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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爷的荣誉 王松 6578 2021-04-06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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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四爷说,我太爷晚年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其实这些年,最让怹不省心的还不是老二旺福,是老大长贵。长贵看着沉,稳,可不惹事是不惹,一惹就是大的。

  这年冬天,长贵在北京惹麻烦了。这时,北京已改叫北平。

  先是云财,突然让人捎回一封信,说大哥在北平出事了,听说跟人打架,让学堂除名了。我太爷看了信,怎么想都觉着这不像是老大长贵干的事。正想再写封信问问,长贵自己回来了。我太爷一看就知道出事了。长贵自从去北平读书,一直留分头,这时分头乱蓬蓬的,脸上还带着伤。他一回来,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里就不出来了。我太爷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越到着急的时候,心里再急,脸上也不急。怹知道,这老大长贵跟老二旺福不一样。旺福在外面惹了事是不当事,回来家里一问,也就全说出来,说完了听凭发落就是。长贵不行,有了事只闷在心里,问也是白问,不说。但我太爷的心里也有数,他这回不会不说,倘真不打算跟家里说,也就不会回来了。果然,长贵在自己房里闷了几天,就来后面的梨树小院见我太爷。这时,也才把在北平的事说了。他说,他是让学堂除名了。

  我太爷说,云财信上说,是打架。

  长贵说,不是打架,是让人打了。

  长贵这几年在北平,一直是在学堂读书,平时出来也只去两个地方,要么是前门大栅栏儿的铺子,要么就去我家在西四牌楼的老宅。长贵在这老宅也住过一段,但时间很短,还不到一年,后来就又回学校了。关于这件事后面还会提到;一次他回这边的老宅,忽然想起来,上次在济南碰见“小面人儿”,“小面人儿”曾说过,他的家就住这西四牌楼附近。于是就试着找过来,想顺便看看他。“小面人儿”是住在羊房胡同的一个小院儿里,这个下午正好在家,一见长贵有些意外,也高兴。拉着说了一会儿话,就要出去请他吃饭。又说,吃完了饭,他还要去茶馆儿,晚上有演出,长贵要是有兴趣也一块儿去看看。长贵在济南的南门已听过茶馆儿曲艺,过去“小面人儿”也常跟他说一些相声的事,当然有兴趣。两人先去缸瓦市的“小肠陈”吃卤煮。“小面人儿”特意给长贵要了二两“南路烧酒”,说自己晚上还得上台,按规矩不能喝酒,就只陪着喝了两口。吃完了饭,就一起来到茶馆儿。这茶馆儿叫“燕鸣”。说是茶馆儿,其实来喝茶的不光喝茶,也为听曲艺。燕鸣茶馆儿是“花场”。所谓花场,也就是鼓曲相声都有。这个傍晚,长贵和“小面人儿”来时,茶馆儿已开始上人。离开演还有一会儿,“小面人儿”就在台前找了个茶桌,让伙计沏了一壶香片,和长贵一边喝着茶聊天。长贵来北平这几年,一直在学堂里,还从没来过这种地方。这时一看,这里有提笼架鸟儿的,有玩儿蛐蛐儿蝈蝈儿一类草虫儿的,就觉着挺新鲜。“小面人儿”见长贵一直东瞅西看,就对他说,茶馆儿这地方看着热闹,谁见谁都挺客气,用这里常说的一句话是,“有人皆是哥,无我不成弟,高的高三哥,矮的李四爷”,可来的人里也是三教九流。说着又凑近了,还记得当初在济南的南门出的事吗,这可是京城,比那边的水更深。正说着,就听旁边的桌上有人叫好儿。长贵回头看去,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留着两撇小黑胡儿的男人正摆弄一个绣笼。这绣笼上落着一只黑黄花儿的大蝴蝶,两个翅膀正一扇一扇地动着。这时已是冬天,又刚下了一场大雪,茶馆儿里已点了火炉子,这人玩儿的这只蝴蝶也就更显得稀奇。旁边围的人,就是为这只蝴蝶叫好儿。“小面人儿”告诉长贵,这人叫乌三儿,官称乌三爷,最会玩儿蝴蝶,他的蝴蝶都是自己从虫子的。一边说着又压低声音,可他不光玩儿蝴蝶,也玩儿人。见长贵没听懂,就说,茶馆儿的规矩你只记住一样,躲事儿。正说着,就见这乌三儿把落在绣笼上的蝴蝶放到茶盏上。原来冬天的蝴蝶乍从绣笼出来,外面凉,得用茶水的热气嘘一下才能飞起来。这时,这蝴蝶让热茶一嘘,一抖翅膀就朝这边飞过来。长贵还没反应过来,这蝴蝶已落到他肩膀上。他随手扒拉了一下,这蝴蝶就掉在茶桌上了。乌三儿身边的一个人赶紧过来,用手一拢,把蝴蝶捧回去了。乌三儿朝这边瞥一眼。“小面人儿”赶紧躬身起来,朝那边拱拱手。

