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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锦绣的城 杨帆 6884 2021-04-06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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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在如归酒店度过的那一夜,对牛丽来说是全新的。仿佛同以往的不一样,同医生的,同老根的,全不像同他那般遗憾和迷惑。

  只是,他没有再同她下过车。

  一开始,牛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沉浸于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羞赧里,等候着什么似的,如一个雨雪之夜留神辨听着敲门声的人。她有些急于见到春上,又担心起自己的打扮来。她花了二百八十块新烫了头,于是能在繁密的玉米须里尽情打量他的侧影。他的鼻子也被拉弯了,在头发空隙里像波浪一样扭动。吊线虫当然扭动得更厉害,不过她不会把眼光浪费在她身上。她深信自己已经使他做出了决定,或者说搭救了他,同时为他还不能甩开吊线虫而迷惑不解。

  她已经推了老根两次,他要同她谈谈。他天天守在医院,护理术后的妻子。牛丽偶尔觉得他是可怜的,但她没有时间顾上他,也顾不上关注公寓。她不关心那张卡,究竟是在游行人群里丢失,还是遗落在如归酒店。她头脑发热,皮肤发热,想的尽是天崩地裂的极端事情,或是软绵绵暖洋洋令人傻笑忧伤的未来生活。她对老根毫无歉疚,拿自己也是毫无办法,整天几百个念头打架,个个涉及春上。有一次梦到了他在东湖边上的房子,她穿着一条水绿色的长纱裙,在门口徘徊又徘徊。那一夜最终并没有走进房子里,但是春上迎出来了,他们在东湖边看鱼看虾看飞鸟。牛丽醒来那个早晨的心情,过了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有消失。当然,这些也会被怀疑所打断,破坏。后来,她确定春上非但没有与她互动的想法,反而有些避而不见。他不再露出那种既厌恶又期待的眼神,急于抓住她,制服她——他对她失去了感应,对于揭露她不再有兴致。仿佛面对一个已经揭开谜底的谜面,他露出恍然自嘲、对自己智商不抱希望的表情。他不再迎接她目光的挑战,也不呼应她的暗示和挑逗。

  牛丽再看见春上的时候,他正和吊线虫在巴士上。有些日子不见了,春上看她的眼神有些陌生。牛丽走到车下,敲了敲车窗,向他偏偏头。春上不理。牛丽火了,她腾腾上了车,径直走到他俩面前。司机回头喊她,投币!牛丽近距离地打量着春上,她从没如此清晰地看过他,她的眼睛一定冒出了锐利的光。在她暴怒的时候,她往往就忘记掩藏,一把撕裂自己的胸腔,暴露了一切。他回看她,眼神有点诧异。牛丽粗鲁地说,你下来!她看也不看吊线虫,扭头冲再次张开嘴的司机咆哮道,闭嘴!

  春上皱皱眉,牵起女友的手,跟着牛丽下了车。

  牛丽等他走上来。他把女友安顿在一棵树下,慢吞吞走来。牛丽迎着他的眼睛,说,生气了吧?她笑起来,说,我就想你生气。春上说,我只有几分钟给你,下午四点,我在闲云吧,你来。牛丽笑道,不去如归吗?她记起了他们欢乐的时刻,脸上冒出了两朵红云。春上怀疑地看看她,说,都是成人了,你不会只有十八岁吧?牛丽说,我要十八岁遇上你,就没那小吊线虫的份了。她说得很轻,不确定春上听见没有,他说完话就转身走了。牛丽眯缝着眼,看他向那棵树走去,又看他和女友走远。她就喜欢这样的男人,有杀气,有定力,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让这个男人显得很性感。春上身上有一种镇定,不是内敛,他的镇定也是有锋芒的,是那种不太凌厉的、很明净的光芒。他的镇定有时候让人感觉到温软的压迫,一种很舒服的威胁。

  下午四点,牛丽刻意打扮一番。头发吹过了,小卷卷像一条条吊线虫。脸上扑了散粉,口红换了橘色的。她穿上那套水绿色春装,身型凹凸有致,出现时果然让春上的眼睛晃了一下。牛丽挑起双眉,开门见山说,和大姐有过一腿的,从没有过你这样,跑得这么没影的。闲云吧里人不多,放着慵懒的爵士乐,时光仿佛就是用来流逝的。牛丽说着点了一支烟,在空中警告地点了点。春上在她制造的大团烟雾后面,显得不那么冷峻,他甚至笑了一声。牛丽夹起烟盒递给他,他拒绝了。

  牛丽说,不抽烟的男人,对自己一般是苛刻的。

  春上说,你对男人很有研究嘛。我是个理智的人。这不妨碍我享受生活。想看清一样事物的时候,我会把眼睛放在坚冰上;但我去享受一样东西,我会把大脑浸泡到热水的深处。

  那,我是你要看清的,还是享受的?牛丽问。

  春上面无表情,说,没必要看清,已经相互享受了嘛。我们没有时间。

  我们没有时间?牛丽说,那天晚上,还有以后,我们可以有很多的白天,晚上……

  春上打断了她,说,我们有的只是契机。一次契机,仅此而已。和你之前的那些女人一样,我只有几分钟给你。

  这么说,我是你的一次性消费了?牛丽怒极反笑,其他时间,都留给那个小吊线虫吗?你准备娶她?

