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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油条在这个早春的上午沿东湖走了两站。天气很好,蜂蜜般的阳光从天空缓缓滴落。光线在湖面跳荡不休,几次要亮瞎油条的眼睛。他漫无目的地晃荡,敞着怀,下了巴士后他感到肚子有些饿。棉袄早不知甩哪个角落了,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皮夹克,屎黄色。他穿着它几乎要同阳光融在一处,由不得他不浑身上下懒洋洋,提不起劲儿。湖边开了一蓬蓬的花,白的李花,粉的樱花,黄的迎春花,红的桃花,还混杂了些枯萎的梅花。远处南山在这蓬勃的香气里岿然不动,仿佛这蜂飞蝶舞跟它毫不相干。东湖是鄱阳湖的分支,也可以说是它的尾巴。都城占有鄱阳湖三分之一水域,小小县城原是从水底升上来的一个岛屿。假如油条有兴致转到东湖那边,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天鹅、白鹭、野鸭在湖滩缭绕,农人在冬天存下的干稻草铺满了整个湖岸。但油条显然没兴致,他下车是即兴的,可能是叫车窗外的一只鸟儿牵走了视线,也可能是被一道阳光晃醒了。
总之,他非下车不可。
过了个年,油条变得很不专业。这是牛丽在巴士上瞥见沿湖路上的他得出的结论,同样是即兴的,牛丽的看法就显得很有深度。有个把月没见到他了,不知他在忙些什么。牛丽把头探出了窗子,左手在车体上拍得嘭嘭响,冲油条吼了声,上来油条!油条扭头看到她,笑笑,站了站,顺手掰了枝桃花,小步走向车尾冒黑烟的车。一路巴士喷着粗气停在路边,像是牛丽气不顺的时候。牛丽有先天性哮喘,喘不上气的时候就会掏出两粒药丸吞下肚。这个社会好像常常惹她生气,她看不惯的东西真多。其中也包括油条。
牛丽皱着眉,看他不紧不慢地上车,叮咚投了个硬币,摇着肩膀向她走来。
你吃错药了?
你吃错药了。
油条呵呵笑。他走上来,一把揽住她的肩头。听说你年前烧到四十度?真牛。牛丽一抖那只肩,把油条抖掉。他们都叫她大巴,只有油条不这么叫。油条叫她老大、老牛、牛筋、牛姐。这个人嘴上没毛,爱开玩笑,没一句实在话。他还知道她小时候有个外号叫黄鹂。他对她偶尔也勾肩搭背,搂搂抱抱,但不占更大的便宜。她为此很看不上油条,软塌塌,没有男子气概,缩手缩脚。一看见他,她心里就死想教训他,鞭策他,叮嘱他,胁迫他,提醒他,臭骂他。而对别的男人,牛丽嘴都懒得张。
牛丽翻了个白眼,掉头走到车厢中部去。她还是那样一扭,由屁股带动整个身子转了一百八十度,她的发丝蓬松的脑袋是最后掉过去的,那个白眼就显得风情摇曳。牛丽在任何场合都是不忘施展她那套媚功的,车上人不多,场地也够她施展。油条挺喜欢牛丽,特别是她一扭屁股那会儿。他认为她是这个城市最有味道的女人。她总是让油条想起吃牛筋的感觉,弹性十足,热辣,有嚼头。她还姓牛,这个姓真是有味道。
老根没去伺候?油条用被抖掉的手摘下一朵桃花,插向牛丽扎起的卷发髻。
牛丽一巴掌打在他手背,哼了声,陪老婆去了!哪顾得上你死活。油条摸摸手背,耸起肩膀笑,你好好治治他,要不要哥们上,一句话。牛丽按按鬓角,撇嘴说,你们一个路数的,别老二笑老大的,遇上事全没人影儿!油条凑过头来说,我要知道你在煎熬,我在中南海也赶回来。旁边有个中年人盯着他俩看,一愣一愣地听着他们说话。牛丽冲他摆摆手,眼珠子疼不,大哥?那人把头别到一边。过了一会儿,他又转了回来。
车上有空位,油条拣了个靠后的坐下。牛丽白那人一眼,挨着油条一屁股坐下,悄声问他,刚才下什么车?那湖里有油水,还是路上有金子?油条晃着桃枝笑而不答。牛丽皱起了眉头,她很少看到他这副模样,这说明她对他的掌握还很不够。以往他逮住机会就耍贫嘴,跟她没完没了。
讲啊!牛丽压低嗓门说,得手了?
