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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锦绣的城 杨帆 5246 2021-04-06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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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柳树堰位于老城区的中心地带,紧邻爱国广场的背面。从半空俯瞰它与广场,一个灰暗破败,一个光鲜夺目,犹如王子与乞儿。这里分布着大片20世纪六七十年代民居,大多是平房,近年来各种问题纷杂,成为政府下决心拔掉的眼中钉。

  锦绣一家在此地生活多年,听到柳树堰拆迁的消息,开始是当一个笑话听听。她的父母包括邻居都没把这话当回事,七十多户人家相当于两个小型村庄了,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政府是不会做的。锦绣还是有一点远虑的,盘算着她大学毕业前,拆迁计划就该落实了。到时候她与家人何去何从,心头也是一片迷茫。

  锦绣每次走那条小路时,心都怦怦跳个不停。她每周回家两次,周末陪着她母亲晒豆角、萝卜条,洗被单,做饭。有时帮她父亲提一篮子发好的豆芽、平菇,去菜市场卖。中途回一趟家,每次要拿瓶腌菜返校,她母亲腌的雪里蕻、酸豆角、姜片等让室友们赞不绝口。夜深时分,女生们谈起吃后感,舌头连起来能绕地球两圈。不管天黑还是没黑,锦绣一般绕着老吴头的屋子走,走了九年了。其中差不多五年时间的晚自习,她需要摸黑经过这条小路。遇到下雨,这条小路简直不能下脚,全是泥泞的水坑,回到家不只要洗鞋子,连裤子也要换下来。偏偏猫狗稀罕这条无人问津的路,有时也有人的粪便,那时柳树堰冲水式公厕还未建立起来,垃圾窖也没有固定的位置,坡上坡下堆满了各种垃圾。老吴头的屋总是大门紧闭,很少看到老吴婆的身影。有时在菜市场见到她穿黑衣衫的佝偻背影,锦绣就会产生她从屋子烟囱里爬出来的念头。至少有两年时间,柳树堰人没见过老吴头,有人说他病死在床上。没有人证实过这个说法,发黑的木门始终紧闭,无人进出。

  锦绣从小路走,绕开老吴头的屋子,下一个坡就能到家。她家侧门正对着一口井,是柳树堰人公共用水的地方。上周开始,老吴婆带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来井边,洗葡萄,提了半桶水回去。老吴婆从不买水果,那天她洗了两串葡萄。小女孩脑后扎了一个冲天小辫,晶亮的牙齿咬着果肉,发出傻兮兮的娇嫩笑声。据说这是老吴婆领养的一个服刑人员的孤儿,也有人说是当天在菜市场捡到的被拐卖儿童。总之,那是锦绣唯一一次看到小女孩发出鸟雀般的欢笑。此后还碰过两面,她的小脸上是泥塑般的表情。那些鲜活的色泽、笑容仿佛被那黑屋子吞掉了。

  小女孩很少在大门外出现。让锦绣担心的是,有一天,她会像老吴头一样消失在人们的眼帘。每当她低头走过坡地,总要禁不住用眼角带一眼那黑屋子的窗子。那窗口永远是黑洞洞的。在锦绣念初中的时候,时常梦到这扇窗,黑乎乎的油纸上面钉着两只挂着血丝的眼珠子,跟着她的身影骨碌碌转动。她总是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来,发出尖锐的哨音,继而是经过压制后低哑的哭泣。泪水和汗液浸透了那些夜里的一具小小身体,尚未发育完全,结着两只释迦果般坚硬的小乳房,如同一片大风浪里的小舟。假如她有勇气走近那窗子,透过窗纸瞥上一眼,很可能会发现小女孩的踪迹。自从小女孩进了黑屋子,初中时的梦又衔接上了。锦绣重新梦到那黑窗子,大眼珠子,小女孩挣扎的小身体被钉在屋子中央一根柱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女孩,锦绣迈向柳树堰的腿脚,一天天沉重起来。也更频繁,有时她会莫名其妙跑回来,一周总有三四趟。连她母亲那样反应迟缓的人也感到了异常,问她是不是学堂里遇到了烦心事,或是同春上怄气了。打童年有记忆开始,锦绣从不跟她母亲讨论内心,原因复杂,母亲在她眼里太忙碌了,并非出于她的能干,而是她的脆弱,以及贫乏的感知力让锦绣一次次闭上嘴巴。从小就是这样,她不习惯向父母索取,也不寄希望于由他们来排忧解难。