  一开始春上没听懂,后来听到了“娶”字,眉头突然就舒展开了,他几乎是轻声地说,如果结婚,我只娶她。

  如果她一直不知道你是个魔鬼,牛丽微笑提醒道。

  春上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看了一会儿窗外,慢悠悠地说,有二十来个女人吧,她们都像你一样漂亮,身上各有不同的地方吸引我。我喜欢这种关系,简洁、干脆,不缺乏激荡和酣畅,我认为这是分与合的最人性的完美形式。它的前提是,只有一次。我们互相熟知游戏规则,就像不熟悉彼此的身体。《天亮就分手》,你没看过这本书?还是以为仅仅是本书?我对你已经是破例了,我跟你约会第二次,还说这么多废话。你看上去蛮成熟,这也正是你魅力的源头。你有许多男人,我有许多女人,不是因为爱,而是需要。需要激情,需要放松,需要陌生,需要变化。就这样。现在时等于过去时,用需要装点爱情,这不好理解吗?我需要你们,但只爱我女友。

  牛丽愣愣地看着他,他还是如此镇定、坦然,他是这么文雅,这么能说,说这样让人惊骇的话,还能保持这样的风度。她的张开的口角和呆蠢的目光,一定让他感到反感。过了好一阵,牛丽指间的一截烟灰颤抖了下。她像是清醒了过来,带着愠怒问他,你和她上过床吗?有过孩子吗?

  春上忽然把两道眉毛皱拢到一起,盯着尽管懊丧但却依然风情摇曳的牛丽,说,你真以为自己十八岁吗?

  牛丽咬牙说,算我最后一个问题。

  春上半天没说话,望了一阵牛丽,才说,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大二的学生,知道吗,那要留到她毕业后跟我结婚的那天晚上,这是我们说好的。我们从小就是邻居,兄妹,校友,后来我成了她的大学老师,谈恋爱也得我教她。我大她七岁。

  恶心!牛丽叫了起来,知道吗,你恶心我了。

  牛丽的眼里冒出了一层泪花,又冲上一层,把前面的覆盖了。他的在水晶球里一样的身影一晃,她明白他要离开,腾地立起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像那天车上他抓住她一样牢。

  听我说,小子。牛丽恶狠狠地说,你说这么多对我没用,姐不是十八岁的小妞,你说什么都晚了。懂吗?那只是你自己定的游戏规则,我没兴趣!

  锦绣上巴士后,坐了下来。随后,她看到牛丽也上了车。车上人多,锦绣一开始并未声张。从牛丽投过来的目光来看,她认出了自己。自从那回丢失钱包后,锦绣就把背包挂在胸前,在人多的场合护着胸口。一开始,她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被掏了包,春上把卡给她的时候没细说,锦绣也没有问。她不问让春上有点意外。她不是故意不问他,而是她不想问她已经知道的事情,或者说,她不愿听到别人对她知道的事情进行解释。哪怕这个人是春上。那天晚上,春上对她说了很久的话,锦绣听他讲述他有限的关于柳树堰的记忆,车外是晃悠悠的月亮,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看不见。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春上甚至停下车,抱了她一会儿。锦绣感觉那一刻的安静是发自他内心的,她伏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月亮是黄色的,恬谧地挂在天空。锦绣闭上了眼睛,她想同这个抱她的人过一辈子。

  她没有在巴士上同牛丽打过招呼,看上去牛丽不记得自己,也没有心思把视线投过来。但锦绣是记得牛丽的,从第一次看到她,锦绣就记住了这张脸。这是一张不至于让人过目不忘、但看多了就会念念不忘的脸,上半部分十分精致,每一根眉毛、睫毛都长得恰如其分,镶嵌在它应该驻守的位置,使得挺直鼻梁边的一对凤眼,焕发着掩盖不了的神采和热情。这种热情仿佛过多少年都不会褪去。下半部分显得潦草,包括她偏圆的鼻头、笨拙的厚嘴唇和下巴。甚至她整个身体的长势都是潦草的,即便在男人眼里它称得上性感。现在,牛丽往她这边过来了,正好身边的老婆婆下车,空出了位子。牛丽毫不客气,一屁股落在了腾出来的空位上,情形就像是老婆婆有意给她让位。锦绣对她笑了笑。

  牛丽没有笑,伸手拉了拉羊毛裙的下摆,让自己的屁股同座椅摩擦几下,以便坐得更舒服。锦绣感觉她像是要开口,说一番重要的话。牛丽转过头看她,随着车的颠簸,额角一缕卷发垂到眼睛上。牛丽呼地把它吹开了,用的是20世纪江湖上那些小马哥的吹法,下嘴唇盖住上嘴唇一点,从牙缝里龇出凉风。

