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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周一上午，牛丽搭了巴士，径直来到都大。都大的校牌子下站着三五个学生，有两个女学生穿着长裙子，显得飘飘欲仙。牛丽心想，都大的小妖精多，难怪春上对她定不下心。这还倒春寒呢，就穿上裙子了。牛丽有意套了件黑色风衣，把腰身掐得瘦长，还套着中统皮靴。自从打过一次胎，她的身体就不比从前。比从前畏寒，经期紊乱，容易疲劳。要是十年前，她也早就光着脖子，不像现在还系一条丝巾。
总的来说，牛丽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有层次的人，还是自感满意的。主要因为她今天要见的人，也是有层次的人。当然，关键还是春上。春上的系主任坐在办公桌后面，从两个厚厚的镜片斜上方打量着牛丽。你是木主任吧？我叫牛丽。牛丽站在他面前开了口，刚才在办公室打听了他的姓。木主任对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轻悄地说，你有什么事。这位主任说话声音压得低，如同地下组织接头的同志，只是眉目低垂，显得十分矜持。牛丽说，我找春上老师，他是我哥。木主任说，哦？春上老师还有妹妹的。他大概上课去了，就在……他走到门口，指了指，那个办公室。他扬声喊了句，春上老师！
春上应声而来。牛丽看到他从走廊里低头踱过来，穿着浅蓝色衬衫，晨光下有缕额发垂到眉前，他抬手掠了一把。她心中一动，甚至，牵扯到哪里，微微一疼。她把背部挺直，看他走近，脸上摆出微笑。他抬头看到她，一愣。
你怎么在？他问她。
木主任正来回在他俩脸上逡巡，饶有兴致。这时他完全丢掉了那种冷淡和气的做派，而显得天真、欢快了。
主任，春上面色白得像得了血吸虫病，她……
木主任点头，说，我猜是表妹？不很像，不过轮廓，轮廓倒是有点儿，神似。
牛丽嘎嘎笑了，说主任好眼力，心肠也好，不肯当着我面说，我哥比我漂亮，有气质。哥，带我去琴房转转呗？让我也长点儿文艺细胞！
哎，木主任不同意她的说法，正色说，你不在我也这么说，你比他有范儿，你更漂亮。
我哥脸盘子比我白，腰杆子比我直，——大家都这么说！
木主任也不同意大家的说法，说，你的脸色多健康，健康就是美！多拉你哥出去晒太阳，整天同那些毛孩子关在琴房里，人也要霉掉了。
牛丽便来拉春上，两手拖住他手臂，带着笑的余波向木主任告别，遵命！春上苦笑着对木主任道，改日约大家上山转转……
木主任对他们挥了挥手，接起一个电话来。喂！
牛丽把手插在春上夹紧的臂弯里，挽着他出门。她装作没注意到他前臂肌肉僵硬，面色更是发硬。一出门，春上便把脚步放慢了，将她手拂开。牛丽笑着，在他耳边说，主任，主任还在后面。春上跟她保持两拳的距离，领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其间牛丽向两边办公室里的老师摇手招呼，边笑边轻声说，别皱眉头。妹妹大老远地投奔你，咱能不叫同事费心猜疑你不欢迎我吗？
春上在教学楼的楼梯口站定，扭头看她，说，别再来了，记住。我们两不相欠。
牛丽也看了他一会儿，笑说，你不打算给我钱，就敢说这个话，你有胆量！
春上回头看了看，阴翳的眼神在暗处闪动。我不开玩笑。你敢来这里，是不了解我，目前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我害怕的，不能解决的。
牛丽眯起眼睛，说，我更喜欢你了。对，我不了解你，没关系。你不想你的人生被约束，我放你一马。我只想安排我的人生，我的人生，你配合不配合都没关系。你说散就散了，说一起就一起，我接受不接受都是这样，你的人生你做主。
你是说，春上眼里掠过一丝嘲讽。要改行了？
我没这么说，牛丽叉起了腰。
改行不比改嫁容易。
牛丽翻了个白眼，你什么意思？
春上撸了下鼻底，望向远处。
