袖子扯住,盯着他转过来的脸。卡我收了,她听到自己凶巴巴的、嘶哑干燥的嗓音,撞击得头顶灯盏晃动起来。下周我要看到油条!这次他没事了,我们不再踏进都大半步,踏进柳树堰半步。从今往后,我们和你没半毛钱关系!
春上眼底铁青一片。一瞬间她觉得他从头到尾没有不安,没有亏欠。她终究是错看了他。除了告别,他们当然不可能有别的未来。
次日一早,牛丽到了贵妇诊所。她躺在手术台上,做了十几个深呼吸。肚子里什么也没有,连口水也不能喝。牛丽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手术,知道女人到这种时候就得像个器物一样无声无息。她两眼望着天花板,空茫地想着自己不结婚了,也不要孩子,就这样一个人过下去。谁知道这次手术后还能不能怀孕,医生说过她的子宫壁本来就薄的话。打过麻药,她闭目像是睡过去了。房间里安静,厚窗帘隔离了外边的一切。空调机发出细微的嗡嗡声,以及各种手术器材清脆的磕碰声。这些景象都推远了,变得像梦幻一样不真实,如同童年某个街巷的记忆。
就在一切就绪时,牛丽突然翻身下床。两个护士被她吓了一跳。牛丽尖声叫着锦绣,挣扎中吐出些黄水。锦绣推门进来了,在她身边待了一会儿,示意护士出来。惊魂未定的牛丽紧紧用一只手掌钳住锦绣的胳膊,说不出话来,锦绣轻拍她的背。不多时魏医生走进来,弯腰问牛丽,哪里不舒服?牛丽闭目不答。魏医生按了按牛丽的额头,摸出一手的汗,沉吟说,孕妇情绪不稳定,改日吧。
那天,锦绣提前下班。两人去了芙蓉路的咖啡厅,牛丽请锦绣吃牛排,自己要了一杯桂圆汁。牛丽的状态有些恍惚,说起她在半麻的状态下,看到半空中出现了两个老人,一人向她伸出一只手,向她要孩子。男的白发苍苍,皱皱巴巴,女的庄严宝相,不怒自威,各自乘云向她当头压下来。同时,空中还有闪电,打雷,乌云滚滚,十分吓人。牛丽揉着腹部说这只怕是神谕,打掉孩子要遭天谴。但是留下孩子,几乎不可能。避孕套广告取消合约,必须支付一大笔违约金。最难办的是老根老婆那里,她生性多疑,只怕不肯放过春上。
牛丽推开面前的杯子。
锦绣切着盘中牛肉,微笑说,上次说我交了个网友。他是藏族人,邀我去他那边。我想要体验看看。
牛丽摇了摇头,你不要被骗了,这社会骗子多。那种边远地方,你去了回不来了。再说,我也不要你们施舍给我的。我们为啥不要饭,情愿做个贼?可以骗自己说,我也在劳动。我在主动创造生财的机会,就算被抓进去了,日子逍遥快活过也值了。
锦绣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这是庄子说的。春上哥两种人都不放在眼里,他眼里只有音乐。你今后是要继续唱歌吗?
牛丽想了想,说,我想唱的。我们那的半仙说我要么靠手,要么靠嗓子,靠嗓子讨生活不太现实,今后怎么走我得想想。
锦绣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们都要想想,再做决定。
你那个网友是怎么回事?牛丽脑中过了一遍刚才的谈话,回过头问她。
他同我们这边的人完全不同,锦绣笑笑说。
你没见过他,就准备去找他?万一是个人贩子呢?
我看过他相片,牙齿很白。锦绣反驳说。
牛丽看看她,说,这个事你同他商量,照我看,他不能准你去。
白得像雪山,锦绣转开头,看了一会儿窗外人流。这时牛丽再看锦绣,觉得她一点不像吊线虫了。她低头静坐,更像一棵柳树,一棵挂满吊线虫、静静的柳树。
锦绣回过神,问她,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你反应挺大的,不能什么都不吃。牛丽说什么也吃不下。一说到甜的油的东西就恶心,现在不饿,饿的话回去叫碗酸辣粉吃。
这时老根来电话,说他今天回来,有事找她。牛丽放下电话,让锦绣催促着春上跑油条的事。老根跟公安局打交道多,这边也让他帮忙打探情况。
牛丽说,我得回去了。油条和我最近都有灾,他向人家要十五万,还将店门反锁了,事情搞得不能再坏。
十五万,锦绣重复着说,他要十五万干什么。
他跟我说了,这钱要过来,叫我转给你。
给我?