  这个晚上,“小面人儿”的场口儿挺靠前,说好他完事,再和长贵去逛夜市。但“小面人儿”从台上下来,在后台收拾完了,还不见长贵来找他。扒着台口往下一看,长贵还愣愣地坐在茶桌跟前。这时台上是一个女孩儿在唱单弦儿。“小面人儿”在台口挥了几次手,长贵都没看见。他只好来到前面,等单弦儿唱完了,才拉他出来。走在路上,长贵问“小面人儿”,刚才唱的这是西河大鼓,还是京韵大鼓?“小面人儿”一听乐了,说,不是西河,也不是京韵,这叫单弦儿,刚才唱的这段儿是单弦儿的岔曲儿,叫《风雨归舟》。又说,这唱单弦儿的女孩儿叫“一千红”,是沙河人,模样儿好,嗓子也甜,来这燕鸣茶馆儿没几天就唱红了。

  长贵听了低着头,没说话。

  当时“小面人儿”也就是随口一说。可第二天晚上,“小面人儿”来到燕鸣茶馆儿,上台一眼就看见,长贵又坐在底下。这一晚,“小面人儿”的场口儿又排在“一千红”前面。他下来回后台收拾完了,来找长贵。可长贵不走,说再等一会儿。“小面人儿”这才明白,长贵这晚上不是来看自己,是来看“一千红”。这以后,长贵就几乎天天来。“小面人儿”是干这个的,这种事见多了,也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过了些日子,一见长贵跟中了魔似的,甭管刮风下雪,每晚都往这儿跑,就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了。还不光是长贵不行,“一千红”也不行。

  “小面人儿”虽没跟长贵共过太深的事,也已是几年的朋友,知道他是个书呆子,不懂江湖规矩。一天晚上,“一千红”的场口儿又排在“小面人儿”后面。搁平时,“小面人儿”知道长贵要等“一千红”唱完了,看着她卸了妆走了,他才走,也就不跟他打招呼,自己这边一下来,就赶紧去忙别的事。但这个晚上没急走,故意在后台等长贵。直到“一千红”唱完走了,才叫上他一起出来。俩人来到夜市,找了个小馆儿。“小面人儿”说,我今晚没事,不用赶场,跟你喝一盅。长贵虽不懂江湖的事,也已猜到“小面人儿”要说什么。自从上次济南回来,自己一直没来找过他,现在一来,就天天来了,“小面人儿”这么透亮的一个人,又是江湖上混的,肯定早已明白了。“小面人儿”也就不避讳,一边喝着酒说,是啊,俗话说,聪明莫过帝王,伶俐莫过江湖,你老弟这点儿心思,我早就看透了。“小面人儿”这一说,长贵的脸就红起来。“小面人儿”又说,可看透是看透,我也得提醒你,这是茶馆儿,不是学堂,跟你想的不是一回事,你是读书人,比我明事理,多余的话不用说,我只劝你一句,以后别来了。长贵一听,犟脾气又上来了,脖子一拧,哼一声说,既然是茶馆儿,也就是公共场所,许别人来,怎么就不许我来?“小面人儿”摇摇头,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可真说就不是这么说了。

  长贵看看“小面人儿”,怎么说?

  “小面人儿”咂了下嘴,你要真喜欢“一千红”,就别来了。

  长贵眨眨眼,更不明白了。

  “小面人儿”又叹口气,你这样,只会害了她。

  “小面人儿”告诉长贵,他明天一早要去唐山,那边有个“搭桌”的事,大概要三五天。又说,至少他不在的这几天,长贵最好别来,这里边的事,等他回来再详细跟他说。

  其实“小面人儿”这话已说得很明白了,长贵不会不懂。可他是个书呆子,书呆子都一根筋,一根筋的人脾气就犟。长贵的脾气偏又比一般的一根筋还犟,也就没拿“小面人儿”的话当回事。

  结果,“小面人儿”一走就出事了。

  长贵这个晚上又像往常一样来到燕鸣茶馆儿。这时长贵已知道一些茶馆儿规矩。底下的观众一见自己喜欢的角儿上来,也是捧的意思,就往台上扔礼物,当然都是值钱的东西,有出手大方的,还扔钻戒项链儿一类的首饰。长贵也一直想向“一千红”表示一下。但有“小面人儿”在,总抹不开。这个晚上“小面人儿”去唐山了,正好是个机会。可他毕竟是读书人,送一般的礼物觉着俗,就精心准备了一束紫色的玫瑰花。等“一千红”上来,别人的礼物都往台上扔,他却不扔,而是捧着这束玫瑰花郑重其事地走到台前。“一千红”平时上台,对扔上来的礼物谢归谢,却从来不捡,唱完了下去,自然会有人上来收拾。可这个晚上,长贵捧着这束玫瑰花走到台前,“一千红”却迎过来,弯腰从长贵的手里接过去。然后,连着唱了三段儿,怀里一直抱着这束玫瑰花。长贵心里挺高兴,看着她唱完了,鞠躬下台,才起身往外走。刚到茶馆儿门口,一个人过来拦住他,说借一步儿说话。长贵看看这人,穿得挺干净,说话也和气,就跟着回来了。来到茶馆儿后台,竟是“一千红”在等他。“一千红”正卸妆,看看身边没人,就说,这位少爷,你来捧我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每晚一上台,就能看见你,还总坐在同一个桌上,我这场一完你起身就走,合着就是为看我来的。长贵没想到,“一千红”竟早已注意到自己,立刻脸红心跳,又紧张又兴奋,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千红”看出长贵局促,就说,看样子,你还是个学生吧。