油条摇摇头。
牛丽把食指戳在他太阳穴上,眼盯着他手里桃花说,你铁定吃错药了,油条。这回油条没有顶嘴,说她也吃错了,他看出她有些气不顺。牛丽平时吃着药,说她吃错药原本是一件有趣的事儿。油条抿着的嘴角让牛丽感到了一丝纳闷,觉得没劲。在她咒骂男人的时候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过身边是油条,油条一向是个没劲的男人,一个嚼不烂、咽不下、甩不掉的人。是不是男人还不好说,这些年牛丽没见他处过女朋友。当然,以油条的德行和业绩,没有哪个女孩子看上他也不奇怪。谁会看上一个不为未来努力、不专业、没层次的人呢。这是牛丽修理油条的主打方向,男人成家立业是古训。即便油条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牛丽也不曾放弃过对他的鞭策。
嘿,你说,油条朝她凑过来嘴巴,下巴那里长出几根短毛,在阳光下闪了闪。牛丽知道他要交代事情了,翻了个白眼看窗子外的车流。大学,油条缩着肩膀笑,大学里有我们这种人吗?牛丽搞不懂油条问的是什么话,她不耐烦地摇摇头,不认为这是个谈话的场合。
你去过都大吗?油条孜孜不倦地发问,姐?
去那儿干啥?一帮穷学生,牛丽凶巴巴地戗他,我脑子进水了?
油条眼睛亮了亮。他搓搓手,说,可不是一群……学生嘛。
你是怎么了?
牛丽又伸手去敲他头,被油条机智地躲开了。嘿,你不是最讨厌学校吗?你不是说你最讨厌那些假模假样的好老师、好学生吗?你躲什么,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油条讪讪地说,听说樱花要开了。
樱花?牛丽大惑不解,那是哪一国的花?多少钱一斤?有茉莉好吃?
小日本的国花。油条很专业地答道,花,不分哪国的吧。
牛丽哼了一声,她不想回答这类话。油条尽管有点娘,平常不是个爱扯花花草草的人,尤其是在人满为患的巴士上扯这些。她估计油条是遇上了什么事,不过,人活一世,难保不会遇上点莫名其妙的事。
近来牛丽经常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这个人显然是认识老根的,因为他主要是向她汇报老根的行踪。比如,某某酒店×××房,或是,温泉村×××房。牛丽想了想老根身边的人,怀疑是他的一个对头,后来又怀疑过他公司的助理。牛丽对那个陌生号码没放心上。她没跟老根说,单是在下一次接触他那些对头或亲信时,留意查看。因为没有看出名堂,这事也就自行消化了。她想,这个人的短信目的是引起她对老根的猜忌,那么顺着相反的路走就对了。牛丽并非胸大无脑的女人,单是粗线条些,只要没惹毛她,也就懒得同任何人过不去。
过了两站,车上人多了起来。牛丽拿嘴巴努了努,肘部捅油条一下。油条的肋骨感到一阵刺痛,眼里冒出了几粒黑星。他按住没有食物的胃部,硬着头皮踅过去,打算完成牛丽指派的活计。这是一个不难完成的任务,大挎包,紧紧勒进一个中年妇女臂弯的肥肉里。包的拉链被撑开了三分之一,里面冒出茄子穿透塑料袋的坚硬蒂把儿。不消说,钱包也混在里面。难度可能在于,能否在塑料袋发出的响声引起她注意之前,翻出钱包。油条是有一套作案工具的,比如小刀、钩子,他臂弯搭着的夹克。夹克稍微夺目了些,皮的,又是黄色,人人都会对它瞥上一眼。最好是另一件软塌塌、灰不溜秋的西服,他拿它做掩护干过不少好活。