  周末,锦绣从学校回来,路过广场边的巷子时,一个戴眼镜的老妇人迎面拦住了她。锦绣在琢磨学校发生的事情,没料到有人接近,差点撞到对方身上。啊,锦绣低呼了一声,对不起。老妇人摇摇头,压低声音问她,小姐,你信不信教?锦绣没听过人这样称呼自己,不禁抬头同老妇人对了一下眼神。老妇人微笑地望着她,那瘦削秀气的面庞颇像锦绣小学时的一个外教老师。老师姓胡,一头卷发,活泼漂亮,第一次在校园里教那种英格兰拉手舞,都叫她密斯胡。密斯胡教了一学期就走了,他们班回复到了男女生不说话的状态。但是锦绣记住了那个和她拉手跳舞十分默契的舞伴,他坐在她后一排,他们有过一段时期恬谧的目光交流。甚至因为这个舞伴是英语课代表,锦绣有一段时期的口语发音十分标准。期中考试英语成绩进入了全班前十。直到锦绣开始做那个黑乎乎窗子的噩梦,每天恍恍惚惚,两人间的目光之谊才中断。因为老妇人长得像密斯胡,有一双和善的眼睛,锦绣对她产生了好感,尽管感觉她有点神神秘秘的,像国产大片里的地下党接头人员。

  因为喜欢她,锦绣不想撒谎,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

  老妇人看她摇头,笑着将一只手轻轻贴向她左胸,说,上帝保佑你。锦绣躲闪了一下,尽管老妇人那只轻盈的手掌并未靠实她胸部,仅仅触到她的外衣。老妇人注意到她的不自然,收回了手,放在腹部另一只手掌中。锦绣被老妇人那种微笑触动了,恍然感到她面部散发出一层光辉,仿佛锦绣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并且,锦绣的任何反应都会得到她的谅解。老妇人微启瘪下去的嘴巴,低声说,来吧,孩子。我们周三晚上有课,周末做礼拜。加入我们,你会得到解脱的,你会平安的。锦绣不知她口中的解脱指向什么,她心不在焉地望着老妇人,最终没有问出口。老妇人翻开手中的一本《圣经》,问她,你要看看吗?锦绣想了想,问,您是老师吗?老妇人说,我以前做过老师,教数学。锦绣问,数学不能带给您平静吗?老妇人微笑说,如果说专注会带来平静的话,数学的确带给过我短暂的一段。但真正的自由不是来自这些,自然科学不能带来心灵的安宁。

  锦绣问,真正的自由,来自什么?

  老妇人一笑,她指了指手里的《圣经》,说,我们可以从这里得到一切。

  锦绣疑惑地转头看了看,远处广场上的嬉闹的人群,将她拉到现实中来。她问,您怎么看得出来,我需要解脱?老妇人说,人人需要信靠上帝,不止你一个。接着,她略显慌张地腾出手来,在肩挎的大布包里摸索着,取出一个木制十字架,放进锦绣手心里。她那双和善的眼睛望着锦绣,做了个祈祷的动作。

  一阵风吹过,老妇人不见了。锦绣左右环顾,不知道她是闪进了巷子里,还是混入广场的人群。她手心确实放着那个十字架,木头的质地带着一点暖意。当天夜里锦绣将十字架放在枕头底下,心里默默念叨着,明天让我见到小女孩吧。晚风从鼻梁上拂过,湿润,安谧,像是谁一遍遍应和着她的请求。她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张宽大的摇篮之中,被轻轻摇晃着进入梦乡。当晚她什么也没有梦到,睡得很沉。

  锦绣念的是生物系,功课很好,每学期都拿奖学金。她课余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每天家校两点一线,从未有过偏差。她没有参加学生会、文学社,但是写过小诗参赛,得了优秀奖。在广播站当过一学期的播音员,每当食堂晚饭时间,整个校园都会响起锦绣略显脆硬、一丝不苟的播报声。都大文学社的社长,一个长着一张四方脸的青年,多次夜访女生宿舍,游说锦绣加入文学社。锦绣每次都坚定地拒绝,也不肯参加他们的活动。到了下学期,她不再在广播里出现了,原因是广播站的信箱里堆满了写给她的情书。锦绣对那些堵在女生宿舍大门口的男生们,是有些愠怒的,他们不得不让她想些借口,来回绝舞会、电影、溜冰和郊游的邀约。有个外语系男生,搞的动静很大,忽而爱心烛光表白,忽而整夜吉他弹唱,到了学期末居然站到了男生宿舍楼顶,扬言体验一把从锦绣窗口坠落的感觉。锦绣原本就有点神经衰弱,自此,睡眠更加不好了。