  长贵说,是。

  “一千红”说,听我一句劝,这儿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捧角儿,也不是你这种人干的事儿,你家有钱没钱另说,可茶馆儿捧角儿不光要钱,还得有势力,我不知你家是哪行高就,可看着该是个书香门第的子弟。“一千红”说着,又冲他笑笑,你这份儿情意,我心领了,也会记在心里,以后别来了,真别来了,对你没好处。

  “一千红”说完,就让人把长贵送出来了。

  但“一千红”并不知道长贵的脾气。他想干的事,别人谁劝也没用。可长贵也不知道,“一千红”劝他的这番话是什么分量。第二天一早,长贵和几个同学从宿舍出来,正要去上课,几个拎着棍子的人就迎面过来。走到长贵跟前,突然抡起棍子就打。长贵一下给打蒙了,立刻两手抱着头蜷在地上。这几个人打完了扔下句话,让长贵立刻离开北平,只要一天不走,一天就来这学堂,见一回打一回。长贵以为这几个人也就是说说。但第二天,这几个人果然又来了,又当众把长贵打了一顿。接着第三天又来了。到第四天,学校就把长贵找去了。学校对长贵说,他在外面干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学校都可以不问,但这里毕竟是学校,把外面的地痞流氓引来闹事,影响太坏了,学校绝不能容许这种事再发生,所以还是请他先离开学校。长贵一听就明白了,学校这样说是客气,其实也就是把自己除名了。

  这时“小面人儿”也从唐山回来了。“小面人儿”连着两晚上来燕鸣茶馆儿,都没见长贵,就知道不对了。第三天晚上,他完事从茶馆儿出来,见长贵正等在外面。再看他脸上有伤,就明白了。两人在街上找了个小馆儿,坐下来,长贵才把这几天的事说了。“小面人儿”听了叹口气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本想回来再跟你细说的。“小面人儿”告诉长贵,去学堂打他的,肯定是乌三儿的人。这乌三儿是个旗人,本来也没什么势力,可他有个兄弟叫乌四儿,花钱在警察局里买了个科长的职位,这一下就有势力了。乌三儿仗着他兄弟,在街上也就没怕的人。“一千红”自从来燕鸣茶馆儿,乌三儿就看上了,可一直带着人捧,这“一千红”就是不上他的套儿。不上套儿乌三儿就在台下看着,自己的人捧可以,别人谁捧,轻则让手下人轰出去,重了就像长贵这样,打得不敢再来。“小面人儿”说着又叹口气,我临走已经跟你说了,可你就是不听,你这样不光害了自己,说不定把“一千红”也害了。

  长贵也摇头,叹口气说,现在知道了,这潭水,是深啊。

  “小面人儿”问,后面打算怎么办?

  长贵说,既然学堂除名了,就离开北平吧。

  长贵临走的头天晚上,又来到燕鸣茶馆儿。但这回已知道深浅,没敢在前面露面儿。先看了茶馆儿门口儿的水牌子,算好“一千红”的场口儿,就径直来到后台。“一千红”刚从台上下来,已收拾完了,正要走,一见长贵愣了一下。长贵刚要张嘴,她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别说话,然后就拉他出来。这时洋车已等在外面。“一千红”先把洋车打发走了,又拉长贵来到个僻静的胡同里,才凑近了,看长贵脸上的伤。长贵笑笑说,伤倒无所谓,只是以后,不能听你唱岔曲儿了。“一千红”的眼泪就流下来,问,你要走?

  长贵说,是,要离开北平了。

  “一千红”说,没想到,连累了你。

  长贵说,这怎么叫连累,是我愿意。

  “一千红”叹口气说,干我们这行的有句话,状元才,英雄胆,城墙厚的一张脸,过去总觉着,既然吃了开口饭,也就不讲什么面皮不面皮了,不过是个唱玩艺儿的,老话讲,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可认识了少爷你,才让我知道,自己也是个有面有皮的人。

  说着看一眼长贵,我还想问一句,少爷,你得跟我说实话。

  长贵说,你问吧。

  “一千红”说,你究竟,看上了我哪点儿?

  长贵认真地说,你跟台上那些人,不一样。

  “一千红”睁大眼,就是这?

  长贵使劲点了点头,就是这。

  长贵这时并不知道,他这句话,对“一千红”有多大的分量。若干年后,“一千红”再见到长贵时,才告诉他,就是他当年在黑胡同里的这句话,改变了她后来的命运。 爷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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