他为了你什么都干得出来,我看他真成油渣了。
锦绣想到了对他说过想开诊所的事,恰好需要十五万。她的眼睛快速眨了眨,起了一层雾。她对牛丽说,我不要。你让他自己治好伤,做个小本生意。柳树堰要拆了,我也会离开这里,这些你不要让春上哥知道。他管不住我的。就是没有你和孩子,也是这样。
老根上月去了趟宁波老家。据说他老头病重,家人聚齐合计丧葬事宜。老根在那边也不消停,隔天就来电话,无非缠着她生下孩子。他对老婆和牛丽的说法一概不信,坚称牛丽怀的是他的种。牛丽倒没想过避而不见。有一段时期她转过嫁祸于他的念头,既打击报复了春上,还不至于在桥洞下生孩子。那时她刚得知自己被人为淘汰,被春上三振出局,震惊得泪水掉个不歇。公寓没了,男人没了,她只剩下腹中胎儿。出于一个女人世故的急中生智,她想过要把老根扯进来。她要用一个男人抛弃另一个女人的方式,来收拾自己被抛弃的败局。她清楚自己不是老根老婆的对手,日后受到怎样的对待,她都打算承受。因为事情已经不能再坏了。
傍晚,老根带来了几大袋子营养品。一来就给牛丽道歉,说他老婆弄砸了牛丽的好事,听说原本她可以挺进决赛。不过,这样也好,老根笑眯眯地说,太闹了对胎儿影响不好。尤其头三个月,一定要静养。老根在一旁自说自话,仿佛他已经做了一个慈爱的父亲。牛丽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的夹克,裤缝笔直,头发新染黑了,完全不像刚办过丧葬的人。他给她在芙蓉路租好了一套房子,安静,阳光好,她去了可以吊嗓子,绿化特别好,嗓子可以吊成真的黄鹂鸟。现在她只需一心保胎,百事不问。她有什么事都交给他,他准给她办得妥妥当当。老根说话中气十足,好像在给牛丽下达指示。老根托熟人打听过都大女大学生的案子,据说驳回上诉,仍判了十四年。至于油条,再关几天就可以出来了。老根在局子里是有几个熟人的,不管牛丽承不承认,这是她没被逮过的真正原因。
我怎样保胎不是你考虑的事,牛丽说。
老根笑眯眯,一只手摩挲着头顶问,你不听我老婆的打胎了?
不打了,我也不搬。那房子你另作安排吧。
另作什么?我哪有什么另外的安排!
牛丽给老根做了一顿面条。老根喜欢吃她做的面,口味也改吃辣的了,之前他一点辣吃不得,胃口特别清淡。牛丽的面里放了辣椒、醋、孜然、花椒、香菇、紫菜、西红柿,五颜六色十分热闹。她自己喝了半碗面汤,挑了几筷子面吃。老根吃完,鼻头红红的,直说好吃。牛丽把他碗接过来,问还要不要。老根说不要了。牛丽就放下碗,说,老根,你不要对我好,我生下孩子,验个血就知道是不是你的种。我们也好了这么长,相互有过感情,现在我不骗你,不愿赖上你,是怕你到时候受不住。
老根面色变了,和缓、疲惫,有些皱纹涌到颧骨上。我也知道,咳。我不是没打过退堂鼓。我是真心喜欢你,你也是对我有感情的,是不?你要我陪你唱歌,天天唱,你看我头发都长出来了。我看得出你对我是真心实意。要说这是你一辈子最难的时候,在我遇到你前不算在内,这些大灾小难,多多少少是我给你带来的。我如放你去嫁给你那老师,也不甘心。现在我不多想,就是给你安排个好点的环境,等你生下来,孩子是我的当然欢喜,不是的话,我也认了。
牛丽听了这番话,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她张了眼睛看老根,老根的头顶爬满了细密的发楂,他老喜欢拿手掌去摸,去挨扎。他看上去焕然一新。老根也仿佛被自己的话感动了,握住了她搁在桌边的一只手,说,这么些年,我对你是真心。别人你也试过了,他跟你不合适。别做傻事,堕胎对女人很不好。你住在一个死过人的隔壁,我心里不踏实啊。你还是安心到我跟前来,等我把婚离了,我们好好往下走。
牛丽任他把眼泪滴到自己手指上。过了一会儿,她抽出手,扯了片纸巾,塞到老根手里。擦擦!我有那么金贵吗,值得你这样大人大量。话说回来,我现在万事不缺,真是不打算同你耗下去了,这个缘分是尽了。
老根着急地说,我老婆同意离,就差道手续的事。你别不拿我的话当真!牛丽摇了摇头,看着碗里的几根扭曲的面条,站起身说,你们离不离,不关我事。老根,我说了,这个孩子不是你的,是我一个人的。我要带他长大,找工作养活他,让他上学,还要给他带小孩。我有的是事情忙。我只求你去同你老婆说,这个孩子不是你的,你也不会再来找我。叫她放过我和春上老师,我记一辈子你的好。
老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咬住指头间不断旋转的一支牙签。半晌他啧了一声,松开牙签说,这不简单,丽丽哇,你要盘算好。你找什么工作?一人带小孩怎么生活?今天我先回去,话搁这里你考虑着,咳,像我这种重情义的人总归不多了。
老根慢慢走出房门,头不回地把门撞上了。牛丽按住心口,呆立半晌,这个时候,眼里开始冒出眼泪来。灯罩上有一只蛾子撞得叮叮响。桌面放着一把钥匙,那是老根给她买的公寓,刚交房,作为她怀孕保胎的奖励,他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牛丽握住这把钥匙,它冰冷的手感刺进了手心。她来到都城,只不过为了这一把钥匙。说到底,她所经历的一切,多年来在跟这钥匙擦肩而过。从被赶出医生的婚房,到与超级人声那套公寓失之交臂,百般滋味她都尝遍。老根的这套原是最稳妥牢靠的,可以打开她新生活的大门,但她心里完全没有预期的兴奋和欢乐。 锦绣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