  你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锦绣抱紧了自己的胳膊,想了想,说,他是一个不信教的人。

  牛丽从这么近的距离打量吊线虫,不得不承认她是耐看的。她梳得整齐的黑发,白净的脸,清亮、有点透明的眼珠,像是什么也不能改变它们的位置和色泽。她今天穿了一件酱色的开衫,银色拉链拉到领口。她总是穿得这么平常、随便,但在这些平淡的衣着里显出一种磊落的气度。这是第一次听她说话,声音轻软得像削皮后的荸荠,白生生的。从这句话里,牛丽感觉到她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

  你知道我们昨天谈的什么?牛丽挑衅地看她。

  锦绣一直没有偏过头,目光直视着面前的挡板。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手掠了一下鬓角的碎发。牛丽爽朗地笑着,他约我到闲云吧见面,因为你在,我们不好多说。牛丽只管说话,而不管对方说什么,这就是她对付情敌的方式。不接对方的话,不跟对方思路走,不深想对方的意图,牛丽把这个总结为三不方针。当然,她不常在人身上实施,那些女人不值得她进攻,原因是她们的男人不值得她维护。除开医生的妻子,牛丽当初手无寸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外,这些年她很少在别的女人身上吃过败仗。比方说,锦绣抛出个话题,春上不信教。这句话连个骨头都不是,狗都不会接。

  牛丽心里还是存了疑惑,春上信教不信教,对他的择偶会有什么改变?这句话绝对不能问,一问就掉进陷阱了,就要被这个小狐狸精牵着鼻子走了。不过,可能她没那么精明,因为她老老实实地问,你们谈了什么?

  我不好对你讲,牛丽笑眯眯地说,你可以回去问他,他的过去不该都对你讲吗?

  锦绣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着自己的胳膊,牛丽看到了。牛丽乘胜追击,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锦绣小脸变得煞白。她嘴唇轻微地哆嗦,看向牛丽,眼神里带了一点执拗。每个人都有过去,都有不堪的关系,都有权利保守自己的秘密。我不会问他,你也不要对我讲。

  牛丽抽了一口凉气,重新打量吊线虫略微改变的脸型。此时她可不能撤回眼神,要一鼓作气,乘胜追击。这么说,你们不算是最早认识的啰?

  我们是邻居,锦绣掉开了视线,重新看回了挡板。从小一块长大。

  按道理,你该是他的过去,他的秘密是你才对。牛丽笑着看她的侧脸。吊线虫的侧脸称得上完美,比她的正面打动人。妖精就是懂得把自己最好的地方抛给男人,还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牛丽心里有几分嫉恨,奇怪的,还有点儿可怜她。她感觉到这妖精在某些方面,确实不是自己的对手,但是,他心心念念的结婚对象是她。

  锦绣感觉到这女人秃鹫般的目光,紧盯自己不放,车子慢悠悠晃着像是没有尽头。她扫了一眼窗外,奇怪还没有到站。她低下头,匆匆把手滑进背包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女人,这是你的卡吧?

  牛丽脑子顿时有点短路。这张卡怎么会在她手里?她接过来看了看,中国银行,尾数2888,确是老根那张卡。牛丽回想起来,一定是在酒店那个早晨,她拿错了卡。那么锦绣的银行卡到哪里去了?她翻遍了包也没有找到。

  锦绣说,我那张卡补办了,你不用还给我。

  牛丽笑笑说,这张卡我也不要了,不如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我不需要什么纪念,锦绣说。

  牛丽说好,把卡收进包里。两人都面色肃穆,在摇晃的车厢里,周围的乘客已经不在她们视线里。他们变成了木乃伊,或是秦俑。这是一辆空气略显稀薄、带人驶向未知时空的专车。

  你知道我为什么掏你的卡?我不是真要你的卡。我知道你在骂我不讲道德,没有廉耻,我手段卑鄙,知道他有结婚对象还插足。我就是这么烂的人,可是你男朋友还喜欢我,还跟我交往。我不管他真心假意,我知道我是动了感情。我问问你,感情是能控制得了的吗?你遇到了会控制自己吗?

  锦绣的下嘴唇变得粉白,手指不断绞着背包的带子。过了一阵,她停止了手指动作,望着窗外说,考上大学那年我答应他,等我毕业后跟他结婚。他没有妈妈,性格也不好,但是……他身上的缺点,在我眼里都是优点,也不是优点,比优点还要让我不能离开他。感情是控制不了的,我们都是它的奴隶。这一点,我想过改变。

  牛丽听得嘴巴张开了一点,有些憨傻的样子。吊线虫这些话让她有点疑惑,但不难听出其中的坚决。这是一次有效的回击,牛丽瞬时乱了阵脚。 锦绣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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