  生活里奇怪的事情不少。近半年来,她经常收到一个人的微信消息,有时是傍晚,有时是深夜。仿佛摸清了她什么时间空闲一样,不定期向她发出热情问候。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加的他,是个男孩子,昵称是东巴子。一夜她被梦惊醒,正惶然四顾,东巴子刚好发来消息,问她做的梦可有色彩。锦绣回想了一遍梦境,回了消息。你来我往聊了几句,东巴子说他是藏族人,今年十八岁。他们的民族十分开放,男女关系更是少有禁忌。锦绣半信半疑,说,你们在宗教方面很虔诚的啊。东巴子笑说宗教和性不是对立的,他们有经商和远游传统,一生逍遥自在,可以随意同喜欢的任何异性发生关系。锦绣浏览了一下他的朋友圈页面,为数不多的几条都是藏区雪山风光图片。那些图片很漂亮,色泽饱和,图像清晰,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雪山静谧、圣洁,如同一位高大、不可侵犯的女神。锦绣也曾梦见过雪山,但那一晚梦见的是黑漆漆的屋子。她没有同东巴子详细说自己的梦境,而是聊了聊各自的日常生活。东巴子是一个有趣的人,健谈,乐观,说话口无遮拦,直接、但不会让人不舒服。后来东巴子提出同她视频聊天,锦绣没有同意。锦绣把圈里自己仅有的一张相片加了密,但这次深夜聊天还是给她带来了清浅的安慰。

  东巴子,十字架,锦绣都没有告诉春上。一方面不想他动气,他对那些男生很没有耐性,说他们是一窝虫豸;另一方面他事情多,免得他操心。锦绣担心他生那些男生的气,也就是生她的气:他们太不安分了。他们的不安分当然是出于她容貌的美丽,因为他们几乎不曾了解过她的思想,一切还来不及,他们往往就动情了。这是让锦绣感到尴尬的地方,她不在意自己的容貌,甚至不在意他们对自己的着迷,因为这种天生的东西最终也会给天收回去。对于容易消逝的东西,锦绣不会因此伤感,也不会费心维护。然而这究竟是大多数爱情的开端,性的引力,让生来务实的人们成双成对地飞舞。直到地心引力加强,一切回到隔膜的最初,甚至回到更为不堪的境地。锦绣在解剖课上表现沉着,以一种完美的稳定获得了教授的另眼相看。

  入校时锦绣进的是政治系。大一下学期,春上让她转系了。原因是系主任在一个周末挑了五六名女生,带出去陪酒。其中有锦绣,她是公认的系花,被点名一定要到场。锦绣几乎是被班主任押出图书馆的,本来那天她想查找些有关美庐的资料。电话里锦绣推托了几次,结果还是被班主任两片猩红嘴唇给软化了决心,又推又搂强行载走。她来不及向春上请示,或说抱怨,陪一桌的官员喝白的喝红的,直到喝晕喝吐。那是锦绣第一次喝那么多酒,她用仅存的一线意识,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她给春上打电话,说这里很乱,十分乱。她说不清楚桌面的情况,只知有两个女生被带走了,隐约听到是统一安排到某个地方。锦绣知道只要再喝一点,自己就会像那两个女生一样不省人事。自然她只要一出去,就会被要求继续喝酒。门被敲得砰砰响。外面在催促她,他们要转场子,去唱歌,房间已经开好了。一刻钟后春上赶到了,同行的还有都报两个记者,其中一个抬着摄像机。春上直奔酒桌,同主位的人一人干一杯,然后将锦绣从卫生间拖出来带走。漫长的一刻钟给锦绣造成了心理压抑,她控制不住自己,一路上又哭又笑,春上始终一言不发。那天的后半夜,春上将车开到了南山的阴面,墓地区。在斜躺后座的锦绣视野里,满山的坟地自上而下覆盖在头顶,铺天盖地,不停旋转。密密匝匝的蓝色墓碑如团团乌云,缄默不语。狂暴的天空化开一道闪电,雨水滔滔不绝。无数战鼓此起彼伏擂响,仿佛千军万马在头顶踏响铁蹄。

  那一夜锦绣的眼里脑子里全是暴怒的天空,沉默的春上。随着酒意散去,她想到自己跌入的往日旋涡,心头涌上一波波排山倒海般的战栗。 锦绣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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