现在,他的右手就在夹克下面,紧贴着妇女身后的柱子,将包链扯开了一半。钱包是绿色的,仿皮的,就压在胡萝卜的上面,显得鲜艳夺目。只要一秒钟,它就能顺利地落在他手里。这时,妇女旁边一个大婶向他转过脸来,紧紧盯住他。大约受到大婶体态的影响,妇女侧了侧脸,将身后的包往身前紧了一紧。她低头发现包链开了,狐疑地回头看油条一眼,往前挪了挪。油条笑嘻嘻的,对她点了点头。他礼数一点不缺,连带对旁边的大婶致意。当然,他还得继续站在原地,保持姿势待上那么一阵。在作案失败后,他不焦躁,不泄气,也不能露怯。常常是这样,事情在出现小波折后,只要你还没有丧气,就有可能迎接一个小高潮。他还是有可能将那个鲜绿色的钱包拿到手里的,只要妇女不在这站下车。
到站了,车上人下了几个,又上来一长条。车上更挤了,随着车身的摇晃,油条就势朝妇女靠紧了些。那个大婶还在看他,他便朝她挥了下小手。回头没看到牛丽,想是在前站下车了。大婶眼睛瞪圆了,忽然叫出声来,大贵!油条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面前这个大婶有些眼熟。
可不是大贵嘛!大婶哈哈笑起来,你不认得婶子了,鬼崽俚!油条定定神,搜肠刮肚,在认出她之前拍了拍她肩膀。
认得,认得。他宽慰地笑道,您,买菜呢吗?
大婶嗔怪地看他,去医院看个熟人,你爸妈都好吧,这么多年,还住在金街岭?小时候你是我抱大的,如今都不认我了!
油条赔笑说,都好,都好。我不是过来问候婶子了吗?他将手搭在中年妇女的包上,拍了两下,大姐,包包拉链要拉好,不要粗心大意啦。他在中年妇女的注视下,笑眯眯地给她拉上拉链,动作轻盈,一气呵成。
他边拉拉链,边对大婶说,车上小偷多,看见那种胳膊上搭件衣服的,有事没事贴得紧紧的人,您得提防!您哪站下?……行,得空来家玩,我先下了啊婶子!
牛丽早下了车。就在油条同邻居大婶的攀谈中,牛丽忍住对油条的巨大鄙视,身先士卒得手一个,以丰盛业绩谴责着他的不务正业。说起来,遇上这样的事情还是挺尴尬的,牛丽想油条最近的运气不济,跟他主观上开小差有关。在这个老下雨的春天,谁没有个走神的时候呢?牛丽决定找个场合,严肃开导一下油条。油条有时候像个没心没肺的人,这点让牛丽吃不消,人都长胡子了还像个孩子。当油条拨通她电话,说要请她吃东西,顺便向她取经时,她答应去。
他们在麦当劳会合。牛丽看出他哪里是要取经,倒是有一肚子话要倒。牛丽不客气地点了一堆,这个时候替他省钱就是害了他。只有口袋没钱了,油条才会想到干正事,而不是瞎琢磨什么日本的樱花。牛丽吸溜吸溜地吸着可乐,一双慵懒的毛茸茸的水眼睛在身边穿行的人身上瞟来瞟去。牛丽的眼睛在出道之初是精光四射的那种,近几年她逐渐收敛眼神,就像内力精湛含而不露的武林高手,从表面看上去她就是一个姿容艳丽体态丰腴不大用脑子的普通女人。她像夕阳把所有光芒藏在天空背后,却给人一种落日西下的放松和不提防。牛丽是油条眼里这个城市最有味道的女人。吃了点薯条垫底,油条终于有力气交代,他这些天的傻主要和一个叫锦绣的女孩子有关。首先牛丽听到锦绣这名字笑了半天,油条瞪着她,好多话只好挡回喉咙,听她笑完。牛丽要是不把笑笑完,下面的话她可能懒得听。牛丽含着一口汉堡包说好好,这名字好。听了这话,油条脸上的线条才犹犹豫豫地放松下来,像木桨荡过一圈圈的涟漪。 锦绣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