他转身走开了。牛丽注意到他偶尔拿右手食指自下而上，轻快地擦过鼻底，那是他无法忍受或不耐烦的意思。他身上有着一种深深压抑的痕迹，或者说，一种被压制的暴力。牛丽想到了一个词，冰山一角。他在宾馆床上只是释放了一部分，在她的热情干预下，他显然没有尽兴。这正是奇怪的地方，据他说有那么多个女人，为何他的情欲还是没有得到缓解。他并不完全求助于此，寄希望于她们，他像是隔着玻璃冷血地看着自己不停地实验，并且不打算从中获益。别人看到的是一张冷静的脸，在牛丽眼里不是这样，她能看到挣扎后的痕迹。像是夏天午后的一排竹席印，他永远带着没有餍足的情欲的失意，和不知何时到来的爆发。
牛丽走出来，看着他的蓝衬衫在闪亮的树叶间晃动。心里不知是怜悯他，还是畏惧他。她一出教学楼，头顶像是泼下了一桶冰水，大片的阳光蜂拥而至。她感到一阵耳鸣，仿佛那些光线在她耳膜上叽叽喳喳说话，或是在玩击鼓传花。牛丽裹紧了风衣，感到有风穿过身体，她想是因为几夜没有睡好，应该回去倒头睡一觉。
牛丽沿着来路回，沿途看到一株开着粉白小花的大树，风一吹，便撒下花瓣。她信步朝那花树走去，拐了个弯，迎面而来一个大湖。湖面微波荡漾，和风习习。岸边是密密匝匝的花树，粉的白的，每一朵都带着光环似的，闪闪发亮，像是一群陶醉在人间春色的仙女们。这是春天了，地面落满了层层花瓣，有一些化入了夜雨后的黄泥里。那是心甘情愿降临凡尘的仙女，被一只手摘下了光环。树林间涌来阵阵香气。牛丽在这繁密的花树间穿行，心旷神怡，不免折了两枝，放在鼻子底下用力嗅。粉粉的花瓣，娇黄的花蕊，散出好闻的清香。牛丽正把花枝插进包里，猛听到前方有人断喝一声，罚款！
牛丽一听“罚款”二字，不等来人走近，迅疾取出花枝，几巴掌将花儿悉数捋在脚下。一个戴红袖章的男学生，小步走来，脆生生地指着几米开外一个木牌子说，认得字不？折枝罚款！
牛丽笑嘻嘻地握着两根枯枝，说，我是捡来的，谁会折没有花的树枝？她边说边跺了跺脚，将脚面的花瓣蹾下去。
男学生看了看她手里光秃秃的树枝，说，你是有花的，你刚刚……他面色涨红起来，像无意中撞破了一桩冤案，既吃惊又无措。
牛丽一摊手说，我可什么也没干。
没有花也要罚。你要是折断了人的胳膊，讲自己放过了人的脑袋，就不是犯罪了？男学生憋了半天，一头撞开了门道，讲出了既周密又尖锐的逻辑。牛丽将树枝随手丢向草丛，若无其事地走开。
男学生叫一声，站住！
牛丽走几步，转头看看他通红的脸蛋，放缓声气说，同学，你是法官，还是城管哪？我犯什么罪了，你倒说出个名堂来。这些花，她指着地上的花瓣，不采也要落光，被风吹光，被雨打光，被闪电劈光，你怎么不治风的罪雨的罪闪电的罪？
男学生由激昂转为茫然，厚嘴唇翕动一下，没说出话来。牛丽问他，古诗教你们什么来着，有花就可以折，你们全忘了？
有花堪折直须折。
对，牛丽说，有时间多读读书，别浪费时间在这上头。没事治人的罪，罚人的款，以为自己是王法哪？我就是个偷花贼，那也轮不上你定我的罪，非定罪不可，该让这树、这春天、这大自然判我刑，对不对啊？
家有家法，校有校规。男学生缓缓吐出一句。
听说女生宿舍楼刚发生了杀人案，这么大的事，你不去管管？牛丽问他。
男学生露出木然的神色，摇头说，学校没公布，这事轮不上我管。
听说你们又要游行？
不知道。
上次游行管用吗？
不知道。
死的是那女生的男朋友？
不知道。
该管的不管！你是哪门子干部啊？
男学生的脸红了红，我没说我是干部，我不是干部。
牛丽仰起头，看着一片花瓣飘下来，这什么花？
樱花，他呆呆地吐出两字。
牛丽盯着他的脸，你怎么了？你们这些做干部的，都叫规矩弄傻了？
男学生眼珠转到她脸上，问，你是政法系的吧？
不是，我像那个系的学生？
哲学系？
不是。
我们中文的？
同学，我是音乐系木主任的朋友，牛丽眼珠一转，笑道，他叫我捡几根树枝插花瓶，惹来这么场麻烦！是不是，艺术家就是花样多。
原来是音乐系，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哈，男学生眼神活泛起来，木老师的课我也选了一门，他讲乡村音乐还是很出彩的。听课的人不少，还有校外的粉丝呢。
哦？校外的也能来听？牛丽问，心陡然跳得快起来。
选修课，可以旁听啊。男学生说，打铃了，我要撤了。就在那个楼，二楼阶梯教室，每周两堂。他边走边指着地上的花枝说，你捡走拿回去吧，别让人看见，要不该批我们不履行职责了。
牛丽出了都大，心里笑了一回，一个中文系的学生，还没有走出校门就这么教条。一路上她记起了自己当学生时的一些往事，以及来到都城的前前后后。 锦绣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